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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4-10 18:18: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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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勇男

出版社:中国文史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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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道

门道试读:

作者简介

王勇男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大庆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生于沈阳。大学文化,教育经济与管理硕士学位。著有诗集《雪太阳》《青红皂白》等。

日祸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油田会战分片告捷时,有一口油井的井位定在了萨日娜家的院子里。按“地面服从地下,人要给井让路”的油田行规,就是地上的一切都不能成为勘探开采地下石油的障碍。“哪里有石油哪里就是我的家”的石油铁军豪气无限,霸气十足,黄河两岸、大江南北都留下了他们的英雄足迹,所向披靡!没想到在离油田会战指挥部十五里远的红色草原,一个叫萨日娜的中年女人挡住了石油铁军的脚步……一

正当大家等着黄副指挥下令时,萨日娜肘弯里挎着一篮子香瓜走进院子。你们来了,是石油上的人?吃点瓜吧,井水拔过瓦凉瓦凉的。你们是那个钻井队的吗?她指了一下南面影影绰绰看见的一个钻井架。不是。现场组长齐勇说。这是油田指挥部的黄副指挥,你不让我们打这口井,耽误了生产,黄副指挥亲自来了。齐勇的意思是,萨日娜这是你自己招惹的,看你还能招架住?

黄副指挥突然转身直截了当问萨日娜,为什么不让打井?

打井我管不着,扒房子不行。萨日娜放下手里的瓜,收回了笑容说。你是领导,是八路出身吧,不是日本鬼子对吧?鬼子我也见过。说这话萨日娜的嘴角哆嗦了几下。

别把话扯远了,什么八路鬼子的,怎能扯到一块呀?就说为什么阻止打井?黄副指挥口气强硬。萨日娜也板起脸面说,我就想问问,油田上打井就一定要扒我家的房子吗?你看看除了这房子、院子,四周都是荒甸子,哪里打井不行,为什么井位就定在这房子上?想撵我走是不是?那不行。红色草原上我住了多少年?你们才来几天?

地上服从地下,这是油田开发建设的原则。黄副指挥干脆地说。

地下是死人,地上是活人,地上服从地下,让活人服从死人?谁出的馊主意。萨日娜反驳说。

乱弹琴。黄副指挥说,你抓紧搬家,别耽误我们打井,这是国家任务。

就不能重新定井位?让我平静地过自己的日子。

谁说不让你过日子了?黄副指挥生硬地回了一句。

扒我的房子就是不让我过日子,房子扒了上哪儿住去?

我们可以换地方给你重盖。

你们还住帐篷地窨子哪,给我盖房子?瞧你们盖那几栋地窨子,都没有我家的菜窖弄得好,谁敢住?再说你们的人都没地方住,先给我盖房子,可能吗?

萨日娜这几句话说到了黄副指挥的痛处,是啊,来参加会战的成千上万的职工家属都没地方住,到处搭帐篷挖地窨子,现在天还没冷还能凑合,再过一个多月大雪铺天盖地,气温零下三十多摄氏度,人往哪里住?这也是当下油田会战指挥部首脑们最焦头烂额的问题。他的心里不禁一抽搐,这才仔细地瞄了萨日娜一眼。这是一个中等身量普通的农村妇女,四十多岁,眼角和额头上的几道皱纹非常明晰,神态就像风中的杨树一样,既裸露又内敛,粗犷又不失女人的风韵。仅两秒钟黄副指挥就从她的眼神里看出她是一个有经历的女人。

油田人都知道黄副指挥做事一贯军旅,雷厉风行,说了算定了干,让他收回命令,除非先把他干掉。同来的十几个人见他眉头紧锁,上车把带来的锹镐都拿了下来,自觉站成一队等待命令。

你男人是干什么的?黄指挥突然问,把他找来说话。他死了。死了?死了,在这。萨日娜一指大槐树后面的土堆。怎么死的?被日本鬼子杀死的。什么时候?已经死二十年了。他也是抗联?不是,就是老百姓。

黄昆仑是在这一带打过鬼子的,他的某根神经被触动了,萨日娜的话引起了他极大的关注。怎么被杀的?小鬼子也是来找石油,他说不知道,就被杀了。

黄昆仑走到坟前,隐隐约约看清了墓碑上中间的文字:丈夫索承千古。

他被杀的时候多大岁数?二十三岁。萨日娜自己数叨说,日本鬼子找石油杀了我丈夫,你们找石油要扒我的房子,老天真是瞎了眼了。我萨日娜怎么活着就这么难哪。要不你们把我也杀了吧,杀了吧。萨日娜突然疯了一样喊了起来。就是我答应,我丈夫的冤魂也不答应。你们信不信?不信你就问问他。

他是一个因石油冤死的人。黄副指挥在心里说这样一句话时,心头翻起一股莫明的酸楚。活守着死去的丈夫过日子,一个孤寡女人无依无靠,再扒了她的房子,她将怎么活?他抬头向红色草原的远方望去,眼前一片苍茫。谁勘探的井位,不能把房子让过去么?真是不怕找麻烦。这念头在他的脑子里一闪而过。他发出了命令,拿井位图来。现场组长齐勇说没带来。没带来施什么工?乱弹琴!他训斥道。转身对萨日娜说,你别急了,等着,我们回去研究研究再说。

这么大的荒甸子,你们换个地方打吧,恢复了理智的萨日娜恳求说,打多少口井都行,我替你们看着都行。黄昆仑又仔细看了一眼房子,房上长着几丛草,是老房子了。他大手一挥,其他人立即跑步上车。他上车后又回头看了萨日娜一眼。萨日娜呆呆地眼望车的黄烟,直到眼前一片煞白,眼泪流了出来。

车厢里的调度张海和现场组长齐勇悄声议论说,黄指挥今天算遇到碴子了,萨日娜不软不硬,敢说话,他倒软了,真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你别说,萨日娜这个女人活得也太不容易了,一个人守了二十多年寡,还死守着丈夫的坟,太惨了!再扒了她的房子,真是要她命的事。刚才我看她好像精神有点毛病……你看刚才她那个喊就不正常。张海肯定地说。这事肯定不算完,说不定井位就换地方了。萨日娜赢了。没那么简单,会战这几年,哪个井位因地面条件改变过?我搞施工的我还不知道,一个都没有。齐勇又担心地说,我们可是照设计院的图纸科学施工,你干调度的可别把责任又整到我们身上。

第二天上午,现场组组长齐勇骑摩托车来到萨日娜家告诉她,房子不扒了,井位挪到你家西面六十米,这是昨天夜里指挥部专门开会决定的。他换了口气说,你可真有钢,敢说敢干,能让黄副指挥退步,厉害厉害!

萨日娜没想到她一夜没睡好担心的事这么快就解决了。连连说谢谢你,谢谢黄副指挥,谢谢油田可怜我这没儿没女的人。

为感谢黄副指挥,萨日娜第六次去油田指挥部才见到他。他一直在会战前线,早出晚归。算来已经八天了,她为此已经走了一百八十里路。黄副指挥比上次见时瘦了,喉结明显大了,眼睛却炯炯有神。萨日娜站在他的办公室里,想好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汗却悄悄从耳鬓流出来。

房子给你留下了,是指挥部决定的,为此还专门开了个会,前所未有啊。黄副指挥边给进来的秘书签字边大声地说。你的感谢我已经领了,你送来的香瓜我也吃着了,不错!那口井这一两天就开钻,叫五排一井,你可得给我们看着点啊。

哎!萨日娜大声答应。打井的人就在我家吃饭吧,现在土豆倭瓜苞米全下来了。

那倒不用,你就做好准备,井打完后,你给看着点就行,就是对油田最好的感谢。他又说,油田帮你,你帮油田,日子就会越过越好。等油田建设起来,油田里的老乡都会受益的,你也会老有所养。看他外貌是个粗人,可句句话都说到萨日娜心里去了。他不但接受了自己的感激,还把自己和油田联系起来,他想得真远,真是个能人,不愧是个指挥!萨日娜激动了,从来没人向她说过这样体贴的话。心头一热眼睛潮湿起来。

萨日娜,你也是为石油付出过的人。他当然是指她丈夫的死。以后有什么困难你就来找我。她的眼泪刷一下就流了出来,赶紧用手去挡那眼泪。黄昆仑有点蒙了,心想,我没说错什么呀?说怪也不怪,石油人都是硬汉子,很少能看到女人的哭。黄昆仑突然发现自己最怕什么了,答案是:女人的眼泪。为这发现,他才知道自己叱咤风云半生,战场上与日本鬼子、美国兵面对面拼过刺刀的人,也有恐惧感。他不禁深吸一口凉气。

萨日娜没有辜负黄副指挥的希望,把五排一井井场垫得四四方方,边棱角硬朗分明,落地的污油都给收进铁桶里,把采油树擦得锃光瓦亮。井也争气,日产原油五百多吨,是油田初期典型的高产自喷井。

不久黄副指挥来视察这口日产五百吨的功勋井,看到这别样的井场眼睛顿时一亮。井场垫得比地平高出一尺,井台下挖了排水沟,芦苇和杂草都割掉了,上井场的采油小路也垫得干干爽爽,他心里一阵滚烫,萨日娜真是个有心人哪!她竟创造了一个标杆井场!这样的井场既防火又防涝,又体现了标准化,难得难得!油井就应该这么管。他感到了很久没有的喜悦和欣慰。一颗昼夜为油田操劳的责任心被感动了,他的眉头久旱逢春雨般舒展了。不禁向萨日娜家的方向望了一眼,心里暗暗佩服这个能干、说话算数的女人。

第二天,黄副指挥在这个井场召开了油田采油现场会。他做了激昂的讲话:同志们,因为萨日娜的精心维护,与石油人以诚相待,亲如一家人,把这五排一井管出了成绩,管出了水平,为井场建设规格化做出了榜样。我们要感谢她,全油田人都要向她学习。他用左手一指井场说,井场就是石油人的办公室,就要管成这样,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敞敞亮亮。做石油上的人,就要有为油田负责一辈子的精神。出手就要过得硬,就像这棵采油树,物见本色铁见光。做事就要务实,领导在和不在一个样,要舍得流汗水,要敢拿高标准,这样才对得起国家,对得起党,对得起油田,对得起美丽的红色草原,对得起我们头顶上的蓝天白云。

这时,会场上红旗飘飘掌声雷动。

他接着讲,为表彰萨日娜对油田的贡献,激励更多的人向前进,我宣布,昨晚油田指挥部已决定把五排一井,命名为萨日娜井,这是油田开发以来第一个以个人名字命名的油井。会场又是一阵雷雨般的掌声。

这意外的惊喜,使站在石油工人群里的萨日娜面红耳赤。太突然了,简直使她无法承受。她明显感到别人投过来的目光都是热热的。自己就像一棵向日葵,被阳光照耀。怎么会这样?她为此感到极大荣耀,又有些害羞。自己一个土生土长的以放牧和种地为生的女人,万万不能给石油人做榜样,黄副指挥太实在太高抬她了。但这的确是她一生中最开心的一件事情。

会后,黄副指挥亲自来到了萨日娜家。这是他第二次走进这个收拾利落的两间土屋。调度张海背个麻袋跟在后面,喜滋滋地对萨日娜说,看黄指挥给你送什么宝贝来了。说着把麻袋放到地上,从里面掏出两只小猪崽儿。两只小猪崽儿刚放在地上,就边哼哼边追着绕圈跑。逗得大家哈哈笑。多少年这屋子里没有这样的笑声了,萨日娜的心不禁哆嗦了两下。一股热就从心里往上涌,眼里起了泪花。她赶紧转身到旁边的桌子上拿竹皮子的暖壶,泚泚倒了两碗水,一碗递给了黄昆仑,一碗递给了张海。

黄昆仑说,把这两个小家伙养肥点,过年杀年猪,好喝庆功酒啊。说着他把一碗水一饮而尽,又对萨日娜说,本该给你送一头肥猪啊,只是油田目前还比较困难,送两只小的你自己慢慢养吧。临走出屋门又回头对萨日娜说,你有什么困难就去找我。这句话让萨日娜听出了一个男人递送来的温暖。

黄副指挥送来的两头猪崽儿,成了萨日娜的心事。萨日娜精心饲养,土豆倭瓜煳熟了喂,白天放到草地里看着啃青,小猪肚子总是圆鼓鼓的,不到一个月就长了三十多斤,真喜人哪!她想养到过年,猪就能长到一百多斤,到时候给油田送去一头,自己杀一头,好好请黄副指挥吃一顿杀猪菜。再包些冻饺子腌几块肉,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以后该是多好的年景啊。

她看两口小猪天天在长,喂食也有劲了。

谁知一个下雨的半夜里招来了狼,肯定不是一只两只,草原上的狼是成群的,把两口猪都给叼走了。只留下了血染的空猪圈和木板缝间的几撮狼毛。

真是祸从天降!

萨日娜早晨起来发现后,不顾一切地打开院门就追,她码着成群的狼的脚印向西下洼追去,追出了十来里路也没见狼的踪影。作案的狼已逃走几个时辰了,哪里还追得上?这群挨千刀的狼!萨日娜面对芦苇苍茫的西下洼,可着嗓子骂狼。此刻,她如果发现那狼,不管是一只还是一群,她都要冲上去拼个死活。萨日娜太伤心了,觉得天一下暗淡了许多。她深一脚浅一脚走回家来,觉得辜负了黄副指挥,眼泪扑落不休,她整整哭了半天。

显然有狼的背景养猪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了。她并没有急于去买小猪。而是先修整加固院墙和猪圈。原来的土坯院墙只有一米高,狼要想进院子,前爪搭上墙沿,一蹿就跳进去。根本就等于没设防。萨日娜动了脑筋,必须防住狼,否则就不能养猪。她把女人的智慧开发到了极致。

她用铁锹和钢叉子从草原湿地挖来了塔头墩子,用手锯都锯成长八十厘米左右的长方体。再用锹把院墙上面铲平,浇上水,然后把修理好的塔头墩子,一块挨一块码上。上下两层,再浇上水。墙内外隔两米钉一根柱子,柱子和柱子之间用粗铁丝勒紧。接着从沟边砍来大拇指粗的柳条,根根近两米长,两头削尖,先把一头深深插进塔头墩子里,然后揻弯。另一头也在一米远的地方深深插进另一块塔头墩子,隔三四厘米就插一根,就这样交叉地插,形成了一个个半圆,整体又是一圈编织的篱笆墙。其高度狼是无法跃过去的。为防万一,萨日娜又买来了两袋白灰,然后把几梱草绳用白灰水浸透,把草绳系成洗脸盆大小的圈,一个圈一个圈用细铁丝系在了柱子与柱子之间的粗的铁丝上。等白灰干了,就形成了一个个白套。

狼害怕绳圈,尤其是白色的绳圈和火,这是狼的软弱所在。

不管白天黑夜,萨日娜设的草绳圈,在日光和微弱的星月之光下都是白色恐怖。风一吹忽闪忽闪晃动,狼见了肯定胆战心惊,唯恐躲之不及。前面再有诱惑,也绝不会轻易冒险。这若干个圈套,简直给狼设下了刑场。她心里仍然忐忑不安,原来的猪圈让她仍不放心。于是她把小仓房收拾了一下,里面进行了重新间隔,又铺上了苇草,加固了门锁鋬儿。又养了两条可以长到藏獒那么大的红色草原上才有的牧羊犬,看家护院当哨兵。她想好了,白天猪还放在原来的圈里,傍晚喂完以后,就把它们赶进小仓房过夜,门一锁就万无一失了。下雨下雪时,猪还浇不着也冻不着。

小鬼子,你来吧,看我怎样杀死你。那天萨日娜画完白圈,忽然就像看到了丑陋的日本的太阳旗在熏风里飘忽,她快速从怀里掏出那半截刺刀,右手紧握,不停地向前挥舞。嘴里不停地骂,小鬼子挨千刀的,看我怎么杀死你,杀死你!

几分钟后,她眼前的幻象才消失,汗湿淋淋的她,理智才恢复正常。

几天后,萨日娜到萨力图火车站前的小集市上买回来两头小猪。还是一头白的一头黑的。她特意这样选的,她不想让黄昆仑看出破绽,还让他以为是他送来的那两头小猪。等到杀年猪吃肉时,他一定会吃得很香。二

下第一场雪的时候,难得星期天休息的黄昆仑忙里偷闲,带上一支七九步枪和一支五四手枪,去白雪覆盖的红色草原腹地打猎。他喜欢有枪声和硝烟味儿的追逐。他让司机开车把他送到指定地点,等着。他就自己一个人带两支枪往雪地里跋涉,寻找猎物。他喜欢听自己在雪野里的脚步声、喘息声和清脆的枪声,这枪声会让他脑子无比清醒。这些年抓打井抓原油产量,抓生产抓安全,天天如此。一天下来脑子里浑浆浆的,他的心情越来越烦躁。只有到野外的草甸子里蹚一阵儿,或者在雪地里跋涉出一身透汗,身子才像卸了几十斤的包袱。

他集中精力寻找猎物,他是从一个猎手参加抗联的,成长为抗美援朝跨过鸭绿江的先锋团副团长。他不愿做整天陷在文山会海里劳累不堪的机器人。

在丘陵起伏的雪野里打猎,黄昆仑有丰富的经验。仅凭肉眼望去,远近一片雪白,不容易发现猎物。他知道雪地里打猎需有极强的耐心,又要速战速决。雪野里跋涉太消耗体力,往前走还行,往回走就困难了。走出汗后,又要防止被冻伤。长时间身处茫茫的雪野里,没有其他色彩调节,容易得雪盲症,四处雪白极易迷失方向。

黄昆仑感到了猎物就卧在雪里,被流动的雪覆盖着,像盖了一层绒被,暖暖的,与雪同色,警惕地盯着人的一举一动。它们是大自然的宠儿,知道怎样用天然的屏障——雪来掩护自己。钻在雪窝里一动不动,露出上半张脸观察动静。可是再狡猾的狐狸也逃不过好猎手。黄昆仑走出了两里多地,人已经出汗了。他站在那里观察了两分钟,似乎闻到了皮毛的味道,待呼吸均匀了,左手举起五四手枪照天空就是砰砰两枪。声音清脆,使寂静的雪野为之震颤。只几秒钟过后,黄昆仑把手枪刚放进枪套,把七九步枪端到胸前,就见左前方雪里有四只长耳朵露出来。原来受了惊吓以为被人发现了的野兔出来看动静,黄昆仑待野兔一露头,枪响了。着弹处一片雪烟。另一只兔子疯子一样跳跃向右边蹿去,雪太深了,兔子在新雪里还不太适应,速度快不起来,黄昆仑用枪口跟着,突然打了一个提前量,那兔子一下子飞出几米远。这枪声比五四手枪响多了,才使他进入状态。这时,最让黄昆仑振奋的猎物出现了。在他前方百余米的雪冈上,突然站起来了两个大家伙,是狍子。远远看去,一个带犄角,一个不带犄角。两个一前一后站着,像缺乏经验的哨兵站得笔直紧张而警惕地向这边观察。这才够意思,黄昆仑自己叨咕了一句。说狍子傻或傻狍子,真不是贬低它们。那狍子听到枪响并不跑,而是站得挺直,仰着头向枪声方向愣愣地看。这正给猎人射杀的时机。黄昆仑抓住了这个机会,瞄准了那个长犄角的狍子,扣动了扳机。几乎在枪响的同时,那傻狍子向后栽进雪里,远远可以看见它的腿在雪里还蹬起两次。另一只狍子见此状才想起逃跑,不愧为草上飞的美名,虽说在雪里,它一转身两个大跳,就下了雪冈,眼前只剩下白茫茫的雪野。突然,狍子的脊背又飞一样跃出雪线,黄昆仑急转枪口,没来得及瞄准,那脊背又落下去,这次被雪冈彻底淹没了。你快,它比你还快。黄昆仑脑子里突然冒出了这句话。

黄昆仑捡起两只野兔,拽着那百十来斤的狍子的一只犄角,踩着来时的脚印呼呼哧哧地向回走。几分钟后,听到枪声的司机把吉普车开了过来,把猎物装进车后座,黄昆仑坐在前座,司机麻利地上车向回开。黄指挥你真好枪法,这么快就大小打了三个,你是神枪手吧?司机边开车边夸着黄昆仑说。雪被车轮轧得咯吱咯吱响。黄副指挥用火柴哧啦点燃一支烟,很有味道地吸了一口,哧一下把烟吐出来说,非常正常,这算什么。言外之意,还有比这更加精彩的你没有看到。接着说,原想能打着野鸡野兔就算开荤了,还打着狍子了,这第一场雪出猎就扩大了战果,还算有运气。草原不像林区,狍子不是容易碰到的。

平坦的草原被雪覆盖,哪里都变成了路,司机小杜就取直向回开。212吉普车的车门子缝隙大,冷风在车内流窜。刚才还一身汗的黄昆仑被风一吹,连打了两个喷嚏。吉普车里没有暖风,他把军大衣领子向上提了提。车后面摆着雪龙,雪向天上弥散,这是北方特有的冬天驾车的景象。疾驰了约半个小时,黄昆仑发现了前面影影绰绰有住家的房子。他用下巴颏一指那房子问小杜,那是萨日娜家吧?不是她家是谁家,别人早都搬走了。小杜说,这小老太太真有个劲儿。黄昆仑一笑说把车开过去,到她那喝口热乎水,再看看那两头猪养多大了。

到了萨日娜家大门口。黄昆仑从车上拿下来那两只野兔,大步流星进院敲门。开门的萨日娜怎么也不会想到,这大雪天黄昆仑会来。萨日娜紧着向屋里让。小杜进屋就嚷嚷,大婶,有热水吧,给黄副指挥倒一杯,他着凉了。话音刚落,黄昆仑就配合了一个喷嚏。可不是咋的,萨日娜一开门时就见黄昆仑脸冻得通红,又听到了喷嚏,知道他肯定是感冒了。就说,先上炕上烙一烙,我给你俩熬两碗姜汤喝,保准一会儿就好了。哎呀,你们还没吃饭吧?就在我这吃吧,我做得快,我这正好有点野味给你俩炖上。

啥野味呀?黄昆仑问。哈士蟆,泥鳅,我昨天镩冰窟窿捞的,还挺肥呢。那可是难得的美味呀,算我和小杜有口头福了。快炖上。再加上个野兔炖土豆咱就提前过年了。黄昆仑说完就去收拾那只野兔。只见他把野兔提到襟前。那兔子冻得微微有点硬,正适宜剥皮。萨日娜这才明白他说的野兔炖土豆啥意思。小杜告诉她,这是黄指挥刚才打的。

只见黄昆仑用右脚踩住兔子后腿,两只手抓住兔子的伤口,向下一拽,就把皮扒成了一个筒,三下五除二就把兔子开膛收拾完了,真像地道的猎手。萨日娜把兔子洗干净炖上。又炖哈士蟆和泥鳅鱼,又炒了一盘酸菜粉儿,端上了一盘大蒜头,一盘雪里蕻咸菜,烫了一大壶两斤装的小烧酒,窝窝头和大子粥就放在热炕头上哪。今天因为饭菜做得多,炕烧得也格外热,屋里暖和得让人筋骨舒展。

饭桌上,萨日娜给黄昆仑和小杜倒上酒。小杜说他开车不喝了。黄昆仑已两杯下肚,他对小杜说,喝点,这大雪天,没车没人的,到处溜平,吃完饭你就出门向西南,奔亮走,把我送到指挥部就算完成任务。其实小杜看到这么香的农家饭菜,早就想喝点了,只是当着黄副指挥的面不敢造次。一会儿还要开车,他哪敢喝。听黄昆仑这么一说,机灵的小杜忙高兴地说,那我陪您喝点,说着一杯酒就啁了下去。他本来就是个小酒包,装是装不住的。

黄昆仑对萨日娜说,没想到啊萨日娜,你家里还备着酒呢,咋的,平时还喝点?萨日娜有点不好意思地脸红了。她说,黄副指挥,小杜,今天你们俩不见外,能在我这端酒杯,我真是高兴啊。我说实在的,酒是好东西,有时候自己喝两杯,祛寒保暖,又是自己安慰自己,苦事愁事就什么也不想了。酒这些年可没少帮我忙。说实在的,苦日子难日子都遇上了,这喝了和不喝真是不一样。酒是神物啊,它能把苦变淡,把冷变暖,把无能变得有能,把胆小变得胆大。心里憋闷了,没辙了,喝上几杯,一醉,什么难事愁事都变得淡了。等醒酒了,心也就敞亮点。酒劲一过,天圆地方,该咋的还得咋的。生的熟不了,死的跑不了。酒能醉人,但不骗人,有时候是人自己骗自己,借着酒劲虚一把,酒劲过了又悔一把,这纯粹是糟蹋酒呢。她这样把酒说得头头是道,黄昆仑的兴致一下就高涨起来,就端起了酒杯。萨日娜显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往起收话说,能装酒不洒的东西一定是好东西,能担酒的人一定是好人。今晚我陪你俩喝点,你们能到我这吃顿饭,我真的高兴啊。说着举起酒杯先敬后喝,又给干了杯的黄昆仑和小杜的酒杯倒满。

又连干了两杯,黄昆仑出汗了,萨日娜递给他一条毛巾,他把脸擦了两把说,这酒喝的啊,喝出了回家的滋味。小杜,你小子把开始少喝的两杯补上,酒桌上实打实的人才可交。高兴的小杜简直想自罚三杯。黄昆仑对萨日娜说,萨日娜,我没喝多吧?呵呵呵……萨日娜爽朗地笑了起来,说黄副指挥,酒不是这么喝的。那怎么喝?他问。谁喝谁得呀。我不是说了么,酒是神物,可不能逼着喝。

黄昆仑没想到萨日娜这样想这样说。自己从来没有这样想过酒,整天净想石油了。酒劲上扬的小杜已进入了状态,他对黄昆仑说,你也该回家看看了,一年多没回去了。黄昆仑说哪里有石油哪里就是我的家。小杜说我看这话不对。要我说呀,石油就是石油,家就是家,不能干啥、喜欢啥,啥就是家呀。要都这么说下去,开洗澡堂的说洗澡堂就是我的家,天天看别人光屁股?看太平间的说太平间是我的家,天天陪着死人过,这不对劲吧?

哈哈哈哈,黄昆仑哈哈大笑起来。要是平时,他一定撸小杜个眼珠子冒汗,而今天他真开心。萨日娜论酒的一番话,有精妙之处。小杜又好像说了一段单口相声。他太开心了,心里特别敞亮。说,看你这小子,几杯酒给你攻的,开始胡说八道了。告诉你,石油是什么?是国家的血液,人没血液行不行?不行,绝对不行。石油人要拿石油事业当千秋家业去干,要逐油而迁,不能贪恋小家忘大家。石油不是你家的,也不是我家的,是国家的。我们石油人就是要为国家管好石油这个家。所以说,哪里有石油哪里就是我的家。明白了?

这理儿我懂,小杜说,我只是提醒你,以石油为家,别忘了省城那个家了。

嘿,你小子往里绕我呢。黄昆仑使劲拍了一下小杜的肩膀,酣畅地又干了一杯。酒杯没有马上放下,举着说,今天是我到油田后晚上不工作的唯一的一天,两千多个日夜啊。今天能坐在这热炕头上吃着野味喝着六十度,真是享受啊!回想当年打鬼子、打国民党、抗美援朝,哪能想到今天我干上石油了。在这大雪天里,还坐在老乡的热炕头上喝着小酒,人生一大快事啊,我知足了。黄昆仑发自内心地感慨万分。

黄副指挥,你打死过鬼子吗?萨日娜迫切地想知道。她夹着一块兔肉问。

打死过。黄昆仑爽然地答。萨日娜把兔肉放到黄昆仑的小碟里又问,是用枪打死的,还是用刀杀死的?

第一次不是枪也不是刀,是用箭射死的。

怪不得你枪打得准,您还有射箭的功夫。小杜感叹。

当时我们抗联的队伍在野林子里,跟围剿的鬼子转圈圈,鬼子一百多号人,武器好,粮食带得多,追踪我们的脚印撵着打,企图把我们撵进深山老林饿死冻死。十四天过去了,鬼子还不撤兵。我们已经没有粮食了,再不突围,不饿死也得冻死,我们都留了几发子弹给自己,决不能做俘虏。第十五天的凌晨,我们开始了生死一决的突围。鬼子的包围圈很大,分成几个小队,队与队之间组成品字形,你越过第一道防线,它还有第二道防线,每组十几个鬼子,配有一门六零炮和一挺轻机枪。也就是说,如果我们在第一道防线暴露了自己,再拼杀也肯定失败。如果悄然越过第一道防线,我们更要格外小心,免得腹背受敌。我们利用树林和纷飞大雪的掩护,通过了第一道防线。接近第二道防线时,发现鬼子用木头搭的一个马架子里有一个流动哨兵,拢着火烤,这个鬼子十来分钟出来一趟听听动静,然后又回去烤火,很警惕的样子。为了不暴露目标,不能用枪打,又接近不了他,刀也使不上,我们早就预料到了这种情况,备好了柞木做的弓箭。我天生射得就准,射死这个鬼子是我当时唯一的想法,必须一箭致命,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我匍匐到离马架子六七米的地方,满身是雪地站起来,用冻僵的手拉开了弓箭。我浑身的力量都运到了胳膊上,等着鬼子出来。我觉得过了好长时间了,可这鬼子还没出来,再不出来我就冻僵了,我用嗓子发出了一声低吼,真奏效,鬼子一下蹿出来,端起枪张着嘴向四周查看。这是我要的机会,我手松箭发,一下射进了张嘴刚要喊的鬼子哨兵的嘴里。这鬼子一头就栽进雪里,什么声都没发出来。

还有吗?萨日娜继续追问。当然,也用枪打死过。

你为什么不用刀杀死几个?萨日娜突然冲着黄昆仑喊起来。为什么一定用刀,枪打死不一样吗?黄昆仑反问她。那怎么能一样?那怎么能一样?萨日娜突然变得失常,眼神儿凶凶的。他们用刀杀死我丈夫,我们就应该用刀杀死他们,把刀插进他们的胸膛里,也不拔出来。萨日娜,你怎么了?对萨日娜的异常行为,黄昆仑感到非常意外,连忙伸手去扶她。就应该用刀杀死鬼子。报仇。用刀杀才能报仇。萨日娜双目直视着黄昆仑,右手伸进怀里,掏出了一把刺刀。她恨恨地说,就应该用刀,用它杀死小鬼子。报仇,为我丈夫报仇,报仇!

萨日娜站在地中间用刀向假想的鬼子又扎了两下,嘴里嘟囔着杀!杀!之后又自言自语说,今天就到这吧,鬼子已经被杀死了。话音一落,萨日娜嗖一下把刀收回来,揣进怀里,深深吐一口气。突然就跟换了个人一样,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她坐回原来位置上,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对黄昆仑和小杜举起了酒杯说,怎么不喝呀,看着干什么?来来,菜是吃的,酒是喝的,再干一杯。黄昆仑和小杜才重回常态,陪着萨日娜干了这杯酒。

萨日娜说,黄副指挥,你打过日本鬼子,也打过美国鬼子,你打的时候是一样的吗?当然,都是战争,生死较量。黄昆仑说。我不,我告诉你们俩,我不怎么恨美国鬼子,我就恨日本鬼子。你说,日本鬼子还会不会打来了?当然不会,我们已经把他们打败了,赶回了日本,再也别想侵略我们了。小杜抢着答。他们要是能再来多好,我拼了这条命也要杀死几个小鬼子,给我冤死的丈夫报仇。萨日娜眼光又直勾起来。几秒钟后,萨日娜又恢复了正常。

黄昆仑这个参加过抗日、打过国民党、抗美援朝的人,怎么也不会想到,在美丽的红色草原上居住的萨日娜,竟有着不为人知的悲惨经历。这个年龄与自己相仿的外表坚强的中年女人,内心一定藏着巨大的仇恨,才使她会突然变得如此迷幻、疯狂,喊出杀,杀,杀来。她孤零零一人离群索居,家里家外全一个人撑起,有多难先不说,单说她有多大的胆量,多么坚强!黄昆仑仔细打量着这个鬓角已生白发的女人,有着清瘦、骨感的一张脸,也许是酒的作用,腮红红的,眼窝略深,风吹日晒的身架看上去很结实。从刚才她的失常看,她肯定有从未言说的隐痛,不能轻易向人说的秘密。她要告诉的人,一定是在这个世界上她最信任的人。三

临近初春的时候,也就是刚过年不几天,红色草原又连降了几场大雪。因为油田大年初一零点都要上班,油田叫起步,预示着新一年工作的开始,体现为祖国献石油的拼命精神。黄昆仑一直在前线慰问,过年没有回家。尤其是年根三排五井的一场大火烧死了八个人,酿成了油田开发以来最大的集体亡人事故。他整天忙于处理死者的后事和家属提出的问题、要求,搞得他心绪烦躁。

萨日娜没想到在傍晚的时候,黄昆仑冒着鹅毛大雪自己骑着摩托车来了。他穿着军大衣,胸前鼓鼓的,大衣扣子扣得严严实实的。头顶着雪花他就进了屋子。萨日娜先愣了一下,心里慌慌地问,你这是从哪里来呀?黄昆仑也没有答应,头上的雪还没弄掉就匆匆走进里屋,解开大衣扣子,从怀里掏出一个熟睡的一岁多的孩子,轻轻地把他放到热炕上,才转头笑着对萨日娜说,看,我儿子。

你儿子?萨日娜不相信一样凑上前来细看,果然是一个胖乎乎圆溜溜大脸的婴儿。你这是从哪弄来的?是我儿子,真是我儿子。黄昆仑肯定地说。你儿子不是在省城和他妈妈在一起吗?萨日娜盯着他的眼睛问。不是那窝的,这个也是我儿子。那他妈是谁?萨日娜着急地催问。你先给我养着,以后我告诉你。他缓和着说。不行不行,你不告诉我我给你养算咋回事。她执拗着。唉,从现在起,他妈就是你,你就是他妈。黄昆仑坚定地说。萨日娜脸羞得通红,使劲捶了一拳黄昆仑的后背。坚硬的脊梁硌得她的手生疼,可他却没有一点痛感反应。她还以为自己下手重了。黄昆仑转身把萨日娜揽进怀抱,他的手臂铁钳子一样有力量,萨日娜的心急速欢跳起来,如果不是他的手臂这样有力地抱着,她的心就会蹦跳出来。可她还是本能地想挣脱他的手臂,显然是做不到的。

我当她妈之前,你先告诉我这孩子他亲妈是谁,到底是咋回事?继续追问他。她掰开了黄昆仑的手,没敢看他眼睛。你先看这孩子好不好?他问。当然好。她用手拉了拉婴儿皱皱的衣襟说。他的爸爸妈妈都死了,就是上个月末,三排五那口井大火。小两口都才二十四五岁呀。他爸是小队长,他妈是采油工。黄昆仑低沉地接着说,他们两个全是从孤儿院到油田参加工作的,就留下了这个后。现在油田上也没有幼儿园,我看你一个人也孤孤单单的,老了没有个送终的人,正好这是个男孩,我就替你给抱养了。你要是觉得行,你就当儿子养着,你要是觉得不行,就当我儿子养着。这孩子的爸妈是非常好的同志,他长大了肯定错不了。那你咋不把他送回省城去?那条件多好。萨日娜说。这是咱油田的孩子,送到省城里去干什么?再说,我也不愿意送去,放在你这,你有个伴,我经常能来看,我放心。那别人说闲话怎么办?谁知道啊,今天我是冒着大雪来的,鬼都看不见。再说我已经跟他们说了,把孩子送到省城孤儿院去了。你就放心吧,不会有事的。我可没伺候过孩子,我怕养不好,你不放心。萨日娜诚恳地说。这个我放心,女人天生就是母亲,你这么善良能干,这小子肯定是落进福堆儿里了。他爸妈在天之灵也会感激你的。黄昆仑心里早就衡量了,萨日娜一定能接受这个孩子,要不他不会事先没有商量,就冒冒失失地把孩子送过来。

这是一个多么可爱又可怜的小生命啊,就应该找一个像萨日娜这样的女人当妈妈。他当然知道抱养一个孩子所要付出的心血和劳累。他相信自己的判断力,她是一个好人,一个充满了爱心而孤独的女人。他这样做,是自己的心已经和她的心靠得很近很近了。萨日娜,今后这孩子就管我叫爸,管你叫妈行不?咱这也算一个三口之家,今天就算全合了。我也没有给他喂过奶,怎么当妈?萨日娜不知如何是好地说。那你就给他喂,说不定就有奶了呢。黄昆仑乐哈哈地说。去你的,净胡说八道的。话音未落,黄昆仑一下就把萨日娜抱起来按在炕上。突然萨日娜就像窒息了一样,一动不动地躺着,瞪着眼睛盯着黄昆仑。你怎么了?黄昆仑突然地停止了一切动作,吓了一跳地问。萨日娜仍然一动未动,眼角却静静地流出了两行热泪。你怎么了萨日娜,黄昆仑摇着她的肩膀问,你怎么了?怎么了?声音明显高起来。这时,萨日娜的脸像一朵灿烂的野百合花,嫣然地绽放了,她无声地笑了。笑得很慢,很舒缓,很天真,又很艰难,一点一点往完美了变。这是一张青春的笑脸,这张青春的笑脸今天终于又回到了萨日娜这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她笑得静静无声,却秀美得持久,好像这朵突然被风吹绽的百合花,开了就想永远这样散发着淡淡的清香。这是黄昆仑有生以来仔细看到的一张女人最可爱最美丽的笑脸。萨日娜你怎么了?黄昆仑才不紧张地问。我好了。萨日娜一动不动地说。什么你好了?他不明白她的意思。你吓着我了。萨日娜温情脉脉地说,你刚才太凶了,把我的病吓好了。这时,他俩几乎同时发现,他们的儿子正睁着一双黑亮的大眼睛瞧着他们俩呢。是黄昆仑的大声喊把他惊醒的。孩子没有哭,只是啊啊地像说话似的与他俩打招呼,引诱他俩注意。

黄昆仑一骨碌爬起来说,孩子可能是饿了。你快给他喂喂奶。我这哪有奶啊?你还以为是个女人就带着奶吧,一看你就是傻老爷们。萨日娜坐起来,把孩子的小手从嘴里拿出来说,我去给他熬点小米汤喝吧,明天我去买奶坨喂它。两人喂完孩子,高兴得很。炉灶里一烧火,屋子更暖和了。萨日娜就望着黄昆仑温柔地笑。笑什么?黄昆仑抱着孩子问她。你真像孩子他爸。既然是一家人了,当亲爸,你今晚就别走了。萨日娜小声说。哎,这才像亲妈说的话。黄昆仑把孩子往萨日娜怀里一放,犯错误我也认了。说完就转身开门出去了。一小会儿,就把摩托车推到了灶台旁。嘭嘭打了一阵雪。进来连萨日娜和孩子一起搂住,在一人脸上亲了一口说得给孩子起个名字,萨日娜,你就给起一个吧。我起?对,你起。萨日娜缓了一下说,不知道你愿不愿意?你说吧,是好名字就愿意。其实我心里早就有一个名字。叫索儿。萨日娜鼓足勇气说了出来。

索儿,为什么起这个名字?黄昆仑问。我丈夫他姓索,我当初就想给他生一个儿子,取名叫索儿,可是我……哎,不说过去了,你看这个名字行不行?行。黄昆仑一口咬定地说,就算苍天还了你一个愿望,让你的索儿来了。也纪念你的丈夫。只是这个儿字长大了不好叫,就改成齐齐哈尔的尔吧,音不变,只是换一个字,也用来纪念这孩子的被日本鬼子在齐齐哈尔杀害的爷爷奶奶。这样长大了也好叫,你看行不?怎么这孩子的爷爷奶奶也是被日本鬼子杀害的?萨日娜问。

是的,是当时的抗日作家,抗日联盟成员。真是作孽呀!小日本鬼子杀了我们多少好人,这个仇啥时才能报啊?萨日娜吼道。冤有头债有主,早晚有清算的一天。黄昆仑肯定地说。

昆仑,你这句话可说到我心坎里了,做官就是替天行道,为天下做公道的事。我真感谢你,今天你太让我高兴了。这些年来我都不知道啥叫高兴了,今天你全给我送来了。说完眼泪就唰唰流了出来。她抱着索尔一头扎进了黄昆仑宽阔的怀里。这孩子我一定把他养大成人,让他替他爷爷奶奶报仇。

第二天萨日娜早早就醒来了,这一夜与黄昆仑的亲热,唤醒了身体内麻痹多年的女人的细胞,突然到来的摇撼和振荡,令她兴奋又难以自持,又不忍心喊他停下来,她真正是痛并快乐着。只是一开始她对他说,先别动,我让你动你再动,不然我会昏过去的。黄昆仑以为她在逗他,笑着没当回事就孟浪起来。萨日娜就真的无声无息地昏了过去。黄昆仑以为她是装的,吓唬他。就使劲亲她的嘴,连续十几次见她没一点反应,他疑惑地把手放在她的鼻孔试了试她的呼吸。他慌了,腾一下坐起来,急切地呼叫和摇晃萨日娜。一分多种以后,她睁开了眼睛,温柔地说,我告诉你别动你偏着急先动,吓着了吧?

你吓死我了!黄昆仑脸色煞白。他下面的东西都吓软了。

她说,病都是吓好的。现在行了,来吧,上来吧,我全交给你了。

她从未感觉自己的身子像无骨一样柔软,像水一样顺滑,步入仙境的舒坦。一直到早晨,她还能感觉到一股股能量在身体里荡漾。其实这一夜她根本就没进入深度睡眠。她害怕自己睡死了,醒在黄昆仑的后面。她要看到他在早晨的睡相,自己寡居二十多年了,从未看过男人睡觉是什么样子。她要像起早看日出一样看他睡觉的脸,这对她真是一个难得的享受。她侧身仔细端详着黄昆仑的睡相,宽宽的额头,硬朗突起的鼻子,棱角分明的嘴唇和下巴,一看就是个能干的汉子。她的手情不自禁地伸到他的毛茸茸的胸上抚摸起来。他翻身把她搂进怀里问,你睡醒了?萨日娜没有应答,笑着看黄昆仑。她还不适应和一个男人这样说话,也不知道怎样说。你怎么不说话,看什么呢?萨日娜没有答他的问,笑着晃了一下脑袋,脸腾一下更红了,她赶紧把脸埋进他的怀里。黄昆仑哈哈大笑。你还笑,快羞死我了,萨日娜想从他怀里逃出来,又一次被他压在了身下………

萨日娜先穿上衣服说我改主意了。黄昆仑没想到一夜之间她就变卦了,疲惫的眼神里又多了一层疑虑,就冲她问,儿子不想养了?我听你打了一宿的呼噜,我看你也不像个当爸的。萨日娜直爽地说。那我像当什么的?黄昆仑穿好了衣服下地问。像当爷爷的。爷爷,我当爷爷?你别说你给我升这一格挺好的。是啊,他爸妈才二十四五岁,多年轻啊,我可不就成了爷爷了呗。那你可就当奶奶了,行吗?嗯。萨日娜说,当妈我不会,当奶奶肯定行。那就一言为定,你是奶奶,我是爷爷,索尔是孙子。你想想,再过二十年,他二十多岁,我们就快七十岁了,可不就是爷爷奶奶了呗。要不他长大了,要问起来咱俩年龄咋这么老,他咋那么小,咱还真不好解释。你说是不是?还是你想得细,我原来只是想让他有个妈,让他有个家。等他长大了,问起他爸妈,咱也把真话告诉他,别让孩子糊糊涂涂一辈子。黄昆仑说到这声音渐弱,眼圈红了。那你以后要经常来看看我们娘俩。萨日娜从后面抱住黄昆仑的腰说。

萨日娜要给他做饭,他说不用,回到食堂吃。又说,孩子就交给你了,养好。就推骑摩托车出去了。黄昆仑走后,萨日娜转回屋里,索尔还甜甜地睡着。叠被时,发现枕头下黄昆仑留下了1000元钱。这是萨日娜活这么大看到和摸到的最多的一笔钱。

有了索尔,萨日娜从此不再感到屋子空旷,过去她多次有过的寂寥的恐惧以及轻生之念渐渐没了。可萨日娜还是经常被自己突如其来的感觉惊魂,进入失癔的癫狂之中。眼神就会突然凝固起来,直勾勾盯着前面一个虚幻的目标,她就会迅速从怀里掏出半截刺刀,一次、十次、百次地向他劈砍,突刺,嘴里还会不间断地叫骂,小鬼子,我杀死你!小鬼子,我杀死你!我要报仇,给我丈夫报仇!杀!杀!杀!……她反复可达几十遍到百遍。直到大汗淋漓,疲劳得像个不能再自持的人,才停下来,精神才缓和过来。待呼吸平静下来,人才从极度的失意状态中回到常态。然而她不能长时间保持这样平静。她每几天就要这样反复,她没法抑制自己不这样,她清醒的时候,知道自己在精神上出了毛病。

真正有所改变,是索尔的到来。这个小家伙太可爱了,光是那个无声的笑就让萨日娜的心理阴霾迅退,当索尔会叫她奶奶时,萨日娜堵了二十多年的心突然就有了松动,接着气血逐渐通畅起来。红润和母性光辉,悄然浮现在她的脸上。索尔虽然不是她生的孩子,虽然是孙子辈的人,但她知道自己首先应该是个母亲,再做奶奶,她从内心里喜欢上了这个天赐的孙子,爱上了他。那她还有什么事情不可以为他做呢?

黄昆仑来的时候并不多,都是晚晚地来,早早地走,就像一个肩负着神秘任务的人,来去匆匆。在萨日娜这过上一夜,就像流星一样,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消失在红色草原清晨的白茫茫的雾中。他每次来都给萨日娜和索尔带来简单的生活用品,如毛巾、肥皂、罐头、奶粉、高粱饴糖、白糖、红糖、枕巾、手套什么的。萨日娜就是用他带来的驼色毛线,给他织了一件八宝针的厚厚的毛衣。这是萨日娜能送给他的最好礼物。黄昆仑也穿在身上喜在心上。也只有这件毛衣在春、秋、冬季能顶替他把军装外套脱下来,改变一下他的颜色。萨日娜知道他很忙,匆匆来去已实属不易,并看出他越来越焦虑急躁,经常处于来去两难境地。她看在眼里疼在心上。这一次她实在忍不住在他面前流出了眼泪。他莫名其妙,问她为啥哭。她竟然呜呜哭出了声来。最后她说,觉得对不起你,你是有家的人,又是领导,我不该和你睡觉。看把你折腾的,我太难受了!黄昆仑被她的话打动了,眼角流出了泪珠。说,不怪你,是我不对,可我已经做了,就不能撇下你们俩不管。显然他早就在情感和道德的交锋中自我审判了,谁是谁非?这是冲动吗?他已不是冲动的年龄。他知道自己是铤而走险,是在悬崖边上跳舞,但他不能控制自己,就像冥冥之中的鬼使神差的力量,支着他这样做才让自己感到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可是他哪里还有选择的权利。

萨日娜说,昆仑,为了你的前途,以后你还是少来吧,就当我们只是一般的认识,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要不你的压力太大,早晚要出事的。我是一个寡妇,你给了我一个孙子,我还要啥?我知足了。你就听我的话,好好保重自己。想索尔了,顺路喝水时来看看。你整天起早贪黑这样跑,我真为你担心,真害怕因我影响了你,那该多不值。你是好人,我萨日娜不能帮你,也不能给你抹黑。你要把事做得更好,把官做得更大,等索尔长大了,你这个当爷爷的好给他找个工作,我萨日娜就有盼头了,我就知足了。萨日娜几乎要把心掏出来给黄昆仑看了。一向豪爽的黄昆仑意外地在萨日娜的话语中沉默了。他钦佩地上下打量着萨日娜,这个站在他面前的坚强明理的女人,她的心比金子都珍贵!萨日娜,你记住黄昆仑是有种的,永远也不会忘记你们娘俩。他哽咽着说。你现在孤儿寡母的,难处多的是,我现在就给你个话,等索尔长大了,就到油田上工作,到时候我给办,你就快点把他养大,身体棒棒的,将来他准有出息。

从此,萨日娜从邮差手里,每个月都能收到一个包裹,里面是三十元钱,一叠油田战报,一袋奶粉什么的。黄昆仑说刹就刹住了自己的脚步。可他心里始终没有忘记红色草原上,有一颗金子萨日娜。有了黄昆仑每月的接济,萨日娜和索尔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起来,索尔就像地里的庄稼遇到了好年成,阳光雨露样样齐备,催他快速成长。四

横祸事先没有一点预兆。这是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初一个半阴天的下午,当时萨日娜正和新婚的丈夫索承在院子里,一个喂鸡鸭,一个晾着奶疙瘩,说说笑笑唱着草原牧歌,憧憬几年之后办一个家庭牧场。索承说,你得先给我生两个儿子,再生两个姑娘。两个像骏马,两个像羔羊,那时咱俩的美就剩你天天唱歌,我天天喝酒。行。萨日娜接着说,我就一窝俩地给你生,多生几窝,我们的孩子和牛羊一样多,他们的眼睛都像天上的星星一样亮。我们累了、老了,就把牛群羊群马群交给他们照看。袅袅的炊烟,把他俩的梦想升起来了。两个人像在童话里憧憬着美好的未来。正说得高兴,隐隐约约听见一阵轰鸣声,声音越来越大,抬头一望就见黄烟由远而近,直奔过来草原上很少见到的一辆汽车,车上哗啦啦飘着一面膏药旗,旗下站着全副武装的日本鬼子。这是他俩第一次这样清晰地看到汽车和日本鬼子。

不知道他们来干什么?索承像感到不祥之兆紧张地问萨日娜,又像问自己。车开到院门口就停下来,咕咚咕咚从车上跳下来十几个日本兵,从驾驶室里跳出一个挎洋刀瘦瘦的鬼子军官。鬼子人没进院子,刺刀就伸了进来,来势汹汹。索承见势头不对,就推萨日娜快进屋躲一躲。鬼子进院哗啦一圈把他围住,一个鬼子问,你的说,石油在哪里?有没有?索承从未见过这阵势,枪上对脑袋,刀下对胸口。听鬼子说中国话,他才忽然醒过神来,惊恐万分地说,没有。八嘎!你的良心大大地坏了。那鬼子突然就暴怒起来。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胸口,一抡,然后使劲向后推,把他实实顶靠在大槐树上。这时那个鬼子军官径直冲进了屋子。

索承看见,就想挣脱摁他的鬼子,进屋保护萨日娜。那小鬼子疯了一般,咣咣就给他脸上栽了两拳,他顿时鼻青脸肿起来,眼角流出了血。你的快说,这里有没有石油?露头在哪里?不说你死啦死啦的!这时屋里传出了萨日娜惊恐的尖叫声和厮打声。

你们要干什么?丈夫被萨日娜的喊声激怒了,不顾一切地喊你们干什么?别碰我媳妇,谁动她我和他拼命。

索承快救我,快救我!屋里传来萨日娜凄厉的叫喊。

畜生,你们要干什么?!索承忽一下推开按着他的小鬼子,纵身向屋门蹿过去。另外几个鬼子蜂拥而上,其中一个照他后背就捅一刺刀。他趔趔趄趄向前冲了两步,又被其他几个小鬼子拽头发、拽胳膊、拽领子,把他仰面重按到大槐树干上。被他推了一个仰巴叉的有一撮仁丹胡子的鬼子,这时跃了起来,端起刺刀,扭曲着铁青的脸,怪吼一声,对着他的胸部猛烈突刺一刀,力量之大,大槐树震颤了一下。就听咔嚓一声,刺刀折了,从枪管处折的,前半截刺刀,穿透了索承的胸膛,牢牢地把他钉在大槐树上。血顺着刺刀喷出来,白白的枪刺折头一下被染红了。索承痛苦不堪地手脚抽搐,大睁着眼睛,口里、鼻子里呛出血来,喘息声呼噜呼噜响,因为他被钉在大槐树上,所以身体不能倒下去。

这伙鬼子是关东军垦荒大队中的一个小队。垦荒队的任务,就是在这红色草原上开垦八百垧荒地,种粮食和蔬菜,建立一个从哈尔滨到齐齐哈尔的蔬菜粮食基地,借苏俄早期修的铁路线为各部日军提供粮食,想在东北长期驻扎下,建立稳定的后勤补给基地。而这支小队的鬼子却不从事任何生产,他们编在垦荒队里,完全是为了掩人耳目,他们的真正不可告人的使命,是专为探找石油而来的。日本地质勘探专家极其肯定在萨力图附近蕴藏着石油,他们查阅了大量资料,又多处进行勘探,然而却没有找到预测的石油。石油这战略物资,当然要比开垦多少个八百垧地都重要。为此,镇守奉天的岗村司令官下了死命令,要不惜一切手段把石油找到。这小队的鬼子头,就是以杀中国人为荣而出名的陆军少佐成一横,在日军中绰号为魔头。

还有另一支日本的化学武器试验队,实际上是日本516化学部队的一部分,也编制在垦荒队里,他们悄悄地开进了这人烟稀少的地方,在茂密的芦苇荡里进行着化学武器爆炸、毒气、毒液等地上和地下实验。方圆几十公里的青纱帐里,至今还有寸毛不生的光光的土地,深深的土坑,还有几个不长芦苇也不生鱼的粉红色的水泡子。这就是当年日军化学武器试验造成的死症,至今不能恢复原生态。

在红色草原上日本鬼子从春天到秋天连续勘探,红色草原被他们的卡车几乎跑遍了,草原里的狼、狐狸、野兔、羚羊等动物被他们撵得东逃西窜,平整的草原被轧出了许多沟壑,如同伤口一般,渗流着草原绿色的血液。折腾两年多,仍没有找到所想的石油露头。(露头是指由于地壳运动形成褶皱的某一断裂点,露天可看到钻出地层的少量石油的地方,又称油苗。这是发现油田的最早最原始最简便的方法。)没有找到露头,这与鬼子掌握的资料记载,当地居民搜集黑油做饭取暖的说法不符。成一横已经到了气急败坏的程度。下令说,凡是遇到人都要仔细盘问,凡是有人住的地方都要搜查。越是冷僻荒芜的地方的住户越要高度重视,去问去查去翻,看看他们靠什么长年在那荒僻之地生存。于是小鬼子抢在寒冷的冬季来临之前昼夜兼行,从八百垧向南到大同,从大同北转到王家围子,方圆几百里鬼子已经扫荡个遍,还是没有找到石油。他们疯狂喝酒,烧荒,强奸,杀人。侵略者都是这样,一旦达不到侵略的目的,就要实施烧杀抢掠的暴行。在王家围子,鬼子把老杨家酒烧锅全给砸了烧了,还用机关枪向老庞家砖窑射出了三百多发子弹,直打得窑工的血肉和爆碎的砖土,红尘滚滚弥漫了半个天。

萨日娜忍着下身的剧痛和巨大的耻辱从屋子里挪出来,小鬼子的卡车已经冲出很远,留下一股股车轮摩擦的胶皮味儿。被洗劫的院子里七凌八乱,地上人血鸡血淋淋。萨日娜以为丈夫被鬼子抓走了,她边往外冲边喊着丈夫的名字,却听到院子里有哼的一声,回转身看,没看到人。她又听到一声哼。循声找去,还是没人。她本能地往前迈了两步,这才看到了丈夫,他正倚着大槐树站着,满脸满身是血。啊,你怎么了?她扑过去,拽着丈夫的左胳膊,却拽不动。他头垂到胸前。你醒醒啊,你怎么了?托起丈夫的脸,全是黏稠的鲜血。她一搂他的腰,她的胸被一个硬东西顶得生疼。她用手一摸,仔细一看。仅一瞬间,她惊呼一声,就昏倒在丈夫的脚下。

萨日娜醒过来后,撕心裂肺地哭了一个多时辰,天已近傍晚,她用惊人的力气把丈夫的尸首从大槐树上拽下来。那穿透丈夫胸膛的半截刺刀还扎在树干上。她用铁锹把刺刀砸下来,刀当一声掉在地上。三天后,就在这棵大槐树下,她强忍极大的悲痛,掩埋了自己年轻的丈夫。她疯了。

她把刺刀用布一卷揣进怀里。从此以后,除了晚上睡觉把它塞进枕头底下,其他时间就一直把它揣在怀里。她记不清小鬼子和成一横啥鬼样子了,只记得那汽车上飘忽忽的太阳旗,是她的敌人。报仇,要报仇。她也给自己准备了一口棺材,与丈夫的棺材并放在一起,她要与丈夫葬在一起。她用一条红丝带拴在两口棺材上,她准备为丈夫烧完七期的纸钱,报仇雪恨,就静静地躺进棺材,随他而去,去那个难以言说的无声的世界,与年轻的他相伴,直到永远。

这是黎明时刻,萨日娜骑上索承的枣红马,向八百垧日本鬼子驻地疾驰。这马似乎懂得萨日娜的愤怒和悲情,跑得相当迅疾,充分展示与主人共同复仇的决心和信心。可是让萨日娜没有想到的是,通往八百垧的路和草原全被鬼子用铁丝网拦上了,比鬼都鬼的小鬼子,他们知道自己作孽多端,怕遭到中国人的袭击,尤其是能骑善射的草原铁骑的袭击,就设了铁丝网。萨日娜和马一起被拦住了,远远可以看到日军驻扎的房子和膏药旗,高高的炮楼上面架着的六零炮和机关枪。

萨日娜正琢磨如何突破铁丝网冲进去,就见三只狼从铁丝网内向这边冲了过来,跑到了铁丝网内狂吠不止,原来是日本鬼子养的护院军犬,一齐向萨日娜狂吠,煞是凶恶,随时都可能冲出来,扑向萨日娜。

萨日娜胯下的枣红马受惊了,不安地在原地跳起落下,惊慌地转圈。萨日娜紧勒缰绳,想让恐惧不安的马平静下来。马还是咴咴狂嘶,同时也做了用前腿蹬踢的动作。较量了一会儿,马终于平静下来了。三只日犬却更加狂吠不止,有一只冲出了铁丝网,冲着萨日娜龇着獠牙,准备攻击。萨日娜跳下马来,从怀里掏出刺刀,向那军犬迎面冲过去。萨日娜没有一点恐惧感,别说是狗,就是日本鬼子面对面,她也要冲过去生死一拼。那狗真的径直向她冲过来,妄想扑倒她,咬住她的喉咙。谁知萨日娜不但没有后退,反而向前迎击,刺刀不偏不倚把扑上来的狗肚子一下子挑开了,那狗尖叫了几声滚落在草地上,草上顿时狗血淋漓。那狗并没有死,一骨碌起来,哀痛地号叫着,转头向同伴跑去,另两只狗缩得更快,转头就向回跑,很快淹没在茂密的草丛里。不一会儿,萨日娜就看见鬼子炮楼上出现了几个鬼子,眨眼之间,就响起了枪声,子弹打在身边的草叶上、土地里,啸音响亮,尘土被掀起来。萨日娜赶紧手提刺刀,翻身上马,把身子伏在马背上,向家的方向打马驰骋。回到家里,她呕吐了。

给索承烧完七期,萨日娜殉夫而去的想法动摇了。她发现自己怀孕了。她呕吐不止,后来感到了一个小生命在自己的肚子里生长。这应该是女人即将做母亲的最幸福的时刻,可是萨日娜却走进了两难境地。

她不能确定这孩子是丈夫索承的还是魔头成一横的。如果是亲爱的丈夫留下的索家的根,那该多好,再苦再难她也要生下来,让索家不断香火,算是苍天有眼,救索家于人寰,生个儿子好替他爹找日本鬼子报仇。可是如果是魔鬼成一横的孽种,那就是魔鬼附体了。

萨日娜不能确定肚子里怀着的是儿子还是魔鬼。她仿佛陷入了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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