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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13 18:36: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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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墨柳

出版社:天津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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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移时代

漂移时代试读:

版权信息COPYRIGHT INFORMATION书名:《漂移时代》作者:墨柳排版:燕子出版社:天津人民出版社出版时间:2018-01-01ISBN:9787201124445本书由安徽新儒文化传媒股份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第一章埋下一座城1

列车由风驰电掣转入徐徐缓行,仿佛一个遭遇巨大创伤的人,在疯狂的哭喊中渐渐平息下来,伴随着一声不易觉察的“咔嚓”声,列车在郑州站停靠。几分钟后,它将继续它的行程,向着它的终点站行驶。要下车的人开始忙乱起来,收拾东西,拿行李,然后涌向车门。

在汹涌的人流簇拥下,庄炎走出车门,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在这个中部新兴“火炉”城市的初夏,太阳刚露出一点端倪,炎热便弥散开来。

路途的困倦,在心头萦绕的是湿漉漉的惊悸和呼喊,离别的伤感和无法承受的巨大疑问,此刻都变得遥远而迟钝,犹如一个蓝色调的梦境,在庄炎的脚落地的瞬间,警醒了。

站台上,人们来回地穿梭,行色匆匆。庄炎拿出一片口香糖塞进嘴里,戴上耳机,把双肩包甩在肩上,拉着行李箱,踏上了这个她异常熟悉的城市。四年了,不知不觉,好像只是低头仰头的瞬间。四年前的离去,今天的重返,仿佛都是注定,没有疑问,也毫无出奇之处。曾经离去时,热泪盈眶地和父母挥手告别,而今是和朋友、同学告别。这种无法圆满的缺憾,似乎才是人生真正的乐趣。“我回来了,永远地回来了,我的城,也许我们注定属于彼此。”庄炎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咽下眼眶里那种温热的气息。

庄炎挂念的萧记、合记烩面,蔡记蒸饺,葛记焖饼,小吃夜市,等等,都将让她的生活鲜活、沸腾起来,还有她曾经的朋友,和一段即将铺开的日子。…2

…17个小时前,庄炎在兰州。

兰州火车站,成了大学生的世界。他们被不同的院校“呼啦”一下倒在了这里,然后,快速地分散到全国各地。

站台上一条粗粗的麻绳,割断了现在与未来,像一条分界线。他们在分界线的这端告别,另一端开始新的征程。

毕业生脸上离别的伤感,哭声、喊声、啤酒瓶的碰撞声,还有拖得长长的离别之歌,在一个个人堆里此起彼伏,在热烘烘的天空中碰撞,混杂着青春的汗气……

庄炎在站台上停下来,和宿舍的几个姐妹依次拥抱。

如果非要选择不可的话,就把2006年7月2日作为一个结束,也作为开始吧。216宿舍;4年的大学生活;睡得天昏地暗的日子;突发奇想的旅行;干裂的颜料块;裹满笑声的青春——统统打包。带走。

庄炎觉得自己像被“大学”一脚踹了出来,扔到了社会上。从一个群体变成了个体,工作、生活、未来,劈头盖脸地砸来。在一段静默之后,庄炎抬头对自己说:“不就是混社会嘛,不就是事业、家庭、爱情、面包嘛。没什么,走出去就意味着自由,自由就意味着更多的可能,更大的空间。”庄炎对着天空绽放了一个微笑,决定尽快卷铺盖走人。

7月的天空在216宿舍几个女生有节奏的步伐中一层层地亮起来。

庄炎把红色背包放下,伸手抹了把汗。

秦宇晴一会儿看看周围,一会儿看看庄炎,一会儿看看简悦;仿佛,“离”字在她眼中碎裂,流淌出惊恐的忧愁。

空箜“哗”地拉开肩上硕大的帆布背包,把墨绿色瓶子的啤酒塞到每个人手中,变魔术般,迅速、准确。“惊喜吧,让我们为了大学四年的生活干杯,为了一个未知的未来干杯。让一切都见鬼去吧,我们什么都不怕。”空箜又拿出了那种惯有的豪迈。“来吧,我们干杯,为了明天。”庄炎把酒瓶子举起来。“真够棒的,整得跟男生一样豪迈。”简悦抿嘴笑了一下,看了看不远处,六七个男生穿着一色的白T恤围成一圈,可以清楚地看见每个人抓着啤酒瓶的胳膊上颤动的青筋,啤酒瓶紧紧地碰在一起,里面的液体随着他们不断颤动的喉结流入体内。他们彼此拍着肩膀,彼此拥抱,彼此祝福,彼此在白T恤上签下龙飞凤舞的各色文字。他们肩搭着肩,头颅抵着头颅,一股强大的气流从他们嘴里冲出,啊啊啊的声音在圆圈中间凝聚,撕裂了漂浮着忧伤的天空。…

简悦转过头来,已是满眼晶莹。

火车把怀揣着迷茫抑或是梦想的大学毕业生一拨一拨地塞进肚里,又在汽笛长鸣中扬长而去,没有迟疑,没有留恋。

庄炎咬着嘴唇环视着四周,目光焦急地游离、搜寻。她盼望着那张熟悉的面孔出现,却又格外惧怕。离别的场景被这群有血有泪的大学生渲染到了极致。她不知道和韩艺告别的场面,她如何承受。但离别,又怎能缺席了“韩艺”!

秦宇晴突然哽咽了:“炎子,不知道这一别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别哭,傻丫头,不是说好了,现在交通这么发达,想去哪都挺方便。”庄炎吸了口气,把眼里的潮湿吸回去,伸手抹掉秦宇晴脸颊的泪。…“是呀,是呀,说不定庄炎前一天晚上梦见我,第二天一早我就坐在她的床头呢。”空箜挤过来,笑容灿烂,眼圈却红红的。“你又不是贞子,我一想,你立马现身。”庄炎打趣地往后趔了一下身子。“炎子,记得常联系。”简悦伸开手指放在耳边做听筒状。

庄炎笑得阳光明媚,却没挡住眼里液体的滴落。“把场面弄得这么煽情干吗?又不是生离死别,该死。”庄炎自责地想。

庄炎伸手接过秦宇晴递过的纸巾,擦了擦眼睛。早上涂的睫毛膏与眼影混合着眼里的液体打造出了一个全新的视觉妆容——眼圈下黑乎乎的印痕一直延伸到颧骨上,眼皮上紫色与黑色混在一起,夹杂着高光粉的反光,亮闪闪的。

简悦与秦宇晴互相挽着手笑成一团。

庄炎这辈子画的第一个妆,就在她这一擦中彻底花了。“我容易嘛,你怎么能这样,早上非要给我化妆,咋不告诉我,这妆这么容易就会花的。”庄炎大声笑着追着简悦,一边做捶打状,一边责怪道。“回头,我用油画颜料给你做个纯中国式的完美妆容,保证洗都洗不掉。”简悦说着大笑起来。

大家跟着笑成一团,如同不同的色彩块呼啦啦地在空气中绽开。一辆列车在她们的笑声中停下,又迅速地离开,像是要从她们的视线下逃过。

庄炎把这阵笑声故意拉长,演绎到极致,直到泪水在笑声中喷薄而出。她掏出手机看了看,9:25。他真的不来了吗?

几个女孩也同时向进站口望去,人头攒动,却没有让她们视线聚集的焦点。他在哪里?“我想要怒放的生命,就像矗立在彩虹之巅……”——几个男生勾肩搭背,吼着汪峰的歌曲。

招手,呼喊,相拥,眼泪,让火车站的空气变得湿热、黏稠。

庄炎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回头看了看这个城市,今天的天空难得的湛蓝,周围高高低低的建筑物,身边的喧嚣,都变得陌生而遥远。四年了,一切都结束了,一切也都要重新开始了。庄炎伸手,似乎想抓住这个城市里最后一点温度。3

庄炎推开屋门的那一刻,觉得自己像一个被抛出去的球,扯着一条带弹性的线,无论多远,绕多大的圈子最终都是要回来的。这里永远都是柔和明亮的色彩,可以击散所有的疲惫,可以舒展四肢,舒舒服服地躺下,不用担心,不用害怕,在这里没有什么能够伤害她。

庄炎看着父母惊喜的目光,定格的动作,跑过去扑在母亲怀里,又转身拥抱父亲。庄父拿报纸的手,愣愣地垂到体侧;庄母系着围裙,手里拿着盘子。…

庄炎分别在他们脸上亲了一口,他们像得到指令似的立刻忙乱起来。庄父帮庄炎取下背包,庄母忙着察看自己的女儿,好像在仔细检查自己的心爱之物,一点一寸都不放过。庄炎一股脑地把背包里的东西倒出来:宁夏的枸杞,兰州的百合,还有两条黑兰州烟。

庄炎没有告诉父母今天要回来,她想制造一份惊喜。此刻,看着父母合不拢的嘴,她满意了。她觉得自己不仅是父母爱的结晶,而且是这个家里祥瑞的吉祥物,有了她,这个家看起来才有乐趣,才鲜活。中国人就是喜欢养孩子。养小孩多好啊!小时候就是大人的玩具,充满了无限的乐趣,一句句地学说话,一步步地学走路,多新鲜啊。和现在的智能玩具比起来,也具有更强大的功能,不可比拟。养小孩累吧,可累得有乐趣,等小孩长大了还会反过来照顾你。所以说嘛,养小孩比养小猫小狗划算得多。

庄炎眯着眼看着父亲吧嗒吧嗒地吸着兰州烟,心里暖暖的,那种温暖漾上来,漾到眼睛时,戛然而止了。父亲的额头隐隐刻着几条纹路,鬓角抽出几根白丝,且有蔓延的趋势。庄炎又转头看着母亲,略显臃肿的身躯,凌乱地束在后面的头发,都显示出衰老的趋势。庄炎弄不清楚,这是什么时候的事,自己在学校拿奖的时候,母亲笑着把自己抱起来旋转着、亲吻着自己的脸颊;看烟火的时候,父亲把自己驮在肩膀上,好像一切都只是昨日。但拿出具体的年月来计算,确实已经久远了。这不,自己已经长成大姑娘了。庄炎搓着手掌想:“我一定要找份好点的工作,好好孝敬父母,好好争取自己的未来。我从几十厘米长到165厘米,肯定不是白长的。”

庄母刚把菜端出来,庄炎就拿着筷子,夹起来往嘴里塞,烫得她直伸舌头。

庄母拿了个碟子,夹了一块鱼放在上面说:“慢点吃,这小馋猫。”

庄炎努努嘴,吐吐舌头,把父母夹的菜乐呵呵地填进自己嘴里。然后,在父母的笑声中,一家人开始了热热闹闹的谈话,话题的中心当然是庄炎。从学校,宿舍,分别,做毕业设计,一直延续到现在需要面临的工作问题。“怎么样,丫头,毕业了有什么打算。”庄父边给庄炎夹菜边问。“打算是有的,只是还没有具体的实施计划。”庄炎停下筷子想了想说。“你不是说打算考研嘛。”庄母问。“那是原来,你说我一学设计的,考研也就是学历高点,没什么用,重要的是积累经验。”庄炎说。“研究生可以进高中、大专院校当老师,现在本科不好进。”庄母站起来给庄炎舀了一勺粥。“我才不要当老师,无聊死了,就那么点课,翻来覆去地讲,一讲就是几十年。”“老师可是个好职业,不过咱也不认识教育系统的人,你想进,人家还不要呢。”庄父说。“那考公务员吧,一步到位,稳定,以后就不用担心了。”庄母探着头说。“那比考研还难呢,更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成堆的人往下掉,修成正果的寥寥无几,不仅实力好,而且运气要好。”庄炎说完低头喝了一口粥。

她不想考试。从幼儿园就开始考试,到小学、初中、高中、大学,大考、小考不计其数,自己好像一块肉,在架子上翻来覆去地烤,一股股煳味把自己熏得难受,可还得硬着头皮上,不考就没前程,好像分数就决定了你这个人的高矮胖瘦。小学,我们喊着,为父母争光,不能输在起跑线上;中学,为了父母的心愿,为了自己的前程拼搏。总之,拼了命地往大学挤,好像进了大学就前程似锦。可现在怎么样呢?不是依旧坐在这讨论工作的去向吗?其实,很多人想上研究生,想当公务员,可他们害怕,害怕“考”这个字,他们恨不得把这个字踹得远远的,最好这辈子都不再碰触。

庄炎也想考研,她站在“考研”这扇大门前面,抱着书看了许久,到报名的那天,她把书盖在脸上假装睡着了,最后一刻,她也没出现。“办个画室吧,现在办画室,好像效益很好,现在六七岁的小孩都背着画夹去学画画。”庄母说。“教小孩,你们不怕我‘残害’祖国下一代?我要是老师,我就让我的学生想干吗干吗去,全凭自己的兴趣爱好,想出去玩,尽管去。”庄炎说得兴致勃勃。“对了,你刘伯伯说给你跑跑进事业单位呢。”庄母猛地拍了一下脑袋,又转头对庄父说,“你一会赶快给老刘打个电话。”

庄父边给庄炎夹菜边点头。“什么事业单位啊?”…庄炎咬着筷子睁大眼睛问。…“就是以前给你说的事业单位。”庄母说。“我不去!我一个学设计的去那干吗?”“学设计的怎么了,现在改行的人多了,再说事业单位多少人削尖脑袋往里钻呢,你还能找到比这更稳定的工作吗?”庄母的口气不容置疑。“你们就别管了,我有自己的想法,事业单位反正我不喜欢。”“工作就是工作,没有喜欢不喜欢的,这事你别管了,我和你爸做主。”庄母看了看庄父说。“我一会就给你刘伯伯打电话,抓紧点,估计没什么问题。”庄父说。“事业单位又不要设计,我去干吗呀?”庄炎捶着餐桌喊道,“喝茶看报纸,无聊死了,简直就是耗费生命,缓慢的谋杀。”“什么耗费生命啊,谋杀啊。哪跟哪啊,把你工作安排好,就是我们现在最大的心愿。”庄母严肃地说。“你们别瞎操心了,好不好,我自己的事,我自己可以处理。”庄炎拧着眉头大声说道。“你能处理什么?去当个设计员,打一辈子小工?再说了,学设计的,上了年纪谁还要你。”庄母没有让步的意思。“打小工怎么了?我愿意,谁说我一辈子就得打小工了。”庄炎把筷子拍在桌子上,站起来把凳子踢到一边,跑回卧室“啪”地甩上了门。4

庄炎打开QQ空间,在好友动态里看到了这样一段话:

转角遇到狗,是一个我认为很有魅力的男人从转角遇到的爱引发来。哈哈,转角遇到狗!

确实每一个转角我们都不知道遇到的是什么,遇到爱?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爱。如果遇到狗,那可真的是狗,不要客气,脱了鞋直接丢过去。不知道是谁说的,痛打落水狗;就算不是落水的,狗也要打,因为它是转角遇到的。

快要过生日了,希望过了生日的这个转角,遇到的不是狗。要是遇到狗,那么我希望也是个哈巴狗,听话的狗,那么我会收养它,变成我自己的宠物。

庄炎在评论一栏里啪啪地敲了下面的字:

多奇怪的转角,我宁愿遇到的是狗,也不愿是什么不明物体,奇奇怪怪的。万一和它撞个满怀,弄你一身黏黏糊糊的东西,抖不落,擦不去,岂不郁闷!更可怕的是那黏糊糊的东西落得满地都是,埋了前行的路。

庄炎对着电脑托着腮帮子,又念叨着生日两个字。昨天是自己的生日,父母忘记了,或许是自己的突然出现成了一件更值得关注的事。庄炎想起了火车,想起了自己的生日愿望。

凌晨5点,天已微微泛亮。醒来的旅客,开始你一句我一句地聊天。有人接着细小的水流洗漱,有人拿着康师傅方便面走向茶炉。

我回来了,马上就要到家了,今天将是一个新的开始。

庄炎看着窗外。今天是她24岁的生日。

闭上眼睛,默念生日愿望吧,在太阳升起的那一刻,犹如许多年来的习惯,让自己新的梦想和太阳一同升起。

庄炎摁开手机的记事簿,于2006.7.3 5:25。记下了刚才默念的愿望:

我希望有自己生活的一个圈子,不大;有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不多;有间属于自己也是大家的工作室,大家经常聚会,喝冰镇啤酒、抽不同牌子的香烟,经常有些长发飘飘的男人与聪明绝顶的女人一起聊格里纳尼、保罗·兰德,也聊时尚八卦;工作室的中央就是一个厨房,一本食谱,大家一起做自己想吃的食物;还有一个吧台,大家调不同口感的鸡尾酒,喝不同的鲜榨果汁;大家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快乐地做自己想做的设计;每年有固定的时间出去采风,收罗新的灵感和素材;可以去法国巴黎,体验那种时尚浪漫,去美国的尼斯感受艺术的熏陶,去米兰体验时尚和奢华。总之,我们可以在任何一个地方,把喷发的灵感变成完美的作品。

庄炎合上手机就又想起了韩艺,想起了秦宇晴、空箜、简悦……

她也禁不住想起在大学过的第一个生日,那是2002年7月3日。

那天,庄炎的头发拉了离子烫,穿着宽大的短袖衬衣,水蓝色带着破洞的牛仔裤,牛仔裤上还带着未曾洗掉的油画颜料痕迹。她和宿舍的姐妹、韩艺还有几个要好的同学,一路嬉笑着涌进西关十字口的火锅城。他们喜欢那种热,火锅的热气、辛辣加上热气腾腾的心情,再配一扎冰镇啤酒,真爽。

很多细节庄炎已记不太清楚了。只记得,韩艺坐在庄炎左边,大家不停地笑,不停地碰杯。听到街道上杏皮茶的吆喝声,她就跑出去,呼来带着大油壶的小贩,给每人冲一杯凉丝丝的杏皮茶,把吸管插进去喝上一大口,如同沐浴了一阵清凉的风。

那天许的愿,大概是关于甜腻腻的爱情,关于简单幸福的生活吧。

庄炎站起来,满脸的红晕:“谢谢大家,来再干一杯,祝大家永远开心。”

大家开始挨个给庄炎斟酒。酒不能白斟,庄炎建议每个人喝酒前说一句最想说的话。“我今天可以站在这里,非常棒,我喜欢大学,喜欢你们每一个人。”庄炎站起来,拿酒杯的手在空气中画了一个圆圈。“博爱!很好!不过,你喜欢韩艺正常,你喜欢我可得把握好度,我可不是拉拉。”空箜抱着臂膀歪着身子。“去死,我对你才不感兴趣呢。”“那你对谁感兴趣?”

庄炎脸腾地红起来:“我对我自己感兴趣,可以了吧?”“噢,自恋狂。”简悦笑道。“自恋,怎么了?爱自己的人才能更好地爱别人。”庄炎甩了一下头,“下一个,该谁说了?”“怎么说呢?大学应该是我们更好地成长,积累一些东西的阶段。”裴大伟端起酒先喝了一口。“太爽了,上大学真的好爽,这跟高中相比就是地狱和天堂。我要利用这些美好的时光,做我想做的事。”空箜抢道。“希望毕业后,我能赚好多好多钱,妈妈就不用那么辛苦了。”秦宇晴说道。“我希望能好好学习专业,希望将来能考研究生,在设计领域有更高的深造。”韩艺举着杯子说。“我们玩游戏吧?我打关。”庄炎说。

裴大伟把庄炎按到座位上,说:“我先来,我最大,不能跟我抢。”“玩什么?”“老虎杠子鸡。”“人在江湖漂。”“两只小蜜蜂,两只小蜜蜂啊,飞在花丛中啊,左飞飞,右飞飞,飞啊,啵啵。飞啊,啊啊……”5

庄炎摊开四肢,躺在床上;两只胳膊,好像被无形的东西吊着拉向不同的方向。一边是工作,一边是爱情,它们都撕扯、跳跃、纠缠着。只要有一点点空隙,它们就蜂拥而至,庄炎觉得整个灵魂都在被呼呼啦啦地撕裂。床,或者说是整个房间,都开始震颤,接着是一声汽笛声——火车。庄炎翻身从床上下来,冲到洗手间关上门,拉开窗子,看着一辆黑乎乎的火车“咔嚓”“咔嚓”地驶向远处。车厢里的人异常清晰,有的趴着睡觉,有的兴致勃勃地说话,有的咬着鸡腿,有的玩着手机,还有的愣愣地盯着窗外。记得和父母刚搬到这里的时候,她厌恶极了那火车,厌恶极了那无边无际的轨道,但此刻她却觉得亲切至极。

庄炎在火车消失的时候,转身坐在马桶上。马桶,吸纳人体污秽的排泄之物,那为什么不能多个功能,有个遥控,装上智能程序,把心里沉淀的乱七八糟的垃圾都吸进去,然后一按,哗啦一声冲得干干净净不留痕迹?

庄炎记不清在厕所坐了多长时间,直到外面传来了敲门声,她才站起来,下意识地按了一下冲水键。这时她才发现,自己一直坐在马桶盖上。

庄炎和母亲打了个招呼,转身进屋,坐在转椅上打开电脑。

庄炎想找个人说说话,需要把胸口塞得鼓鼓囊囊的东西倒出来一点,倒出一点就好。

她拉出QQ页面,把上面的联系人挨个看了一遍。

她的鼠标和视线都停留在一个用卡布奇诺咖啡做头像的好友身上。“端木”,庄炎轻声念着,露出一丝微笑。

端木世杰是庄炎的高中同桌,常常帮庄炎买早点、买冰棒。庄炎常常对他说:“你的东西就是我的,我的还是我的;不过你不是我的,我们是顶好的哥们。”庄炎说这句话的时候,拍着端木的肩膀。端木傻呵呵地笑着:“嗯,你把我也收了吧。”

庄炎一把推开他:“去,那还要管你吃饭呢。不要!”

高中时代,端木对于庄炎的一切指令,都全盘接受,且乐颠颠地去执行。庄炎高兴的时候,他比庄炎看起来更乐呵;庄炎难过时,他就坐在一旁悉心地开导,想方设法地哄庄炎高兴。

庄炎想着端木胖乎乎的样子,突然迸发了说话的欲望。

炎子 00:24:12喂,安宁哈赛有,有空,一起玩!

端木 00:25:02炎子!你在哪呢?回来了吗,在郑州?

炎子 00:25:10

是啊,没听见我正在用英语、韩语、日语给你问好呢吗?

端木 00:26:03

回来怎么也不打个电话,好久没见你,回头一起吃饭吧?

炎子 00:27:00没有问题,我想吃萧记烩面,还有葛记焖饼。

端木 00:28:03你怎么这么晚还不睡?

炎子 00:29:13

想你呗,嘻嘻。

端木 00:30:15

真的?等会……

炎子 00:31:19

干吗?

端木 00:35:14

我按按,心快跳出来了。

炎子 00:36:20

你现在在哪上班呢?

端木 00:36:30

一家私企,管理财务。你呢,毕业了有什么打算?

炎子 00:37:20

我在家发酵呢。我爸说找人把我安排到事业单位,可是我觉得很没意思啊。

端木 00:37:40

事业单位,很多人想进的,不错啦。比我强多了。

炎子 00:39:50

可是,我四年的设计不是白学了吗?

端木 00:40:01

要不你看看,找个设计公司,积累几年,成了熟手,工资待遇也不错。

炎子 00:41:13

再说吧,我一个小胳膊,要跟两个“大腿”拧……

庄炎打字打得正高兴,屋里“啪”地黑了,究竟是跳闸还是停电,庄炎也不知道。她知道自己被黑暗一把拽了进去。

庄炎摸索着仰面躺在床上。在一团漆黑中,庄炎伸出手指晃动着,好像要把透明的黑色缠绕起来。她突然就喜欢上了这黑色,静静的黑色。她想让自己在这黑色里下沉,下沉,下沉到另一个奇幻的世界。庄炎拿出手机抠掉电池,把手机和电池伸手扔到桌子上。庄炎闭着眼睛,耳边清晰地响起一种声音:“对不起,您拨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

无法接通,多好啊。好像自己突然消失了,或者到达了移动网络无法覆盖的偏僻、不毛之地,谁也无法找到。自己正置身黑色之中,透明的黑色,神秘的黑色,未知的黑色。黑色可以使其他颜色突出出来,黑色的背景还能使照片、图片位于视觉的中心。

不信,你看,黑色涌动起来,越来越快,越来越浓,推搡着一种叫记忆的东西层层浮现。6

庄炎趴在车窗上,看着简悦、秦宇晴、空箜三人,依依不舍地跳跃着向她招手,嘴不停地张张合合。庄炎眼里的液体大颗地涌出、掉落。抬高的腿,举起的手臂,以不同的角度、不同的力度摆动着;不同的面部,不同程度扭动的肌肉组合;随着火车渐渐加快的移动,迅速后移。

三个人迅速地缩小成了红、白、绿三个色点。

三个蹦蹦跳跳的色点,把庄炎的思绪扯回了校园。

庄炎想走,快点离开这里。做这个决定,她仅用了5分钟。她被那种对韩艺的不舍,对姐妹的不舍,对校园的不舍,揪扯着,纠结而躁动。她需要突破,既然要面对这一切,就让它快点来临吧。

庄炎两天前托老乡买了张火车票,她拿着车票看了许久,总觉得有点不对。字体,颜色,大小都与以往的火车票没什么不同,但庄炎就是觉得怪异。

她总觉得这张火车票会把她带到另一个国度,比如说像凡·高《星空》里那样奇幻的世界,俄国希施金画作里的生机勃勃的大森林或者列维坦情调细腻、情景交融、诗意盎然的《白桦林》中。总之是一个曼妙无比的世界,不用为找工作发愁,不用选择爱情和面包哪个更重要,不必被生活中太多实实在在的东西牵绊。

庄炎拿着火车票,抬头对着宿舍屋顶的白炽灯照,以不同的角度,不同的姿势。依旧是“兰州——郑州”。为什么不是火星,或者地球外的随便哪个星球?如果那样,所有的东西都将不存在。她就成了彻底的…“无忧”或“空白”。

庄炎想起了空白的画布,自己常常为了寻找对物体美的极限表现,把颜料堆砌,寻找一种视觉的撞击。太多了,就乱了,没有焦点,无法欣赏,倒不如一片空白,干净、利落,遐想无限。“妞,你再看也看不出个毛爷爷的头像来,来,乖,看这个。”空箜嬉笑着抢走车票,递给她一张100元的红票子。

庄炎仰着头继续照。“有毛爷爷他老人家的头像没?”秦宇晴把头往前探了探。“有。”庄炎答。“有水印没?”简悦伸手看着自己新做的指甲问。“没。”庄炎嘟着嘴,装出一脸委屈。“假钞,销毁。”简悦跳起来去抢。

空箜连忙夺过来揣到怀里,宝贝似的,说:“我容易嘛,我画了一个上午的画,这是我的目标和动力。”

庄炎翻了个身,不小心从床上滚落到地上了。她从地上爬起来下意识地揉揉胳膊肘和头,但发现一点都不疼。她站起来,已毫无睡意了。庄炎从枕头旁拿出手机看了看,03:50。庄炎套上宽大的长款T恤,穿着拖鞋,蹑手蹑脚地拉开屋门,客厅里除了冰箱细微的响声和表针“咔嗒”“咔嗒”地行走声外,没有任何声音。庄炎没有开灯,把防盗门拉开一道缝,侧着身溜了出去。

夜晚褪尽了白日的燥热,外面空气凉凉的,从庄炎裸露的肢体上滑过。白色的路灯闪烁的霓虹,和黑色的夜搅在一起,成了一种轻透的色彩。楼房、沿街的店铺、路旁的树木,花圃都沉沉地睡去,均匀地呼吸,只剩下了偶尔飞驰而过的车辆。庄炎仰头看着天空,闭上眼睛做了一个深呼吸,仿佛树木、花朵都发疯地生长,把这个钢筋水泥的城市掩映在下面。楼房只是树下那小小的蘑菇朵,车辆如同彩色的瓢虫,她只是一个蹦蹦跳跳的小精灵。

庄炎睁开眼睛笑了笑,迈开大步,笑着,蹦蹦跳跳地向前奔跑,还大声唱着歌:

明天就像是盒子里的巧克力糖

什么滋味

充满想象

失望是偶尔拨不通的电话号码

多试几次

总会回答

心里有好多的梦想

未来正要开始闪闪发亮

就算天再高那又怎样

踮起脚尖

就更靠近阳光

……

庄炎跑到路口,看看左边,看看右边,突然不知道该往哪走。她拿出电话,在十字路口的马路边坐下,翻出韩艺的名字,按下发射键。

庄炎把电话缓缓地从耳边拿下,手机里重复着同一个声音:“对不起,您拨的电话已关机。”

庄炎坐在路口泪流满面,轻微的抽噎,如同断断续续的前奏,扯出一场大雨。路在她泪水的浸泡中,晃动着,漂浮着,朝着未知的方向。

明明两天前还在学校,怎么这么快就成了断裂的两条线?

庄炎拿起电话拨通秦宇晴的号码,她需要一个人陪她说说话。

秦宇晴此刻正趴在窗台,看着另一个城市的夜色。整整一个白天,她都躲在网吧,不停地发送简历。

不同的城市,同一个时间,连接着两张挂满泪水的脸。“炎子,你在哪?”秦宇晴问。“大街上。”“你在大街上干吗?快回去。”“我出来透透气呀,你还别说,夜晚的城市还是别有一番风味。”庄炎伸手抹了一把眼角的泪。“对了,韩艺和你联系了吗?”秦宇晴问。“韩艺?他是谁啊?我不认识,咱不说他。”庄炎用吃惊的语调对着电话说,眼角的液体顺着脸颊滑落,浸入庄炎的嘴角,咸咸的,“对了,你工作找得怎么样了?”“别提了,快疯掉了,前天面试了一个,当场就被人家‘out’出局了,说是没经验。你呢,怎么样了?”“这不在十字路口蹲着,正不知往哪迈脚呢。”庄炎没提事业单位工作的事,她突然觉得没什么牢骚可发,就算发,对象也不能是秦宇晴。想着秦宇晴淡淡的笑脸,想着她几万块钱的助学贷款,想着她常常犯病的单亲妈妈,庄炎觉得心里酸酸的:“宇晴,你照顾好自己,工作慢慢找,不能着急,总会有合适的。”“炎子,我好害怕,真的,我害怕找不到一份合适的工作,害怕还不了那么多的贷款,还有我妈,我得每周带她去医院检查,我害怕我不够坚强,我害怕……”

秦宇晴的声音变得细小而微弱,最后变成了啜泣。“宇晴,你不要这样。我们不是说好了吗,面包和爱情都会有的,只不过是早晚的事。这才刚刚开始,我们会赢,会赢,赢了生活,赢了未来。我们想要的一切,都会有,相信我们自己,宇晴。”庄炎吸了口气,换了一种愉快的语调,“宇晴,知道我刚刚在干吗?我在唱歌,《一千零一个愿望》,我们唱歌吧,好不好?”

秦宇晴吸了吸鼻子,应了一声。“换个歌唱吧,《怒放的生命》,怎么样?”庄炎抱着手机,大声地唱道,“曾经多少次跌倒在路上,曾经多少次折断过翅膀,如今我已不再感到彷徨,我想超越这平凡的生活……”

秦宇晴对着电话轻轻地哼着,用食指轻轻地敲着窗台打着拍子。

庄炎挂了电话。东方的天空已微微泛亮。想过超越平凡的生活,而自己连生活的脉络都没摸清楚,谈何超越。这是一个迷茫的阶段,迷茫吧,太阳出来,一切就光鲜了,就清晰了。

远处传来吱扭扭的车声,清洁工已经推着车,开始清扫街道了;卖早点的小贩打着哈欠,拉开门,将开始迎接一个新的早晨了;晨练的人们,也正纷纷从睡梦中跳出来。

庄炎站起来,甩了甩胳膊,扭了扭腰,向着家走去。无论如何,生活还是光明的。与秦宇晴相比,与很多人相比,庄炎都是幸福的。她不用为自己的工作、生计发愁,起码暂时不用。“这是我的幸运吗?”庄炎轻声问自己。7“朝气——沼气。”庄炎念叨着,“真是的,我妈就为这个‘沼气’,就把她唯一的亲生女儿推出了门,这老太太真不地道。”

庄炎想象着电视里那个不算美观、没有色彩的沼气池,想象着里面发酵的酸臭,想着咕嘟咕嘟冒起的气泡。沼气,当然是有用的东西啊,但是就要经过那些污水沟、粪池,还要在厌氧环境中,通过微生物作用发酵产生,最后才变成有用的气体。

庄炎闻了闻自己,好像也有一种潮湿的霉味。“我也是在发酵。”庄炎想,“关在卧室里发酵,说不定再关上个把月,我就突然破茧化蝶了,这是一个过程。干吗非让我出来晒太阳?”庄炎抬头看了看刺目的光线,伸了伸胳膊,晒太阳能晒出“唯我是从”的韩艺吗?能晒出自己喜欢的设计工作吗?

是过渡期,对,是我自己的过渡期。庄炎想着又掉头往回走,到楼洞门口的时候又折了回来。

庄炎想着她母亲肯定掐着腰在门口守株待兔呢,她好不容易才把这个“神仙”弄出门,怎么会轻易放她回去。

斗争啊,没用。刚才庄炎已经声明,她要度过这一辈子最后一个暑假。庄炎的母亲说:“可以,但不能窝到家里,得去外面晒晒太阳。”

母亲已经很人道了,没有逼着你立马去挣钱还他们二十多年的养育之恩,允许你无所事事,闲逛、狂睡。“知足吧。”庄炎喃喃地说。

站在大街上,看着公交车、小轿车从面前飞奔,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流,觉得陌生极了,好像自己站错了位置,庄炎强烈地感到这个世界不属于她。

庄炎拿出手机对着韩艺的名字看了很久,又继续朝下翻去,找到了“空箜”才按了发射键。“在干吗呢?最近都好吗?”庄炎有气无力地问道。“正在家逍遥呢,整天歌舞升平的。”空箜说。“你,真腐败。”庄炎笑道。原来大家也比自己好不到哪去,还以为就自己这么自甘堕落呢。“姐姐,我就这半个月的逍遥时间,当然要及时行乐了。”空箜笑道。“你准备干吗?工作不好找,社会不好混,但我们也得想开点。”庄炎装出一副认真的腔调。“想啥呢你,我下个月准备去北京找我家大伟,我们要共同奋斗,不怕苦,不怕累,发扬老革命的传统。”“幸福的孩子,好羡慕你们啊。”“你在干吗呢?”空箜问道。“看社会。你说我们以前真的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吗?我怎么一下子觉得特陌生,好像从没来过。”庄炎问道。“以前是在学校,现在我们才开始真正地融入社会,这个社会规则太多,色彩太多,其实我很害怕,很想念我们以前的生活。”空箜的声音变得伤感起来。“好了,你已经很幸福了,可以双宿双飞的,我快羡慕死了。”庄炎强忍着心底泛起的苦涩,说道。

庄炎心里又涌起那种强烈的不适感,就这么一下子与原来的生活划清界限,进入一个全新的世界,好像自己突然被遗弃了,一切都要从零开始。这是个怎样的社会?有着怎么样的规则?那一张张面孔是真实的吗?庄炎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只是挪动脚步,强烈地想后退,退回到原来的生活里。但那扇门已经彻底关上了。那个世界不再属于她,只能当作梦境或者回忆吧。庄炎觉得,既然那扇门拒绝自己回去,那自己在门口徘徊一阵总还是允许的吧?工作嘛,总会有的,大不了先随便找个干着,怎么说怀里的那个红本本,也是个学士学位,找个设计类的工作应该没问题吧。

庄炎四下看了看。找高中同学,现在没心情;出去玩,没人陪,也没地方。庄炎犹豫了一下,走进路边的小店,要了一碗擀面皮和一瓶冰镇雪碧,尽管她此刻不饿也不渴。

庄炎又想起了秦宇晴,这丫头总是把什么事都放在心里,干吗给自己那么大压力呢?看我现在过得多好,没心没肺的。

庄炎苦笑了一下,拨通了秦宇晴的电话,里面传来极为标准的普通话:“对不起,您拨的电话已停机。”

庄炎咬着筷子停顿了一会,她有些担心秦宇晴。这丫头总把简单的事情想得极为复杂,心事太重,又不懂得自己疏导发泄。单亲妈妈带大的孩子,家又不富裕,也难怪。庄炎努力地想象着此刻的秦宇晴会在干吗,大概在明晃晃的太阳底下,努力地奔跑着找工作吧?

不得而知。分开了真不好。庄炎摇了摇头,她的担心不能告诉其他人,她答应过秦宇晴,那是她们之间的秘密。

庄炎的手机亮起,又是一个鹅黄的信封,发信人一栏是“韩艺”的名字,庄炎闭上眼睛,默念了三个字,猛地按开了短信。8

上午10点,庄炎把眼睛睁开了一条缝,还没看清外面的景物,就又合上了。在庄母看来,庄炎昏睡已经成了一种弊病,除了吃饭,大部分时间都窝在床上,除非她出面干涉,否则她绝不离开。

庄母把耳朵贴在庄炎卧室的门上,许久也听不出里面有什么动静。她试探着敲了敲门,没有回应,她就加大了敲门的声音和频率,直到最后加上高分贝的喊声,门才缓缓拉开了一道缝,庄母利索地顺着那道缝挤了进去,并成功地把庄炎从这间拉着厚厚窗帘的卧室推了出来。…

庄炎握着母亲塞给她的几张“粉红票”,在大街上晃荡,漫无目的。她觉得母亲大概是怕她跟电脑一样坏掉,被病毒侵蚀然后腐烂变质。庄炎此刻喜欢极了那电脑病毒,那种隐在的扩散,让她有种疼痛的快感。

庄炎拦了辆出租车,到了二七广场,她朝步行街和旁边的商场望了望,毫无逛的欲望,就转身向二七塔旁边的天桥走去。

庄炎买了罐冰镇啤酒,咕咚咕咚地喝了两口。抬头,刺眼的炫白,她用手挡在额前,走进北京华联,在卖太阳镜的专柜前停下。庄炎拿起一副超细镜架、宝蓝色镜框的飞行员式太阳镜,架在鼻梁上,弧形柔和,低调的摩登。这幅眼镜,庄炎非常喜欢,茶色的镜片,一道人工制造的屏障,遮挡了阳光,也改变了这个世界的颜色。

庄炎戴着太阳镜走出华联,看着茶色的世界里穿行的车辆和来来往往的人群,嘴角上翘了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

巨大的茶色眼镜,庄炎站在镜片后面,忧伤、快乐,都不会赤裸裸地呈现给别人了。庄炎扒着巨大的茶色眼镜,露出头看了一眼这个世界就又迅速地躲进去,好奇怪,好陌生。庄炎想象着自己躲在巨大的茶色眼镜后面,摆弄着自己说不出味道的心脏,不知道往哪走,找不到方向,找不到出口,或者说她现在根本不想找。想到韩艺的名字,庄炎的心疼痛起来,剧烈,纠结。

此刻韩艺在干什么呢?在列车上,还是在那个属于他的城市为新生活的开始而欢呼雀跃呢?庄炎苦笑着找了个阴凉处蹲下,大口地喘着气,如同缺氧的鱼。她开始后悔,后悔自己设计的那个游戏,真是愚蠢至极!如果当初告诉韩艺,让韩艺去送她,那也许就是另一种结局,就算结局一样,起码还有一个结尾,一句告别,可现在什么都没有。

可在那个主意闪现的时候,庄炎是兴奋的。“有时候痛苦和后悔是必要的,我必须让他承受这种意想不到的离别。就像《倚天屠龙记》里赵敏在张无忌胳膊上咬的那个牙印,我一口咬下去,也许是蜂窝组织炎或者溃烂,我刚刚吃完烧烤,真的,口腔里有成千上万的细菌,当然,不一定有害。”庄炎撕开口香糖的纸,用手把口香糖折了折塞进嘴里。“主角易位!我怕你家韩艺接受不了。”简悦眯起眼睛露出特有的微笑。“要不,别玩了,大家都要分开了……”秦宇晴把庄炎的胳膊拉到胸前抱着。“这才是考验他的时候呢,有种直接把庄炎从火车站拉回去。”空箜硬生生地拦下了秦宇晴软绵绵的话语。

两个女孩伸手把简悦拽到前面:“你说,庄炎这么做合适吗?”“事情本来就很难说对与错,看结果吧。”简悦嫣然一笑,“我现在倒是想,有没有办法在‘大学’身上,或者‘生活’身上狠狠地咬一口,让它们也溃烂发炎。”“我们被大学玩了,时间是定好的,就四年,时间一到管你是成品、半成品,还是不合格产品,一律推向社会,自生自灭。”空箜仰着头张开双臂朝自己胸口捶去。

庄炎伸手拉住空箜,好像怕她把胸前含蓄的凸起再捶平了。“我们走吧,无论终点还是起点,我们都必须向前走。”庄炎把红色的背包甩到肩膀上,向前跨出了一大步。火车在一阵制动声中暂时静止下来。

她们叽叽喳喳的热闹,瞬时凝固,消失。

进站口,站台,依旧没有韩艺的身影。秦宇晴踮着脚尖焦急地四下搜寻,简悦和空箜挽着庄炎,以一种女孩特有的亲密姿态。她们三个人焦急地按着同一个号码。那个写着“韩艺”的手机号一直是——“无法接通”。空箜忍不住骂了一句。

秦宇晴转过身拉着庄炎的手,眼里的液体顺着脸颊流下:“对不起,是我告诉韩艺,今天要送的不是空箜,而是你,对不起,我不知道他会……”“他知道?”空箜喊道,“那他怎么不来?!”“怎么回事,电话也不通。”简悦“啪”地把电话合上,“这家伙太过分了吧!”“无论怎么样,都无法改变结果,不怪你。”庄炎含着泪和她们做最后的拥抱,挤出一丝湿漉漉的微笑,然后跳上了火车。

庄炎背对着她们,泪哗哗地砸在脚上,他怎么会没来?怎么会?!

本来是一出闹剧,本来要把韩艺从配角猛地推到主角,本来想用突然的离别来刺醒他。但,他没来,没出现。

庄炎假想的102种结局中,唯独没有想到“缺席”这两个字。

现在。她被“累”和“困惑”这两样毫无形状的东西侵袭着,她记不起韩艺是谁,或者说她不愿记起,她闭上眼睛可以感受到一种温热、舒缓的温度,来自一个唇,她想那就是韩艺,可睁开眼睛就什么都没有了,依旧是汹涌的人流,穿梭的车辆。

选择性记忆。启动。把韩艺拉到另一个空间。庄炎闭着眼睛完成了这一系列程序,接下来在庄炎脑子里跃居首位的就成了“工作”这个家伙了。

工作是什么?就像随身带着的手机,是一件必需之物,工作就是为了有事可干。否则你会觉得不舒服,工作就是让你觉得你被需要,就像人睡久了要起来一样。但是工作有很多种,有喜欢不喜欢之分。我把事业单位,放在手里左右翻看——以不同的视角,不同的心情,但它的可爱之处,在我眼里丝毫没有呈现,而父母高高兴兴地塞给我,且按着我的手,让我紧紧攥住它,说:“乖,快吃,美味。”我攥着这个东西,伸着头看着我的梦想,我的设计,干巴巴的。我的梦想说:“稳定的工作!哼!梦想和兴趣才是最重要的,扔了它,带我走吧,我们一起出发。”

庄炎拿出手机又把昨晚在QQ空间写的日记看了一遍,继续下翻还有两条评论:

空箜——乖,选一个吧,把另一个狠狠地甩掉。这样你就不用苦恼了,因为没选择了呀,嘿嘿。接着就一条路走啊,走啊。既然咱不走到“黑”,难么,咱走到“明”,知道不!

端木——手机都被你上升到如此重要的地位了,要是这样的话,我宁愿把手机伸手扔掉。我这两天做账、报表,快疯了。看见数字就想呕吐,剧烈地呕吐。

庄炎摁出号码簿,拨通端木的电话:“喂,呕吐的大侠,吐完了没?”“快了,快了,最后冲刺阶段。你在哪呢?”端木问。“在社会上看社会。”庄炎答。“看出啥了?”“眼屎!”庄炎揉了揉眼睛说,“忘记洗脸了。”“你是不是老不洗脸,怪不得皮肤看着那么好。”端木笑道。“去!你才老不洗脸呢!你继续呕吐吧,不耽误你了——胖墩墩。”“唉,这个称呼好像不太贴切了,你要与时俱进。”“才不要呢,胖墩墩,你应该感到荣幸,这是我对你的昵称。高中叫了三年,你说现在两年没见了,我依然记得你这么和蔼可亲的称呼,你应该觉得荣幸。”庄炎对着电话说。“好的,相当荣幸。”端木嘿嘿地笑起来。

通完电话,庄炎走进丹尼斯,要了哈根达斯双球杯,她递过去一张五十的票子。低头在冰激凌上舔了一口,仿佛坠入一个冰爽的世界,五彩纷呈。庄炎一边享受着嘴边的美味,一边感慨自己的奢侈。“花钱是为了更好地挣钱。”庄炎笑嘻嘻地对自己说。“很多很多的印着毛爷爷的红票子虽然是我们最后要得到的,但不能作为目标啊,应该是目标实现的馈赠。”庄炎突然想起了这句话。

这是离别前的晚上,庄炎在宿舍说的。后来呢,后来大概是空箜那丫头的声音吧。“我就愿意要好多红票子,让它们把我埋起来,我在里面像游泳一样,那才叫畅快。”空箜跳起来,一脚踩着凳子说道。“那宇晴呢,说说你的理想吧。”庄炎把头转向一旁托着腮帮子一个劲微笑的秦宇晴。“不知道,很迷茫。我打从会迈步起就知道我的理想是上大学,大学毕业了,我就傻了,没有追求了,只剩下了无比现实的现实。”“找工作呗。”简悦接道。“那是生存必须,不是理想。”庄炎笑道。

空箜站起来对着上空挥了挥手臂:“又不是小学生写作文呢,不如谈情说爱来得实际,还为祖国创造下一代呢。”

庄炎拿枕头一下砸在空箜怀里:“又胡说,这丫头咋说话没遮没拦的。”“习惯了。”简悦继续观赏自己的杰作。“炎子,你明天的火车票,看看还有什么要收拾的,我来帮你。”秦宇晴笑了笑站起来。

明天就要走了,差点忘了。庄炎猛地跳起来。

庄炎把油画架子折好,把半管半管已不齐全的油画颜料装进去,还有沾染得花花绿绿的调色板、油画刀,都一一在油画箱里放好。一瓶调色油,半瓶松节油,把盖子拧掉再重新拧上。

庄炎决定舍弃这个满满当当的油画箱,工作之后,天天抱着电脑做设计,这东西以后用上的机会恐怕就很少了。几千里的距离,算了吧,让她们几个处理吧,谁喜欢了就拿去,或者送给学妹、学弟。庄炎握着油画笔犹豫了一下,转身装进背包里,她决定把油画笔带走,学美术的,怎么能完全舍弃绘画。“你的大熊怎么办?”秦宇晴问,她和空箜正一人抱着大熊的一只胳膊晃悠。

庄炎看着大毛绒玩具熊憨憨的样子,哭笑不得。这个玩偶的确太大了,一人高,庄炎张开双臂都无法环抱住它的腰。无法舍弃却又不知道如何带走。这是韩艺送她的生日礼物,而此刻面对这个大玩偶熊,庄炎不知道是隐喻还是挑战,该舍弃还是带走。

30秒后,庄炎突然笑起来,她爬到床上把被子拽下来,利索地把被套扯掉。

秦宇晴她们几个愣了一会很快就明白了,简悦撑着被套的开口处,庄炎她们三个把大玩偶熊往里推,头进去了,胳膊进去了,肚子进去了,就剩了硕大的屁股和腿。

她们笑着,用力地把它往里推。哈哈,成功了。她们把被罩的开口处绑起来,成了一个巨型的大礼包。9

庄炎闭上眼睛,近距离的记忆,火车上,还有离别、爱情和友情,都涌了出来。源源不断,毫无章法。……

庄炎不喜欢车厢,不喜欢坐火车。成群的人挤在一起,散发着汗味、脚臭气,推搡着,拥挤着,操着不同的口音喧哗,幼儿肆无忌惮的叫声和哭闹声混杂在一起……人犹如被塞进一个铁皮罐头盒,把变质的空气和杂乱声音都压缩在里面,那种夹杂着体味和黏糊糊的肉体的摩擦,那种闷闷的感觉,令人窒息,更没有丝毫的美感。

庄炎突然泛起强烈的困意,她是嗜睡的。睡着了就可以暂时屏蔽、忘却一些事,让思维变成空白。…

庄炎往窗子靠了靠,打开mp3,塞上耳机,贴着这个大罐头盒的铁壁呼呼地睡去,耳机里流淌出来的似乎是一种高效的催眠曲,准确、高效。

她这种嗜睡,被宿舍的姐妹们称为“没心没肺”。

是啊,当大家为毕业、为工作、为爱情忙得心力交瘁、彻夜难眠时,她依旧可以利用一切有效时间呼呼大睡。

就在昨天晚上,把玩偶熊打成一个巨型礼包后,四个姐妹以不同的姿势靠在上面,都在为突如其来的离别惆怅时,她却又泛起了浓重的困意,在熄灯的那一刻她的眼皮沉沉地黏在了一起。

姐妹们对离别对时光大发的感慨,她错过了。她是被一声高分贝的喊声惊醒的。空箜她们实在无法忍受庄炎这种没心没肺、若无其事的状态。

庄炎睁开眼睛,看着地上铺着清冷的月光,看着满宿舍因为离别带来的荒凉和凌乱,看着一双双因不舍而愤怒的眼睛,她的眼眶湿润了。她慌忙笑起来,她说:“我想唱歌。”

她们迅速地穿好衣服,从一楼卫生间一扇坏掉的窗户跳出去。她们没去KTV,而是嬉笑着向学校西北角的操场跑去。她们坐在篮球架下,打开笔记本电脑,放着张惠妹的专辑,她们跟着唱,围着笔记本电脑跳舞。

折腾够了,累了,就又回到那个话题上,那个“今晚约好不提、不谈”的话题上,关于爱情,关于男人,关于分离。“你真的就什么都不问?明天,韩艺能接受吗?”秦宇晴拉着庄炎的手问。“要的就是这种效果,他需要的就是刺激,我就是要让他痛。”庄炎说得咬牙切齿,眼里却溢出了泪水。“毕业那天我们一起失恋”,这句话像魔咒一样萦绕在校园上空。毕业前的一个月,操场上、丁香园到处都是相拥相抱,泪流满面的情侣。庄炎不愿意哭,不愿意闹,那种梨花带雨的形象不适合她。她只是牵着韩艺的手,幸福地度过每一天。她害怕问,她害怕得不到任何承诺和结果,她就愿意这样牵着爱情,把自己装进一个童话的世界里。但离校的日子把她彻底推醒,她无处可逃,那就快点离开吧。

她要快速、利落地从这种离别的惆怅中逃离,亦如她绵绵的困意,总是来得准确、及时,掩去所有需要面临的忧伤。

庄炎想象着火车站,韩艺得知要走的是她时,那种愤怒和震惊,那种未曾有过的咆哮,他会不可一世地撕碎她的火车票,然后把她拽回去。

可是韩艺没来,她告诉韩艺,今天要走的是空箜,她嘱咐过韩艺一定要来。

他也许有事耽搁了,也许他觉得要走的是空箜,空箜有裴大伟呢,他来不来无所谓。可秦宇晴告诉韩艺真相了,为什么他还不来?也许这就是他的决定,我给了他一个圆满的理由,他可以轻易地逃过离别和选择。

不!不会的。韩艺怎能舍得分离?

难道是她,那个让韩艺去替她买测孕试纸的小富婆,韩艺嘴里那个漂亮、有趣,却又令他仓皇而逃的,在夜里对着电脑敲小说的女人?

不,不可能。韩艺不会,我们彼此那么信任,那么坦诚,他不会。

当庄炎决定把自己的全部给韩艺时,韩艺最终还是退却了,不知道是因为爱,还是对责任的惧怕,总之他推开了她热乎乎的身体。

庄炎总觉得韩艺在这方面是羞涩、腼腆的,如果发生了什么,也许哭着的会是韩艺,庄炎会边帮他擦泪边说:“乖,别哭了,我会对你负责的。”

分别前的某一个夜晚,在韩艺租的房子里,他们相拥着睡去。夜漫长,暧昧而骚动,韩艺在一只手温热的气息中醒来,他感觉到了身体某个部位的惊醒,他伸手抱住庄炎,是毫无阻隔的贴合,柔软而不加掩饰的诱惑。

庄炎那么决然地把自己交给韩艺,无论是身,还是心,都赤裸裸地呈现给他,犹如一幅色泽鲜艳的油画,鲜美诱人,又极具质感。你轻轻用手指一点就是妖娆的绽放,就是甜腻腻的流淌。韩艺紧紧地抱着,抱着自己的焦灼,抱着自己火辣辣的渴望。

庄炎抬头迎上他的唇,他们在温柔的旋涡中陷落。

空气中的暧昧流淌、挣扎着,变成欲望燥热的精灵,它们涌动着,呼喊着。…

庄炎愿意,就算没有未来。她也需要一种突破,突破他们一直坚守的底线。

但韩艺依旧在最后一刻面红心跳地翻身下床……10

庄炎顺着步行街向前走,梦魇般在火车站广场转了一圈,走向旁边的麦当劳,买了一大杯加了冰块的可乐,就如四年前一样,似乎她从来就未离开过这里,但空箜、秦宇晴等四人的大头贴,就夹在她橘色的钱包里。庄炎顺着步行街向二七广场走去,广场的天桥旁边一个穿着亮色背心的男孩抱着电吉他卖力地歌唱,庄炎停了下来,她喜欢这首歌:

我淡淡地想着你

那年夏天 最后的那一天

你轻轻地唱着歌

未曾感受的温柔

模糊我的双眼

终于也可以

开始一个人看明天

……

庄炎把手遮在眼前看看天空,一样的夏天,却是不一样的人,不一样的心境。四年前,自己揣着那张录取通知书,愉快地撞入了大学的怀里,那一张张稚气、清纯的脸庞,那大声吼出来的歌,那间长方形的卧室,一切都缓缓地上移,清晰地浮现。

庄炎走进宿舍才知道,自己是最后一个到的,她的积极、迫不及待,在空箜、简悦她们看来,已经相当迟钝了。她们说,我们接到录取通知书就及时奔来了。

庄炎走进宿舍的时候,空箜正陶醉在自己拙劣的弹唱中:

Oh I 没想起不是忘记,

Oh I 没想起你是平静,

想起了你,是想起那样一个夏天。

庄炎拎着包袱站在前面看了看门牌,父亲和母亲站在后面,抱着新领的被褥。“请问这是216宿舍吗?”庄炎一脸茫然地问。“是呀,是呀。”空箜一只脚踩在凳子上,抱着她那把极具历史的破吉他。“我是庄炎,你们好。”庄炎说着,父母跟进来把她的东西放在床上。“我是庄炎的妈妈,你们好,以后你们就是室友了。我们家庄炎没出过家门,你们可要多多关照啊。”妈妈满脸都是慈祥的微笑。

庄炎嘟着嘴,对妈妈的开场白很不满。干吗说出来,多丢人的事情,啥叫没出过家门,明明是没出过远门。庄炎随即又笑了,这是她期盼了20年的自由啊,从幼儿园到高中,她都没离开过她家周围1000米。

上学不用骑车,不用坐公交,几步路就到。妈妈常常语重心长地说,我们上班要在路上将近1小时呢,这都是为了你能上好学校。

妈妈还常常说起孟母三迁的故事,妈妈说她比孟母聪明,一步到位,从幼儿园到高中一次搞定。

这让庄炎苦不堪言,她想,孟子这孩子,当时肯定和她一样痛苦,天天就只能在这屁股大点的地方转悠,除了学习还是学习,出了学校就是家。那些骑自行车,带着公交卡的同学过得多潇洒,路上还可以吹吹口哨,唱唱歌,看看风景。

现在好了,经过自己的努力,终于冲出了笼子,几千里的距离啊,想想庄炎就觉得兴奋。

在庄炎走神的空当,简悦已经招呼大家七手八脚地把庄炎的床铺铺好了。简悦、秦宇晴她们拉着庄炎的妈妈,又是说话又是倒水,特别是简悦这丫头,一口一个阿姨,一口一个叔叔,叫得亲昵得很。

庄炎送走一步一回头、不停嘱咐她的父母,就一脸兴奋地蹦了回去,把新买的手提电脑放在桌子上,打开,播放着萧亚轩的专辑。

然后把塞得鼓鼓囊囊的包裹打开,“哗啦”一声倒出来,满床的果冻、蛋黄派,还有几瓶脉动。

庄炎把吃的分给大家,大家相当客气,不停地说谢谢。“你是哪里的?”空箜咬着泡椒凤爪问。“河南郑州的。”庄炎说。“我家是山东的。”空箜说。“你不像山东的啊!”庄炎随口说道。“为什么?哪儿不像?”空箜拿着鸡爪的手停在半空中。“噢,就是感觉上不太像。”“不就是海拔不够嘛,可是我强壮啊。”说着空箜弯了弯胳膊,肱二头肌却没有丝毫反应。

大家忍不住笑成一团,很快大家就放弃了拘谨,一笑、一闹,她们彼此就敞开了心扉,女孩们的交流就是如此简单。“原形毕露”,这是她们对那天的总结,简悦说那是“本真”。

她们就依着本真的性格,把庄炎的食物狼吞虎咽地塞进自己的肚子里,并抱着庄炎说:“你真好,下次多带点。”

庄炎跳起来叫道:“傻一次就够了,这么远,下次我直接带钞票。”“对了,你为什么带那么多瓶水?”秦宇晴问道。“我来之前,我同学说,这没水,一周都不洗脸的,我一寻思,就多带了几瓶。”庄炎做抹泪状。

空箜立马倒在床上,摆了个“大”字做晕倒状。

庄炎猛然间觉得脚下有毛茸茸的东西,她大叫一声跳起来,原来宿舍还有一活物——…一只黑色的吉娃娃。

庄炎把小狗抱起来,把被大家遗漏下的鸡腿放在吉娃娃嘴边:“这谁的?叫什么名字?”“儿子。”简悦答道。“儿子?”“儿子啊。”“谁的?”“我的啊。”简悦说。“它叫啥名字?”“儿子。”简悦笑嘻嘻地把手捧在胸前,“我要给它找个巨帅的dad。”“你怎么把你家的狗也带来了?”庄炎一直一脸的吃惊。“为了充分证明大学的‘自由’。”空箜抢道。“晕!”庄炎吐了吐舌头,也倒在床上。

后来事实证明,大学的自由还是有限的。简悦的“儿子”很快被勒令送回家了。11

庄炎在旁边的小店又买了一瓶可乐,来到弹吉他的男孩面前把可乐递给他,说:“你唱得真好,吉他也弹得特棒。”

男孩笑了,洁白的牙齿在阳光下亮闪闪的,有些晃眼。

庄炎喜欢这样的流浪艺人,自由、散漫,有种亲近感。男孩接过可乐在靠墙的阴凉处坐下,庄炎也把背包取下,在男孩旁边坐下。男孩拨动琴弦,继续唱刚才那首歌。

午后气息

浓浓地才散去

迷迷糊糊张开眼

刚刚的梦 我似乎

在瞬间看见你

Oh my god 已经

不知多久没想起

Oh- Oh-

……

庄炎的心开始紧紧地收缩,韩艺的面孔又从她脑海中跳出来,那淡淡的酒窝,那甜甜的微笑,与这个唱歌的男孩多么相似,只是韩艺不会弹吉他。

如果时间可以从头再来,如果现在韩艺和她都是大二,那该是多幸福的日子。“终于也可以,开始一个人看明天。”庄炎轻轻哼着这句歌词,眼里的泪水就顺着脸颊滚落。…

庄炎拿出手机,把署着韩艺名字的鹅黄色信封移进了垃圾桶。这条短信就是那天在吃擀面皮的小店收到的。

庄炎默念了三个字,按开了短信…,空的,一个字都没有。

庄炎苦笑起来,喝到嘴里的可乐喷了出来,顺着嘴巴、鼻子。她呛得咳起来,剧烈、疼痛,伴随着难以下咽的愤怒。“玩我呢?好玩吗?”庄炎苦笑着把手机揣进口袋。

刚默念的三个字,在空气中缠绕着,张着嘴大声地笑,放肆、无情。

庄炎笑起来,多可笑啊,自作多情!我竟然会念那三个字:“爱,爱,爱。”

庄炎对着马路边吐了三口气,然后又抬脚在地上踩了几下,她把那几个字彻底地摧毁了。

结局,为什么会是这样?

韩艺为什么没有出现?为什么?四年了,毕业了,他却没有一句话,太“吝啬”了!吝啬到那张面孔到最后都不肯出现,吝啬到不愿打一个字。

庄炎拿出手机,在电话簿里,找到韩艺的名字,看了看,又“啪”地合上了手机。

地上散落的阳光,明晃晃的,陌生而遥远。爱情和工作都只是一团幻景,只有一个虚无的形状,飘浮在空气中。

一个人看明天。

一个人………

明天………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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