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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4-05 12:56: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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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泳群

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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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门兄弟1:结义

洪门兄弟1:结义试读:

主要人物索引

第一代

常啸天:洪门大哥,忠义社社团首领,上海天华总公司董事长

林 健:杀手,常啸天结义兄弟

邵晓星:忠义社风雷堂堂主,天华公司总经理

黄省三:即阿三,忠义社天龙堂堂主

雷 彪:忠义社乘云堂堂主

阿 堂:忠义社社团总执事

陈阿水:忠义社主要成员

白冬虎:忠义社主要成员

老 魏:常啸天司机

唐 轩、唐 辕:忠义社主要成员

关有德、倪子善:忠义社元老

蒋 清:美籍华人律师,常啸天未婚妻

钟月儿:护士,林健妻子

惠若雪:京剧名角,常啸天妻子

闫 意:闫森女儿,黄省三妻子

徐丽敏:外交官之女,蒋清好友,邵晓星妻子

梅 萍:青红帮成员,钱朗外甥女,上海富商徐氏遗孀

阿 芳:常小健保姆,常啸天情人

吴 妈:常公馆管家,吴浩海姑妈第二代

常小健:林健、钟月儿之子,常啸天义子

常小康:常啸天、惠若雪之子

蒋 器:美籍华人,常啸天、蒋清之子

吴浩海:国民党员,常小健朋友,常府管家吴妈之侄

蒋芸姗:共产党员,蒋清侄女,常小健未婚妻

慕容倩:嘉陵公司职员,吴浩海妻子

简淑兰:电台播音员,蒋芸姗大学同窗,常小康情人

田 冰:共产党员,蒋芸姗大学同窗

小 宇:忠义社成员,常小健跟班兄弟

刀疤顺:忠义社成员

汪 煜:杀手,汪铭九之子

阿 香:赌台小姐,小宇未婚妻

阿 娣:女童工

其 他

闫 森:洪门前老大

钱 朗:洪门猛虎堂前堂主

汪铭九:洪门风雷堂前堂主

钱敏德:国民党高级军官,钱朗之侄

姜 琛:国民党保密局驻沪情报组长,代号蝎王第一章投名状

这座海上之城无疑是一个脾性高傲、举止曼妙的丽人,甫一诞生便得天独厚。长江在这里化作滔滔黄浦入海,东海把她引向世界每一个角落。太平洋上的阳光洋洋洒洒映在外滩之上。她繁华绮丽,纸醉金迷,却融汇东西,卓尔不凡;她浮华浪荡,藏污纳垢,却活力逼人,无可匹敌。多少人穷其思绪,想揭开她瑰秘的面纱;多少人终其一生,誓做她浮沉的主宰。她只是颇有诱惑地向所有人微笑,无论贫贱富有,无论高尚卑劣。她存心做冒险家的乐园,让一个个时代的逐梦者,臣服于她的石榴裙下。

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她,在常啸天的记忆中,天空是湛蓝的,苏州河河水是碧绿的,投入黄浦江才变成了黄色。他和林健正年轻,生命虽屡受挫折,但还都有一种奋发向上的力感,是鲜红的。

那一天,对他们是很重要的一天,可林健却心有旁骛,让他略感遗憾。林健的注意力在草坪上一只一米见方的铁器上。

什么东西?常啸天好奇地问。

飞机!林健全神贯注,头眼不抬:飞不远,小型飞行器。

早在十几年前,莱特兄弟已经把名字刻在蓝天上,但在当时的中国,见识过飞机的人并不多,制造真正的飞机只能说是梦想。

你这一阵子足不出户,就摆弄这玩意儿?常啸天哑然失笑,走上去:阿健听我说,机会来了!

别出声,看!林健突然起身,拽他退开几步,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宝物。

搞什么?常啸天看过去,立刻被吸引。

飞机慢慢动了起来,犹如一只有生命的鸟儿,竟伴着嗡嗡声离开地面,旋向天空,真的飞了起来!

常啸天下意识地一缩头,那鸟儿自他头顶掠过。他惊喜地抬头,和林健一同注视天空,直到飞行器远远变成蜜蜂大小。

常啸天已经呆了,啧啧赞叹:阿健,你真行。你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人!

两人追逐着小飞机跑起来,不知跑了有多远,都有些上气不接下气。林健蹲下摸着降落在江边的飞机,除了几处刮伤,架子居然还完整。他喘息着回过头来,比画着,眼中是梦幻般的光彩:有一家大工厂,我能造出来。

常啸天跑出大汗,拎了大衣慨然道:阿健,相信我!等我们在上海出人头地,赚好多的钱,也成为闫爷那样的大亨,就开一家最大的工厂给你,让你什么飞机轮船通通造个够!

林健起身伸手捶向常啸天铁一样的胸肌,显然,这番话他已经耳熟能详。常啸天话题一转,语意急迫:收拾一下快走!闫爷要见我们,有要紧事!

林健眼神黯淡下来,别过头去。

听到没有,老大亲自找我们,我们出头之日到了!

林健抱了飞机低了头往回走,头发在江风中舞动,看上去有些颓废。常啸天大衣斜披肩上,脸上肆意着狂放不羁,鹰钩鼻子异常醒目。

他们身边,一个狷狂的大时代。

闫家花园,洪门老大闫森的住所。

厅中全是洪门年轻一辈,常啸天、林健、阿三、阿堂。

阿三精干剽悍,扣着一副镶铜扣的皮护腕;阿堂略矮些,粗眉阔目,膀阔腰圆,两人都是洪门老大闫森的贴身保镖,也是门下年轻一代中响当当的人物。

整个厅叫常啸天一人把气氛搞得热热闹闹,他热情洋溢地胡吹海哨,老弟长老弟短叫得亲亲热热,逗得阿三、阿堂眉开眼笑,林健只是静听,一贯地没有表情,大家也都习以为常。

一声浊重的咳嗽打断了他们,内堂中踱出一老者,面色发黄,头发花白,身板硬朗,眼如鹰隼。阿三、阿堂触电般垂手而立,林健也随常啸天站起。

阿三道:闫爷,天哥他们到了一会儿了,您还未抽完这一盘,所以……

所以就没告诉我!闫森半嗔半怒:记住,今后啸天和阿健来了,不管什么时候,都马上告诉我!

常啸天和林健对视了一下,阿堂喝退厅前站立的几个手下,关上厅门,守在门外,阿三则退至内堂。转眼间,大厅之中只剩三人。闫森已走到大八仙桌旁,在红木雕花椅上坐下,身后一幅工笔悬于中堂,上画一只硕大无朋的斑斓猛虎,两侧对联为:赤面秉赤心,骑赤兔追风,驰驱时无忘赤帝;青灯观青史,仗青龙偃月,隐微处不愧青天。

常、林两人自入洪门以来,从未和当家老大独处,更别提密谈,不由都全身绷直,神经紧张。闫森面孔始终沉着,戾气威压全在眼中,沉吟半晌,吐出一句:你们天龙堂前日失了三船云土(俗称,云南出产的鸦片烟),听到些风声没有?

这是最近门内最大的一件丑事,天龙堂的堂把子倪子善因为这三船云土叫人在码头上生抢了去气得吐了血,到现在还在医院里。

常啸天道:兄弟们都传是青红帮干的。

闫森鼻子里哼了一声:不是,是内鬼!是风雷堂的老汪!

常、林两人俱是一惊。众所周知,洪门在上海共有四大堂口:风雷堂、天龙堂、猛虎堂、乘云堂。风雷堂乃是第一大堂口,拥众甚多,堂把子汪铭九在洪门地位仅次于闫森,是门中前辈级人物,闫老大居然公开说他是内鬼。

闫森来回打量他们:这件事老倪大意了,如果派你们兄弟去接货,这事也许就出不了了!

常啸天和林健现在正是天龙堂倪子善的手下,闫森的话让他们异常兴奋,常啸天得了鼓励,大胆说出疑惑:闫爷,那货可是从二号码头被抢走的,那是风雷堂的地盘。汪爷怎么会——对了,不是说他和法国领事去了杭州吗?

闫森赞许地点头:不错,狡兔不食窝边草,一般都不会挑自己的地界儿搞事。可老汪太自信了,他以为这个当口儿人不在上海,大家就不会怀疑他,他未免小看了我!

您是说,他故意造假象迷惑人?

哼!老汪现在是想投靠黄金荣。青红帮势力是不小,谁想攀高枝,我闫森就大开筵席、敲锣打鼓地送他出门,就当是嫁女儿。可老汪现在还留在门中,和我玩猫腻,抢我的财路,动我的军心,这就是他逼我了!

常啸天心领神会:闫爷有事,尽管吩咐!

闫森露出笑意:好,好!阿天你聪明,早知道你和阿健兄弟是门中藏的龙和虎,这件事交给你们俩我最放心。不过,这是一宗家务事,我不想让外人看笑话,所以,我要你们做得干净利落,让各堂口的兄弟心服口服!

汪铭九人在何处?

老汪要过生日,今早已经回到上海。晚上风雷堂在大三元酒楼摆酒。我只要一个结果,就是明天的新闻纸上,要有老汪的死讯!

常啸天、林健起身,闫森端坐不动:我和老倪讲过了,从现在起天龙堂的兄弟由你们支配。踩地盘、巡捕房你们全不用管。你们的目标只有——汪铭九和他的风雷堂。

闫森从案上取过一张纸,常啸天上前接过,看见上面是七个名字,闫森语气转轻:这都是老汪的左膀右臂,老汪死,他们也必起反心,都做了吧!但老汪身边的那个法国女人不能杀,在租界里,我们还是要留足后路。

这上面老汪的老婆孩子,也都……

闫森仰头无声地笑了一下:难怪小的们说你义气,还真不假。笑容一收,目光冷然:事情办妥,老汪的位置你来坐。想接人家的地盘,就要斩草除根,不留后患。你自己看着办吧!

常啸天心几乎冲出喉咙,强抑狂喜,折好那张纸放入怀中,躬身抱拳:谢闫爷栽培!

闫府后宅。

闫森的夫人端坐椅上,同阿三、阿堂讲话。她时年四十,厚裙重褂,发髻上长长地探出玉簪,坠着沉甸甸的珠子,衣着打扮和当时的上海滩几乎隔了一个时代。见到丈夫踱步进来,放下茶盅疑惑地问:老爷,这么重大的事怎么不选阿三、阿堂?外边那两个小子初出茅庐,能行吗?

闫森作为帮派老大,素不近女色,对这位夫人一心一意。因为岳丈正是前任洪门老大,闫森的身家该有一半是来自这位夫人。他坐下来:不要小看了这兄弟俩,他们入门虽晚,本事却大!

阿三和阿堂皆有些不以为然,闫森看在眼中,指了笑骂:两个小鬼头,你们还不要不服气!常啸天有一样本事,连我都自叹弗如,他能跟洋鬼子直接对话,你们行吗?

阿三、阿堂自少年起就入了门,在闫家长大,对闫森最为信服,听他这么一讲,自觉读书不多,便不吭声。

一袭淡淡的香气传来,闫森注意到两个保镖的目光都向走廊移去,独生女儿闫意正从廊中穿过,后面跟了个小丫头。闫小姐并未注意有人在看她,白衣长裙,一派文文静静。

闫森奇道:怎么阿意没有上学?

闫夫人话中带了嗔意:看你这个爹当的,意儿放冬假有好几天了。

闫森在年轻保镖的目光中看到了倾羡,这才意识到独生女儿已经一十六岁,是大姑娘了。突然间他有了个想法,暗中点了点头,又伸臂打了个哈欠。闫夫人体贴地起身,和他一同走进闫家花园豪华的烟房。

闫夫人点燃金质嵌珐琅烟枪,递在丈夫手中,犹在进言:阿三、阿堂都是跟了你十多年的孩子,你不该厚此薄彼。

闫森接了烟枪侧身躺下,笑容中多了一层玄妙:我自有分寸。你想,除老汪是天大的事,哪能用身边的人!那两个小子刚入门,一旦有什么闪失,对门内、对租界都好交代!看吧,不出我的所料,这两个人今晚非但不会失手,日后必成大器!尤其是常啸天,他的头脑、阅历不在我任何一个堂把子之下,我闫森行走江湖四十几年,绝不会走眼!

听说,他是河北人?

对,在北平读过几天大学堂,还当过兵。对了,阿意的书念得差不多了吧?闫森的话题突然转到女儿身上:女孩子家,该教她三从四德,不要叫洋书弄花了心思。

好,念到这个暑假正好毕业,让她回家学些女红家务,也好!闫夫人最大的憾事就是没给闫森养个儿子,所以说起孩子总是气短。

满室烟香,缭绕的烟雾之中,闫森仿佛看到多年的老对手瞪着鱼鼓眼,不甘心地倒在血泊中的样子,他有一种未卜先知的快感。他和汪铭九的宿怨由来已久。两人同时拜洪英入门,在洪门中辈分相同,以兄弟相称,也同时崛起在世纪初的上海滩。不过闫森运气比汪铭九要好,不但格外受洪英器重,且得以登堂入室,成为乘龙快婿,更接掌了门中大哥的位置。两兄弟从此面和心不和。这种不和带来的纷争,随着汪铭九势力的强大,愈演愈烈。

今天的上海滩头,洪门香火鼎盛之时已经成为过去。当年立下的四大堂口虽然都在,但已今非昔比。这里边,还要数汪铭九的风雷堂实力最厚。他在法租界苦心经营近十年,赌、毒生意兼做,资产几乎占了门中一半。他的成功也和一个四十多岁的法国女人有莫大关系。凭借法国情妇的交际周旋,他在法租界越吃越开。风雷堂坐住了法租界,可闫森却始终与法国人搞不拢,所以一直以来很少过问租界那边的事。汪铭九势力和野心与日俱增,多次公开流露出对闫森的不服。这两年来,他的赌场烟馆的多数收入隐瞒不报,私下里,更纵容弟子把势力向同门的地盘扩展。闫森早就恨得牙根痒痒,只是找不到借口,无从下手。这一次,终于找到了一个名正言顺的下手时机,除掉心腹大患。

上好的云土让闫森的思维迷走在梦醒之间,他知道自己老了,越是紧张的时候越依靠这东西,曾属于他的砍砍杀杀的年代已经过去了,现在,他更看重那些底层的青年人,不惜委以重任。因为,比起功成利就的老人儿,年轻人意气正盛,敢于搏命,更易于控制。

这一点,他像他的岳父。

大三元酒楼。

夜宴才开,觥筹交错。一只西洋奶油蛋糕宝塔一般,堆了足有半米高,顶层插满细烛,立在厅正中等人分享。今晚的主角汪铭九坐在正中间一张餐桌的主位上,时而比比画画,时而开怀大笑,心情甚好,一点不知道危险将至。

算起来,他比闫森小三岁,今天是他四十九岁生日。他一手环着法国情妇,一手不停地和手下碰杯,环视着猜拳行令、玩兴甚欢的弟兄们。他自感年富力强,兵强马壮,鼎盛非常,唯一的遗憾就是闯荡半生,竟永远只是老二。年近天命,仍是一堂主事,而与他同时入门的闫森,却高踞老大位置十余年,这是他心中永远的痛!

此次天龙堂三船云土被掠,是他做下的套儿。事发当日,他故意携情妇陪法国领事去了趟杭州。只等鹬蚌相争,他好坐收渔翁之利。审时度势,此时的大上海,帮派众多,鱼龙混杂。各个门派相互倾轧,又相互渗透,青红帮正是靠了兼容并吞,才庞大起来。租界是个巨大的万花筒,黄金荣的成功崛起,让他明白一个道理:在这个急剧变化的年头里,辈分、门规已经不神圣,手腕、实力才最重要。那黄老头辈分不高,现在统领一方,名震沪上,还不是有大把的遗老遗少争相依附。他的本事不照黄老头差多少,只是缺少机遇。外国人跟久了,眼界早已看得很开,这就是个弱肉强食的年代!闫老大那点德行道行,不及我十分之一,却装模作样,作威作福,张口闭口跟我讲门规戒条,哼,老子偏要逾门越位!

他端了酒杯,在微醺中想着骂着,一斤花雕下肚,暴着大大的眼珠,却还神色不改。即便是自家兄弟聚会,他也两样不离左右:一是德国造的毛瑟手枪,二是他那会讲中文的法国情妇。枪在腰间只当是个炫耀,情妇的脸蛋也快被他捏破。他做梦也不会想到,闫森先他一步,对他动手了!他太信任法国人,并不知道水满则溢,他也会成为一只要被丢弃的卒子。外面,一个他还不太熟悉的小辈,不费一刀一枪,已经干净利落地控制了局面,正向楼上走来。

常啸天站在半开的门外,汪铭九晃动在酒席上那张红光满面的脸,格外清楚地落入眼帘。他掏出表看了一下,一歪头,身后十几名兄弟持枪冲进去。顿时,喧闹的饭厅里枪声大作,华丽吊灯的碎片纷纷从顶棚落下,把漂亮的大蛋糕砸了个稀巴烂!瞬间整个厅中只剩下一两盏灯,主桌上的精兵在枪扫之下七扭八歪已倒下一片,余下的回过神来,欲起身反抗,常啸天已大踏步走入,目不斜视,双枪出手,向主桌上一顿劈头盖脸的点名。

汪铭九情急之下拉了情妇缩身桌下,见手下几大金刚接连倒于桌下。子弹长了眼睛般,开始向桌子下面招呼过来。毕竟老姜生辣,慌乱只有一霎,他看好退路,扬手掀翻桌子,拉了情妇,转至一架大屏风后,向后窗撤去,手也伸向怀中。

突然,后窗斑斓的彩色玻璃从外向内炸开,细细的木格被踹个粉碎,漫天扬撒。一个冷眉冷眼的年轻人,手中玩一般转动着手枪,冲势未定,枪口已然上扬,火光一闪,汪铭九偌大的身躯应声仰倒,压倒了大扇屏风,灯光聚射之下,眉心一点红色,迅速扩散开去。他的法国情妇尖叫一声跪了下去,看到老汪的眼睛大睁,很像两只鼓出来的琉璃球。他死得实不甘心,杀了一辈子的人,防了一辈子的人,未想有朝一日会折在两个后生小子手上,让他连枪都未及拔出。

林健轻落于汪铭九尸身旁,随手将腰上绳索解开,扔出窗外。他一直吊在窗外,单等对付汪铭九。一击得手,两人相视一点头,常啸天转身扬臂大喊:不要乱!汪铭九勾结青红帮,背叛洪门,我常啸天奉闫爷之命执行门规,谁再轻举妄动,和汪铭九一样下场!

场中静下来,满座惊惶失措。每张桌子都被天龙堂的兄弟用几支枪逼着,除了主席位上那些必死的老汪心腹外,地上只横下七八具负隅顽抗者的尸体。

常啸天站到大厅中:闫爷让我告诉风雷堂的兄弟们,只要不死心塌地跟汪铭九,还是自家兄弟,举起手站到这边来,大家既往不咎!

话音刚落,余下的四桌人自知大势已去,叛门的罪名足以祸连全家,个个争先恐后,向厅的东边涌去,也有犹豫再三者,枪口之下不得不跟了过去。

都不许动,让我走!不然开枪!

生硬的中国话打破了暂时的沉寂,常啸天一时以为听到了鹦鹉叫,忽地转回头去,见自己的兄弟林健双臂伸开,正被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女人用枪指着头。

常啸天一急之下脱口而出:搞什么!

林健手里提着枪,一脸苦笑:帮帮忙!

众目睽睽之下,常啸天居然一扭头:我不管!

那法国女人自知得势,推了林健:不要讲话!送我出去,你就没事!

林健扎煞着手,被推了一大步,常啸天不由笑道:你还当了真了,臭娘们!

法国女人不明其意,突然枪指的人如蒸发了一般,一下消失了,枪也被一股奇大的力气夺了去,接着面上热辣辣地挨了一拳。头晕眼花之中,只见林健与常啸天并肩而立,上下掂弄着毛瑟枪,林健撞了一下常啸天:不够意思!

常啸天道:就不想看你怜香惜玉!打了女人你过瘾了,该到大哥行方便了。

法国女人摸了一把塌下去的鼻子,糊了一手的血,不由杀猪一般大号起来,瘫倒在地,她总算明白这些男人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模糊起来的视线中,常啸天越走越近,最后竟蹲在她眼前,顺手拾起一张餐布,给她胡乱擦了鼻血:French(法国人)?听得懂我的话吗?

法国女人见这大个子鹰鼻大眼,目光逼人,不由自主点点头。常啸天伸出两指,在她面前一晃:两条路,任你选。一,我们给你买船票,送你上船,滚回法国去!二嘛,你跟了老汪这么久,该懂得什么叫作种荷花吧?

这里是法租界,你敢!女人尖叫起来。她懂,种荷花是把人沉到江里去。

林健玩弄着老汪的枪:你可以试试,看看我们有没有这个胆量!

法国女人一看他那副亡命徒的凶样,想起老汪的死法,懊丧地垂下头去:我要船票!

这就对了嘛,用不着在我们面前扮高贵,你在法兰西不过是个过气舞女。

常啸天口中揶揄,心下大喜,闫森特意吩咐过不要杀这个洋女人,以免开罪法国人。这一下,让她乖乖抽身而退,这件事就功德圆满了。

阿健,你送她!常啸天扔下餐巾,起身道。

那女人怕死了林健,又一次尖叫:不!不!我要你送,不要他!

林健眨眨眼,常啸天大笑:看,这是你的不是了,连她都不选你,你太没有女人缘儿了!

林健见这女人徐娘半老,吓成一脸赤红,眼角全是褶皱,年岁足以当自己的妈了,也忍俊不禁:没你这么荣幸,大哥!

承让!说笑间,常啸天指挥撤离,大三元瞬变空楼,只有汪铭九的尸体躺在门前,等上明天新闻纸头条。

闫家花园彻夜不眠,阿三匆匆来报:闫爷,常啸天杀了汪堂主!

闫森端起一杯茶,一仰头连茶带水一饮而尽,喉咙里抑制不住笑声,椅子也微微颤动起来,他赌对了,一夜间洪门格局骤变,最大的堂口改弦更张!第二章未来接班人

法租界贝当路一座罗马式庭院,白色精钢门缓缓开启,灯火如繁星点点,巨木参天耸立,奇花异草在身边掠过。常啸天、林健走在其中,如梦似幻,仿佛走在森林中,又像走在童话里,走着走着,维多利亚时代建筑风格的三层楼现于眼前,楼前是一处喷水池。

登阶步入大厅,英式豪宅的气派更加令人倾倒。宽敞的客厅,足以容下数百人,全套的法国家具嵌金镀银,曲线曼妙;巨大华美的吊灯一枝枝呈倒宝塔状,金光璀璨地从三楼顶棚垂下;地板是奇珍异木打磨成迷离的黄褐色,大块厚重的波斯手工毯骄傲地在大厅一角衬着大圈白色的羊皮沙发。猩红色的地毯逶迤沿旋转的楼梯伸延而上,楼梯扶手下的铜柱发着金子般的光泽,间或白色棒槌状的陶瓷,玉一样柔和温润。不知何故,在这午夜里,大厅中所有的灯全部大开,有如宫殿般金碧辉煌,让人叹为观止。

铭九栽到你们手上吗?

委婉低沉的女声从二楼顶端响起,身着黑色旗袍的中年女子现身于二楼扶梯处,向下打量一眼,转了一大圈来到扶梯口,款款走下,高高的鞋跟陷在松软的地毯中,仍保持了端正的身姿,肩上绕的白色貂皮,轻轻拂着脸颊。下至一半,有枪指了她,她顿了步:没人告诉你们汪铭九的老婆最怕动刀弄枪吗?用不着这样剑拔弩张。

常啸天直觉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不会有什么攻击力,挥手制止了持枪的兄弟。

铭九看来回不来了。我只是好奇,想看一看做掉了铭九的人,会是什么样儿?女人又下了几步,目光和善地扫过来:啧啧,这么年轻,入门时间不会很长吧?

常啸天越发感到这汪夫人与众不同,欠身道:常啸天,这是我兄弟林健。汪堂主犯了门规。我们奉命行事,请汪夫人谅解!

谅解?夫人轻笑起来,笑靥如少女般明丽,继而旋身上楼,口中叮嘱般一路道:家中仆人二十五名,都在书房里候了多时了,乡下人,没一个在门,如果可能的话放过他们。这位小兄弟出语不凡,想来是后起之秀,青年才俊,怕这里以后就要归你了。记住,繁华易筑不易守!

砰!一声轻响。

常啸天顿足大叫:谁开的枪?

林健奔上去,见汪夫人缓缓蜷倒在二楼拐弯处,手持一支象牙柄的小手枪,抵了心脏,找得很准,已经没救了。

常啸天跟上来大叹:汪铭九有这样的老婆,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林健伸手替她合上了眼睛,蹲在那里半天不起。常啸天拍拍他:生死有命!当了汪铭九的老婆,就该预料到自己会有这样的下场!叫兄弟们搜楼!

林健率人上楼。楼上各房大开其门,空无一人的房间装饰考究,抽水马桶都精美绝伦,更有两个大的套间独立成房,卫生间、小客厅、吧台一应俱全,想是主人房。汪铭九这些年钱是赚足了,却再也享用不到。最后一个套间是儿童卧房,屋中堆满洋娃娃。床上,两个孩子头挨头熟睡,枕上开放着四只大大的蝴蝶结,根本没被宅中发生的一切惊醒。林健皱皱眉,想起这该是老汪的孪生女儿。跟进一个兄弟越过他上去掀被子,粗暴地摇晃着,试图把她们弄醒,却怎么也推不醒。

林健拉过他,抓起放置在枕边的一张信笺,上面是清秀的蝇头小楷:

已给她们服下安眠药,如想杀之,请在醒来之前,拜托!母亲泣首。

显是汪夫人绝笔。

林健眼前立刻出现一幅惨景:一个穿花绸长袄的女孩儿口角流血,软软躺在他手上。那是他的妹妹,死的时候只有七岁。他左右看看,见只有一个兄弟,便疾声厉色道:你什么也没看见,听见没有!

等林健下楼,汪夫人的尸身已被挪走,猩红色的地毯上已经了无痕迹。豪华的大厅煞是热闹,一群兄弟正拼命试坐那弹簧沙发,此起彼伏地把屁股颠个热火朝天,笑声中,还夹杂着叮叮咚咚的琴声。林健走过去,见常啸天站在一架白色的三角钢琴旁,一副大战之后好整以暇的神情,正用指头一个一个地按那黑白键子,抬头看见林健:快来看,德国货!老汪真风雅。

林健走过去,拉出琴凳坐上去,想了想,一串音符从手下流出,很快卡住了,又重弹,渐转流畅。兄弟们围上来听热闹,常啸天以手击节,欣赏了一会儿,向兄弟们介绍: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

姓贝呀?阿拉乡下有亲戚姓这个姓。一个叫阿田的小兄弟插话。

林健皱眉停手,常啸天哈哈大笑,直笑得喘不过气。这时有兄弟来报:二十五个仆人都在书房,已经搜了身。所有武器,连菜刀都一把没落,全在贮藏室。

常啸天止住笑,若有所思:这位汪夫人倒死得清清楚楚,真是不简单!我就看在她的面子上,明天放那些人回家。对了,老汪的孩子呢?

林健啪地合上琴,起身便走,有人接口道:汪铭九儿子在国外。听说因为老汪搞了法国情妇,老早和他爹闹翻了,不肯回来,连汪铭九都不知他的下落!

这边有几个兄弟听了那只大白盒子发出的仙音,远比自鸣钟要好听,早好奇得心痒难耐,见常啸天跟了林健走开,全都扑到钢琴上,重新打开,乱按一气,一时间厅里似开锅一般。

林健回头断喝:合上!不要碰!

又对常啸天道:你带人走,今晚我留下!

走?你叫我上哪去?常啸天一脸惊讶。

你不是真要住进来吧?林健怀疑。

有什么不对吗?我们到上海来,就是为了过上这种生活!常啸天双臂一展环视周围,仿佛他已经是这里的主人:我这辈子还从未见过这么好的房子,要好好享受一番!

林健压低声:这地方怕是闫爷的家也不及一半,避讳些好。

常啸天拍拍脑袋:想得周到,依你依你!不过这房子对我胃口,早晚我们要住进来,还要请蒋清来听你弹琴!

可不敢比,蒋小姐定是个中高手,这房子就留给你们当新居吧!林健难得地露出些笑意。

哎!你不住我也不住!我们早说好了,同甘苦共患难,好东西要一起享用,不然算什么兄弟!

林健的表情就有些促狭:你把这话讲给蒋小姐去!

啊!你钻我的空子!什么时候,这女人是不能同享的!反正我也没同她恋爱,喜欢的话,介绍给你好了!

承让!那富家大小姐,又留过洋,我享受不起!

走,我想上楼看看!

太晚了,明天再说!

做下这样一件惊天动地的事儿,我不信你能睡得着?早听说老汪有个酒窖,好酒无数,我们喝个通宵不醉!

闫爷那边还等你呢!

打过电话了!哎,怎么这么多废话?常啸天盯住林健,声音低到只有两个人才听得见:让我猜猜。嗯,在今晚之前,没人会知道老汪出事,汪夫人再有本事也来不及转移家人!老汪的女儿呢?

林健面色转阴。

闫家花园开香堂。闫森刚刚宣布任命,洪门的三个堂把子和几个元老面带笑容,起身祝贺风雷堂新晋堂把子常啸天。

常啸天着了长衫,倜傥之中多了几分儒雅,显得谦恭有度。天龙堂老大倪子善还带着病容,看着一年前投入门下的外乡后生,转眼间已经平起平坐,不免泛些许酸意:长江后浪推前浪,我是老了!

乘云堂堂把子雷彪笑话他:倪老大,才过四十就卖老,正好香还没燃尽,何不就此金盆洗手,退隐江湖?

众人皆大笑,闫森在内堂换了衣装,在阿三、阿堂陪同下走进来,听了个尾音,兴致颇高:谁要金盆洗手、退隐江湖?

猛虎堂堂把子钱朗年纪最大,老成持重,道:大哥,我们在开老倪的玩笑,今天是阿天的大日子,是不是庆祝一下?

闫森人逢喜事精神爽,兴头头拉了马褂袖子回头:去,看看夫人准备得怎么样了!

复向大家道:把兄弟都叫进来,今天在这里玩个尽兴。你们几个不醉不许走!

举座皆欢。

四大堂主中,雷彪和常啸天年龄相仿,暗中向他一翘拇指:真有面子!不逢年节,闫爷在家里摆宴,这我还是头回看见!

马上,众多仆人在公馆中穿梭起来,大厅里热热闹闹开起了牌局,各堂口的小头目们兴高采烈地登堂入室。他们多半在江湖上小有名气,放浪形骸是本色,美酒赌局皆所好,只可惜闫爷这里没有美女,稍稍有些遗憾,略做招呼,便吆五喝六开始自行捉伙厮杀。

闫森乐呵呵地各桌看了一过,在几位元老的簇拥下,向后面烟房去寻趣,忽然想起什么,叫过常啸天:怎么不见阿健?

常啸天忙道:阿健有些不舒服,所以没来。

阿健不错,让他常过来玩!

谢谢闫爷!

晚上既是家宴,自然家眷也要出席。闫夫人坐在丈夫身边,不住地上下打量新晋的堂把子。一轮敬酒刚过,就暗暗点头,低唤仆人去叫小姐来。

闫家后花园,大小姐闫意俏影独立,仆人一路寻来,学舌道:小姐,夫人说,请你去看一看,她还说她满意。

前厅喧声入耳,闫意在花园里没头绪地走,最后停在一个壮壮的身影前,猛一抬头,眼泪涌出:三哥!你怎么才来?我,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呢!

阿三低头:我早来了,我没去宴会!

你都听见了,本指望娘会帮我挡过这一关,现在怎么办!

早知道会这样。常啸天是人中龙,我根本不能和他比。你该去看看……

闫意恨了半晌:你知道我的,还说这种话来气我!

阿三越发痛苦:小意,我,我也不知怎么才好!

闫意已不顾羞涩,一下拽住他的手:三哥,我们从小一起长大,这个世界上,除了娘只有你对我最好!求求你,我不要嫁什么未来掌门,你带我离开这里!

阿三怔了一下:未来掌门,闫爷说的?

闫意点点头,又泪眼婆娑道:走吧,我爹和娘就我一个女儿,他们早晚会原谅我们的。

阿三拉着她细柔的小手,艰难开口:小意,你对我这么好,我到死都会记着!可是,我不能!从小闫爷带我入门,你是他唯一的女儿,我带你走,这太忤逆不道了!

仆人在花园门口喊:小姐,你还在吗?夫人叫你!

闫意抽出手帕拭泪,看阿三没有反应,恨得甩开他扔开手帕跑出去。

喧声阵阵传来,阿三心乱如麻,脚下竟然蹭出一处坑来。

直到深夜,常啸天才回到和林健同住的公寓。他喝开搀扶的兄弟,站不稳一头栽在床上。

林健打发了手下,关门回头,见常啸天忽地跃起,在桌上抄过家什便呕,害得林健也跟了他一通忙乱,又是倒水又是拿毛巾。

常啸天漱口,才发现腌臜物全吐进林健鼓捣的什么器具里,忍不住大摇其头:阿健,这算什么!你拉我一下嘛!这又做的什么,糟蹋了,糟蹋了!

林健沉默,拿下杯子,递上毛巾,常啸天胡乱一抹脸,斜在床上以拳砸头:还好,没出洋相!老倪烂醉成泥,当时就睡桌子下了,雷彪是被手下抬回去的,我比他们强多了,我是走上来的!

隔了一会儿又笑叫:我是走上来的!

林健绞了毛巾敷衍道:知道了,你是走上来的!喝了多少呀?肯定人人敬你了。

常啸天支起身,对了兄弟的背影舌头打卷,醉眼蒙眬,却一脸正色:错了!是我们,是敬我们!今天是我们的大日子,我们得偿所愿!两年了,终于拼出头了,从此之后,我常啸天,你林健,走到哪里都没人敢欺负我们了!

林健摇摇头,上前把湿毛巾覆上他的脸,常啸天在毛巾下边兀自不停:怎么不说话?你不高兴?你不知道,那些人叫我天哥、敬我酒的时候,我只想快点回来,就为了和你说这几句话!

林健应道:睡了!明天还有大把的事,汪铭九的摊子够你收拾的。

有你呢,我怕什么?常啸天在床上横成一个大字,突然又想到什么,自顾自地笑:对了阿健,忘了告诉你,闫爷的千金那叫一个漂亮!今天还在席上给大家敬酒,颇有些林黛玉的风采。为防他们乱点鸳鸯谱,我要先下手为强!

林健这才急了,叉腰喝道:你到底喝了多少呀?别玩出火来,那可是闫森的女儿!

真当我醉了不是,小看我!常啸天乜斜了双眼,看着兄弟怎么都是一个笑,比画着放下手,声音渐渐小下去:我是想把她介绍给你。大笨蛋!

说着说着,竟起了鼾声。

民国初期的上海租界,既是梦想实现的年代,也是创造神话的年代,常啸天和林健兄弟俩从此发迹!

常啸天仗了有些英文底子,加上善交际肯表现,同外国人打交道比老汪更胜一筹。很快,他就赢得了法国人的注意,接手了风雷堂,在法租界声名日响。林健是他最强有力的支持者,他枪法精妙,心思缜密,不断扫平敢于作对的小帮派,在租界,提起他的名字,帮派中人个个变色,风头一时无两。新鲜出炉的两兄弟,联手巩固地盘,汪铭九留下的生意,只沉闷了半月有余,又兴兴旺旺地发展起来,而且势头比以往更为红火。在洪门内,常啸天分量自然越来越重,名声也越传越广,成了小兄弟们争相效仿的偶像。

当然,这一切也要得益于闫森不遗余力的提拔。他看到财源又自租界滚滚而来,新提携的年轻人如此得力,自然喜出望外,常挂在嘴边一句话:阿天这小子,天生硬是吃这碗饭的!

不到半年,一种说法已经在门中流传开来,闫爷要选常啸天做接班人。

闫家花园。

常啸天腰板笔直陪坐在烟榻旁,军人作风总是让他显示出格外的气度,洗耳恭听的姿态又让那躺着的老人觉得很舒服。

闫森喷出一口烟来,笑道:什么杀猪帮,也敢借个洪字说话!早看出周老大这小子不是他妈个东西,王九光早把他逐出门外了。他放纵手下跟你作对,也就是没把我闫森放在眼里。只管灭他,事不怕大,有我!

常啸天总是能感受到闫森的重视和放任,迄今为止,他也从未让他失望过。如今在闫府,常啸天可以长驱直入,不用通报,而且经常留饭,闫森愿意在这间装饰考究的烟房里招呼他,也是亲近的表示。吸鸦片这种时尚的事情,常啸天却始终提不起兴趣,他只做生意不沾唇,闫森也不勉强。常啸天看得出来,闫府上下正把他视作新宠,在他面前毕恭毕敬,背地儿都在悄悄议论着他,都以为他也许会是未来这里的一个新主人,因为老爷、夫人显然都拿他不当外人,而大小姐一见他就恨不能有个地缝儿钻进去的模样儿,更是招人怀疑。

从烟房走出来,常啸天深深呼吸着新鲜空气,突然看见一个身影匆匆离开。

阿三!他高声招呼。

阿三止步,慢腾腾转过身来,眼睛却瞅着地下:常堂主,有事吗?

常啸天大步走过去:有事!找你几天了,一直见不到人,我还以为闫爷把你派出去了呢!

阿三现在最不愿意见到他,巴不得躲得远远的永远不见才好:常堂主,有事请吩咐!

常啸天一巴掌拍向他肩头,把个阿三震得吃惊地抬起头来,常啸天似笑非笑:什么时候这么客气起来?常堂主?叫起来不拗口吗?为什么不叫天哥,你以前不这样啊!

阿三不好把手挪开,只道:不同以前了,按规矩是该这么称呼的!

规矩?对了,你入门比我早十年,讲规矩我讲不过你。常啸天笑意加深:不过,我倒觉得好像是在那天的宴会上,有人敬了一杯酒,你小子便不爱理我了!

不要乱讲!阿三像被剥光,直着脖子只喊了一嗓,便醒过腔,脸像煮熟的虾: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常啸天站在台阶上哈哈大笑起来,笑声未止狠狠搂住阿三,拉他前行,边走边耳语道:你的心思我刚刚才知道,兄弟间可别搞出什么误会。告诉你,我有女人!而且,有个秘密不妨对你说,我不喜欢太瘦的女人。

说完,松开阿三,声音转大:用得上我,只要老弟一句话,到时候我助你一臂之力!

阿三傻了。

常啸天掸掸大衣又拍拍手:说完了,信不信我,以后当不当我是大哥,就看你自己了!

他也不再看阿三,吹了口哨向自己的座车走去,他和林健都买了新车,黑色别克。

民国一十六年,平安夜,法租界,朗度酒家。

风雷堂一班主事的兄弟,推杯换盏,猜拳行令,不亦乐乎。

林健独坐一隅,一动不动看着自己的手,似已入定。在众人眼里,林健和常啸天截然不同,他少言寡语,略显骄傲,很难和人融洽。他的思维仿佛永远游离于现实之外。若非敏捷的身手和让人胆寒的玩命劲儿令兄弟们钦服,大家会认为他隔路。在他无事可做的时候,他的眼光总是落寞地望向无人的地方,他的身边向来没有兄弟。

但是,他是洪门第一杀手,这个地位越来越无可争议。

常啸天靠过来,把一杯酒硬塞过手去,责备道:阿健,过节了!兄弟们都看你呢!

觉得我扫兴,我走!林健推开酒杯,站起来。

常啸天一把按住他:阿健,你别逼我,给我时间!

林健冷笑:开工厂是你说的,我已经不想了!何况,我看我们现在这个样子,用贩鸦片的钱开了工厂,怕到时候也只会造出吗啡来!

常啸天一拍桌子抬高声音:既来之则安之!怎么你一直不认命?

众人全看过来,林健一动不动,脸色却转青。

常啸天向大家挥挥手,拉了林健口气却软下来:阿健,大过节的给我点面子好嘛,我又没想惹你!

林健看他一眼,也缓和地坐下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向就这个德行!

我要你快活起来,阿健,你懂不懂?你看你一天比一天消沉,早晚有一天会憋出病来!

你快活?林健举起杯,对着灯光又转移了注意力,看起那汪黄色液体来。

常啸天灿然一笑:当然,我和你不一样!我永远相信明天的太阳是最好的,我是常乐天!

林健嘴角现出一抹冷笑。

常啸天终于躁了,一把扳过他的手,把杯子墩在桌上:老弟,看看你我的手,沾了血了,一辈子也别想洗清了!你老发愁有什么用,救得了自己吗?过去杀乱匪、杀叛军军阀,差一点赔了自己的命,现在杀社会渣滓,也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却能得到荣华富贵,大把兄弟,这有什么不好!

渣滓?林健茫然抽出手,杀的都是渣滓,我们又是什么?

常啸天被他气个半死:我怎么说你才能明白?

林健又拿起杯子,凑近嘴边:我是看不开,你连小女孩也当是渣滓?

常啸天听他提起旧事,不由一愣:和你说过多少遍了,真是闫老大派阿三杀的,不是我!

对,你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林健目光呆滞,一仰头一杯酒吞进喉咙。

常啸天叫他的模样气笑了:你是谁?江湖第一杀手!居然为杀人苦恼,说出去有人信吗?

林健放下杯:名号是你封的,我从没想过当杀手,我只为自己杀人,而且绝不杀妇孺。

常啸天马上封了另一顶高帽:知道,我是大流氓,你是大英雄!我这个大流氓,就是为了成就你这个大英雄!

林健终于笑了:说点正经的,生意已经上了轨道,从现在开始慢慢转行,至少不做烟土这行,怎么样?

常啸天皱起眉头,风雷堂的财源一半来自烟土生意,他回头看看那班快乐的兄弟:阿健听我说,有些事情上手容易放手难。几千口子人一下断了大财路,闫老大那里怎么交代呀?

我总觉得现在有点树大招风。居安思危,应该多想退路。你看报纸没有?政府成立了禁烟委员会。

常啸天点头:哎,这才像话,兄弟同心才能天下无敌!走,和大家伙儿一块儿喝!这事明天再说。

不喝了,醉了。你也少喝为妙,免得未来的岳丈大人讨厌!

什么岳丈,八字没一撇呢!笑话我!

头一次见你在乎一个女人,这蒋小姐真是不简单!

常啸天掏出表:亏你提醒,今天迟到我就惨了。这里交给你,不许走!辛苦一年了,不能扫了兄弟们的兴致!

没等林健反应,他起身喊道:哎,大家尽情吃尽情喝,要出去找乐子就算在你们健哥头上,不醉不归呀!我有事先走一步!

说罢,狠狠一拍林健的后背,林健无奈,勉强举举杯,满座又鼓噪起来。第三章小姐与苦力

常啸天刚刚坐进别克,见林健突然又出现在车旁,他推开车门,林健俯下身问:一个人?

约会带什么人?烟土船一个月没进来了,禁烟委员会找不上我!

去什么地方?我叫人跟着。

用不着这么麻烦吧?

不行!又不是没出过事,尤其是在蒋小姐面前!

真有你的!常啸天拗不过他,只好坦白行止,八点先到蒋清家,然后去参加她好朋友的派对,我真不知道在哪里。

好,你走,我安排!林健直起身,重重地关上车门。

常啸天有些急了,车子开得很快,冲散了一支队伍,那是教会的唱诗班,皆是一身白袍,正鱼贯穿过街面。叫他的车给拦腰冲断。一个后退的女孩撞在林健身上,惊鸿一瞥,一双大而深的眼睛。林健心动了一下,又想起自己的小妹妹,收步摆手示歉,然后向跟上来的兄弟快速吩咐了几句,兄弟领命而去。林健回头,见那个女孩没走,正把手中几枝白色的玫瑰举过来,映衬着教袍上精巧的十字架,样子十分虔诚:平安夜快乐!帮助青年基督教会的孤儿,买枝玫瑰吧,不贵,只要三块钱!

林健想也没想,将钱夹里的钱尽数掏给她,匆匆便走。

女孩儿大吃一惊,复追上林健,将手中所剩玫瑰尽数给他:上帝保佑你!

林健拿了一捧玫瑰,看着她鸟儿一样掠过街道,融进那白色圣洁的队伍中。

泰利银行董事长蒋方达府。

大小姐蒋清一身盛装,白色镂花的手套戴上又一指指地卸下,又戴上,又卸下,她不停地看表,不停地向窗外眺望。她的父亲一边饮茶读英文报纸,一边饶有兴趣地偷看掌上明珠。练达的外表下藏着好奇,不知是哪个毛脚后生抓住了女儿的芳心。八点整,自鸣钟声缓缓响起,仆人躬身引入客人。常啸天西装领结,披了大衣,迈步登上红地毯。蒋方达不由笑了,蒋清把父亲第一反应看在眼里,眼角眉梢皆是笑意,轻盈站起:爸,这就是啸天。

又转向常啸天,手优雅地一伸:我爸爸。

常啸天见此银行巨擘口衔烟斗,身着缎子睡袍,施施然含笑站起,忙欠身问候:伯父,您好!

常啸天上前握住蒋方达伸过来的手,自我介绍道:晚辈常啸天!

坐,坐!不要拘束嘛!清儿今天一直不停地说你,我的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伯父真会开玩笑。

爸爸!刚见面,就说人家坏话!

噢,不说了不说了,看清儿脸都红了。清儿从小娘亲就过世了,在国外待了七八年,我们一直以为她会领回个金发碧眼的男朋友来。对了,你多大?

我今年二十六岁,长阿清三岁。

年轻人要好好相处。清儿很任性,习惯了无拘无束的生活,你比她大,要多迁就她了。

哪里,阿清很懂得关心人,说起来我也是父母早逝,没有家人。初到上海时,人地生疏,阿清很帮我,我很感激她。

阿清提过你在做商业贸易,是大学生,现在在哪里做事?

伯父,我在正昌洋行做事,现在是副总经理。

正昌?你这么年轻,在那里做副总经理?蒋方达面露讶异。

边学边做,有许多事情以后还要向伯父多多请教!

不敢当!正昌?蒋方达又把烟斗慢慢放在嘴里,那里的后台老板好像是闫森吧?

常啸天点头:对,正昌是天洋实业公司的一家洋行,闫老板是我们董事长。

蒋方达放下烟斗,慢慢抽出一支雪茄,又将烟盒推向对面,常啸天急忙摇头:伯父,我不吸烟。

仆人过来点烟,蒋方达看看在一边托腮坐听的女儿,又看看常啸天,沉吟半晌,和烟吐出一句:你也在帮吧?

常啸天不想隐瞒:是。我大学毕业后,曾尝试过很多行业,现在只希望能在上海闯出一番事业来。

蒋方达笑笑揿灭雪茄:年轻人,有志气最好。不早了,你们不是还要去徐家吗?

蒋清忽地站起,掠过来挽起常啸天的手,向父亲一歪头:走了走了。

又对常啸天:她们一定等急了。今天你会见到许多要见你的人,我爸爸这里只是头一站,你要打起精神,好好表现!爸,我们走了!小琴,大衣!

女佣飞跑过来给蒋清穿大衣。

常啸天礼貌地向蒋方达欠身:伯父,再见。

蒋方达点头:再见。

常啸天坐进车里,看着缓缓关上的铁门:阿清,这个大门,我想我以后大概进不去了。

你敢!蒋清瞪大了眼睛,脸红扑扑的,一派快乐幸福。

说真的,我们在你父亲眼中,也许并不般配!

怎么会?我爸爸一看见你就非常高兴。一直在笑!

常啸天摇头失笑。

真的,我在家里说话爸爸最听了,我喜欢的人他一定不会反对!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在上海,有很多人在帮你呀!我相信自己的眼光,你也要有绝对的信心!

蒋府书房。蒋方达刚挂下一个电话,又一脸焦虑挂通了大儿子家:阿湛,派几个人到徐丽敏家去看着阿清!对,徐荫楠公馆!我不希望阿清今晚再到别的什么地方。她交的那个男朋友,是混帮派的,闫森的手下!对,对,今晚先看住他们,不要出什么事!这个人来头不小,非常不简单,我已经打听过了,以前居然还当过兵,背景十分复杂!尽量别和他打照面、起冲突!阿清上当了,等回来再和你们细说……

常啸天启动车子,在蒋府受到的冷遇令他还有些郁闷,突见林健的别克车早守候路边,里面有兄弟向他招手,车子紧紧跟了上来。他心一热,无论如何,阿健才是最关心他的人,因为他们是患难兄弟。

两年前,常啸天在北伐军中当连长,执行任务中,因情报错误,寡不敌众,全连覆灭。他死里逃生,营部为了对上面交代,却要以贻误军机的罪名处置他,准备拿他当替罪羊。慑于营长淫威,同僚个个明哲保身,无人为他说话。常啸天重伤躺在床上,无处申诉。

谁也没想到,营部一个刚从军用飞机学校毕业的见习参谋站了出来,凭着义愤越级上告到团部,才保住了常啸天,营长被调职查办。常啸天和林健自此相识,都是学生兵,都一腔热血投笔从戎,聊起五四、新文化,句句投机,切磋枪法和武艺,更是相见恨晚,遂在军中偷偷换了金兰谱,拜了兄弟。常啸天长林健几年,做了大哥。

正值国共合作,清党之风蔓延全军。林健无党无派,可偏偏头一批被肃整,理由是他在军用飞机学校学习时参加了青年军人联合会,曾参与煽动学员叛乱。林健一下被投进军牢中,常啸天赶到团部为兄弟据理力争,却不料看到了前任营长,原来他竟被派来清党。

常啸天天生的暴烈性格,与他拍桌对骂,直被下了枪,逐出团部。常啸天一怒之下打伤卫兵,救出林健。两个革命军人就此开始了逃亡生涯。这个在当时军中看来天大的举动正中前营长下怀,他立刻亲自带兵追杀逃兵。他们先是来到林健的长沙老家,大开杀戒。林家在当地算得上殷实小康之户,三代同堂,上至六十余岁的老祖母,下至七岁的小妹妹,十几口子人全被连累至死,家产被掠一空。常啸天、林健发誓要报血海深仇,干脆南下回来寻杀营长。二人在湖北遇上北上的部队,却得知营长积怨太多,已被同僚在战场上寻机杀死,常、林一案也成了无头官司。常啸天是骁将,林健是特种人才,都被力劝回军效力,可他们再不做此想。唯一的幸运是,他们不必隐姓埋名,躲避追捕。就这样,两个异姓兄弟赤手空拳踏上了上海这个冒险家的乐园。

常啸天挽了蒋清,置身于徐公馆一派花团锦簇之中。此间主人徐荫楠是外交官,夫妻多半时间在国外,住在上海公邸时间不多。徐丽敏是他们的独生女儿,性格独立,为人豪爽,玩的名目花样繁多。是夜,这里被圣诞树和彩灯装点一新,年轻男女穿梭其中,灯红酒绿乐曲悠扬,充满节日气氛。徐丽敏跑过来,并不理会蒋清,只是看常啸天,好多双眼睛不约而同聚了过来。常啸天知道,这是上海滩另一种场面了。这里和朗度酒家那份热闹,是不同的气氛。

常啸天微笑着,不惧任何审视的目光。他本来就擅长在不同阶层不同人物之间转换身份,他自信亦自得,因为两年的磨炼,他终于发现他适应上海,适应她的光怪陆离,喜欢她的充满挑战。既能凶神恶煞举枪杀人,也能温文尔雅举酒浅酌。这感觉新鲜刺激,妙不可言!

父亲既是外交官,千金徐丽敏自然也熏陶了家传的职业特征,只不过年纪尚小,热情有余,并不老到。徐小姐一双离得很开的眼睛天真地盯着常啸天:欢迎欢迎!阁下的个头儿真少见,怕是今天许多女士会拒绝与你共舞。

常啸天已经觉到自己鹤立鸡群:那太遗憾了,如果实在没有用武(舞)之地,我可以当大家的圣诞老人,就怕徐小姐礼物准备得太少。

徐丽敏和蒋清交换了一个只有女孩子才能看得懂的眼神,回头向场上所有人介绍道:常啸天,阿清的护花使者!

已经有人上前向他攀谈,徐丽敏趁机拉了蒋清悄悄道:大家都奇怪你清高了这么多年,怎么会回国找达令。难怪!

蒋清也在开心地笑,显得更加光彩照人:知道吗,阿敏?我现在就想结婚,非常非常想!人一旦坠入爱河,是会疯掉的!

那个令她疯狂的常啸天正同一位在大英帝国专攻莎士比亚的公子哥侃侃而谈:实际上,在十九世纪的英国,当科学与工业文明瓦解了宗教信仰之时,莎士比亚已经作为英国文化的一种传统象征,为维多利亚王朝所倚重,连当时的文官考试都离不开莎翁作品,比之起来,我们对传统戏剧精髓的挖掘真是少得可怜。

他的声音并不张扬,但很吸引人。

马上有一个证券业巨子的公子发问:听说常兄在正昌高就,不知对股票有无兴趣?

常啸天实话实说:涉足不多,就个人感觉而言,我不喜欢股票,而喜欢赌马。那种一锤定音的胜利远比忽上忽下的指数更刺激,我甚至觉得股票更适合女士或有人生经验的老者去操作。得承认,女士的心理承受能力远远强于男人。

周围的女士都笑意飞扬,一个油头粉面的富家子追了蒋清一年有余不上手,充满嫉妒地用英语发问:那阁下认为男人该做些什么?吃喝玩乐吗?我看你一定是颇擅此道,内行得很!

常啸天盯住他的眼睛,开始展示他越来越熟练的英文:是男人都做过跨马扬刀、马革裹尸的英雄梦,可没有几个实现得了,失意中偶尔在马场赌台和酒精里小小刺激一下,不过是为了避免衰弱了nerve and physique (神经和体魄)。

徐丽敏为好友的男友吹嘘炫耀:常先生曾投笔从戎,参加过北伐。

一片惊叹声。那公子哥自愧不如地看看常啸天健硕的身材,不敢再辩。“莎士比亚”逮定了他,大有遇上知音之感:来来来,我们再深入探讨英国文化。

常啸天不想恋战,满脸幽默笑意:普罗大众口中的文化,更像是一种形式上可供观赏的东西,莎翁成了大不列颠的象征,就像日本的木屐、韩国的雨伞,这实际是对文化的践踏。

那中国呢?中国的象征是什么?一个女孩子认真地问。

中国,唉!可悲,中国是小脚!

答案愤世嫉俗又玩世不恭,众人认同大笑。上流社会的公子小姐们多半有过出国留学的背景,学业未必有成,先就沾染了自命不凡。常啸天却自然融入了圈中,样样谈得得心应手,出语不凡,不一会儿就成了中心人物。男士们半钦佩半嫉妒地听他高谈阔论,女孩子们则纷纷向他露出笑脸。蒋清微微扬了脸,温顺地坐在他身边,常啸天没给她更多的呵护。方才在蒋府最后的气氛,像一道阴霾留在他心中。尽管在这个舞会上他大出风头,让蒋清得足了面子,可一想到自己与蒋清到底有鸿沟,帮派大哥的身份未必被蒋方达这样上层社会的名流所接受,他心中就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

他无法否认,蒋清是他第一次真心喜欢上的女人,他们相识的过程非常有趣儿。

那是在一年前,他和林健刚来上海,急于找事做,兄弟俩天天各家洋行、企业地跑,去面试、见工。可遇到的第一个麻烦就是人地生疏,找不到担保。更加要命的是,两人的学历证明早随军籍一同留在广州了。林健是学机械的,在工厂里勉强谋到一个技术员工作,他家破人亡心情抑郁,不久便大病一场,工作丢了,又花光了他们所有的钱。两人从旅馆搬出来,租下一间鸽子笼样的阁楼,日子捉襟见肘。常啸天那一阵找工作连连碰壁,又着急弄钱给林健补身体,最后,在房东的提示下去码头卖苦力。谁知上海的码头几乎都被帮派势力控制着,扛大包也要交保抽丰。这是常啸天最早接触的上海底层黑社会,常啸天心高气傲,岂能受那个气,就去了客轮码头,为上下船的客人扛箱包。那真是他们兄弟俩到上海后最黑暗的日子。蒋清的出现无疑像是一道雨后的彩虹。

那是个夏天的午后,蒋清从杭州坐船回上海。叫一个短裤褂儿打扮的扛夫接过了箱子,那扛夫正是常啸天。从码头到外面黄鱼车聚集地带,大概有三百多米的路,其间一条窄窄的短堤。两个人后来回忆起来,都说这第一面几乎没什么印象。因为当时常啸天一手提着一只大箱子,在蒋清身后低了头亦步亦趋,心中盘算着今天挣到的铜钿足以给林健买回半只鸡;蒋清也心中有事,根本不会去注意一个身份相差了十万八千里的扛夫。忽然前面一阵骚乱,接着有人落水高声呼救。常啸天就地放下箱子,拍拍蒋清示意一下,拨开人群蹿到出事地点,见一个小孩子已经被水冲出十几米远,正伸着小手扑腾着。小孩的妈妈一急之下也跳下水去,河水当即没至胸口。常啸天跳下去一手拽人,一手搭向堤沿,运气一托,那妈妈就湿淋淋地上了堤。接着,他一个猛子扎下去,三下两下游至小孩身边,抓了头发,顺势将小孩子侧身夹在腋下,几下划水,又游回堤沿。有人热心地伸出手来把孩子接了上去。围观众人见救得利索,齐齐爆好,几个闻讯而来先后下水的船老大也伸出拇指。常啸天上岸,脱上衣抹脸,见一时髦少女伏在小孩子身上又是挤按胸腹,又是人工呼吸,忙得不亦乐乎,一袭长裙拖来拖去,像弄脏的美人鱼。她将男孩儿头倒转,控出好些污水,不一会儿,男孩便悠悠转醒。蒋清把人救醒,没等一句感激的话,就大叫一声三拨两拨出了人群,向皮箱跑过去。还好,也许是皮箱过于沉重,小偷力气也弱,居然还给她剩下了一只,孤零零地歪在地上。她一跺脚喃喃开骂,常啸天跟了过来,指指箱子又指指自己:小姐,我……不是……是……

正是一分钱憋倒英雄汉之际,常啸天结结巴巴不知说什么好。

蒋清看他手足无措,扑哧一声转怒为笑:别急别急,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是想说把箱子交给我后才去救人的。我呢,也是不会让你赔的,不要怕!

这分明是哄孩子的语气了,猛地,她又爆出一声尖叫:怎么会这样的,上帝!

原来,她一低头瞧见自己的丝裙皱皱巴巴,沾上了许多河泥,仿佛箱子丢了不要紧,这才是最大的事情。她狼狈地双足乱跳扯着裙子,抬头见常啸天愣愣站着,遂果断地命令道:你,把箱子拎到船上去!

常啸天不知这位宝贝丫头葫芦里要卖什么药,狐疑着跟了上去,手中又拎起那只仅存的箱子。蒋清直奔一等舱,向正在打扫的船员叫声对不起,请他回避,一头撞进舱去关上舱门,又急忙开门,向常啸天喊道:快,箱子给我。

常啸天正在和船员莫名其妙地对视,听到这第二道命令忙把皮箱递过去。蒋清盯住他竖起一根白嫩的手指:不要走开,等一下再帮我扛箱子。

足足过了十几分钟,门才开了。蒋清换了身奶黄色连衣裙,手拿一顶大巴拿马帽款款而出。常啸天只觉得太阳都照耀在她身上,这女孩是如此美妙,全身透着独特味道,一头短短的卷发,像极了百货公司橱窗中的洋娃娃。

蒋清天生就具备着惹人接近让人听命的可爱劲儿,她得意扬扬一点头:箱子在里边。又笑着补充,就剩这一只了,千万别扔进苏州河去!

常啸天这个时候只有照办的份了,只是小褂儿太湿,索性光了身子扛了,一转身,才发现那件显然价值不菲的衣裙,竟被她抹布一样扔至舱角,不要了!

短堤上仍站着不少人,落水小孩和母亲还惊魂未定地歇在原处。正午的阳光下,蒋清戴上帽子,大摇大摆地穿过人群,竟无一人认出她来。常啸天心中佩服,连忙低下头来跟了走,走过去才有人指了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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