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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4-20 03:13: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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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凯特·莫顿(著),廖素珊(译)

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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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中回忆

雾中回忆试读:

PART 1

电影剧本

定稿,一九九八年十一月,第一至四页

雾中回忆

乌苏拉·莱恩编写执导,版权一九九八年

音乐:主题曲。在第一次大战期间和之后流行的怀旧音乐。音乐虽然浪漫,却有种不祥的预兆。

1. 外景:一条乡间道路——黄昏的最后时刻

一条乡间道路两侧的绿色田野延伸到远处。现在是晚上八点。夏季夕阳仍旧在遥远的地平线上徘徊不去,不情愿地下滑,最后消失在其后。一辆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汽车像个闪耀的黑色甲虫沿着狭窄道路疾驰。它穿过古老的灌木树篱,车顶上方拱状的藤枝垂向路面,似乎在低泣。傍晚让一切显出幽暗的蓝色。

汽车疾驶过颠簸的路面时,明亮的大灯灯光随之晃动。我们慢慢接近,直到与其并排前进。夕阳最后的余晖已经消失,夜幕降临。满月初升,向黑色反光的引擎盖上投射彩带般的白色光芒。

我们一瞥,昏暗的汽车内部是乘客的模糊侧影:一个男人和一个穿着晚礼服的女人。男人在开车。女人礼服上的亮片在月光下闪烁微光。两人都在抽烟。橘色烟头和汽车的头灯相互呼应。男人说了些什么,女人纵声大笑,头往后仰,露出她羽毛披肩下惨白细瘦的脖子。

他们抵达一扇大铁栅门前,那是树林隧道的入口。树木高大、幽暗。汽车转进去,穿梭进黑暗、树叶茂密的林荫大道。我们透过挡风玻璃往外看,直到视野突然穿越浓密的叶子。目的地到了。

一座辉煌壮丽的英国庄园赫然耸现在山丘上:横面十二扇发光的窗户,三层楼高,老虎窗和烟囱嵌于石板屋顶。前景中,一片宽阔、修剪得宜的草坪中央端坐着壮观的大理石喷泉,它们被熠熠生辉的灯笼所照亮。大蚂蚁、老鹰和巨型喷火龙形状的喷泉向空中喷出一百英尺高的水柱。

我们固定在原位,看着汽车离开我们,继续绕着圆环打转。它在宅邸入口停下,一位年轻仆役打开车门,伸出手臂,将女人从座位上扶下车。

字幕:一九二四年夏,英国,里弗顿庄园。

2. 内景:仆人大厅——晚上

里弗顿庄园温暖、幽暗的仆人大厅。人们匆忙准备着,空气中弥漫着兴奋。我们的镜头在脚踝高度,忙碌的仆人从四面八方来回穿过灰石地板。我们可以听到背景有香槟软木塞拔出的啵声,有人下着命令,低阶仆人遭到斥骂。服务铃响起。我们仍旧在脚踝高度,跟着一位女仆朝向楼梯口走去。

3. 内景:楼梯井——晚上

我们跟在女仆身后爬上阴暗的楼梯:叮当作响的声音告诉我们,她的托盘装满了喝香槟用的细长酒杯。我们随着每个脚步举高镜头——从她窄细的脚踝到黑裙子的白边,然后到雅致的围裙蝴蝶结,接着是她颈背上的金色鬈发——直到最后,我们的视野与她的融合为一。

派对的音乐和笑声愈来愈响,仆人大厅的声音隐退。楼梯顶端有一扇门面对着我们敞开。

4. 内景:入口大厅——晚上

我们进入壮丽的大理石入口大厅时,光线突然变得刺眼。挑高的天花板垂挂闪闪发光的水晶吊灯。管家打开前门,欢迎从车里走下的、打扮体面的男人和女人。我们没有停下来,直接穿过入口大厅,来到宽阔的法式双门前,门后就是屋后露台。

5. 外景:屋后露台——晚上

门“砰”地打开。音乐和笑声逐渐增强:我们处身于灿烂耀眼的派对中。一种战后奢华的气氛。目光所及都是亮片、羽毛和丝质布料。色彩缤纷的中国纸灯笼被串起来,挂在草坪上,随着夏日微风的飘扬,啪嗒作响。一个爵士乐团演奏着,女人跳着查尔斯顿舞。我们穿梭过大笑着的人群。他们转向我们,从仆人的托盘上取走香槟:一个女子涂着鲜亮的红色口红,一个胖男人因兴奋和酒精而双颊微红,一位弱不经风的老女士穿戴一身珠宝,高举着一支细长的烟嘴,吐出慵懒的烟圈。“砰!”耳边突然传来轰然巨响,人们抬头凝视撕裂夜空的灿烂烟火。他们发出开心的尖叫声,鼓掌叫好。焰火的缤纷色彩衬映在仰起的脸上,乐团继续演奏,女人继续跳舞,愈跳愈快。(画面切换)

6. 外景:湖畔——晚上

离宅邸四分之一英里远处,一位年轻男人伫立在里弗顿幽暗的湖畔。嘈杂的派对声音在背景旋转。他凝望天际。我们拉近镜头,看着烟火的红色微光反照在他俊俏的脸上。尽管穿着优雅,他散发一种狂野的韵味。他的棕发凌乱,垂落在前额,几乎要盖住黑色的眼眸。那对黑色眼睛疯狂扫视夜空。他低下视线,直直看着我们身后被阴影遮蔽的某人。他双眼湿润,身体突然用了下力。他的嘴唇轻启,仿佛想说些什么,但什么也没说。他叹了口气。“咔嗒”一声。我们的视线向下。他颤抖不已的手中握着一把枪。枪被慢慢举高,直到离开镜头。放在他身侧的手一阵抽搐后凝止不动。枪在开火后掉到泥地上。一个女人尖叫,派对音乐继续悠扬。(淡出变黑)《雾中回忆》演职人员表乌苏拉·莱恩焦点电影制片公司塞拉利昂博尼塔北路1246弄32号加州,西好莱坞美国90046

格蕾丝·布莱德利太太

希斯谬赡养院

柳树街64号

番红花公园

英国埃塞克斯郡,CB10 1HQ

一九九九年一月二十七日

亲爱的布莱德利太太:

希望您不会介意我再次提笔给您。尽管如此,我仍未收到我上封信的回函。我在上封信中勾勒了我目前正在执导的电影《雾中回忆》的大纲。

这部电影是个爱情故事:诗人R.S.亨特和哈特福德姊妹花的关系以及他一九二四年的自杀故事。尽管我们取得在里弗顿庄园拍摄外景的许可,但我们得使用片厂场景来拍摄内景。

借助照片与描述,我们得以重现许多场景。尽管如此,我将十分感激第一手的评估。这部电影是我的热情所在,当我想到我可能因历史考据不够精确——不管有多小——而有所疏漏时,我实在觉得无法忍受。因此,如果您愿意首肯,过来察看场景,我将非常感激。

我是在捐献给埃塞克斯博物馆的一摞记事本的一份名单中发现您的名字(婚前姓氏)的。如果不是我刚巧在《旁观者》上读到您孙子马可斯·麦考特的访谈的话,我不会联想到格蕾丝·里维斯就是您本人。您的孙子在那篇访谈中曾简短提到他家族与番红花公园这个村庄的历史渊源。

兹随信附上有关我早期电影的一份新近报道供您评估,这份报道刊登在《星期日泰晤士报》上。我也随信附上一篇刊登在《洛杉矶电影周刊》上有关《雾中回忆》的宣传专文。您应该会注意到我们为亨特、埃米琳·哈特福德和汉娜·勒克斯特的角色网罗了优秀的演员,其中包括格温妮丝·帕特罗,她刚因在《莎翁情史》的演出而获金球奖。

请恕我的冒昧打搅,但我们已经在去年二月,于伦敦北部的谢伯顿片厂开拍,我非常想联络上您。我真的希望您也许会有兴趣对这部电影伸出援手。您可通过伦敦SW6富勒姆兰卡斯特广场5/45号的洁·莱恩太太联络我。

乌苏拉·莱恩 敬上

鬼魂悸动

去年十一月,我做了一场噩梦。

那是一九二四年,我重返里弗顿庄园。所有的门都大大敞开,丝质窗帘在夏日微风中翻起巨浪。一个交响乐团在山丘高处的古老枫树下悠然演奏,小提琴在温煦的天候中活泼慵懒地低吟。空气中不时扬起尖锐的大笑声和水晶碰撞的叮当声响,天空如此湛蓝,我们还以为战争早已永远地摧毁了这一切。一名男仆穿着帅气英挺的黑白制服,从细长酒杯堆起的高塔顶端倾倒香槟,大家拍手叫好,为眼前的这份奢华景象兴奋不已。

就像其他人做梦时一样,我看见自己在宾客中移动。我缓慢走动,比真实人生中的步履更加迟缓,其他人则化为丝绸和亮片形成的朦胧影像。

我正在寻找某个人。

然后景象为之一变,我站在避暑别墅附近,但那不是里弗顿庄园的避暑别墅,它不可能是。那不是泰迪设计的堂皇崭新的建筑,而是一座古老房舍,常春藤爬满墙壁,在窗户间迂回旋转,扼住了列柱,让它们看起来仿佛即将窒息。

有人在呼唤我。一个女人,我认得这个声音,叫声从建筑后方的湖畔传来。我走下山坡,双手刷过高高的芦苇。有个人蜷伏在堤岸上。

那是汉娜,穿着结婚礼服。礼服前面溅满泥土,紧紧黏住玫瑰刺绣。她抬头望着我,脸在阴影下显得苍白异常。她的声音使我的血液冻结。“你来得太迟了,”她指着我的双手,“你来得太迟了。”

我往下看着我的双手,年轻的双手,上面沾满河流的黑色淤泥,手中是具僵硬冰冷的猎狗尸体。

我当然知道做这个噩梦的原因。起因是一位电影制片写来的一封信。这些日子以来,我很少收到信。有的只是去度假的朋友觉得有责任、偶尔寄来的问候明信片,有的是存款银行循例寄来的敷衍信件,还有的是小孩接受洗礼的邀请函,它们让我震惊地发现那些父母早已不再是小孩了。

乌苏拉的信在十一月下旬的一个周二早上寄到,西尔维娅来帮我铺床时,将信带来。她高高抬起画得浓密粗厚的眉毛,挥舞着信封。“今天有信。从邮票看来是从美国寄来的。也许是你孙子?”她的左眉高高挑起,形成一个问号,她的声音低沉,变成沙哑的低语,“真糟糕。真是可怕。他是那么乖巧的年轻男人。”

西尔维娅的声音里带着忧虑,我谢谢她帮我拿信来。我喜欢西尔维娅。她是少数能透过我脸上的道道皱纹看见活在其中的二十岁女孩的人。尽管如此,我仍然不想和她讨论马可斯。

我请她打开窗帘,她抿了会儿嘴唇,然后转到其他她最喜欢的话题:天气、圣诞节可能会下大雪,以及它会对罹患关节炎的老人带来的不适。我只在必要时回答,但我的心思却滞留在我大腿上的信上,对潦草的笔迹、外国邮票感到纳闷。信封边缘已经变得柔软,显示它辗转漂洋渡海的寄送过程。“不妨让我念那封信给你听吧?”西尔维娅说着,最后一次用力拍拍枕头,语气中充满期待,“好让你的眼睛休息一下?”“不用了,谢谢你。请你将我的眼镜递给我,好吗?”

她承诺打扫完后,会回来帮我穿衣服,然后她一离开,我立即撕开信封,双手猛烈颤抖,纳闷他是否终于要返回家乡。

但那不是马可斯写来的信。写信的是位年轻女性,她正在拍摄一部有关过去的电影。她想请我去看看她的电影场景,缅怀久远以前的如烟往事和地方。仿佛我没有花上一辈子假装忘怀似的。

我对那封信置之不理。小心翼翼地将它折好,静静夹进一本我早就不读的书内,吐了一口大气。这不是外界第一次让我想起在里弗顿庄园发生的过往,有关罗比和哈特福德姊妹的暧昧情愫。有次,露丝在看一部战争诗人的电视纪录片,我刚巧瞄到结尾部分。罗比的脸填满整个屏幕,名字以工整的字体印在照片下方,我的皮肤感到一阵刺痛。但什么事都没发生。露丝毫无反应,旁白者继续述说,我则继续擦干晚餐的盘子。

另一次,我在看报纸时,双眼被电视节目评论里的一个熟悉名字所吸引,那个节目是七十年来的英国电影回顾。我注意到播放时间,我的心战栗着,怀疑自己是否胆敢观赏。结果,在节目结束前我睡着了。节目中只稍微提到埃米琳。节目播放了几张宣传照,但没有一张能显现出她真正的美艳,还播放了她拍过的其中一部默片,也就是《维纳斯事件》的一个段落,里面的她看起来很古怪:双颊显得空洞瘦削,动作像木偶般生涩僵硬。节目没有提到其他电影,那些曾经差点被小题大做的电影。我猜,在这个时代,性放纵和生活糜烂都不值一提。

虽然以前我曾被迫想起这些回忆,乌苏拉的信却不一样。超过七十年来,这是第一次,有人将我视为这些事件的关系人。有人记得有个叫作格蕾丝·里维斯的年轻女子那个夏天也在里弗顿庄园。这让我觉得脆弱,感觉不自在,充满罪恶感。

不,我毅然下定决心。我不会回那封信。

我的确没回。

但怪异的事情开始发生。长期蛰伏在我心灵幽暗深处的记忆开始从裂罅中偷偷潜出。影像高高抛起,完美而清晰可见,仿佛昨日。当第一滴往事犹犹豫豫地滴在心田后,回忆的洪流旋即汹涌泛滥。整段对话字字句句如实出现,场景如电影上映般一幕又一幕。

我对自己感到惊讶。当飞蛾在最近的记忆里啃噬出缺口时,我却发现遥远的过去清晰可感。它们最近常常出现——那些过去的鬼魅,我惊讶地发现我不是很在乎它们了。我花了一辈子逃避的幽魂几乎已经变成一种安慰,我欢迎和期待着它们,就像西尔维娅总是在谈论的电视影集。她往往在匆忙完成打扫工作后,及时坐在大厅中观赏它们。我想,我已然遗忘,其实在幽暗中,鲜明的记忆总是蠢蠢欲动。

第二封信于上礼拜抵达,同样柔软的信纸上写着同样潦草的笔迹。我知道,我这次会答应,我会去看看那些场景。我感到好奇,我已经好几年不曾有过这类感受了。假如一个人已经九十八岁了,能让她好奇的事物并不多,但我想见见这位乌苏拉·莱恩,这位对他们的故事抱持着非凡热情的人,我想看她打算如何让他们复活。

因此,我回了她一封信,请西尔维娅替我寄出,然后我们安排会晤的时间。

里弗顿庄园的起居室

我的头发以前一直是浅色的,现在则变成光滑的白色,而且非常非常长。它也很柔软,随着近日时光流逝,它似乎愈变愈脆弱。我以我的头发为傲,上帝知道我没有多少可以引以为傲的事物,至少不再如此。目前的头发是从一九八九年开始留的。我很幸运,西尔维娅很喜欢为我梳发,哦,她的动作如此轻柔。每天,她都帮我绑辫子。这并不在她的工作范围之内,因此我相当感激她。我一定得记得告诉她。

由于太过兴奋,今早我还是忘记了。西尔维娅拿果汁来时,我根本喝不下。在我体内颤动着整个星期的紧张精力原来只是一条条的细线,一夜之间,它们缠绕成一个死结。她帮我穿上桃色新裙子,那是露丝买给我的圣诞节礼物;她把我的拖鞋换成外出鞋,外出鞋通常放在我的衣柜里慢慢腐朽。皮革很坚硬,西尔维娅得用力拉扯才能让我套上它们,这样穿才算体面。我已经老得无法适应新的礼数,无法像其他比我年轻的院内同伴们一样穿着拖鞋出门。

腮红使我的双颊染上一丝生气,但我小心不让西尔维娅刷上太多腮红。我担心我看起来会像是殡葬业者的人偶。事实上,一点儿腮红就已相当不自然,其余部分的我太苍白,太渺小了。

我费了一些力气才将金坠饰项链挂在脖子上,坠饰内可以放照片,散发着十九世纪的优雅风韵,和我身上现代的衣服很不搭调。我调整项链,对我的大胆感到不解,忖度露丝看到时会怎么说。

我往下凝视。化妆台上的小型银制相框、婚礼照片。其实不将它放在那儿,我也不会在意,那场婚姻是那么久远以前的事,而且为时短暂。可怜的约翰,但那是我对露丝的让步。我想,让她以为我仍为他消瘦会令她开心。

西尔维娅搀扶着我到起居室——这个字眼仍然使我心痛——大家在这里吃早餐,而我在此等露丝,她同意(她说她不该这么做)开车载我到谢伯顿制片厂。我让西尔维娅把我安置在角落的餐桌旁,请她帮我端一杯果汁过来,然后我重读乌苏拉的来信。

露丝在八点半准时到达。她对这次出游也许抱着不安,但她还是像往常一样非常准时。我听说,在艰困时期诞生的孩子永远无法摆脱灾难的氛围。露丝出生于二次大战,证实了这点。她和西尔维娅迥然不同,后者年轻十五岁,总是对紧身裙小题大做,笑起来显得过于大声,每交一个新男朋友就变换发色。

今早,露丝走过起居室,盛装打扮,修饰得毫无瑕疵,但比篱笆柱子还要僵硬。“早安,妈妈,”她冰冷的嘴唇划过我的脸颊,“吃完早餐了没?”她盯着我面前喝到一半的杯子,“我希望你多吃一点。我们可能会在路上碰到早高峰,可没时间停下来吃东西。”她看看表,“你想上厕所吗?”

我摇摇头,纳闷我什么时候变成了孩子。“你戴着父亲的坠饰项链,我好久没看到它了。”她伸手将它调正,点点头表示赞许,“他的眼光不错,不是吗?”

我表示同意,这是我在她年幼时撒的小谎,她至今仍然坚信不移的态度令我动容。我对我敏感易怒的女儿涌起一股怜爱,但很快便将它压抑下去。当我看着她忧虑的脸庞时,心中总不由得升起年迈母亲那股疲惫的罪恶感。

她拉起我的手臂,把拐杖放进我的另一只手中。许多人偏好助行器甚或电动轮椅,但我用拐杖还是能走得很好,而且我已经习惯了,不想为任何理由改变。

我的露丝是个好女孩,稳重可靠。她今天穿得很正式,好像她要去拜访律师或医生。我知道她一定会精心打扮。她想要留下好印象,她想让这位电影制片知道,不管她母亲过去从事过什么职业,露丝·布莱德利·麦考特是个受人尊敬的中产阶级,这一点绝对不容弄错。

我们沉默地开了一会儿车,然后露丝开始转收音机。她的手指已显老态,戒指显然是早上硬套上去的,因此关节略显浮肿。看见自己的女儿逐渐老迈相当令人惊诧。那时我不由得瞥了一眼我放在大腿上的双手。这双手在过去非常忙碌,履行仆人的繁复工作;而现在变成暗沉无光,软弱无力而迟钝。露丝最后终于决定收听古典音乐。电台主持人说了一会儿话,愚蠢空洞地聊着他的周末时光,然后开始播放肖邦。这实在是个巧合,我今天碰巧该听《升C小调圆舞曲》。

露丝在几栋巨大的白色建筑前停车,建筑方方正正,像是飞机库。她关掉引擎,静静坐了好一会儿,眼睛凝视着前方。“我不懂你为什么必须这么做,”她平静地说,抿紧嘴唇,“你这一生做了那么多事。你到处旅行、念书、拉扯一个孩子长大……你为什么非要回想起那段不堪的过往?”

她不期待我会回答,所以我保持沉默。她突然叹了口气,跳出车外,从行李箱中拿来我的拐杖。她一声不吭,把我从座位中扶起来。

一名年轻女性正在等我们。女孩长得高挑纤细,一头长长的金发垂在后背,额前剪了浓密的刘海。如果不是因为她有着如此出众的深色眼眸,她的长相实在算是相当平庸。她的眼睛好像出自油画,浑圆、深邃,又意味深长,展现颜料的丰富色彩。

她急忙跑向我们,展露微笑,从露丝交缠的手臂中握住我的手:“布莱德利太太,我很高兴您能来。我是乌苏拉。”“格蕾丝,”我在露丝坚持叫我“博士”前连忙回答,“我是格蕾丝。”“格蕾丝,”乌苏拉绽放微笑,“我无法跟您形容收到您的信时我有多兴奋。”她操着英国口音,这让人感到意外,因为她的住址在美国。她转身面对露丝,“非常谢谢您今天肯充当司机。”

露丝身体一僵:“现在我很难把我妈妈弄上公交车,不是吗?”

乌苏拉大笑。看到这位年轻人心思敏捷,能将不礼貌转化为自嘲,我心安不少。“嗯,请进来,外面太冷了。都是因为赶进度,我们下礼拜就要开拍,准备工作还是一片混乱。我原本希望您会见到我们的场景设计师,但她得赶到伦敦去买一些布料。也许她回来时你们还会在,而这儿……经过门口时请小心,有个阶梯。”

她和露丝手忙脚乱地将我扶进一个大厅,走过一条昏暗的走廊,走廊两旁都是门。有些门半开着,我偷偷往里面瞧,瞥见幽暗的身影坐在散发光芒的计算机屏幕前方。这些跟我多年前与埃米琳去拜访过的电影场景迥然不同。“就是这里,”乌苏拉在我们抵达最后一道门时说,“请进,我去泡茶。”她推开门,而我被推向回忆。

没错,这就是里弗顿庄园的起居室。甚至连壁纸都一模一样,席尔维壁纸公司的紫红色新艺术壁纸。“燃烧的郁金香”崭新得仿佛伦敦的壁纸工人刚把它们贴上。一座皮革大沙发放在中央,就在壁炉旁,上面覆盖着印度丝绸,就像汉娜和埃米琳的祖父阿什伯利勋爵在他还是年轻军官时从国外带回来的一样。船钟伫立在它向来伫立的地方,也就是壁炉架上、瓦特佛烛台旁边。有人花了很多工夫考证这些细节,不幸的是,每声嘀嗒都泄露出它是个冒牌货的事实。即使是现在,在大约八十年后,我仍然记得起居室船钟的嘀嗒声。它平静而倔傲地标示着时间的流逝,耐心十足、准确而冷漠,仿佛那时它就隐约知道,时间不是住在那栋庄园里的人的朋友。

露丝陪我走到有直立扶手的大沙发旁,让我坐在沙发角落。我听到身后嘈杂的活动声,人们拖着有昆虫般长脚的大型灯具,还有某个人在某处的大笑声。

我回想我最后一次待在起居室的时光——在真正的起居室,而不是这个场景——那一天,我知道我将离开里弗顿庄园,永远不会再回来。

我告诉了泰迪。他很不开心,不过那时他已经丧失了他曾拥有的威风,接二连三的事使他招架不住。他脸上的表情让他看起来像一位困惑苍白的船长,知道他的船就快沉没了,却无能为力。他要我留下来,请求我,如果不是为了他,也请我看在对汉娜忠诚的份上留下来。我几乎就要改变主意。几乎。

露丝用手肘推推我:“妈妈?乌苏拉在跟你说话。”“抱歉,我没有听到。”“妈妈有点重听,”露丝说,“在她这种年纪并不奇怪。我曾试着带她去做检查,可是她非常固执。”

固执,我的确是。但我没有重听,而且我不喜欢人们假设我有重听。的确,不戴眼镜我看不清楚,容易疲倦,所有的牙齿都掉光了,每天都吞一大堆药,但我的听力还是很好。不过,到我这个年纪,我已经学会只听我想听的。“我刚才说,布莱德利太太,格蕾丝,回来的感觉一定很古怪。嗯,算是旧地重游吧。一定让你回忆起各种事情。”“是的,”我清清喉咙,“是的,的确。”“我很高兴,”乌苏拉微笑着说,“那表示我们的布景很逼真吧。”“哦,是的。”“有什么东西搞错了吗?我们有没有遗漏什么东西?”

我再次环顾四周。连细节都很正确,也没忽略门上的家徽,家徽中间的苏格兰蓟和蚀刻跟我坠饰上的图案一模一样。

尽管如此,还是缺了某样东西。虽然一切都很精准,但很奇怪,场景缺乏某种气氛。它像博物馆陈列——相当有趣,但毫无生命。

这当然无可厚非。虽然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仍然鲜明地活在我的记忆中,但这个时代对电影的设计师而言是个“老旧的年代”。要复制这个历史场景需要做大量的考据并极端注重细节,就像重新创造一个中古城堡般费力。

我感觉得到乌苏拉正看着我,热切地等待我的评论。“完美无缺,”最后我说了,“每样东西都很精准。”

她接下来说的话让我吓了一跳:“除了那个家族。”“是的,”我说,“除了缺少那个家族。”我眨眨眼,突然看见他们:埃米琳横躺在沙发上,双腿悬空,睫毛眨个不停;汉娜在图书馆对着一本书皱眉头;泰迪在比萨拉比亚地毯上来回踱步……“埃米琳似乎活得很开心。”乌苏拉说。“是的。”“她很容易研究,她的名字几乎出现在每个八卦专栏里。更别提当时条件不错的单身汉了,有半数的人的信件和日记里都有她的身影!”

我点点头:“她一直很受欢迎。”

她从刘海下抬头看着我:“可是要拼凑出汉娜的角色就没这么容易了。”

我清清喉咙:“是吗?”“她比较神秘。报纸上也有她的报道,她也有不少追求者,但好像没有很多人真心喜欢她。他们欣赏她,甚至尊敬她,但并不真的认识她。”

我想着汉娜。美丽、聪慧、渴望冒险的汉娜。“她很复杂。”“的确,”乌苏拉说,“那是我得到的印象。”

露丝听着我们的对话,她说:“她们俩其中一个嫁给美国人,是她吗?”

我惊讶地看着她。她一向对哈特福德家族的事缺乏兴趣。

她直视我的眼睛:“我读了一些书。”

露丝就是这种个性,会特意为这趟拜访作准备,不管私下多厌恶这个主题。

露丝将注意力转回乌苏拉,小心翼翼地说,生怕犯错:“我想,她是在大战后结的婚。是哪一位?”“汉娜。”你瞧,我说了。我大声说出她的名字。“那另一位姊妹呢?”露丝继续问,“埃米琳。她结婚了吗?”“没有,”我回答,“她订过婚。”“好几次,”乌苏拉微笑说道,“她好像没办法跟一个男人定下来。”

哦,但她的确有。最后她的确有。“我想,我们永远不会知道那晚确实发生了什么事。”乌苏拉说。“是的。”我疲惫的脚丫开始在皮鞋里抗议。它们今晚铁定会肿起来,西尔维娅会连连惊呼,然后她会坚持要我泡泡脚丫,“我想我们永远不会知道。”

露丝在座位中挺直身子:“但你一定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莱恩小姐。毕竟你正在拍这部电影。”“的确,”乌苏拉说,“我知道一些基本事实。我的曾外祖母那晚也在里弗顿庄园,她是那对姊妹的姻亲,而那晚已经成为某种家族传说。我的曾外祖母告诉我外祖母,我外祖母告诉我妈妈,我妈妈再告诉我,而且是好几次——我对它印象深刻。我一直知道总有一天我会将它拍成电影。”她微笑,耸耸肩,“但历史总是有小裂罅,不是吗?我看过成堆的研究档案,警察的调查报告、报纸,上面都写满了事实,但它们是二手资料。我怀疑这些文字还经过了严厉审查。不幸的是,那场自杀的两位目击者都已经去世很久了。”“我得说,这似乎是个很古怪的电影主题。”露丝说。“哦,不,它很吸引人,”乌苏拉说,“一名正在英国诗歌界崭露头角的诗人,却在上流社会举办的大型晚宴中,在阴暗的湖畔自杀。目击者是一对漂亮的姊妹花,从此老死不相往来。一位是他的未婚妻,一位谣传是他的情人。这个故事非常浪漫。”

我胃里的结放松了一点。这么说来,她们的秘密仍然安全。她不知道事情的真相。我纳闷我为什么会以为她知道真相。我也纳闷,什么样过时的忠诚使我仍然在乎。为什么在这么多年后,我还是在乎人们的想法?

但我知道答案。我天生就是如此。汉密尔顿先生在我离开的那天这样告诉我,那时,我站在仆人出入口的楼梯顶端,皮革行李里只装着我仅有的几件衣物,汤森太太正在厨房里啜泣。汉密尔顿说,这份忠诚就是我的天性,就像我的母亲和我母亲的父母亲一样,我是个傻瓜才会想要离开,抛弃这个高贵的家族和高尚的宅邸。他痛斥一般的英国人已经丧失了忠诚和骄傲,他发誓他绝不会让这股风气渗透进里弗顿庄园。我们打赢了大战可不能失去我们的传统。

当时我很怜悯他:他那么严厉,那么确定,认为我离开宅邸的服务工作后,一定会走上经济和道德毁灭的道路。直到很久后,我才开始了解,他一定非常恐惧,快速的社会变革显得如此无情,在他四周旋转,啃噬着他的脚跟。他不得不沮丧地死命攀住古老的方式和他所能确定的事实。

但他说得对。并非完全正确,在毁灭那点上,他错了,我的经济和道德感在离开里弗顿庄园后并没有变得更糟,但有一部分的我从来没有离开过那座庄园。或者我该说,庄园的某部分一直不肯离开我。许多年后,斯塔宾斯公司生产的蜜蜡香味、车轮碾过碎石发出的咯咯声、某一类型的摇铃声,都使我再度回到十四岁:在工作了漫长的一天后,我疲惫不堪地坐在仆人大厅的壁炉旁啜饮热可可,听着汉密尔顿先生念《泰晤士报》上的片段(那些适合拿来陶冶我们性情的片段),还有南希对阿尔弗雷德的无礼评论皱着眉头,汤森太太在摇椅里打呼,她编织到一半的东西放在她圆润的大腿上……“茶来了,”乌苏拉说,“谢谢你,托尼。”

一名年轻男子站在我身旁,临时抓了样东西当托盘,上面放了杂色的马克杯和装满糖的老旧果酱罐子。他将托盘放到一旁的桌子上,乌苏拉开始递茶过来。露丝递了一杯茶给我。“妈妈,怎么了?”她拉出手帕,轻按我的脸,“你不舒服吗?”

我感觉得到我的双颊湿润。

那是茶的味道引起的。因为又回到那里,在那个房间里,坐在那个大沙发上。因为遥远记忆的重量。因为长久隐藏的秘密的重量。因为过去与现在的冲突。“格蕾丝?要我给您什么吗?”是乌苏拉的声音,“您想把暖气调小吗?”“我得带她回家了。”又是露丝,“我早就知道这不是个好主意。她承受不了这么多。”

是的,我想回家。回家。我感觉到我自己被搀扶起来,我的拐杖放进我手里。声音在我周遭回旋。“抱歉,”我说,没有针对特定对象,“我只是太累了。”如此疲惫。如此久远。

我的脚丫很痛,抗议着它们遭到禁锢。某个人,也许是乌苏拉,伸手将我扶稳。一道冷冽的风拍打着我湿润的双颊。

我坐在露丝的车里,房舍、树木和路标一闪而过。“别担心,妈妈,都结束了,”露丝说,“怪我。我实在不该同意载你过去。”

我将手放在她的手臂上,感觉到她紧绷着。“我该相信我的直觉,”她说,“我真蠢。”

我闭上双眼。听着冷却器嗡嗡的声响,雨刷摆动的声音,交通的低鸣。“好了,你该好好休息,”露丝说,“你要回家。你永远不用再回那里。”

我微笑,感觉到自己正飘浮远去。

太迟了,我回家了。我回来了。

布伦特里每日先驱报

一九二五年一月十七日

车祸意外死者身份确认:本地名媛香消玉殒

昨天早上,布伦特里路发生一起车祸,死者身份如今已经确认,她是本地名媛、电影女明星,埃米琳·哈特福德阁下,年仅二十一岁。哈特福德小姐是车上四位乘客中的一位,他们从伦敦前往科尔切斯特旅行,结果汽车驶离道路,撞上一棵作为地标的橡树。

哈特福德小姐是这场意外中唯一的死者。其他乘客都只受到轻伤,并被送往伊普斯威奇医院治疗。

这群乘客的预定目的地是戈德利宅邸,就是哈特福德小姐童年好友弗朗西丝·维克斯的乡间居所。周日下午,维克斯小姐在这行人迟迟没有抵达时,通报警方。

警方将会展开调查,以确定肇事原因。截稿此时,我们还不清楚驾驶员是否会遭到起诉。根据目击者的描述,车祸原因很有可能是高速驾驶和路面结冰。

哈特福德小姐身后留下她的姐姐,汉娜·勒克斯特夫人阁下。勒克斯特夫人嫁给了番红花公园的保守党员,西奥多·勒克斯特先生。尽管勒克斯特夫妇都尚未对此发表评论,其家族律师吉福德和琼斯事务所已代表他们声明,他们非常震惊,并希望能拥有隐私。

这不是此家族这些年来的第一场悲剧。去年夏天,罗伯特·亨特勋爵在里弗顿庄园内举枪自尽时,埃米琳·哈特福德和汉娜·勒克斯特夫人恰好是不幸的目击者。亨特勋爵是位小有名气的诗人,曾出版两本诗集。

在育婴房

今早天气温和,预示春天的脚步近了,我正坐在花园榆树下的铁椅上。呼吸点新鲜空气对我有益处(西尔维娅这么说),因此我坐在这里,和羞怯的冬季太阳玩躲猫猫,我的双颊冰冷松弛,仿佛一对在冰箱里放太久的桃子。

我一直在回想我开始在里弗顿庄园工作的那天。我可以清楚地看见那天的光景。流逝的岁月猛然压缩,又回到一九一四年六月。我只有十四岁,天真、笨拙、战战兢兢,尾随着南希爬上一道又一道擦拭得光可鉴人的榆木楼梯。她的裙子随着每个脚步发出沉重的沙沙声响,而每个沙沙声似乎都在指控着我的青涩无知。我在后面挣扎着前进,行李箱的把手割伤我的手指。当南希转身爬上另一道楼梯时,我看不见她的身影,只能仰赖着沙沙声引导我前进……

南希抵达最顶端,朝着天花板低矮的阴暗走廊大步往前,终于,随着鞋跟发出的清脆咔嗒声,她在一扇小门前停下来。她转身,皱着眉头。我蹒跚地走向她,她眯紧的双眼像她的头发一般幽暗。“你是怎么回事?”她发音清晰的英文掩饰不了爱尔兰元音,“我不知道你动作竟然这么慢。汤森太太压根儿没提到这一点,我很确定。”“我不是动作慢。是因为我的行李箱很重。”“嗯,”她说,“我从来没看过手脚这么慢的人。如果你连提装衣服的行李箱都这么慢的话,我不知道你还能当什么样的女仆。你最好希望汉密尔顿先生不会看见你像拖着一袋面粉般拖着扫把。”

她推开门。房间小而空荡,味道很古怪,闻起来像马铃薯。但里面有一半都是我的:一张铁床、一个抽屉柜和一张椅子。“好。那边是你的,”她对远远的床点点头,“我睡这边,希望你不要碰我的东西。”她的手指划过她抽屉柜的顶端,抚过一个十字架、一本《圣经》和一把梳子。“这里不会容忍小偷。现在,赶快把行李整理好,穿上制服,下楼来开始你的工作。你可别游手好闲,而且,看在老天爷的份上,千万别离开仆人大厅。老爷的孙子今天抵达时就会用午餐,而我们清扫房间的进度已经落后了。最好不要让我费神找你。我希望你不是个游手好闲的人。”“我不是,南希。”我说,仍在为她暗示我可能是个小偷而苦恼。“嗯,”她说,“等会儿就知道了。”她摇摇头,“我不懂。我告诉他们,我需要个新女仆,结果他们送来什么?没有经验,没有介绍信,而且看看你,八成是个爱偷懒的女孩。”“我不是……”“呸,”她边说边跺着细瘦的脚丫,“汤森太太说你母亲机灵又勤快,而有这样的母亲,她的女儿也不会差。我能说的就是你最好如此。夫人可不会容忍你这种游手好闲的人,我也不会。”她最后摇摇头,表示责难,转身离去,将我独自留在宅邸顶端这个幽暗的小房间中。“沙沙……沙沙……沙沙……”

我屏息倾听。

最后,宅邸的叹息声消失,我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关上门,转身打量我的新家。

可看的东西并不多。我的手轻抚过床尾,在天花板与屋顶成斜角的交接处低下头。床垫底端横放着一张灰色毛毯,毯子的一个角落修补得很整齐,想必缝补的人手指很灵巧。一张小图画被框起来,挂在墙壁上,成为房间里唯一的装饰。那是一个原始的狩猎场景,画着一只无法动弹的鹿,鲜血从它被箭刺穿的腰间流出来。我看了一眼后,眼睛便迅速从濒死的动物身上转开。

我小心翼翼地坐下,生怕会把铺得平整的床单弄皱。弹簧发出嘎吱声响,我跳起来,好像被痛骂过,双颊泛满红晕。

一道昏暗的日光透过窄窗射入房间内。我爬着跪在椅子上,往外看。

这个房间位于宅邸后部,非常高。我可以径直看到玫瑰花园,目光可以游移过格子凉亭,直抵南方喷泉。我知道,再过去是一片湖,另外一边则是我十四年来所住的村庄和小农舍。我想象着母亲坐在厨房窗户旁佝偻着缝补衣服的样子,那里的光线最亮。

我纳闷母亲独自一人该怎么办。她最近情况变糟了。我有晚听到她在床上呻吟,她背部的骨头在皮肤下传来阵阵刺痛。在某些早晨,她的手指变得非常僵硬,不得不泡在温水里,我用手指摩挲它们,直到她能从缝衣篮里拉出一个毛线球。村里的罗杰斯太太答应我每天都会去看她,收旧货的小贩每星期也会经过两次,但她独处的时间还是多得吓人。没有我,她缝补的进度将严重落后。她的收入怎么办?我微薄的薪水可以帮得上忙,但是我还是应该留在她身边吧?

不过坚持要我应征这个工作的人是她。她拒绝听我不赞同这点子的连番争论。她只是摇摇头,提醒我她知道什么对我最好。她听说他们在找一个女孩,而她确定我就是他们要找的人。她没说她是怎么知道的。母亲就是这样,暗藏一堆秘密。“那里又不远,”她说,“你可以在放假时回家帮我。”

我的表情一定泄露了我的不安,她伸手抚摸我的脸颊。我没料到她会有这个我不熟悉的举动。她粗糙的手让我惊讶,被针戳得到处是伤的指尖使我畏缩。“听话,听话,女孩。你知道这种时刻总会来临,你得为你自己找到一份差事。这样最好,那是个好机会。你会了解的。很少有地方愿意雇用这么年轻的女孩。阿什伯利勋爵和瓦奥莱特夫人不是坏人。汉密尔顿先生也许看来严厉,但他很公平,汤森太太也是。努力工作,照吩咐办事,你就不会出错。”她用力拧我的脸颊,手指颤抖着,“格蕾丝?别忘了你的身份。太多女孩因此而惹上麻烦。”

我承诺我会照她的话做,于是后面一个礼拜六,我便以沉重的步伐走上山丘,直抵壮丽辉煌的庄园。我穿着礼拜服,瓦奥莱特夫人亲自面试了我。

她告诉我,家族人数很少,又很安静,只有她丈夫阿什伯利勋爵和她,而阿什伯利勋爵大部分时间都在忙着庄园和俱乐部的事。他们的两个儿子,强纳森少校和弗雷德里克先生早已长大成人,各自与他们的家庭住在自己家中,但他们有时会来拜访。如果我工作勤奋,被留下来的话,我一定会见到他们。她说,因为只有他们两个人住在里弗顿庄园,所以并没有请女管家,一切家务事都由能干的汉密尔顿先生打点,而厨娘汤森太太则负责厨房。如果他们两位对我的表现满意的话,这就足以成为让我留下来的推荐信。

她停顿了一下,仔细端详着我,她盯着我的方式让我觉得自己仿佛困兽,就像一只玻璃罐里的老鼠。我立即觉得我的裙边缝补得太过明显,它被放长了好几次,以赶上我不断成长的身高;我长袜上的小补丁摩擦着鞋子,好像正愈变愈薄;我的脖子太长,耳朵则太大。

她眨眨眼,露出微笑,一个紧绷的微笑使她的双眼转变成冰冷的半月形:“嗯,你看起来很干净,汉密尔顿先生告诉我你会缝纫。”我点头时,她站起来,走离我身边,走向书桌,她的手轻轻抚摸躺椅的顶端,“你母亲可好?”她问我,并没有回头,“你知道她也在这里工作过吗?”我跟她说我知道,母亲非常好,谢谢您的关心。

我一定是回答得很正确,因为在那之后,她允诺给我一年十五镑的薪资,要我隔天就开始工作,然后摇铃叫南希领我出门。

我从窗户转开脸,抹掉呼吸热气所留下的痕迹,爬下椅子。

我的行李箱仍然躺在原处,我将它放在南希那边的床上,现在我将它拖到我的抽屉柜前。我试着不要去看画中那只流着血、冻结在最后恐惧时刻的鹿,我将衣物放进最上面的抽屉。两条裙子、两件衬衫,还有母亲教我缝补的黑色紧身裤,它在即将来临的冬季能让我保暖。然后,我瞥了门一眼,心跳加速,打开我的秘密包裹。

总共有三本书。绿色封面折得乱七八糟,金色字体早已褪色。我将它们藏在下面抽屉的最里面,小心翼翼地用叠好的围巾盖在上面,这样便可藏得天衣无缝。汉密尔顿先生说得很清楚,《圣经》没问题,但其他任何读物都极可能有害,必须得到他的允许,否则就要没收。我不是反抗型的女孩,说起来,那时候我的责任感还很重,但我难以想象没有福尔摩斯和华生的生活。

我将行李箱收到床下。

一件制服挂在门后的钩子上,黑色裙子、白色围裙和皱边帽,我穿上制服,感觉像个在母亲衣柜里试穿衣服的小孩。我摸摸裙子,它很僵硬,衣领摩擦着我的脖子,漫长的时日将它塑造成符合某人较宽的骨架。当我绑上围裙时,一只小小的白色飞蛾振动翅膀,飞到高高的椽木去找新的躲藏处。我渴望加入它的行列。

帽子由白色棉布制成,烫得很挺,前面的帽檐硬邦邦的。我站在南希抽屉柜上的镜子前,将帽子戴正,如同母亲教我般,将淡色头发抚平,塞在耳朵后面。镜里的女孩让我稍稍失神,我想她的脸可真严肃。那是种诡异的感觉,就像在罕见的情况下,某人瞥见安眠中的自己:卸下心防,完全没有伪装,甚至忘了欺骗自己。

西尔维娅为我端来热腾腾的茶和一片柠檬蛋糕。她在我身旁的铁椅上坐下,瞄了眼办公室,偷偷拿出一包烟。很奇妙,我需要新鲜空气时,她总需要偷偷抽根烟,放松一下。她问我要不要抽。我如往常一样拒绝,她则像平常一般说:“在你这年纪不抽也许最好。我帮你抽你那份,好吗?”

西尔维娅又改了发型,她今天很漂亮,我如此告诉她。她点点头,吐出一口烟,摇晃她的脑袋,一条长辫子掉到一边肩膀上。“我去接了头发,”她说,“我一直想去接头发,我想,女孩,人生苦短,为何不轰轰烈烈地过?看起来像真的,不是吗?”

我还来不及回答,她认为我表示同意。“那是因为它是真发。真发,名人用的。你瞧。摸摸看。”“老天,”我摸着她的粗糙长辫,一边说,“是真的头发。”“现在什么事都难不倒发廊。”她挥舞她的香烟,我注意到烟嘴上有紫红色的口红印,“当然,你得付钱。好在我存了点钱以应付这种不时之需。”

她微笑,像成熟的李子般发出光芒,我突然知道她改变发型的理由了。果不出所料,她从衬衫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安东尼。”她的脸庞散发着光芒。

我特意慢慢戴上眼镜,盯着那张照片,里面的男人留了灰色的八字胡,有一把年纪了。“他看起来不错。”“哦,格蕾丝,”她快乐地叹了口气,“他的确不错。我们只出去喝了几次茶,但我对他的感觉很好。他是个真正的绅士,你懂吗?不像一些我以前交往过的邋遢鬼。我们约会时,他会替我开门,送我花,帮我拉椅子。一位真正的老派绅士。”

我知道,最后一句话是说给我听的。人们假设老一辈的人应该会对老派礼数感到印象深刻。“他从事哪个行业?”我问。“他是本地中学的老师,教历史和英文。他非常聪明,也很热心公益;他在本地的历史学会当义工。他说,那是他的嗜好,都是关于夫人、勋爵、公爵和公爵夫人的。他知道你服侍过的家族的所有事情,就是那个以前住在山丘上大庄园里的家族……”她停下来,斜眼看看【1】办公室,翻了个白眼,“哦,老天。那个拉契护士。我应该端茶给大家喝。毫无疑问,伯提·辛克雷又抱怨了。你要是问我的意见,我会觉得有时他不要吃那些饼干反而对他身体有好处。”她捻熄了烟,将烟蒂塞在火柴盒里,“好吧,不能偷懒了。在我端茶给别人前,你要不要点些什么,亲爱的?你几乎没碰你的茶。”

我向她保证我很好,于是她快步走过草地,臀部和长辫子摇来晃去。

让别人照顾和端茶很好。我喜欢我赢得的这份小小的奢侈。老天知道,我替别人端茶的次数已经太多了。有时,我以想象西尔维娅在里弗顿庄园服务的情况来自娱。她可不会是个安静服从的家庭仆人。她心高气傲,你再怎么提醒她要注意“身份”,善意嘱咐她降低她的期待都不会使她畏怯。不,南希会发现,西尔维娅不像我这个学生般服从。

我知道,这样比较很不公平。人们改变太多了。这个世纪使我们遍体鳞伤,希望幻灭。甚至今天的年轻人和享有特权的人都表现得愤世嫉俗,他们的眼神空洞,心灵装满他们不想知道的事物。

这是我从来不提哈特福德家族、罗比·亨特和他们之间发生的事情的原因之一。我有好几次都想将它们倾吐而出,卸下我的心头重担。对露丝说,或更可能,对马可斯说。但在开始讲述故事前,我就知道我终将无法让他们了解。故事如何结束?故事为何如此结束?我无法让他们了解这个世界改变得有多么剧烈。

当然,即使在我们那时,进步的征兆就已开始出现。第一次世界大战改变了一切,楼上楼下都是。当新仆人在战后开始慢慢进来(也慢慢出去)时,我们震惊地发现,他们满脑子都是最低工资和放假的时髦点子。在那之前,世界似乎维持着某种绝对感,某种简单和注重本质的特质。

我在里弗顿庄园的第一个早晨,汉密尔顿先生便把我叫到仆人大厅深处的餐具室,他正弯腰在那里烫《泰晤士报》。然后,他挺直身子,将圆圆的眼镜拉上长长的鹰勾鼻。我进入“楼下工作”的就任仪式是如此重要,连汤森太太都罕见地抽个空来当见证人,她原本在准备午餐的冷盘。汉密尔顿先生以吹毛求疵的眼神审视我的制服,显然很满意,然后开始教导我,我们和他们之间的不同。“永远不要忘记,”他严肃地说,“你能受邀在这样的大庄园里服务,确实很幸运。而幸运意味着责任。你的所有行为都直接反映这个家族的管教,你不能使他们蒙羞。紧守他们的秘密,赢得他们的信任。切记,老爷永远是对的。比如,你要照顾他和他的家族。安静……热切……满怀感激地服侍他们。没人注意到你时,就表示你将工作做得很好,你成功了。”他抬起双眸,凝视着我头上的空间,他红润的皮肤闪动着情感,“格蕾丝?永远不要忘记他们允许你在庄园中服务的恩情。”

我只能想象西尔维娅会怎么回答。她当然不会像我这般静静聆听这场演说,她的脸庞绝对不会因感激而紧绷,还有那股因感到身价被提高后,模糊又难以言状的兴奋。

我在座位里变换姿势,发现她忘记把照片拿走,这个新男人对贵族有种癖好和偏爱,就用历史轶事来追求她。我知道他这类型的人。他们这种人总有一本剪贴簿,上面贴满新闻和照片,画着复杂的家谱图,但那些家族对他们来说高不可攀。

我听起来一定很势利傲慢,但我不是。我对时间抹消真实的生命,只留下模糊印记的方式很有兴趣,甚至可说是着迷。血统和精神会消退,只有名字和日期长存。

我再度闭上双眼。太阳改变位置,我的双颊变得温暖。

里弗顿庄园的人们在久远以前就已作古。年龄逐渐使我枯萎,但他们却永远年轻,永远美丽。

好了,我变得感伤和浪漫。他们既不年轻也不美丽,他们早已死去,入土为安,什么也不是,只成为他们生前认识的人的记忆中偶尔掠过的虚构影子。

但当然,活在别人记忆里的人永远不曾真正死去。

我第一次见到汉娜和埃米琳以及她们的哥哥戴维时,他们正在辩论麻风病对人类的影响。他们到里弗顿庄园已经一个礼拜了,那是每年例行的夏季拜访,但在那之前,我只听到他们偶尔发出的大笑声、奔跑的咚咚脚步声,以及老宅邸地板发出的嘎吱嘎吱声响。

南希坚持认为我过于稚嫩,还不够格服侍上流社会——尽管他们还是青少年——她只肯交付我几乎不会接触到访客的工作。当其他仆人在为两个礼拜后即将到来的成人宾客作准备时,我则在打扫育婴房。

严格说来,他们已经大到不需要育婴房了,南希说,他们可能永远也不会用到它,但这是传统。因此,东翼远处的二楼大房间每天都需要通风和打扫,花也要换。

我可以描述那个房间,但任何描述恐怕都无法捕捉它对我散发的奇怪吸引力。长方形的房间大而阴郁,受尽忽视,显得苍白,却仍旧端庄稳重。它给人遭受遗弃的印象,让人想到古老故事里的魔咒。它安静沉睡,承受百年诅咒。空气沉重地低垂,浓厚冷冽而静止不动。在壁炉旁的玩偶屋里,餐桌上摆着盛宴,但宾客永远不会前来。

墙壁上贴着壁纸,可能曾经是蓝白条纹款式,但时光的流逝和湿气将它转变成模糊的灰色,斑斑驳驳的,有些地方还剥落了。褪色的安徒生童话场景挂在一面墙上:勇敢的小锡兵置身于烈火上,漂亮的小女孩穿着红色的鞋子,小美人鱼为失去往昔而痛哭。这些鬼魂般的孩童和长期堆积的灰尘发出一股霉臭味,几乎没有生气。

房间一端是肮脏的壁炉和皮制扶手椅,邻接的墙壁上有大拱形窗。如果我爬上阴暗的木制窗座,透过透光玻璃往下凝视,可以看见一个院子,里面有两座青铜狮子坐在已风化的基座上,守卫着下面山谷中的教堂墓地。

窗户旁是一匹破旧的木马,马儿神态高贵,身上带着灰斑点,仁慈的黑眼睛在我清洁它时似乎散发着感激之情。木马旁边静静地站着拉伯利。拉伯利是一只黑褐色的猎犬,是阿什伯利勋爵小时候的爱犬。它因误踩陷阱而亡。防腐师试图缝补受损的地方,但修补得再好也无法遮掩它身体底下的伤口。我在工作时总将拉伯利遮起来。用防尘布盖住它后,几乎可以假装它并不存在,不然,它会用单调灰白的玻璃眼珠瞪着我,暴露皮开肉绽的伤口。

尽管如此——拉伯利、缓慢腐败的霉味和剥落的壁纸——育婴房仍然变成我最喜欢的房间。如同我所预期的,这里每天都空荡无人,孩子们在庄园其他地方玩耍。我总是赶忙做好例行的打扫工作,这样我就能在那儿单独待一会儿,远离南希不断的纠正,远离汉密尔顿先生阴郁的责骂,远离让我觉得自己过于青涩的其他仆人喧嚣的吵闹和友好的情谊。我不再屏气凝神,开始将这份孤独视为理所当然,将这里视为自己的房间。

房间里有非常多的书,比我在任何地方曾看到过的书都要多。冒险故事、历史和童话书,杂乱地放在壁炉两旁的大书架上。我有次壮起胆子,将一本书拿下来。我选它没有任何理由,只因为它的书脊特别好看。我的手轻轻抚摸发出霉臭的封面,打开书,读着精心印上去的名字:蒂莫西·哈特福德。接着,我翻开厚厚的书页,呼吸到发霉的尘灰,旋即置身另一个时空。

我在村庄的学校里学会读写,我的老师鲁比小姐很高兴看到学生对读书这么有兴趣,她开始借我她自己的藏书:《简·爱》《科学怪人》和《奥特兰多城堡》。当我归还它们时,我们会讨论我们最喜欢的段落。鲁比小姐建议我不妨成为一位老师。我告诉母亲时,她不太高兴。她说,鲁比小姐让我拥有上进的想法是很好,但是这样的想法不能让餐桌上出现面包和奶油。不久之后,她要我爬上坡走到里弗顿庄园,到南希和汉密尔顿先生这边,到育婴房……

育婴房有那么一会儿是我的房间,它的书就是我的书。

但,有天,一阵雾吹进庄园,外面开始下雨。我匆匆走过走廊,满心期待,想看我昨天发现的一套《图解儿童百科全书》,但我陡然停下脚步。房间里有声音。

我告诉自己,风儿将他们的声音从宅邸其他地方传过来,只是一个幻觉。但当我悄悄打开门,往内窥探时,我大吃一惊。房间里面有人。是和这房间搭配起来毫不突兀的年轻人。

在那一刻,没有任何征兆或仪式,这个房间便不再属于我。我站着,因迟疑而进退两难,不确定继续我的打扫工作是否合乎礼数,或者我该稍后再来。我再偷看一次,他们的大笑声使我畏怯。还有他们自信、圆润的声音,他们熠熠发光的头发和灿烂生辉的蝴蝶结。

是花朵让我下定决心。花儿在壁炉架上的花瓶里枯萎凋零。花瓣在黑夜里掉落,现在四处散布,好像在非难我。我不能让南希看到这一幕,她将我的工作交代得非常清楚。而我深知,如果我违逆我的上司,母亲一定会知道。

我想起汉密尔顿先生的教诲,于是将鸡毛掸子和扫把紧握在胸前,蹑手蹑脚走到壁炉旁,小心不引起任何注意。其实我根本无须担心。他们早已习惯和看不见的人分享住屋。他们对我视而不见,而我假装忽视他们。

他们是两个女孩和一个男孩:最年轻的大约是十岁,最年长的还没十七岁。三个人都有阿什伯利的家族特征——灿烂的金发和清澈湛蓝的蓝宝石眼眸——那是阿什伯利勋爵母亲的遗传,她是丹麦人,南希说她为爱而结婚,因此与家族断绝关系,没有嫁妆。南希说,但最后胜利的人是她,因为她丈夫的哥哥过世,她尔后成为大英帝国的阿什伯利夫人。

较高的女孩站在房间中央,挥舞着一沓纸,她正在描述麻风病的细节。较年轻的女孩盘腿坐在地板上,睁大蓝色的眼睛看着她姐姐,一只手臂则慵懒地抱着拉伯利的脖子。看到它从角落里被拖出来,享受成为家族成员的罕有片刻,我有些吃惊,并感到恐惧。男孩跪在窗座上,往下凝视着雾气,往教堂墓地看去。“然后你转身面对观众,埃米琳,你的脸完全是麻风病人的脸。”较高的女孩开心地说。“什么是麻风病?”“一种皮肤病,”姐姐说,“机能障碍和黏液,都是常见的症状。”“也许我们该把她的鼻子弄烂,汉娜。”男孩说,转身对埃米琳眨眨眼。“对,”汉娜严肃地说,“好主意。”“不要!”埃米琳尖声哭泣。“说真的,埃米琳,别这么像个娃娃。我们不会真的把你的鼻子弄掉的,”汉娜说,“我们会制作某种面具。某种可怕的面具。我看看我能不能在图书室里找到医学书。希望里面有照片。”“我不懂为何我得演麻风病人?”埃米琳说。“你去问上帝吧,”汉娜说,“这是他写的。”“我为什么得演米丽亚姆?我不能演其他角色吗?”“没有其他角色了,”汉娜说,“戴维得演亚伦,因为他最高,我得演上帝。”“我不能演上帝吗?”“当然不行。我以为你想演主角。”“我是,”埃米琳说,“我是。”“那就这样。上帝甚至没有上台,”汉娜说,“我得在幕后说台词。”“我可以演摩西,”埃米琳说,“拉伯利可以当米丽亚姆。”“你不能演摩西,”汉娜说,“我们需要一个真实的米丽亚姆。她比摩西重要多了。他只有一句台词,所以才会用到拉伯利。我可以在幕后念他的台词——我甚至可能会删掉摩西。”“也许我们可以演其他场景,”埃米琳满怀希望地说,“玛丽和小耶稣?”

汉娜怒气冲冲地表示厌烦。

他们在排演一出戏。男仆阿尔弗雷德告诉我,在法定假日的周末会有一场家族演出。那是传统,有些家族成员会唱歌,其他人会背诵诗歌,小孩们总是表演一出戏,取材自祖母最喜欢的书。“我们选这一出戏,因为它很重要。”汉娜说。“是你选它,因为你觉得它很重要。”埃米琳说。“正是如此,”汉娜说,“这是一个有关父亲有两套规矩的问题:男女有别。”“听起来非常有道理。”戴维讥讽地说。

汉娜置之不理:“米丽亚姆和亚伦都犯了同样的罪:讨论他们弟弟的婚姻……”“他们说了什么?”埃米琳说。“那不重要,他们只是……”“他们说些刻薄的话吗?”“不,那不是重点。重点是上帝决定以麻风病惩罚米丽亚姆,而亚伦只被训了一顿。这听起来公平吗,埃米琳?”“摩西不是娶了非洲女人?”埃米琳问。

汉娜摇摇头,火冒三丈。我注意到她常常如此。她的手脚细长,每个动作都充满了凶猛旺盛的精力,这使她易于疲累。反之,埃米琳像个得到生命的洋娃娃,姿态都经过精心摆弄。她们的五官虽然类似——两只挺直的鼻子,两双热情的蓝眸,两张秀气的嘴巴——但在仔细观察时,却能发现女孩的脸庞上分别显示出独特的个人气质。汉娜给人童话女王的印象,热情、神秘,拥有强烈魅力,而埃米琳则是易于亲近的美人胚子。她虽然还只是个孩子,但她的嘴唇在安静时微开的娇媚让我想起我曾看到的一张从小贩口袋中掉出来的照片,艳丽动人。“怎样?他的确是,不是吗?”埃米琳说。“是的,埃米琳,”戴维大笑起来,“摩西娶了埃塞俄比亚女人。汉娜很沮丧,因为我们没有像她那样对妇女投票权充满热情。”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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