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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4-05 22:56: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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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方英文

出版社:安徽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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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为霞客

偶为霞客试读:

代序 明堂山记

春山处处好,不需诗家言。但是登临明堂山之日,恰逢冬至,心里的期待便打了折扣。所幸山根之景,倒也可观可赏。凡缓丘曲凹地,必有翠竹环绕了白房子。田鸭河鹅,各有所谋。堤上的狗东张西望,不寻个事来便觉无聊。檐下的黄猫舔着白爪子,对应了路上的行人搓手哈气。至于胖嘟嘟的鸡们,漫步宽展青绿的萝卜地里,任意吃着早餐,有一下没一下地啄着,很烦恼食物丰盛没法减肥的样子……大地上的生灵们,散淡地享受着日光流年,压根没有加快发展的催逼。

唯有人是性急且挑剔的动物,就连风景也要分个高低美丑来,以为最好的风光,必在割云劈月的极顶上。于是建造出跨梁飞涧、陡仰直上的索道,目的是快速登峰、领略高潮。坐在缆车厢里,感觉像是军阀坐在滑竿上,有几分啼笑皆非哦。

眼目之上,烟翻雾流。山头如小岛,时隐时移。树梢似毛笔,忽而中锋忽而侧笔。一出缆车,凉风同步袭颊、冷气一并扑鼻。难禁一身哆嗦,却顷刻来了壮士情怀。石梯路里侧,不时可见团块积雪,始知寒气之因。

五个老男人攀枝抠崖,嘘声喘气,却闻身后喜鹊叽喳。回首俯视,三个少妇,容颜各俏吔。便让路青春。伊们皆笑,偏是不违礼仪。只好继续上进,身后哑然无声。老男人们心虚了,赶紧欹身贴壁,双手撩路,请三丽先行。

追随芳踪,居然个个来劲,不嘘不喘了,前头叽叽喳喳,后面呵呵呱呱,丝毫没有掉队的意思。哎哟这有什么法子呢,少妇之魅,摧毁江山都不在话下;激励老男人登个山,不过是艳腰一闪,无意派生的效果而已。

愈往高登烟愈浓、雾愈满,所见景物恍兮惚兮。忽觉流香萦回,齿颊清芬,或曰松柏籽香,或曰麋鹿麝香,或曰狐仙腋香,或曰石耳苔香,便开始学术争论起来。无法给出标准答案,因为一切看不清啊。伸手一把抓烟雾,旋揉两匝冷香丸,送给薛宝钗最是物投其爱。上到玻璃栈道,曲廊盘空,深渊足下,若非乳浪奶波般的烟雾托底,大家就不止一两声惊叫,而要肝胆俱裂了。

乳浪奶波闪开的瞬间,一峰耸立眉上。问上面可有寺庙道观尼姑庵?回答说此类俗物从来不曾有过。当下大喜。老话说天下名山僧占多,世间竟有如此一山,天然本色自高洁,是不?大英雄无须佩剑,真美人不用胭脂。皖西南岳西县境内的明堂山,虽然印象囫囵,却对我脾气,遂记斯文。2018年12月22日于安徽岳西

第一次出省

那天一大早乘车,由镇安县城出发,去茅坪回民乡采风。天正下着不大不小的雨,一路上唯见千山吐绿、万溪泻翠。到茅坪已是中午时分了,雨住天笑,几缕阳光从云缝里跌落下来。在街道上吃了一碗羊肉面,很辣,出了一身水,就朝湖北关奔去。

湖北关地处茅坪街道对面的山垭上,五里坡路。顺着公路盘旋而上,上到一半,就望见那关了:烟拥雾抱,宛若连环画《三国演义》中的一个场面。心里一冲动,便抄着泥泞小路,一步一跤地爬了上去。

原来是青砖水泥修的仿古建筑!宽阔的公路穿过大嘴似的关门,墙上照例有李白的后裔们的题诗留款。攀缘关顶,坐在女墙上,点一支香烟,细细品尝周围的景致,还真有点孔夫子当年“登泰山而小鲁”的错觉了。关的两边维系着一条黑色的、绣满苔藓的石墙,小长城似的。这便是商洛境内,除武关之外,又一处秦楚分界墙了。只是这里的石头显得更加随意,创作手法无规少矩,一任其自然叠码垒砌,随山脊之走势而委婉起伏。那些有棱有角的石头,早被千年风雨打磨成圆包蛋了,却仍然紧紧地扭成一股绳、一道脊梁、一条古老的神鞭。人类的历史,就是石头的历史。毛泽东诗云:“人猿相揖别,只几个石头磨过。”从猿到人的几十万年的石器时代,多么漫长多么壮丽,多么云涌风吼天崩地裂,毛泽东只用了十二个字就彻底概括了——这是人类有史以来最为简练的语言。

发了一通思古之幽情,做了几秒钟的准伟人畅想,很快就跌回到小人本性。下了关,独自一人朝湖北走去,心里溢满了踏上外省土地的喜悦,况且这土地还是祖上的故乡啊!忽然也冒出李白的后裔们的念头,也想留个什么足痕爪印。于是宽衣解带,冲着一株柿树浇起尿来——撒尿,是最早的游记文学,作者名叫孙悟空,创作地点在如来佛的掌心。“好你个不懂事的小子!”一声大喊,吓得我猛地抬头,才发现声音来自对面坡上的那个放牛老汉,“你面前就是苞谷地,为啥子把尿糟蹋了呢?”洒家汗颜不已,立刻挪步庄稼地里。那老汉又喊道:“别浇得太近,把苞谷烫死了!”

这件事让我终生难忘。它的效果远比所谓的“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要强烈五百倍。此事发生在1988年初夏,平生第一次出省之收获,所以追记在此。1990年7月26日

南京投宿

火车晚点了两小时,到南京时天黑好大一阵子了。一个熟人的同事的女儿在河海大学读书,她母亲让我捎话给她。所以出了火车站,即跳上公交车,赶往河海大学。像全中国其他所有的大学一样,女生宿舍的楼门口总是把守着两个又凶又狠的妇女。我又是掏证件又是自我介绍,并在登记簿上工整地填写了一长串身份证号码。如此这般,她俩才放我进去。事实上一连折腾了三幢女生楼,才找到我要找的宿舍。然而人不在,看电影去了。礼拜六嘛。

宿舍里一个胖胖的、相貌平平的女生用着功,大概没人邀她出去玩儿。才女一般比较高尚,总是把漂亮的容貌礼让给别人。我留张条子,说:“我去你们招待所住宿,明天到无锡。”这女生送我一直出楼,说她一定把话传到。招待所建在校园中央的友谊山上,爬上去却见两个大字“客满”。原来,校庆活动刚结束,客人们尚未离去。我对看门的老头儿说,我必须住在这里,因为我找的人待会儿要来这儿会面。老头儿说住客已满确实没办法啊,他一手玩着健身球一手递给我截粉笔,要我在黑板上留言。老头儿说:“你出校门往右拐五十米,就是公安招待所;如果公安招待所还没空,你可再找其他旅店留言。把粉笔拿上吧,你的字很漂亮嘛。”

按老头儿的指点,很快找到了公安招待所,住上了。洗漱毕了,出门填肚皮。我生来爱吃米饭,可到了江南却不敢问津,原因是买不起下饭菜。于是就点了两碗肉丝面条,很便宜。面条端上桌,两大海碗,无论如何也吃不完。仅凭这一点,我立刻觉得南京很好。后来转了南京的小吃摊,发觉全是婴孩澡盆似的大海碗,且价廉味美,让人一吃三叹。

次日清早还在梦中,那女生就找来了。她的面容很有古典美人儿的特点,仿佛“金陵十二钗”之一,衣服新潮却不俗。她昨夜见了我的条子,知道是她母亲城市的人来了,兴奋得要扑出来找我,但大门已关。所以今天起得特别早,亭亭玉立,满颊潮红,不住地手舞足蹈:“我太高兴了!我太高兴了!”我说:“你没什么可高兴的,你妈并未让我给你捎什么好东西呀,说钱给你寄了,毛衣还没织好呢。”她说不是这个意思,高兴的是在南京读了三年书,今天是第一次见到家乡人。我说:“你妈赶着给你织毛衣,劳累得苗条了许多。”“是吗?”她惊讶得笑起来,“苗条了好哦,我妈也真的太胖了点儿。”其实我也就远远地瞄过一眼她妈——压根不苗条,圆乎乎的。

女学生陪我上了紫金山,参观了中山陵和孙中山纪念馆。下午,赶到南京博物馆。可是没到开馆时间,只好不看了。我让女学生回去,别耽误了学业。再说陪人游逛熟悉地方,劳累且乏味。但她坚持继续陪看了几个景点。我实在不忍心,硬是要她回去。“我是叫你叔叔,还是哥哥?”“当然叫叔叔,”我举目望云道,“因为我都做父亲了!”

到火车站买了去无锡的票,见时间还早,去长江大桥看看还来得及。南京长江大桥是新中国最伟大的杰作之一,它的宏伟气魄令所有的炎黄子孙自豪不已。它上行车、下走船,如一把非凡的金钩将江北江南紧紧地维系成一个整体。桥头堡上,耸立着巨大的工、农、兵雕像,诸手并举,共擎《毛泽东选集》。其中的农民形象照例为女性,虽胸脯高挺,却跟铁肉似的——形体粗壮,目光炯炯。这是那个年代的特有风格:雄赳赳,气昂昂!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1990年11月10日

坐看太湖

火车到无锡时,华灯初上了。车站的栅栏外,许多人举着红牌子接人,全是些稀奇古怪的会议。好地方会多,就像富人亲戚多一样。我虽孤旅无人接应,却被一帮红唇女人围住,拉拉扯扯地要我去住宿。我这人胆小,压根不敢搭讪她们,急忙挣脱出来,独自进城。街道清洁逼仄,曲溜拐弯,灯红酒绿,美味飘浮,确是富贵温柔乡。虽听不懂方言,但那音乐般的吴侬软语自有万般风情,令人酥软陶醉。少顷,到了运河边:玉桥带拱,晚舟泊岸;朗月悬天,流霜遍地。时值中秋,忽然一股愁绪涌上心头,真想吟几句啊。可惜才力不济,只好找个客店住下。睡觉解乏才是正事。

次日清早起来,脸也未洗就跳上公交车奔太湖而去。太湖真如它的名字,一湖太大太大的水哈。买了门票进去,以为可以看个遍,谁知凡有点滴好看的去处,必拿绳子圈住,交钱照相。自拍也行,掏钱了就是。这很让人生气、扫兴。于是我就坐在太湖岸边的石头上,木呆呆地坐着,看湖波帆影,听清风鸟语,嗅草香花气……如此这般不掏分文的受活,实在是妙不可言。

有句话尽人皆知:南方的才子北方的将。到了南方才明白这里为什么出才子,人家山好水好咋看咋有味道嘛。即以鱼米之乡的太湖为例,它不知滋养出多少作家、画家、艺人,把他们的名字一一列出来装订成册,与《本草纲目》里所收录的中药材名称有得一比。翻开《辞海·艺术分册》,隔几行就会发现一个这儿出产的什么专什么家。联想到自个生在鄙俗之远山深沟,实在是麻子脸给护肤霜做广告——瞎胡闹哩。

太湖的石头名气很大。太湖石是历代皇家宫苑的必备尤物。太湖石一个个千奇百怪,仿佛一团团酵面被天降的铁球砸过似的,七窟窿八眼睛。高兴的时候看它高兴,悲哀的时候看它悲哀,恐惧的时候看它恐惧,一如世上所有真正杰出的艺术作品。太湖石环聚一潭浩渺,要多妖娆有多妖娆。我在太湖岸边整整坐看了三小时,却一直不知如何比喻它。思来想去,觉得它是一个天下最大的大砚池,要不它孕育的书画家怎么那般闻名遐迩呢!至于其他方面,诸位去读《岳阳楼记》好了。《岳阳楼记》描绘的是洞庭湖,但它的作者范仲淹却并未到过洞庭湖。范仲淹乃太湖人氏,他把自小熟悉的太湖美色悄悄地嫁接到洞庭湖上,美美地麻醉了我们近千年啊。1990年11月24日

上海“母亲”

乘坐由杭州开往上海的96次特快列车,到站时天已黑实了。穿过幽深漫长的地道,脑袋一冒出地面,就被各种拉客住宿的女人围住。生平第一次到上海,难免怯惶,不敢贸然,尤其面对那些艳衣血唇的女郎。我一律摆手,表现出一副不耐烦的、假扮本地人的神气,匆匆逃离广场。

这时,一位慈祥的、跟我岳母相貌相仿的老太太迎了上来,笑着说:“同志,到我们那儿住吧!就在附近,又安全又能洗澡,还可代买车票。”我站住了,仔细打量眼前这位肯定有过美貌往昔的阿姨。她大约误会了,慌忙掏出车站出入证,声明她的店光明正大,不是私家黑店。

老太太领我上了公交车,两站就到了。朝旅社步行的途中,我说:“您长得很像我岳……我的母亲。”她一听,乐得眉开眼笑,连忙抢过挎包背上,一路走一路拍打我身上的灰尘。她说她没有儿子,只有三个闺女,打趣说:“你妈长得跟我一样,送子娘娘肯定弄错了,让你妈占了便宜,所以我没儿子!”

一进旅社门,她就喊叫:“快准备呀,我的——”冲我尴尬一笑,“来了个好同志!”三位阿姨立刻让座倒茶。“母亲”也紧挨我坐下,问这问那,像是考察干部,然后就去给我买后天到西安的票,开往乌鲁木齐的特快。

这个地下旅社,是由防空洞改修的。办了登记手续,我就立刻抓起电话。先拨《上海文学》,不通;又拨《萌芽》,也不通。跟这两家刊物打了多年交道,却从未谋过编辑面。现过上海,实想一晤,面致谢意。可我忘了这是晚上,而且是礼拜六的晚上。明天休假,在茫茫上海寻人,似旷野捕萤,十有九空。没有熟人,难见朋友,上海再好再繁华,于我有什么意思呢?明天走吧,又怕“母亲”买了后天的票。

不大工夫,“母亲”又领了两位客人回来了。她非常抱歉地对我说,没买到后天的票,特快不卖中途的。我说也好,明天走。她说:“你不逛逛南京路、看看外滩?”我说没意思。她叹息一声,又去买票。我于心不忍,也没拦住。三位阿姨说:“她要过一回有儿子的瘾呢。”

阿姨们看上去四十来岁,实则全过六十了,退休了。她们是纺纱女工,退休后,四姐妹合开了这个旅社。忙是忙,累也累,但总比在家里看孙子跟儿媳闹矛盾挤那十几平方米好受些……“母亲”满头大汗地买回车票,我感动得手足无措。明天一早就要离开上海,心里总觉遗憾。忽然想到上海有着中国唯一的半两粮票,就请阿姨们找出来让我见识见识。她们立刻掏出钱包,又翻遍身上所有的口袋,竟搜出一大堆半两粮票。1972年发行的,叫半两;1980年发行的,叫二十五克。我想带几张回去做个纪念,问能不能折个价让我买了。她们说你全拿去好了,坚决不要钱。过去老听说上海人小气——半两粮票即是证明——事实并不如此啊。

次日凌晨五点,“母亲”叫我起床,因为是六点二十的火车。经过值班室,见三位阿姨挤在两张并拢的条桌上,合盖一条被子,显然是四人共眠。“母亲”送我出了窄小的店门,叮咛我一路小心,再来上海别忘了住她的店。到了去车站的大路,我坚决请她回去。她只好停住。可我走了百十米远,无意间回头,却发现她还站在橘红的路灯下,隐隐约约冲我挥手送行。1990年12月7日

中暑黄鹤楼

黄鹤为什么一去不复返?我看主要原因是武汉太热了。黄鹤是何等娇贵,哪能闷死在这儿如同一只烧鸡呢?于是一展翅膀,飞了,再也不回来了,只留下一段佳话,一页风雅,一掬风韵,和一座空楼。这楼不知毁了几次修了几次。眼下的这座黄鹤楼,据说是根据历朝历代的画本综合设计的,当然比原来的黄鹤楼更黄鹤楼了。于是游人如蝗,闹嚷嚷荡尽了仙风诗味。

去年盛夏,我到长沙去领一个文学小奖,路过武汉时看了一回黄鹤楼。不看总觉遗憾,没法向朋友们吹牛;看了又不知吹什么,大概像所有逛了名胜佳境的人得出的结论一样:就那么回事!这可能与那天我中了暑有关。我一下火车,猛觉得热浪浇脸,空气湿乎乎潮巴巴的,身上能搓出泥丸儿却出不来汗珠儿。跳上去黄鹤楼的公共汽车,浑身软不拉塌,眼眶酸困,眼珠闪黑。及至进得大门,举首一望巍峨的黄鹤楼,却再也没气力了。只好坐下来仰看它,歇口气再上吧。

登斯楼之人越多,便越觉其空旷寂寥。一个戴眼镜的先生拿个小本子从一楼往顶楼上抄,要把所有的楹联题诗记录下来。我猜这爷们大概是个游记作家,为以后写文章做储备。我一向认为,最不能欣赏风景的便是游记作家了,因为他带着写游记的任务,为了使他的游记显得有“学问”,有“书卷气”,一路上就得做个文抄公,哪还有心思品味景致呢?偶尔品一两口,也是别人的剩饭。可怜的我因中暑乏力,就慢慢地尾随那位文抄公:他上我上,他停我停。他搞“文摘”,我看“文摘家”,间或欣赏一眼栏外的武汉三镇。后来,“文摘家”发觉有人跟踪,便用自负鄙夷的眼神滚了我两下。我冲他一笑,走开了。他哪里晓得,我也染上了写游记的“恶习”咧。

黄鹤楼是一座墨香气与铜臭气混合的楼。每一层都在出售书籍字画与金银首饰,文房四宝与厨房炊具以及光彩夺目的小玩意儿杂陈。我只看那些粉面樱唇的女售货员,因为这是不用掏腰包的;要她们递出来贵重的东西,把玩一番挑剔几句再还给她们。忽听一阵掌声,循声望去,只见几个瘦子正为一个胖子喝彩。原来那胖子正在宣纸上挥毫泼墨。走过去看了,方知胖子乃海外华裔富商,是来武汉办实业的。至于那字嘛,当然是拿毛笔写的,仅此而已。当地的瘦子们为胖子的书法叫好,目的是让胖子来投资。资一投,“墨宝”大概就从黄鹤楼上揪下来,丢进垃圾堆了。你想想看,有钱就能在黄鹤楼上题字?胖子大概也心明如镜,只图当下风流片刻罢了。

登上黄鹤楼顶层,眼界大开,胸气悬浮。下楼时,咬了咬牙,买了一个人造革钱夹,冲着“黄鹤楼留念”字样,两元五角。没钱的人心疼钱,所以世上没钱的人多半都有一个钱包。出了楼门,中暑的我越发劳累眼花,便躺在树荫下的条凳上眯瞪了一会儿。醒来时,套在手腕上的钱夹不见了,如同黄鹤一样,一去不复返了。1992年8月14日

看湘江北去

去年夏天去长沙领奖,第一天下午集体游览。我有个毛病,观赏风景最不喜欢火烧马蜂似的群起而哄之。所以胡乱扒拉几口饭,便独自一人溜出宾馆跳上公交车,直抵岳麓山下。此时的岳麓山层林尽绿,绿得深沉厚重,绿得密不透风,绿得你一拳砸进去便会喷出一股绿汁来。

爬到爱晚亭坐下来喘气,刚点燃香烟准备来一番指点江山,不料风雨骤至,灰飞烟灭。长沙城的上空,呼啸翻卷着白雨灰浪,配之以奔流乱窜的烟雾,真如千军万马厮杀拼搏。如此激动人心的场面当然是夏日里特有的节目。几分钟后,一切恢复平静,就如拳击手结束比赛躺倒在地休息一般,所有的辉煌与失败都成了历史,都成了永不回头的历史。至于将这历史写进精装本还是平装本,这对于那些真正的英雄来讲,他们是想也懒得想的。

趁雨歇风停,赶快下山,一路小跑到湘江大桥上。这大桥飞越橘子洲头,如长虹卧波,气派宏伟。遗憾的是,由于工业文明所致,湘江之水变得浑黄了,已无法领略到当年那鱼翔浅底的意境了。我猜想,这大约与洪水季节有关,春、秋、冬可能依然澄澈透明。我真想翻出栏杆,一个猛子扎进湘江,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

在湘江大桥上痴呆了很久,却怎么也弄不清湘江北去究竟哪边是北。我看不见平缓的水的流向,虽然它如风中绸缎般一起一伏,也无百舸争流之相,几只小船泊在岸边动也不动。加之天阴云厚,无法以日光做参照。问人也不行,因为大桥上除了汽车就是自行车。步行的人少得可怜。

好不容易来了个戴耳环的妇人。一打问,她竟将胖指头往天上一指:“北!”显然,她嘲笑我的问题如此幼稚可笑。

我一定要弄清湘江北去!

可是,又把湘江看了好大工夫,还是无法下结论:前方不是南就是北,绝不是东是西!我本想一走了之,却忽然产生个莫名其妙的联想:毛润之诗句“湘江北去”的“北”字,是整个诗作中非常关键的却被人们忽略了的一个字眼,这个动词化了的方位词看似简单实则蕴含着巨大的神秘与暗示,因为北方是中国的政治中心,因为在多数情况下,河流下游的世事要比上游多得多……当然啦,湘江本来就北去嘛……

我的眼睛看花了,脑子想麻了,以至于后来发觉湘江既不朝北也不朝南而是在原地打转。当我失望地将目光收回时,我发现了我脚上的拖鞋!原来,我一接到长沙的邀请电报,就激动不已,忘了换鞋就跳上南下的火车。这拖鞋已穿了三年,砖头厚的底子如今只有筷子薄了,早应丢进垃圾堆的。现在,到它发挥余热的时候了……

我一伸脚,将一只拖鞋抛进湘江。看着拖鞋的流向,我终于看清了湘、江、北、去!我急忙跑到桥的另一侧,呆呆地、长久地看着北方。我猜想毛公当年也曾这样呆呆地、长久地看着北方。我发现在北方的上空,有紫气东升,红旗如潮……

我心满意足了,就转身离去。可是刚走了两步,发觉自己成了跛子。很简单,脚上只剩一只鞋,两腿一高一低啦。再看湘江,那只给了我学问的拖鞋早已没了踪影。索性一甩脚,把这只鞋也扔进水里,让它去了。反正鞋这东西正如鸳鸯,谁也离不得谁的,虽然我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它俩了。1992年12月9日

壶口

太阳当顶的时候,我离开同行的游人,独自坐在壶口瀑布西侧的一块石头上,看着,听着,想着。五月,是黄河最文静的季节,其流量是八月的十分之一、二十分之一,是四月的四分之一,甚至四十分之一。尽管如此,五月的黄河壶口瀑布依然吼叫着很大的响声,因为黄河毕竟是国之河、王之河、天之骄河,任何一个季节都不失其浩然大气。

对壶口瀑布的描写,一个“砸”字足矣!

宽阔的河床驮着黄河之水平缓而来,到了壶口,河床突然被切断,断出一个四十米高的峭壁,黄河会怎样呢?黄河来不及思考,一秒钟的思考时间也没有,便你掀我挤咕里咙咚砸将下去。这么一砸,便把黄河砸躁了,它不管不顾豁出去了,索性一失足成千古砸,砸响十里雷鸣,砸乱雪浪水烟,砸起迫天长虹。

如果问游人:看了壶口,你能联想到怎样一个抽象的词语?各人的联想肯定不一样。我联想的词是——革命。毛泽东对于革命有过一段名言,说革命不是什么什么,革命是什么什么,三十五岁以上的中国人,大概都会背诵。

壶口瀑布位于黄河中游的秦晋大峡谷中段。请注意,是中游。壶口,是黄河的门槛,是黄河的“本命年”。黄河在壶口一个闪跌,闪跌成名扬天下的景观。事实上,那是黄河在发脾气,在骂娘,犹如人在本命年遇到各种意想不到的坎坷时,发躁骂娘一样。

刚刚过去的1994年是我的本命年。1994年我三十六岁,经历了生活的周折与心灵的闪跌,颇有几分空前绝后的意味。所以,当我1995年5月11日坐在石头上看瀑布,看黄河的“本命年”时,我会心一笑,不必说半句话了。1995年5月13日

峨眉笔记

我始终没有学会写游记,尤其关于风景名胜的游记。天下的佳山丽水,早被无数的先贤墨客描摹过了,以我的笨拙之笔,还能写出什么新意呢?

1998年7月底,峨眉山风景管理区邀请西安的几个文化人去游玩,我是其中之一。说实话,我对游风景名胜劲头不大,原因还是前面说的,那些地方人人向往,我再去无非是吃剩饭;相比之下,我更喜欢约一二知友去荒山野岭闲逛。在我的出游观里,只要离开城市,哪里人少,哪里就是好风景。因而又以为,凡是我没去过的地方,便是天下的好地方。四川我没去过,四川自然是好地方,因而我很乐意去。你在哪里,太阳就在哪里

峨眉山脚下,立一人造巨石,上书“震旦第一”四字,出自一个印度和尚之口,意为中国乃日出之邦,峨眉山乃中国第一山。过去,只听说过“日出扶桑”——太阳是从东海那边的日本国出来的。那么在日本人的感觉里,太阳又是从哪儿出来的?没考证过,想来总不至于是从他们家的“榻榻米”里出来的吧。于是推测日本人可能认为,太阳是从夏威夷出来的。夏威夷人认为太阳是从美利坚出来的。山姆大叔认为太阳是从葡萄牙出来的。葡萄牙人说太阳是从以色列出来的。以色列人说从印度出来的……绕了一个完整的圆圈。太阳究竟从哪儿出来?标准答案是:日出东方。或者说,祖先把日出的方位命名为东方。

我在二十岁前,一直认定太阳是从我家后山上出来的。我家的那排瓦房,紧靠一脉矮山。那山像一条龙,由南向北爬去。爬的中途,撅了一下屁股,便形成一个浑圆。我家那排房子,就建在浑圆的屁股上。前门有一棵桑树,晨鸡打鸣我睁眼,从猫儿穿破窗纸的洞里,看见桑树的上半截一片翠金,就知道太阳从后山升起来了。

实际上,除开南、北两极的特定季节,地球上的任何一个地方,都是太阳既能升起又能降落的东方,除非地球罢工不转了。谁为天下第一山

峨眉山是天下第一山吗?也是,也不是。假如峨眉山是天下第一,那么泰山不生气吗?庐山不委屈吗?华山没意见吗?而在我心中,天下第一山当属安岭山。安岭山极小,极没名,跟我一样。此山脚下凹出一块缓地,缓地上有一个小学堂,我在此学堂读书启蒙。学校后面埋着一对母子,即我的祖父和祖父的母亲。对我们每一个人来讲,天下无论什么名山,除开与我们的根脉有关,它均属于第二山、第三山。我想再来一点闲笔

王勃在《滕王阁序》里有两句名言:“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后人在介绍一个地方,尤其是介绍自个的家乡时,都爱借用这八个字,结果就成了——九百六十多万平方公里的中国,无一寸土地不是“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另外还有六个字,叫作“兵家必争之地”,不知源自何处,反正也是滥用,滥用时的心态能想见是很得意的,这除了说明中华民族饱受战乱之苦外,还能给我们什么美感呢?峨眉山的声音

峨眉山的寺院很多,我独喜山脚的伏虎寺。我家有吃斋念佛之风,但我游山时,却不喜欢进寺院。我受不了香火味的熏袭,还有那阴湿的帐幔散发出来的霉气,令人头晕腿软。曾数次看见和尚开了功德箱的锁,从里面掏点大堆的钱币,心里就生出一些鄙意来。这和尚也笨,干吗性急得当着香客面掏钱?加之,所有的寺院,逛到最深,照例是一样的“大雄宝殿”。这在建筑美学上,十分老套,不能给人以惊讶,如同观看世上所有的喜剧,终场照例是结婚了事。

伏虎寺在建筑上更像一座园林,有苏州园林的巧,又不失北国园林的大。亭、游廊、石子甬路、花卉、青树、竹与泉、飞来绕去的藤蔓,由于这些东西的铺陈渲染,其间的庙堂与禅房就显得极有雅韵,非常清纯。

一进山门,扑面而来的清幽,使我顿生一个念头:此处可了吾残生也!谁料却是个尼姑庵。不远处,隔一小山梁,就是报国寺,当然全是和尚。

同行的人纷纷选景留影,我则独坐石条凳,吸烟。此处不准吸烟,一个戴眼镜的学院派尼姑斜了我一眼,我装作不解其意,照吸不误。此处虽有佛,却无香火飞灰,可见俗人不相信佛会在女人身边。这是男权社会的又一例证。

尼姑们多半年纪不大,虽脑袋秃青,着灰色衣裤,穿圆口布鞋,步履如猫儿般无声无息,但那一身的韶光,也不管佛生不生气,依然往外流泻不止,一如水从高处自然地流向低处。她们戴手表,看电视,用煤气灶,在自来水龙头下拿洗衣机搅衣服。衣服搭到铁丝上,雪白的、绣着花纹的胸罩也搭到铁丝上,一任云雾的抚拥,微风的飘摇。她们还文眉,还涂抹淡如晚烟的唇膏。她们有信仰,有灵魂归宿,因而是一群暂时栖居山林、暂时过着世俗生活的人间仙子。

是的,这里确实静幽极了,尤其是当树上的蝉鸣如水波一般层层荡来时,这种静幽简直让人舒美得要哭了!这里的蝉声,是我从未听过的,那声音很老,很重,嗡嗡呛呛,如金石相击。这里的蝉,是蝉界里拥有最高级职称的蝉精,它的祖先,一定给很多龙种俊彦演唱过,比如老子、孔子那一个档次的人物,或者如苏东坡那一种罕见而美丽的男人。

一座山如果有声音的话,那么峨眉山的声音就是峨眉山的蝉鸣了。可是,我只闻蝉声却不见蝉影,最终还是在伏虎寺的一棵树上发现了它——它很苗条,身长只及钢笔的三分之一,灰色,如尼姑们的衣服,合成一个燕尾,优雅极了!我捏了纸蛋儿,一扬手,击中了它。它微抖了一下,没有飞走,依然呛呛咣咣地叫着,声音如非常纯粹的金属,又深情,又投入。

我好像悟出这个地方为何叫伏虎寺了。

老虎纵横天下,混了个百兽之王的头衔,又有什么意思?忽然来到这里,那一颗野心就被这儿如此静幽的蝉声留住,于是骨头软了,不降自服了。登峨眉山

由山脚至峨眉极顶,五十余公里,在警车开道下,穿林越涧,四季交叠,一晃而过,所有的关卡远远地见了,便敬畏地扬杆放行。一个多小时后,就扑上援引殿。然后穿上军大衣,乘坐宽敞的缆车,直抵顶峰。

这样的游山,快是快,气派也气派,只是没有了丝毫的超然悠闲。交通工具的发达,生活节奏的加快,使得现代人共同患了一种病,我姑且称它为“提速病”,即在最短的时间内,达到最终极的目的。旅游是现代人的生活内容之一,几乎每一个城市人都曾出游过。可是,却不曾出现半个徐霞客那样的游记作家、谢灵运那样的山水诗人。为什么?因为都患了“提速病”。

山上雾大雾浓,只能看见一堆堆鼓动翻涌的乱棉絮,景物是一丝儿也没有,更别说什么佛光了。索性吃毕川菜即下山。

下山弃车步行,饶有趣味。竹林树丛间的石级路,干净极了。每至稍缓的坦地,总有别致的房舍、委婉的曲廊。茶摊与小卖部,更多的则是在兜售中药。峨眉山是个大中药铺,锁阳是其代表作之一,就其字面即可看出,所谓锁阳,乃固精壮阳之意也。所以喊者笑,听者亦笑,而买者不多。或许是人多不好意思买的缘故。

沿途都有抬滑竿的小伙子纠缠,我说我不坐,坐上去像军阀恶霸。抬滑竿的说,你不坐才是军阀恶霸,因为你不让我们挣钱活命娶媳妇。我掏出五块钱给抬滑竿的,抬滑竿的不接,说他们是劳动者,不是乞丐。我只好坐上去,悠悠地上,荡荡地下。川人个头矮,但是抬滑竿久了,也能快步如飞——为的是早早抬到目的地,好收银子;而我呢,则要细品风景。但我没要他们放慢。他们为了挣钱,我为了悦目,不是一个阶层的人,思想难统一,索性不做统一的努力。“你们抬得这么快,心里是不是想着——权当抬了一头猪?”“你怎么这样想呀先生?!你出钱,我们出力,最公平了,还要感谢你哩。”

停了一会儿,抬滑竿的笑道:“其实猪才不好抬呢,要绑牢了才行,还叫得人心烦。”

告别清音阁,即赶往五显岗,因为车在那儿等着我们。一位店妇,像阿庆嫂,比阿庆嫂丰腴点,冲大家吆喝道:“先生们,配点锁阳带上吧,一百九十元一副,一生能来几回峨眉山呀?!”

大家都笑着,指头点着业已登车的我,说我最需要。

阿庆嫂就将半个脑袋嵌进车窗,手拍我肩,耐心做我的思想工作:“兄弟,你可不要错过机会!”“谢谢。我下个月就出家啦。”永远迷人的品格

峨眉山下,立一大牌坊,上书“天下名山”四个金字,为郭沫若手书。郭老未用“第一”,不大吻合他年轻时写《女神》时的那种吞吐日月的大口气。可能因为峨眉山是他家乡的山,他得谦逊点,稍作斟酌,始以“名山”概之,倒也确实妥帖。

山,水,树,竹,草,花,药,猴,鸟,蝉,蝶,蛙,烟,霞,云,雾,霜,雪,风,雨,亭,台,楼,阁,桥,庙,廊,寺……声音与色彩,气味与温度……每一样东西都是既现实又空灵,既妩媚又强劲,可人而亲昵,快活而飘逸,热烈而幽默,显示了全方位的才华,和谐成一种博大,一种割云劈月般的伟岸,其自身的丰沛、心灵的源远,足以遗世独立,使其具备一种不朽的、永远迷人的品格。

峨眉山的品格就是苏东坡的品格。苏东坡正是眉山县人。余恼恨不能与先生生于同一时代,不能为先生铺纸研墨、牵驴抓背!1998年8月21日

过安康

1995年5月,与友数人过秦岭,往南山一游。车盘公路,山水奔绿,花树迷眼,功名之心一扫而去。到了安康城,天已黑定。但见千窗灯火,一江碎银;伸手一握,满掌清芬哪。可惜行程既定,只好直驱大巴山里的岚皋县。游山两天,减肥六斤。返时又过安康城,适逢大雨。雾锁汉水,云盖瀛湖。诗人陈敏设宴款待,豪饮百盅,大醉矣。蒙眬中,有黑白二女相邀歌舞。歌是渔歌,舞是采茶舞。腰动柳风起,步摇茶香来,不知人间复仙境了。何时离开安康?不晓得。安康究竟何种模样?不晓得。酒醒,已返关中平原,就痴想:若能生在安康,真是常坐春风里,昼夜枕江流。饮美酒,读闲书,啜佳茗,写有趣文章,人生夫复何求!啊哈,奢望而已。1999年5月21日

在澳门

香港回归前,1997年5月中旬的某个日子,我和几个朋友登上游艇,由香港前往澳门。一路所见之海水,缺乏蓝色的诗意。海水是浑黄的,它表明珠江三角洲正在高速发展。高速发展所排放的工业废污使海水变黄变浑了。两年以后,我到了青岛威海,便得出一个结论:北方的海比南方的海好多了。

海边其实是山区。如果没有海,海边的城市,也便和我的老家——秦巴山区一样,是很难繁华起来的。远远地望见澳门,不过是山脚下、海水边的一大堆白房子而已。老实说,再高再华丽的楼房,都不如一棵青枝绿叶的树更能激起我心中的美感。所以到了澳门,在下榻的酒店吃毕饭,也就立即“下榻”了。一觉睡醒,但见灯火之夜满目灿烂。于是,几个朋友揣上钱,要去过一把赌瘾。

其实每个酒店都设有赌场。但大家一致决定:要赌,就去最大的、最有名的地方赌。“宁咬鲜桃一口,不吃烂杏一筐”嘛。我们就径直去了葡京大酒店。这是澳门最大的赌场,是个高大的鸟笼形建筑。其内部装饰之金碧辉煌、保安人员之笔挺有礼、如云美女之妖冶迷人,是我平生从未见过的。即便不赌,那也无须买门票,仅仅来此一遭,也就等于目睹了什么叫奢靡与销魂。朋友中的一个,是重游澳门的,熟。所以他一进去,就开始“押大小”地赌了。剩下的我们几个,反背了手,模仿大人物的架势,楼上楼下地“视察”起来。我们亲眼看见,一个戴眼镜的、面目清秀的瘦子,二十分钟内,输掉三百万!另一处鼓掌欢呼,趋前一看,是个丑陋的胖子,三千元本钱,居然赢得十八万!

实在经不住诱惑刺激,我也开始赌了。走进老虎机房,兑换了小半盘子硬币,一律两元的,均为港币,因为此处只认港币。赌老虎机是最廉价的,因为这是专门满足穷人赌欲的。老虎机上的电脑屏幕,显示出一千七百多万的数目。就是说,如果你投了恰好的硬币数目,警报就响了。此时,你应立马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你面前的这个老虎机——以防别人抢夺。保安人员闻声立即赶来,现场查看。经反复核对,确认是你投中的,就会马上举行隆重的兑奖仪式。兑奖仪式自然要录像入史,于是你火速成为名人:许多商家要与你合作,慈善机构要你募捐,美人儿要向你表达爱情……如果我今夜得了一千七百万,我首先要请二十名保安,然后包一架专机,将钱安全运回陕西,给陕北陕南捐建一百所学校。余下的钱存入银行吃利息,辞掉讨厌的工作,周游世界。周游累了,就打麻将、写文章。

但我的手气辜负了我的美好蓝图。投几枚硬币,摇一把摇把子,多半不漏;偶尔投一枚,哗啦啦漏出好几枚。投完了不甘心,再换五十元,再投。如此这般,一忽儿赚了,一忽儿赔了。最后,终于将一千元全赔了进去。回头一看,朋友们全走了。我曾给朋友们许诺:如果我赢了,我将给每个朋友镶一颗金牙,让他们笑呵呵地回家见老婆。但是现在,他们居然撇下我——如今我若赢了,就给他们镶一颗尖溜溜的狗牙好了!其实我错怪他们了,他们都曾劝我走,只因我赌得过于痴迷没能听见罢了。

我身上只剩二十块钱了。走出酒店的狮子口形大门,一辆出租车滑来脚边。我本已坐了进去,可是又下来了。我想,这二十块钱还可以赌,没理由奉献给出租车呀。说不定这二十块钱正是“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咧。事情的成功与否,往往在于你能否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这样的例子实在是太多了……

结果不难想象,输掉全部的一千零二十元,身无分文了。当出租车再次飞卧脚边时,我说:“不要。”司机说:“输光了吧?”我郑重教导司机说:“恰恰相反。告诉你吧,真正的有钱人是基本不坐车的,因为有钱人最担心身体健康与否,而走路又是最有益于身体健康的。”1999年12月12日

流窜日记——从乌鲁木齐到拉萨

导言

如今的文章家和文章理论家们,有个不约而同的话语模式:凡中国西部作家,或中国作家写西部,均被称为“大气”,以区别于都市中的小才子气、小女子气。在此谬论误导下,文人们就受商家——传媒、出版社是当然的商家——的策划,拥向西部,谓之“行走文学”。“行走”是真的,也没什么不好;至于是否“文学”,那是掐住我的脖子,我也不敢苟同的。文学,是探索心灵的东西,蜻蜓点水式地走一遭,就说是文学,那也未免太简单了吧。我固执地以为,一个作家,如果在某个地方没有生活十年,那他要写出关于该地的能够传达其精神实质的作品,基本没有可能。他是天才,那就除外。

2000年秋天,我去了一趟新疆、西藏,历时近一个月。虽然每天也都用日记记录了几句,可是终究没有激情整理出来。原因只有一个:我不喜欢西部,我无法忍受没有绿色、没有水、缺乏氧气的世界。影视里看到的湛蓝壮美的雪域高原,一旦身临其境,我的感受只有两个字:绝望。我得出这样一个结论:这是一片不适于人类栖居的土地。政府应当颁布一条法令:允许居住在海拔三千米以上的百姓,自由地迁往海拔三千米以下的任何地方。前提当然是自愿,因为谁也没有权力强迫百姓离开他们世代居住的家园,否则人道主义的动机会产生兽道主义的恶果。

言归正传吧。时间过了一年,偶尔翻出这本日记,忽然想整理出来。目的无非是消磨时光,顺带卖几文钱。至于其中是否有什么非常意义,则请看官不要奢望。活着只有过程,而断无什么意义。由于西部不能引起我的情感共鸣,所以在那一个月的旅程里,我每天只想着一句话:赶快结束,赶快让我回去!这么一种心境,用“流窜”二字形容,是再恰当不过的了。故曰“流窜日记”。9月7日 跳出状态,飞越西域

傍晚七点,与袁西安登上9504次航班(杭州—西安—乌鲁木齐)。袁是我的一个朋友,有钱,股市上发的财,办了一个药厂。但是拼搏了几年,事业仍未腾飞,心就有些烦躁。得知我要去新疆西藏,他就抛下事务,相随而去。至于我,原本没有浪游的雅好,只因近期郁闷,想出门透透气罢了。

为何郁闷呢?当然人生的大部分,或者说大部分的人生,都是郁闷的。而我近期的郁闷,主要来自单位的工作状态。我在一家体制内的报社混饭,为了对得起每月的几个工资,我还算是敬业的勤勉的。甚至某段时间,几乎是宵衣旰食的样子。于是我被提拔了,由原来的一个部门的头儿晋升为“总编助理”,分管了四个新闻采访部门。可是奇怪的是,我却没有签字发稿权。就是说,我管的四个部门,我管的几十名记者,他们所采写的一切稿件,却无须我的审阅,而是由其他的“非主管领导”签字见报。于是我成了一个装饰,一个傀儡。有职无权,我能不生气吗?要说我嗜权如命,显然是侮辱我;而夸我蔑视权力清高如风,也满不是那回事。我是男人,从心理学角度剖析,一切正常的男人,都天生爱好权力。但是就具体的我而言,我对权的欲望是很小很小的。原因在于我很清楚:权力固然意味着你可以支配他人,但你会因此同步地丧失自由。正如狱警看犯人,犯人没有了自由,狱警也同时没有了自由——事实上都成了犯人。

于是我高兴起来。我有职务,职务满足着我的虚荣心;我无权,则可免去审阅之劳。问题在于这么一个尴尬:我没有地方坐班了!我原来的办公桌,已由我的接班人使用。“升官”后的我,却一时没有按级别落实独立的办公室。我暗示过几次,“有关方面”置若罔闻。怎么办?我只好每天到办公楼的走廊上转悠一圈,并依次走进各办公室,跟亲爱的同事们说几句笑话。然后,回家。

万般无聊之际,出版社约我写一部“非常可读”的长篇小说。于是我利用周末时间,开始了《冬离骚》的创作(就是后来,由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的《落红》;台湾版仍用原名《冬离骚》)。写起来还算顺利。通常是每个周五和周六的两个晚上,从子夜开始(老婆孩子睡熟了,安静了)一直写到天亮。总之两个通宵可写将近一万字。一个月下来,也就三万多字吧。

但是工程过了大半,却写不成了,或者说哀极而不想写了。在熟悉我的读者眼里,我似乎是个善于搞笑的幽默作家。这只是个表面现象,我不认为自己幽默。从骨子里讲,我是很悲观的。正在我不能往下写的时候,王朝阳和杨小兵二位先生,每天来一个电话,汇报他们在“西部长征”的途中是何等刺激、何等有趣,旨在勾引我也参加。半个月前,他们的车队就从西安出发了。他们经过宁夏、内蒙古、甘肃,直抵新疆。

于是,我决定跳出我目下难以为继的工作状态、创作状态,飞到乌鲁木齐,加入“西部长征”。

飞机升空,天已黑了。虽然坐在舷窗前,却依旧看不见外面的景物。想在飞机上俯瞰一下我从未到过的河西走廊,业已不能。舱里很安静,乘客们面无表情,好像做着冬眠前的准备。有点饿,还有点晕机。我对袁西安说,如果今天遭遇劫机者,把咱们弄到俄罗斯,岂不是不需办护照,不用掏腰包,就出国游玩一回!我很神往俄罗斯的森林与湖泊。袁说:“就是把你劫机到俄罗斯,你也只能闷在机场哪也别想去。当然人家会给你送吃送喝的,直到飞机最终离开。”这么一想,就祈祷千万别发生劫机。

飞机西行,等于逆地球自转而飞,故省时间,两个多小时就到了乌鲁木齐。下飞机等行李,耗了足足半小时。袁西安的行李箱最后一个传送出来,却被打开了。他连忙翻检,发现一摞钞票还在,证明是他自个儿没有锁牢箱子。

朝阳趴在铁栅栏上等待我们。人,黑多了,居然蓄起胡子,像个导演。由于人胖,又像个憨厚的狗熊。我隔着老远就冲他打招呼,可他近视,看不见。喊他,也无反应,因为人声太嘈杂。及至走到跟前,他才猛地笑起来——接过行李,上了停在不远处的吉普车。而袁西安,则由他的一个大学时的同学,如今乌市某家银行的行长接了去。

晚上住在乌鲁木齐宾馆,聊到后半夜。“西部长征”是由西安的几个好动的年轻人策划的一次探险活动。北京吉普赞助交通工具。媒体通过各种形式,如报纸、电台、电视、网络等都参与了进来。记者分别来自西安、北京、广州、长沙等地。长征队的全体人员,已经去了白杨沟,留下王朝阳和一辆吉普车等我。袁西安去过白杨沟,没兴趣再去了。9月8日 白杨沟里老山羊

有必要介绍一下王朝阳和杨小兵。二位都是我的同事。由于品性相近,故过从甚密。但我们并不是“三人帮”。所谓“帮”,是由于对某种东西共同觊觎而形成的利益小团体,尤其政治利益。我们没有这个目的,因此要害人物也不把我们当回事。王朝阳是编辑部主任,工作与为人无可挑剔,禀性上属于“才子加情种”类。我大他十岁,他一直称我“方老”,或者“老师”。我原不知他能下棋,偶尔与他对弈,居然输了,大为惊异。“我是把别人喝咖啡的时间都用到了下棋上。”他套用鲁迅的名言,吹嘘道。

小兵比朝阳大一岁,是摄影部主任。他从地质学院毕业后,跑遍了大西北。由于爱摄影,后来就进入报界,并荣获中国新闻摄影大奖。此君很天真,走路如鸵鸟。但是一双眼睛,却始终明亮地、含着几分柔情地微笑着——我们只能从某些幼稚园的阿姨的脸上见到这种眼睛。他的妻子我见过几面,但从未听她讲过话,可能因为她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吧。她是医务工作者,小兵的中学同学。某次同学聚会,她来迟了,见其他同学都在打牌玩耍,独小兵一人伏在桌上,脑袋偏枕着胳膊打呼噜,一滴晶莹的涎水滚向桌面。这个场景莫名其妙地打动了女同学。过了若干个日子,就嫁给了杨小兵。直到他们的孩子满地乱跑时,她才告诉小兵这个秘密。我没有问过小兵妻子,她何以见了睡梦中淌涎水的小兵而爱上了他。就此,我单方面猜测如下——

一个女人,首先是一个母亲,准确说起码应当是一个预备母亲。在这种纯天然的女人面前,所有的男人都是贪玩的,永远也长不大的孩子。这种女人看见一个男子睡梦中淌涎水时,她会本能地觉得这个男子很可笑,同时又不失可爱,觉得他是天真的,需要人呵护与照顾的。总之,唤起了她的母性,以及爱怜之心。这就是人人向往,但又谁也无法下个标准结论的爱情。有多少人,就有多少种爱情,你根本无法预料你在什么方面吸引了对方。同样一个人,他的某种特征,吸引一个人的好感,又同时让另一个人不能接受。比如小兵,在西部之旅,我们同房而眠,他鼾声滚滚,忽而如雷,忽而如风,是那样沉醉且甜美,害得我不能入睡。朝阳与他同睡了半个月,差不多已经适应了,即使睡不着,也无怨无艾地看着黑暗。而我是初次领教,简直无法忍受,真想踹他几脚,或者索性把他掀到门外的戈壁滩上过夜。可我不能这么做,因为杨小兵的呼噜问题,不是政治问题,更不是人品问题。况且他每天早上一掰开眼睛,第一句话便是:“我昨晚呼噜声大吗?你俩没睡好吧?”他这么一自责,我们反倒不好意思了,就一致决定——让他继续打呼噜。又联想到与他夜夜共枕的妻子,实在不容易,中华妇女联合会应该嘉奖他的妻子才是。

2000年9月8日这天,我们早上六点就起床了。乘吉普车去天山白杨沟。车子在黎明前的昏暗中行进。忽然,公路上漫涌来一堆闪闪发光的金银珠宝,仿佛《天方夜谭》里的某个画面。正在诧异时,车子已经开到近前。一看,原来是羊群——羊群的眼睛在黎明前发出金银珠宝般的光泽。到了目的地,景物才逐渐明晰起来。这白杨沟是个旅游景点,为哈萨克族牧区。满眼是碧绿的草原和苍翠的松林,以及密布在草原上的毡房、欢唱在山沟里的清流。那家宾馆前,停着许多旅游中巴。但我们找了半天,也没见到“西部长征”的影子。王朝阳双手撮成喇叭,扩嘴呼喊:“杨——小——兵——”

高处一个毡房里,跑出一个披红被子的男子,擦着手上的眼镜,戴了张望。“啊呀方老,你到底来了!”

他飞跑下来,高兴得不得了,说他们昨天吃了烤羊,还给我留了一条腿。“你放心吃吧,是个公羊,没有污染的!”

饭后骑马。跟哈萨克妇女讲价钱,说是骑一小时20元,结果算账时硬要去40元。“我是说骑一趟20元,一个来回等于两趟,很清楚嘛!”跟她理论时,她丈夫也来了,全用哈萨克语连说带比画。看来理论下去,不会有什么效果。就吃了这一壶。好在我骑的那匹母马,纯棕色,健美又漂亮,非常领会我的指令,只要一点点暗示,它就能准确体会出来。马是伟大的,没有马,人类的历史将是另一种我们无法想象的样子。法国博物学家布封写过一篇非常有名的《马》,说马是世上最美丽的一种动物,无论体态还是性情;它虽为人坐骑,却不失俊雅高贵的品格。我纵马奔向草原,来了个模仿秀——“人——民——万——岁——”

杨小兵为我抓拍下这个瞬间造型。

而朝阳人胖,骑了一匹老公马,压得马不住地放屁。马屁虽然不臭,但朝阳还是不住地自责:“唉呀呀,咱就掏了点钱么,把马压成这样!”所以骑几分钟就下来,牵马步行。

在露天地里吃抓饭,甚是痛快。这抓饭由大米、羊肉、胡萝卜丁儿组成。至于还有其他什么佐料,我弄不清。我这人向来不求美食,以为人生比吃喝有趣的事多不少。我的饮食水准以清爽果腹为最高原则。在我的作品里,很少描写“饮食文化”。这对一个中国作家来说,是个缺憾。中国人在骨子里是没有宗教感的。简而言之,中国人者,食色族也。但是我热爱新疆人发明的抓饭,壮阳暖胃。若是油水再清淡些,就更好了。

还值得一记的是,毡房之间,活跃着一只老山羊,简直是个老顽童。它六岁了,背上涂了红墨水,胡子八九寸长,将那弯曲的犄角拉直,估计有二尺长。游客们正争着与它合影,它是免费的,也满不在乎,一副见过大世面的明星姿态。它好动,你不逗它了,它悄悄溜到你身后,猛地将你抵趴下,或者站起来欲拥抱你。令人感叹的是,主人当着它的面宰杀它的同类,它居然没一点反应!可见它天天要见此类事,已经麻木了。反正它是主人的宠物,能为主人招徕顾客,是不会挨宰的。

回到乌鲁木齐,晚饭自理。我们仨就去吃“五一星光夜市”,点了几碗八宝粥、清炖豆腐类。远远见了有人围观什么。凑上去看热闹,是两个小伙子在卖烤全羊。那羊,被烤得金黄,头戴红花,嘴含青菜,温驯地卧在案上。卖者切了几片小肉让我们品尝,说先尝后买。我们肚里没空儿,不会买肉的,就不忍心品尝小肉片儿。我过去的一个女邻居,非常会算计,想吃水果了,就上市场的水果摊子,一路品尝过去,不住地嘟囔挑剔,结果没花一分钱,过了水果瘾。

乌鲁木齐的车速极快,是内地不曾见的。从城市的气派程度来看,很像曼谷。9月9日 未曾见过的好色

乘坐租来的大轿车,去天池。市景博大阔朗,据说中央政府决心把乌鲁木齐市建成中亚地区最大的都会,让其繁荣富庶,民众安居乐业,极少数分裂分子就无机可乘了。同时,也让周边的几个国家心向往之。出城后的高速路很宽畅,两边全是一望无际的农田。凡伸进田野的路口,均竖着蓝底白字牌“××师××团”,标明这是军垦大农场。

天池,是天山半腰上的,一大潭因雪山融化而积蓄的凉水而已。水色因森林环抱,碧绿中透出幽蓝。一群不满十岁的哈萨克小女孩,也不去上学,穿着民族服装,抱着一只小羊羔,和游客照相,一次两块钱,人少了一块钱也照。“来跟小羊照个相,我们给你造个型!”说着,一个舞姿定格原地。

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山下河谷两岸的树叶。是榆树,还是杨树?我的眼迷了,只被那非凡的颜色所震撼,一种宁静的震撼。那是秋季的颜色,像金币,但金币没有那样的润泽;像菜花,菜花又无那样深沉的意蕴。它那种微雨晚霞般的娇黄,美得让人想哭!我自认为是个“好色”之徒,可是平生从未见过如此令人心动的颜色。它激起人的,是一种类似爱情的感觉,因为真正的爱情总是带着一种不可名状的哀愁。

晚上,袁西安的朋友邀请我们几个进了一家酒楼的歌舞厅,请来几个小姐伴舞陪唱。其中一个姑娘是维吾尔族。“这次穿越大漠高原,能不能活着回来是两说,所以大家都放开些。”话虽这么说,其实我们过了很纯洁的两小时。9月10日 翻越天山

早餐后由乌鲁木齐市出发,先加足油。共11辆车,颇为壮观。其中的大卡车专拉给养。所有的车里都安装了对讲机,以联络彼此,通报前方路况。小兵为照顾“方老”,特意向领队申请,调换来一辆切诺基。该车密封,有减震装置,坐上去比帆布篷舒服多了。

总指挥小王,是个白面书生,很腼腆,却能策划如此有冒险味道的长途跋涉,挺不简单。他的漂亮女友特意从西安飞来乌鲁木齐市,与其话别。车队队长小吴,美院毕业,一看就是艺术家气质,一脸的青春疙瘩,很像电影里的西部牛仔,竟留了一条粗大的辫子,几次在厕所里让男人们惊叫起来,真是酷毙帅呆啦!总之,小吴挺有豪气,是典型的突击队员,又是那类英雄柔肠的小伙子。

车队要进天山时,停了下来,因为随行的电台记者要做现场直播节目,手机没有了信号,只好找路边店铺的公用电话打。大家都有些不耐烦。如今的媒体,其地位与档次很分明:电视最牛,报纸次之,电台又次之。至于什么网络,一时还说不准。在过去的年代,电台里出来的人,那可了不得哟。

进天山的这条公路,是一代名将王震率领人民解放军修筑的。时在公元1958年,与我同龄。王震很厉害,在新疆是妇孺皆知的人物。

天山陡而高,故其不同高度生长着不同的植被。我对植被缺乏研究,一路上唯有听向导赵工的讲解。赵工是个名人,一位退休的老地质队员,新、藏一带,差不多像他家的菜园子,没有谁比他更熟悉的了。他多次带领中外游考团,进入死亡之海罗布泊、生命禁区帕米尔。老头儿挺幽默的,一路上不住地说笑话。

河谷中的水很黑,墨汁儿似的。起先以为是黑色的山石映照的原因,及至深处,才发现有一家挺大的电化厂。厂房已经很老很破败了,但烟囱照样喷吐着浓雾。浓雾与远处的雪山相映衬,显得十分刺眼。

越上行,植被越见稀疏浅薄。植被们消失干净了,便是漫山遍野的碎石块。碎石块是由于夜间冰冻、白天暴晒所导致。再上,至山顶,就是长年不化的积雪了。海拔已经过了4000米,空气清冽,风速极快,待在密封的车里,觉得阳光能把人烤熟。可是一下车,又给人以“刺骨的温暖”。有人开始喘气。总指挥通知大家:抓紧时间在山顶拍照留念,然后下山。

在雪泥中下行了两小时,终于见到大草原!停下车子,跑进微黄色的、棉被似的大草地,打滚,跳舞,撒尿。然后摆一个“大”字,躺着,没有任何欲望了。

又走了几个小时,来到一个叫巴轮台的小镇,饱餐一顿拉条子。店主是个宁夏人,携妻带子来此谋生。正如一首歌里所唱:为了生活,我们四处奔波。这个镇子是个交通要冲,所以店铺甚多,以公路为街,两边全是两层的砖楼,悬挂着五颜六色的招牌。

饭后上路。出山后,就是大戈壁滩。新疆最缺水,可是几乎所有的地方,都是被水淹过的样子,全是沙砾。过和静、焉耆二县,看见解放军的一个炮兵团,记者要拍照,被阻拦了。晚饭安排在博斯腾湖边。人多,店家操作不及,大家便坐在湖畔的木栏上,等饭。湖边尽是芦苇,泊着大小不等的船只。黄昏时的风荡漾着浓浓的鱼腥味。蚊子大而猛。

大家找不见厕所,就依次钻进饭店后面的芦苇丛里。忽然几位女士尖叫起来,大家赶紧跑过去,看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助。只见她们一手提裤子,一手指着屁股,说:“蚊子!”那部位我们就不便帮忙了。

晚餐吃鱼。我从未见过如此的吃法,上了十几盘“菜”,全是不同品种的鱼,大大小小的鱼,竟没有任何搭配的菜,连一星儿葱花也没有!自那以后,很长时间都不想吃鱼了。

在哪儿过夜引发了争执。组织方要就地下榻,床位不够,可以用睡袋。理由是,以便明天早上就近游览博斯腾湖。队员们则多数不同意,以为他们交了很多钱,不能无缘无故地在不必要吃苦的地方大吃其苦。组织方只好妥协,率车队踅回博湖县,找了一家宾馆住下来。

朝阳和小兵还不能休息。他俩取出手提电脑,将数码相机拍的照片输进电脑存档,并连同朝阳写的文字,传回报社发表。这件事还比较麻烦,首先要找一部公用电话,而为了节省费用,又得等半天,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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