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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10 18:34: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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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曹寇

出版社:中国华侨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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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下去会舒服点

躺下去会舒服点试读:

自序

除了个别篇目,这本小说集并非新作,都是我最初两本小说集中的旧稿。因为那两本小说集始终没有发行,挑拣一些重新出版可能也是有必要的。应出版方的意见,其中有一些小说还作了修改。虽不乐意,但既然要出版,只能如此。我的本意从来不是要当一名可以“坦然面对”领导和群众的作家,而只愿意尽量写一些让自己和值得信任的朋友们满意的东西。鬼使神差,现实使我必须放弃这一点,于是,幸运(相较于我那些尚且不能出版作品的朋友)变成了某种不幸。

虽系旧作,但我可以肯定的是,它们并不羞于见人。某种意义上还可能“更加曹寇”。绝大多数愿意关注我写作的人都是从这些作品开始的,他们的认可和批评也大多以它们为例。所以,对我来说,这是一本比较重要的作品集,我本人也非常乐意用它们来说明:我是一个写小说的,而不是一个讲故事的,甚至也不是一个搞文学的。此外,我放弃了众多带有寓言性质和实验精神的作品,收录的均为所谓“现实主义”的东西,因为听说人们越来越关心这个时代了。

最后,要特别感谢我的编辑王二若雅及其所属的铁葫芦图书。

2013-1-31

大队部

我心情不好。

经过大队部的时候,具体是经过服装厂大铁门而且全身就要经过之际,突然一个声音叫了起来:小孩,你过来下。声音是男的。看过去,在服装厂院子当中那个圆形花坛后面果然蹲着几个人。

这个圆形花坛只是大体上的圆,细节已很残破。多年前被砌起的砖头已经松动,整块的和断裂的砖散在四周,有的还被支在刹车不太灵光的三轮车轮胎下,防止人不在的时候,车子自己在院里跑。更多的砖头被人取下来当小板凳坐。另外,花坛也没有花,夏天的时候好像有过点红色的东西闪了一闪,但主要是疯长的杂草。现在是冬天,还是杂草,只不过都枯死了。风风雨雨,也趴了下去。总之,这个花坛就像服装厂院里一块黄褐斑,反正在我印象里一直就是这样。

他们蹲的那地方,每天都有人蹲,晒太阳。但是今天没有太阳,天很不好,他们蹲那儿搞什么呢?因为花坛高于地面,那些枯草又略高于花坛,他们的脸在草后晃动,我看不清他们是谁,也搞不清楚刚才叫“小孩,你过来下”的人是谁。他们都回过脸,心怀鬼胎地看着我。

应该继续走我的路,不用理他们。这是我的性格。但我还是从服装厂大铁门上的那个小铁门进去了,并且一路走着,一路因为他们叫了我我就听话地走过去而对自己很失望。可能我是想把不清楚的给搞清楚,或者我是故意的:呐,你们喊我,别以为我不敢来,老子就来!其实都不是,而是:我心情不好。

确实都不熟,只有一个脸不太生,但一下子想不起他是谁了。

我问:“哪个叫我?”

一个有两小撇胡子的家伙说:“怎么讲话呢小家伙,懂礼貌才是好小孩。”“你们到底哪个叫我?”我没理他,不耐烦地把话重复了遍。“小家伙,别管哪个叫你,先一个个喊声叔叔,喊得甜,就给你糖果吃。”这是个戴帽子的在说,他说着真展开掌心,确实有糖果。

我没立即走,而是认真地看了看他的掌心,也数了数,有三个。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有三个糖果”,这才掉身往回走。要是他有四个,我说不定就按他的要求做了,我边走边想,可惜。“站住!”

这是个相当凶的声音,跟老师的口气很像。而且字少,就像命令。我不由得遵从命令站住了,并回转身再次面对着他们。

叫我站住的那个人的神情也跟声音一样,很凶。他四方脸,慢慢地从屁股下那块砖头上站了起来,然后身体笔直地竖在我的面前,硬邦邦的样子。他真高,也魁梧,像铁打的,一动不动,浓眉大眼,盯着我死活不放。我不敢看他的眼睛,只好把头低了下来。

那个脸不生的对我放了个笑,并且拉了拉命令我站住的人的衣角,说:“别吓到小家伙了。”那个人没理他,还是一动不动死死盯着我不放。我突然很讨厌那个脸不生的,如果让我想起来他是谁,我会记他记一辈子的,因为我确实被吓到了。“站好!”他又命令了,我赶紧站直了,但仍然不敢抬头看他。“三年级的?”他问。

我点了点头。“倒数第一?”有人笑了起来,但笑声不大。

我摇了摇头。“语文考多少?”“85。”“数学?”“92。”“这么差,还犟?!”

我感到眼眶里眼泪越来越多。还没有人说过我差,虽然我这次没考好,但我自己已经知道了,下次不会考这么差的,但确实没有人说过我差。“下次还敢吗?”

不知道他说敢是敢什么东西,是敢不听话还是敢考这么差,所以我没说话,也没摇头或点头。即便我知道他指什么,也不会说话,不会摇头或点头,那样的话,眼泪会掉下来。我打算不让它们掉下来。“怎么不说话?”“是啊,怎么不说话?说啊,说了就放过你。”这是那个脸不生的人的声音,我已经记住他了,虽然我还是没想起来他是谁。

这时候,另外一个人开始递烟,他们都一个个点上了,包括站在我对面的人。有一个划了三根火柴才点燃,前面两根都叫院口进来的西北风给吹熄了。

我一动不动地低着头站在那里听他们抽烟和说笑的声音。他们说到服装厂的边角料子被一些女工塞到怀里偷回家的事。她们偷回去也做不成什么,都剪鞋垫用了。他们之所以说这个,是因为他们不好意思叫女工们脱光衣服给他们检查。然后他们又说到最近的一件事,最近有一大捆呢料子被偷了,如果不是小偷,那就是厂里内部人干的,而且很可能是负责骑三轮车进出运货的人顺手带出去的。如果他们再没有人站出来承认,那只好报到派出所了,公安员一来,什么都清楚了。他们说的这些事情我都知道,爸爸回家说过好几次。但这些事情跟我有什么关系?没有关系。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这样,要让我站在这里听他们说这些。

在他们抽烟、说笑和谈论这件事的整个过程中,我眼眶里那些泪都风干了。于是我抬起头看看那个命令我的人,他仍然站在那里,但已经不是正对着我了,也不再硬邦邦的,而是斜站在那里,一只手抄进口袋,另一只夹烟的手因为说话在空中挥来挥去。

我看他才使他注意到我。其他人也同时注意到了我。他们又不说话了。“你是赵会计的儿子吧?”他继续问,神情显然已不凶了。“是他儿子。”“那捆呢料子就是你爸爸偷的。”他说着自己先笑了起来,其他人也跟着笑了起来。“不是!”我大声喊道,然后不知用从何而来的勇气补充道,“是你偷的!”

他一时不知道怎么应付,然后微笑着无奈地摇了摇头,突然伸过两根手指捏住我鼻子,说:“不是你爸爸偷的就是你偷的。”

我跳离原地,躲过他的捏弄,大骂:“放你妈的屁!”

他们都一愣,然后那个脸不生的站起来说:“逗你玩呢,不要骂人,骂人不是好小孩。”“就是,逗你玩的。”那个人又上来弯腰伸手在我脑袋上摸了几把,然后像变魔术那样从身后调来另一只手,手掌上面是先前的那三个糖果。

我一挥手打开他的手,三个糖果向空中飞去。在它们落下之前,我骂道:“你妈逼!”骂完我转身就往大铁门跑。“操!”我听到他在身后发出不可思议的感叹,然后也反应迅速地朝正在门前扫地的看门老头喊:“老李,别让这小家伙跑了。”

我认识老李,刚才进门时,他还在门房里冲我笑了笑。但我这时候谁也不信,于是我一个90度急转弯,向厂房那边跑去。然后又向另一排厂房跑去。我还途经爸爸他们的办公室。但他今天出差了,不在,所以我没停下奔跑。我就这么在厂里所有能跑动的地方跑。

我也听到身后追赶的脚步声。他们已从花坛四散到厂内各个方位,他们认为这样就可以在某个地方堵住我。那个家伙甚至在我后面威胁,如果我不停下,他们马上打电话到派出所,叫公安员来抓我。我知道服装厂有一部电话机,此外大队部里还有一部电话机。全村只有这两部电话机。拨打电话需要由公社总机接线、外转。我甚至还知道那个接线员是个中年妇女,我曾和爸爸去过那儿。所有的一切我都知道。但我就是不想停下来,我坚信我可以这么跑出去,跑到服装厂外面去。

但是他们人太多了,后面的人紧追不舍,那个脸不生的突然在前面的路口出现了。我想起来了,他叫林家才,是服装厂统销统售部的业务人员,业余跟爸爸学做账,他也想当一名会计。他去过我家一次,所以脸熟,但因为他只去过一次,搞得我现在才想起来。我还想到妈妈的担心,她担心爸爸教会了林家才反而把自己饭碗给弄砸了。所以,即便我想起了他的名字,我也不会相信他。林家才与那个追我的人是一伙的,他们都是一伙的。于是,我爬上了一堆经久未用的碎砖上,这样一来我就可以轻而易举地翻越服装厂的围墙。围墙很高,但来不及了,他们两人已在我的身后会合。“不能跳!”他们在我身后惊恐地叫道。几乎同时,我“啊”的一声大叫着跳了下去。

没有什么,我只是感到脚底板有些疼。隔着墙我听到他们慌张地喊着“快出去看看”。于是我赶紧沿着围墙向北跑去。如果向南,可以进学校,虽然放寒假,但门是开着的。进了学校可以从教室后面靠近厕所那截围墙的豁口里钻出去,学校外面就是田地,我可以沿田埂跑回家去。但我不想进学校,因为我没有考好,因为我考得很差。我只能向北跑。

我绕过那两根用来挂大白布放映电影的水泥杆子,从饲料加工厂后面那个堆积草料的拐角跑到了大路上。我闻到了大队部里大队干部们使用的那个公共厕所里的臭味,即便如此寒冷,它依然散发着臭味。在经过大队部办公室的时候,我听到了里面的电话铃声。那也许正是派出所打过来的。跑出很远,仍然可以听到那铃声。于是我更加疯狂地向家跑去,就像怀抱一捆呢料子逃跑的小偷。

训练小猪天上飞

鱼苗场在村子的南边,一条大河将它和村庄、田地隔离,需要乘坐水泥船才能过去。水泥船也不用撑,一根绳子连贯两岸,人坐船上,手从水里捞起绳子就可以自己渡过去了。只是水会从绳子流到手上,然后顺着手腕进入袖管。太凉。

这是在1990年的秋天,我要把一只木箱子送给奶奶,她住在鱼苗场。

从这边看,鱼苗场除了那排当年用来养猪的房子,还有几棵桦树。其中一棵没有被房子遮住,裸露在河岸上。那个承包鱼苗场的老头总是戴着草帽坐在树荫里。我不知道他使用了什么手段让我奶奶在衰老之年嫁给了他。在出嫁当天,奶奶坐在自己屋里念了一段词,向早已死掉的爷爷通报了一番,然后就提上包裹,走了。家人都阴沉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看也没看她一眼。当她上水泥船的时候,大家才明白不能让她这么走,疯了那样向河边跑去。结果跑到河岸,奶奶已乘坐水泥船在对岸登陆,然后那老头将她搀进了猪圈。

我妈喊:“你有本事就死在那边吧。”

直到好些年之后的某一天,我奶奶才隔着河回答了儿媳,她喊:“我还有个木头箱子,我还有个木头箱子。”“呐,就是这里。”奶奶指了指位于猪圈东边一处向阳的土坡说。为了告诉我确切方位,她还带我走了过去,然后她在土坡顶端坐了下来,用尖锐的屁股滑下土坡,这让我看见了她屁股所犁出的两道新痕。

在坡底,她用脚从土里踢出一块青砖,说:“就这儿,我死了就埋这儿。”

她和那个老头只住一间猪圈。本来是让猪吃喝拉撒自由活动的,用三面矮墙围起来的场地做了他们的小院子。小院子里放了一张方桌和三把竹椅,我们就吃起了晚饭。那个本来让猪睡觉的房子已经经过改建,宽敞了许多,成为他们的卧室。晚饭过后,天就黑了。奶奶建议我不要走了,晚上就住这儿。我想起我妈也曾这么交代,所以就真不走了。到了睡觉时间,老头扛了一床被褥去了隔壁猪圈。

天还有点热,奶奶放下木盆催我洗澡,我感到不好意思,但还是快速地洗了。然后她洗。我看到她脱了衣服比没脱衣服要难看多了,所有的皮肉都因为弯腰和擦洗而悬挂晃荡。唯一让我感到正常的是,当她将洗澡水泼出去,把盆靠在墙上的时候,地上也留下了一个潮湿的圆圈。

夜里那条拴在桦树上的狼狗叫了几次。还刮起了风,是西北方向的风。这让我似乎闻到了来自北岸的家里的气味。哥哥一定睡着了,他因为脚头没有我而可以随意乱伸,他第一次发现床很宽阔,以至于他做了一个可怕的梦。他梦见自己躺在一块门板上,当他醒来的时候,发现门板是在看不到岸的大水上。于是他就真的醒了。

后来我也告诉他我当晚做的梦,我说我梦见奶奶掀开帐子出去了,她坐在猪圈的矮墙上,先是叹了会儿气,然后去了那个土坡,摸黑找到那块青砖后,她就从袖子里露出两只大爪子,在地上使劲挖,跟我白天看到那条狼狗在地上刨土一样。

第二天醒来,鱼苗场下起了大雨。确实是大雨,雨点砸在地上很响。吃过早饭,那个老头戴着草帽在小院里磨起了镰刀,磨好后,就握着镰刀出去了,他要去割草。雨真的很大,他的草帽被打得东倒西歪,不得不一边走一边腾出另一只手来扶正。

奶奶让我等雨停了再走,我同意了。

我先和她去喂那条狼狗。因为下雨,它在给它特意搭的草棚里躺着。它先是朝我龇牙咧嘴,但也并没有更多的表示,就开始站起来吃东西。我要看着它吃,奶奶也没拉我,自己走了,只是叫我别惹它。等狼狗吃完了,我试着摸了摸它的脊背,它先是颤抖,用眼白看了我两眼,然后就很享受地躺下了。等我烦了站起身,它倒从地上爬了起来,很不愿我走的样子。

没想到他们真养了猪。养猪的猪圈在最西头,和他们住的最东头的猪圈距离很远。里面有一只老母猪和一只小猪。奶奶说,老母猪一共下了八只小猪,夭折了一只,老母猪咬死了一只,另外五只都卖了。

那是一只小黑猪,嘴鼻很短,皮毛很亮,在猪圈的粪便和水渍中钻来钻去。老母猪懒得管它,吃过就进屋歇着去了,很快就打起了呼噜。

奶奶说她很喜欢这只小黑猪,每年他们都会留一只小黑猪给自己养着。但是到了年底,为了吃肉腌肉,他们又不得不找人把它杀了。“如果是狼狗就好了,就不会杀了,”奶奶说,“还可以像训练狼狗那样训练它。”“训练它干什么呢?”我问。“训练它……”她想了想,说,“飞。”

雨是在中午停的。不过已是午饭时间,我只好留下吃饭。老头吃得快,拎着桶去喂猪。然后跑回来说:“小猪没有了。”

我不想说奶奶听到这个消息时候的表情以及之后的混乱,没什么意思,反正后来那只小猪找到了。它是从水泥栅栏的一个缝隙里钻出来的,先是沿着河岸奔跑,然后一头钻进了草地。后来奶奶和老头发现它站在土坡上不跑了,好像它觉得土坡太高不敢冲下去的样子。于是奶奶和老头商量,一个人向土坡跑去,另一个人在土坡下拦截。结果他们和小猪一起在那个土坡上滚了几滚,搞得一身烂泥。

他们就是这副模样送我上船的,老头从烂泥地上捡起草帽,但没有再戴,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他没戴草帽,我发现他是个秃子。奶奶呢,则一直怀里抱着小猪。

至于那个木头箱子,也要交代一下,那里面除了几件被虫蛀了许多的破衣裳,还有一个肥皂盒。这个肥皂盒是铜的,也上了绿锈,但还可以看到上面的字,叫:桃木楠芳。

许多人的命运

“打架啦!”走廊里有人喊。

是1班的王鹏和2班的郭强,他们两个都喜欢3班的李芫。我是3班的,我跑出去的时候,李芫没动。

来迟了,操场中央站满了人。他们里三层外三层,挡住了王鹏和郭强。我在人后跳了跳,还是没看到。这时候“轰”的一声,人群动了,说明里面两个人已经干起来了。

不远处有一棵树,当我跑过去的时候,发现树杈上已经站了两个人。我仰视了一下,眼睛就被碎屑迷住了。

揉得差不多了,我看到操场边沿的围墙上也站了人,还空不少地方。跑过去后我才发现,墙太高了。我问一个同学怎么爬上去,他指了指围墙拐角处,那里有几块垒在一起的碎砖。可惜位于最下面的那块砖很小,而上方的都很大,我一踩就倒了。我只好重新码砖,然后踩了踩,不晃了,这才上墙。围墙外面是垃圾和杂草,然后是一个灌溉渠,再远,是田地,有几个戴草帽的人在跟庄稼拉拉扯扯。

我感到头晕,蹲着或坐着还好,站在围墙上就太高了,我都看到教室房顶上那个羽毛球了。而且,墙很窄,比鞋宽不了多少,想走到那几个人面前很困难,起码我很困难。我只小心地尝试走了几步,就不动了,努力直起身,然后朝操场望去。

确实能看到王鹏和郭强在打,但太远了,分不清谁是谁。“你们能看清吗?”我冲旁边最近的那个人喊。“凑合看。”他说。“谁赢了呢?”“还看不出来。”“谁吃亏大?”“好像王鹏,”他说着看了我一眼,“你问个屁啊你问,你自己不能看啊?”“我看不清。”“你近视眼吧?”“我不是近视眼。”“那自己看自己的,少啰唆。”

我是近视眼,但我自己还从来没有认真对待过这个问题。所以围墙上那个人指出我是近视眼让我很不愉快。后来我强忍着不愉快等待操场上的人开始散去后,才从围墙上爬了下来,然后迅速地回了教室。

我没注意到李芫已经不在。

回到教室的人告诉我,王鹏是个呆逼,要打没开始打的时候,他问郭强是拳击还是散打,郭强没说话,上来就搞,就把王鹏搞歇掉了。“头破了,”他补充道,“现在给老歪拎保健站去缝针了。”

老歪是教导主任,嘴有点歪,眼神也不正。

我问:“他们为什么打架啊?”

他环视教室,然后喊了句:“李芫!”教室外也没人答应,他才说:“都是这个骚逼。”

李芫是我的前座,上课铃响了,她还没来。几何老师特意看了眼李芫的空座位,撇了撇嘴,有点笑的样子,然后拿起书在黑板上开始抄题。然后大家心知肚明,纷纷拿本子出来开始做题。一共三道,等我们做好了,几何老师点名叫人上黑板写自己的解答。喊到了我,我给做错了。“延长线不对,”几何老师说,“你这延长线都伸到2班去了。”

于是大家都在笑,我很难过,低下头,才发现李芫的书包还在。

李芫是快打下课铃才来的,她喊报告,几何老师装没听见。她又喊了声,他才转过脑袋问她:“去哪儿了?”

我们都想知道。“上厕所了。”她说。“上厕所?”几何老师笑了,然后转过脑袋扫遍每一个同学的脸,然后学李芫那样说,“上厕所了。”

大家又笑了。后面几个个子大的还弄得桌椅板凳一阵乱响。

李芫露出厌恶的神色,把脑袋扭向一边,不看几何老师,也不看同学。我觉得她可能在看教室门前那个花坛,一串蓝色的美人蕉像鬼火一样在花坛里的杂草中蹿了出来。“给我站好!”几何老师突然冲门口大吼一声。我们都被吓到了,李芫也是,她浑身抖了一下,我看得清清楚楚。

然后她死死盯着几何老师看,几何老师也看她。他们就这么盯着对方看了一分钟,最后以几何老师转移视线而告终。

李芫直接返回座位,我以为她会像平时那样坐下来。结果她用两根(就两根,我保证)手指挑起书包带,然后像拎一只死老鼠那样走了。在门口,她回过头喊了句“操——你——妈”。我们倾向于认为她是操几何老师的妈。

放学的时候,天还很亮。田野里有人在烧被脱了粒的油菜秸,噼里啪啦,很响。那些烟也没上天,而是很低地缭绕,很呛人。每遇到一阵烟雾,我都憋气,加紧蹬车。路旁也有人家晒的黄豆秸,轮胎轧过的声音很清亮,好像还有豆荚被压裂,豆子像子弹射出。

经过保健站的时候,我看到那扇白漆刷的木门已经关了。

王鹏头扎绷带已经躺在家里了吗?

我奶奶坐在她屋子的门槛上。她屋内已经很暗,黑洞洞的,就像巢穴。但她坐在门槛上,头发雪白雪白。她的脚下有一只小布袋和一只竹匾,她用大爪子从布袋里捧出一把麦子送到竹匾上空,然后麦子在指缝泄漏、泼洒,东边来的股股小风将麦芒皮屑吹向一边,竹匾内的麦粒于是非常干净,呈褐色。

不仅如此,她在手扬麦子的同时,嘴里总要发出一种哨音,据说这样可以招风。不过听起来像在哄尿,让人犯困。

她没有抬头看我,说:“你妈在地里,锄头她也带去了,你人直接去就行了。”

我家地挺远的,所以我没进门放下书包,而是掉转车头直接向地骑去。就好像,我家不是我家,我家的地才是我家那样。

我妈说,来不及了,否则不会叫我也下地。

我说知道,再不把这块地翻整好,就误了。

我所干的就是用锄头把她用铁锹翻挖过来的大泥块敲碎。泥都是新泥,还潮湿的。球鞋和裤脚一会儿就脏了。“不要紧,”我妈说,“晚上给你洗。”

我问:“爸呢?”

她说:“死了。”但听不出怨言,就像我爸真的死了,而且已经死了一百年。

然后我们就不再说话。

其实我很想跟她说今天学校发生的事,但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该说什么。

我想说的还有:刚才,就是从家门前到地里的路上,我看到郭强在他家门前打沙袋。这个沙袋是他自制的,是蛇皮口袋,里面是黄沙、煤渣和泥土,像个吊死鬼那样被他挂在歪脖子槐树上。这沙袋已经吊起来有一年多了,雨水都使里面结成了块,我捣过一拳,立即泪如雨下。郭强也并不是天天都打,他可能只比我多打过四五次而已。但他今天打得相当起劲,赤着膊,一拳一拳都很实在,有几片树叶掉在他的头上。我停下来的时候,他也停了下来。我看到沙袋上有几块血迹,但没看清他手。他告诉我:“你知道吗?刚才,就是刚才,王鹏那呆逼带着李芫那骚逼走了。”“去哪儿了?”“不知道,说是不回来了。”

后来天就暗了下来。我妈说回家吧。然后她说她扛锄头和铁锹,叫我到地头去把草里那个毛巾找到带回去。我去找了,找了半天也没找到。我妈只好自己来找,她一找就找到了。她说:“你真没用。”我拿过她手中的毛巾,一股汗馊味让我想吐。我说:“你这还叫毛巾吗?脏得像抹布。”她没有答话,已经走出一大截了。

我把毛巾扎在自行车龙头上,然后骑车追赶她。在她身后很远,我就看到她屁股上有一大块白点,靠近了看,原来是干燥的泥巴。这时候我突然想到了命运。这就是命运。王鹏和李芫是命运。近视是命运。还有其他人,都是命运。

在并排的时候,我说:“妈,我近视了,要配副眼镜。”然后我就使劲蹬了一下车,先走了。

盛夏

在高考结束和分数下来之间,是高中毕业生们最快乐的时光。沉重的压力刚刚过去,新的压力还未成形。在那段时间内,张亮和王奎你来我往,然后分别由他们的家为起点再去别的同学家,这样纠集了足够的人数,一大拨人便浩浩荡荡前往高敏家。

成绩优异、活泼漂亮的高敏被他们冷落和谣言了整整三年,现在他们摇身一变,搞得像群只会上门骚扰的穷亲戚。这并不奇怪,在那些年头,每年夏天都会有此类事情发生。高敏也已训练有素,只要门前那一连串的捏闸声准时尖叫,她就能迅速从午睡中爬起,套上裙子,喜迎来宾。

高敏家有一个院子,院里有一棵大槐树,零零星星洒点阳光在地面,不很热。树荫下有条腿上长满青苔的破长凳(面上本来也有,但都被屁股磨光了),还有井台和一堆乱砖。够他们坐的了。口渴想喝水的,在井台上压几下,清凉的井水就源源不断,不仅能暂时性地喂饱这些如饥似渴的男同学,如果有必要,可以让他们喝一辈子,当然,这也只能选择其中之一。

高敏就搬把椅子坐在门前和遍布在她家院子各角落的人说笑。开始几回,她颇为害羞,一度邀请过家住不远的孙晓华来陪她。孙晓华是高敏的反义存在,成绩差,胖且丑。因为她和高敏自小就好,上学一道来去什么的,如果有哪个坏男生欺负了高敏,她也勇于站出帮助谩骂和追打。对于喜欢美女的男人而言,孙晓华这样的女人必将永无休止地出现在需要该种角色出现的地方,遍布于我们一生的每个角落,这不奇怪。

聊天总是从高考开始,他们凭借记忆,对了一番答案。答案一致,他们就互相惊叫、高兴。不一致,如果对方坚持自己是正确的,而且理由充分且声音够大,那么另一方就沉默不语。也有分阵营的时候。数学考卷第三道选择题,高敏和王奎选的都是B,而另外有几个男同学选的是C,双方争执不下,需要仲裁。虽然这种事情一向与成绩奇差的孙晓华无缘,但她现在变得很重要。大家都问她选了什么。“我选的是D,”她看了看高敏说,“但我知道自己写错了,应该是B。”

孙晓华的仲裁引来一片倒嘘之声。事实上,让她仲裁只是个权宜之计,她的意见毫无价值,成绩那么差,还当真了不是?然后他们突然想起张亮还没发表意见,他去上厕所了。于是就开始等张亮。

高敏家的厕所在院子的一个角落,院子里的争执可以听得很清楚。张亮在厕所里多待了一会儿才慢腾腾地走出来。他的手里拿了一本被撕了一半的书,问:“高敏,这书借我看看吧。”

大家的注意力立即被他手中那本破书吸引了过去,纷纷抢他手中的书。但这都被张亮机警地躲开了。他拿着书径直来到高敏面前。高敏脸有点红,然后谨慎地用两根指头捻了捻那本书,也不知道她看没看,就说:“你想要,拿去好了。”

张亮于是就拿着那本破书坐到属于自己的那块砖头上了。他环顾四周,发现大家都在看他,这使他有点不好意思,于是低下脑袋想看手中的书,但被王奎一把抢了过去。王奎并没有看那书,而是继续刚才的话题:“数学考卷第三道选择题,张亮,你选了什么?”

张亮说:“我不记得了。”然后就起身要夺回那本书。

孙晓华撇了撇嘴,说:“亏你还是好学生,连我都记得答案,你倒好,这么快就不记得了?你骗人,快说,是不是选的B?”

其他那些人也在旁喊:“什么B,张亮,你是不是选的C?”

看得出来,高敏也在等着他说。这个院子里,张亮的成绩与高敏不相上下,他的答案此时此刻具有权威价值。如果他说B或C,那么大家就有充分的理由相信,不久之后报纸上公布的答案亦如此。可惜张亮憋红了脸,想了半天,还是没有说是B还是C。

由于大家只记得答案而忘了题目具体是什么,所以也无从提醒张亮恢复记忆。所有的人都对张亮很不满,于是他们开始轮流翻阅被王奎抢在手里的那本破书。这本书是高敏家放在厕所内负责擦屁股用的。高敏有没有使用它擦过一两次屁股,张亮他们谁也没好意思问。书的封面早已没有,但从每页的抬头处可以得知书名,叫《警世通言》,里面还有一些半文不白的故事可以看。

书最后落到孙晓华手里,张亮问她要了很长时间也没要到,因为孙晓华似乎也对那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其实孙晓华并没有看,她也看不太懂,但她就是不愿意那么快把书给张亮。按她的话说,这书是高敏家的又不是张亮的。

然后他们又谈了一些老师和同学的事,还一起欣赏了高敏的影集。后来又找来一副牌,但只能四个人打牌,高敏是主人,她没有打,王奎要打,孙晓华也要打,这时候她才把那破书很不友好地扔给了张亮。除了打牌的四个人,其他人继续聊了聊。有几个熬不住,找借口先走了。于是只剩下张亮和高敏在说话。

两个人,而且还是一男一女,这种交谈在人们看来不太正常,所以他们也坐在牌桌前看那四个人打牌。张亮坐在王奎身边,高敏坐在孙晓华身边。直到高敏父母回到家,他们才慌慌张张一哄而散,各自回家。

就是这样,大家因为都对高敏很有兴趣,所以对其父母有一种恐惧感,一旦那对面孔严肃的长辈回来,大家都很识大体地赶紧走人。不过也有例外,有次高敏父母中途回到家来,看着一院子的小伙子满脸堆笑,然后大家在高敏的带领下去了她家的地里干了一番农活,一直干到天黑。大家当然很高兴,同学在一起干活的经历将越来越少,此种热闹和趣味显得弥足珍贵。人多力量大,大家都争先恐后卖力。不过,这是农忙时节,自己的儿子偷懒跑出去玩就算了,居然撂下自家活不干,帮人家干活,这像什么话?情况很快就传了出去,一些人就迫于压力(父母的和自己所谓“良心”上的)不来了。其实他们是多虑了,高敏父母此举也遭到了他们村里人的议论,受到了乡村舆论的指责。因此,高敏父母不仅不再邀请大家去帮他们干农活,而且态度更差了,脸拉下来,和院中竹架上的丝瓜无异。

坚持下来的是打牌的那些人。

打牌使高敏家的来访者固定了下来。当然,能坚持的人不在少数,但是,因为高敏后来也加入了打牌人的行列,他们干坐在那儿觉得受到了冷落,实在无聊得慌,那些不爱打牌的人渐渐就不来了。张亮也是自始至终不打牌的人,但他父母都是教师,家里不需要干农活,没有借口不来。最主要的是王奎始终会拉着他来,王奎说,是兄弟你就要陪我。也就是说,不陪王奎去高敏家,张亮就不配称其为兄弟。所以,他只好硬着头皮,冒着炎热,继续坐在王奎的旁边看他打了。他对牌没什么兴趣,好在随身携带着的那本来自高敏家厕所里的书可以打发时间。

此时,高敏家厕所里已有了另外一本书,张亮自然在上厕所的时候看了一看,不好玩,况且他不能总是把她家用于擦屁股的书全拿走吧。可以说,在这段时间里,张亮每次到高敏家都是看书。当他合上书本,抬起头来,夕阳西下,牌局结束,于是和王奎一道回家。

孙晓华因为肯定考不上任何学校,她的家人当即给她联系了一份工作,走了。打牌的人少了一个。按理说,张亮补上去就行了,但张亮坚持说自己不会打牌,四个人只好坐在高敏家的院子里继续聊天。因为人少,聊天深入了一点,他们开始谈到学校里某男和某女之间的事。这个话题使四个人兴趣倍增,并由此又谈到了更多的某男和某女以及他们语文老师经常喊女学生到他家背书的事情。

王奎问高敏:“老拐(语文老师的绰号)喊你们去到底干吗呢?”

高敏就说:“背书啊。”“他是不是想搞你们这些女的啊?”那个叫李锋的终于忍不住把话挑明了。

李锋是留下打牌的四个人之一。问过这个问题之后他就再也没来了,因为高敏觉得这话太粗暴了,简直是侮辱,而且侮辱到了她,所以狠狠地骂了他。如果是王奎,自然笑纳其骂,还会来。但李锋这人一向自以为是,一向就是惹事不断的家伙。他不服气,便在高敏家的院子里和她对骂了起来,他骂得相当肆无忌惮。高敏就哭了,叫他滚。张亮和王奎当然也跟着一道滚了。这次不欢而散使王奎和张亮也有好几天没再上高敏家的门,但他们还是每天你来我往。王奎从张亮的床上一跃而起,说:“我们要不要去看看高敏啊?”张亮说:“那我就陪你去吧。”

事隔几天,张亮和王奎再次出现在高敏家,颇令后者感动。她没有再让他们坐在院子里,而是将他们请到自家堂屋。蝙蝠牌落地摇头扇轮番吹拂着他们,使他们受宠若惊,倍感幸福。但因为环境和某些东西发生变化,他们的话已没有在院子里时那么多了。也可能是本来他们的话就都有限,因为人多的缘故,你一言,我一语,把时间给撑满了而已。现在人少了,经常出现冷场,就像摇头扇转过去的间歇感到一阵闷热一样,这自然需要新鲜的东西补充。

高敏主动交代了老拐的恶劣行径,据她所说,她曾亲眼目睹老拐冬天的时候把手从王梅的脖子后面插进去。张亮和王奎很激动,他们觉得堂屋里空气越来越闷,也不好意思站起来。他们更希望高敏说一说老拐是怎么对待她的,但始终问不出口,李锋已是前车之鉴,高敏也始终不说。张亮和王奎只能想象,想象力也有如老拐的那只手,这只手准确无误地插进了高敏而非王梅的脖颈,并且和季节有关,还插进了她的裙子和裙间偶尔一闪的花裤头。

正因此,话题到了这地步,三个人都有必要开诚布公了。王奎最后吞吞吐吐坦言自己一直喜欢高敏。三个人脸都红了红。王奎赶紧补充道:“也没什么,到9月份大家就各奔东西了,现在说了也算个交代和了结。”然后他问高敏:“你不会生气吧?”高敏小脸通红,然后一笑说:“怎么会呢?”说着她扭身进了自己的房间,出来的时候抱出一大叠信件,都是男生向她表白的信件。张亮和王奎逐一阅读了这些信件,他们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除了里面没有他俩的信之外,几乎所有的男生都给高敏写了这样的信,这当然也包括前些日子与高敏对骂的李锋。张亮和王奎两个人饶有兴趣地轮番看着这些信,看完一封就递交给高敏。因为都是王奎先看,张亮后看,所以递交的动作都是由张亮完成的。张亮每次抬头时都发现,高敏的脸很红了,也很矜持。所以当王奎问张亮喜欢谁时,后者表示一个也没有,态度之坚决就像真的一样。

看信,缓解了王奎因为当面示爱所应有的惭愧之情,同时也让王奎心灰意冷。回去的路上,他说自己再也不会去高敏家了。在他看来,高敏捧出这么多信件就是对王奎“我喜欢你”的回答。

高考分数下来之后,张亮去了王奎家互相道贺了一番,他们都考得不错。张亮显得尤其高兴,因为他属于超常发挥,考得过好了点。他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在王奎家显得坐立不安。最后他没忍住,要求王奎和他一起去高敏家问问她的情况。王奎坚决不去,他宁愿不与张亮做兄弟也不去。张亮没办法,只好自己去了。

这一天下着小雨。张亮赶到高敏家时,后者并没有像以前那样出来迎接。她的父母板着面孔坐在堂屋。下雨他们不用干活,另外高敏没考好。他们听说了张亮考得好,有点害羞地朝他微笑,并唤自己的女儿。高敏从自己的房间走了出来,她因为没考好,情绪低落,头发乱糟糟的,脸上还有席子的纵横印迹。令张亮吃惊的是,高敏这次没套上裙子,而只穿着那条花裤头站在了他的面前苦笑着。

张亮和高敏还有其父母就坐在堂屋里聊了起来,后者唉声叹气,怕女儿落榜,并且不断拿张亮的分数与高敏的作比较,这令张亮和高敏都很不自然。高敏不理父母,然后领张亮到了自己的房间,并且把门关了起来。

高敏的房间他们都没来过。王奎经常对张亮说自己恨不得哪天半夜冲进高敏的房间将其强奸了。如果他真有那勇气,张亮觉得他也得适应一下房间的布局,找准床的位置。现在这张床的位置只有张亮清楚,高敏坐在床上,降落的蓝色蚊帐掩盖了她一半的表情。窗前的一束美人蕉即将衰败,它们开放了整整一个夏天,早已疲惫不堪。

他们一时找不到话说,能说的在这个夏天已经基本说完了,今天来访能互相交流的情况也在堂屋当着其父母的面说过了。现在他们两两相对,在她略有清香的闺房中,突然变得相当陌生。

张亮说:“我还是第一次到女孩的房间来呢。”

高敏说:“可能吧,你好像也是头一个到我房间的男同学。”“比我房间干净多了。”“那当然。”“刚才叫王奎来,他死活不来,妈的。”“是吗,他为什么不来啊?”

张亮想了想说:“谁知道呢。”

高敏没再说话,过了好久,她才突然冒出一句:“那你为什么要来?”

张亮一下子紧张了起来,他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所以他答不上来。他似乎刚刚意识到,自己来是错误的,他的存在是提醒高敏认识到自己没考好,好像自己幸灾乐祸,故意让她难过似的。而事实呢,张亮不是,他确实是出于一片关心,只是想来看看她,看看美丽的高敏。即便她头发乱了,裙子没穿,但坐在蓝色蚊帐中的她依然令人心动。她雪白的大腿晃得他眼睛一直看向别处。外面风风雨雨,气温转低,秋天即将到来。

这个场景似乎在哪里见过一般。他心情悲伤了起来,仿佛那个若隐若现的前世场景提醒了他这是和高敏的最后一面。这是一种非常奇怪的情绪,不由人的控制。所以,突然间,张亮想给高敏讲一个故事,故事说的是个女人,她不畏权贵,视名利如粪土,对爱情忠贞不渝,可怜她却遭受她所爱的人的欺骗和玩弄……这个故事正是她家厕所里那本破书上写的。当时张亮看完该故事,十分激动,想立即推荐给别人也看一看,并且尤其想推荐给高敏,把她家臭烘烘厕所中最美丽的故事返还给她,算是一种报答和深情。如果她懒得看,那么他就讲给她听。当时他确实挺激动的。可这之间是高考分数的揭晓,王奎也不愿再来,他没有时间和理由亲自登门来给她讲这个故事。是的,张亮突然明确自己此行的目的了,那就是借高考分数揭晓之际,以此借口上门来给高敏讲故事。

但高敏没有给他讲故事的机会,她不依不饶,问:“数学考卷第三道选择题,你到底选了什么?”

张亮想继续说:“不记得了。”

高敏替他说道:“你选的是C,对吗?”

他只好低下头,说:“是。”

长胡子的李芫

我的中学同学李芫长得非常漂亮,而且当年的学习也好。据传她的故事很多,小学就有发生,我们所抱的态度是,宁愿信其有也不信其无。故事是这样的,有一天,她被体育老师叫到体育室里去了,大家后来看到她又出来了,体育老师紧跟其后。体育老师大喊一声“集合”,大家又去排队报数了,李芫报的是“二”,这说明她发育得比一般人早。我和她不是一个小学的,故事是刘肃告诉我的。刘肃告诉我千万不要把这件事情说出去,结果后来许多人都告诉我千万不要把这件事情说出去,对此我无不点头。

中学时代的李芫作为一个艳丽的话题,一直持续到我们毕业之后。多年过去,我们才选择淡忘,其实我们很不情愿,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比李芫更漂亮的姑娘多的是。后来听说李芫卫校毕业后当了一个端屎端尿的护士,境况颇为凄惨。等到她想嫁人的时候却又找不到好男人,所以她一面被人骂作骚货,一面守身如玉。

前几年我彻底厌倦单位的时候,正好在闹传销,但我没有因此就辞职,因为我对传销也很讨厌。这并不是说我有什么先知之明,而是我对传销没有丝毫兴趣。我的兴趣是有点钱,买几十亩地,娶几房老婆,养一大群儿子,在空气清新的乡下过土地主的日子。我是很腐朽的,这当然不足挂齿了。但我也去传销了,其原因是我第一次去听讲座的时候看到一个女的在台上演讲。按行话说,她是我们的上线。这个上线的魅力所在是长得很漂亮,如果她不长胡子可能会更漂亮,反过来也可以说,她正因为长了胡子才漂亮。这个长胡子的女的说,不经历风雨哪能见彩虹,所以要好好学习传销技术,最终成为银章、金章人物,一年收入千百万啊。她说话的时候全身都在动,很投入的样子。我被她给迷住了,所以我也成了她的下线。其实我什么也没干,只是跟着她四处奔跑,这样不仅认识了她的父母,也认识了她的亲戚和一些神色诡异的男的。她问,你老是跟着我干什么?我说,我喜欢你啊。她说,你为什么喜欢我?我说你很漂亮啊。她说,这还用你说?我说,不用我说我还是要说啊。此后她就不反感我跟着她跑了,她跟人家像个经济学权威那样说话,最后总要问我,你还喜欢我吗?我说当然。这说明我们已搞成对象了。

你是知道的,这个长胡子的女上线就是李芫。

我参加传销是刘肃介绍的。刘肃西装革履来到我家,首先用标准的普通话向我道了声“你好”,然后脱下手套隆重地与我握手。我邀请他坐下,他正襟危坐,然后他仍然操着普通话与我探讨我的工资待遇以及年龄问题,这些当然是一直困扰我的问题。他继而打开皮包取出传销材料向我介绍。最后我答应某日与他去听一次讲座。就是在这个讲座上我遇见了久违的李芫。刘肃走掉之后,我妈问我刚才那人是谁,我说那人是神经病。李芫是谁?我说不认识。

我知道刘肃是神经病还和他一起去是不是说明我也是神经病?错了,我不是的,因为刘肃在那么多屁话当中说到了李芫,只说了一次我就激动了。这个名字对我来说具有很大的吸引力。

李芫确实长了胡子,我们曾有一张业务合影,光线很强,两人的脸都是油光光的,一点也不抒情,甚至写实到了虚假的地步,感觉像一男一女两个鬼魂被照相机拍了出来。在那张仅有的照片上,我躲在李芫的一旁斜着眼睛看着她裸露的红色耳垂露出了下流的笑容,而她则一本正经,胡子比我的浓烈,显得威风凛凛。因为胡子稀疏,有人说我是太监,我一点也不生气,我说是不是太监不是关键问题,关键是我真的需要胡子吗?我的意思所指不难理解为,李芫替我长了胡子。

我对李芫说:“多年不见你怎么长起胡子来了?”“什么胡子不胡子的,只是汗毛重而已。”“你身上不是挺光滑的吗?”“咦,你怎么知道我身上光滑不光滑的?”“我知道。”“是吗?”“是的。”“你怎么知道的?”“我就是知道行不行?”“好吧,行。”

然后,我就动手脱她衣服。但我过于紧张,解一粒纽扣要喘半天气。这时候她表情古怪了一下,然后把我推开,自己迅速地脱掉了上衣。妈的,还有胸罩,我说:“也脱了。”她想了想,照办了。我俯身过去,她没有阻止,问:“好不好?”当然好了,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的乳房,或者说,我从来没有见过立体的乳房。我把自己从她乳房上移开,一面说好,一面自己脱衣服。我非常兴奋,这种兴奋积蓄已久。但这时,她一下子跳开了,并同样迅速地穿好衣服,然后安静地坐在另一张椅子上与我四目相对。“为什么?!”我喊。她说:“不为什么。”我说:“李芫我真的喜欢你。”或者我说:“李芫,我喜欢你,真的。”

其实李芫并没通过传销搞到钱,她把多年的积蓄都赔进去了。刘肃也是。但刘肃是这样说的:我一年大概收入五万,很少。我说是吗,挺好的,比我多多了,我一个月工资才六百。他说像你这样下去是没有希望的。我说我也着急啊没办法。他说怎么没办法,办法是可以想出来的,干传销就要好好干啊。我知道他对我干事的态度很头疼。我是他的直接下线,而李芫是他的上线。他们的意思是在鼓动我把我的父母亲戚也拉进来,从而生养无数个徒子徒孙。我说你说得对,我记下了。

然后我问刘肃,李芫在医院好好的为什么不干了?刘肃答,李芫在医院干得不好,大家都忌妒她长得要比她们好看,又歧视她工作能力差,而且还有一些不好的传闻,所以她终于辞职了。我说这里面肯定还有其他原因,比如?刘肃说,是有许多原因,比如她和一个男病号搞上了,从此被人看扁了。大家的意思是即使你和医院的男人搞过了也不该和一个病人搞。更要命的是这个男病号当年只有十七岁(虽然李芫当时也仅二十岁),住院住了两年,是个白血病,十九岁的时候他死了,其家人因为此事要找李芫算账,说是若没有她的勾引,哪里会死掉呢。没办法,他死了,李芫就离开医院了。

这件事情我没有问过李芫。很快传销就被取缔了,李芫就从我的生活中消失,再也没见过。我不敢确定自己是否想过她。

刘肃在地摊上卖西瓜。我说,刘肃你好,然后我与他握了一次手。他不笨,很快明白过来,用我们说了多年的土话说,你小子啊,呵呵。我说,呵呵,西瓜怎么卖的啊?他说你买便宜,五毛钱一斤。我说那是便宜啊,我下次来买你的西瓜吧。他说也行。然后我跑到另一摊位三毛钱一斤买了个西瓜。

刘肃卖苹果的时候我又问刘肃,李芫干什么去了。他说,她啊,她能干什么呢,她还能干什么呢。我说你这是什么意思。他说没什么意思,就那意思吧。我说,到底什么意思呢?他用下巴指指菜场附近的一个洗头房笑了笑。我说,哦,原来这个样子的啊。他说大家都知道难道你不知道?我说我确实不知道。他说,算了不跟你讲了,然后又转过来对我神秘兮兮地说,你搞过她是吧?我没说我搞没搞过,我说,你也搞过?他说呵呵,不仅我不仅我。我说呵呵,我知道了。

多年来,我一直在单位进行斗争,我知道这都是很虚无的东西,包括斗争。人们千方百计地要告诉我过并如何过有意义的生活,但我并不想过什么有意义的生活,我厌倦了。事情其实也很简单。最后,在一个亲戚的帮助下,我终于进到一个派出所当了一个户籍警,原则上也只是借调,不在他们编制之内。但我已经很满足了。工作量很小,主要是在电脑上录入新生儿的姓名,再将死去的人从电脑中删除。人们无穷无尽地来到人间,又无穷无尽地离去,所以我的工作可以持续下去。更多的时候我是通过电脑上网找人聊天。我有一个叫“献身四化”的网络朋友,她说她是女的,我没必要怀疑。我们经常通过语言坦诚相待,有时候还通过语言激励对方的身体。这对我来说非常有意思,真的很有意思,真的。然后我提出见面,她说好啊。于是我们约好到一个地方碰头。

这个“献身四化”正如我想象的那样,长相、衣着和谈吐都是很标准的网络美眉。在她面前我有点惭愧,我的体重因为岁数而与日俱增。胖子作为一个网络居民总是不合适的。好在她并没有介意我这些缺点。她的主动使我觉得非常愉快轻松,这种意想不到的轻松就好比我强奸了处女,结果人们千方百计地告诉我她不是处女,而只是个“鸡”。跳过应有的陌生和尴尬之后,我们谈了很多相思之苦,继而想找个地方真实接触一下。我说你找地方吧,她说好啊。然后她拿走我的手机打了一个电话给她的朋友。她的朋友在电话里告诉她不行,所以她关掉手机对我说,我们还是去旅馆吧。

在找旅馆的途中,我一直在观察她。她的腰很细,她的屁股很大。吊带裙薄如羽翼,一大片后背光洁夺目。

我们找到一个看起来不算脏的旅馆,她说我去开房间你等一下。于是我等她。她在墙角消失的时候我才想起我的手机在她手上。是的,她跑掉了,我上当受骗了。我想还好,我那手机是老掉牙的,不值钱了,卡里也没几块钱了,不算什么。但是后来我又发现我的皮包也不在了,这很让我着急。那里面除了一千多块钱现金还有派出所的一叠文件。真该死啊,怎么会把这些东西也带出来呢?

回到派出所我主动地把情况汇报给了领导,领导很气愤,我知道我的户籍警生涯到此为止。我很难受。这一切都是为什么?

我说:“领导我错了,是我不好,但你们得展开调查,最近这样的事情已发生不止一次了,你们一定得查查。”“我们当然要查,但那是我们的事,不要你操心。”领导说。

我说:“知道知道,我的意思是说,我想我该为你们提供点线索。”“什么线索?”“是的,我有线索,她不是什么正经女孩,她叫‘献身四化’。”“什么‘献身四化’?”“这个你不清楚。哦,不,领导我说错了,你清楚,你非常清楚,就是网名,在网络上混起的假名、艺名、狗屁名字。”“这样的女孩太多了,我怎么知道她又是谁?”

我说:“所以你们要查,一查就知道是谁了,比如在网上追踪她的ID和IP地址。要找人就找派出所嘛,一查就知道了,她不会跑到地球外面去的。”

领导没把我的话当回事,说:“这样查过,没用,找不到!”“啊,真的没办法找吗?”我感到自己陷入了绝望。我知道,我年纪轻轻不能绝望。越这样想,我越绝望。我从来没有这样痛苦过。说句实话,我并不在乎那个破手机和那一千多块钱能不能找回来,也不在乎户籍警的生涯到此为止。我什么都不在乎。但,我就是痛苦。一个那样活蹦乱跳的女人有什么理由不会在地球上再次出现呢?有吗?

最后,我突然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这把领导吓得不轻。“你想干什么?”他问。

我说:“我想告诉你那个骗子的名字。”

他松开手中那个积满茶垢的茶杯,说:“哦,你提供的那名字不作数。”“不是,这次是真名实姓。”“好,你说。”“她叫李芫。”“怎么写?”“木子李的李,芫荽的芫。”我拿起笔在领导办公桌上的台历上迅速写下这两个字。“你确定吗?”“是的,我确定。”“为什么?”“因为她是我中学同学。”“早怎么不说?”“因为我也才发现就是她。”“有什么证据吗?也就是理由。”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因为她长了胡子!”

说到这里我浑身颤抖起来,我不得不猛地扭动一下脖子,同时感到头顶正有一道巨大的闪电迅速地挥舞而过。

我们兄弟去干架

本来我不想去打架的,我根本就不会打架,但他们还是喊我,不能推辞,这是考验兄弟的关键时刻。

王奎说,不打不行了,你不打他他也迟早要找我们。说完他就低下脑袋,好像陷入了沉思。这让我再次看到了他头顶那块疤。这疤是我用砖头砸的,但,我没打过架,我对自己拳头的力量缺乏认识。

张亮明显作好了准备,他只穿了一条单裤,裤脚塞在袜子里,这是两只穿反的袜子,商标字母因为腿的叉开而虎视眈眈。也不知道是天气冷还是激动,他的腿一个劲地在抖,脑袋昂着,烟叼着,很像那么回事。但他不该很轻蔑地看着我,因为我不是他要打的人,所以我说:“去他妈的,走!”

我们三个人走在大街上,因为我们严肃的神情和走路时步伐里面特有的紧张,路人都看着我们。有几个跟了我们几步,张亮回头扫了他们一眼,他们又停住了。但这是没有用的,我们已经在围观的中心,我知道我已没有退路。

路过小青年饭馆的时候,老四正在打开一笼包子,因为我早上没吃东西,虽然闻不到香味,我还是感觉到了饿。饿是没有办法的,因为庆功酒还有待我们去争取。老四愣了一下,在烟雾之后看见了我们,他张了张嘴,但很快闭嘴了,并没有发出声音。这是一个非常安静的上午,正常的喧哗声就在我们身边,可就像人们的眼神一样难以捉摸,遥不可及。我希望老四能够像平常那样嘹亮地喊一句:新出笼的包子啰……但他没喊,他让我感到失望。

我们穿过巷子,王奎和张亮塞给我一根棍子。他们已人手一根。王奎沉稳的步伐踢飞了一个易拉罐,它先我们到达前方,这使我们都吓了一跳。王五家就在巷子的尽头,我们已能看见他家的窗户,开着半扇,另外半扇不知道什么原因没开。

王奎说:“怎么办?”张亮问:“什么怎么办,你他妈是不是不想干了?”王奎说:“我是说怎么办,没说不干了,你妈个逼。”张亮说:“没那么多想的,就打。”王奎问:“打死吗?”张亮说:“打不死他!”王奎说:“放你妈的屁。”然后王奎对着我:“你说?”我说:“随你们。”张亮说:“随我们?你是不是也不想干了?”王奎说:“你别这么讲,好像是我和张亮拽你来的似的。”我说:“我他妈自己长腿的,谁也拽不动我。”张亮说:“你们吵,你们妈的逼,你们不想干老子一个人干!”说着他从我和王奎之间侧身过去。于是我们跟着他继续前进。

王奎又问:“打死吗?”但没人回答他,我们已经到了。王五家门开着,门槛上坐着他儿子。这个小孩三四岁的样子,长得不像王五,王五的老婆从门里跑了出来,一把抱起她儿子。儿子像他妈。“你们干什么?”孩子他妈问。“叫王五出来!”我大声号叫。这时候王奎和张亮看了我一眼,但时间很短,然后也跟着叫。“他,不在家。”孩子他妈很害怕。“在哪儿?”“不知道。”“在哪儿?”张亮靠近了她,他手里是棍子。

她向后缩了缩,说:“我真不知道。”

张亮揪住了她的头发:“你他妈的快说!”

她腾出一只手去挡张亮的手,但她是女人,所以只能脸上露出痛苦的样子。她仍然抱着儿子。

儿子突然哭了起来,他喊:“妈……”

他妈给他一喊,眼泪便掉了下来。她哭喊了起来:“我真不知道,孩子,妈妈在这里呀,啊啊。”

王奎看不下去了,说:“张亮,你放手。”

我赶紧上前去拽他的胳膊。张亮松开了手。

张亮问:“怎么办?”王奎答:“去找。”我说:“到哪儿找?”张亮说:“不管,一定要找到。”

我们又从巷子里往回走,我们不知道到哪儿去找王五。总之我们要从这条巷子里走出去。巷子外面是大街,大街上有许多人,也许王五就在其中。我们已经听到了街上的人声。这时候我突然发现我的棍子没有了,我说:“我的棍子没有了。”他们说:“你肯定丢在王五家门口了。”“我去拿回来,你们等等。”说着我掉头就走。

那个易拉罐还在那儿,我从它身上跨了过去。我再次看见王五家的窗户,两扇都关了。门也关了。棍子在我拽张亮胳膊的地方。我弯腰去捡,地上还有孩子他妈的一根发夹,一根很小的黑色发夹。我捡起它,对着门和窗户喊:“哎,你的发夹。”没有回音,我知道母子俩很害怕,但我要把发夹还给她。

于是我趴在窗子上往里看,里面很暗,看不太清楚,但可以确定没人。我又从门缝往里看,更暗,地上很乱,有小孩子的几辆破碎的电动汽车,它们肯定不转,我想。但我要把发夹还给她。它太小了,放在哪里呢?

院里晾着衣服,阴天没有太阳,它们还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干。小孩子的衣服很小很好看。有王五的一条牛仔裤,可能已晾了很多天,仍然很潮的样子。也有她的衣服,这么冷的天,竟然有内衣,昨天晚上她一定洗了澡,而且还洗了头。她的头发很滑,我拽张亮胳膊的时候感觉到了。我觉得把发夹放在她的乳罩里比较合适。在放的时候,我忍不住捏了它一把。

张亮和王奎不在巷子口。我去找他们,大街上也没有。他们为什么不等我了?我有点难过。也许他们已经回去了,如果这样就好了。

我真的饿了,我可以闻到饭馆里飘出来的香味了。我来到老四的小青年饭馆,我问:“还有热包子吗?”老四说:“有有,你来就有。”我说:“给我倒碗豆浆,四个肉包子。”“不,”我又说,“给我十二个包子,另外八个用袋子装起来。”我想到了王奎和张亮,他们也没吃早饭。

我饿狠了,四个包子很快就吃完了。还是饿,我又吃那另外八个包子了。路上过去了无数行人,他们有男有女,有美有丑。有一个美的女的看我看她,她也看了我。我对她笑,她扭脸就走了,朝街的拐角处走了。我赶紧起身,我要跟那女的一道,我要认识她,我已经很久没找女的了。

但是我起身时发觉那个袋子空掉了,十二个包子都给我吃完了。我得再要八个包子呢还是再要二十四个包子呢?二十四个包子不是个小数目,老四一下子也没有这么多包子。可是我还是得去找那个女的,她已经到街的拐角处了,时间让我来不及多想了,我得追那个女的去了。

可是时间还是没赶上,我跑到街角时,那个女的已经跑不见了。我向前走了几十米也没再看见。我想我是错过了,我不找她了。我觉得有点累了,大概是吃多了。我得回去了。我甚至有点瞌睡,我要睡觉了。

我被小狗推醒是下午2点多钟的时候,小狗怒气冲冲地说:“二哥,你他妈的还在挺尸啊。”我问:“什么事?”然后我好像想起了什么,问,“王奎和张亮到哪儿去了,你看见了吗?”这时候,我才发觉小狗有点不对头,果然,他哭了起来,说:“大哥在医院里快不行了……”“那张亮呢?”我问。小狗整个泣不成声,最后他才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句:“三哥他,他被他们打死了。”

本命年

我们去找王奎。

我们是,我和张亮。

一年多没有联系了,所以我们要找他。怪想他的,好想你啊,想死你了——这是一种可能。也可能是因为我们听说王奎搞了个非常好的对象。而我和张亮呢,无论以前有没有过对象,眼下确实没有。更主要的是,我们即便有过一两回对象,也跟“非常好”没关系。我们的对象总是长得一般、脾气古怪、连手都没摸过的那种。

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前年,王奎冲我借过三百块钱——那时候我可比现在有钱,不过,这一点我没告诉张亮,所以,“我们去找王奎”的“我们”(集体)的理由不包含这一点。

其实,不仅王奎,张亮我也很久没有联系了。其间距可能仅次于我和王奎上回见面到现在的时间长度。“我开门见山好不好?”我说,“张亮,我没钱了,能借点给我吗?”很简单。

注意,我说的是借。张亮不欠我钱。不过,他当年和王奎一样也来借过。当年张亮还满头白发(少年白)地在读书,而我已经在社会上了。我还记得他当时来找我借钱的模样:进了门先找吃的,把两个满面皱纹的苹果吃完后,他还想继续找到吃的,找啊找,连头都没抬一下地问我:缺钱,有吗?总之,一副天经地义毫不担心借不着像我欠他的样子。应该是这副神情刺激了我,我说:没有。当然,我觉得他很相信这一点,相信我确实没有可以借给他的钱。所以他跟我又待了会儿就回学校了。没了。

现在,我多少有点后悔,一方面我觉得自己在有钱的当年多往外放点债是件好事;另一方面,我也和你一样担心张亮因为当年的事不会借钱给我。

但我和你不一样,我觉得,张亮应该和我一样没有忘记当年他找我借钱而我拒绝了他的事,所以他不会让我知道他至今为我没借钱给他而耿耿于怀,很可能会借钱给我,以示他比我够朋友够仗义,从而在道德层面给我狠狠一击。

我是不是有点想当然?

吃饭。王奎不来,太忙,不过今晚有空,叫我们饭后去他那儿。

天气已经很凉爽了,但我和张亮仍然吃得满头大汗,等到喝汤的时候,已是挥汗如雨。然后我抹抹嘴才对张亮说出借钱的事儿。

张亮看了我一眼,没表态。等他也喝完汤,擦汗擦嘴毕,才和我一起回顾了当年我没借钱给他的往事。“你就不担心我也不借给你?”“不担心,你不是那种人。”

没错,张亮很接受我对他的评价:“我确实不是那种人。”“否则我就不找你了。”我说。“是吗?”“也不是,”我说,“你没钱,你不借我,我也要找你,多久没见了,不是吗?”“就是。”“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你妈的把钱掏出来给我吧,我都急死了。”

张亮摇摇手:“没有,真没有,骗你是儿子,昨晚上档子里才输个干净。不信?呐!”口袋全翻了出来,空的,一些揉烂的车票和别的什么玩意儿纷纷扬扬。钱包也是单据和信用卡什么的,还有张照片,是张亮的妈。坐在门槛前,在五百里之外的乡下冲我们笑呢。“真想我妈,都大半年没回去了。”“你呢?”“我?我妈死了你不知道!”“哦,忘了,对不起。”“狗屁对不起,下面干吗?”

张亮晃晃手机,王奎没打。

广场上人不多,风不小,汗一会儿就全没了。我们坐到花坛边上抽烟,看路上的汽车和人。姑娘多数身边有小伙,个别没有的,走得急,不乐意让我们看明白。花坛附近有些老太太,不知道是不是练拳,胳膊腿挺好使的样子。也有妇女,年轻的,很漂亮,头发烫了,裤子很紧身,鞋跟也苗条,肩膀上吊的那包像真皮的。她推着童车经过我们面前。可能是儿子,也可能是女儿,总之很可爱,咿咿呀呀,还冲我们笑。张亮也做了个鬼脸,发出一串青蛙声呼应小孩。妇女就以小孩口气说:“叔叔,叔叔。”没劲。

我说:“张亮,你看那边。”

张亮朝我所指看了看,然后如我所料地说:“鸡!”

那个女人看样子正在和一个路过广场的男人谈价钱。是个秃顶男人,手上还拎着超市的袋子。他一会儿指手画脚,一会儿摇头晃脑,但始终都把目光停留在那个女人的身上。不过看来他们没有达成交易,秃顶男人最后还是义无反顾地拎着他的袋子走了。“你上去试试。”张亮推了推我。“不,你去。”“我谈好了你付钱?”“操,我没钱啊。”“这不就对啦,你谈好了我付。”“你不也没吗?”我不信。“只要你谈好我负责有行了吧。”“这不放屁吗你?你拿出来我看看。”

张亮再次取出他的钱包,然后抽出那张信用卡指了指马路对面的银行,说:“我透支给你花,只要你敢上。”

是,我不敢,你敢吗朋友?你敢在广场上和一个“鸡”讨价还价,一锤定音,找个地方解决旷日持久的性欲问题吗?这不仅仅是勇气的问题,或者说这正是勇气的问题,而支撑这勇气的是现金而绝不是一张信用卡。

是她自己发现了我们,向我们这边走过来。张亮一下子不自然起来,使我看起来也特紧张。

她说她是外地来的打工妹,但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现在钱全花完了,好几顿没吃了,大哥能不能给点钱让她买块面包吃吃。

操,骗术太多太滥太俗太没创意了,你应该换个说辞,那样的话,即便我没有,张亮也会将屁股兜里那几块硬币送给你,即便他很可能会在将硬币递交你手的同时,用指尖手背什么的蹭一下你这个女人的皮肤,图点指甲大小的快感,但那也确实是几块钱呀,正是你所希望得到的呀。就算从我们这里只能捞上这么一点,待会儿你还会从别的大哥手里捞上点,满大街的大哥这么多。到了半夜,你一定能像单位会计那样算算今天的出入账,盈利应该不会少的。

手机换了,号码换了,衣着好了,也较以前胖了许多。王奎确实变化不小。如果说有什么没有变化,可能就是我们现在所置身的这间不足十平方米的屋子。多年以前,王奎就租住在此,和我与张亮各自的租住地毫无差别。不过,王奎说,这个月到期他就不住这儿了。他还说,店铺都关门了,没买到什么吃的喝的,好在屋里原来还剩下两瓶啤酒,一袋花生米,大家既然是多年兄弟,就不要介意了,凑合凑合也是友情的体现嘛。仍然是同样的原因,所以王奎没买到烟,“你们的烟赶紧掏出来上床吧。”于是我们坐在他的床上装模作样地交杯换盏,彻夜长谈。

下面的事情还是交由王奎本人来叙述比较好。

认识小高完全是意外。那天我们单位老李对我说,他有个表侄女今年刚毕业,家境好,也找到了一个好单位。而且这姑娘呢,是独生子女,因为父母一个是教师,一个是市委某部门的局长,干部家庭,从小家教严,所以这姑娘和现在那些姑娘很不一样,是个乖女孩,念书什么的从来没敢谈过恋爱。现在女儿毕业工作了,眼看二十出头马上好几了,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了,所以什么都好就缺个女婿。对于女婿的要求呢,小高父母也不像人家要这个要那个的,就说能找个老实本分的会照顾人的小伙子就行。老李的意思是托我帮那个女孩找个老实本分的男孩。说实话,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我帮他介绍,也许像我们这些从农村爬到城里的确实能让人想到那些词吧。但我奇怪的是他为什么没有直接想到我呢?就是直接把我介绍给小高。难道他觉得我不老实不本分?后来这些问题我都问过老李,他说确实觉得我老实也本分,但也确实当时没想到我。当然,我认为老李是说着玩的,不可能把这么件跟我毫无关系的事放在心上。可过了些天,老李碰到我问起了这事。我就说,我哪能找到啊?他说,你小子还是帮我找找看吧,她家里确实有这个意思啊。我问那女孩也这个意思?他说那当然,这都新世纪好几年了,她要是不同意,谁敢多事呢?我想,这倒也是,不过新世纪,这个女孩怎么就愿意叫父母包办呢?总之这女孩的想法倒也挺有意思的。但我还是把这事给忘了,我没有道理记得一个与我毫不相干的女孩的婚事。然后就是老李又来问我。我都烦了。我说,操,找什么找,你看我不是现成的吗?老李站在那里把我看了看,然后一笑说,行,就你小子啦。你们知道,我是说着玩儿的,他这样说,我就觉得有点不对头了。就说,老李你不是开玩笑吧?老李说,没,就你了。我说,我可是开玩笑的!老李回头看了看我,没再说什么,笑着走了。我以为他这一笑是说我没事了。所以我更不可能把它当回事了。结果过了几天,老李突然跑我这儿对我说,今天晚上人家想跟你见个面,你准备一下。我哭笑不得,说,操,你当真了啊!他说你去不去?我说我不去。他说你小子太没出息了。我说不是出息不出息,我根本没想过这事会和我有关系啊。他说,那好,我现在告诉你,这件事就是你与那个女孩的关系,你去不去?我不知怎样去说了,没话可说了。好吧,去就去,多大事啊,你们知道的,我还怕这个吗?我就去了,吓了一跳。她长得太好看了(王奎以照片作为证据),不仅脸长得好看,身材也是他妈的一流啊。穿着啊,气质啊,没的说。人这么出色,家境这么好(补充:除了一家三口工作稳定、收入不菲之外,另有两处地段非常黄金的住房,并且还打算为他们将来的姑爷买一套地段最好的大套居室)。而我呢,一个从农村来的,父亲早逝,兄弟姐妹众多,至今还负债累累,在单位也是眼前一片黑暗的一个人,拿什么来配人家啊!想都不能想啊。所以吃完惊后,我就是自卑和羞愧,一直低着脑袋,人家问一句我才答一句,只盼这个极不相称的相亲快点结束吧。回到这里(王奎住处这张坚硬的木板床),我找了半瓶白酒一口喝了下去。痛苦啊,这哪是他妈的相亲呀,真是欺负人呀!拿什么跟人家比去,拿什么跟这个世界比,操,这个混账的世界。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第二天我甚至都不想去上班了,后来到了单位,竟然又看到老李。我当时真想狠狠地揍这个老家伙,当然,没那样,我凭什么揍人家呢?我只是把头一埋,想低着脑袋从他的视线里混过去。但他却一把抓住了我。他说,王奎,你小子跑哪儿去了,害得老子等了这么长时间!我说有什么鸟事啊?别抓我了,放手!他还是抓着我,然后压低声音、鬼兮兮地说,王奎啊王奎,我那表侄女看上你了。我睁大眼睛看着他,你们可想而知我当时是多么愤怒,这时候他还拿老子穷开心,我的拳头都握紧了,如果他再放屁,我也不想活了。他说:“我那表侄女真的看上你了,第一眼就看上了,骗你是这个。”说着老李把小拇指伸了出来。他继续说,“今天一大早,5点钟,我那表嫂子就打电话到我家,说小高一晚上没睡觉啊,小高倒是没说第一眼就看上你这种肉麻的话,而是说想跟你交往交往,但我觉得就是我表侄女跟你一见钟情啊。”所以过了几天,我又去她家了。小高一直笑着看着我,不怎么说话。所以一直是我在瞎扯,她托着脑袋认真地听。后来她说喜欢听我说话,喜欢看我说话的样子,你说这是不是奇怪,你们看我说话有意思吗?我说话有魅力吗?我照过镜子,就那样啊。上个月我到外地去办点事,手机没电了,所以也一直没跟她联系,你们猜她干了什么事?猜不出来吧,她先打电话到我们单位问,问清楚了我的去向,然后她从单位请假,跑过去找我去了,而且看到我就哭了,说是怕我跟她玩消失了。我怎么会消失呢?我还怕她消失了呢。不过她这么搞也是有原因的。交往熟悉之后,我经常问她,你究竟图我什么呢?她说她什么也不图。她也老实交代,其实这么多年,从小到大都是爹妈给她做主,什么破事都是爹妈替她拿主意,她都烦了,她没有反对爹妈并不代表她觉得爹妈替她做的任何事情都是正确的都是好的。她是打算从交男朋友这件事情上开始摆脱父母的。比如出来相亲,她简直觉得好笑,用得着吗?追求她的人多的是,小学就有,都没看上而已。没有男朋友并不代表她自己找不到,那完全是两码事。之所以答应父母跟我相亲是因为她只是遵照习惯而已,父母这么要求,那就满足他们,至于结果,与他们无关。没想到的是,她看到我就喜欢上我了,她都觉得自己是不是出问题了。怎么可能?从小到大那么多人追求自己都没一个能看上,为什么现在应父母要求第一次去跟个男的相亲就一眼看上了呢?她想了整整一夜,希望这不是真的,是个幻觉,结果第二天天亮了,太阳照进来了,阳光证明一切都是真实的。然后她只好把这个归咎于一见钟情缘分宿命什么的。我也跟她父母正经谈过,没想到她父母也不是我所想象的那样强势那样什么的,反而很开通。他们说他们也不图我什么,他们说只要女儿喜欢就行了,其他的他们管不着。然后就是嘱咐我把他们的女儿照顾好,真心实意、死心塌地地爱护她就可以了。我又回过头问小高,那你喜欢我什么呢?她说我的什么她都喜欢。我说我穷你是否喜欢,她说喜欢。唉,她连我的穷都喜欢我还有什么好说的?不过就算这样,我还是和你们一样不踏实啊。和她交往了三个月之后,我感到整个人都快倒了,突然觉得不能这样了。于是我提出分手,我说了实话,我说我不配你,你们对我这么好,我感到像做梦,感到害怕,然后就离开了她。然后就是她满世界找我,最终把我又找回来了。这个事情后,她提出要和我结婚,而且越快越好。她说这样就不怕失去我了。这是真的。昨天她告诉我她好像怀孕了。我怕这是真的。不过,无论结不结婚,我已经不能住在外面了。不是,我是说我不能住在她家的外面了。他们全家反复要求我搬过去跟他们一起住。说到现在,你们可能跟我一样觉得很荒唐很不可信,说实话,我也是这么觉得的,也许我应该再好好想想吧。

王奎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是不是希望他的好兄弟张亮和我发表点看法,不知道。等他说完,过了好一会儿,我们都没说话。这种沉默是危险的,我想我和张亮确实应该站起来说点什么,大声说或者立即从这里滚蛋。可惜,我们都没有,而是继续沉默。我是这么想的,我觉得王奎跟他的小高的故事与我们基本无关,也不应该是我们来找他的目的。安慰和开导更不是我们的目的,可惜王奎沉浸在他的好运里,一点也不替我们考虑。

王奎说:“人应该抓住机会,不能放过任何一次机会。”他从地上捡起两枚啤酒瓶盖,说,“你看就像喝这啤酒吧,也别忘了看看盖子,说不定就有奖。不瞒你们说,今年夏天我买了十几瓶啤酒,有一半的啤酒瓶盖都写着‘再来一瓶’,这确实是运气啊,但还是要看这盖子对不对?你不看,即使瓶瓶有,你也不知道是‘再来一瓶’,是吧?”

张亮和我仍然不说话,我们只是把王奎手中那枚啤酒瓶盖拿了过来,翻过来一看,果然是“再来一瓶”。“怎么样?我现在就信这个。命,命啊,注定你这样就是这样,不要你这样你怎么搞也搞不来。我之所以不急着和小高结婚,也不像你们所担心的那样,我不怕,这是因为我相信命,如果注定她是我老婆,跑也跑不了,不是我的,那也说明命里该的。”

张亮说:“王奎你别搞得太玄了!什么命不命的。运气就是运气,不要搞什么命。”

他摆摆手,说:“你们不信算了。个人,个人。我信我的,你们不信你们的。”

酒光了,话也完了,还有什么好说的?人家命好,我们命差。不知道为什么我和张亮仍然不识时务地还赖着不走。

到了最后,我说话了。我说:“王奎,你说你把你那个小高搞怀孕了是不是?”“是啊,怎么了?”“没怎么,是不是说明你跟我们不一样了呢?”“什么意思?”

我是说:“也就是说你不是童男子了?”

王奎应该没有想到我的思路是这样的,所以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于是最后我和张亮所干的,是:合力把日渐肥硕的王奎按倒在他的破木板床上,然后扒他的裤子。

停,就这时候,我的眼睛被一道闪电那样的光亮刺了一下,让我直接来了个哆嗦。是王奎的内裤,红,鲜红,血红,非常红,红得一塌糊涂。这道红色说明:我和张亮没有。意味着:我那三百块钱让它见鬼去吧。

妈妈啊妈

我和赵强先认识,然后赵强把他的朋友钱东介绍给我,出于回报,我只得把我的朋友孙山介绍给他们。这样,我们四个人就成了好朋友,经常在一起喝酒、打牌和聊天,各自交流对女人的看法。谈到我们未来的婚姻,钱东因为矮小丑陋,说法比较极端,他说,找个能蹲着撒尿的就行。比较操蛋的孙山就提出反对意见,他说他昨天才看过一张毛片,有个女的就是站在那儿撒尿的。这时候,赵强适时站了起来,说,你们他妈别甩了,你妈才站着撒尿呢。因为他这话前面使用了“你们”,后面的“你”便无具体所指,所以,没有人露出恼羞成怒的神色,纷纷一笑了之,然后一起随着赵强站起来。不仅如此,我们兄弟有事还是要互相帮助的,孙山曾经跟他们街道的一个男的发生争执,因为那男的长得比前者魁梧,孙山被打了,吃亏不小。我们就过去帮他干了一架,那个男的被打过之后,肿着脸请我们在仙客居吃了顿饭,还一人发了条烟,算是赔礼道歉,现在他每遇见我们也是客气得要命。

我们这样玩了好几年,大家还是照旧。我因为在一个学校教书,所以最有文化。孙山在一个一个月只是五六百块钱的老厂上班,动不动就跟厂长干架,所以至今还未下岗,可以长期迟到早退。赵强和钱东则无所事事,东干一月,西干半年,工作换着不歇,穷得哇哇大叫,好在至今活着。这期间,我搞了一个对象,也是教师,不过因为对方家长要求过高,不谈了。赵强在我不谈之后也搞了个姑娘,是个说话很粗染着黄头发的小丫头,乳房很小,岁数很小,按道理应该读高中。但我们大家也不讨厌她,觉得这姑娘虽然二五,但长得不丑。只是因为我的教师身份,对她还是警惕的。看得出来,赵强每次带她来,钱东和孙山都很高兴,他们非常希望前者能把姑娘让给他们搞一下,反正就那意思。不过,后来那姑娘再也没来。赵强也对她避而不谈。但我们估计,她肯定被赵强搞过了。每想到这个,钱东和孙山就背地里骂赵强不仗义。

这时候,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我们的妈妈先后死了,先是钱东,然后是孙山,再然后是赵强的妈妈得了癌症。

钱东妈妈死的时候我们先是不知道,那一段时间大家都忙,也没碰头。当碰头的时候,我们看到钱东戴着孝章来了。那块黑色的孝章应该是箍在臂上的,但钱东不知为何没有箍,而是用一根大头针简单地将它别在臂上。所以他向我们走过来的时候,那块黑布就随着手臂的摇晃而在风中一飘一飘的,看着非常怕人。他站定了,我们就立即将他的那只手臂围住,看了半天,孙山忍不住就问:“咳,钱东,你家死人了?”我觉得这样问不好,就捣了孙山一下,孙山回过脑袋看着我,很不以为然,大叫:“这有什么啊,你捣我干什么!”我真想骂他一顿,但不好说。只见赵强拍了下钱东肩膀,钱东告诉我们,说:“是啊,我家死人了,我妈死了。”他说得很随意,听不出什么悲痛,所以我们都吃了一惊。我们总觉得,一个人家里可以死人,但我们的妈妈怎么就能轻易地死呢?说爷爷奶奶死就是,干吗要说妈妈死了呢?唉,真是不幸,钱东的妈妈确实死了。他说,那天早上他妈还好好的,煮了稀饭给他和他爸爸吃,然后就提着菜篮子去菜场买菜,一去再也没回。事后,菜场旁边那个修自行车的老头说,当时他和平常一样跟钱东妈打了招呼:“东子妈,买菜啊。”东子妈说:“是啊,你吃过了?”老头说:“是啊,吃过了,你呢?”东子妈说:“我呀,煮好了,东子跟他爸爸在吃,我买了菜就回去吃。”老头就“哦”了一下,继续埋头补车胎。当他抬起头的时候,东子妈已经死了。开始他哪知道是东子妈呢,就和许多人一起跑到出事现场看,东子妈被大货车轧在轮子底下成了一堆肉。不过,修车老头认得她平常穿的那件衣服,这才大喊一声:“啊呀,东子妈啊!”谈起这些,修车老头至今不敢相信,一边说,一边抹抹眼泪,叹气不止,说一个好好的人就这么死了,一眨眼工夫。钱东说到这里,再也不能随意,声音有点变。我们大家只好不出声。

钱东妈死后,肇事司机赔了四万块钱。当时,钱东家确实缺这四万块钱,有了这四万块钱,钱东跟他爸爸就变卖掉原来那间不足五十平方米的破房子,再找亲戚借点,在晓庄幕府山庄买了套七十几平方米的房子。幕府山庄的菜场在小区内,而且小区内严禁机动车辆进入,物业管理很到位,起码买菜不再有发生车祸的危险。家住幕府山庄的钱东不禁感慨万千,他说,如果他妈现在活着,多好,哪里会因为买菜而出现惨剧呢。我们说,是啊是啊。后来,钱东大概觉得这个话很孝顺,所以经常说,终于有一天,孙山就说了,切,你妈不死,你能住到幕府山庄吗?!刚开始,钱东因为这个话非常生气,几乎要跟孙山干架。孙山也不是软货,就不停故意说。随着这种次数越来越多,到最后,钱东不仅不生气,也同意了孙山的说法。至此,钱东的妈妈彻底死掉了。

钱东妈彻底死掉之后,有天晚上,几个人在我家打“跑得快”。局面是这样的,我和赵强赢,孙山和钱东输。他们不服,天都快亮了,还要打。孙山说:“操你妈的,老子就是不信邪,真是日鬼了。打,继续打,哪个不打是儿子。”钱东也在旁边附和。赵强因为常年没事做,晚上精神好,无所谓,我只好哈欠连天地奉陪。

打着打着,突然我家门被敲响了。我们被那敲门声搞得很紧张,这时候谁还会来呢?钱东说:“是不是派出所来抓赌啊?”赵强说:“放屁,我们又没来钱的,不是赌博,只是娱乐。”我就去开门。

来人不认识,满头大汗。我问他找谁,他不出声,眼睛和身体一样都想往里挤。我刚想骂,他就叫了起来,说:“孙山,你他妈的还在玩,你妈快不行了!快走,在迈皋桥医院里抢救呢。”孙山认识来人,事后知道是他家邻居。只见孙山不情愿地从位置上站起,并不着急的样子,盯着来人走过来,很小心而且极力压低声音似的凶狠地问:“什么事情?你他妈是不是疯了?”那人继续骂:“你个呆逼,你妈喝药水啦。”

事情是这样的,孙山妈妈早年当过知青,年轻时候聪明漂亮(由遗照可知),但那时候,她很积极,也愿意自己一辈子扎根农村,所以在苏北嫁了个当地农民。那个农民就是孙山的爸爸。也因为这个,直到1985年,孙山妈妈才带着孙山和他姐姐从苏北返回南京。返城后,孙山妈妈一度参加了许多复习班,参加高考,想读大学。但家庭负担太重,结果可想而知。所以他妈妈这时候非常后悔自己当年的幼稚行为,看着孙山跟他姐姐要吃要喝的样子,真是痛不欲生。没办法,她只好恨她的农民丈夫,甚至恨自己的子女。后来,确实因为太苦,她只好托尽关系,把孙山爸爸也从苏北搞到南京来。她指望夫妻两人两双手劳动,能改善生活。可是,孙山爸爸大字不认得几个,到了南京怎么也找不到好工作,顶多给人家单位看几个月大门而已。而且孙山爸爸封建思想严重,认为女人不该指使男人,加之又好吃懒做,两人几乎天天吵架;吵架解决不了问题,那就打架;打架解决不了问题,那就离婚。但不知道为什么,两人闹离婚闹了几十年,也没离成。促成孙山妈妈喝农药自杀的直接原因是,那天晚上,她下班到家,孙山爸爸连饭也没煮,他一直这样,指望老婆煮饭给他吃。两人吵后,孙山妈妈一气之下就到女儿家去了。女儿女婿已经吃过了,怕麻烦,就把剩饭剩菜热了热,孙山妈妈很生气,没吃就走了。孙山姐姐和孙山一样,因为小时候整天被妈妈打骂,对老娘甚是不欢迎,也没追留。孙山妈妈就感到绝望了。她回到家,孙山爸爸也和平时一样串门未归。她只好穿戴干净,买了瓶农药喝了下去。孙山爸爸回到家时,她已经快不行了,送到医院,抢救无效,这个女人死了。

对妈妈的死,孙山并无过多情绪。他和钱东不一样,只是讲了许多家里的往事。讲了自己小时候的苦,他妈妈是怎么刻薄地对待他们姐弟俩的。考试考不好,被打得要死。但人家孩子能买个书包什么的,他妈妈却没有钱买。所以,孙山永远也读不好书。最后他说,其实,他妈妈确实嫁错了人,她走错了,就一辈子错,喝药水死掉对她来说就不算错,死了就死了吧,反正活着也没什么劲。

下面该轮到赵强的妈妈了。

赵强妈妈有胃病,我们一直知道。我们四个人那时候经常爬小红山,有一天捉到只刺猬。赵强要求给他,他说他听说吃这个治胃病。给他就给他吧,没什么。赵强是个孝子。这也是我们经常爬小红山的原因。可惜我们只捉到过一次刺猬,其后再也没有。所以,赵强妈妈的胃病只得越来越严重下去,直到癌变,直到晚期。

我们安慰赵强:“你妈妈好好保养,也许能多活几年的。”钱东说:“怎么说,你妈妈如果真死了,你也有所思想准备,哪像我和孙山,简直太突然了。”他的意思是,赵强要比他们幸福。赵强听到,一个耳光就打了过去,他太孝顺了,甚至不愿意听到别人把他妈妈和死连在一起。钱东一下子被打蒙了。等他醒悟过来,骂骂咧咧地要扑上去还手,但被我们及时拦住了。孙山骂:“你们他妈逼搞什么搞,啊?搞什么搞!”说着他竟然哭了起来,这是我们第一次看见最爱操蛋的孙山哭。我们不知道他为什么哭,接二连三的死和病令我们越来越脆弱了。在我看来,孙山对他死去的妈妈未必真如他表现的那样冷漠。也许他现在借这个机会来发泄一下悲伤。只见他搂着一直垂着脑袋的赵强,也垂下了脑袋。钱东对我的阻拦也只是象征性地挣扎了几下,当我松开,他也没有再扑向赵强,而是站在原地气鼓鼓的样子,左脸蛋上的五指红印尚在,他也没去抚摸它们,那样也许会显得自己更为软弱。然后,大概因为脸面挂不住,他转身走了,招呼也没打一个。我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我知道,去把钱东追回来是毫无必要的,而面对分别坐在两块砖头上垂着脑袋的赵强和孙山,我也不知该做点什么。他们正陷入巨大的悲伤之中,我无能为力。安慰其实总是多余的。另外,事实是,我的妈妈身体健康,每天能吃一大碗饭。我突然羞愧不已,甚至觉得对不住我的朋友们。为什么他们的妈妈或死或病,而我居然还有那么健康的妈妈?所以,我说:“我也走了。”然后就走了。

赵强妈妈快要死的时候,我、钱东和孙山曾去医院探望过一次。我们买来果篮,并每人掏两百块钱用红纸裹着,塞给了满脸憔悴、一直坐在医院长廊椅子上的赵强。赵强很麻木地看着我们,什么话也没说,对我们前来探望也没有言谢。他没和我们说话,我们只好问从病房里走出来的医生。医生告诉我们,赵强妈妈可能就这一两天工夫了。我们虽然知道最终如此,但还是大吃一惊。于是,我们把脑袋凑到病房房门的那扇小小的玻璃窗上向里张望,希望看见赵强可怜的妈妈。但我们看不到,她在被子底下瘦小不堪,就像一个枕头静止不动。只能看见她的一只手软弱无力地被坐在病床一旁的赵强父亲紧紧握住。赵父也没有我们想象的那样老泪纵横。他面无表情地握着那只手,就像冬天他握着一个可以焐手的茶杯那样在思考或不思考。

我们陪着赵强在长廊里坐了许久,然后我们站了起来,跟赵强说:“兄弟,我们走了啊。”赵强对我们点点头,笑了笑(这个笑至今还像朵小花那样刻在我脑子里)。我们默默地离开了医院。在医院门口,我、钱东和孙山彼此看看,很客气地互相道别,各自回家或去上班。

值得说的是,赵强妈妈死掉之后,我们四个人再也没有聚过。我们偶尔相遇,就停下自行车客气问候一番,然后就骑上各自的自行车忙于自身去了。

本人已死,有事烧纸

应该干点什么。

我已很久没干过点什么了。比如找姑娘搞搞。如果不搞,就谈谈。不谈,互相抵着脑袋一言不发,也就是所谓沉默不语也好啊。但,没有,一直没有。什么都不干,骨头都散了,就像梦里出现的景象:自己是一把骨头,被分置于房间的各个角落。是不是有点颓废青年的样子?起码想法很颓废吧?其实,我是个本分人、老实人,很农民的样子。世上没有颓废的农民,颓废是城里××的行径,我不颓废。我爹说得好,你只是个普通人。他的意思在这里就可以理解为:普通人没有道理搞颓废。

关于我爹,他刚才出门了。他老婆死得早,这么一大把年纪了却没有老婆,就像我这么年轻居然天天待在家里假装颓废,都是不对的。我不知道他出门干什么,他退休在家已有多年。当年他当某个厂的干部,捞了不少钱,即便我现在不工作,他也没意见。“钱,别急,这两年还够用,不够用了再说。”他说,“就这么说了,我出去了。”我说:“好,你去吧。”

他去哪儿呢?我站在阳台上想看到他去哪儿。我经常这么干,但没有一次能找到他。街道上全是人,我爹也是人,所以我怎么知道哪个人是他呢?我多么希望他突然变成畜生,那样我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发现他,发现他招了一辆出租车,尾巴却夹在门缝里,然后在另一条街上拽住了老情人,然后这对衰老的狗男女爬到了那张碎花床单铺就的席梦思上。

我真是这么想的,我多次想劝他把那老太娶回来,但都没有开口。因为他从来没有跟我说过他在外面还有个老太。或者,我根本就不知道他在外面是不是真有个老太。但我还是那么想问题。这就像我天天想着有那么一个干净的姑娘在山顶上等着我。我爬到山上,然后和她一道跳到山下。如果她比我重,就可能先落地,我就可以看到她被摔得稀巴烂;若体重相反,她也可以欣赏我是怎么稀巴烂的。总之,我讨厌两个铁球同时落地。

我真不是人。

我爹出门后,门被敲响了。居然是王珺。

王珺是跟我有过一腿的姑娘,前年春上断了,无疾而终。她跑到我家来还是第一次。

我说:“怎么是你?”

她没说话,进来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这就好像她经常进我家,经常坐那把椅子一样。但那张椅子一般不给人坐,所以,她坐下去搞起了一股巨大的灰尘。这又说明她确实没来过我家。灰尘,就像她这个人一样,早都蒙了灰的人了,还跑来找我干吗呢?“说吧,什么事?”

她咬了咬嘴唇,说:“给我倒杯水。”

我就给她倒了杯水。她端起杯子一饮而尽,喉咙里发出一饮而尽必须发出的声音。我皱皱眉,只好去厨房再给她续一杯水。结果,她又是一饮而尽。我烦了,没有接她的目光,而是盯着那个空杯子发呆。我对发呆比较在行,如果你看到我发呆一定不会当我没发呆,我希望你说,看,他在发呆,真呆,是呆子,呆逼。

但我确实是伪装的,因为我被她的话吓了一跳,而不是一个发呆的人所理应有的镇静和仅有面部表情的吃惊。

她说:“我怀孕了。”“真的?”“嗯。”她点了点头。我突然觉得她应该要么不说话,要么低下头,这些都是绝好的回答,可她居然点头强调她怀孕了。这个女人真是无可救药。“好吧,”我故意说,“你怀孕了,恭喜你快当妈妈了。”“操你妈,”她发起了怒,从椅子上站起骂了起来,“你妈没怀孕能有你吗?我怀孕值得恭喜吗?我操你妈的,你他妈还是不是人?”

她的声音真大。我说:“我操,你声音能不能小一点。”说着我赶紧跑到门口,像窥视犯那样通过门缝朝外面望了望。这其实是多余的,门关得好好的,该泄露出去的声音肯定已泄露出去,该被人听到的已被人听到。我心虚什么呢?

她看我这样子就说:“咦,你这么鬼鬼祟祟这么紧张干吗?又不是你干的。”“那么,谁干的?”说完我就后悔了。“关你屁事。”她说。“那你跑来找我干什么?王珺,你怎么了?”我貌似诚恳地说。对,她叫王珺,我提醒自己别忘了一个曾经跟自己有过一腿的姑娘的姓名,这也许就是道德吧。

于是,王珺又一屁股跌坐回那把椅子,不再说话。于是,她双手捂面,于是,哭声和泪水从指缝间渗透,落在了她宽阔的大腿上。这,就像电影。

说实话,我不了解王珺,当年就不了解,也没兴趣了解。更大的实话是,我不了解女人。女人太难懂了,她们居然会捂着脸哭,如果我哭,绝不可能捂着脸。我习惯于挥舞手掌擦眼泪,把自己擦得满面红光、幸福异常,把自己擦得五官混乱、面目一新。

但我不能傻站着,我得安慰一个怀了孕的女人,准确点说是安慰一个未婚先孕的女人,安慰一个曾经有过关系,现在如此陌生的女人。没别的原因,她坐在我的家里。我不愿意让她在我家里哭。女人总是把哭泣搞得跟鬼一样凄惨。或者说,女人哭的时候就是女鬼。那些女鬼啊,白衣飘飘,脸色苍白,嘴唇血红,搞得跟吃了心脏却非本意一样委屈和疼痛。

我是这么安慰的,我说:“王珺,别哭了。”她还哭。我就走过去,用一只手按了按她的肩膀,说:“别哭了。”还哭。我就两只手按左右肩膀。还不行,我就摇晃她的肩膀说:“别哭了好不好?”“不好。”“好吧。”我蹲下身,希望看到她的脸,但我没看到,只看到她的手指,所以我继续摇晃。蹲累了,她还在哭。我只得站起来,继续摇。我摇啊摇,越摇越快,最后就像一个孩子在摇一棵结满果实的大树。我忘乎所以地摇晃她。直到我大汗淋漓不得不停下来,才发现,她已经不哭了,而是闭着眼睛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

然后,她睁开眼睛,看着我,说:“你干吗?”

我气喘吁吁地说:“不干吗,想叫你别哭。”

然后我找了把椅子与她面对面坐下来。我也口渴了,端起她的杯子进厨房,出厨房时我一手端了一个杯子,放在茶几上与她相对而坐,我们真像标准的交谈男女。事实也正如此。王珺对我诉说了孩子他爸是怎么认识孩子他妈,是怎么将孩子他妈哄骗到床上,又是怎么使孩子他妈受孕的……

事情很简单,我趁着简单就再简单点说。那个男的确是个好人,他对王珺很好很好,比我好多了。他关心王珺,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满足王珺的要求,每天都去看她,腿被人家打骨折了还拄着拐棍去看她。如果王珺不答应,他也绝不会强奸前者。一切还是王珺主动,因为王珺也爱上了他。对一个自己爱的人,还有什么不可以给的呢?一具并不新鲜的肉体,献给那个男的,王珺不仅没有施舍的高傲,反而只有羞愧。她多想自己只是一张白纸,给这个男的填补空白,而不是像她实际情况那样,被我和许多男人弄过才冒充一张白纸终于摊开给那个男的写字画画。王珺确实被他打动了,像她这样的女人被一个男人打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她还是被他打动了。她经常被他搞得热泪盈眶。终于有那么一天,她激动地爬上床告诉他,我们生个孩子吧。所以,王珺必然怀孕。王珺的想法很简单,如果怀孕,那么就立即和他结婚。是的,王珺已经三十了,是到了结婚的年龄。她一头黄发已恢复乌黑,她为成为一个贤妻良母作足了准备,而且准备就绪。

但是,王珺说:“上个月,他死了。”“是被汽车轧死的。”他出门之前对王珺说:“我去上班了。”

他死在下班途中,一场司空见惯的交通事故。肇事司机被拘留,被吊销执照,然后满眼泪水地把几万块赔偿交给死者的父母,然后另谋出路。如此而已。而王珺的男人确实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丢下王珺,丢下怀孕的王珺。王珺能怎样呢?她只有堕胎。她没有勇气为一个死者生下孩子,就是这样。“但你跑来找我干吗?”我说。“我也不知道。”

我看看窗外,午后的阳光,几只风筝在天空飘荡。“这样吧,”我突然说,“我陪你去给他上坟吧。”

于是我陪着王珺去上坟。我们经过街道卖冥钞纸钱的地摊就买点,经过山脚河边,就折了一根柳条。然后我们来到了那个男人的坟前。

我们把纸烧了,也将柳条插在了坟头。

在坟前,不仅王珺再次哭了,我也落了泪。我泪眼蒙眬地看着蹲在地上的王珺,发现她是多么可怜多么需要男人的女人啊,而她的男人却在坟里。我作为一个男人为什么不冒充坟里那个死掉的男人呢?所以,我打算下山的时候告诉王珺,别堕胎了,嫁给我吧。

但是,下了山,时间已是傍晚,阳光斜射,空气突然变得十分新鲜。我心情突然舒畅了起来,并没有说那句话。

回到家后,我爹已坐在那儿看起了电视。他看见我进了家门,说:“奇怪,你今天怎么出门了,去哪儿了?”“我跟踪你了。”

他紧张起来,说:“跟踪我?你……”

哈,看老家伙激动的,我赶紧上前按住他激动的肩膀,说:“骗你的,没跟踪,呵呵。”“那你这个小畜生到底干什么去了?”“哦,没干什么,今天运气不错,终于干了件事。”

良田唯有深耕细作

“你说你整天小男小女的像什么话?”我爹终于开始教导我了。“是的,老子,你说得对,不像话。”“别以为知道错就完了,没那么简单。”“好的,那你说我该怎么办?”“去,把那筐土豆削削。”他说。

我和我爹都是土豆爱好者,因为我妈死得早,我感觉自己是吃土豆吃大的。我们不将土豆做成其他,而只将它切成块状水煮了吃。在我们看来,没有比水煮的土豆更好的土豆了,也没有比水煮的土豆更好吃的东西了。对我来说,这得力于遗传;对他来说,只有他妈鬼知道了。

所以,我在削土豆皮的时候问他,我说:“老子,你吃土豆不厌倦吗这么多年了?”

他继续吱啦吱啦摆弄他那个半导体,没有接我的话。他希望赶在土豆烧熟之前可以听一段单田芳的《赵匡胤演义》。这个半导体已经很多年了,当年我在外面被人打破了脑袋,他就是靠这个半导体来安慰我,放一些莫名其妙的曲子,我就用手捂着流血的脑袋听歌曲,样子一点不像傻子。如今,我长大了,按他的话说开始小男小女了,回来了居然有时还搞点眼泪淌一家伙,他说:“儿子,你退步了。”“真的一点不厌倦吗?”我又问道。“别吵,等我把它搞好再说。”我看见他脑袋在那个半导体上方晃来晃去,他的脑袋挺大的,可能白头发多了使之增大。“好吧,”我说,“其实你可以新买一个,都这么多年了,它也该歇歇了。”“说得轻巧,钱呢?”

我没话说了。是的。钱呢?没钱。他没有,我也没有。所以,我只能做个土豆口型,就像土豆塞在口中,更像土豆从口中拔出之后。

但我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包括我削完土豆到吃完土豆的整个过程。在这个漫长的过程中,他的半导体修好了,单田芳也说完了那个章节。赵匡胤被迫把黄颜色的袍子披在身上,然后说了个“朕”。我很想第三次提出那个问题,就是你吃土豆不厌倦吗?但我不好意思去说。我知道有很多问题都是因为不好意思去说就那么不了了之的。我想到从赵匡胤那个年代至今,该有多少此类情况、多少个问题都因此被忽略了啊,而且将来还势必如此继续下去。我很难过,内心充满了遗憾和苦闷。

我走到窗前,看见外面下雨了。没有闪电,没有雷鸣,天默默无闻、悄无声息地下着雨。这令人感到凉爽,感到秋天就要到了。也许它能下上个十天半月,也可能像儿戏似的闹着玩玩就歇了。“儿子,别想了,去睡吧。”我爹在我身后说。“好的,”我转身向自己的房间走去,并真的边走边打着哈欠说,“睡。”

在我进房门的时候,我又听到他在我身后说:“厌倦吃土豆可不是一件好玩的事,以后别提了。”

其实我们以前吃土豆一直是不削皮的。那时候我爹说,削皮不好,营养就在皮里,削了皮吃等于吃屎。这一情况改变自去年冬天,那天他在报纸的养生栏看到一则消息,说是土豆皮吃多了会得癌症。他看完后就立即拿给我看。我看完后,他又抢了过去,并找出剪刀,将那则消息剪了下来,贴在了他那本黑皮抄本里。这个抄本里有许多这样的内容,它包含着种种生活常识及其他社会新闻。有一天,我闲着没事拿那本子随手翻翻,翻完就放在窗台上,他回来没找到,急得跟个猴子似的。我看到他那个样子感到害怕,当我看到他居然跑到卫生间脱下裤子坐在马桶上装成大便的样子时,更感到害怕。他失魂落魄以至都忘了自己当天的屎早已拉完。天哪!好在后来我们还是在窗台发现了那本抄本,它安然无恙,一页不少。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看过那个抄本。

我躺在床上想到这些事情,感到心里更加不好受了。我并不想看那抄本,如果我真的有强烈的阅读欲望,尽可以把它翻出来。就在他房间,就在他的床上,就在他的褥子底下,就在那叠过期的票据上方摆着。真的,我不想看他的抄本。于是我站了起来,而且还穿上了衣服。

推开他的门,扑面而来的就是他的鼾声。多年以来,他一直是这么睡觉的。正像人们说的那样,如果他不再打鼾,并不是“止鼾灵”起了药效,而是他已死了。还是正像人们说的那样,如果我在推开他的门时没能被这么巨大的鼾声撞个满怀,那么可能我就死了。

屋外,是街道上半夜来往的车辆。它们在这么深的夜来往于我们的楼下,就像只是一群机器,而并没有人在其中驾驶。偶有灯光从窗口照入,这使我母亲的肖像在镜框里忽明忽灭。她还很年轻,也许谈不上漂亮,但多年以来并不影响我们爱着她。我的外祖父外祖母并无兄弟姐妹,他们也没生下七个八个,只生了我母亲一人。我的意思是说,我母亲多年前的死掉使她接近完美地死掉了。之所以还没完美,乃是因为她的丈夫和儿子还活着,还知道她曾经活着。当我们也死掉,她就完美了。到那时,世界上将没有一个人知道曾经有过她这么个女人,没有人知道三十年前的春天,她和我的父亲是一对柔情蜜意的情侣。据我爹说,那个春天,他和母亲在一条街上走了整整一个下午,其间他们没有一句交流,也未看对方一眼,只有阳光下的影子越来越长,直到两人分手回家。我常常感到自己就是我爹,和我的母亲也那样走过一段路,我感到她的肢体是那么柔软,感到她那么美好,我多么爱她。

是的,我的母亲,我妈,我娘,她死得真早,挺遗憾的。不过也死得其时,她不再衰老,不再大妈,我真希望她连我也不生就死掉,那样的话可能会更好。可能,我这想法有点自私。“老子,”我喊了声,想看看他醒着没,所以又喊了声,“爹。”

他转了个身对着我,但鼾声未曾停止。看来他睡得很沉。

那个黑抄本就在他的脑袋下压着,所以,我去搬他的脑袋。他的脑袋还挺重的,估计有四五斤,看来我得两只手去搬。在搬的过程中,我想到砍头,也就是说,人的头砍了,大概大点的四五斤,小点的三两斤。于是我痛苦地想,爹,我没有砍你的头,请你原谅。

他还是没醒。即便我像搬个大菠萝那样搬得他脑袋或东或西,他仍然不醒,持续发出巨大的鼾声。说实话,我为他年纪至此仍有这么好的睡眠感到庆幸,另外,我也为他像个猪那样睡得这么死感到羞辱。于是,我对着他的耳朵又喊了声:“爹。”

声音不大,因为我不想吵醒他。

终于,我按照自己的想象,在那个方位找到了抄本。它确实在褥子底下,确实漂浮在一叠过期票据的上方。因为黑,当我掀开褥子发现它的时候差点以为自己在父亲的床上发现了一个方方的地道入口,脑子“嗡”地一下,一阵晕眩。

为了不使灯光转弯到达父亲的床头把他搞醒,我只好找了半截蜡烛。半年前,我们这儿曾停过一次电,蜡烛是那时候买的。后来电来了,蜡烛被我随手塞在床腿上一个被蛀空的洞里。没想到我居然能清晰地记起半年前的事,并准确地从黑暗中把它从洞里扒拉出来。很短的蜡烛头,因为季节,已发黄发黑变形瘫软。

在抄本上,我没能发现自己感兴趣的东西。当然,提到兴趣,正是我的弱项。我对什么都没有兴趣。这是为什么,我想可能唯有我早已死掉的母亲可以解释。

我已说过,我其实并不想看这个抄本。现在看了,也没有什么能让我产生兴趣。我只能信手翻一页,然后简单说一下其中的内容。

这一页说的是,小营公社的社员在光荣正确的伟大的毛泽东思想的指引下,在公社党委书记周克民的带领下,对小营公社6871亩良田进行了改造,按照科学方法,分季种上了玉米、小麦、黄豆、水稻和高粱等农作物,并于当年获得了巨大的丰收,农业产值较之去年,有了54.83%的提高。公社党委书记周克民在介绍经验时,说道:“良田唯有深耕细作……”

我说过,我不感兴趣。看完我感到困了,但我怕自己再次忘掉,从而使父亲因找不到抄本而感到日子过不下去,于是,我起身吹灭了蜡烛,摸黑又进了父亲的门。我要把抄本放回原地。

我想,如果他这次终于被我搞醒,并怪我又偷看他的抄本,那么我就告诉他,我看了“良田唯有深耕细作”一文,治愈了他所讨厌的小男小女思想。

当然,我的意思是他还是不要醒的好。所以我仍然轻手轻脚,像一只脚上长肉垫的大狸猫。

当我搬他脑袋的时候,结果落了空。我又顺着脑袋的方位往下摸,那底下很可能是屁股(他爱蜷着身体睡),还是落了空。床上无人。

去哪儿了呢,我的老子?

我抬头看看墙上的母亲,一道灯光骤然照在她年轻而冰冷的脸上,使我惊出一身冷汗。我感到没有了父亲,我的母亲是多么可怕。我得立即去找。

我知道他很可能在楼下,有一次也是这样,他抱着楼下一根电线杆子待了半夜。

但我跑到楼下,那根电线杆上没有他,四周也没有。我突然就想,也许他跑到小区南边那个操场上练身体去了呢。他每天早上可都是要去的,也许今天想第一个去,争个头名。不过,你已知道,我跑到操场上也没能找到他。

在找的过程中,我也并没有喊叫,我担心把小区内的人们吵醒,他们的窗户一个一个慌张地亮起来不仅会让我再次感到不好意思,更主要的是,那样会让人觉得真的发生了什么祸事。嗯,那样不好。

就是说,我根本没有可能找到他。如果我最终找到他,那是天意而已非我找的结果。

这样说,我后面就好说了点。

我是在小区五百米开外的公路上找到他的,那条路最近不通车,因为正在施工。不知道他们施什么工,也不知道施工单位都是些什么样的人。我每天都能看到他们橘黄色的头盔,如此而已。他们在路上挖了一个很深很深的洞,我的父亲正在洞中哼哼唧唧。“是我老子吗?”我蹲在洞口朝下面喊。“嗯哼。”洞里面发出这样一个声音。

我只好趴在洞口朝下看,希望看见是他。借着路灯的光,我看见他的脑袋,满头白发的脑袋,对比洞内的黑暗,他的脑袋非常出色,简直像施工人员经常发现的一颗雪白的骷髅。“爹,是你吧?”我再次问。

他果然仰起脸来回答我道:“是啊,是老子。”“你没事吧,老子?”“没事,就是膝盖跟胳膊肘擦破了点皮。”“你怎么掉到洞里的呢?”我问。

他说:“是这样的,你偷走我的抄本后,我发现又进来一个人,是个姑娘,很年轻漂亮,她扛上一袋土豆就跑了,我就跟着她追了出来,追到这里,发现她掉到洞里来了。”“你又做梦了吧,”我说,“好吧,那姑娘呢?”“没做梦,难道你没偷我的抄本?”“拿了。”“那姑娘是后进来的,她掉到洞里来了,我非常后悔,如果我不追她她就不会掉到洞里。所以,我也下来了。”“知道了,爹,你是想救她吗?”“是的,她是一个好姑娘。”“那她人呢?”“可能走了吧……我不太记得了。”

我只好趴在洞口想了许久,等我想清楚了,我说:“爹,快上来吧,回家吃点土豆,单田芳早上的书场也快了。”

不仅如此。

最后,我终于流了泪,说了句肺腑之言,我说:“爹,你真是好人,等我老的时候我也要像你这样。”

王奎张亮加我一个

真新鲜

有那么一件事情发生于2004年的春天,现在我如果把它原原本本说出来,不仅会遭到人们的质疑,而且还会认为我又是在编小说。之所以说“又”,是因为我没事就会搞点小说编编,但那东西连我自己有时都不相信,写起来倒挺坦然的,还搞得他妈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说实话,这副模样虽然做作,但还是挺有趣的,起码比说一件真人真事有趣、轻松得多。所以,各位,我不打算说那件事了,我打算写篇小说。

写什么样的一个小说呢?按照我的习惯做法就是不管,写吧你,写下去,觉得该停止了就打个句号,然后像个木匠那样闭上一只眼睛自己瞅瞅,嗯,怎么说呢,还算整齐,能算个东西吧。

在这篇小说中,我的主角还是王奎和张亮。他们俩是一对非常好的朋友,再次携手走进我的小说即已说明了这一点。当然,“携手”只是一种说法,一个男人牵着另一个男人的手去干吗干吗的,这景象着实令人头皮发麻。如果是一对女伴,我们可能不太往心里去。但,男人,呵,两条板汉手拉手?我的意思是说,男人切忌携手。如果你们情况特殊,实在非携不可,我仍有忠告,即在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中华人民共和国你两人千万别选择错了时间和地点,把你们只喜欢摸老二的手藏好吧,同志,夜晚和角落交给你们去自由操作,行吗?

王奎和张亮,我对他们太熟悉了,了如指掌,操纵不止。从王奎的角度来看,他做梦也没梦见过和张亮携手;张亮的梦境,亦然,且常将前者踢得满地打滚。张亮为什么总爱做这个梦?那还是因为王奎经常在现实生活中挡他的好事。比如说他正梦见王奎被踢到楼梯上方,后者即将像坨肉球那样滚下去的时候,王奎的敲门声惊醒了他。

张亮不得不暂且把梦放一放睁开眼睛,他必然要作一番哀叹,哀叹如此大好之梦何日再来。真是太令人生气了,梦与王奎简直互为因果。所以,他根本就没有去开门的意识。所以,他痛苦不堪地用被子蒙住了脑袋,像电视里的演员那样装模作样地想通过这个动作将来客拒之门外。但“演”和“装模作样”这两个词只能决定他越来越清醒。于是他后来终于忍无可忍猛地掀开被子,纵身跪在床上冲门大喊:“我操你妈的王奎,滚!”骂完他又迅速躺下,再次用被子蒙住脑袋,区别仅在于动作比前次粗暴。但仍然像演员在装模作样,想到这个,张亮几乎绝望。

敲门声因为破口大骂停了片刻,似乎它也想听一听张亮一声怒吼在徒有四壁的屋里留下的嗡嗡回音。等回音盘旋良久像灰尘一样落入灰尘,敲门声也便掐准时间似的再次响起。

张亮不再骂了,他觉得如果再骂就是上了王奎的当,好像自己在被动地受后者敲门行为的操控。确实如此,为什么不敲你不叫,一敲你就叫呢?条件反射还是咋的?张亮只得在心里骂:狗日的,狗东西。还是不起来开门。他知道后面无非是王奎倒过来骂他,或用脚去踹门。倒过来骂他,张亮自然不喜欢;踹门,他也喜欢不起来。但考虑到王奎那副气急败坏的傻样儿,人挨点骂门挨几脚踹还是值得的。想到这个,张亮不仅醒透了,而且刚才那种所谓“起床气”也消了大半。如果他此时突然变成姑娘,不定还得在被窝里掩上小嘴哧哧发笑。张亮的嘴挺大的,笑起来也不哧哧,但他还是被“掩上小嘴哧哧发笑”这个比喻搞得有点害羞。

所以,张亮没笑。事实上王奎也没有倒过来骂和踹门。敲门声不急不慢、一如既往地响着。“咚,咚,咚”,节奏清晰,完全可以当作半夜雨点落在瓦棚上的所谓天籁之音,道理上还挺诗意挺催眠的。不过,这后来有所变化,成了“咚,咚的咚,咚,咚的咚”。这使张亮想到王奎此时大概已作出百无聊赖的姿势在敲门了。要么是一手叉着腰、晃着一条腿在敲,要么是斜靠在门上在敲。真令人好奇,王奎哪来的这么大耐心呢?简直不像是王奎在敲门。但不是王奎又有谁会敲他张亮的门呢?

真是越想越好奇。相比于敲门声,张亮渐渐地倒是没有耐心了,没有耐心和一个陌生的敲门声继续僵持下去。于是他轻轻掀开被子,小心下地,尽量不使床板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他的小心奏了效,床板很配合地一声没吭。张亮受到鼓励,于是走向门口的脚步也有如猫行。他清楚得很,并不是所有赤脚行走都有这样好的效果的,连自己都听不见足音,何况门外?站在门口,他倒没急着开门,而是闷闷地深吸一口气,想:打开门锁即便轻手轻脚也会有声音,而且声音还会通过门锁的金属及门板这些干脆的导体传出去,丝毫动静都能叫门外人察觉。所以,张亮以所谓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开了门。于是,王奎将“咚”之后的“咚的咚”准确无误地敲在了前者的脑门上。

就是王奎,还是王奎,确实是王奎,而且,他身边身后没有其他人。

让你失望了。张亮就是这么失望的,他大概觉得自己猛开门既可以吓吓王奎,也可以吓吓王奎身后藏着的某个人(很可能是姑娘)。可惜没有。不仅没有王奎之外的人,也没有吓着王奎。王奎连头都没抬,直接将指关节顺利地敲在了张亮的脑门上。张亮真想甩上门继续让王奎敲。当他想这么做的时候,王奎伸手挡住了门,然后从他自己制造出的门缝里别了进来,因为是自己制造给自己别,所以那条门缝不大不小,恰到好处,正好给他进来。“有东西吃吗?”王奎进了屋子,第一次抬头看着张亮,问。

张亮已经爬到床上了,再次用被子蒙着脑袋(第三次了),没好气地说:“呜呜呜。”

王奎就到灶前自己找。他揭揭这个锅,翻翻那个碗,结果什么也没有。没有办法,他只好走到床上替张亮第三次掀开被子,问:“有东西吃吗?”“操你妈的。”张亮确实生气了,不仅生气,还有失望。他在想,如果王奎带来个姑娘,多好,可他没有,所以他说了句,“吃屎去吧!”就又夺回被子第四次蒙住了脑袋。

王奎就说:“你怎么了,病了吗?”

这个,张亮不得不第四次掀开被子坐起来。不是他怎么了,而是王奎怎么了的问题。王奎,这么个男的,张亮太熟悉了,他都活到三十三岁了,还没找到工作,也没找到老婆,跟街口那个洗头房一个叫小朱的女的搞了多次也没给钱,好在较熟,赊着。王奎,这个混得如此之差的混子,他今天到底怎么了,为什么那样敲门,为什么现在这样说话?说实话,我都觉得好奇,张亮自不待言。“呵呵,你这样看我干吗?”王奎被张亮看得有点不好意思起来,要命的是张亮还看到他脸红了一小下,虽然小,虽然浅,虽然快,但还是被张亮发现了。

现在,张亮问:“我说王奎,你没事吧?”“事?”王奎东张西望了一道,说,“什么事?哦,我没事,你呢?”“操,那你自己找吃的去吧,我睡了。”张亮这次没有蒙脑袋,就这么把脑袋垫在枕头上看着站在那儿的王奎。

王奎也看着他。张亮发现他的嘴角有一丝微笑。于是他只得朝里侧着睡了。他盯着墙上的洞看,他发现这个洞越来越大,照这样发展下去,洞迟早要通掉,那么以他这样的睡姿就可以直接看到外面。如果外面不是房东家同样的那些小房子,那么张亮就可以看到房东家左边另一家的窗子。在那扇窗子后有个女高中生天天晚上看书要到11点。可惜这个女高中生没有“女高中生”这个名称漂亮。不知道为什么,她长那么胖,胖得张亮似乎现在就能通过这个睡姿发现她两条摆放在写字台下的粗腿。

后来,张亮听到背后的声音,他努力把思想从胖高中女生的大腿上收回来。想想王奎搞出的那声音是什么。是什么呢?哦,他在吃东西。吃什么呢?一定是地上那些胡萝卜。于是张亮回头看了看,果然不出所料,王奎在吃胡萝卜。在吃之前,看来他洗过一遍,除了他潮湿的手上抓着一根在啃,在桌子上还堆了五六根。这些粗细不等的胡萝卜,怎么说呢,形状居然那样仿生,色彩居然那样鲜艳,整个房子似乎都因之亮了起来。他吃得真香,而且嘎嘣嘎嘣的声音使王奎那副糟糕的烟牙瞬间显得无比锋利和雪白。就是说,张亮也被他搞起了食欲,而且是只针对胡萝卜的食欲。“给我吃个。”张亮说。

王奎便从桌上拣了一个细点的扔到了床上。

很简单,几根胡萝卜会使我们的日子明亮许多,心情也坏不到哪儿去。“你最近怎么样?”张亮边吃边问。“还好吧,没怎么样。”王奎边吃边答。“你上次搞的那些钱呢,借点给我用,下午我要去办个事。”张亮继续边吃边说。“什么事?”王奎也继续边吃边说。“哦,你就别问了,真有事。你不会花完了吧?”张亮终于停了一下看着王奎。“是的,花完了。”王奎把一根吃完的胡萝卜所剩下的根蒂扔到了原来摆放胡萝卜的角落里,顺手又从桌上拿起了一根。“我操,怎么可能?!不很少啊那些钱。”张亮不仅不再吃,而且开始穿起了衣服。“你操也没用,确实用完了。”“你看着我,老实交代,你怎么用得这么快?”张亮说完觉得这话挺肉麻的。“操,肉麻,”王奎也觉得了,所以他不可能看着张亮,而是盯着胡萝卜说,“真用完了。”“真的?”“真的。”

张亮只好把穿了一半的衣服又脱了,再次爬到床上。

王奎于是说:“你还是起来吧,给我睡一下,我困死了。”

张亮看看他,这才发现,王奎的眼睛布满血丝,很红很红,真像一只吃完胡萝卜的兔子。“昨晚干什么了,又去小朱那儿了?”

王奎边脱衣服边说:“是啊,不去她那儿去哪儿呢。”“哦,都还了吧,难怪用完了呢。”张亮恍然大悟,好像很聪明的样子。“往里面去点,”王奎开始朝床上挤,“还个屁,昨晚一夜麻将,全输给这个臭婊子啦。”“操,你他妈的真有出息,活该——去你妈的,到那一头去睡。”张亮骂着给王奎扔了个枕头。

王奎很快就打起了呼噜。

两个人睡挺挤的,刚开始张亮很烦躁,几次想起来干点什么,但他还是觉得没什么值得干的,所以就一直赖在床上,后来也睡着了,但睡得很浅,我现在只要轻轻一喊,他就能醒过来。

当然,我凭什么喊他呢,懒得喊他。我写我的小说而已,他睡他的觉。不过,我小说写到这里,觉得有点为难,想找本书看看人家怎么写的。就在我找书看的时候,张亮醒了。

他说:“你手上什么书?给我看看。”“操,你搞得很有文化啊,看吧。”说着我就把书给了他。

他翻了翻,就丢在一边。说是不好看。

我觉得这挺可惜的,拿到本书结果却一字不看,太可惜了。所以我就指了一段给他读。这一段如下:

两只土狗正在离她家大门口不远的地方交媾。邱大立的奶奶有点奇怪,自言自语着说:大热天的,它们真想得出来。经过它们时,两只狗自动分开了,用忧郁的狗眼瞟了瞟邱大立的奶奶,挺不好意思地分头朝相反的方向慢跑而去。一只停在了往北五十米开外的一个小土丘上,蹲在地上翘起后腿哀怨地舔起了它那根直棱棱朝斜上方竖起的生殖器官,由于蒙上了一层透明的夜幕,那个东西显得黑红黑红的。另一只几乎是同时停在了往南五十米开外的另一个小土丘上,也蹲在地上翘起后腿哀怨地舔起了它那根直棱棱朝斜上方竖起的生殖器官,由于蒙上了一层透明的夜幕,那个东西显得同样黑红黑红的颜色。

——(李红旗《幸运儿》P85/华夏出版社/2004年1月版)

张亮顺着我的手指头读完上述文字,一脚就将熟睡中的王奎蹬下了床。

话说我辈在春天

刚开始,柳树有点小绿,不太注意,看不出来。后来,绿得狠了,下面还有青蛙叫。青蛙叫的那个拟声词很丑,我就不写了。这就是说,春天来啦!

我们去看望一个身患重病的人。

这个人叫王奎。名字很刚,但他身息重病。

我们是,我和张亮。

王奎的老婆在家,她长得还是那么漂亮。因为在家,所以她只穿了件粉红色的毛衣,她的乳房不减当年。王奎家院子里有株桃花,我们看见他老婆从桃花下经过,来给我们开门,我们吓了一跳:真是人面桃花相映红啊。另外,桃花开得太牛逼了,开在王奎家破败的院子里简直牛逼烘烘,令人浑身燥热。我们就站在栅栏门外高喊:“小高,你家桃花开得真好啊!”

对,小高就是王奎老婆。

小高这个女的,长得确实不错。张亮有点紧张地问:“小高,王奎要紧不要紧啊?”小高对着我回答道:“你们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吗?”“那是那是。”张亮居然有点害羞。

是这样的,小高曾是张亮的高中同学。上了大学,张亮就把她当笔友,大学毕业还想跟她搞对象,所以经常带着她出双入对找我和王奎吃饭什么的。那时候的张亮风华正茂,满面红光,他大概觉得身边的小高迟早要跟了他。但结果小高跟了王奎,这出乎张亮的意料。张亮接受现实,但他看到小高还是要害羞一把。唉,张亮是个执着的人。

我也挺喜欢小高的,我跟小高有过一次地下接触。当然,王奎和张亮都不知道,那是她得在两者之间作出选择的特殊时期。我跟小高的事情很简单。她问我:“你说,他们哪个好点?”我说:“他们两个一般化,即便是我好朋友还是一般化,谈不上好。”“哟,就你不一般?”“怎么说呢,说心里话吧,我确实觉得自己比他们两个不一般。”

小高就好奇了,说:“说说看。”“这个就没必要了吧,我现在是参谋,角色不能搞错。”“那也不一定,说不定我还选择你呢。”“你以为你选择我我就要你吗?”“少来了,说吧,反正也是聊天。说真的,谈他们两个我就烦,说说你,说说看?”“你真要我说?”“对啊。”然后我就对小高说了一句话,她听明白后拔腿就跑掉了。至今我还记得她拔腿跑动的那个时间和地点,那个时间也是春天,再具体点是春夜,地点是湖边。我也记得她跑动的背影,她的背影比她的正面更精彩,尤其是其时其地。也就是说,当时我想追上去,但我没追。没追也许是不对的,为什么不对?后面我会谈这个问题,不急。

我们就跟着小高进了房。

王奎睡在床上,病人不睡床上难道睡地上吗?

我问:“王奎,怎么样?”

王奎支起身子,说:“还那样。”

张亮说:“那医生怎么讲?”

王奎说:“我也没搞清楚,你们问小高。”

我们就看着小高。小高说:“医生说,下个月中旬开刀。”“有这么严重?”张亮有点吃惊了。

我安慰张亮,说:“没事,开刀有什么,阑尾炎不也开刀吗?”

然后就是小高站在窗前削起了苹果。那苹果是我和张亮刚才买的,我们仅凭记忆或电视上的景象买来了苹果。我们买了有七八斤,这是专门给小高削的。但说实话,从我个人角度来看,苹果为什么总是要出现在病床一侧呢?难道王奎一生病了就真的爱吃苹果?我总是被这样的问题搞得很困惑。“吃吧。”小高把削好的苹果递给王奎,另一只手拎着螺旋形状的苹果皮。

王奎接过苹果,没有立即塞进嘴里,而是盯着看了几秒,突然说:“你为什么给我吃苹果?”

为了让王奎把苹果吃了,小高又削了四个苹果。

她先给我,我立即就吃了起来,王奎看我吃,也跟着吃了起来,但他毕竟是病人,没我吃得快,我吃完了他才吃一半。所以,等小高削的第二个(不把削给王奎的那个算作起数)给了张亮,第三个也已削好正准备吃的时候,我说:“给我。”她就给了我。所以,她又削了第四个苹果。所以是四个而不是三个,超过人数一个,加上削给王奎的,就是五个。因为张亮嘴小,所以,第二个苹果我是和他同时吃完的。而小高因为是女人,所以吃得很慢。当我们等待小高终于吃完苹果的时候,再看躺在那儿的王奎,只见他皱着眉很痛苦的样子,而他手中的苹果被他放在了床头柜上,起码还有三分之一的果肉。可惜,在这短短的时间内,那三分之一破破烂烂的苹果已生满了锈。

他确实病得不轻。

我们只好再到院子里去。

外面光线很强,桃花盛开,这么好的天气这么好的季节,王奎却重病在身,躺在了潮湿的床上。想当年我们四个人每当这时都会去爬山。我们抄近路上山,再抄近路下山,从来不走正道。我们在山顶哇哇大叫,在山下也哇哇大叫。想起当年我就热泪盈眶。唉。

我们坐在桃树底下,小高进去忙饭。

为了缓解一下情绪,我问张亮:“你跟那个脸上没痣的姑娘怎样了?”

张亮说:“不行,没进展。”“你是不是很爱她?”“呵呵,不知道。”“她是不是嫌你长得不好看?”“没,她从来没说过这个。”“那问题就大了,”我说,“她连你长相都不嫌弃,那肯定是对你没意思了。”“别搞得跟什么似的,你呢,有什么新情况?”“哈,我,我需要吗我?我比你好,挺好的。”“懒得管你,你牛逼。”“嗯,我牛逼。”

在开饭之前,院子里进来一条狗。肯定不是王奎家的,但又肯定经常来串门。所以它没提防,看见两个生人,突然站在那里不动,脖子往上伸了伸,想叫,但也放弃了。它有它的想法,那就是干吗叫呢,绕过去就是,直接去厨房,看看小高烧什么好菜来着。

不过它还是谨慎的,贴着墙根走,尾巴夹得很紧,不仅如此,还用余光看我们。这是我第一次发现狗会使用余光,在我印象里狗基本没有白眼球,就是说,我是第一次看见狗也有大块大块的白眼球。很可爱。

然后我们就唤它,它非常紧张地停了下来,朝我们龇了龇牙。我“哦嘘”一声,它吓得一蹲,又迅速按原路跑出了院子。我就笑了,然后我站起来到院门口看它跑哪儿去了,发现它并没跑远,站在院门外五十米处回头张望。它看见我在看它,便向远处跑了起来,边跑边叫,叫得不太用劲。

我就笑着回院内,发现墙根下有摊尿。“哈,”我对张亮说,“这条狗有意思啊。”张亮说:“没出息,跟狗玩什么玩。”我没理他,说:“这条狗胆子很小,但我估计它还会来,真的。可以打个赌吗?”

张亮说:“妈的,这个还打赌,你是不是有病?!”

吃饭了。王奎也从床上爬了起来。他有点勉强地坐在桌子的一方,嗯嗯吃饭。他饭量没降低,这让我感到欣慰。我说:“王奎,还能吃饭就说明你的病根本不是问题,相信我,很快就会好。”张亮也是这个意思,但他说法不一样,他说:“我奶奶今年九十了,一顿能吃一满碗饭,我估计她活到一百岁没问题。”

张亮确实蠢,他这个话太糟糕,我分析一下:首先,一个老太婆能吃饭跟一个年轻人(即便他已生病)能吃饭是两码事;其次,活不活到一百岁是个寿命问题,也就是一个生死问题,对一个病人(况且还是我们的朋友)说死,于心何忍,何其歹毒;最后,你是在人家家里吃人家的饭,背后说说还无所谓,怎么能吃着人家的还说这个蠢话?总而言之,张亮太蠢了,蠢不可言。

不过,这些分析也只有我分析,王奎和他老婆小高有没有分析,我不得而知。看样子他们没分析。因为,小高问张亮:“你奶奶属什么?”“龙。”张亮说。

小高眼朝天花板翻了翻白眼球,然后恢复位置,说:“那没有九十啊,才八十九吧。”

张亮脸又红了红,前面说过,他爱害羞,说:“啊,我们家就这个风俗吧,不对,我们家没风俗,是习惯,习惯是,过九不过十。比如明年我二十九,我家里就会给我过三十岁啦。”“哦。”

我觉得很好笑,而且笑出了声音。

一直没说话的王奎问:“你笑什么呢?”

我就说:“按照我们记年龄的方法,张亮奶奶活到一百岁就增加了一年的难度,我觉得还是按他们家里那方法好,你们说呢?”

除了张亮不想笑之外,王奎夫妻都开心地笑了。在他们笑的时候,我突然觉得很没劲,有点想滑到桌肚底下去的感觉,就跟喝了酒一样。但这天我们没喝酒。我心里骂:为什么这么无聊?

在饭就要吃完的时候,我才发现,那条狗在桌肚底下找骨头吃。桌肚底下一根骨头都没有,说明这条狗早就到了。我们把肉从骨头上剔进口中,骨头交与它负责,看来已非片刻。我们已合作多时。这是人与狗的默契,即便我们初次相见。

所以,我把桌上堆积的一些骨头也扔给它吃,刚开始它还挺害怕的,渐渐地就放心吃了起来,很凶猛的吃相。张亮看我跟狗那么好,大概有点忌妒,所以他也开始扔骨头,很快,我们两个陌生人“嘘”那么一声,这条狗就开始摇头摆尾了。我们甚至可以伸手摸它了,摸它光洁的背,摸它的脑袋。张亮还夸张地把手伸到它锋利的牙齿附近,当然,这条狗不会咬他的手。张亮为此居然有点得意,笑得嘎嘎嘎的。

最后,我是说王奎吃过饭想回到床上之前,他提出向我借钱。他说:“借点给我。”我答应了。问:“什么时候要?”他说:“马上,我上床睡,坐不住,你们走的时候,小高跟你去你家拿。”

张亮说:“为什么不问我借?”

王奎说:“你要是多,那就借你的,不借他的。”

张亮又说:“那你还是先借他的,如果要给你,我还得回去筹,今天给不了你。”“嗯,就这样,我们该走了。”小高取下了小围裙,套上外衣,已经梳洗,她已经作好了出门的准备。

我们三个人就各自骑上自行车上路了。那条狗跟我们跑了几步,停了。然后我回了几次头,它站在原地,但越来越远。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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