驱魔人(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1-03-07 16:10:33

点击下载

作者:(美)威廉·彼得·布拉蒂

出版社:北京时代华文书局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驱魔人

驱魔人试读:

作者按

对乔治城大学的布局,我做了几项改动,特别是语言与语言学研究院的位置。另外,远望街并没有克丽丝家的屋子,耶稣会宿舍楼也不在我描述的位置。托名兰开斯特·默林的散文片段不是我的创作,而是摘自约翰·亨利·纽曼主教名为《第二个春天》的布道词。

序幕

伊拉克北部……

炽烈的日头晒得老人额头汗出如浆,他却握紧了装热甜茶的杯子,像是要暖手。他无法驱走恶事将临的感觉。这感觉仿佛冰凉的湿树叶贴在他背上。

挖掘已经结束。台勒经过了详细勘察,没有放过任何一个堆积层,找到的物件细验后贴上标签,装箱运走:床架和垂饰、石雕、阳具塑像、沾上赭土的磨制石臼、表面抛光的罐子。没什么特别的。亚述象牙梳妆盒。还有人。人的骨头。无尽痛楚遗下的脆弱余留,一度使他思索:物质是不是摸索着回归上帝的路西法。可是,到现在他也没有更加清楚。甘草和柽柳的香气引得他望向开满罂粟花的山丘、芦苇丛生的原野、遍布石块的崎岖道路,那道路径直通往忧惧。西北方是摩苏尔,东边是伊尔比尔,南方是巴格达和基尔库克,以及尼布甲尼撒二世的火窟。他挪动桌子底下的双腿,桌子摆在孤独的路边茶室门口,他低头看看靴子和卡其布长裤上的草渍,啜了一口茶。挖掘已经结束。接下来干什么?他细细考察这个念头,仿佛它是新鲜出土却无法归类的文物。

身后的茶室里传来呼哧呼哧的气喘声:干瘪的店东拖着脚朝他走来,店东脚上当作拖鞋趿拉着的俄国皮鞋踢起团团尘土,备受虐待的鞋跟压在脚底下。他的黑影爬上桌子。

“Kaman chay, chawaga?”

身穿卡其布衣服的老人摇摇头,盯着他脚上那双没有鞋带的破烂鞋子,密密实实覆盖鞋子的都是困苦生活的碎屑。他无可无不可地思索着,构成宇宙的要素是物质,但终究还是属灵的。圣灵和鞋子,对他来说只是某种更加基要之物的两个不同方面,更加原初,彻底异质。

影子动了动。库尔德人守在旁边,活像一笔旧债。穿卡其布衣服的老人抬起头,望着对方的眼睛,湿润的眼珠白蒙蒙的,虹膜上像是贴了一层鸡蛋的壳膜。白内障。换了从前,他肯定不可能去爱这个人。他取出钱夹,从钱夹那些皱巴巴的东西里摸出一枚硬币,那些东西包括几个第纳尔、伊拉克驾驶执照和已经过期了十二年的褪色塑料日历卡。日历卡由耶稣会出资印刷,反面是一段铭文:给予贫困者什么,我们死时就带走什么。他付了茶钱,另在伤痕累累的桌上留下五十费尔当作小费,桌子是阴郁的黑色。

他走向吉普车。钥匙滑进点火开关,咔哒一声脆响打破了宁静。他坐了一会儿来感受这份沉寂。高耸的土丘之上,伊尔比尔鳞次栉比的屋顶在远处隐隐浮现,落在云朵之中,仿佛一片碎石砌就、糊上了尘土的祝祷群雕。粘在他背后的叶片贴得愈加紧了。

有东西在等待。

“Allah ma’ak, chawaga.”

库尔德人咧嘴微笑,露出一口烂牙,挥手作别。穿卡其布衣服的老人在灵魂深处捞出半点温情,也挤出笑容挥挥手。刚回头,笑容就消融不见。他发动引擎,拐了个狭长的偏心U字转弯,驶向摩苏尔。库尔德人站在那里目送吉普车逐渐加速而去,心底不知为何泛起一阵失落感。是什么离我而去?陌生人在场时他感觉到了什么?那种类似安全感的感觉是什么?他回忆着:受到庇佑,深深的平安喜乐。现在这感觉随着吉普车的远去而消退。奇特的孤独感笼罩了他。

六点十分,费神费力的清点工作终于结束。摩苏尔的古物研究员是一位面颊松垂的阿拉伯人,他仔仔细细地在分类目录中记下最后一个条目。他停顿片刻,用笔尖去蘸墨水,抬头观察他的朋友。穿卡其布衣服的老人似乎正神游天外。他站在桌边,手插在口袋里,低头盯着某件已被贴上标签的往昔絮语。研究员一动不动地带着几分好奇打量他,旋即低头继续用极小的整洁字体记录条目。末了,他长出一口气,搁下笔,看看时间。去巴格达的火车八点开出。他收好纸页,问对方要不要喝茶。

穿卡其布衣服的老人摇摇头,眼神锁定了桌上的某样东西。阿拉伯人注视着他,心中略有不安。这是什么感觉?空气中有什么存在。他站起身,走过去;他的朋友终于移动身体,伸手拿起一枚护身符,闷闷不乐地攥在手心,阿拉伯人的脖颈顿时一阵刺痒。这是一块绿色的石头,雕成魔神帕祖祖的头像模样,帕祖祖是西南风的人格化身,头像双耳贯通,佩戴者拿它当作护盾。“以恶制恶。”研究员喘着气说,他疲惫地用一本法国科学杂志扇风降温,杂志封面上有沾过橄榄油的大拇指指印。

他的朋友没有动弹,也没有回答。研究员侧过脑袋,问:“出什么问题了?”

没有回答。“默林神父?”

穿卡其布衣服的老人好像还是没听见,注意力投注在护身符上,这是他最近发现的文物。良久,他放下护身符,抬头向阿拉伯人投来探询的目光。他在跟我说话吗?“没事。”

两人低声道别。

到了门口,研究员使劲握住老人的手。“我心里有个愿望:请你不要走。”

他的朋友轻声回答,理由包括茶、时间,还有必须完成的事情。“不,不,不!我是说回家。”

穿卡其布衣服的老人盯着阿拉伯人嘴角上一块鹰嘴豆的污渍,但眼神显示他依然心不在焉。“回家。”他重复道。

两个字听起来像是一声丧钟。“美国。”阿拉伯研究员补充道,马上又奇怪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

老人看着他黑眼睛里透出的关切之情。他始终觉得自己很喜欢这个男人。“再见。”他轻声说,然后飞快转身,走进笼罩街道的阴影,踏上归家的旅程,不知为何,旅程的长度似乎难以预料。“我们明年再见!”研究员在他身后的门口叫道。老人再也没有回头。阿拉伯人注视着他逐渐缩小的身形,老人斜穿过一条窄街,险些撞上飞驰的敞篷马车。车斗里坐着个肥硕的阿拉伯老妇,脸孔藏在垂落的黑色面纱之后。他猜她一定是在赶时间赴约。很快,研究员就看不见他疾步行走的朋友了。

老人着魔似的狂走不休。他把城市抛在身后,离开城郊,跨过底格里斯河。到了遗迹附近,他放慢步伐,因为每走一步,他内心模糊的预感就强了一分,恐怖了一分。

可是,他不得不去了解。他必须有所准备。

一块厚木板跨在泥泞的库色河上充当桥梁,他的体重压得木板吱嘎作响。他终于来到目的地,站在矗立过十五座大门的尼尼微的土丘上,此处曾经是令人畏惧的亚述部落的巢穴。这座城池现在应了它的天罚宿命,静静躺在浸血的灰尘之下。然而他还在这里,随着稠密的天气,有什么东西蹂躏了他的梦。

一名库尔德守卫恰好拐弯过来,卸下肩上的长枪,开始朝他跑来,忽然又停下脚步,笑着挥挥手表示认出了他,然后继续他的巡逻。老人在遗迹中徘徊。拿布的神庙。伊斯塔的神庙。他感受着这里的气氛。他在亚述巴尼拔的宫殿驻足,望向一尊留在原处的巨大石灰岩雕像:参差的翅膀,爪状的双足,粗短、鳞茎样的突出阳具,绷紧着露出野性笑容的大嘴。恶魔帕祖祖。

他的心底忽然一沉。

他知道了。

它要来了。

他盯着尘土和开始苏醒的黑影。太阳渐渐落到世界的边缘之下。他听见城市边缘传来成群野狗模糊的吠声。一阵冷风忽然吹起,他放下衬衫袖子,扣起纽扣。风来自西南方。

他加快步伐走向摩苏尔去赶火车,他的心脏如坠冰窖,确信古老的敌人即将来纠缠他,他虽然没见过敌人的面容,但他知道对方的名字。

献给朱莉耶稣上了岸,就有城里一个被鬼附着的人迎面而来……原来这鬼屡次抓住他;他常被人看守,又被铁链和脚镣捆锁,他竟把锁链挣断……耶稣问他说:“你名叫什么?”他说:“我名叫‘群’。”这是因为附着他的鬼多。——《圣经·新约·路加福音》8章27节—30节

詹姆斯·托列罗:杰克逊被挂在肉钩上,这家伙真是胖,肉钩都被他拉直了。挂了三天他才咽气。

法兰克·布切里(咯咯笑):杰基,你可是没瞧见,那厮跟大象似的,吉米拿电棍戳他时……

托列罗(兴奋地):他在钩子上扭来扭去,杰基。我们朝他泼水,这样更导电,他嚎得……——对威廉·杰克逊实施的谋杀,摘自美国联邦调查局窃听到的黑手党电话录音赤色分子的某些行为不存在其他解释。比方说一位神父,他的颅骨里被钉了八根铁钉……还有七个小男孩和他们的老师。他们正向天父祷告,这时候士兵来了。一名士兵抽出刺刀,割掉了老师的舌头。另一名士兵用筷子捅进七个小男孩的耳朵。你怎么解释这种事情?——汤姆·杜列博士达豪奥斯威辛布痕瓦尔德

第一部 开端

第一章

新星爆发的烈焰在盲人眼中仅仅是暗淡斑点,恐怖之事的开端也几乎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更是在嗣后降临的惊惧中被人遗忘,似乎和恐怖之事根本没有关系。究竟如何,难以判断。

这是一幢租来的屋子,沉郁而紧凑,殖民时代风格的砖石建筑,外墙覆满了常春藤,位于华盛顿哥伦比亚特区的乔治城。街对面是乔治城大学的一角校园,屋后是陡峭的护堤,紧邻繁忙的M街,再远些是肮脏的波托马克河。四月一日的子夜,屋里静悄悄的。克丽丝·麦克尼尔斜靠在床上,练习第二天要拍摄镜头的台词;女儿蕾甘在走廊尽头的房间睡觉;中年管家夫妇,薇莉和卡尔,睡在楼下食品储藏室旁边的房间。大约十二点二十五分,克丽丝蹙眉抬头,疑惑地将视线从剧本上移开。她听见了轻轻敲击的声音。声音很奇怪。发闷。模糊。有节奏地时断时续。亡灵敲打出的异界密码。有趣。

她听了一会儿,想置之不理,但敲打声持续不断,让她无法集中精神。她使劲把剧本摔在了床上。天哪,真烦人!

她起身去一探究竟。

她走进过道,四处看看。声音似乎来自蕾甘的房间。她在干什么?

她蹑手蹑脚地走下过道,敲击声陡然间变得更响更快,她推开门走进房间,声音骤然停歇。到底发生什么了?

她漂亮的十一岁女儿紧紧抱着硕大的圆眼睛毛绒熊猫,睡得正香甜。熊猫叫普琪,被成年累月的抚弄、摔打和亲热的湿吻弄得褪了颜色。

克丽丝悄悄地走近床边,凑近女儿,耳语着:“小蕾?醒着吗?”

她的呼吸很均匀。深,而且沉。

克丽丝的视线在房间里四处扫视。走廊里透进来的暗淡灯光在蕾甘的绘画、雕刻和更多的毛绒动物上投下苍白破碎的光线。好啦,小蕾。老妈已经忙得焦头烂额了。就起来说吧,说我是“愚人节傻瓜”!

可是,克丽丝知道这不像蕾甘的行为。这孩子天生羞怯,缺乏自信。那么,到底是谁在搞鬼?难道是自己昏沉沉的意识给暖气或下水管道的咔嗒声赋予了意义?在不丹的群山之中,她曾盯着一位蹲在地上冥想的僧人看了几个小时,最后觉得自己看见对方飘浮起来,虽说每次讲起这件事,她总是要加上“也许”两个字。她心想,这会儿也许又是我的意识,这位不知疲倦的幻觉大师,给敲打声填上了细节。胡说八道!我真的听见了!

她突然望向天花板。又来了!微弱的抓挠声。阁楼上有老鼠!老天在上,老鼠!

她叹了口气。长尾巴的小家伙。咚咚咚的脚步声。很奇怪,她反而松了一口气。这时,她注意到了寒冷。房间里冷如冰窟。

她悄悄走到窗口。检查窗户,窗户关着。她摸摸暖气片,是热的。真是热的?

她疑惑地走到床边,伸手碰碰蕾甘的面颊。触手之处同她想象中一般柔嫩,还在微微出汗。肯定是我生病了!

她看着女儿皱起来的小鼻子,长着雀斑的脸蛋,心里忽然泛起暖意,凑上去亲吻女儿的面颊。“我真爱你。”她轻声说,然后回到自己屋里的床上,接着背剧本。

克丽丝读了一会儿。这部音乐喜剧是《史密斯先生到华盛顿》的翻拍版,但加进了讲述校园反叛者的次要情节。克丽丝担纲主演,她的角色是心理学教师,与反叛者站在同一阵线。她很讨厌这情节。愚不可及!整个场景都蠢到了家!尽管她没受过高等教育,但还不至于把口号当真,她就像好奇的蓝松鸦,喜欢凿穿表象,找出亮晶晶的隐藏事实。因此,电影里引发叛乱的原因,在她看来就是“愚蠢”。不可理喻。怎么回事?她琢磨着。代沟?胡扯;我才三十二岁。就是很蠢,没别的了,就是……!冷静。只有一个星期了。

摄制组在好莱坞完成内景拍摄。只剩下几个乔治城大学校园的外景了,明天开始。时值复活节长假,学生都已离校。

她昏昏欲睡。眼皮直打架。她翻到一页,这一页的边缘撕得参差不齐。真好玩,她不禁笑了。那位英国导演。特别紧张的时候,他会用颤抖的手从书页撕下细纸条,塞进嘴里咀嚼,一英寸连着一英寸,直到这条纸在嘴里变成一团。疯子博克,克丽丝心想。

她打个哈欠,怜爱地看着剧本边缘。书页像是被啃过。她想起了老鼠。该死的小杂种们,倒是挺会打拍子。她在心里记下一笔,明早要让卡尔放几个老鼠夹。

她松开指尖,剧本滑出手中。她任凭它落下去。愚蠢。真是蠢。她伸手去摸电灯开关。关掉了。她叹口气。有一小会儿,她一动不动,几乎睡了过去;旋即抬起腿懒洋洋地踢开被单。太热了!简直能热死人。她又想起蕾甘房间的怪异冰冷,忽然想到她和爱德华·G.罗宾逊合演电影时的场景,那是一位四十年代的传奇匪徒电影明星,当时她很奇怪,为什么两人合演的每一幕都冷得她几乎发抖,最后才意识到这位狡猾的老演员总能想办法站到主灯光底下去。不过此刻她只觉得挺好笑。露水悄悄攀上窗玻璃。克丽丝睡着了。她梦见死亡,清晰得让她惊诧,死亡,她像是从没听说过死亡,有铃声响起,她拼命呼吸,她消散,滑入虚空,一遍又一遍地想,我不会活了,我会死,我将不复存在,永远永远。喔,爸爸,别让他们,喔,别让他们那样做,别让我永远成为虚无,她融化,她解体,铃声,铃声——电话!

她一跃而起,心脏怦怦直跳,手伸向听筒,感觉胃里轻飘飘的;她的内里没有了重量,她的电话还在响。

她接起电话,是助理导演。“亲爱的,六点上妆。”“知道了。”“感觉如何?”“好像才刚上床。”

他咯咯笑道:“一会儿见。”“好的,一会儿。”

她挂断电话,一动不动地坐了几分钟,想着刚才的梦。梦?更像半梦半醒时的思绪。那种恐怖的清晰感。嶙峋白骨。停止存在。无法逆转。难以想象。上帝啊,不可能!

她沮丧地垂下脑袋。但确实如此。

她走进卫生间,穿上浴袍,踏着松木楼梯下楼去厨房,走向油煎培根和现实生活。“啊哈,早上好,麦克尼尔夫人。”

头发花白、面颊下垂的薇莉正在榨橙汁,眼睛底下蓝色的眼袋一览无余。她说话略带口音。她和卡尔都是瑞士人。她拿纸巾擦擦手,走向炉子。“薇莉,让我来。”克丽丝对他人总是很敏感,她注意到薇莉脸色疲倦。薇莉咕哝着转身走向水槽,女演员倒出咖啡,然后到早餐角坐下。她低头看着餐盘,露出怜爱的笑容,因为她看见了白瓷盘上有一株红玫瑰。蕾甘。小天使。许多个早晨,只要克丽丝有工作,蕾甘就会偷偷溜下床,来厨房给母亲的餐盘摆一朵花,然后再睡眼矇眬地回去接着睡。克丽丝摇摇头;她不无后怕地想到自己险些给女儿起名叫贡纳莉。真的,千真万确。总得做最坏的打算。想着想着,克丽丝忍俊不禁。她慢慢喝着咖啡,眼神又落在玫瑰花上,表情有一瞬间变得哀伤,脸色怅然,绿眼睛里透露出痛苦。她想起另外一朵花。她的儿子,杰米。过去很多年了,离世时他才三岁,当时年轻的克丽丝还寂寂无名,只是百老汇的一名和声女孩。她发过誓,再也不会像对待杰米——还有他的父亲霍华德·麦克尼尔——那样全情投入了。死亡之梦又随着黑咖啡的蒸汽爬了上来,她从玫瑰花上抬起视线,不再胡思乱想。薇莉走过来,把果汁放在她面前。

克丽丝想起了老鼠。“卡尔呢?”“夫人,我来了!”

卡尔如猫一般灵巧地钻出餐具室旁边的房门。他这人威严又顺从,下巴上刮脸时划破的地方贴着一小片纸巾。“怎么了?”他在桌边低声说,肌肉厚实,眼睛闪亮,鹰钩鼻,光头。“哎,卡尔,咱们阁楼上有老鼠。去弄几个捕鼠夹来。”“有老鼠?”“我说过了。”“可是阁楼很干净。”“很好,咱们的老鼠也爱干净。”“没有老鼠。”“卡尔,昨天夜里我听见了。”“或许是水管,”卡尔猜测道,“也可能是楼板。”“还可能是老鼠!你就别和我吵了,去买几个捕鼠夹行吗?”

他转身就走。“好的,我这就去!”“用不着现在,卡尔!商店还没开门!”“还没开门!”薇莉跟着叫道。

但他已经不见踪影。

克丽丝和薇莉互视一眼,薇莉摇摇头,继续低头煎培根。克丽丝喝着咖啡。奇怪,这家伙真奇怪。他和薇莉一样,勤勤恳恳,很忠心,很谨慎,可不知怎的就是让她隐约有点不安。什么呢?一丁点微妙的傲慢?不,是别的,但她很难说清楚。管家夫妇为她工作了近六年,但卡尔依然躲在面具背后——他仿佛是能说话会呼吸但无法解释的象形文字,摆着姿势给她做这做那。面具背后却有暗流浮动;她能听见他的机件滴答作响,就像良心一般。前门吱吱嘎嘎打开,随即关上。“还没开门。”薇莉嘟囔道。

克丽丝咬了几口培根,回到自己房间,换上毛线衫和长裙。她瞥了一眼镜子,然后认真地端详着格外蓬乱的红色短发和干净小脸上的点点雀斑;她做个对眼儿,傻乎乎地咧嘴一笑,说,好呀,隔壁的漂亮女孩!能和您的丈夫说两句吗?情人呢?皮条客呢?哦,你的皮条客进救济院了?这世道!她对自己吐吐舌头,然后忽然有点泄气。啊,天哪,什么样的生活!她拿起装假发的匣子,没精打采地下楼,走上生机勃勃、树木林立的街道。

她在门口站了几秒钟,呼吸着满载希望的新鲜晨风,听着每一天世界醒来时的模糊声响。她渴望地望向右手边,住处旁有陡峭的古老石阶通向底下的M街,再走过去些是旧车场的地上出入口,这座建筑物是个洛可可风格的砖石塔楼,拥有地中海式样的瓦片屋顶。多有趣啊,有趣的街道。她心想,该死,我为什么不留下?买下这幢屋子?开始新的生活?某处响起隆隆钟声——是乔治城大学的塔钟。忧郁的钟声回荡在河流上,渗入她疲惫的心灵。她走向工作,走向滥俗浅薄的表演,走向空心实草、行尸走肉般的可笑的模仿。

她走进校园正门,沮丧渐渐消退;她看见南边院墙旁边成排停靠的更衣拖车,心情愈加转晴;八点钟,今天的第一个镜头开拍,她已经恢复自我,挑起了有关剧本的争论。“喂,博克?过来看一眼这鬼东西行不行?”“哦,你还有剧本啊!太好了!”导演博克·丹宁斯,神经质而淘气,不住抽搐的左眼闪着顽皮的亮光,他伸出颤抖的手指,像做外科手术般精确地从她的剧本上撕下一条纸,笑嘻嘻地说:“看来我会吃得很开心。”

他们站在行政大楼门口的草坪上,周围挤满了演员、灯光、技师、临时演员和布景人员。草坪上三三两两地聚了些观众,多数是耶稣会的教员。还有不少孩子。摄像师百无聊赖地捡起一份《综艺日报》,丹宁斯把纸片塞进嘴里,咯咯直笑,你能从他的呼吸中闻到早上的第一杯琴酒。“哎呀呀,有人给了你一份剧本,我真是高兴极了。”

导演五十来岁,生性诙谐,身体不怎么好,一口迷人的英伦口音清晰而精准,连最无礼的恶语听起来都挺优雅,一喝酒就总处在马上要捧腹大笑的关口,不得不竭尽所能保持平静。“怎么了,和我说说,我最亲爱的。有什么问题?哪儿不对?”

她觉得有问题的场景里,神学院校长对聚集起来的学生发表演说,意图平息他们想举行的“静坐示威”。克丽丝要奔上台阶,跑进门前广场,从校长手中夺过扩音器,指着行政大楼大喊:“咱们拆了它!”“实在不合逻辑。”克丽丝说。“呃,我觉得蛮好嘛。”丹宁斯显然没说实话。“喔,真的?博克老兄,请你给我解释一下,他们倒是为什么要拆那幢楼?有什么理由?你的核心思想是什么?”“你这是在模仿我?”“不,只是想知道理由。”“因为大楼就在那儿,亲爱的!”“在哪儿,剧本里?”“不,就在我们面前啊!”“哎,天哪,博克,但这实在不符合这个角色。不像是她的性格,她做不出这种事情。”“当然能。”“不,不可能。”“要不要叫编剧来问问?他应该在巴黎!”“躲我们?”“干女人!”

他无比清晰地叫出这三个字,声音脆生生地飘向哥特式尖塔,一双顽皮的眼睛在生面团一般的脸上闪闪发亮。克丽丝险些扑倒在他的肩膀上,忍不住笑道:“天哪,博克,该死,你太粗俗了!”“谢谢,”他谦逊得仿佛三次拒绝加冕时的凯撒,“现在,我们是不是可以开始了?”

克丽丝没听见他说话。她有点不好意思地望向附近的一位耶稣会修士,想知道他有没有听见导演的脏话。修士有一张黝黑而粗糙的脸,像个拳击手,面颊消瘦,四十来岁,眼神不知怎的透着哀伤,或者痛楚;但望向她时又含着温暖和安慰。他微笑着点点头。他听见了。他看看手表,转身离开。“我说,咱们是不是可以开始了?”

她转过脸,语无伦次道:“哦,好,博克,咱们开始吧。”“感谢上帝。”“不,等一等!”“噢,我的天哪!”

她对这个场景的结束也不满意。她感觉那句台词已经将这一幕推到了最高点,而不是紧接着她跑出大楼正门的那一刻。“毫无效果,”克丽丝说,“蠢极了。”“唔,确实,亲爱的,确实,”博克真心诚意地赞同道,“但剪辑师这么坚持,”他继续道,“所以就只能这样。明白了?”“不,我不明白。”“不明白,你当然不明白,亲爱的,因为你说得很对,确实很傻。你看,接下来的一个镜头,”他吃吃笑道,“唉,开始于杰德穿过一扇门走进镜头,所以剪辑师觉得,如果之前的一个镜头结束于你穿过一扇门走出镜头,那他就百分百能提名金像奖。”“你开玩笑吗?”“唉,亲爱的,我同意你的看法。确实很傻逼,蠢得没边儿了!但现在咱们先拍了它,请你相信我,终剪时我肯定会删掉的。废胶片嚼起来一定很带劲儿。”

克丽丝不由大笑,接受了建议。博克望向剪辑师,那家伙出了名的喜怒无常和自高自大,和他讨论完全是浪费时间。他正忙着和摄像师说话。导演松了一口气。

克丽丝站在台阶底下的草坪上,等待聚光灯预热,她看见丹宁斯对着一位倒霉的后台帮工爆粗口,随即又心满意足地一脸笑容。他似乎陶醉在自己的古怪脾气里。但克丽丝也知道,等他喝酒喝到一定程度,他会忽然暴跳如雷,假如在凌晨三四点发作,他喜欢打电话给掌权者,为鸡毛蒜皮的小事恶毒地辱骂他们。克丽丝还记得一位制片厂的老板,他的所谓冒犯不过是某次试映时无意提及丹宁斯的衬衫袖口似乎有点磨损,结果丹宁斯半夜三点叫醒他,说他是个“婊子养的野人”,他身为制片厂创始人的父亲“保准是疯人院逃出来的!”拍摄《绿野仙踪》时“经常亵玩朱迪·加兰”,然后第二天假装忘得一干二净,一边听被侮辱的人详细描述他是怎么说的,一边偷偷露出奸诈的笑容。不过,若是需要,他的记忆力也会很好使。克丽丝微笑着摇摇头,想起某次他喝多了琴酒,在失去理智的狂怒下,把他在制片厂的办公室套间砸了个稀巴烂,事后面对损坏物品清单和毁坏现场的照片时,他笑嘻嘻地说它们“显然是伪造的”,因为“我造成的损毁要糟糕得多得多!”克丽丝不认为丹宁斯酒精成瘾或是个无可救药的酒鬼,她觉得他喝酒和举止荒唐是因为大家希望他这样:他要对得起他的传奇名声。

唉,算了,她想,也算是一种不朽吧。

她转过身,扭头去找刚才那位微笑的神父。他正慢慢走远,消沉地低着头,像是一朵正在寻找大雨的乌云。

她一向不喜欢神父。他们都太笃定,太心安理得。但这一位……“克丽丝,准备好了?”丹宁斯说。“是的,准备好了。”“好,全场肃静!”助理导演叫道。“开机。”博克命令道。“开机!”“已经开机!”“开拍!”

克丽丝跑上台阶,临时演员欢声雷动,丹宁斯望着她,心里琢磨她在动什么念头。这场争论她让步得未免太轻易了。他意味深长地看向对白教练,对白教练立刻尽责地跑过来,打开剧本给他看,仿佛年迈的祭童在庄严的弥撒中为主祭拿起弥撒书。

他们在时有时无的阳光下拍摄。四点钟,天空暗了下来,阴云密布。“博克,光线要没了。”助理导演担心地说。“是啊,他妈的全世界都要熄灭了。”

在丹宁斯的指示下,助理导演宣布今天的拍摄到此为止。克丽丝走向住所,眼睛盯着人行道,感觉非常疲惫。三十六街和O街的交汇路口,一位年迈的意大利杂货店店员在门口和她打招呼,请她签名。她在一个棕色纸袋上写下名字和“诚挚祝福”。N街路口,她等着一辆车驶过去,打算穿过马路,这时她望向了斜对角的天主教教堂。圣什么堂。由耶稣会掌管。据说这是约翰·F.肯尼迪和杰姬结婚的地方,他也在这儿做礼拜。她试图想象当时的场面:约翰·F.肯尼迪,沐浴在圣光之下,虔诚的老妇人们;约翰·F.肯尼迪,垂首祈祷;我相信……与俄国人缓和关系;我相信,我相信……念珠碰撞声当中阿波罗四号升空;我相信……复活和永生——对,就是这个。这就是他的关键词。

克丽丝望着一辆甘瑟啤酒的运货卡车驶过鹅卵石马路,隆隆车声带着一丝摇曳而温暖的杯酒期待。

她穿过马路,沿着O街行走,经过圣三一小学礼堂时,一位神父急匆匆地从她背后赶上来,他双手插在尼龙风衣的口袋中。年轻。很紧张。需要刮胡子。他在前方右转,拐进教堂后院门口的隔离带。

克丽丝在隔离带前停下,好奇地望着他。他走向一幢白色的框架小屋。一扇古老的纱门吱吱呀呀地拉开,又一位神父出现了。他朝年轻人点点头,没有抬起眼睛,快步走向教堂后门。小屋的门再次从里面被推开。又是一位神父,很像——嘿,就是他!博克骂脏话时微笑的那位先生!只是此刻默然迎接客人的他显得非常严肃,他揽住对方的肩头,动作轻缓,仿佛父辈。他领着年轻人走进室内,门缓缓关上,发出模糊的吱嘎声响。

克丽丝低头看鞋。她迷惑不解。这是搞什么?耶稣会莫非也有告解?

一阵低沉的滚滚雷声。她抬头望天。会下雨吗?……复活和永生……是啊,是啊,没错。下周二。闪电在远处亮起。别召唤我们,孩子,我们会召唤你。

她竖起外套领子,缓步前行。

她真希望能暴雨倾盆。

没两分钟她就到家了。她冲进卫生间。事后,她走进厨房。“嗨,克丽丝,还顺利吗?”

一位二十多岁的漂亮金发女郎坐在桌边。莎伦·斯潘塞。精力充沛。来自俄勒冈。最近三年她一直担任蕾甘的家庭教师和克丽丝的社交秘书。“唉,还是老样子,”克丽丝踱到桌边,开始翻检信件,“有什么带劲儿的吗?”“下周想去白宫参加宴会吗?”“哦,我不知道,玛蒂;你有啥子打算?”“吃糖吃到吐。”“蕾甘呢?”“楼下,游戏室。”“干什么呢?”“雕塑。好像在做一只鸟。送给你的。”“好得很,我最需要了。”克丽丝嘟囔道。她走向炉子,倒了一杯热咖啡。“白宫晚宴不是开玩笑的吧?”她问。“不,当然不是,”莎伦答道,“星期四。”“大型宴会?”“不,我估计顶多五六个人。”“哈,太好了!”

她很开心,但并不惊讶。各色人等都想要她作陪:出租车司机、诗人、教授、国王。他们看上她哪一点了?她的生活不成?克丽丝在桌边坐下。“课上得怎么样?”

莎伦点起一根香烟,蹙眉道:“数学又碰到问题了。”“真的?这就奇怪了。”“是啊,我知道,数学是她最喜欢的科目。”“唉,什么‘新数学运动’,天哪,我都快不知道怎么找零钱去坐公共汽车了,要是——”“嗨,妈妈!”

克丽丝的小女儿蹦蹦跳跳地跑进门,伸出细瘦的胳膊。她的红发绑成马尾辫。光滑的小脸蛋上满是雀斑。“嘿,你好呀,小讨厌!”克丽丝绽放笑容,使劲抱住女儿,啧啧有声地亲吻女儿的面颊。她无法压抑洪水般涌来的爱意。“嗯—嗯—嗯!”又亲了几下,她松开女儿,渴望地看着女儿的面容。“今天都干了什么?有什么带劲儿的吗?”“嗯,各种事情。”“什么样的各种事情?好事吗?”“噢,让我想想,”她的膝盖贴着母亲的腿,身体轻轻前后摇摆,“嗯,当然,我念书了。”“嗯哼。”“我还画画了。”“画了什么?”“喔,嗯,花,你知道。雏菊?只用了粉红色。然后,然后——哦,对了!一匹马!”她忽然兴奋起来,圆睁双眼。“那男人有一匹马,知道吗,在河边?我们走路,明白吗?妈妈,然后这匹马跑来了,真美啊!喔,妈妈,你真该看看,男人让我骑马!真的!我是说,骑了整整一分钟!”

克丽丝暗暗觉得很好玩,冲莎伦使个眼色。“他本人?”她挑起一侧眉毛。自从她们搬来华盛顿拍电影,这位金发秘书——她现在已经算是家庭成员了——就住在这幢屋子里,她睡楼上的客房,直到在附近的养马场遇到那位“骑手”为止,然后克丽丝就认为莎伦需要独处的空间,请她搬进豪华酒店的套房,而且坚持替她付账。“对,他本人。”莎伦报以微笑。“是一匹灰马!”蕾甘继续道,“妈妈,咱们能养一匹马吗?我是说,可以吗?”“呃,宝贝,这个要看情况了。”“我什么时候能有一匹马呢?”“我们会知道的。你做的那只鸟呢?”

蕾甘先是一愣,然后对莎伦咧开嘴,露出嘴里的矫形器,羞怯地指责道:“是你说的!”然后转身面对母亲,吃吃笑着说:“本来想给你一个惊喜的。”“你是说……”“它有个长鼻子,可好玩啦,你最喜欢的!”“喔,蕾甘,你太贴心了。能给我看看吗?”“不行,还要涂颜色呢。晚饭在哪儿,妈妈?”“饿了?”“要饿死了。”“天,还没到五点。午饭几点吃的?”克丽丝问莎伦。“十二点左右。”莎伦答道。“薇莉和卡尔几时回来?”

今天下午她给他们放了假。“估计七点吧。”莎伦说。“妈妈,咱们去火热小亭好吗?”蕾甘恳求道,“去吧去吧?”

克丽丝抓起女儿的手,怜爱地笑着亲了亲,然后答道:“快上楼换衣服,咱们这就走。”“噢,我爱你!”

蕾甘跑出房间。“亲爱的,穿那条新裙子!”克丽丝在她背后喊道。“想重新回到十一岁吗?”莎伦笑着说。“难说。”

克丽丝拿起邮件,漫无目的地翻看各种奉承话。“带着我现在的脑子?还有全部的记忆回到十一岁?”“当然。”“没门儿。”“再想想吧。”

克丽丝扔下信件,拿起一个剧本,夹在封面上端端正正的附信来自经纪人杰瑞斯。“我好像跟他说过了,最近不想接剧本。”“你应该读一读这个本子。”莎伦说。“是吗?”“对,我早上读过了。”“很好?”“我认为简直伟大。”“我要扮演修女,然后发觉自己是同性恋,对不对?”“不,你什么都不用演。”“妈的,电影业真是一天比一天好了!你到底在说什么,莎伦?笑成那样干什么?”“他们要请你导演。”莎伦说道,带着诱惑的口吻吐出一口烟。“什么!”“读信。”“我的天,小莎,你开玩笑吧?”

克丽丝睁大眼睛,一目十行地读信:“……新剧本……三段式……制片方邀请斯蒂芬·摩尔爵士出演……接受了提出的角色——”“我导演他的部分!”

克丽丝展开双臂,欣喜若狂,嘶哑地尖叫一声,然后用双手把信压在心口。“啊,斯蒂芬,真是天使,你还记得!”在非洲拍电影时,两人喝醉了坐在折椅里,望着一天结束时金红色的落日。“唉,这个行当就是胡扯!斯蒂芬,对演员来说屁都不是!”“什么?我挺喜欢。”“狗屁!知道这个行当谁是老大吗?导演!然后你才能做出点东西来,做出点属于你自己的东西;我说的是有生命力的东西。”“嗯,那就做啊,亲爱的,做啊!”“唉,我试过了,斯蒂芬。我试过了,他们不答应。”“为什么?”“天,省省吧,你知道为什么:他们觉得我没有这个指挥能力。”“唔,我觉得你可以。”

温暖的回忆。温暖的笑容。亲爱的斯蒂芬……“妈妈,我找不到那条裙子!”蕾甘在楼梯上嚷嚷。“壁橱里!”克丽丝答道。“我找过了!”“我这就来!”克丽丝回答。她翻看着剧本,忽然停下,有点泄气地说:“我打赌肯定很烂。”“哦,我不这么认为,克丽丝!不!我真的觉得很不错!”“哦?可你还觉得《惊魂记》需要一条笑声音轨呢。”“妈咪!”“来了!”“有约会吗,小莎?”“没错。”

克丽丝朝信件打个手势。“那你就去吧。咱们明早继续。”

莎伦跟着起身。“啊,不,等一下,”克丽丝反悔道,“有封信今晚必须寄出去。”“好的。”秘书去拿记录本。“妈——妈——!”楼上传来不耐烦的喊声。

克丽丝吐出一口气,起身说:“一分钟就好。”她看见莎伦低头看表,又停下脚步。“怎么了?”“天啊,到我冥想的时间了,克丽丝。”

克丽丝眯起眼睛,投去一半溺爱一半恼怒的眼神。过去这六个月,她眼看秘书忽然成了“内心宁静的追寻者”。刚开始在洛杉矶只是自我催眠,后来发展到佛唱。莎伦寄居楼上客房的最后三周,整幢屋子都飘着薰香的味道,还会在最不合适的时候响起单调的“南无妙法莲华经”念诵声(“听我说,克丽丝,你就一直念这句话,就这么简单,愿望便会实现,你能心想事成……”),通常还是在克丽丝研读台词的当口。“你可以打开电视,”莎伦有一次宽宏大量地告诉老板,“没关系。旁边有什么乱七八糟的声音我都能念。”

近来更是弄出了什么超觉冥想。“小莎,你确实觉得这些东西会对你有好处吗?”“能让我内心平和。”莎伦回答。“好得很。”克丽丝干巴巴地说,转身准备上楼,嘴里嘟囔着“南无妙法莲华经”。“连念十五到二十分钟,”莎伦对她喊道,“对你也许就能见效。”

克丽丝停下脚步,琢磨一句够分量的回答,想了想又放弃了。她上楼进了蕾甘的卧室,径直走向壁橱。蕾甘站在房间中央,抬头看着天花板。“怎么了?”克丽丝边找裙子边问。淡蓝色的棉布礼服裙,几周前买的,她记得自己挂在了壁橱里。“有怪声音。”蕾甘说。“嗯,我知道,咱们有伴儿了。”

蕾甘抬头看她。“什么?”“松鼠,亲爱的,阁楼上有松鼠。”她的女儿特别爱干净,最怕老鼠。连小耗子也能吓住她。

寻找裙子的行动以失败告终。“妈妈,找不到了吧。”“是啊,我明白了。大概是薇莉拿去洗了。”“不见啦。”“是不见了,好吧,就穿海军蓝那条吧。也很漂亮。”

她们在乔治城的一家艺术影院看了秀兰·邓波儿的《威莉·温基》,然后驱车过基桥到弗吉尼亚州罗斯林镇的火热小亭吃饭。克丽丝吃了一份色拉,蕾甘则是汤、两个面包卷、一份炸鸡、一份草莓奶昔和一份蓝莓馅饼配巧克力冰激凌。这些东西她都吃到哪儿去了,克丽丝心想,手腕里?这孩子苗条得像个转瞬即逝的希望。

克丽丝喝着咖啡,点燃香烟,望向右边窗外,看着乔治城大学的尖顶,又向波托马克河投去忧郁的沉思视线,水面看似平静,底下却水流湍急。克丽丝稍微动了动。在夜晚柔和的光线下,河面显得死气沉沉,突然让她觉得像是有什么阴谋正在策划。

正在等待。“妈妈,我吃得很开心。”

克丽丝扭头看着女儿的笑脸,和以前无数次一样,她险些轻声惊呼,因为忽然在女儿的脸上看见了霍华德,被突如其来的揪心疼痛刺了一下。肯定是灯光角度,她每次都这么想。视线落向蕾甘的盘子。“馅饼吃不完了?”克丽丝问她。

蕾甘垂下眼睛。“妈妈,吃饭前我吃了点糖。”

克丽丝按灭烟头,微笑道:“那就走吧,小蕾,咱们回家。”

她们不到七点回到家里。薇莉和卡尔已经回来了。蕾甘冲向地下室的游戏房,迫不及待地去完成雕塑送给母亲。克丽丝去厨房拿剧本。薇莉正在煮咖啡——大粒、开壶煮。她显得气冲冲的,脸色阴沉。“薇莉,怎么样?玩得开心吗?”“别提了。”她向沸水里加了个鸡蛋壳和一撮盐。薇莉解释道,他们去看电影,她想看披头士,卡尔却坚持看什么讲莫扎特的艺术电影。“太难看了,”她把炉子关成小火,忍住怒气,“大傻瓜!”“真是同情你,”克丽丝把剧本夹在胳膊底下,“对了,薇莉,看没看见我上周给蕾甘买的那条裙子?蓝色棉布的那条?”“见过,就在她的壁橱里。”“你放到哪儿去了?”“就那儿啊。”“没有不小心送去洗?”“肯定在。”“洗衣房?”“壁橱。”“没有,不在。我找过了。”

薇莉抿紧嘴唇,皱起眉头,她正要说话,卡尔走进了厨房。“晚上好,夫人。”

他走到水槽边,用玻璃杯接水。“夹子放好了?”克丽丝问。“没有老鼠。”“有没有放好?”“当然放好了,但是阁楼很干净。”“来,卡尔,告诉我,电影好看吗?”“激动人心。”他的声调和面容一样,都是读不懂的空白。

克丽丝哼着一首披头士唱红的歌曲,准备离开厨房,忽然停下转身。最后一击!“卡尔,买夹子没遇到什么麻烦吧?”

卡尔背对着她,“没有,夫人,完全没有。”“早上六点?”“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超市。”

克丽丝轻拍额头,盯着卡尔的背影看了几秒钟,然后转身走出厨房,轻声嘟囔道:“妈的。”

克丽丝泡了个又久又舒服的澡,然后去自己卧室的壁橱里取浴袍,却看见蕾甘那条失踪的裙子乱糟糟地扔在壁橱的地面上。

克丽丝拾起衣服。裙子的标价签都还没扯掉。怎么会在这儿?

克丽丝努力回想,终于记起买这条裙子的时候,她也给自己买了两三样东西。肯定是混在一起了。她作出结论。

克丽丝拿着裙子走进蕾甘的卧室,用衣架撑开,挂进衣橱。她叉着腰,欣赏着蕾甘的行头。真漂亮,多好的衣服。没错,蕾甘,看这儿,别管那个不写信也不打电话的爹地。

她从壁橱前转身,脚趾重重地踢在五斗橱的底座上。噢,天哪,太疼了!她抬脚按摩脚趾,注意到五斗橱离原位足有三英尺。难怪我会撞上。肯定是薇莉吸尘时搬开的。

她带着经纪人寄来的剧本下楼走进书房。

这套屋子的客厅很宽敞,观景窗能看见基桥横跨波托马克河通往对岸的弗吉尼亚州,但书房就不一样了,书房有那种私密的紧凑感,就仿佛是有钱的叔伯们共有的秘密:垫高的砖砌壁炉、红木墙板和交错梁桁,木料像是来自某座古老的吊桥。房间里只有几样东西能说明你身处当代:现代主义的吧台,绒毛沙发上的玛莉美歌靠枕。克丽丝拿着经纪人寄来的剧本在沙发上躺下。经纪人的信夹在剧本里。她取出来重新阅读。信、望、爱:这部电影分为三个段落,分别交给不同的演员和导演。她的部分是“望”。她喜欢这个题目。或许有点儿无趣,她想,但很精炼。只是搞不好最后会变成“美德也摇滚”什么的。

门铃响了,来的是博克·丹宁斯。这个孤独的男人经常到访。克丽丝听见他冲着卡尔恶狠狠地骂脏话,他似乎非常厌恶卡尔,总喜欢取笑卡尔;克丽丝不禁摇头,无奈地笑笑。“好,哈啰,酒在哪儿?”他存心刁难地喊道,进了房间就走向吧台,避开克丽丝的视线,两只手插在皱皱巴巴的雨衣口袋里。

他暴躁地在高脚凳上坐下,眼神扫来扫去,像是受了挫折。“又去寻找猎物?”克丽丝问。“这话倒是什么意思?”他嗤之以鼻。“你不就是那个表情嘛。”有一次他们在洛桑合作拍戏,克丽丝见过这种表情。他们住的是俯瞰日内瓦湖的一家幽静旅馆,到那儿的第一天夜里,克丽丝睡不着。凌晨五点,她跳下床,决定穿好衣服下楼去大堂,想喝杯咖啡或者找个伴儿。在走廊里等电梯的时候,她望向窗外,见到导演艰难地走过湖畔,双手深深地插在外套口袋中,以抵抗二月的寒风。克丽丝来到大堂,他刚好走进旅馆。“一个妓女也看不见!”他恶狠狠地说,看也不看克丽丝就走了过去,径直乘电梯回房间上床睡觉。事后,她笑呵呵地说起当时的情形,导演暴跳如雷,说她随意散播“让人作呕的幻觉”,而人们“总是会相信,只因为你是明星!”还说她“疯到了骨子里”,接下来,为了安抚她的情绪,他又轻描淡写地说她“也许”确实看见了什么人,只是错把那人看成了丹宁斯。“说起来,”天晓得他从哪儿捞出这么一句,“我的曾曾祖母凑巧就是瑞士人。”

克丽丝踱到吧台里面,再次提起那件事情。“对,博克,就是那个表情。你已经喝了几杯金汤力?”“天,够了,你别犯傻了!”丹宁斯吼道,“事实上我一整个晚上都在茶会上,他妈的教员茶会!”

克丽丝抱着胳膊趴在吧台上。“你去了那儿?”她怀疑地问。“哦,对,尽管嘲笑我吧!”“你和一帮耶稣会神父在茶会上喝醉了?”“不,神父很清醒。”“他们没喝?”“你疯了吗?他们那叫牛饮!这辈子都没见过有人这么能喝!”“喂,博克,收敛点儿,别嚷嚷!蕾甘在家!”“对,蕾甘,”丹宁斯压低声音,耳语道,“太对了,请问我的酒呢?”

克丽丝微微摇头表示不满,她直起腰去拿酒瓶和杯子。“能不能说说你怎么会去参加教员茶会?”“他妈的公共关系,应该是你去的。明白吗?我的天,因为我们玷污了他们的领地,”导演假装虔诚地嘟囔道,“天,你就使劲笑吧!对,你最擅长这个,还有露一点屁股。”“我只是站在这儿随便笑笑。”“哈,你演戏倒是确实有一套。”

克丽丝伸出手,轻轻抚摸丹宁斯左眼上方的伤疤,这是他上一部电影的动作明星查克·达伦在最后一天拍摄时一拳留下的。“变白了。”克丽丝关心地说。

丹宁斯阴森地垂下眉毛。“我保证他永远接不到重要角色的,我已经放出话了。”“天哪,算了吧,就为了这个?”“那家伙是疯子,亲爱的!他妈的疯得厉害,很危险!天哪,他就像一条总在太阳下打盹的老狗,突然有一天跳起来猛咬过路人的腿!”“而他丧失理智跟你当着整个剧组说他的表演‘烂得让人都不好意思说,操蛋得比相扑都差两级’没有任何关系?”“亲爱的,太粗鲁了,”丹宁斯从她手中接过一杯金汤力,反唇相讥道,“亲爱的,我说‘操蛋’完全没关系,但你这么一个美国甜心可不行。来吧,我会唱歌跳舞的超新星,跟我说说你怎么样?”

她耸耸肩,露出沮丧的表情,抱着胳膊在吧台上撑住身体。“说吧,亲爱的,你心情不好?”“我也不知道。”“来,跟好叔叔聊一聊。”“妈的,我也该喝一杯了。”她突然直起腰,伸手去拿伏特加和酒杯。“哈,对,太好了!真是个好主意!来,我的好宝贝,说吧,你到底怎么了?”“想过死亡吗?”克丽丝问。

丹宁斯皱起眉头。“你说‘死亡’?”“对,死亡。博克,有没有认真思考过死亡?死亡的含义?实实在在的含义?”

她向酒杯里倒伏特加。

他有点不耐烦了,用刺耳的声音说:“没有,亲爱的,我没想过!我根本不去想这件事,该死就死了呗。老天在上,你怎么忽然提起死亡?”

她耸耸肩,拈起冰块丢进酒杯。“我也不知道,是我今天早上想到的。嗯,也不完全是想到的。算是快睡醒的时候梦到的,吓得我发抖。博克,我突然意识到了死亡的含义。明白吗?终结,博克,真正的终结,就好像我以前从没听说过死亡似的。”她摇摇头。“天哪,真是吓坏我了!感觉就像正以每小时一点五亿英里的速度从这该死的行星飞出去。”克丽丝拿起酒杯,“这杯我就什么都不加了。”她喃喃道,喝了一口。“喔,狗屁,”丹宁斯嗤之以鼻,“死亡不过是长眠。”

克丽丝放下酒杯。“对我来说不是。”“哎呀,你可以通过你留下的作品、通过你的子孙后代永远活在世间。”“天,少胡扯了!我的孩子又不是我。”“哦,感谢天主。你这样的一个就够了。”

克丽丝探出身子,一只手在腰部拿着酒杯,精致的脸蛋写满了忧虑。“我是说,你想想看,博克!永远、永远不存在了——”“天哪,你就少说这种傻话吧!下星期教员茶会来露露你那两条人人喜欢的大长腿!说不定神父们能安慰一下你!”

他砰地放下酒杯。“再来一杯!”“说起来,我不知道他们还能喝酒。”“嗯,因为你很笨。”导演乖戾地说。

克丽丝看着他。他是不是快喝到临界点了?还是她的话刺激到了他的某条神经?“他们有告解吗?”她问。“谁?”“耶稣会。”“我怎么知道!”丹宁斯爆发道。“呃,你上次不是说你在学习当——”

丹宁斯一巴掌拍在吧台上,打断了克丽丝的话。“别废话,该死的酒在哪儿?”“我还是给你倒杯咖啡吧?”“别做梦了,亲爱的!我要喝酒。”“你只能喝咖啡。”“天哪,该死的,求求你,”丹宁斯突然换上温柔的声音,“喝完这杯我就上路?”“林肯高速公路?”“这就说得太难听了,亲爱的。真的。不像你。”丹宁斯郁闷地把杯子向前推。“‘慈悲不是出于勉强’,”他吟诵道,“而是从天上降下尘世,仿佛甘美的戈登干琴酒,求求你,再给我一杯,我保证立刻消失。”“真的最后一杯?”“以荣誉和决死起誓!”

克丽丝打量着他,然后摇摇头,拿起琴酒的酒瓶。“对了,那些神父,”她一边倒酒,一边心不在焉地说,“看来我应该请一两位过来。”“来了就别想要他们走,”丹宁斯吼道,忽然眯起发红的眼睛,每只眼睛都是一个特别的地狱,“他们是该死的抢劫犯!”克丽丝拿起汤力水的瓶子,但丹宁斯气冲冲地挥手赶开。“不,老天在上,我喝纯的,你就永远也记不住吗?第三杯永远是纯的!”克丽丝看着丹宁斯拿起酒杯,一饮而尽后放下,低下头盯着酒杯,他嘟囔道,“没脑子的贱人!”

克丽丝警惕地看着他,对,他开始发酒疯了。她连忙把话题从神父改成她受邀导演的事情。“哦,真是好,”丹宁斯咕哝道,还是盯着酒杯,“了不起!”“可是,实话实说,我很害怕。”

丹宁斯立刻抬起头看着她,表情变得真诚而慈爱。“胡扯!”他说,“听我说,亲爱的,关于导演,最困难的就是得让别人觉得这件事真他妈难。我第一次拿起执筒的时候屁也不懂,可瞧瞧现在,明白了吧。这里面没有什么魔法,亲爱的,只有踏踏实实做事,还有就是从拍摄的第一天就不停提醒自己,你这是揪住了一头西伯利亚虎的尾巴。”“是啊,这个我知道,博克,但现在梦想成真,他们给了我这个机会,我却不知道我能不能指导我奶奶过马路。我是说,这里有那么多技术活。”“哎呀,别吓唬自己!狗屁技术活就留给剪辑、摄像和剧本监督好了。找几个能干的,我向你保证,他们能帮你一路笑到最后。重点在于处理好演员,指导他们表演——这方面你肯定会非常出色,我的小美人,因为你不止可以告诉他们你要什么,你可以直接展示给他们看。”

她还是很犹豫,“哦,好吧,可是……”她说。“可是什么?”“嗯,还是技术方面的问题。我是说,我必须理解技术。”“好吧,你举个例子。来,给你的导师举个例子。”

接下来,她花了近一个小时打探各种琐碎细节。有许多书专门讲述导演的技术窍门,但阅读书本总会耗尽克丽丝的耐性,因此她改为阅读他人。她喜欢刨根问底,能把别人的知识榨得一干二净。可是,你无法强迫书本开口。书本说话转弯抹角,书本说“故而”,说“显然”,其实却一点儿也不显然,再说你也不能质疑书本的曲折迂回。哪怕你委屈地说:“等等,我这人反应慢。能再说一遍吗?”书本也不会从头给你解释清楚。你不能咬住书本不放,书本不会拍你的马屁,你把它撕成碎片也没用。

书本就像卡尔。“亲爱的,你需要的只是一位好剪辑师,”导演说着说着笑出了声,“我指的是真懂门道的剪辑师。”

他渐渐变得兴高采烈,讨人喜欢,似乎已经熬过了危险的爆发点——直到卡尔的声音忽然响起。“请原谅我的打扰,夫人,您需要什么吗?”

卡尔满脸殷勤地站在书房门口。“哎呀,哈啰,桑代克,”丹宁斯笑嘻嘻地和他打招呼,“还是海因里希?我实在记不清你的名字。”“卡尔,先生。”“啊,对。看我这记性。来,告诉我,卡尔,你在盖世太保手底下负责的是公共关系还是社区关系?两者好像有区别来着。”

卡尔彬彬有礼地答道:“都不是,先生。我是瑞士人。”

导演狂笑道:“哈,对,当然了。卡尔,对,你是瑞士人!从来没和戈培尔打过保龄球!”“够了,博克!”克丽丝斥责道。“也没和鲁道夫·赫斯一起飞过!”丹宁斯又说。

卡尔还是那么冷静,丝毫不为所动,视线转向克丽丝,淡然道:“夫人要什么?”“博克,喝杯咖啡吧?怎么样?”“噢,算了,去他妈的!”导演挑衅地叫道,忽然从吧台前起身,硬着脖子、攥紧双拳,大踏步走出房间。过了一会儿,前门砰然关上。克丽丝面无表情地转向卡尔,用单调的声音说:“拔掉所有电话。”“好的,夫人,还有别的吗?”“嗯,好吧,煮一壶脱咖啡因咖啡。”“这就来。”“小蕾呢?”“楼下游戏室。要我叫她吗?”“对,该睡觉了。哦,等一等,卡尔!别管了,我自己下去找她。”她想起那只鸟,走向通往地下室的楼梯,“我回来喝咖啡。”“好的,夫人。交给我了。”“还有,天晓得多少次了,我替博克向你道歉。”“我根本不在意。”

克丽丝站住,半转过身。“对,我知道。最让他生气的其实就是这个。”

克丽丝转回去,走到屋子的门厅,拉开一扇门,下楼梯走向地下室。“嘿,小讨厌!在底下做什么呢?给我的鸟做好了吗?”“啊,好了,妈妈!快来看!快下来!全好了!”

游戏室镶有墙板,装饰色调明快。有画架、几幅油画和一台电唱机。有几张用来玩游戏的桌子和一张用来做雕塑的台子。上一家房客有个十来岁的儿子,办派对时留下的红白彩带还留在房间里。

克丽丝接过女儿递过来的雕塑,惊呼道:“哎呀,亲爱的,太可爱了!”雕塑还没干透,有点像那只“烦心鸟”,全身涂成橘黄色,只留下鸟喙斜涂成绿白相间的条纹。头顶用胶水粘了一撮羽毛。“你真的喜欢吗?”蕾甘笑得很灿烂。“噢,宝贝儿,我喜欢,真喜欢。它有名字了吗?”

蕾甘摇头道:“还没有。”“有什么想法?”“不知道啊。”蕾甘摊开手掌,耸耸肩。

克丽丝用指甲轻扣牙齿,夸张地皱起眉头沉思。“让我想想,让我想想,”她柔声说,沉吟片刻,突然眼睛一亮,“咦,‘傻鸟’怎么样?你说呢?你怎么看?就普普通通地叫它‘傻鸟’!”

蕾甘本能地抬手捂住牙套,吃吃笑着使劲点头。“好,‘傻鸟’全票通过!”克丽丝举起雕像,凯旋般地高喊。她放下雕像,说道:“先留在这儿晾几天,干透了就放进我的房间。”

克丽丝把鸟儿放在几英尺外的一张游戏桌上,忽然注意到了旁边的灵应盘。她都忘了自己曾经买过它。她对自己的好奇心和对别人的好奇心一样重,买这东西是想知道能不能通过它一窥自己的潜意识——没用,不过她和莎伦一起玩了一两次,和丹宁斯玩了一次,丹宁斯存心操纵塑料乩板(“亲爱的,是你在动吧?对不对?”),拼出的所谓“灵界信息”全都很下流,事后他把责任全推给了“操蛋的邪灵!”。“小蕾我亲爱的,是你在玩灵应盘?”“嗯,对。”“你知道怎么玩?”“哦,是啊,当然了。来,我玩给你看。”

蕾甘走过去坐在桌前。“呃,宝贝儿,似乎需要两个人才能玩。”“不,妈妈,不需要的,我一直在玩。”

克丽丝拉开椅子。“好,咱俩玩一把试试?”

蕾甘犹豫片刻,然后说:“嗯……那好吧。”她用指尖轻轻按住乩板,克丽丝伸出手正要按住,乩板忽然一动,移到了板上标着“不”的地方。

克丽丝对女儿顽皮地笑笑。“‘妈妈,我想自己来。’是这个意思吧?不想和我一起玩?”“不,我想的!说‘不’的是豪迪上尉。”“什么上尉?”“豪迪上尉。”“亲爱的,豪迪上尉是谁?”“嗯,你知道的。我提问,他回答。”“嗯,真的?”“真的,他人很好。”

克丽丝尽量不皱起眉头,模糊但确实存在的担忧浮上心头。蕾甘很爱她的父亲,但直到现在她也没有对父母的离婚表现出哪怕最细微的反应。也许蕾甘会在房间里偷偷哭,谁知道呢?克丽丝害怕女儿在压抑着愤怒和痛苦,而堤坝有朝一日总会崩溃,情绪将以某种未知的有害方式突然爆发。克丽丝抿紧嘴唇。幻想的玩伴。听起来不太健康。还有,为什么要叫他“豪迪”?因为她的父亲霍华德吗?听起来很接近。“亲爱的,你连给那只笨笨鸟起个名字都不行,怎么忽然弄个‘豪迪上尉’吓唬我?小蕾,为什么管他叫‘豪迪上尉’?”

蕾甘咯咯笑道:“因为他就叫这个名字呀。”“谁说的?”“他啊。”“唉,好吧,这倒肯定是。”“那是当然。”“他还跟你说什么了?”“事情。”“什么事情?”

蕾甘耸耸肩,望向别处。“就是事情呗。”“比方说?”

蕾甘转回头。“好吧,我让你看看。我来问他几个问题。”“让我看看。”

蕾甘用手指按住乩板,聚精会神地瞪着木板。“豪迪上尉,你说我妈妈漂亮吗?”

五秒钟过去。十秒钟过去。“豪迪上尉?”

毫无动静。克丽丝很吃惊。她原以为女儿会把乩板滑到“是”的位置。唉,这算什么?她不安地想道:潜意识里的敌视?她怪我害她失去了父亲?天哪,不可能吧!

蕾甘睁开眼睛,凶巴巴地责怪道:“豪迪上尉,你可不太礼貌啊。”“亲爱的,他也许睡着了。”克丽丝说。“你这么觉得?”“我觉得你也该睡觉了。”“不要啊,妈妈!”

克丽丝站起身。“对,来吧,亲爱的!起来快起来!跟豪迪上尉说晚安。”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