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卿一钵无情泪:苏曼殊诗传(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1-04-23 04:44: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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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逸舟红尘

出版社:光明日报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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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卿一钵无情泪:苏曼殊诗传

还卿一钵无情泪:苏曼殊诗传试读:

序 春未残时花已空

“人间花草太匆匆,春未残时花已空。自是神仙沦小谪,不须惆怅忆芳容”,这首诗是民国奇僧苏曼殊在乘汽车时听到一位妙龄少女不幸早夭时发出的感慨,而如今看来,更像是他自身之诗谶。

宋人周益公在他的《平园续稿》中说:“昔人谓诗能穷人,或谓非止穷人,有时而杀人。盖雕琢肝肠,已乖卫生之术;嘲弄万象,亦岂造物之所乐哉?唐李贺、本朝邢居实之不寿,殆以此也。”

对此观点,我不尽赞同,白居易号“诗魔”,为唐代诗人中存诗最多者,古稀之年尚存;陆放翁“六十年间万首诗”,耄耋之岁健在。所以,杀人者非诗也,乃情愁耳。

天地之间,自有情痴情种。此类人正如《红楼梦》中所说,是正邪二气所赋就,其聪明灵秀之气,在万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书中曾列过一个长长的名单,囊括了刘希夷、温庭筠、倪云林、唐伯虎,乃至红拂、朝云等至情至性之人,现在看来,我们将苏曼殊这个名字附在其后,也是十分恰当的。

杭州的西湖畔,长眠着一代情僧苏曼殊,而不远处,就是六朝名妓苏小小的坟墓。难道苏曼殊是苏小小转世为人不成?自古以来,名妓闲僧,就是西湖上的景致,宋代时,有高僧佛印、名妓琴操,相伴苏东坡泛舟西湖,明代张岱亦言:“名妓闲僧,浅斟低唱,弱管轻丝,竹肉相发,亦在月下。”

苏曼殊是一个颇具传统色彩的人物,他一出生就带着一个大疑问,而他在世的短短三十五年,更给后人留下理不清的疑团。他多情自赏,贪于口腹之欲,似绝不合佛门之冷寂。若以这样的性情还俗尘世,也并无半点阻碍。但他却拒绝走出空门,甘愿为僧。虽然为僧,却依旧混迹于青楼妓馆,大吃牛肉鱼虾等美味,这看似作茧自缚,“左右互博”式的纠结,实在让我等俗人难以参详。

然而,或许正如《水浒传》中的鲁智深,喝酒吃肉,杀人放火,智真长老却说他是一个真正能成正果的人,正所谓:“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忽地顿开金绳,这里扯断玉锁。”

正所谓:天地若无情,不生一切物。一切物无情,不能环相生。生生而不灭,由情不灭故。

江湖夜雨虽然读古诗词不少,对苏曼殊的诗文事迹也有所了解,但平时多读道藏,学太上之忘情,纵能穿越到民国相见苏曼殊,也是相敬而远罢了。但网友“逸舟红尘”,心窍玲珑,其诗其文,情根深种,正所谓“捣麝成尘香不灭,拗莲作寸丝难绝”,她若能相识于曼殊,必添一段情孽。“无量春愁无量恨,一时都向指间鸣”,这是苏曼殊当年写下的诗句,当年的弹筝女子,如今也早已成为昨日的旧影。可是,这位情僧可知道,百年之后,却又有一位名叫“逸舟红尘”的多情女子,十指飞动,将他的情爱煎熬于键盘中敲出,再一次感动天地间的有情之人?江湖夜雨于2011年10月13日

泅渡时光的河流,我是孤独的过客

绝句·春雨

春雨楼头尺八箫,何时归看浙江潮。

芒鞋破钵无人识,踏过樱花第几桥。

接触苏曼殊很偶然,就像那日走过樱花树下,在风吹过的瞬间,他落花飘零一般,悄无声息地落进我的眼帘,没有灯火阑珊的映照,却有着似曾相识的绚烂。

佛说:世间的每一次相遇都是一种缘分。他却说:雨笠烟蓑归去也,与人无爱亦无嗔。不知百年之前的他是否真的这么洒脱,强烈的好奇心,促使我沿着时光的河流,逆流而上,穿越到那个分崩离乱的时代,寻觅他的足迹,触摸他的传奇。

在那个动荡不安的时代里,他的确是一个不可复制的传奇。他怪诞,西服洋装却吃斋念佛,袈裟披身却眠花宿柳;他疯癫,可以无端狂笑无端哭,万千衷肠揉做冰;他多情,可以偷尝天女唇中露,几度临风拭泪痕;他决绝,可以易水萧萧人去也,任他明月白如霜。进步人士赞扬他,叫他兵火头陀、革命和尚;文学青年追捧他,说他是情怀浪漫的情僧、诗僧;但也有人恶意贬低他、诋毁他,说他是风流和尚、人间祸害、时代怪胎……

然而,无论世人怎样评价,都已与他无关。生前,他不屑于这些评价,死后,若有魂灵,想必也不会计较太多。他只是安静地酣睡在西湖边,断桥畔,孤坟一座,石碑一块,与苏州名妓苏小小的墓穴,两两相望,毗邻而居,共同守望中华神州的百年沧桑。

现代人对于“苏曼殊”这三个字,可能已经生疏了。但是上推到二十世纪初期,这三个字却是一个光闪闪的印记,标志着那个时期文学、绘画、佛学、翻译等几大领域内的卓越成就,苏曼殊就是那个时代的领军人物。他才华横溢不居人后,就连死亡这种大事,他都愿意跑到人家前面,成为天妒英才的另一个注释。

1884年9月28日到1918年5月2日,在历史的记忆中,只是短短一瞬,但对于苏曼殊而言,却已是人生的全部。

纵观苏曼殊三十五年的红尘游历,拨开环绕在他身上的层层光环或迷雾,你会发现后人对他的评价都对,都有道理,但又都不全对。因为他们皆是站在自己的立场上,出于不同的目的与角度,指指点点。可又有谁曾经真正地深入苏曼殊的灵魂,倾听他内心深处的语言?

那个隐匿在内心世界里的苏曼殊,才是最真实的苏曼殊。而我现在最想做的事,就是穿越这百年的时光沉疴,涉水彼岸,抵达那个沉寂已久的灵魂深处,将那些不为人知的意念挖掘出来,艺术重现,还原他最初的真实面貌。

哲人周国平说,世间的相遇决定了人的阅历与高度,与一个已故灵魂的相遇,虽然虚幻,但交汇的瞬间,却会迸发出光芒。

智慧的交锋,照亮的是两个人的人生,我和他,皆如是。

一个人的内心世界总是错综复杂的,如同电脑配置里的CPU,高速运转的瞬间,就可以沧桑巨变。因此,要解读另一颗灵魂的生命密码,绝非易事。剖开纷纭的世相,我们总能找到一切存在之所以存在的理由,并合理阐述。

苏曼殊的一生,虽然短暂,但是很耀眼。世人给予他的种种评价,我不想再罗列。我想说的是另外一个:苏曼殊活着的时候,未必给自己设下过那么多的目标,想着自己有一天,成为世人眼里的“明星”。他也不像现在的孩子,还没出生,父母就已打造好各种头衔,等着他日后一一摘取。

现在的人,大都活得精明而通透,功利而浮躁。当人类的欲望被空前激活,其劣根性也就开始慢慢凸显,如迎风而舞的春草,一丝撼动,便是前赴后继的奔赴,而且不遗余力。

人活于世,名利财富,都是浮云。娇憨痴缠,亦是虚妄。生命的本真,不在于你掠夺了多少外在的物质,而在于自己是否活得真实。苏曼殊,就是一个很真实的人。他的真实,自由而任性,孤傲也决绝。他从不在意别人的言论,他只做他自己,独一无二的自己。

我们都无法选择自己生活的时代,就像那随风飘荡的蒲公英种子,无法掌控自己最后落地生根的去处。我们能做的,就是正确地认识和面对自己所处的那个时代,适应它,或者改变它。

苏曼殊生活在清末民国初,那是中国历史上一段黑暗的时期,各种社会矛盾高度集中与激化,稍有触动,便是天崩地裂般地塌陷。那样的社会背景,对民众精神意识的打压与戕害是空前的。苏曼殊的悲苦人生,究其根源,也是旧时知识分子与离乱时代斗争的一个缩影。

弗洛伊德说:性格决定命运。苏曼殊的悲剧,是个人的悲剧性格造成的,但这种悲剧性格,却是时代悲剧的产物。如果命运可以选择的话,我想苏曼殊一定不会选择生存在那样一个民不聊生、水深火热的年代,他宁可不要辉煌的成就与名头,而只是一个拥有世俗幸福的普通男子。

他的悲剧,在他出生的那一刻就已注定。这要怪他父亲苏杰生的风流多情。1939年,柳亚子编订的《曼殊全集》里,曾对苏曼殊的身世、血统做过周密的考证,后来又被很多传记作者演绎,但意见大体是一致的,那就是苏曼殊的父亲是赴日商人苏杰生,母亲若子是日本人,即苏杰生日本妾氏河合仙之妹。

那个苏杰生,我想应是一个极精明的生意人。他年轻时横渡日本,人又长得英俊潇洒,在横滨开办了万隆茶行,把生意做得水生风起、蒸蒸日上,让苏家的名望日日繁荣。当然,一起繁荣的还有他拈花惹草的习性。尽管他那时已经有了正室黄氏、大陈氏和河合仙一中一日两位妾氏,但是男人对女人的占有欲真应了“欲壑难平”的说法,此说法古今基本一致。

目前的资料无法具体考证苏杰生与若子的这段不伦之恋是怎么开始的,但想来也逃不出通俗爱情段子的翻版。苏杰生在看到年轻貌美的若子后,春心荡漾,于是使劲浑身解数去诱惑她,打动她。年幼的若子,面对苏杰生的火热追求,半推半就之中,被自己的姐夫金屋藏娇,还稀里糊涂地为他生下一子,取名三郎,即后来的苏曼殊。

古往今来,人们对很多事情的看法,都是与时俱进不断变化的。但唯独对“私生子”的看法,似乎古今并无太大变化,总是墙头草一边倒的鄙视。所以,苏曼殊对自己的这种身世是忌与人言的。每当有人问及,他总以“思维身世,有难言之恫”、“每一念及,伤心至极”等搪塞而过。

想来苏曼殊的朋友们对他的很多经历是怀有同情之心的,所以,每次见苏曼殊伤心,他们就不再深问了。

因为苏曼殊很少谈及自己的身世,朋友们泛滥的同情心便无法深问,这就使得苏曼殊的身世扑朔迷离,也险些让柳亚子父子犯了历史性的错误。

那是1928年,柳亚子在整理出版苏曼殊文集第一版时,错把苏曼殊的《潮音跋》看做他的自传,认为他的父母都是日本人,并把他的幼年经历与学历也搞错了。幸好凡事都是清者自清,这个错误,终于在柳亚子父子反复考证下,得以纠正,没有一再错下去。否则,又会是重大的历史悬疑案了。

苏曼殊出生后的前三个月,还是平安无事的。母子俩还是继续安心地被苏杰生收藏着。但纸里包不住火,苏曼殊三个月的时候,这段不伦之恋还是被发现了。至于是怎么被发现的,后世为苏曼殊做传记的作者们演绎了很多版本。其中最经典的,当属涂国文先生《苏曼殊情传》中的桥段:说是苏杰生带河合若母子出门游园,被苏杰生的大妾大陈氏发现了,然后就引发了一场轩然大波。

生性温良的若子与姐姐河合仙显然不是大陈氏的对手,几个回合下来,若子低头认输,舍下三个月的幼子,远走他乡,不知所踪。生母离开之后,养育苏曼殊的任务自然就落在了河合仙身上。尽管妹妹与丈夫的事让河合仙也很受伤,但这个善良的女人,还是忍痛接受了命运的捉弄,主动承担了这件事的所有恶果。

后人分析苏曼殊悲剧性格的形成,一致认为根本起因就是母亲的离弃。如果说,生母离开时,苏曼殊还在襁褓之中,对世间这种骨肉分离的痛浑然无觉。那么后来养母河合仙的离开,就应该在他心里留下了挥之不去的阴影。

整个事情的经过应该是这样的:因为苏杰生的父亲好热闹,喜欢享受儿孙满堂的乐趣,就让苏杰生把所有的孩子都送回故乡教养。在老爷子的一再要求下,河合仙带着六岁的苏曼殊(还有一说是五岁)回到了广东的香山县沥溪村生活。

这是苏曼殊人生的第一个转折,也是他一生悲剧的开始。封建大家庭的群居生活,对远涉重洋的河合仙来说,陌生而不习惯。那感觉应该就像电影《大红灯笼高高挂》里的颂莲初入陈家大院时的情景吧。

何谓侯门一入深似海?那个《大红灯笼高高挂》里的阴森气息,就让人身临其境了。不过最确切的说法还是鲁迅老先生那段话:凡事总须研究,才会明白。翻开历史一查,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其实,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

苏家大院也是这么一个冷得能吃人的地儿。

河合仙大概也是后来才逐渐认清了这个事实,终于明白自己在这个家族里的孤单无助,觉得自己永远无法融入这个封建大家庭,于是,她选择了逃离。我们无法指责河合仙的软弱,那样的环境真的不是一个外乡女子能够适应的。本地本土的中国女人尚且难得善终,何况是异族女子。

但是,对于年幼的苏曼殊来说,河合仙的离弃无疑是残忍的。一个六岁大的孩子,在陌生的环境里生活原本就容易失去安全感,至少那时母亲还在啊,孩子世界的单纯可以让他暂时忽略外部环境的不安,但是当为他撑起一片天的人,忽然从身边消失的时候,那种恐惧与慌乱,或许就是成年人也无法想象的了。

我曾无数次在脑海里再现那个场景:河合仙离开的时候,她一定也是怕苏曼殊伤心的,也怕自己听到哭声会不忍,所以,她必是选择了悄无声息地离开。在她准备离开的那个清晨,一定装成欢欢喜喜的模样,送曼殊去学堂读书,也一定是刻意嘱咐了他很多话,要他一定要听父亲的话,好好读书,一定要学着照顾自己之类的。然后,在苏曼殊迈出第一步的时候,望着他孤单幼小的身影,忍不住泪如雨下。

但她还是决绝地离开了苏家大院,离开了年幼的苏曼殊。

等苏曼殊放学回来,再像往常一样开心地呼唤母亲时,走出来迎接他的却是苏杰生的正室黄氏,然后她面带忧伤地告诉他:他的母亲已经走了。于是,苏曼殊头上的那片天塌陷了。他一定是号啕大哭了,哭得天昏地暗,日月无辉。但他终究还是没有唤回母亲。

苏曼殊在苏家彻底孤苦无依了。后世的人研究他复杂的人生经历与矛盾的个性心理时,都把他童年的不幸遭遇作为一个诱因,并引用心理学家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来解释他复杂的个性之谜。持这样观点的人,认为苏曼殊不幸的童年经历,特别是生母与养母的离开,让他基本失去了对外在环境的信任,时刻处在深重的孤独之中。

这种孤独,一方面让他极度渴望得到爱、得到满足、得到幸福,另一方面,又一再地告诫他,孤独是他的宿命,他永远得不到爱,于是,苏曼殊好像被分割成两个人:一个渴望着需求的满足,另一个则断然否定这些满足实现的可能性。这就造成了他完全无法调和的内心冲突,而他的一生注定要在这些痛苦的冲突中挣扎不止。简单地说,苏曼殊的悲惨童年造就了他的畸形性格,而他被扭曲的性格又直接导致了他无法摆脱的内心冲突。他悲剧的一生就这样被定型了。

这样的论述,应该是比较科学与真实可信的了。我们也就可以把这个论述作为一把开启苏曼殊生命密码的钥匙,去解释他一系列怪诞的举止与荒谬的行为。后来有人说,苏曼殊患有轻度的精神分裂症,是天才与疯子的结合体。纵观苏曼殊那些匪夷所思的举止,此话也不是空穴来风。

苏曼殊一生在文学、绘画、翻译等方面都有很高的造诣,他呈现在文学作品里的思想集合起来,就构成了他丰富的情感世界。要深入苏曼殊隐蔽的内心世界,解析他的作品无疑是不错的途径。

我独爱苏曼殊的诗歌,苏曼殊自己也认为诗是“寻愁觅恨之具”,所以,他的诗除去反映革命斗争生活的比较豪放激越的部分之外,大部分都是写男怨女痴,离情别绪,怀古伤今的。格调多半哀怨低沉,凄艳孤绝。章士钊评价他的诗说“小小诗篇万情汇”,高天梅说他“二十八字含余音”,都是十分确切的。

当我们沿着那二十八字的平仄韵律,走进他哀艳凄绝的诗境时,那颗沉睡的灵魂,也会被我们轻轻唤醒。他落叶衰蝉般的一生,在他的《本事诗·春雨》中,有了最正确的诠释。所以,我打破时间顺序,把这首诗放在了本书的开篇。

这首诗,于苏曼殊,就如《无题·锦瑟》之于李义山,都是压卷之作。在这首诗里,苏曼殊把自己的飘零身世,安置在春雨樱花的凄美背景之下,绚烂哀艳到极致。

春雨,缠绵忧伤之物;樱花,三月里最浓烈的绽放;八尺箫,最凄切的音符,就在这愁雨哀乐之中,一个手捧钵盂,脚穿芒鞋的僧人,风尘仆仆地走来。偶有风雨摧落的樱花,轻轻坠落他的肩头,惊惹的却是他心间浓重的离愁别绪。

樱花花事酴醾,春雨气场宏大,而这个漂泊的身影,却显得那么渺小与孤绝。他东奔西走,只是为了寻觅自己心之家园,灵之归处。但是凄草衰蝉,注定他的寻索是一场梦幻。他的一生像极了三月的这场花事,灿烂盛开之后,急速衰败凋零。

苏曼殊,就是那个离乱年代才能诞生的传奇,错误地出生,孤独地离去。身似飘蓬,翩若孤鸿,泅渡时光的河流,他只是孤独的过客。

放眼大千世界,他是,你是,我是。

黑暗里,我与死亡艰难地对峙

七绝·过若松町有感示仲兄

契阔死生君莫问,行云流水一孤僧。

无端狂笑无端哭,纵有欢肠已似冰。

契阔生死,寥寥四字,却重如千钧,目光驻足字面的瞬间,就能在人心里凿出一大片情绪的洪荒,汹涌而来,难阻难当。就像苏曼殊经过这条若松町街道时,心里迸发出的悲凉。

后人考究这首诗,说是苏曼殊怀念情人百助枫子的诗作。因为题目中提到的若松町,是日本东京一条街道,百助枫子曾经的住处。苏曼殊偶尔路过这条街道时,枫子已搬离东京。眼前景色依然,而恋人却已不知所踪。曾经默然相爱,寂静欢喜,到如今,“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这样的境遇,对每一对相爱的恋人来说都是极为悲凉的。所以,当曼殊再次伫立在恋人故居时,心里衍生的惆怅与感慨,如严冬的一阵寒流,猝然袭来,刺人心骨。

作诗的情景,是那样的凄婉,但是斟酌诗意,却没有流露出苏曼殊对往日恋情的追忆与缅怀,倒是把自己颠沛流离的身世与直率不羁的性情展现得入木三分。于是,我把这首诗引用到本书的第二章,我比较主观地认为,苏曼殊写这首诗时,心里想的不单单是自己的情人,还有更多的陈年往事。如果只是风花雪月的爱情,他心里断不会滋生这么深切的沧桑之感。“契阔生死君莫问”,一句话道尽了人生的各种无奈。生死之于我们,都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事件,也是最由不得我们做主的。记得小时候,做错了事,被母亲训斥:怎么会生下你这么个愚儿?心里畏惧着母亲的威严,嘴上不敢争辩,但小脑袋里却暗暗放了句潜台词:你可以不生我的!依那时的懵懂,不解生育之事。但从母亲恨铁不成钢的愤懑里,依旧朦胧地悟出一个简单的道理:原来,生不生我,母亲是做不了主的。

那时,母亲是我头顶上的一片天,想到这世上还有母亲难以掌控的事,心里便有种恶作剧似的欢喜。不过想到“生”是大人都无法做主的事,便对这个概念有了莫名的敬畏。

再大一点,经历了一位长辈的过世,然后在一片撕心裂肺的哭声里,我又认识了“死”的残酷。“死”就是阎王爷把人带去了另一个世界,等待轮回重生,母亲如是说。很有佛家宿命理论的味道。

因为很信奉母亲说的“死后可以重生”的话,所以,幼年时,对死亡是不怕的。第一次对死亡产生恐惧是在上学之后。那时,老师开始传授唯物主义思想的“无神论”,很坚定地说:人之死亡,就如油干灯灭,花落草枯,死了就是没了,世上再不会有你的任何消息,也根本不会有来生,那都是迷信,都是虚妄,都是为了安慰怕死的灵魂。

自从得了这个信息,死亡,便在我的意识里凝重起来。并且一直怯怯地敬畏着。对于那些不怕死的人,心里格外的敬重。

我觉得苏曼殊是不怕死的。1905年,他曾很勇敢地参加抗俄敢死队,并为家里留下遗书,阐明自己为了民主革命壮烈献身的决心与勇气。不止如此,他在投身民主革命的日子里,所从事的也大多是很危险的任务,他甚至曾想用刺杀的方式去结束袁世凯的性命。就是在他最后的日子里,医生一再劝他注意饮食,否则他的病症将无力回天时,他依旧置若罔闻。熟悉他的朋友们都说,他这是自戕。

于是,我在敬佩着苏曼殊不怕死的气节时,也会暗暗地思忖着一个问题:他为什么不怕死?

溯本求源,对死的不畏惧,其实表明了对生的无可恋。因为觉得生比死要难,所以才会那么一次次地把自己置于凶险的处境。在我之前的人生体验中,一直觉得,活着,是一件很美好的事。尽管我的人生之路也不是那么顺畅,也走得曲曲折折,跌宕起伏。但只要每天清晨我一睁开眼睛,还能与金色的阳光拥抱,还能闻到窗台上兰草的清香,还能与身边的亲人漫话家常,我就能真切地感受到生命的美好,甚至不自主地产生那种“让我再活五百年”的豪情。活着多好,一辈子似乎都太短了。

人们常说“贪生怕死”,这话是有些道理的。因为我们都眷恋着生的美好,都害怕一个人去走那条不归路。于是我明白:自戕,或者活得行尸走肉,都是源于对生的绝望。只是不知怎样的人生际遇,才让一个人生生斩断了对“生”的眷恋,毅然绝然地奔赴死亡?

就像孤苦的苏曼殊,假若生命里还残存一丁点儿光亮,在照耀他,温暖他,他断不会那么不自惜。在他的灵魂里,一定是累积了大片大片的冰雪,封冻了他人生的希望之光。

这冰雪,应该在养母河合仙离开的时候,就纷纷扬扬地洒落在了苏曼殊的心底。那一年,失去母爱的他,成了苏家大院里的孤儿,没有人再对他嘘寒问暖,也没有人再为他拭泪疗伤。他被所谓的亲人呼来喝去,被年龄相仿的兄妹们冷嘲热讽。

他被婶母谩骂成“小野种”,因为他的母亲在苏家没有任何名分;他被学堂的孩子们耻笑为“小倭寇”,因为他来自东洋的日本。甲午战争的硝烟点燃了民族仇恨的种子,苏曼殊亦因此成为小爱国者们攻击的靶心,成为发泄民族仇恨的对象。

这样的歧视,这样的虐待,即便是一个意志坚强的成年人都难以承受,何况是一个八九岁的孩子。孩子的思维方式是简单的,单纯的,他看不懂成人世界里的复杂与阴暗,看不懂人性的伪善与狡诈。正如热播的影视剧《幸福来敲门》中江路对宋宇生说的:“孩子的世界是单纯的,就算他不抗争、不出声,但他有感觉,他用自己的方式认识这个复杂的世界。”事实就是如此,尽管苏曼殊那时因为年龄幼小,对于冷漠的现实不能反抗什么,他只是本能地沉默着、躲闪着、猜想着、困惑着,但是他对这个世界的怀疑与失望,已深深烙进了心里。

面对这个充满质疑与动荡的世界,那颗年幼的心灵里,一定充塞了太多的为什么。母亲为什么会不辞而别?父亲为什么对自己不管不问?被他喊做大娘、二娘的女人为什么总是斥责他?哥哥妹妹们为什么总是欺负他?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那么多的为什么,没有人给他提供答案。

在族人们接连不断的训斥之中,在自己无休止的困惑之中,苏曼殊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敏感坚韧。在所有质疑他的目光里,他也学会了质疑这个冷漠而怪诞的世界。

面对众多的侮辱,苏曼殊只是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寒冷,感觉到了令他无法承受的压抑,但未必感受到了死亡。死亡,对于一个孩童而言还是太遥远、太陌生的命题。那么,他是什么时候接触并认识到死亡的呢?

那是苏曼殊一生中的一次大事件,与他一次生病的经历有关,与一个叫做大陈氏的女人有关。

据很多传记资料记载,对幼年的苏曼殊迫害最厉害的当属苏杰生的侍妾大陈氏。这个女人是一个极其厉害的角色,很多传记都把她写得穷凶极恶、十恶不赦,而且无一例外都把她看做是苏曼殊一生不幸的始作俑者。

鉴于在本书中,她只是一个小角色,所以我们不会过多地去探讨她恶毒心性产生的根源,给她正名或者翻案,就姑且当她是封建残余思想的牺牲品,正是她的恶,让苏曼殊小小年纪便领略到了人间的世态炎凉与人性的错综复杂。

自古以来成大器者往往是一些厉害的角色,对自己厉害,对亲友厉害,对别人更厉害。就像热播剧《甄嬛传》中的甄嬛为了扳倒皇后,不惜将自己腹中的胎儿撞掉,这与武则天为了除掉王皇后而掐死自己的孩子如出一辙,都是厉害角色。这些或虚构或真实的情节淋漓尽致地提示了人性中丑恶的一面,尽管,她们这样做也的确有不得已的苦衷,但说到底还是丑恶的一面。而这种人性的扭曲,归根结底还是当时的社会制度造成的。

就如迫害苏曼殊的大陈氏。一个十几岁孩子怎么就这么碍了她的眼?不能善待也就罢了,何必一定要置于死地而后快?

按柳氏父子提供的史料,苏曼殊在养母河合仙离开后,在家里受尽了屈辱、虐待。苏杰生看在眼里,但忌惮大陈氏的凶悍不敢袒护。可是终归是自己的儿子,于是以求学为名,把苏曼殊送到上海学习英文。柳无忌写到这节时,说是苏父为了让苏曼殊接手以后的家族生意才作此打算,我倒觉得这极可能是苏杰生为了让苏曼殊避开大陈氏的迫害而出的权宜之计。

因为一个孩子,家里整天搞得鸡犬不宁,苏杰生也很棘手,索性远远地打发了,大陈氏再凶残也是鞭长莫及了。不过相关资料证明,苏曼殊即使远在上海,也没能逃离大陈氏的迫害,因为她掌控着给苏曼殊的供给。学费是无法克扣的,就在给苏曼殊的被褥上做文章。冬天的被子不给棉絮,让苏曼殊的冬天过得极其寒冷难熬。

当然,这都是小插曲,对苏曼殊而言,最悲剧的事情发生在1904年春。那一年,苏曼殊回乡过寒假,结果得了疟疾。疟疾在今天算不上什么大病症,但放在医疗条件极差的清末就差不多是癌症级别了。

苏曼殊得了疟疾,大陈氏采取了残忍的三不政策:不理会,不探视,不医治。可怜的小曼殊躺在阴沉的小屋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我没得过疟疾,但查阅到的医书说:典型的疟疾有周期性,表现为间歇性寒热发作。一般在发作时先有明显的寒战,全身发抖,面色苍白,口唇发绀,寒战持续约10分钟至2小时,接着体温迅速上升,常达40℃或更高,面色潮红,皮肤干热,烦躁不安,高热持续约2~6小时后,全身大汗淋漓,大汗后体温降至正常或正常以下。经过一段间歇期后,又开始重复上述间歇性定时寒战、高热发作。

可见,此病发作的时候,病人是极其痛苦的,热的时候,身如焦炭,冷的时候,如坠冰窖,很多次,我想凝聚自己的心神去想象苏曼殊当时所受的折磨,但终究不能,因为一触及那个情景,我的心就会一阵一阵抽搐,我受不了那种沉重的压抑与悲怆。

我想但凡有点慈悲心肠的人,也是不能目睹那个景象的。可是,当时偌大的苏家大院,来往者甚众,竟是没有一个人走到苏曼殊的面前,问问这个可怜的孩子病痛如何。

苏曼殊在床上躺了两天,不吃不喝。在病痛稍减的时候,巨大的饥饿感席卷而来。他支撑着身子去找吃的,强烈的求生本能不允许他坐以待毙。

他跌跌撞撞地闯进厨房,在锅台橱柜里寻找能够充饥的食物,可是一无所获,他只好从缸里舀了一瓢水,填充空荡荡的肚肠。

为了活下去,也为了消弭饥肠辘辘的恐慌,苏曼殊不得不算计着家里用餐的时间,待众人都吃完后,再艰难地挪进厨房里,找一点剩饭残羹,如果当顿没有剩饭,就喝生水。南方的正月固然没有北方的凛冽,但初春的温度也不是太高,生水不至于结冰,但喝下去也足以冷彻心骨。

在我的家乡有种生命力极顽强的植物,叫做水蛇秧(方言,我曾几次查阅书籍求其学名,未果),枝叶藤蔓都与爬山虎类似,叶片上有锯齿,如果不小心被它的藤蔓缠住,就很容易被刺破肌肤,故农人们非常厌恶它,但我却十分欣赏。尽管在生长季节,它只有绿叶无花无果,但它强大的生命力让我震撼:不论生长的环境如何,是田间地头,还是深水荒滩,它蓬勃的枝叶总能苍翠如松柏,不屈不挠,执著生长。

农人们因为厌恶它叶片上的锯齿和不易根除的繁茂,经常对它们连根拔起,进行断子绝孙似的铲除,但过不了多久,那些地方又会见到幼嫩的小苗在郁郁葱葱了,让人望苗兴叹。

我觉得人的生命力有时候也是如此。有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绝与勇烈。就如病中的苏曼殊。在没人理会的数日之后,大陈氏以为他大限将至了,便吩咐人将他抬进柴房,任其自生自灭。

那种情形,让我想起被农人连根拔起后抛掷在烈日下的水蛇秧。正午时分,阳光剧烈,人们都以为它会死去,可是第二日,经过一个漫漫长夜的养息,它又奇迹般地葱茏起来。

那一夜,苏曼殊是怎么挨过来的呢?想象下该是这样的场景:起先,他还能静静地躺在柴草堆里,大瞪着酸涩的眼睛与周围浓重的夜色对峙,心里恐惧而孤单。他一定会想起母亲河合仙,一定会的。在想象着母亲音容笑貌的同时,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也流遍全身。他努力地克制自己的眼泪,但黑暗里,他还是听见了自己的抽泣声。

这时,他忽然想起英文老师庄湘提过的“死亡”,在自己不堪病痛的时候,他一定会想到这个词,并且想象着它的神秘与美好。那个黄头发的英文老师一定告诉过他,人死亡后,灵魂就会升入天堂,那是一个充满了自由与美好的地方。不会有欺凌,不会有辱骂,不会有冷眼,也不会有无法抵御的病痛与折磨。如果,能让身上的痛苦顷刻消失,他宁可自己在这一刻死去。于是,他开始用头猛烈地撞地,撞墙,直到晕厥,不省人事。

无法想象当夜到底是怎样的情形,我却一厢情愿地为苏曼殊拟想了一个不太残忍的景象,让他在一片混沌中度过那个可怕的长夜,否则,以我自己苍白无力的文字描述,实在无法逼真地重现那个夜晚的黑暗与狰狞,那是我文字的极限,也是我心理承受能力的极限。我真的无法想象那个十二岁的少年在那个苦痛的长夜里,如何与死神艰难地对峙,展开一场拉锯般的鏖战?

我只能在他战胜死亡后的那一瞬间,给他无尽的钦佩与赞叹: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也许,天才都是经历过如此水火淬炼才能修得正果吧。

就如唐玄奘历经九九八十一难方取回真经,贝多芬盛年失聪谱得《命运交响曲》,亦或许就像史家说李后主“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人生劫难,是懦弱者的泥潭,也是强者的凯歌,对苏曼殊而言,亦然。

苏曼殊病好后,就离开了苏家,开始了行云流水的漂泊生活。真的是“契阔生死君莫问,行云流水一孤僧”。

很多年以后,当苏曼殊再次路过这条若松町街道时,回想自己幼年时遭到的迫害,心里便衍生不尽的悲凉,那是心头积雪渐渐凝固的冰寒。

红尘万丈,我只是孤独的过客。我来自哪里,又去向何方,你们都不必问,不必想,更无须知道。我只是不断地走在路上,活在路上。

抬头仰望浩渺云天,看到那些流浪的白云了么?你知道它聚于何时,散于何时么?变换瑰丽的形体,只是它存在的表象;把握不住的虚无,才是它的元神。抑或是山间奔流的那条清溪,飞溅的水花,悦耳的吟唱,都是它存在的形态,穿透万物的精灵,才是它的境界。

不要追问我的行踪,不要在意我的生死,在我经过的每一个地方,你都能找到我的影子,嗅到我的气息,而我早已不在。除了我自己,没人可以证明我的存在,我就是我活在世上的唯一证据。

不要问我,这样活着累不累,也不要判断我行事的是是非非。既然上天让我存在于这个世上,那么就让我活的自由狂放,就让我放浪形骸于天地之间。我是什么都不在乎的,我只想要我的生命之花开得摇曳多姿,热烈奔放。

不要约束我的情感,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我就是一个傻子,一个疯子;我不会向任何人解释我自己,“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但我的心,我知道。我心里燃烧了一团火,随时为懂我的人燃烧。只要你是能点燃我的火种……

掩卷沉思,我不由对天喟叹:苏曼殊大师,在你行云流水般的一生中,谁擦干了你流在红尘的泪,谁融化了你积聚心头的冰,谁又是你隔世离尘的听曲人?

我佛,请接受我悲苦的灵魂

吴门依易生韵

碧海云峰百万重,中原何处托孤踪?

春泥细雨吴趋地,又听寒山夜半钟。

从来不认为苏曼殊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佛教徒,尽管历史上对他的三次出家都言之凿凿,有迹可循,还有革命和尚、情僧、诗僧之类的诸多美誉加身。我时常会猜想:如果苏曼殊真的是一个信仰十分坚定的佛教徒的话,他断不会这么几次三番地以“剃度”的形式来强化自己的僧人角色。

佛家的哲学多是唯心论,讲究的就是个“三界虚伪,唯心所作,心生则种种法生,心灭则种种法灭”。所以很多时候,他们主张心入道,至于身在何处,用何种方式修行并没有十分严格的界定。由此论断,假设曼殊内心深处对自己的佛教信仰十分笃定,他便不会介意这些出家的仪式。他之所以反复地出家,其实是因为潜意识里的不坚定。

与其说苏曼殊是佛家的弟子,还不如说他是佛家的过客。佛门是寄居他灵魂的驿站,但不是他内心最好的归宿。他身上的那一席袈裟,就如蜗牛背上那个沉重的壳儿一样,是他生命中必须要有的也是他精神上必须要承担的一种负重。

在苏曼殊的精神意识里,虚无的“佛祖”是一个寄托,而且是永远不会离开的寄托。生活在孤独里的苏曼殊,比常人更渴望温暖与爱,更怕爱的离开或者失去。而红尘里一切可触可感的爱,又都无法把握,所以他爱的同时,又时刻逃避,就如他对静子和枫子的爱那样。

那么世上到底有没有一种不怕失去的、永远的爱呢?有的,那便是信仰之爱、宗教之爱。所以,佛祖又是苏曼殊心里那个最可靠的依赖。

他在精神上深深依恋着佛祖,但他内心时刻涌动着的情感浪潮又一次次把他推到破戒的边缘。苏曼殊在情感上其实是另一个版本的贾宝玉,他多情也深情。所以,每次情动时,他就陷入两难的选择,这时的佛祖是他精神的负重。他一直在佛门与红尘情感之间挣扎徘徊。所以,我不觉得他是纯正的僧人。

我这么说,大概会有很多人反对,说苏曼殊肯定是与佛家有渊源的。诸多传记持这类见解的也很多,并在此基础上极尽文学想象力,从曼殊的每一个生活细节处设置伏笔,为他入佛门提供充分的理由与根据。我不认为这世上有什么命定的缘分或者因缘,都是人生偶然的际遇而已。苏曼殊出家为僧只是他一生中的一个偶然事件。在他流浪无依无靠走投无路的时候,他遇到了怜惜他的赞初大师,于是大师把他带去寺院,出家为僧,过着安静的寺庙生活,可是苏曼殊忍耐不了寂寞,他徘徊,挣扎,心中充满了无奈。

假设,当初愿意收留他的不是赞初大师,而是另外的什么人,那么他也就不会是僧人曼殊,而是另一种际遇了。比如,在流浪的途中,他到了繁华的城市,恰好那天某员外的女儿在抛绣球择婿,大街上人山人海很是热闹,每个人都渴望上天的垂青。机缘巧合,那绣球正好砸中了苦命的曼殊,那么他便是员外郎的乘龙快婿了;抑或是,他饿昏在路旁,被一即将走马上任的官员救起,恰好那大官没有子嗣,于是收他为义子,那么他便摇身一变,成为官僚之子;再或者,他遇上的不是官员,而是耍把式卖艺的或者唱戏的戏班,那么他极有可能就是武师曼殊,名伶曼殊……

人生就是由许多的偶然事件连贯而成的,每一种偶然,都为一个人的人生走向提供了无数的可能。而曼殊在人生岔路口上遇到的人是赞初大师,所以,他成了今日的僧人曼殊。

我们现在不妨设想一下当初曼殊遇上赞初大师时的情景:

曼殊在苏家经历柴门之弃后,侥幸生存。身体刚刚恢复,他便毅然绝然地离开了苏家。离开后,他去哪里了呢?他去投奔了自己的未婚妻。按曼殊的自传小说《断鸿零雁记》中的情节推测,早些年苏家在经济情况还好的时候,曾为他与一大户小姐定过婚约,那么曼殊在离开苏家后投奔那里也是情理之中。然而,令人悲痛的是,那家因苏家衰败,已经退了亲。投亲失败,曼殊成了孤鸟入丛林,再无处可去了。既然无路可走,那就随遇而安吧。

于是曼殊变成了流浪儿,在不同的村落里游离行乞。那时的社会环境是极为动荡的,有家有业的良民尚且难以自保,流浪人的生活更是苦不堪言。曼殊在流浪中吃尽了苦头,于是在他内心深处便有了寻找落脚地的想法。就像《三国演义》里开篇道出的那句名言一样: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其实人生大势也是如此,安久有危,危久思安。凡事都有节制,才会得其乐而避其害。漂泊虽有自由之乐,但一味的颠沛流离,还是让人厌倦的。

就在苏曼殊厌倦漂泊的时候,他遇到了赞初大师。曼殊落入赞初大师眼帘之时,已是衣衫褴褛,形容憔悴。因为曼殊自幼身体不好,身子骨比较单薄。

这样一个形神落魄的少年,是很容易让人心生怜惜的,于是动了恻隐之心的赞初大师便毫不犹豫地把曼殊带去了六榕寺,做了一个小沙弥。大师有意收留,曼殊也乐得被收容,就这样曼殊第一次投入了佛门的怀抱。

昨日有友人来访,看到我书稿上的论述,立即出言驳斥,说曼殊大师就是与佛门有宿缘,入佛门的人都是有灵性的。赞初大师收留曼殊绝不是因为同情和怜惜,他是看中了曼殊身上的佛性与慧根。

苏曼殊,在很多方面都有着过人的悟性与天赋。

比如说他在诗歌的创作上,据陈独秀和章士钊介绍,二十岁时的曼殊,不要说是作诗,就是写字都是缺笔少画的。然而经他们稍加点拨,未逮四年,就能写出“出语殊妙,情景互融”的七绝佳作了。最传奇的事件莫过于,他二十六岁时做了一首《本事诗》,当时陈独秀、柳亚子、高天梅等几位著名诗人与之唱和,但相比之下,曼殊还是技压群芳,一枝独秀。陈独秀毫不掩饰地称赞他说: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真是所谓的天才。

又如他的小说创作,1903年翻译雨果的名著《悲惨世界》时,还是“乱添乱造”“殊不成句”,但到1911年写作自传式小说《断鸿零雁记》时,竟然语句练达,精美无匹,达到当时中篇小说的巅峰。曼殊的文字在短期之内进步如此神速,令人惊叹。可以说,他在文字领域有着极强的学习能力,具备一种常人所没有的天赋。

再比如他的绘画技能,人们都赞他的画风:萧疏淡雅,韵味浓郁,图意新颖,运笔精妙。但是没有一个人,没有一本史料说明他师从何门,如何习画的,唯一一段关于曼殊绘画的记载是说:曼殊四岁,腹地绘师(狮),子频伸状,栩栩欲活;六岁画所乘坐的轮船,惟妙惟肖;七八岁在村塾绘鸟受虫鱼,“卷卷笔生”,十五六岁在大同学校作小品,“下笔挺秀”,十八岁为教科书绘插图,兼教美术,二十岁之后,便卷卷佳作。

以上种种迹象说明,曼殊确实是一个难得的人才,在文学艺术上有着超乎常人的感悟力,因而,他对佛学的研究,也应如他对文学艺术的研究一样,都源于他出众的感悟力与体察力。

无论是怎样的缘由,曼殊最终成了僧人曼殊,不必再去经受流浪之苦。在这样的环境中,曼殊就如春风吹醒的小树苗,在和风细雨中蓬蓬勃勃地成长了起来。这应该是他一生中最平静最快乐的一段日子。

因为入寺时曼殊年龄尚小,体质又弱,做不得很重的活,赞初长老便安排他到厨房帮其他的师兄们做饭。众师兄们对他也怜惜有加,只拣最轻的活计让他做。用心体味着师父与师兄们的爱护,曼殊第一次感受到人间的美好。

因为曼殊天赋较高,又十分勤奋,赞初大师格外看重他,不久,他便被大师送去慧龙寺受具足戒,秉承曹洞之衣钵。

慧龙寺地处深山之中,松柏掩映,环境幽静,晨钟暮鼓声里,曼殊悲苦的灵魂终于得以养息。他在苏家被压抑的性情,慢慢滋长。尤其是师父赞初大师的怜爱,让他内心积聚的寒冰慢慢消融。

这份关爱,是由几块糖开始的。那一日,曼殊正在打扫禅房,却看到师父在门口向他招手,他快步走过去,大师笑吟吟地从口袋里掏出几块糖,放在了他的掌心,“糖?”曼殊看着师父,忧郁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一丝会心的笑意在他嘴角漾起。师父亲昵地摸着他的头,曼殊忽然觉得胸膛里一股热流顺着血液的流淌涌入眼眶。“师父……”曼殊仰头看着师父,师父的音容在泪水中变得模糊而朦胧。大师叹了口气,伸出宽厚的手掌拭去他脸颊上的泪痕,将一块糖填进他的嘴里。瞬间,一丝幸福的甘甜香透他的肺腑。甜蜜的味道,就这样永久地留在曼殊的记忆中。糖的味道,在曼殊看来,就是幸福的味道、温暖的味道。

曼殊一生嗜糖如命,可能也是出于对这份最初关爱的回忆与缅怀吧!那是他人生之初,品尝到的最甜美的味道。那一刻,他一定在心里下了决心,以后要跟从师父好好学禅,绝不辜负师父的爱惜之情。

如果不是那个无心之过,我们有理由相信,凭借曼殊超人的天赋与悟性,他一定会成为一个法度严谨的得道高僧。但是,人生有时候就是“山重水复”的,我们看似顺理成章的事情,在关键之时却会突然改道,走向与我们意愿完全相反的另一面。

舒适的寺院生活,滋养了曼殊的心灵,也激发了少年曼殊的顽童心性。他时常去逗引在草丛里鸣叫的蟋蟀和在树枝间跳跃的麻雀。那一天,曼殊又在寺院后的草丛里逗引蟋蟀,却不知突然从哪里飞来一只鸽子,“扑”的一下,掉进了草丛,曼殊轻手轻脚地走过去一看,那只鸽子似乎受了重击,羽毛凌乱、奄奄一息。

曼殊轻轻地把鸽子抓在手里,那温暖的骨架,不知怎的引起了他的食欲。一个强烈的念头突然浮现在他的脑海:鸽肉一定很香,很香。

这样想着,他的脚立即行动起来,飞快地跑进柴房,拿来火折子,将鸽子用几缕荒草裹了,架在树枝上……

正当他想象着鸽肉的鲜美时,一双冷冰冰的大手放在了他的后脊背上。曼殊回头,迎上了寺院执法长老的严厉目光。“你犯了杀戒!”执法长老严厉地说,同时以一种轻蔑的眼神审视着曼殊。曼殊在那犀利的目光中,低下头来,一颗心变得冰凉。

当曼殊的罪行通知给赞初大师时,大师先是一惊,然后意味深长地看了曼殊一眼,他不忍责备他,只是对执法长老说:按寺规处置吧!

于是,少年曼殊被逐出了慧龙寺。

临行,大师送他出寺门,待他刚要转身的时候,师父叫住了他,悄悄地塞给他几块糖果。看到糖果,曼殊的泪情不自禁地滴了下来。

师爱如糖,甜蜜到忧伤。

就这样,曼殊的第一次出家,因童心未泯而犯下错误被逐出了寺院。这时,应该说佛家把曼殊打造成了一个半成品,他对佛教的信义还没有完全成为精神信仰。只能说,这时的慧龙寺,是拯救曼殊饥渴的一滴甘露,是他人生路上的一个驿站,等他酒足饭饱,有待休息的时候,却被意外告知,你要继续上路了。

曼殊含泪出了慧龙寺,但对于师父的恩德,他是感激终生的。临走时师父塞给他的几块糖,更成为了他一生中难以磨灭的温暖记忆。

常言道:授人以“雪中送炭”之惠,莫做“锦上添花”之缀。你在一个人最痛苦的时候,帮助他,这情意足以让他感念终生。

曼殊在最艰难的时候,佛门接纳了他,所以他将那颗纯净的赤子之心毫不迟疑地交给了佛祖。这便是他每次精神受创时,都以飞龙入海的姿势奔向佛祖怀抱的最终根源。

如他第二次出家,是在1900年的惠州,那一年,他刚结束了他的初恋,正处于极度伤心崩溃的边缘。第三次出家,却是大革命失败,自己的革命理想随之幻灭的时候。

如果说养母河合仙给了曼殊深深的母爱,那么他的师父赞初大师却是以父亲的形象出现在曼殊的生命中。看他在佛门与红尘之间三进三出的举动,怎么看都像一个顽皮的孩童在向自己的老爸撒娇,在宽容的佛祖面前,曼殊就是一个任性而顽皮的孩子。人们常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或许就是这个简单的道理吧。

因为佛学里的智慧就像理性而沉默的父爱一样,给了曼殊不尽的精神力量,成为他一生的精神支柱,所以在他即将辞世之际,都不忘记叮嘱友人,在他死后,一定要给他披上袈裟。在苏曼殊的精神意识里,还是觉得自己应该回到佛祖身边去的。

红尘情爱,只是他修道、悟道的一种方式,却不是他最后的归处。

就像他在此章开头写得那首诗中描写的那样:他是一只孤雁。在重重山峰白云里,回旋、飞翔,追寻着自己的栖息之地,但是浩瀚中原,烟水茫茫,却没有一个地方,让他驻足。只有那个他认为的胸怀慈悲的佛祖,毫不嫌弃地将他拥在怀里。诵经的木鱼声,隐隐钟声,都成为一种暖心的呼唤,引导着他一次次贴近。

你是我眼里最痛的泪

东居杂诗·十六

珍重嫦娥白玉姿,人天携手两无期。

遗珠有恨终归海,睹物思人更可悲。

深夜读苏曼殊的这首《东居杂诗》,眼里就会渗出泪水,那种酸楚的感觉直入心脏,疼得无可抑制。于是掩卷沉思,脑海里开始想象曼殊写这首诗时的情景:

那一定也是一个有月亮的晚上,清凉的月光,透过纱窗正好倾泻在书案上,斑驳迷离,犹如那一刻曼殊眼睛里忧郁的泪光。他实在不应该再悲伤了,那些蔓延在骨子里的病痛,已经让他苦不堪言。但是凄凉的月色,却总是像索愁饮恨一般,时时催化他心头的伤感,不绝不休。

那时,他是在东京养病的,尽管医生一再交代,要他克制低迷的情绪,以便身体恢复得快些,但他不以为然,他似乎从来都不知道该如何去约束自己的心,他的心就是他行动的指南,‘我心思处,我必往之。’对于世事,他历来如此任性。

月色如水,曼殊的思绪随着月光的源头,走进了飘摇的过去。

天空里那轮明月啊,多么像她那张俏丽的脸庞。她不是嫦娥,但在他的想象里,却与嫦娥一样美丽。她与他是有过婚约的青梅竹马的恋人,然而终究还是擦肩而过。是命运错了吗?让他们相遇,却又不得圆满。他们不曾辜负彼此,只能说是上天负了他们。

他们订婚的玉玦仍在,而她却已长眠。遗憾的是,直到她离去,他都没能真切地看上她一眼,甚至连去她墓前祭拜的机会都没有。如果能够预知那天的相遇是一生的永别,不知她是否会冲破封建礼教,从那个深门大院里走出来,真切地看一眼她心爱的三郎。

也许,这不能怪她。或许,正因为少了这一眼的真实,她的容颜才在他的想象里无限美好起来。就像那位聪慧的李夫人,生病之后,一次次拒绝君王的探视,只为了给生者留下最美丽的记忆,以供日后长久的缅怀。

抑或如情僧仓央嘉措诗里写的那样:“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安得与君相决绝,免教生死作相思。”如果见了,便要相知相恋,恋了,注定还要生死别离,还是不见的好吧!但是真的是相见不如怀念吗?即使不见,那想象里的容颜都分外的光彩夺目,让人难以忘怀。睹物思人,这份悲情,几人能懂?

曼殊慢慢摸索着手里的玉玦,眼里的泪水克制不住,点点滴滴滑落在鹅黄的宣纸上。此刻只有书桌上的红烛,看到了他的泪,他的痛,于是它也陪他落泪了,灼热的珠泪流满书案。蜡烛有心还惜别,可是那个已长眠的女子,能知道此刻他心里的思念么?

他悲悲切切地思念着,心碎于上穷碧落下黄泉的追思与天人永隔的绵绵离恨。可是去者去矣,她什么都不知了。然而,当他把自己这种深情的缅怀写进诗篇的时候,还是让无数后人记住了她的名字和她曾坚守的爱情。

雪梅,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名字,一个如昙花般盛开在曼殊生命里的女子。虽是昙花一现,却在盛开的瞬间,在曼殊的心里留下了最美的光华。以致在她离开很久之后,曼殊依旧记得他们相处的每一个细节,记得她的古德幽光,绵绵情怀。《东居杂诗》共十九首,首首佳作,句句真情,不同的诗作蕴含着不同的情感,而让人含泪欲滴的却只有这一首。于是我暗自猜想:曼殊的这首诗一定是写给她的——他的未婚妻雪梅。短暂的一生中,他们只有一面之缘。只此一见,却痴缠了一生一世。

那一年,他六岁。刚随母亲河合仙回到沥溪老家。环视着高墙耸立的朱门大院,他兴奋而好奇,紧紧地拉着母亲的衣襟,兴奋地问这问那,但母亲沉默不语。他不知道,面对这个陌生的世界,母亲比他更加惶恐。离乡背井,到陌生的国度生活,她无奈也无助。

当他们母子俩缓步踏进苏家的大门,迎接他们的是一张张似笑非笑的面孔,故作亲热的寒暄,掩饰不住的轻蔑与冷漠。侯门一入深似海啊,走进苏家,就走进了无边的寂寞与暗流。

开始的几日,还相安无事,过了些日子,那几房妻妾便开始了挑衅似的试探,因为言语不通,河合仙对她们的排挤很不解,她完全搞不清自己的状况,只是沉默地应对着眼前的一切。

当时曼殊年幼,按苏家的惯例还是要雇一个乳母来照料他的起居的。于是黄氏便从外乡雇用陈氏做苏曼殊的乳母。陈氏是一个善良淳朴的女人,虽然只是下人,但因怜悯曼殊母子的处境,在苏家,她成了曼殊母子最亲近的人。在曼殊的人生中,她也是一个至关重要的人物,正是因为她的帮助,才让日后分开了的母子再次重逢,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因为他们的回乡,苏家老爷子很是高兴,不断向远方的亲朋好友寄笺,陈述自己子孙满堂的幸福晚景,于是很多远亲都来祝贺,当然也包括雪梅和她的父亲。

孩童之间,没有过多的礼节,寥寥数语就可以拉近彼此的距离,于是不消半日,她与他就玩到了一处。她天真活泼,开心地叫他的乳名:三郎。他用蹩脚的汉语叫她雪梅。

梅花树下,她巧笑倩兮,他憨厚可爱。在她鼓励的笑声里,他从墙角抄起一条木棍儿,夹在胯下,小马儿似的在院子里转圈。她则乳燕一般,追随在他的身后,夸张地娇笑着。一副“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的样子,带着一点点傻,一点点真。很多年以后,她对这个场景还是念念不忘。

房内的苏家老爷子听见他们的笑声,不由得扭头对雪梅的父亲说:“多好的一对。让你家雪梅做我的孙媳吧!”

她的父亲也笑了,“老爷子,我可是求之不得啊!”

那时,苏家家境尚好,所以,她的父亲几乎没有迟疑就应承了。“我可没有说笑,改天会去下聘的!”“我也是诚心结亲!”

苏家老爷子开心之极,立即吩咐掌事的儿媳黄氏把家里一对上好的玉玦拿出来,然后让人把两个孩子叫到跟前,很和蔼地说,“三郎,现在爷爷把这块玉玦给你雪梅妹妹,以后,她就是你的娘子了。”

他嬉笑着,把玉玦戴到她胸前,她也天真地笑着,静美如花。

唯一的一次相见,订了终生,也误了终生。

此后,他们各自天涯,四处飘零。

他8岁那年,母亲河合仙东渡回日本,他独自留在苏家受尽欺凌。

她8岁那年,亲生母亲离世,父亲娶继室,她饱受后母虐待。

他12岁时,得了重病,苏家人不管不问,弃他于柴房之内,任他自生自灭。之后,他离家出走,追随她而去。而她的后母,将他拒之门外,说已经退亲。她从下人那里得知他的悲惨遭遇,心痛至极,几次央告父亲寻三郎回来,以礼待之,但父亲迫于继母的淫威,不敢应允,雪梅只好暗自祈祷,祈求上天善待她的三郎。

终于有一天,侍女悄悄告诉她,老爷已经有了三郎的消息,他已经在慧龙寺受戒出家,了却了尘缘。她知道后,心魂俱碎,整日以泪洗面。

她不埋怨三郎的决绝,她知道他的痛苦与身不由己。她只是痛恨命运的多舛,上天的捉弄。得知三郎堕入空门后,她的继母十分得意。因为前些日子那位老朽的知府大人曾暗示想纳雪梅为妾。知府大人,权倾一时,对于趋炎附势的继母来说,可谓天大的幸事。于是她开始威逼雪梅改聘异姓。

以继母的鲜廉寡耻又岂知雪梅的忠贞高洁?她认定自己这一生是许了三郎的,她的生命是建立他的人生之上。这片深情,无论他知与不知,她都会坚持。

天怜有情人,终于在那个阴雨连绵的春天,他又重新走回她的视线里。

那时,他已因破戒被赶出寺院。庆幸的是,在流浪中,他遇到了自己的乳母陈氏,被其收留,并从乳母的口中得知了自己生母的消息。于是他开始与乳母的儿子潮儿一起卖花筹资,准备东渡寻母。

那个雨天,他提着花篮在街口一方屋檐下避雨,并不时对路过的路人叫卖鲜花。

彼时,她就在他对面的绣楼内。隔着纱窗,她听见了叫卖声。如此熟悉,如此陌生,带着隔世的迷离与恍惚。但刻在记忆里的声音,此刻闪回眼前,犹如童年时一般清澈真纯。于是,她在窗前探望,仅一眼,她便认出了那屋檐下避雨的瘦弱花童正是她的三郎。

远远地看着,她思潮起伏。犹豫着是否该下去相认。她不知她隔窗看他的时候,他也正在看她。只是那层氤氲的窗纱,遮住了他的视线,他无法看得真切。

看着三郎,她是那么急于相认,但她终究是知书达理的女子,觉得自己贸然出去会过于唐突,于是她唤过侍女,耳语几句,那丫头便径自下楼去了。

走过宽宽的街道,丫头来到曼殊跟前。曼殊以为她要买花,然而她走近后,踟蹰了下,却开口问道:“请问公子,从哪来的?姓什么?以何谋生?”

曼殊愣了下,心想:她是谁?问这些事做什么?像算命先生一样。于是沉吟良久,没有出声。

女子又说:“公子莫怪我唐突,是我家小姐让我问你的。我家小姐性情幽静,不与生人说话,但刚才听公子叫卖声,很是熟悉,于是便让我问下,公子是不是叫三郎,母亲是不是河合氏?”

曼殊一听,心里越发惊诧。但还是点头承认。

丫头施了一礼:“公子明天早上再来吧,我去回禀我家小姐!”

在这么个小地方,遇上这事,曼殊很是惊异,他自然是没有想到上天在眷顾他,给他安排了与雪梅的这场重逢。他猜不到,但冥冥之中,又觉得自己非去不可。于是,第二天,他欣然赴约。

昨天那女子果然来了,递给他一个包裹,沉甸甸的,他正要开口询问,女子却转身回去了。曼殊打开包裹,发现里面是银子首饰,还有一封信:

妾雪梅将泪和墨,裣衽致书于三郎足下:

先是人咸谓君已披剃空山,妾以君秉坚孤之性,故深信之,悲号几绝者屡矣!静夜思君,梦中又不识路,命也如此,夫复奚言!迩者连朝于卖花声里,惊辨此音,酷肖三郎心声。盖妾婴年,尝之君许,一挹清光,景状至今犹藏心坎也。迨侵晨隔窗一晤,知真为吾三郎矣。当此之时,妾觉魂已离舍,流荡空际,心亦腾涌弗止,不可自持。欲亲自陈情于君子之前,又以干于名义,故使侍儿冒昧进诘,以渎清神,还望三郎怜而恕妾。妾自生母弃养,以至今日,伶仃愁苦,已无复生人之趣。继母孤恩,见利忘义,怂老父以前约可欺,行思以妾改嫔他姓。嗟夫!三郎,妾心终始之盟,固不忒也!若一旦妾身见抑于父母,妾只有自裁以见志。妾虽骨化形销至千万劫,尤为三郎同心耳。上苍曲全与否,弗之问矣!不图今日复睹尊颜,知吾三郎无恙,深感天心慈爱,又自喜矣。呜呼!茫茫宇宙,妾舍君其谁属耶?沧海流枯,顽石尘化,微命如缕,妾爱不移。今以戋戋百金奉呈,望君即日买棹遄归,与太夫人图之。万转千回,唯君垂悯。

苫次不能细缕,伏维长途珍重。

这封信出自曼殊的小说《断鸿零雁记》,第一次读到这封信时,我抑制不住情感流下泪来。好一个文采飞扬、情深义重的性情女子。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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