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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4-09 09:14: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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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史铁生著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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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问集

有问集试读:

图书在版编目(CIP)数据

有问集/史铁生著.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史铁生散文新编)

ISBN 978-7-02-015081-6

Ⅰ.①有… Ⅱ.①史… Ⅲ.①散文集—中国—当代 Ⅳ.①I267

中国版本图书馆CIP数据核字(2019)第040758号

责任编辑 杜丽

装帧设计 刘静

责任校对 李晓静

责任印制 徐冉

出版发行 人民文学出版社

社  址 北京市朝内大街166号

邮政编码 100705

网  址 http://www.rw-cn.com

印  刷 三河市延风印装有限公司

经  销 全国新华书店等

字  数 85千字

开  本 787毫米×1092毫米 1/32

印  张 6.125 插页 1

印  数 1—10000

版  次 2019年6月北京第1版

印  次 2019年6月第1次印刷

书  号 978-7-02-015081-6

定  价 46.00元

如有印装质量问题,请与本社图书销售中心调换。电话:010-65233595神位 官位 心位

有好心人劝我去庙里烧烧香,拜拜佛,许个愿,说那样的话佛就会救我,我的两条业已作废的腿就又可能用于走路了。

我说:“我不信。”

好心人说:“你怎么还不信哪?”

我说:“我不相信佛也是这么跟个贪官似的,你给他上供他就给你好处。”

好心人说:“哎哟,你还敢这么说哪!”

我说:“有什么不敢?佛总不能也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吧?”

好心人说:“哎哟哎哟,你呀,腿还想不想好哇?”

我说:“当然想。不过,要是佛太忙一时顾不上我,就等他有工夫再说吧,要是佛心也存邪念,至少咱们就别再犯一个拉佛下水的罪行。”

好心人苦笑,良久默然,必是惊讶着我的执迷不悟,痛惜着我的无可救药吧。

我忽然心里有点儿怕。也许佛真的神通广大,只要他愿意就可以让我的腿好起来?老实说,因为这两条枯枝一样的废腿,我确实丢失了很多很多我所向往的生活。梦想这两条腿能好起来,梦想它们能完好如初,二十二年了,我以为这梦想已经淡薄或者已经不在,现在才知道这梦想永远都不会完结,一经唤起也还是一如既往地强烈。唯一的改变是我能够不露声色了。不露声色但心里却有点儿怕,或者有点儿慌:那好心人的劝导,是不是佛对我的忠心所做的最后试探呢?会不会因为我的出言不逊,这最后的机缘也就错过,我的梦想本来可以实现但现在已经彻底完蛋了呢?

果真如此么?

果真如此也就没什么办法:这等于说我就是这么个命。

果真如此也就没什么意思:这等于说世间并无净土,有一双好腿又能走去哪里?

果真如此也就没什么可惜:佛之救人且这般唯亲、唯利、唯蜜语,想来我也是逃得过初一逃不过十五。

果真如此也就没什么可怕:无非又撞见一个才高德浅的郎中,无非又多出一个吃贿的贪官或者一个专制的君王罢了。此“佛”非佛。

当然,倘这郎中真能医得好我这双残腿,倾家荡产我也宁愿去求他一次。但若这郎中偏要自称是佛,我便宁可就这么坐稳在轮椅上,免得这野心家一日得逞,众生的人权都要听其摆弄了。

我既非出家的和尚,也非在家的居士,但我自以为对佛一向是敬重的。我这样说绝不是承认刚才的罪过,以期佛的宽宥。我的敬重在于:我相信佛绝不同于图贿的贪官,也不同于专制的君王。我这样说也绝不是拐弯抹角的恭维。在我想来,佛是用不着恭维的。佛,本不是一职官位,本不是寨主或君王,不是有求必应的神明,也不是可卜凶吉的算命先生。佛仅仅是信心,是理想,是困境中的一种思悟,是苦难里心魂的一条救路。

这样的佛,难道有理由向他行贿和谄媚么?烧香和礼拜,其实都并不错,以一种形式来寄托和坚定自己面对苦难的信心,原是极为正当的,但若期待现实的酬报,便总让人想起提着烟酒去叩长官家门的景象。

我不相信佛能灭一切苦难。如果他能,世间早该是一片乐土。也许有人会说:“就是因为你们这些慧根不足、心性不净、执迷不悟的人闹的,佛的宏愿才至今未得实现。”可是,真抱歉——这逻辑岂不有点儿像庸医无能,反怪病人患病无方么?

我想,最要重视的当是佛的忧悲。常所谓“我佛慈悲”,我以为即是说,那是慈爱的理想同时还是忧悲的处境。我不信佛能灭一切苦难,佛因苦难而产生,佛因苦难而成立,佛是苦难不尽中的一种信心,抽去苦难佛便不在了。佛并不能灭一切苦难,即是佛之忧悲的处境。佛并不能灭一切苦难,信心可还成立么?还成立!落空的必定是贿赂的图谋,依然还在的就是信心。信心不指向现实的酬报,信心也不依据他人的证词,信心仅仅是自己的信心,是属于自己的面对苦难的心态和思路。这信心除了保证一种慈爱的理想之外什么都不保证,除了给我们一个方向和一条路程之外,并不给我们任何结果。

所谓“证果”,我久思未得其要。我非佛门弟子,也未深研佛学经典,不知在佛教的源头上“证果”意味着什么,单从大众信佛的潮流中取此一意来发问:“果”是什么?可以证得的那个“果”到底是什么?是苦难全数地消灭?还是某人独自享福?是世上再无值得忧悲之事?还是某人有幸独得逍遥,再无烦恼了呢?

苦难消灭自然也就无可忧悲,但苦难消灭一切也就都灭,在我想来那与一网打尽同效,目前有的是原子弹,非要去劳佛不可?若苦难不尽,又怎能了无烦恼?独自享福万事不问,大约是了无烦恼的唯一可能,但这不像佛法倒又像贪官庸吏了。

中国信佛的潮流里,似总有官的影子笼罩。求佛拜佛者,常抱一个极实惠的请求。求儿子,求房子,求票子,求文凭,求户口,求福寿双全……所求之事大抵都是官的职权所辖,大抵都是求官而不得理会,便跑来庙中烧香叩首。佛于这潮流里,那意思无非一个万能的大官,且不见得就是清官,徇私枉法乃至杀人越货者竟也去烧香许物,求佛保佑不致东窗事发抑或锒铛入狱。若去香火浓烈的地方做一次统计,保险:因为灵魂不安而去反省的、因为信心不足而去求教的、因为理想认同而去礼拜的,难得有几个。

我想,这很可能是因为中国的神位,历来少为人的心魂而设置,多是为君的权威而筹谋。“君权神授”,当然求君便是求神,求官便是求君了,光景类似于求长官办事先要去给秘书送一点儿礼品。君神一旦同一,神位势必日益世俗得近于衙门。中国的神,看门、掌灶、理财、配药,管红白喜事,管吃喝拉撒,据说连厕所都有专职的神来负责。诸神如此地务实,信徒们便被培养得淡漠了心魂的方位;诸神管理得既然全面,神通广大且点滴无漏,众生除却歌功颂德以求实惠还能何为?大约就只剩下吃“大锅饭”了。“大锅饭”吃到不妙时,还有一句“此处不养爷”来泄怨,还有一句“自有养爷处”来开怀。神位的变质和心位的缺失相互促进,以致佛来东土也只热衷俗务,单行其“慈”,那一个“悲”字早留在西天。这信佛的潮流里,最为高渺的祈望也还是为来世做些务实的铺陈——今生灭除妄念,来世可入天堂。若问:何为天堂?答曰:无苦极乐之所在。但无苦怎么会有乐呢?天堂是不是妄念?此问则大不敬,要惹来斥责,是慧根不够的征兆之一例。

电视剧《北京人在纽约》,曾引出众口一词的感慨以及嘲骂:“美国也(他妈的)不是天堂。”可,谁说那是天堂了?谁曾告诉你纽约专门儿是天堂了?人家说那儿也是地狱,你怎么就不记着?这感慨和嘲骂,泄露了国产天堂观的真相:无论急于今生,还是耐心来世,那天堂都不是心魂的圣地,仍不过是实实在在的福乐。福不圆满,乐不周到,便失望,便怨愤,便嘲骂;并不反省,倒运足了气力去讥贬人家。看来,那“无苦并极乐”的向往,单是比凡夫俗子想念得深远:不图小利,要中一个大彩。

就算天堂真的存在,我的智力还是突破不出那个“证果”的逻辑:无苦并极乐是什么状态呢?独自享福则似贪官,苦难全消就又与集体服毒同效。还是那电视剧片头的几句话说得好,那儿是天堂也是地狱。是天堂也是地狱的地方,我想是有一个简称的:人间。就心魂的朝圣而言,纽约与北京一样,今生与来世一样,都必是慈与悲的同行,罪与赎的携手,苦难与拯救一致地没有尽头,因而在地球的这边和那边,在时间的此岸和彼岸,都要有心魂应对苦难的路途或方式。这路途或方式,是佛我也相信,是基督我也相信,单不能相信那是官的所辖和民的行贿。

还有“人人皆可成佛”一说,也作怪,值得探讨。怎么个“成”法儿?什么样儿就算“成”了呢?“成”了之后再往哪儿走?这问题,我很久以来找不到通顺的解答。说“能成”吧,又想象不出成了之后可怎么办,说“永远不能成”吧,又像是用一把好歹也吃不上的草料去逗引着驴儿转磨。所谓终极发问、终极关怀,总应该有一个终极答案、终极结果吧?否则岂不荒诞?

最近看了刘小枫先生的《走向十字架上的真理》,令我茅塞顿开。书中讲述基督性时说:人与上帝有着永恒的距离,人永远不能成为上帝。书中又谈到,神是否存在?神若存在,神便可见、可及乃至可做,难免人神不辨,任何人就都可能去做一个假冒伪劣的神了;神若不存在,神学即成扯淡,神位一空,人间的造神运动便可顺理成章,肃贪和打假倒没了标准。这可如何是好?我理解那书中的意思是说:神的存在不是由终极答案或终极结果来证明的,而是由终极发问和终极关怀来证明的,面对不尽苦难的不尽发问,便是神的显现,因为恰是这不尽的发问与关怀可以使人的心魂趋向神圣,使人对生命取了崭新的态度,使人崇尚慈爱的理想。“人人皆可成佛”和“人与上帝有着永恒的距离”,是两种不同的生命态度,一个重果,一个重行,一个为超凡的酬报描述最终的希望,一个为神圣的拯救构筑永恒的路途。但超凡的酬报有可能是一幅幻景,以此来维护信心似乎总有悬危。而永恒的路途不会有假,以此来坚定信心还有什么可怕!

这使我想到了佛的本义,佛并不是一个名词,并不是一个实体,佛的本义是觉悟,是一个动词,是行为,而不是绝顶的一处宝座。这样,“人人皆可成佛”就可以理解了,“成”不再是一个终点,理想中那个完美的状态与人有着永恒的距离,人即可朝向神圣无止地开步了。谁要是把自己披挂起来,摆出一副伟大的完成态,则无论是光芒万丈,还是淡泊逍遥,都像是搔首弄姿。“烦恼即菩提”,我信,那是关心,也是拯救。“一切佛法唯在行愿”,我信,那是无终的理想之路。真正的宗教精神都是相通的,无论东方还是西方。任何自以为可以提供无苦而极乐之天堂的哲学和神学,都难免落入不能自圆的窘境。1994年2月2日记忆迷宫

人们越来越多地使用电脑写作了。人们夸奖“386”比“286”好、“486”比“386”更好,那情形很像是在夸奖这个人比那个人更聪明。就像智力比赛,所谓“更聪明”即是说:运算(理解)的速度更快,存储(记忆)的信息更多,以及表达得更准确和联想的范围更宽广。

于是有一个可笑的问题提出:用“486”写作,会比用“286”写得更好吗?这个可笑的问题甚至不用回答。但与这个问题同样可笑的逻辑却差不多通行,比如:要是我们写得不及某人,我们首先会怪罪我们的大脑不及某人。

如果作品的美妙和作者的智商不成正比,如果我们的文学止步不前而世界上仍在不断涌现出伟大的作家,我们主要应该怪罪什么呢?如果“486”并没有写出比“286”更有新意更有魅力的作品,大家都明白,是坐在“486”前面敲打键盘的那个人不行。如果一个智商很高的大脑却缺乏创造力,只能不断地临摹前人和复制生活,其原因何在呢?

我看过一位哲学家写的一篇谈“电脑与灵魂”的文章,其中有这样一段话:

躯体和灵魂之间的模糊分别通常是理解为躯体与心灵,或者大脑与心灵之间的分别。研究这分别的一个途径是问:大脑是否能够做到心灵所能做的一切……

当然,目前更受注目的一个问题是电子计算机(电脑)是否有人……一样的能力……假如电子计算机能做到的跟人一样,则我们也只不过是电子计算机而已;也就是说,我们的存在也并不独特。从这个角度看,我们其实正在问“人是否存在”——一个与传统问题“神是否存在”有同样重要性的问题。

显然,大脑做不到心灵所能做到的一切。心灵比大脑广阔得多,深远得多,复杂得多。甚至所谓无限,我想其实也只是就心灵的浩渺无边而言。我们生存的空间有限,我们经历的时间有限,但我们心灵的维度是无限的。在电脑方兴未艾突飞猛进的时代,我们更容易发现,人的独特之处,究其根本不在于大脑,不在于运算得更快和记忆得更牢,而在于心灵的存在。浩渺无边的心灵,是任何大脑和电脑所无能比拟的。再高超的电脑也是人的造物,再聪明的大脑如果没有心灵隐于其后,也只近似传声筒或复印机。恰恰是心灵的浩渺无边,使人的大脑独具创造力,使文学成为必要,使创作能够永恒,使作家常常陷入迷茫也使作家不断走进惊喜。大脑不能穷尽心灵,因此我们永远为心灵所累不得彻底解脱,也因此,我们的创作才有了永无穷尽的前途。

所以,如果“486”写得不如“286”,我们应该怀疑的是:在“486”前面,“人是否存在”?键盘噼噼啪啪地敲响着,当然不能怀疑一个血肉之躯的存在,也不能怀疑一个正常大脑的存在,但我们有理由怀疑心灵是否存在。就是说,聪明的电脑或者聪明的大脑是否联通了心灵,其运作是否听命于心灵。心灵不在,即是人的不在,一台聪明的电脑或大脑便是人或上帝的一次盲目投资。当然,并不否定聪明的作用,但写作如果仅仅是大脑对大脑的操作,则无论是什么级别的大脑都难免走入文学的穷途。文学的无穷天地,我想可以描述为:大脑对心灵的巡察、搜捕和缉拿归案。聪明对于写作是一件好事,正如侦探的本事高超当然更利于破案,但侦探如果单单乐意走进市场而不屑于巡察心灵,我们就可能只有治安和新闻,而没有文学了。

心灵是什么呢?以及,心灵在哪儿?

我记得有一位哲学家(记不住他的名字)写过一本书(也记不住它的题目),书中问道:“我在哪儿?”胳膊是我的,“我”在胳膊里么?但没有了胳膊,却依然故“我”。腿呢?也一样,我”也不在腿里。那么“我”在心脏或大脑里了?但是把心脏或大脑解剖开来找吧,还是找不到“我”。虽然找不到,但若给心脏或大脑上加一个弹孔,“我”便消失。“我”,看来是一个结构,心灵是一个结构,死亡即是结构的消散或者改组。

那么,这个结构都包含什么呢?设想把一个人所有不致命的器官都摘除,怎样呢?这个人很可能就像一棵树或者一株草了。健全的生理就能够产生心灵么?那么把一个生理健全的人与世隔绝起来,隔绝得完全彻底,他的心灵还能有什么呢?心灵并不像一个容器,内容没有了容器还可以存在,不,心灵是一个结构,是信息的组织,是与信息共生共灭的。所以,心灵的构成当然不等于生理的构成,心灵的构成正是“天人合一”,主观与客观的共同参与,心灵与这个世界同构。世界是什么?如果世界不能被我们认识穷尽,我们一向所说的世界到底是什么呢?我想,这世界,就重叠在我们的心灵上。虽然我们不能穷尽它,但是它就在那儿,以文学的名义无止无休地诱惑着我们,召唤着我们。

我在写一篇小说的时候,发现了一个悖论:

我是我的印象的一部分

而我的全部印象才是我

我没有用“记忆”,而是用了“印象”。因为往日并不都停留在我的记忆里,但往日的喧嚣与骚动永远都在我的印象中。因为记忆,只是阶段性的僵死记录,而印象是对全部生命变动不居的理解和感悟。记忆只是大脑被动的存储,印象则是心灵仰望神秘时,对记忆的激活、重组和创造。记忆可以丢失,但印象却可使丢失的生命重新显现。一个简单的例证是:我们会忘记一行诗句,但如果我们的心绪走进了那句诗的意境,我们就会丝毫不差地记起它;当然那得是真正的诗句。一个众所周知的例证是:普鲁斯特在吃玛德莱小点心时,一瞬间看遍了自己的一生。如普鲁斯特一样的感受,几乎我们每个人都有过。

但是,印象中的往事是否真实呢?这也许就先要问问:真实是什么?当我们说“真实”的时候,这“真实”可能指的是什么?

我想引用我正在写着的一部小说中的一段话:

当一个人像我这样,坐在桌前,沉入往事,想在变幻不住的历史中寻找真实,要在纷纷纭纭的生命中看出些真实,真实便成为一个严重的问题。真实便随着你的追寻在你的前面破碎、分解、融化、重组……如烟如尘,如幻如梦。

我走在树林里,那两个孩子已经回家。整整那个秋天,整整那个秋天的每个夜晚,我都在那片树林里踽踽独行。一盏和一盏路灯相距很远,一段段明亮与明亮之间是一段段黑暗与黑暗,我的影子时而在明亮中显现,时而在黑暗中隐没。凭空而来的风一浪一浪地掀动斑斓的落叶,如同掀动着生命的印象。我感觉自己就像是这空空的来风,只在脱落下和旋卷起斑斓的落叶之时,才能捕捉到自己的存在。

往事,或者故人,就像那落叶一样,在我生命的秋风里,从黑暗中飘转进明亮,从明亮中逃遁进黑暗。在明亮中的,我看见他们,在黑暗里的我只有想象他们,依靠那些飘转进明亮中的去想象那些逃遁进黑暗里的。我无法看到黑暗里他们的真实,只能看到想象中他们的样子,随着我的想象他们飘转进另一种明亮。这另一种明亮,是不真实的么?当黑暗隐藏了某些落叶,你仍然能够想象它们,因为你的想象可以照亮黑暗可以照亮它们,但想象照亮的它们并不就是黑暗隐藏起的它们,可这是我所能得到的唯一的真实。即使是那些明亮中的,我看着它们,它们的真实又是什么呢?也只是我印象中的真实吧,或者说仅仅是我真实的印象。往事,和故人,也是这样,无论他们飘转进明亮还是逃遁进黑暗,他们都只能在我的印象里成为真实。

真实并不在我的心灵之外,在我的心灵之外并没有一种叫做真实的东西原原本本地待在那儿。真实,有时候是一个传说甚至一个谣言,有时候是一种猜测,有时候是一片梦想,它们在心灵里鬼斧神工地雕铸我的印象。而且,它们在雕铸我的印象时,顺便雕铸了我。否则我的真实又是什么呢,又能是什么呢?这些印象的累积和编织,那便是我了。

所有的小说,也许都可以说是记忆的产物,因为没有记忆便不可能有小说。但这样类推的话,我们也可以说没有乐器便没有音乐,没有刀斧便没有雕塑,没有颜料便没有图画,没有地球便没有人类。如此逻辑不失为真理,但如此真理也不失为废话。有意义的问题是:记忆,在创作者那儿,发生了什么?相关的问题是:为什么会发生?相似的问题是:我们为什么要写作?

记忆,在创作者那儿已经面目全非,已经走进另一种存在。我又要引一段我曾写过的话:

我生于一九五一年。但在我,一九五一年却在一九五五年之后发生。一九五五年的某一天,我记得那天日历上的字是绿色的,时间,对我来说就始于这个周末。在此之前一九五一年是一片空白,一九五五年那个周末之后它才传来,渐渐有了意义,才存在。但一九五五年那个周末之后,却不是一九五五年的一个星期天,而是一九五一年冬天的某个凌晨——传说我在那个凌晨出生,我想象那个凌晨,五点五十七分,于是一九五一年的那个凌晨抹杀了一九五五年的一个星期天。那个凌晨,五点五十七分我来到人间(有出生证为证),奶奶说那天下着大雪。但在我,那天却下着一九五六年的雪,我不得不用一九五六年的雪去理解一九五一年的雪,从而一九五一年的冬天有了形象,不再是空白。然后是一九五八年,这年我上了学,这一年我开始理解了一点儿太阳、月亮和星星的关系。而此前的一九五七年呢,则是一九六四年时才给了我突出的印象,那时我才知道一场“反右”运动大致的情况,因而一九五七年下着一九六四年的雨。再之后有了公元前,我知道了并设想着远古的某些历史,而公元前中又混含着对二〇〇一年的幻想,我站在今天设想远古又幻想未来,远古和未来在今天随意交叉,因而远古和未来都刮着现在的风。

我理解,博尔赫斯的“交叉小径的花园”是指一个人的感觉、思绪和印象,在一个人的感觉、思绪和印象里,时间成为错综交叉的小径。他强调的其实不是时间,而是作为主观的人的心灵,这才是一座迷宫的全部。

这已经不能说是记忆了,这显然也不是大脑猎奇的企图所致。这样的重组或者混淆,以及重组和混淆的更多可能性,乃是大脑去巡察心灵的路径,去搜捕和缉拿心灵的作为。昆德拉说(大意):“没有发现,就不能算得好小说。”我想,写作肯定不是为了重现记忆中的往事,而是为了发现生命根本的处境,发现生命的种种状态,发现历史所不曾显现的奇异或者神秘的关联,从而,去看一个亘古不变的题目:我们心灵的前途,和我们生命的价值,终归是什么?

这样的发现,是对人独特存在的发现,同时是对神的独特存在的发现。

这样的发现肯定是永无终结的,因为,比如说我们的大脑永远巡察不尽我们的心灵,比如说我们的智力永远不能穷尽存在的神秘,比如说存在是一个无穷的运动我们永远都不能走到终点,比如说我们永远都在朝圣的途中但永远都不能走到神的位置。也就是说,我们对终极的发问,并不能赢得终极的解答和解决。就像存在是一个永恒的过程一样,生命的意义是一个永恒的问题。比如艺术,谁能给它一个终极的解答么?比如爱,谁能给它一个终极的解决,从而给我们一个真正自由和博爱的世界?自由和爱永远是一个问题。自由和爱,以问题的方式而不是以答案形态,叠入我们的心灵。要点在于:这样的问题,有,还是没有?有和没有,即是神的存在和不存在,即是心灵的醒悟或者迷途。这差不多就是我们为什么要写作的理由了。

记忆给了我们这样的方便。1994年4月12日无答之问或无果之行

现今,信徒们的火气似乎越来越大,狂傲风骨仿佛神圣的旗帜,谁若对其所思所行稍有疑虑或怠慢,轻则招致诅咒,重则引来追杀。这不免让人想起“红卫兵”时代的荒唐,大家颂扬和憧憬的是同一种幸福未来,却在实行的路途上相互憎恨乃至厮杀得英雄辈出,理想倒乘机飘离得更加遥远。很像两个孩子为一块蛋糕打架,从桌上打到桌下,打到屋外再打到街上,一只狗悄悄来过之后,理想的味道全变。

很多严厉的教派,如同各类专横的主义,让我不敢靠近。

闻佛门“大肚能容”可“容天下难容之事”,倍觉亲近,喜爱并敬仰,困顿之时也曾得其教益。但时下,弄不清是怎么一来,佛门竟被信佛的潮流冲卷得与特异功能等同。说:佛就是最高档次的特异功能者,所以洞察了生命的奥秘。说:终极关怀即是对这奥秘的探索,唯此才是生命的根本意义,生命也才值得赞美。说:若不能平息心识的波澜,人就不可得此功能也就无从接近佛性。言下之意生命也就失去价值,不值得赞美。更说:便是动着行善的念头,也还是掀动了心浪,唯善恶不思才能风息浪止,那才可谓佛行。如是之闻,令我迷惑不已。

从听说特异功能的那一天起,我便相信其中必孕藏了非凡的智识,是潜在的科学新大陆。当然不是因为我已明了其中奥秘,而是我相信,已有的科学知识与浩瀚的宇宙奥秘相比,毕竟沧海一粟,所以人类认识的每一步新路必定难符常规;倘不符常规即判定其假,真就是“可笑之人”也要失笑的可笑之事了。及至我终于目睹了特异功能的神奇,便更信其真,再听说它有多么不可思议的能力,也不会背转身去露一脸自以为是的嘲笑。嘲笑曾经太多,胜利的嘲笑一向就少。

但是——我要在“但是”后面小做文章了。(其实大小文章都是作于“但是”之后,即有所怀疑之时。)

但是!我从始至今也不相信特异功能可以是宗教。“宗教”二字的色彩不论多么纷繁,终极关怀都是其最根本的意蕴。就是说,我不相信生命的意义就是凭借特异功能去探索生命的奥秘。那样的话它与科学又有什么不同?对于生命的奥秘,你是以特异功能去探索,还是以主流科学去探索,那都一样,都还不是宗教不是终极关怀,不同的只是这探索的先进与落后、精深与浅薄,以及功效的高低而已。而且这探索的前途,依“可笑之人”揣想,不外两种:或永无止境,或终于穷尽。“永无止境”比较好理解,那即是说:人类的种种探索,每时每刻都在限制上,每时每刻又都在无穷中;正因如此,才想到对终极的询问,才生出对终极的关怀,才要问生命的意义到底何在。而“终于穷尽”呢,总让人想不通穷尽之后又是什么?就便生命的奥秘终于了如指掌,难道生命的意义就不再成为问题么?

我总以为,终极关怀主要不是对来路的探察,而是对去路的询问,虽然来路必要关心,来路的探察于去路的询问是有助的。在前几年的文学寻根热时,我写过几句话:“小麦是怎么从野草变来的是一回事,人类何以要种粮食又是一回事。不知前者尚可再从野草做起,不知后者则所为一概荒诞。”这想法,至今也还不觉得需要反悔。人,也许是猴子历经劳动后的演变,也许是上帝快乐或寂寞时的创造,也许是神仙智商泛滥时的发明,也许是外星人纵欲而留下的野种,也许是宇宙能量一次偶然或必然的融合,这都无关宏旨,但精神业已产生,这一事实无论其由来如何总是要询问一条去路,或者总是以询问去路证明它的存在,这才是关键。回家祭祖的路线并不一定含有终极关怀,盲流的家园可以是任意一方乐土,但精神放逐者的家园不可以不在生命的意义。生命的意义若是退回到猴子或还原为物理能量,那仿佛我们千辛万苦只是要追究“造物主”的错误。“道法自然”已差不多是信徒们的座右铭,但人,不在自然之中吗?人的生成以及心识的生成,莫非不是那浑然大道之所为?莫非不是“无为无不为”的自然之造化?去除心识,风息浪止,是法自然还是反自然,真是值得考虑。(所谓“不二法门”,料必是不能去除什么的,譬如心识。去除,倒反而证明是“二”。“万法归一”显然也不是寂灭,而是承认差别和矛盾的永在,唯愿其和谐地运动,朝着真善美的方向。)佛的伟大,恰在于他面对这差别与矛盾,以及由之而生的人间苦难,苦心孤诣沉思默想;在于他了悟之后并不放弃这个人间,依然心系众生,执着而艰难地行愿;在于有一人未度他便不能安枕的博爱胸怀。若善念一动也违佛法,佛的传经布道又算什么?若是他期待弟子们一念不动,佛法又如何传至今天?佛的光辉,当不在大雄宝殿之上,而在他苦苦地修与行的过程之中。佛的轻看佛法,绝非价值虚无,而是暗示了理论的局限。佛法的去除“我执”,也并非是取消理想,而是强调存在的多维与拯救的无限。(顺便说一句:六祖慧能得了衣钵,躲过众师兄弟的抢夺,星夜逃跑……这传说总让我怀疑。因为,这行动似与他的著名偈语大相径庭。既然“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倒又怎么如此地看重了衣钵呢?)

坦白说,我对六祖慧能的那句偈语百思而不敢恭维。“本来无一物”的前提可谓彻底,因而“何处染尘埃”的逻辑无懈可击,但那彻底的前提却难成立,因为此处之“物”显然不是指身外之物以及对它的轻视,而是就神秀的“身为菩提树,心如明镜台”而言,是对人之存在的视而不见,甚至是对人之心灵的价值取消。“本来无一物”的境界或许不坏,但其实那也就没有好歹之分,因为一切都无。一切都无是个省心省力的办法,甚至连那偈语也不必去写,宇宙就像人出现之前和灭绝之后那般寂静,浑然一体了无差异,又何必还有罗汉、菩萨、佛以及种种境界之分?但佛祖的宏愿本是根据一个运动着的世界而生,根据众生的苦乐福患而发,一切都无,佛与佛法倒要去救助什么?所救之物首先应该是有的吧,身与心、尘埃与佛法当是相反相成的吧,这才是大乘佛法的入世精神吧。所以神秀的偈语,我以为更能体现这种精神,“身为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染尘埃”,这是对身与心的正视,对罪与苦的不惧,对善与爱的提倡,对修与行的坚定态度。

也许,神秀所说的仅仅是现世修行的方法,而慧能描画的是终极方向和成佛后的图景。但是,“世上可笑之人”的根本迷惑正在这里:一切都无,就算不是毁灭而是天堂,那天堂中可还有差别?可还有矛盾?可还有运动么?依时下信佛的潮流所期盼的,人从猴子变来,也许人还可变到神仙去,那么神仙即使长生是否也要得其意义呢?若意义也无,是否就可以想象那不过是一棵树、一块石、一座坚固而冷漠的大山、一团随生随灭的星云?就算这样也好,但这样又何劳什么终极关怀?随波逐流即是圣境,又何必念念不忘什么“因果”?想来这“因果”的牵念,仍然是苦乐福患,是生命的意义吧。

当然还有一说:一切都无,仅指一切罪与苦都无,而福乐常在,那便是仙境便是天堂,便是成佛。真能这样当然好极了。谁能得此好运,理当祝贺他,欢送他,或许还可以羡慕他。可是剩下的这个人间又将如何?如果成佛意味着独步天堂,成佛者可还为这人间的苦难而忧心么?若宏愿不止,自会忧心依旧,那么天堂也就不只有福乐了。若思断情绝,弃这人间于不闻不问,独享福乐便是孜孜以求的正果,佛性又在哪儿?还是地藏菩萨说得好:“地狱未空,誓不成佛。”我想这才是佛性之所在。但这样,便躲不过一个悖论了:有佛性的誓不成佛,自以为成佛的呢,又没了佛性。这便如何是好?佛将何在?佛位,岂不是没有了?

或许这样才好。佛位已空,才能存住佛性。佛位本无,有的才是佛行。这样才“空”得彻底,“无”得真诚,才不会执于什么衣钵,为着一个领衔的位置追来逃去。罗汉呀、菩萨呀,那无非标明着修习的进程,若视其为等等级级诱人的宝座,便难免又演出评职称和晋官位式的闹剧。佛的本意是悟,是修,是行,是灵魂的拯救,因而“佛”应该是一个动词,是过程而不是终点。

修行或拯救,在时空中和在心魂里都没有终点,想必这才是“灭执”的根本。大千世界生生不息,矛盾不休,运动不止,困苦永在,前路无限,何处可以留住?哪里能是终点?没有。求其风息浪止无扰无忧,倒像是妄念。指望着终点(成佛、正果、无苦而极乐),却口称“断灭我执”,不仅滑稽,或许就要走歪了路,走到为了独享逍遥连善念也要断灭的地步。

还是不要取消“心识”和“执着”吧——可笑如我者作如此想。因为除非与世隔绝顾自逍遥,魔性佛性总归都是一种价值信奉;因为只要不是毁灭,灵魂与肉身的运动必定就有一个方向;因为除了可祝贺者已独享福乐了之外,再没见有谁不执着的,唯执着点不同而已。有执着于爱的,有执着于恨的,有执着于长寿的,有执着于功名的,有执着于投奔天堂的,有执着于拯救地狱的,还有执着于什么也不执着以期换取一身仙风道骨的……想来,总不能因为有魔的执着存在,便连佛的执着也取消吧,总不能因为心识的可能有误,便连善与恶也不予识别,便连魔与佛也混为一谈吧。

佛之轻看心识,意思大概与“生命之树常青,理论永远是灰色的”相似。我们的智力、语言、逻辑、科学或哲学的理论,与生命或宇宙的全部存在相比,是有限与无穷的差距。今天人们已经渐渐看到,因为人类自许为自然的主宰,自以为科学技术的不断发展便可引领我们去到天堂,已经把这个地球榨取得多么枯瘪丑陋了,科学的天堂未见,而人们心魂中的困苦有增无减。因此,佛以其先知先觉倡导着另一种认识方法和生活态度。这方法和态度并不简单,若要简单地概括,佛家说是:明心见性。那意思是说:大脑并不全面地可靠,万勿以一(一己之见)概全(宇宙的全部奥秘),不可妄尊自大,要想接近生命或宇宙的真相,必得不断超越智力、逻辑、理论的局限,才能去见那更为辽阔浩渺的存在;要想创造人间的幸福,先要尊法自然的和谐,取与万物和平相处的态度。这当然是更为博大的智慧,但可笑如我者想,这并非意味着要断灭心识。那博大的智慧,是必然要经由心识的,继而指引心识,以及与心识通力合作。就像大学生都曾是从小学校里走出来的,而爱因斯坦的成就虽然超越了牛顿但并不取消牛顿。超凡入圣也不能弃绝了科学技术,最简单的理由就是芸芸众生并不个个都能餐风饮露。这是一个悖论,科学可以造福,科学也可以生祸,福祸相倚,由是佛的指点才为必要。语言和逻辑呢,也不能作废,否则便是佛经也不能读诵。佛经的流传到底还是借助了语言文字,经典的字里行间也还是以其严密的逻辑令人信服、教人醒悟。便是玄妙的禅宗公案,也仍然要靠人去沉思默解,便是“非常道”也只好强给它一个“非常名”,真若不流文字,就怕那智慧终会湮灭,或沦为少数慧根丰厚者的独享。这又是一个悖论,语言给我们自由,同时给我们障碍,这自由与障碍之间才是佛的工作,才是道的全貌。最要紧的是:倘在此心识纷纭、执着各异的世界上,一刀切地取消心识和执着,料必要得一个价值虚无的麻木硕果,以致佛魔难分,小术也称大道,贪官也叫公仆,恶也作佛善也作佛,佛位林立单单不见了佛性与佛行。

心识加执着,可能产生的最大祸患,怕就是专制也可以顺理成章。恶的心识自不必说,便是善的执着也可能如此。比如爱,“爱你没商量”就很可能把别人爱得痛苦不堪,从而侵扰了他人的自由和权利。但这显然不意味着应该取消爱,或者可爱可不爱。失却热情(执着)的爱早也就不是爱了。没有理性(心识)的爱呢,则很可能只是情绪的泛滥。美丽的爱是要执着的,但要使其在更加博大的维度中始终不渝,这应该是佛愿的指向,是终极的关怀。

心识也好,智慧也好,都只是对存在的(或生命奥秘的)“知”,不等于终极关怀。而且,智慧的所“见”也依然是没有止境,佛法的最令人诚服之处,就在于它并不讳言自身的局限,和其超越、升华的无穷前景。若仅停留于“知”,并不牵系于“愿”付诸“行”,便常让人疑惑那是不是借助众生的苦难在构筑自己的光荣。南怀瑾先生的一部书中的一个章节,我记得标题是“唯在行愿”,我想这才言中了终极关怀。终极关怀都是什么?论起学问来令人胆寒,但我想“条条大路通罗马”,千头万绪都在一个“爱”字上。“断有情”,也只是断那种以占有为目的或以奉献求酬报的“有情”,而绝不是要把人断得麻木不仁,以致见地狱而绕行,见苦难而逃走。(话说回来,这绕行和逃走又明显是“有情”未断的表征,与地藏菩萨的关怀相比,优劣可鉴。)爱,不是占有,也不是奉献。爱只是自己的心愿,是自己灵魂的拯救之路。因而爱不要求(名、利、情的)酬报;不要求酬报的爱,才可能不通向统治他人和捆绑自己的“地狱”。地藏菩萨的大愿,大约就可以归结为这样的爱,至少是始于这样的爱吧。

但是,我很怀疑地藏菩萨的大愿能否完成。还是老问题:地狱能空吗?矛盾能无吗?困苦能全数消灭吗?没有差别没有矛盾没有困苦的世界,很难想象是极乐,只能想象是死寂。——我非常渴望有谁能来驳倒我,在此之前,我只好沿着我不能驳倒的这个逻辑想下去。

有人说:佛法是一条船,目的是要渡你去彼岸,只要能渡过苦海到达彼岸,什么样的船都是可以的。对此我颇存疑问:一是,说彼岸就是一块无忧的乐土,迄今的证明都很无力;二是,“到达”之后将如何?这个问题似在原地踏步,一筹莫展;三是,这样的“渡”,很像不图小利而要中一个大彩的心理,怕是聪明的人一多,又要天翻地覆地争夺不休。

所谓“断灭我执”,我想根本是要断灭这种“终点执”。所谓“解脱”,若是意味着逃跑,大约跑到哪儿也还是难于解脱,唯平心静气地接受一个永动的过程,才可望“得大自在”。彼岸,我想并不与此岸分离,并不是在这个世界的那边存在着一个彼岸。当地藏菩萨说“地狱不空,誓不成佛”时,我想,他的心魂已经进入彼岸。彼岸可以进入,但彼岸又不可能到达,是否就是说:彼岸又不是一个名词,而是动词?我想是的。彼岸、普度、宏愿、拯救,都是动词,都是永无止境的过程。而过程,意味着差别、矛盾、运动和困苦的永远相伴,意味着普度的不可完成。既然如此,佛的“普度众生”以及地藏菩萨的大愿岂不是一句空话了?不见得。理想,恰在行的过程中才可能是一句真话,行而没有止境才更见其是一句真话,永远行便永远能进入彼岸且不弃此岸。若因行的不可完成,便叹一声“活得真累”,而后抛弃爱愿,并美其名为“解脱”和“得大自在”——人有这样的自由,当然也就不必太反对,当然也就不必太重视,就像目送一只UFO离去,回过头来人间如故。

还有一种意见,认为:说到底人只可拯救自己,不能拯救他人,因而爱的问题可以取消。我很相信“说到底人只可拯救自己”,但怎样拯救自己呢?人不可能孤立地拯救自己和把自己拯救到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去。世上如果只有一个人,或者只有一个生命,拯救也就大可不必。拯救,恰是在万物众生的缘缘相系之中才能成立。或者说,福乐逍遥可以独享,拯救则从来是对众生(或曰人类)苦乐福患的关注。孤立一人的随生随灭,细细想去,原不可能有生命意义的提出。因而爱的问题取消,也就是拯救的取消。

当然“爱”也是一个动词,处于永动之中,永远都在理想的位置,不可能有彻底圆满的一天。爱,永远是一种召唤,是一个问题。爱,是立于此岸的精神彼岸,从来不是以完成的状态消解此岸,而是以问题的方式驾临此岸。爱的问题存在与否,对于一个人、一个族、一个类,都是生死攸关,尤其是精神之生死的攸关。1994年5月24日爱情问题一

有人说,世界上,每分每秒都有贝多芬的乐曲在奏响在回荡,如果真有外星人的话,他们会把这声音认作地球的标志就像土星有一道美丽的环),据此来辨认我们居于其上的这颗星星。这是个浪漫的想象。何妨再浪漫些呢?若真有外星人,外星人爷爷必定会告诉外星人孙子,这声音不过是近二百年来才出现的,而比这声音古老得多的声音是“爱情”。爱情,几千年来人类以各种发音说着、唱着、赞美着和向往着它,缠绵激荡片刻不息。因此,外星人爷爷必定会纠正外星人孙子:爱情——这声音,才是银河系中那颗美丽星星的标志呢。二

但,爱情是什么?爱情,都是什么呢?

大约不会有人反对:美满的爱情必要包含美妙的性(注:本文中的“性”意指性吸引、性行为、性快乐),而美满的性当然要以爱情为前提。因为世上还有一种叫做“友爱”的情感,以及一种叫做“嫖娼”和一种叫做“施暴”的行为。因而大约也就不会有人反对;爱情不等于性,性也不能代替爱情。如同红灯区里的男人或女人都不能代替爱人。

这差不多能算一种常识。

问题是:那个不等同于性的爱情是什么?那个性所不能代替的爱情,是什么?包含性并且大于性的那个爱情,到底是怎么一种事?三

也许爱情,就是友爱加性吸引?

就算这机械的加法并不可笑,但是,为什么你的异性朋友不止十个,而爱人却只有一个(或同时只有一个)呢?因为只有一个对你产生性吸引?是吗?

也许有人是。可我不是。我不是而且我相信,像我这样不止从一个异性那儿感受到吸引的人很多,像我这样不止被一个美丽女人惊呆了眼睛和惊动了心的男人很多,像我这样公开或暗自赞美过两个以上美妙异性的人肯定占着人类的多数。

证明其实简单:你还没有看见你的爱人之时你早已看见了异性的美妙,你被异性惊扰和吸引之后你才开始去寻找爱人。你在寻找一个事先并不确定的异性做你的爱人,这说明你在选择。你在选择,这说明对你有性吸引力的异性并不只有一个。那么,选择的根据是什么?若仅仅是性,便没有什么爱情发生,因而那是动物界司空见惯的事件与本文无关。你的根据当然是爱情。

但是爱情是什么眼下还不知道。

现在只知道了一件事:性吸引从来不是一对一的,从来是多向的,否则物种便要在无竞争中衰亡。四

我读过一篇小说,写一对恋人(或夫妻)出门去,走在街上、走进商店、坐上公共汽车和坐进餐厅里,女人发现男人的目光常常投向另外的女人(一些漂亮或性感的女人),于是她从扫兴到愤怒终至离开了那男人。这篇小说明显是嘲讽那个男人,相信他不懂得爱情和不忠于爱情。

但该小说作者的这一判断只有一半的可能是对的,只有一半的可能是,那个男人尚未走出一般动物的行列。另外一半的可能是那个女人不懂爱情。首先她没弄清性与爱的分别,性是多指向的,而性的多指向未必不可以与爱的专一共存。其次她把自己仅仅放在了性的位置上,因为只有在这个位置上她与另外那些女人才是可比的。第三,那男人没有因为众多的性吸引而离开她,她可想过这是为什么吗?她显然没想过,因为倒是她仅仅为了性妒忌而离开了她的恋人或丈夫。

恋人们或夫妻们,应该承认性吸引的多向性,应该互相允许(公开或暗自)赞赏其他异性之魅力。但是!但是恋人们或夫妻们,可以承认和允许多向的性行为么?不,当然不,至少我不,至少当今绝对多数的人都——不!这,是为什么?这是一个最严重也最有价值的问题。五

毫无疑问,是因为爱情,因为必须维护爱情的神圣与纯洁,因为专一的爱情才受到赞扬。但是,这就有点儿奇怪,这就必然引出两个不能含混过去的问题:

一是,爱情既然是一种美好的情感,为什么要专一?为什么只能对一个人?为什么必须如此吝啬?为什么这吝啬或自私倒要受到赞扬和被誉为神圣与纯洁?

二是,性吸引既然是多向的,为什么性行为不应该也是多向的?为什么性行为要受到限制,而且是以爱情(神圣与纯洁)的名义来限制?为什么对性的态度,竟是对爱情忠贞与否的(一个很重要的)证明?为什么多向的性吸引可与爱情共存,而多向的性行为便被视为对爱情的不忠?六

先说第二个问题。

这不忠的观念,可能是源于早先的把爱情与婚姻、家庭混为一谈,源于婚姻、家庭所关涉的财产继承。所以这不忠,曾经主要是一个经济问题,现在则不过是旧观念的遗留问题。这不无道理。但,这么简单么?那么在今天,爱情已不等同于婚姻、家庭,已常常与经济无涉,这不忠的观念是否就没有了基础就很快可以消逝了呢?或者这不忠的观念,仅仅是出于动物式的性争夺,在宽厚豁达和更为进步的人那儿已不存在?

我知道一位现代女性,她说只要她的丈夫是爱她的,她丈夫的性对象完全可以不限于她,她说她能理解,她说她自己并不喜欢这样但是她能理解她的丈夫,她说:“只要他爱我,只要他仍然是爱我的,只要他对别人不是爱,他只爱我。”可是,当那男人真的有了另外的性对象而且这样的事情慢慢多起来时,这位现代女性还是陷入了痛苦。不,她并不推翻原来的诺言,她的痛苦不是因为旧观念的遗留,更不是性嫉妒,而是一个始料未及的问题:“可我怎么能知道,他还是爱我的?”她说,虽然他对她一如既往,但是她忽然不知道为什么他还是爱她的。她不知道在他眼里和心中,她与另外那些女人有什么不同。她不知道为什么她不是与另外那些女人一样,也仅仅是他的一个性对象?她问:“什么能证明爱情?”一如既往的关心、体贴、爱护、帮助……这些就是爱情的证明么?可这是母爱、父爱、友爱、兄弟姐妹之爱也可以做到的呀?但是爱情,需要证明,需要在诸多种爱的情感中独树一帜表明那不是别的那正是爱情!

什么,能证明爱情?七

曾有某出版社的编辑,约我就爱情之题写一句话。我想了很久,写了:没有什么能够证明爱情,爱情是孤独的证明。

这句话很可能引出误解,以为就像一首旧民谣中所表达的愿望,爱情只是为了排遣寂寞。(那首旧民谣这样说:小小子儿,坐门墩儿,哭着喊着要媳妇儿。要媳妇儿干吗呀?点灯说话儿,吹灯就伴儿,早上起来梳小辫儿。)不,孤独并不是寂寞。无所事事你会感到寂寞,那么日理万机如何呢?你不再寂寞了但你仍可能孤独。孤独也不是孤单。门可罗雀你会感到孤单,那么门庭若市怎样呢?你不再孤单了但你依然可能感到孤独。孤独更不是空虚和百无聊赖。孤独的心必是充盈的心,充盈得要流溢出来要冲涌出去,便渴望有人呼应他、收留他、理解他。孤独不是经济问题也不是生理问题,孤独是心灵问题,是心灵间的隔膜与歧视甚或心灵间的战争与戕害所致。那么摆脱孤独的途径就显然不能是日理万机或门庭若市之类,必须是心灵间戕害的停止、战争的结束、屏障的拆除,是心灵间和平的到来。心灵间的呼唤与呼应、投奔与收留、袒露与理解,那便是心灵解放的号音,是和平的盛典是爱的狂欢。那才是孤独的摆脱,是心灵享有自由的时刻。

但是这谈何容易,谈何容易!

让我们记起人类社会是怎样开始的吧。那是从亚当和夏娃偷吃了禁果于是知道了善恶之日开始的,是从他们各自用树叶遮挡起生殖器官以示他们懂得了羞耻之时开始的。善恶观(对与错、好与坏、伟大与平庸与渺小等等),意味着价值和价值差别的出现。羞耻感(荣与辱,扬与贬,歌颂与指责与唾骂等等),则宣告了心灵间战争的酿成,这便是人类社会的独有标记,这便是原罪吧,从那时起,每个人的心灵都要走进千万种价值的审视、评判、褒贬、乃至误解中去(枪林弹雨一般),每个人便都不得不遮挡起肉体和灵魂的羞处,于是走进隔膜与防范,走进了孤独。但从那时起所有的人就都生出了一个渴望:走出孤独,回归乐园。

那乐园就是,爱情。八

寻找爱情,所以不仅仅是寻找性对象,而根本是寻找乐园,寻找心灵的自由之地。这样看来,爱情是可以证明的了。自由可以证明爱情。自由或不自由,将证明那是爱情或者不是爱情。

自由的降临要有一种语言来宣告。文字已经不够,声音已经不够,自由的语言是自由本身。解铃还需系铃人。孤独是从遮掩开始的,自由就要从放弃遮掩开始。孤独是从防御开始的,自由就要从拆除防御开始。孤独是从羞耻开始的,自由就要从废除羞耻开始。孤独是从衣服开始,从规矩开始,从小心谨慎开始,从距离和秘密开始,那么自由就要从脱去衣服开始,从破坏规矩开始,从放浪不羁开始,从消灭距离和泄露秘密开始……(我想,相视如仇一定是爱的结束,相敬如宾呢,则可能还不曾有爱。)

性行为是一种语言。在爱人们那儿,袒露肉体已不仅仅是生理行为的揭幕,更是心灵自由的象征;炽烈地贴近已不单单是性欲的催动,更是心灵的相互渴望;狂浪的交合已不只是繁殖的手段,而是爱的仪式。爱的仪式不能是自娱,而必得是心灵间的呼唤与应答。爱的仪式,并不发生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孤岛,爱的仪式是百年孤独中的一炬自由之火。在充满心灵战争的人间,唯这儿享有自由与和平。这儿施行与外界不同甚或相反的规则,这儿赞美赤身裸体,这儿尊敬神魂颠倒,这儿崇尚礼崩乐坏,这儿信奉敞开心扉。这就是爱的仪式。爱的表达。爱的宣告。爱的倾诉。爱之祈祷或爱之祭祀。九

君王与嫔妃、嫖客与娼妓、爱人与爱人,其性行为之方式的相同点想必很多,那是由于身体的限制。但其性行为之方式的不同点肯定更多,因为,就便是相同的行动也都流溢着不同的表达,那是源自心灵的创造。

譬如哭,是忧伤还是矫情,一望可知。譬如笑,是欢欣还是敷衍,一望可知。譬如西门庆和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其境界的大不同一读可知。这很像是人们用着相同的文字,而说着不同的话语。相同的文字大家都认得,不同的话语甚至不能翻译。

顺便想到:什么是淫荡呢?在不赞成禁欲的人看来,并没有淫荡的肉身,只有淫荡的心计。只要是爱的表达(譬如查泰莱夫人与其情人),一切礼崩乐坏的作为都是真理,并无淫荡可言。而若有爱之外的指向(譬如西门庆),再规范再八股的行动也算流氓。十

性是爱的仪式,爱情有多么珍重,性行为就要多么珍重。好比,总不能在婚礼上奏哀乐吧,总不能为了收取祭品就屡屡为亲娘老子行葬礼吧。仪式,大约有着图腾的意味,是要虔敬的。改变一种仪式,意味着改变一种信念,毁坏一种仪式就是放弃一种相应的信念。性行为,可以是爱的仪式,当然也可以是不爱的告白。

这就是为什么,对性的态度,是对爱情忠贞与否的一个重要证明。这就是为什么,性要受到限制,而且是以爱情的名义。

爱情,不是自然事件,不是荒野上交媾的季节。爱情是社会事件,在亚当夏娃走出伊甸园之后发生,爱情是在相互隔膜的人群里爆发出一种理想,并非一种生理的分泌。所以性不能代替爱情。所以爱情包含性又大于性。十一

再说第一个问题:爱情既然是美好的感情,为什么要专一,为什么不该多向呢?为什么不该在三个以至一万个人之间实现这种感情呢?好东西难道不应该扩大倒应该缩小到只是一对一?多向的爱情,正可与多向的性吸引相和谐,多向的性行为何以不能仍然是爱的仪式呢?那岂不是在更大的范围里摆脱孤独么?岂不是在更大的范围里敞开心扉,实现心灵的自由与和平么?这难道不是更美好的局面?

不能说这不是一个美好的理想。这差不多与世界大同类似,而且不单是在物质享有上的大同。在我想来,这更具有理想的意味。至少,以抽象的逻辑而论,没有谁能说出这样的局面有什么不美和不好。若有不美和不好,则必是就具体的不能而言。问题就在这儿,不是不该,而是不能。不是理想的不该,不是逻辑的不通,也不是心性的不欲,而是现实的不能。

为什么不能?

非常奇妙:不能的原因,恰恰就是爱情的原因。简而言之:孤独创造了爱情,这孤独的背景,恰恰又是多向爱情之不能的原因。倘万众相爱可如情侣,孤独的背景就要消失,于是爱情的原因也将不在。孤独的背景即是我们生存的背景,这与悲观和乐观无涉,这是闭上眼睛也能感受到的事实,所以爱情应当珍重,爱情神圣。

倘有三人之恋,我看应当赞美,应当感动,应当颂扬。这与所谓第三者绝无相同,与群婚、滥交、纳妾、封妃更是天壤之别。唯其可能性微乎其微。更别说四。十二

我知道有一位性解放人士,他公开宣称他爱着很多女人,不是友爱而是包含性且大于性的爱情,他的宣称不是清谈,他宣称并且实践。这实践很可能值得钦佩。但不幸,此公还有一个信条:诚实。(这原不需特别指出,爱情嘛,没有诚实还算什么?)于是苦恼就来了,他发现他走进了一个二律背反的处境:要保住众多爱情就保不住诚实,要保住诚实就保不住众多爱情。因为在他众多地诚实了之后,众多的爱人都冲他嚷:要么你别爱我,要么你只爱我一个!于是他好辛苦:对A瞒着B,对B瞒着C,对C瞒着AB,对B瞒着AC……于是他好荒唐:本意是寻找自由与和平,结果却得到了束缚和战争,本意要诚实结果却欺瞒,本意要爱结果他好孤独。他说他好孤独,我想他已开始成人。他或者是从动物进化成人了,或者是从神仙下凡成人了,总之他看见了人的处境。这处境是:心与心的自由难得,肉与肉的自由易取。这可能是因为,心与心的差别远远大于肉与肉的差别,生理的人只分男女,心灵的人千差万别。这处境中自由的出路在哪儿?我想无非两路:放弃爱情,在欺瞒中去满足多向的性欲,麻醉掉孤独中的心灵和做爱情的信徒,知道他非常有限,因而祈祷因而虔敬,不恶其少恶其不存,唯其存在,心灵才注满希望。十三

不过真正的性解放人士,可能并不轻视爱,倒是轻视性。他们并不把性与爱联系在一起,不认为性有爱之仪式的意义,为什么吃不是爱的告白呢?性也不必是。性就是性如同吃就是吃,都只是生理的需要与满足,爱情嘛,是另一回事。这不失为一个聪明的主张。你可以有神圣的专注的爱情,同时也可以有随意的广泛的性行为,既然爱与性互不相等,何妨更明朗些,把二者彻底分割开来对待呢?真的,这不见得不是一个好主意,性不再有自身之外的意义,性就可以从爱情中解放出来,像吃饭一样随处可吃,不再引起其他纠葛了。但是,爱,还包含性么?当然包含,爱人,为什么不能也在一块吃顿饭呢?爱情的重要是敞开心扉不是吗,何须以敞开肉体作其宣布?敞开肉体不过是性行为一项难免的程序,在哪儿吃饭不得先有个碗呢?所以我看,这主张不是轻视了爱,而是轻视了性,倘其能够美满就真是人类的一次伟大转折。

但是这样,恐怕性又要失去光彩,被轻视的东西必会变得乏味,唾手可得的东西只能使人舒适不能令人激动,这道理相当简单,就像绝对的自由必会葬送自由的魅力。据说在性解放广泛开展的地方,同时广泛地出现着性冷漠,我信这是真的,这是必然。没有了心灵的相互渴望,再加上肉体的沉默(没有另外的表达),性行为肯定就像按时地服药了。假定这不重要,但是爱呢?爱情失去了什么没有?

爱情失去了一种最恰当的语言。这语言随处滥用,在爱的时候可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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