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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14 01:21: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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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英)萨基

出版社:中国友谊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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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基小说选

萨基小说选试读:

译本序

萨基(Saki,1870—1916)被誉为英国最出色的讽刺短篇小说家。准确地说,他其实应该算是苏格兰作家,不过却生在缅甸的阿恰布(今实兑),父亲是缅甸警察局的总督察。他原名赫克托·休·芒罗,“萨基”是他写作专栏和短篇小说用的笔名。关于这个笔名的来历有雅俗两种说法:雅的据说取自古波斯大诗人欧玛尔·海亚姆的《鲁拜集》,集中有些部分就是写给“萨基”的,其波斯语的意思是“侍酒人”;俗的说法认为这个笔名取自一只同名的南美猴子,不禁让人联想到《格罗比·林顿的改造》中的中心角色——“一只来自西半球的小长尾猴”,本性中既有温柔的羞涩又不乏恶毒的脾性。

萨基是三个孩子中的老幺,年方两岁母亲就被一头受惊的母牛生生踩死。他从小就体弱多病,论起来兄长查尔斯和姐姐埃塞尔都算不得硬朗,他们的家庭医生甚至宣称这三个孩子恐怕都养不大。母亲去世后,父亲就把三个孩子留给奶奶和两位姑母照料,一个人去缅甸当差。两位姑母生性古板刻薄,体弱多病又极度敏感的赫克托想来肯定遭了不少罪。我们可以在他的小说中读到无数愚蠢、刻板和专横的姑母形象,自然就是他的“挟私报复”。据说《斯莱德尼·瓦斯塔尔》中那位心胸狭窄的德·洛普太太就直接取自他姑母的形象,他竟然安排她在雪貂的爪子下自取灭亡。

赫克托因为体弱连就学都给耽误了,很长时间都由家庭教师施教。三个孩子在三个古板女人的刻板照顾之下过着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很少能碰到同龄的其他孩子。他们翘首以盼的不过是舅舅一年一次的来访以及父亲四年一次的探亲假。他十二岁那年祖母去世,也就在那年才进入埃克斯茅斯的一所私立学校就读,三年后转入贝德福德文法学校。父亲在他年满十六岁那年退休,不论父亲还是三个孩子,总算享受到了点天伦之乐。接下来的几年间,他们随同父亲在欧洲大陆去了不少地方旅行。

1893年,萨基步父亲后尘,远去缅甸就任父亲为他安排的军警之职。他虽一直病病恹恹,却颇为享受他的缅甸岁月。他饶有兴致地研究当地大为不同的动物群落,甚至还养过一只小老虎。他在英国就有收集鸟蛋的嗜好,在缅甸正好可以继续下去。这一嗜好在《禁》中可见一斑。可是第二年他就发了异常严重的疟疾,只得返回英国。萨基在缅甸总共待了十三个月。

萨基于1896年来到伦敦,开始为《威斯敏斯特评论报》撰写政治讽刺文章。这些文章由著名漫画家弗朗西斯·古尔德爵士配以精彩插图,并特意借用诸多大家熟悉的形象借题发挥,比如《爱丽斯漫游奇境记》的角色。这些文章1902年结集出版时即以《威斯敏斯特的爱丽斯》为题。萨基出版的第一本著作是《俄罗斯帝国之兴起》(1900),这是他师法吉本的历史-文学名著《罗马帝国衰亡史》撰著的一本严肃的历史研究著作,可惜当时并未受到多少好评。萨基此后也再未进行过类似尝试。自1902年始,萨基任《晨邮报》驻外记者,先后驻巴尔干、圣彼得堡和巴黎等地。1908年萨基定居伦敦莫蒂迈尔街97号,并在萨里的山区买了一幢度假小屋,继续为《晨邮报》《旁观者》《威斯敏斯特评论报》和《每日快报》撰稿。

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早已超龄的萨基拒绝接受数次军官的任命,以普通士兵的身份参军。按他自己的说法,他在没有战斗经验之前无法期望士兵能随他冲锋陷阵。他在战争期间一直坚持写作,1916年9月被擢升为代理中士的下士。1916年10月13日,萨基在法国博蒙-阿梅尔附近被一位德军狙击手射中,据说他最后的遗言是:“把那支该死的香烟灭掉!”萨基的姐姐在他死后毁掉了他的大部分文稿,从她的角度重新描述了他们的童年时光。

萨基的文学成就主要是他的短篇小说,他先后出版了短篇小说集《

雷金纳德

》(1904,收15个短篇)、《雷金纳德在俄罗斯》(1910,收15个短篇)、《克劳维斯编年史》(1911,收28个短篇)、《野兽与超级野兽》(1914,收36个短篇)、《和平玩具》(1916,收33个短篇)以及《方形鸡蛋》(1924,收8个短篇)共六部短篇集。这本《萨基小说选》从这六个集子中共选了48篇,大约正是其中的三分之一。除了最负盛誉的短篇小说之外,萨基还著有两部长篇,分别为《不可容忍的巴辛顿》(1912)以及《当威廉到来之时:霍恩索伦王族控制下的伦敦》(1914)。前者描写的是一位生性挑剔、可爱却无法适应环境的主人公的种种际遇,在某种意义上预示了后辈作家伊夫林·沃早期作品的主题;后者描述了如果德国皇帝统治了英格兰会是一种什么情形。此外萨基还著有五个剧本。

萨基的早年经历与其后辈作家乔治·奥威尔简直如出一辙,或者应该反过来更合适。奥威尔也是从小难得见到供职于印度殖民地的父亲一面,虽还有母亲陪伴,也是个体弱多病、孤独敏感的小男孩。而且奥威尔在伊顿公学毕业后竟然也放着大学不读,决定向父亲那样到缅甸担任军警。可他的缅甸岁月显然没有萨基惬意,反而给他留下颇为深刻的精神创伤,使他认识到阶级、种族的残酷,直接导致他几近自虐的精神状况。论起萨基幼年的精神创伤,无疑就是姑母的苛待。他缺少正常的母爱,父亲的形象又几乎全付阙如,终于导致他成为同性恋者。他后来曾与小他十六岁的诗人、小说家西格弗里德·萨松出双入对,而且据说他在缅甸和伦敦的居处均蓄有“侍童”。说到性取向问题,他前辈后辈的作家中与他有同好者所在多矣,本无可厚非,而且反而更会强化他们对伪善的社会规则和习俗的敏感。不过具体到萨基,除了使他讽刺爱德华时代(1901—1910)社交界的锋芒更加尖锐之外,他的性取向以及他对姑母的不喜亦使他的某些作品带上了“厌女狂”的症状。比如,他几乎一得到机会就会对当时那些争取女性投票权的女人讽刺一下,《“易怒者”赫尔曼——“大悲恸”的故事》以及《节日庆典》则直接拿她们“开涮”。

萨基短篇小说中最引人注目的人物形象当然是两个串场人物:雷金纳德和克劳维斯。其实两者可以视作一人,他们正是愚蠢、古板、刻薄的姑母形象的反面——“堕落”却不邪恶,满嘴绚烂多彩的怪话和模棱两可的悖论,可以睥睨一切唯独外表马虎不得,像极了那位唯美主义大师奥斯卡·王尔德。比如开篇的《雷金纳德》:在这位活宝几乎把所有人都得罪光之后,“我”能将其劝走的最后一张牌即是提醒他提防潮气毁了他“右边眉毛上那精心弯转的发卷”。再如,克劳维斯在《帕克尔泰德太太打虎》中就直接显摆“我的身材可是跟俄罗斯芭蕾舞团的小伙子一般完美”。萨基当然是把自己的一大部分授予了这两个角色,特别是克劳维斯。他赖以确立其文名的众多“警句”和“悖论”也大多出自这两个人物之口。最早的短篇集《雷金纳德》中有好多篇甚至干脆就是雷金纳德就诸多话题发表的“评论”。我们在阅读萨基小说时的大部分乐趣也端赖这两个人物简直令人眼花缭乱的信口雌黄与貌似无辜的插科打诨。譬如《寻子记》中那毫无心肝的故意打岔:“她竟然纵容自己自私地沉溺于年轻母亲的丧子之痛,全然无视克劳维斯对芦笋酱汁的焦心。”借用王尔德《道连·格雷的画像》中的说法:“既像玩杂耍,又像变戏法;刚刚让它滑过去,随即又把它抓回来;忽而用想象的虹彩把它点缀得五色缤纷,忽而又给它插上悖论的翅膀任其翱翔。”

萨基短篇小说中的女性形象当然并不限于可恶的姑母,“正面的”起码可以举出两类。一是冷静自持、敢做敢当的少女,如好几个短篇中那个不知是否一人的“薇拉”,用他小说中的评论就是“浪漫传奇随口就来可是她的专长”;再就是富于幽默感,同样敢做敢当的几个贵妇形象,最突出的当属《沙茨-梅特克拉姆教学法》中的卡洛塔女勋爵——她们其实就是女版的雷金纳德和克劳维斯。

除了讽刺伦敦和乡居圈子里社交界的浮华与无聊之外,萨基的短篇小说还有诸多方面的主题,如具有浓厚异教色彩的作品《加布里埃尔-厄内斯特》《山上的乐声》等,其中野狼化身的俊美、邪恶少年以及潘神化身的笑声“灿若金石又含混莫测”的黝黑英俊少年均有作者性意识的投射;再如前面已经提及的《斯莱德尼·瓦斯塔尔》,则是对作者童年伤痛的惨淡一瞥。

萨基的小说中的人物虽像极了那位唯美主义的悖论大师,可小说的基调或者说总体感觉并不会跟王尔德的作品混淆。他的基调其实是“冷嘲”:他更加自持,更加无情,更加含而不露。他的克劳维斯虽“臭美”得要命,可透过作品你会发现,萨基本人在对社会和他人进行无情冷嘲的同时,并没有太把自己当真。他的小说“真实到足够有趣,又不会真实得令人生厌”(《圣韦斯帕鲁斯的故事》),虽可以当作笔墨游戏于茶余饭后消闲解闷,可他却从来不会哗众取宠、粉饰太平——他丝毫无意为所谓爱德华时代的生活方式辩护,他的冷嘲有时真会如匕首投枪般力透纸背,比如《

拉普洛什卡的灵魂

》《托比莫利》《预警》《“马品式”人生》等诸篇。诚如他的后辈作家V.S.普里切特所言:“萨基写起来就像个仇敌。社会已经使他厌烦到几乎想杀人的程度。一两声响亮的嘲笑不过是恐惧的嘶喊的替代物。”古人讲“长歌当哭”,萨基不过是“长笑当哭”罢了。冯涛雷金纳德

瞧我干的好事——我不该如此失察的。我违背雷金纳德的意愿,硬劝他去了迈基洛普夫妇的游园会。

我们都会偶尔犯错。“他们知道你在这儿,你要是不去,他们会觉得很怪的。而我眼下尤其要跟迈基洛普太太交好。”“我知道,你想要她那帮烟灰色波斯小猫中的一只做乌姆普斯的妻子——要么是丈夫,对不对(除了衣着之外,雷金纳德对细节问题极为蔑视)?而我就得为了这一紧急的配对事件忍受社交方面的牺牲——”“雷金纳德!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只不过我肯定迈基洛普太太会很高兴我把你带去罢了。像你这般深具魅力的年轻人,在她的游园会上可是稀缺资源呢。”“在天堂里也该是稀缺资源。”雷金纳德志得意满地道。“你这样的人物天堂里确实没几个。还是说正经的,游园会不会对你的忍受力造成多大考验;我保证,你不必玩什么槌球,也不必跟副主教的太太谈话,或是从事任何可能造成身体疲惫的事务。你就把最漂亮的衣服套上,摆出一副适度的亲切表情,以一只厌世鹦鹉的胃口吃点巧克力冰激凌就行了。除此之外对你没有任何额外要求。”

雷金纳德闭上了眼睛:“肯定会有一帮拼了小命赶时髦的年轻女人问我是否看过《桑·托伊》;不那么与时俱进的一帮会渴望听到当初维多利亚女王执政六十周年庆典的一切消息。稍作鼓励,她们就会问我是否眼看着协约国部队开进巴黎。女人为什么这么喜欢翻弄过去的老账?她们跟裁缝一样要不得——后者会永远记着你还欠他一套衣服的钱,哪怕那套衣服你早就不穿了。“我将在一点钟下令开午饭,你会有两个半小时的时间梳洗打扮。”

雷金纳德的眉头紧蹙,我知道我的目的已然达到。他是在为哪条领带配哪件背心委绝不下呢。

可不知为什么,当时我觉得有些不安。在驶往迈基洛普家的途中,雷金纳德出奇的安静,而他把自己的双脚骗进了一双尺码太小的鞋子这一事实恐怕还不是全部原因。我更加不安了,一到迈基洛普家的草坪,我就把他卸在一盘诱人的香草糖汁栗子旁,并尽可能远离副主教的太太。我刚刚离开他一段“外交距离”,就异常清晰而痛苦地听得莫克比家的大女儿在问他是否看过《桑·托伊》。

应该是在十分钟后,不会再长了——在此期间我跟女主人谈得相当惬意,我已经许诺将《永恒之城》借给她,外加兔子蛋黄酱的菜谱,马上就要谈到为她的第三只波斯猫宝宝提供个温馨之家了——我忙里偷闲瞥了一眼,发现雷金纳德已经不在我安置他的位置上了,而且那盘香草糖汁栗子也原样未动。与此同时,我意识到门多萨老上校又要开始讲那个他是如何将高尔夫引入印度的经典故事了,而雷金纳德就在他身边。太危险了!竟然也有雷金纳德对于上校而言就是鱼子酱的时候。“我1876年在浦那的时候——”“我亲爱的上校,”雷金纳德咕噜道,“您想想看,您竟然能接受这种事!无意中就这么泄露了自己的年龄!我绝不会承认1876年时自己已经来到这颗星球了(雷金纳德就是再疏忽、再诚实,也不会承认自己超过了二十二岁)。”

上校的颜色变成了烂熟的无花果,雷金纳德则无视我中途拦截的努力,溜到了草坪的另一边。几分钟后,我发现他正兴味盎然地教兰姆佩奇家的幼子调制苦艾酒的良方,而孩子的母亲就在旁边听着。兰姆佩奇太太是本地禁酒运动的头面人物。

我赶忙打断这一前景堪忧的促膝谈心,将雷金纳德安置在可以看到槌球手大发脾气的位置,然后马上去找我的女主人,想重续我们的猫宝宝谈判。我没能立刻就找到迈基洛普太太,最后倒是女主人跑来找我了,但她谈的却并非猫宝宝。“令表亲在跟副主教的夫人谈论《扎扎》;至少他正在谈,而她在叫自己的马车。”

她讲话的口气干巴巴的,而且很不连贯,就像在重复一段法语练习。我知道就米莉·迈基洛普这件事而言,乌姆普斯注定要打一辈子光棍了。“如果你不介意,”我匆忙道,“我想我也该叫我们的马车了。”说完我拼力朝槌球场方向进发。

我发现每个人都在紧张而又亢奋地谈着天气以及南非的战争,只有雷金纳德靠在一把舒服的椅子里,面带梦幻般渺远的神情。想来一座火山在把整个村庄都毁灭后,该有同样的德行。副主教太太正以令人不敢正视的抟心壹志扣她的手套。除非我为她的“快乐星期天傍晚基金”认捐三倍的款,否则绝不敢再踏入她府上一步了。

就在那个节骨眼上,槌球手们结束了比赛,这场槌球戏可是持续了整整一下午都未露丝毫结束征象啊。我自问,它干吗非得在这么需要分散注意力时戛然而止?每个人似乎都在朝骚乱的中心涌来,副主教与雷金纳德的座椅就是风暴的中心。谈话停顿下来,一群人就这么满怀期待地待在那儿,静得赛过了破晓辰光——如果芳邻碰巧不养家禽的话。“里海是怎么形成的?”雷金纳德突然令人震惊地问。

大家已现受惊奔逃的征兆。副主教的太太望着我。吉卜林或别的什么人曾在什么地方描写过轰然倒地的骆驼望着商队竟然不管它死活继续向前时的那一瞥。这位好太太眼神中凝固了的责备使那段描写活生生在我脑海浮现。

我打出最后一张牌。“雷金纳德,已经不早了,海水的潮气就要过来了。”我知道他右边眉毛上那精心弯转的发卷未必受得了潮气。“我绝对不会再带你去什么游园会了,绝对不会了。你的举止太可耻了……卡斯庇安人到底看见了什么?毕竟,”因错用良机而生的真心遗憾的阴影掠过雷金纳德的脸,“我相信杏黄的领带最好还是配丁香色的背心。”

雷金纳德谈圣诞礼物

我希望大家能绝对清楚地明白,我不想要一本“乔治·威尔士亲王”的祈祷书作为圣诞礼物。知道这一事实的人永远不嫌太多。

在有关送礼的学问上,应该开一些讲授实际技巧的课程。似乎没有一个人对于别的任何人想要什么具有哪怕最模糊的概念。有关这一问题的流行观念,实在不能为一个文明社会增光添彩。

比如说,乡下的女性亲戚“知道领带总归是用得上的”,于是送你一条可怕的条纹领带,你只能私下里或在图特南路上才敢系到脖子上。她如果用它捆扎醋栗树丛倒可能真“用得上”——既能支撑枝条又能吓走飞鸟,一举两得——因为不争的事实是:见多识广的普通大山雀跟平均水平的乡居女性亲戚相比,具有更加完好的美学品位。

然后,还有那些姑母婶母们。在涉及礼物的问题时,她们总是属于困难重重的阶层。麻烦在于谁的姑母、婶母都够不上年轻。等你终于教育得她们认识到西区居民不戴红色羊毛连指手套的事实了,她们却要么死了,要么跟全家争吵,要么就做出某件同样不体谅人的事来。这就是训练有素的姑母、婶母总是这么稀缺的原因所在。

譬如我的姑母阿加莎,她去年的圣诞节送了我一副手套,竟然费心选了一副戴旧了的而且纽扣数量一个不差的。但——它们竟然有九个指头!我把手套送给了一个我私下里痛恨的男孩:他当然没戴过,不过他原本有可能戴的——这就是死亡的严酷所在了。那接近于为他的葬礼送白花一般体贴了。我当然写信告诉姑母那副手套正是一直以来的欠缺之物,它能像玫瑰一样令我们的生活绽放开来;我还怕她嫌我轻佻——她来自北方,那儿的人整天生活在对天堂和杜勒姆伯爵的恐惧中(雷金纳德装出一副对政治无所不知的样子,这可以为他不谈政治提供绝好的借口)。具有少量外国血统的姑母们在理解这类事上可说是最令人满意了。不过如果你无法选择姑母,长远看来最聪明的做法就是:你自选礼物,然后把账单给她送去。

甚至你自己圈子里的朋友,按说应该更了解你的,在这一问题上也颇有些奇怪的错觉。我并没有在收集廉价版的《鲁拜集》。我把最近收到的四本送给了开电梯的男孩,我乐于想到他会连带着菲茨杰拉德的注解读给他上了年纪的母亲听。开电梯的男孩总是有上了年纪的母亲;我想,这对他们来说是一种好意的表现。

就我个人而言,我看不出选一样合适的礼物到底有何难哉。没有一个体面地成长起来的男孩会不赞赏那些如此庄严地摆放在莫里尔橱窗中富有装饰性的利口酒瓶子——如果能弄到一瓶,我相信没有人会责怪你的。而且,你无法确定里面装的到底是薄荷甜酒还是查吐士酒的那一刻,总是最为激动人心——就像桥牌桌上看到你的搭档摊牌时一样令你激动得发抖。大家都会说到他们喜欢基督教衰落后的好处,不过创造出了绿色查吐士酒的宗教体系永远都不可能真正死去。

当然了,还有利口酒的酒杯、裹了层冰糖的水果、织锦窗帘以及无数种其他生活的必需品都可以成为可心的礼物——并不是说要多么奢侈,比如说为某人付账啦或是买件真正可爱的珠宝之类。我可比不得《圣经》中所谓的好女人,我的价值高不过红宝石。就算找得着这样一个女人,在圣诞节期间她也肯定是个不小的麻烦;恐怕只有一张空白支票才能解决这个难题。也许她灭绝了反倒是好事。

我的可爱之处就在于(雷金纳德总结道):我是个很容易取悦的人。不过到“威尔士亲王”的祈祷书为止。

雷金纳德的圣诞狂欢

有人说(雷金纳德道),除了失败再也没有比胜利更糟的了。如果你曾在所谓的节庆日跟一帮索然无味的人待在一起,你可能会修正这一说法。我永远都忘不了在巴伯沃尔德家过的那个圣诞。巴伯沃尔德太太是我父系的一位亲戚——那种不到拜访就永远想不起来的表亲——我之所以一定要去,是因为这已经是她的第六次邀请了;可为什么父亲的罪孽一定要报应到儿子头上——你在那个抽屉里找不到便笺的,那是我用来保存旧菜单和首演节目单的地方。

巴伯沃尔德太太的个性相当严肃,谁都没见她笑过,甚至在对自己的朋友讲些不愉快的话或开列储物单时都丝毫不肯假以颜色。她对自己的快乐持悲观态度,非常像一头参加印度藩王接见典礼的大象给人的印象。她丈夫一年四季都毫不懈怠地侍弄园艺。当一个人在瓢泼大雨中冲出去为玫瑰树刷去毛虫时,我通常都会想象他的家居生活应该尚有可留恋之处。不管怎么说,毛虫们肯定瑟瑟不安。

当然还有别的客人。有一位曾在拉普兰或类似地域打过猎的某某少校,我忘了他打的是什么猎物,也根本不愿想起。他们几乎每次用餐都拿这种猎物当冷盘,而他则不间断地向我们叙述它们从头到脚各处的详细尺寸,仿佛他认为我们想拿它们做冬天的保暖内衣。通常我都全神贯注地听他的细述,后来有一天我相当谨慎地提到我在林肯郡沼地打到的一只㺢㹢狓。少校的脸色一变而为漂亮的姹紫嫣红(我记得当时就想我的浴室如果贴上这种颜色的壁纸该多好看),而且我想就在那一刻他几乎就从心底里不喜欢我了。巴伯沃尔德太太现出一副对伤者急救的神情,并问他干吗不出版一本回忆录,那肯定会非常有趣。她事后才记起他已经送过她两厚册他的回忆录了,卷首插图用的是他的肖像和亲笔签名,卷尾附录是有关北极贻贝的生活习性。

直到晚上我们才抛掉日间的操心和分心事真正活了过来。牌戏被认定为一种太轻佻空虚的消遣,所以他们大部分人都玩一种他们所谓的书本游戏。你跑到外面的厅里——我猜是去寻找灵感——然后你脖子上缠着一条围巾再次进来而且看起来很蠢,其他的人就该猜出你是“韦·迈克格雷格”。我在礼貌允许的范围内坚决抵制这种蠢行,但因为好性儿磨不开面子,我还是同意去化装成一本书,不过我警告他们要花一段时间才能完成。他们耐下心来等了四十分钟,其间我跑到餐具室跟小听差玩酒杯九柱戏去了。你知道的,用一枚香槟的软木塞玩,谁击倒的酒杯多并且不打碎它们,就算赢。我赢了,七个酒杯中有四个完整无缺;我想威廉输在过于紧张。客厅里的那群人因为我总不出现已经急不可耐,事后我虽然向他们解释我当时演示的是《在走廊尽头》也丝毫无法使他们平静下来。“我从来没真正喜欢过吉卜林,”轮到巴伯沃尔德太太的时候,她道,“我没觉得《托斯卡纳的蚯蚓》有什么聪明可言——要么是达尔文写的?”

这些游戏当然很有教育意义,不过,就个人而言,我还是更喜欢桥牌。

在圣诞夜,我们被安排以古老的英国方式欢庆。大厅里四面透风,不过似乎很适合欢庆之用,并装饰以日本扇子和中国宫灯,看来很有古老的英国风味。一位年轻女士以披肝沥胆的恳切语气朗诵了一则关于一个小女孩夭折或是做了什么事的陈腐故事款待我们。接着,少校绘声绘色地向我们描述了他跟一头受伤狗熊的搏斗。我私下里希望狗熊们在类似的场合偶尔也能赢那么几次,至少事后它们不会吹嘘个没完。我们还没来得及调匀呼吸,一位年轻人就开始在我们身上施展开了测心术,一见之下你就会本能地觉得这位测心术大师有位尽职的母亲和马虎的裁缝——面对再大的困境他都能侃侃而谈,不时疑心地抚平头发,仿佛他认为他的头发会反击似的。测心术相当成功,他宣称女主人脑子里正在想的是诗,她承认她正在琢磨奥斯丁的一首颂诗。这已经够接近的了。我怀疑她脑子里真正在转的是一小块羊颈肉外加一点李子布丁是不是就能充当第二天厨房里的晚餐。作为欢庆顶点的是团团围坐一起玩具有进步意义的哈尔马跳棋,奖品是牛奶巧克力。我从小家教甚严,而且我也不喜欢为了牛奶巧克力煞费苦心,所以我就发明出一点头痛就此退场。有一位朗珊-史密斯小姐比我早退场几分钟,她是位相当令人敬畏的女士,总是一大早就在大家都很不方便的时刻起床,给你的印象是早餐前她一直在跟欧洲大部分政府密切沟通。她门上钉了张便条,要求次日极早就叫醒她。这种良机可是千载难逢。我另写了张条子贴在原来的条子上,只留下她的签名,宣称在大家寓目于这些文字之前她应该已然结束了她无谓的生活,并为给大家带来的麻烦致歉,期望能举行个军事化的葬礼。几分钟后,我在楼梯口拼力挤爆个充气纸袋,并且像悲剧主人公一样大声呻吟,估计地窖里都能听得到。然后我就按自己的本意上床睡觉。大家拼命要撞开那位女士房门的声音听来绝对不合礼节,她勇敢地予以抵抗。我相信他们足足花了一刻钟时间在她身上寻找子弹,仿佛她是个具有历史意义的古战场。

我痛恨在节礼日外出旅行,不过有时候你也不得不干些你不喜欢的事。

雷金纳德的《鲁拜集》

有一天(雷金纳德道),我正在浴室里消磨时光,对新年的到来颇为悲观,这时突发奇想,想做个诗人。据我理解,最重要的条件是你必须生出来了。好吧,我把自己的出生证搜了出来,发现我在这一点上绝无问题,然后我就着手为新年写一首颂歌,我觉得不是没有可能。我相信,不论是在什么领域,只要能享用到第一流的美味佳肴,看似绝不相干的人也能做出极端不同寻常之事。这首颂歌中最佳的诗句照抄如下:你听到的是恼怒的松鸡之呻吟,抑或被勒上马嚼子的蜗牛之咆哮(是丈夫抑或母亲,像我一样,还是夫或妻),你曾否悄悄走过那个受伤之袋熊正在悲叹的黑暗房间?

当然,不太可能每个人都有过这样的经验,但人们的想象力正是在这种情况下被刺激起来并将他们拖离他们狭隘、单调的自我。没人说过我狭隘或是单调,但一想到那个里面有头遭殃的袋熊的房间,连我都会时不时兴奋不已。它当然不好。但几位编辑却一致认为它不宜发表;他们说这种诗以前就有过,比我的还要糟,而且对这类作品的市场需求实在是太有限了。

我正灰心丧气的时候,公爵夫人请我在她的纪念册上写点什么——你知道,有波斯风味又有点颓废的——于是我想,一首关于臭鸡蛋的四行诗应该很符合这样的要求。于是我一挥而就:咯咯,咯咯,小母鸡,我真想知道我碰上的这个蛋是不是你下的,又是何时下的,唉!太晚了。阿门。

公爵夫人反对“阿门”,我是觉得这会为这整个事件增添一种宽恕与盖棺论定的色彩。她还说这也不够波斯,好像我正设法卖给她一只其母亲不是因为血统而是为了爱情生下它来的小猫。于是我完全推倒重来,新版如下:那只数月前生下汝之母鸡,谁知道她在怎样的死日永远安息;汝之生命尾声已得眷顾,并将汝之腐臭降于财政之敌。

我觉得这里面颓废的味道都足以折服豺狼了,而且自觉对这个鸡蛋本来可以在圣卢克夏天具有的经济价值表达了无限的哀怜和感叹。但公爵夫人却请求我将任何政治暗示统统去除;她是某个妇女组织的主席,她说这有可能会被当作对某些应受谴责之手段的认可。我怎么也想不起艾琳卖力支持实则阻碍的是哪个党派了,但我不会忘记我有一次在她家小住时她交办的一件事:她给了我一本小册子和一些葡萄等物,前者要送到一个不够坚定的投票者家里,后者用于慰问一个因服了一种专利药物而寒战不止的女人。我觉得倒不如将葡萄送给投票的,把政治文学给那个病妇。谁知我这样做后公爵夫人竟荒谬地颇为着恼,好像是因为政治传单上的题头是“写给打算摇摆不定者”——这个愚蠢的标题可不归我负责——于是那个病妇就再也没能康复;不过,那个投票的却完全被葡萄和果子冻给争取过来了,我想这也该功过相抵了。谁料公爵夫人竟称之为贿赂,而且说这可能危及她所支持的候选人;他可以向教会基金和教堂基金认捐,为足球和板球俱乐部以及赛艇会认捐,为各种集市、豆宴以及敲钟人认捐,为家禽展和耕作比赛认捐,为阅览室和唱诗班远足认捐,还有狩猎奖、推荐书等等诸如此类的杂事;但行贿却绝对不能容忍。

我想相较于写诗我可能还是在选举活动上更有天分,这首四行诗真让我烦不胜烦了。那个鸡蛋真是难以驾驭了,公爵夫人又建议增加点法国文学的调调。我于是搜索枯肠,想从最熟悉的法国经典中寻出点可以利用的边角碎料。进行了点记忆操练后,我写出了以下的版本:汝有否园丁曾有之笔?我无此物;且知目下梨树之不佳。哦,彼凯阔巴德之驰骤较王子殿下之骏马尚犹多。

即便如此也不能令艾琳完全满意,我猜是其中的地理概念困扰了她。她可能以为凯阔巴德是个不怎么时兴的德国矿泉疗养地,你会在那儿碰到竞逐婚姻市场的投机者以及专门应急的塞尔维亚国王们。到了这时,我开始当真有点不耐烦了。我即便动怒时看起来也相当和颜悦色。(我原希望你会说我经常动怒的。谈话可不能让我一个人垄断了。)“当然,如果你想要点真正波斯真正激情的东西,那就加点红酒和夜莺。”我继续建议道,但她却把纪念册一把夺了过去。“你休想。绝对不要什么红酒或者什么激情。这本纪念册是亲爱的阿加莎送我的,她会很难过地看到它这么快就——”

我说我根本不相信阿加莎会感觉出什么快慢来,于是我们就这个问题相当激烈地争论起来。最后,公爵夫人宣称不准我在她的纪念册上涂任何肮脏玩意儿了,而我说甭指望我在她的肮脏本子上写任何东西了,归根结底我们俩的观点也没太大分歧。剩下的那个下午我假装在生闷气,但我实际上仍然在琢磨那首四行诗,就像猎狐犬把吃食藏在一个隐秘的花圃下留待此后慢慢享用。我瞅机会找到了阿加莎的笔迹,她的字把纪念册的首页全部占满了,然后我尽可能模仿她一本正经的笔迹,在页上角插上了一段描述西藏风情的诗篇:跟你,哦,我的爱,在一头哼哼唧唧的牦牛鞍上行完一段驿程,(我认为所谓驿程是种很不舒服的邮政旅程)瑟缩发抖的女伴再也挤不进来,比海德公园里的庞阿尔还要舒畅。

即便是在相当僻远的西藏,你也无法想象阿加莎会跟某位情人结伴跨上一头牦牛。我都相当怀疑她会在瑞士辛普隆隧道这样隐匿的地方跟她自己的老公这么干。不过,正如我已说过的,诗总能刺激我们的想象力。

顺便说一声,上次你问我十四号能否跟你一起吃饭,我说我要跟公爵夫人一起吃饭。哦,这已经取消了,我将跟你一起吃饭。

雷金纳德在俄罗斯

雷金纳德坐在公爵夫人沙龙的角落里,竭力想原谅周围的家具,它们显然是想模仿路易十五的风格,但却经常露出威廉二世的马脚。

他将公爵夫人归为与众不同的那类女人:她看起来像是下雨天也会习惯性地出去喂鸡。

她芳名奥尔迦;她将自己的希望和信仰都寄托于一条猎狐犬,并坦承她赞同社会主义者的观点。身为一位俄国公爵夫人也不一定都叫奥尔迦,事实上,雷金纳德就认识不少叫薇拉的公爵夫人;不过猎狐犬和社会主义倒是独一无二的。“卢申伯爵夫人养了条牛头犬。”公爵夫人突然道,“在英国养牛头犬比猎狐犬更时髦吗?”

雷金纳德回顾了一下近十年来的犬科时尚,给了个模棱两可的回答。“你认为她好看吗?我是说卢申伯爵夫人。”公爵夫人道。

雷金纳德想了想,从伯爵夫人的面色看来,她的饮食像是只限于蛋白杏仁饼干和淡雪利酒。于是他就讲了出来。“那怎么可能?”公爵夫人扬扬得意地道,“我就眼见她在多侬餐馆吃鱼汤。”

公爵夫人总是为那些面色实在欠佳的朋友辩护。她就像她这个性别的众多成员一样,慈善只有在对方真正丑陋时才会发生,而且通常并不会走得更远。

雷金纳德收回了他蛋白杏仁饼干和雪利酒的理论,转而对一幅小型画像生出了兴趣。“那个呀,”公爵夫人道,“那是罗里科夫老公爵夫人的画像。她当时住在米里奥大街,靠近冬宫,而且是位旧式俄罗斯教育出身的宫廷命妇。她对人、事的知识有限到了极点,但她对每个跟她有过接触的人都优渥有加。有个故事,说她临死前,就要离开米里奥大街去往天堂的时候,曾用她正式的不连贯的法文给圣彼得写了封信:‘在下罗里科夫公爵夫人。很荣幸认识您。请您将我介绍给仁慈的上帝。’圣彼得满足了她的愿望,为她做了介绍,于是公爵夫人就给仁慈的上帝写了封信:‘在下罗里科夫公爵夫人。很荣幸认识您。我们在米里奥大街的教堂里经常谈到您。’”“只有国教的老派牧师懂得如何温文优雅地轻嘴薄舌。”雷金纳德评论道,“这让我想起在某个外国首都的英国国教教堂里的一件事,我们就不提具体地名了。那天我正好在教堂里,一位初级牧师正为了某样苦难在募捐讲道,他有一段真正的雄辩的讲道庶几担当得起我上面的品评——‘受苦者的眼泪,我该将其比作什么——比作钻石?’另一位初级牧师原本出于职业上的嫉妒一直在假寐,这时被突然惊醒,匆忙中回答:‘我该出方块吗,搭档?’前者的反应同样于事无补,因为他做梦般但又以一种痛苦的决断口气下了结论:“一对方块。”所有的人都看着这位传道士,不过他倒是对自己在这样的环境下得到的分数挺满意的。”“你们英国人总是这么轻嘴薄舌,”公爵夫人道,“我们俄罗斯的麻烦太多了,哪容你轻松得起来。”

雷金纳德忍不住轻微哆嗦了一下,仿佛一只意大利灰狗在等待它自己本不赞成的某一冰河时代到来时做出的反应。然后就听天由命地进入不可避免的政治话题。“你们在英国听说的有关我们的事没有一样是真的。”这就是公爵夫人令人鼓舞的开头。“我在学校里总是拒绝学习俄国地理,”雷金纳德道,“我肯定有些名字必定是错的。”“我们的政府体系都是错的,”公爵夫人不动声色地继续道,“官僚们想的只是自己的腰包,人民备受剥削和掠夺,所有的一切均处置失当。”“就我们而言,”雷金纳德道,“一个内阁在执政约四年后通常就被认为已经邪恶得毫无人性、一钱不值了。”“但如果这是个坏政府,你们可以在选举中让它下台啊。”公爵夫人争论道。“就我的印象而言,我们一般是这么做的。”雷金纳德道。“但我们这儿却可怕透顶,每个人都在走极端。在英国,你们却从不走向极端。”“我们走向阿尔伯特大厦。”雷金纳德解释道。“我们总是在压抑和暴力之间摇摆,”公爵夫人继续道,“而且我们的人民总是但求平安无事,真是遗憾。你在哪儿都找不到这么温厚又这么重家庭观念的人民了。”“在这一点上我完全同意您的意见,”雷金纳德道,“我在某个法国港口认识的一个男孩就是最好的例子。他的头发是自来卷,特别是在礼拜天,而且他桥牌打得很好,即便对一个俄国人而言这也很能说明问题。我不认为他还有什么别的长处,不过他的家庭观念还真叫强。他外婆去世时,他虽没有因此全盘放弃桥牌,但他宣布从今往后的三个月内他将只穿黑色以示哀悼。我觉得这可真是美好。”

公爵夫人并未受到感动。“我想您一定非常任性,活着只为了快活。”她道,“一种只要寻欢作乐、赌博玩牌、放荡挥霍的生活带来的也只能是心灵的不满。终有一天您会认识到这一点。”“哦,我知道有时候是会这样的,”雷金纳德赞同道,“禁止打开的香槟总是最甜的。”

不过这一评论用在公爵夫人身上纯属浪费,她更喜欢只溶有一丁点麦芽糖的香槟。“希望您能再来看我,”她特意用一种防止这种希望太有感染力的语调道,接着又添了一句,“您一定要到我们乡下的住宅小住几日。”

她乡下的土地位于谭博夫市另一面几百俄里之外,在她和她最近的邻居之间还有十五英里左右聚讼不已的耕地。雷金纳德觉得那儿像是自有一种隐私,神圣不容侵犯。

一个不购物的性别

伦敦西区新开了一家大型购物中心,而且特别以女性为目标客户,这不禁让我们想到:女性当真购物吗?当然,她们像蜜蜂飞向花朵采蜜一般勤勉地前去购物已经是个不争的事实,但她们是按这个词的实际含义在购物吗?投入金钱、时间和精力的真正意义上的购物程序自然应以不断满足个人的普通家庭需要为最终目的,在这一点上,女仆(以及各个阶层的家庭主妇)可是声名狼藉,她们几乎将不去满足日常生活的需要当作了一种荣誉。“我们到礼拜四就没淀粉用了。”她们以宿命论者的预感道,而到了礼拜四淀粉果然用光了。她们已经几乎以分秒不差的准确性预见了她们的存货何时用罄。如果礼拜四碰巧店铺关门较早,她们的胜利就完满无憾了。储存有淀粉并以零售为目的的那家店铺没准儿就在她们家门口,但女性的意识已然拒绝了这种可以为正在缩小的存货补充货源的明显来源。一句“我们不在那儿购物”立马就超越了人们日常活动的范围。而且值得一提的是,正如兔子不吃窝边草,一个女人也很少跟她眼皮子底下的商店打交道。似乎某种日用品供应的源头越远,越是容易告罄。也许当初的方舟在起碇前五分钟时就有几个女性的声音扬扬得意地宣称鸟食不够了。几天前,我认识的两位女士向我倾诉了些她们的精神不安:因为有个朋友刚好在午饭前的时间来访,她们又不能请她留下来共进午餐,因为(带着一丝合法的骄傲)“家里面什么都没有”。我向她们指出,她们就住在一条店铺云集的街上,要不了五分钟就能动员出一顿相当过得去的午宴。“这个嘛,”她们相当有尊严地道,“我们倒从没想到。”给我的感觉像是我给她们提了什么几近下流的建议。

而且,在满足跟文学有关的需求方面,女性的购物能力更是几乎溃不成兵。如果你偶然出了一本小有名气的书,你肯定会收到某位你几乎都不认识的女士的来信,问你“怎么能弄到这本书”。她知道这本书的书名、作者和出版社,但论到如何才能跟它发生实际性的接触,对她而言仍是个无法解决的问题。你回信指出如果她求助于五金商或是谷物商那无异于缘木求鱼,因此郑重建议她跟某位书商接洽,如此应不失为最有希望之途径。一两天后她又写信给你:“一切顺利,我已经从令姑母处借得。”当然,这就是一位根本不购物的主儿,她已然找到了更好的途径,不过当她这些另辟的蹊径全都闭塞后她也就没辙了。有一位住在西区的女士有一天向我谈起她对西苏格兰高地狗很有兴趣,极欲了解这种狗的详情。几天后我在最流行的一种户外生活周报的最近一期上碰巧读到一篇详述这一题目的文章,于是写信把详情告诉了她,并给出了那一期周报的出版日期。“我弄不到那份报纸。”她打电话告诉我。她竟然弄不到。她就生活在一个据我估计有不下一千个报刊零售商的城市里,她在每天出去购物的途中就该路过几十个这样的报刊亭,但那篇写西苏格兰高地狗的文章对她而言简直就像是写在一本弥撒书里并密藏在西藏东部的某个喇嘛庙里一样遥不可及。

看中某样东西就粗暴地径直买来的男性购物者自然会引起女性旁观者斗志昂扬的嘲笑。大半个夏日午后都在玩弄一只耗子然后还有可能把它给玩丢了的猫,无疑会对一只十秒钟内就把耗子解决掉的勤勉的狗持同样嗤之以鼻的态度。几天前的一个午后,我去买几样东西,就要买齐了的时候被我的一位女性相识发现了,按照她教父母的先例,我们就叫她阿加莎好了。“你肯定不会在这儿买吸墨纸吧?”她激动不安地低声大叫道,而且她似乎当真希望我就此罢手。“我带你去威克品克店吧,”我们刚走出那家店铺她立刻道,“他们有各种颜色的吸墨纸,真是太可爱了——珍珠色、淡紫色,还有浓褐色的和压纹吸墨纸——”“可我只想要普通的白色吸墨纸。”我说。“别担心。他们威克品克的人认识我的。”她不合逻辑地回答。阿加莎显然觉得吸墨纸非常罕见,只卖给少数知名人士,以免被充作危险或不合礼仪之用途。在走了约两百码后,她开始觉得她的下午茶比我的吸墨纸紧要得多了。“你为什么要买吸墨纸?”她突然问道。我耐心地向她解释了一番。“我用它吸干手稿上未干的墨迹并避免污染笔迹。可能是公元前2世纪中国的一个发明,不过我不能肯定。我能想到的唯一别的用途是可以把它团成球给小猫玩。”“但你没有小猫。”阿加莎道,带着一种要在绝大多数场合阐述绝对事实的那种女性的执着劲儿。“流浪猫随时都可能闯进来。”我答道。

总之,我还是没有买到吸墨纸。

加布里埃尔-厄内斯特

“你的森林里有野兽。”在驶往车站的途中画家坎宁安道。这是他在途中说的唯一一句话,不过因为范·切尔一直没停过嘴,坎宁安的沉默也就丝毫不显了。“一两只离群的狐狸外加几只常住的黄鼠狼。不会再有更野的了。”范·切尔道。画家未置一词。“你说的野兽到底指的什么?”他们已经到了月台了,范·切尔才又问道。“没什么。我的想象吧。火车来了。”坎宁安道。

那天午后,范·切尔照常去他的林地漫步。他书房里有一只制成标本的麻鸠,他又知道很多野花的名字,所以他姑妈把他描述为一位伟大的博物学者也许不无道理。至少,他是个伟大的步行者。他习惯于在散步途中细心留意所见的一切,倒并非为了匡助当代的科研,主要是为晚间的闲谈寻找话题。他注意到野风信子已经开始开花,于是提醒自己把这一现象告诉大家。时令虽或许已然提醒他的听众注意到了出现这种现象的可能性,不过至少他们会觉得他对他们是绝对坦诚无欺的。

然而,那天午后范·切尔看到的却是一番远远超越了他日常经验的情景。橡木矮林的洼地上有一泓深潭,潭上方横悬一光滑的石块,石块上四仰八叉地躺着个约十六岁的少年,正在懒洋洋地晒他水淋淋的褐色身体。因为刚刚潜过水,他的湿发分成几绺紧贴在头上,他浅褐色的眼睛异常明亮,几乎有一种凶狠的微光闪烁其间,此刻正懒散而又警觉地转向范·切尔。这一奇特的景象实大出范·切尔的意料,他发现自己竟兀自沉浸于新奇的幻想,一时忘了开口。这个野性十足的少年到底来自何处?大约两个月前,磨房主的妻子丢了个孩子,大家都认为是被磨房的水流给冲走了,但那还只是个婴儿,并非一个半大少年。“你在这儿干什么?”他盘问道。“显而易见,晒太阳。”少年答。“你住哪儿?”“就这儿,森林里。”“你不可能住在森林里。”范·切尔道。“很棒的森林。”少年道,口气中竟带有一丝保护人的味道。“可你晚上睡在哪儿?”“晚上我不睡觉,那是我最忙的时候。”

范·切尔有点恼怒,但又有一种他不愿正视的不祥预感。“你吃什么呢?”他问。“肉。”少年道,他以一种拖长了的回味语气说出这个词,仿佛正在品尝它的美味。“肉!什么肉?”“既然你这么感兴趣,不妨直言相告:兔子、野禽、野兔、家禽,当令的羊羔,我能捉到的孩子;不过我晚上出来狩猎时他们一般都给关得太严,不容易弄到。我上次品尝小孩子的嫩肉已经是两个月前的事了。”

范·切尔故意忽略了少年最后一句调侃性质的评论,竭力将少年引到更容易操控的对象上。“你号称以野兔为食可真是吹牛把帽子都吹掉了。(考虑到少年的着装情况,这个比喻很难说恰当。)我们这边山坡上的兔子可不容易捉到。”“晚上我四条腿跑着捉。”少年的回答颇耐人琢磨。“我想你是说你带着条狗去捉?”范·切尔斗胆一猜。

少年懒懒地翻身仰卧,低低地笑出声来,这笑声听来甚觉怪异,既像是开心的轻笑,又像是令人心惊的咆哮。“我不认为有哪条狗会乐于跟我做伴,特别是在夜里。”

范·切尔开始觉得这个有着怪异眼神和怪异言谈的少年身上有某种真正诡异的感觉。“我不能让你待在这边的森林里。”他语带权威地宣布。“相比你家里,我想你该更愿意我待在这里。”少年道。

这个野性十足的裸体动物如果出现在范·切尔秩序井然到古板程度的家里倒真是个奇观。“如果你不走,我只得强迫你走了。”范·切尔道。

少年像道闪电般跃入深潭,一眨眼工夫他那水淋淋、亮闪闪的身体就在范·切尔站立的岸边冲了出来。这动作对水獭来说算不得什么,可是一个少年做来就未免太让人吃惊了。范·切尔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但脚下一滑,差点摔在长满野草的岸边,而那双虎视眈眈的浅褐色眼睛就近在咫尺。他几乎本能地抬手护住咽喉。少年再次笑出声来,这一次咆哮已经将轻笑驱逐殆尽。然后,又一下令人瞠目的闪电般跃动,少年已然跃入柔顺的杂草和蕨类植物丛中,不见了踪影。“多不同寻常的野兽!”范·切尔站直身体时道。然后他想起了坎宁安的评论:“你的森林里有野兽。”

慢慢往家走的路上,范·切尔开始琢磨当地发生的各种事件,看有没有可能跟这个让人瞠目的年轻野人扯上关系。

近来森林里的野味似乎越来越少,农场里的家禽时有走失,野兔也莫名其妙地越来越罕见,他还听到些山坡上的羊羔不时被拖走的抱怨。这个野性少年是不是真有可能带着几只偷猎的良犬在山中打猎呢?他曾说起在夜里“四条腿”猎食,但又很奇怪地暗示没有狗愿意接近于他,“特别是在夜里”。这可真是费解。然后,当范·切尔在算计最近一两个月来发生的各种损失和破坏时,他的脚步和思绪突然间同时定格了。那个两个月前丢失的婴孩——都认为是跌到磨房的水流里被冲走了;但孩子的妈妈曾坚持说她听到他们居住的山坡上,从水流的对岸传来孩子的尖叫。当然,这太不可思议了,但他还是希望那个少年没有谈及两个月前吃过小孩嫩肉的怪话。这种可怕的事件就是开玩笑也是说不得的。

这次范·切尔没有像通常那样想跟大家交流一下他在森林里的发现。他教区议员和治安法官的身份似乎也因他个人财产的大受威胁而遭到某种程度的损害,甚至可能有一张记录他遭袭的羊羔和家禽的沉重账单已经送上门来了。晚饭时他非同寻常的沉默。“你舌头打结了?”他姑母道,“人家会以为你看到了一匹狼呢。”

范·切尔因为不太熟悉这句老话,觉得姑母的评论相当愚蠢;如果他果真在他自己的产业范围看到了一匹狼,那他的舌头不定会多么活跃呢。

范·切尔直到翌日早餐时仍觉得昨天的事件引起的不安之感并未完全褪尽,于是他决定乘火车去附近教区总教堂所在的镇上找到坎宁安,问清楚他到底看见了什么使他做出森林中有野兽的结论。既然下了决心,他通常的乐观本性也就部分恢复了。他于是哼着欢快的小调,漫步走进晨室去吸他惯常的早烟。谁料,一进入晨室,轻松的小调就骤然变成了敬神的诅咒。软榻上优雅地四仰八叉地躺着的正是森林里的那个少年,带着一种几乎是夸张的安闲神态。他比范·切尔昨天看到他时要干爽,不过除此之外他的衣着看来没有丝毫的不同。“你怎么敢跑到这儿来?”范·切尔怒斥道。“是你跟我说我不许待在森林里的呀。”少年平静地道。“但没叫你到这儿来。我姑妈要是看到你该怎么办!”

为了将眼前的灾难最小化,范·切尔慌忙用一份晨报尽可能将他这位不速之客遮掩起来。正在此时他姑母走了进来。“这个可怜的孩子迷了路——而且丧失了记忆。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也忘了自己来自何处。”范·切尔绝望地解释道,同时担心地瞥了那位“流浪儿童”一眼,看他是不是打算不合时宜地实话实说,暴露他外貌以外的其他野性特征。

范·切尔小姐大感兴趣。“没准他内衣上有记号。”她提议道。“看来他的内衣也都丢了。”范·切尔说着,狂乱地扯了几下晨报,使它尽量保持在原位。

一个无家可归的裸体小孩就像一只流浪的小猫或是被遗弃的小狗一样引起了范·切尔小姐的满腔柔情。“我们得尽我们所能好好照顾他。”她决定。于是在极短的时间内,一位信使被遣往牧师公馆——牧师曾雇过一个小听差——带来一套食品室仆人的着装以及必要的附件,如衬衫、鞋子、硬领等等。修饰整齐、装束一新的少年在范·切尔眼里丝毫未失去其诡异之气,但他姑母却觉得他着实甜蜜可人。“在我们知道他到底是谁之前也得叫他个什么呀,”她道,“我想,就叫他加布里埃尔-厄内斯特吧。这名字好,挺合适他的。”

范·切尔表示同意,但私下里不禁怀疑这个好名字是否安错了地方。他的疑虑丝毫未曾减轻,因为他那条沉静的老黄狗自从少年一进门就逃到了外面,眼下正顽固地待在果园的尽头浑身哆嗦着不停狂吠,而惯常跟范·切尔本人一样勤勉地饶舌的金丝雀也吓得缩成一团,至多惊恐地吱吱两下。他于是越发下定决心,一定要尽快跟坎宁安磋商一下此事。

当他驶往火车站时,他姑母正安排加布里埃尔-厄内斯特帮她招待她主日学校班里的孩子喝下午茶。

坎宁安一开始并不太愿意谈这个话题。“我母亲死于某种脑部疾病,”他解释道,“所以你该理解我为什么不愿详述我看到的或只是自认为看到的任何具有不可思议的怪异特征的事物。”“你到底看到了什么?”范·切尔坚持道。“我自认为看到的场景实在太过诡异,没有任何一个理智健全的人会相信它当真发生过。在府上的最后一天傍晚,我正半掩在果园门口的树篱边欣赏落日的余晖时,突然看到一个裸体少年也站在光秃秃的山坡上望着落日。我把他当成了一个刚在附近哪个池塘里洗过澡的孩子,但他的身姿真像极了异教神话中的牧神,我马上就想请他做我的模特儿,如果再有那么一瞬我就会跟他打招呼了。但就在那时,太阳完全隐没,所有的橘黄粉红尽皆失色,只留下一片清冷和灰白。而与此同时,一件令人惊骇的事发生了——那个少年也跟着失踪了!”“什么!消失于无形了?”范·切尔激动地问道。“并非如此,这正是最可怕的所在,”画家回答,“就在一秒钟前站着那个少年的空旷山坡上立着一匹巨大的野狼,通体黑色,还有闪光的獠牙和凶狠的浅褐色眼睛。你可能会想——”

但范·切尔已经来不及想什么了,他以最快的速度向车站狂奔。他打消了先发个电报的念头。“加布里埃尔-厄内斯特是个狼人”根本就没办法将事情说清楚,他姑母会认为那是封密码电报而他又忘了给她密码本。他唯一的希望是能在日落前赶回家。雇来的马车似乎慢得像是蜗牛,沿途的乡间道路被落日的红霞染得姹紫嫣红。他冲进家门时他姑母正在收拾吃剩的果酱和蛋糕。“加布里埃尔-厄内斯特在哪儿?”他几乎尖叫道。“他送小图普回家去了。”姑母道,“天色已经不早了,我怕小家伙自己回家不安全。多可爱的落日啊!”

范·切尔虽然并未遗忘西边的落霞,却没留下来讨论落霞之美。他以日常少见的速度沿通往图普家的窄路奔去。路的一边是磨房迅疾的水流,另一边耸起山坡光秃秃的轮廓。通红的落日尚有一角挂在天边,再拐个弯儿就该看到他追的那对错配的冤家了。但霞光突然间完全失色,天边只剩一抹灰暗的光影在不停颤抖。范·切尔闻得一阵惊恐的哀号,只得无奈地停下了脚步。

小图普和加布里埃尔-厄内斯特踪影皆无,但后者弃置的外衣就躺在乡间小路上,于是大家揣测是小图普跌入了激流,陪伴的少年脱掉衣服跳进水里想救他,但自己也溺水身亡。范·切尔和当时正在近旁的几个工匠都听到一个孩子就在发现衣服的附近高声尖叫。

图普太太还有十一个孩子,所以对幼子的丧亡表现得很是节制,但范·切尔小姐却真心为她失去的弃儿悲伤不已。她原想在教区的小教堂里立块纪念铜匾,上书“加布里埃尔-厄内斯特,一个无名少年,为救他人英勇献身”。范·切尔一般而言对他姑母甚为迁就,但这次却断然拒绝为加布里埃尔-厄内斯特树碑立传。拉普洛什卡的灵魂

拉普洛什卡是我认识的最为卑鄙,同时也称得上最有趣的人物。他在说人家坏话时采用的方式如此迷人,你禁不住会原谅背地里说你的那些同样恶毒的话。我们总是痛恨任何有关我们的恶意流言,却又总喜欢听说给我们听而且说得巧妙的流言。拉普洛什卡干得实在不赖。

拉普洛什卡自然交游颇广,而且他在择友方面也有些计较:大部分是银行账户的余额能够适应他那一边倒的好客观点之人。于是,他虽然收入颇为有限,却能在收支相抵的情况下过得相当舒适。在那些由于各种原因能够容忍他的相识之间,过得就更舒服了。

但对于穷人或是跟他一样收入有限的人,他的态度就变得警觉而又焦虑。他像是时刻被一种担心折磨,唯恐一个先令或法郎,或者不论何种流通的货币会从他的口袋或效劳中流入他某个手头正紧的同事手中。按照坏事自有好报的原则,他会高高兴兴地为某位富有的赞助人奉上两法郎一根的雪茄烟。但我知道,但凡碰到需要给侍者一点小费的场合,他会宁肯身陷做伪证的苦恼也不肯承认他拥有哪怕一个小铜币的。其实就算他付了那枚硬币,他也会在最短的时间内把它讨回来——他自有办法保证欠他钱的一方牢记这一事实——不过他深知人算不如天算,所以他那枚便士或苏只要一刻不到手,对他而言简直就是生不如死。

知道了拉普洛什卡这一可爱的弱点后,你就总忍不住拿他对并非出自本意之慷慨的恐惧开开心。主动提出用出租马车载他一程,然后又假装带的钱不够付车资;瞅准他手里捏着一把银币找零头时向他要六个便士,闹他个大红脸。这都是些要靠见机行事的机灵促成的小折磨。不过论到拉普洛什卡的足智多谋,我们必须承认,无论面对多么尴尬的困境,他总能在绝不损害其永远说“不”的声誉前提下以某种方式脱身。不过众神有时也会遍撒机会于众人,我的机会在一天晚上,我正跟拉普洛什卡一块儿在一家廉价的路边餐馆共进晚餐时翩然而至(除非是有不容置疑之收入的人士邀请,拉普洛什卡宁肯勒紧裤带;当然,碰上人家请客的好机会他就唯恐裤带不够松了)。饭就要吃完的时候,突然有个紧急口信召我即刻前往,我就没顾我的同伴激动不安的抗议,残忍地回道:“先付了我那份,明天还你。”翌日一大早,我走了平常一条极少取道的边街,但拉普洛什卡凭着本能很快就逮到了我。他带着一种彻夜未眠的神情。“从昨晚开始你欠我两个法郎。”这就是他上气不接下气的问候语。

我故意把话题扯到了葡萄牙的局势上,情况似乎越来越不妙了。但拉普洛什卡对这个话题就像条耳聋的蝰蛇般心不在焉,并马上又回到了两法郎的主题。“恐怕我必须得欠你的了。”我轻快而又残忍地道,“在这个世界上我一个苏都没有。”这还不算,我还伪称,“我要离开半年时间,也许更长些。”

拉普洛什卡一言未发,但他的双眼凸出了一些,而且两颊呈现出巴尔干半岛民族志地图般斑驳的颜色。当天日落时分,他溘然长逝。医生的诊断是“心力衰竭”,不过我因为晓得内情,明白他事实上死于心痛。

如何处置他那两个法郎也就成了问题。害死拉普洛什卡是一回事,留着他至爱的金钱又会造成一种我很不习惯的铁石心肠的感觉。最容易的解决办法当然是送给穷人,但这无论如何都不适应目前的情形,因为再没有比滥用他的财产更能使死人苦恼的了。反过来,想把这两法郎送给富人也得需要点技巧。摆脱困境的方式看来还是见机行事的好,于是接下来的礼拜天我就挤进了巴黎一家最受欢迎的教堂中那各色人等的人流中。一个上书“济勒·古雷先生之穷”的募捐口袋正在走道上似乎水泼不进的人海中蜿蜒地破浪前进,我前面的一个德国人显然不希望募捐的请求打扰了他对宏伟音乐的欣赏,对他的同伴相当大声地对所谓的慈善募捐提出了批评。“他们根本不需要钱,”他道,“他们的钱多得用不完。他们哪里穷了。他们吃得比谁都好。”

假如此言不虚,我的问题就解决了。我把拉普洛什卡那两法郎扔进了袋中,并暗自祝祷济勒·古雷先生一定要富贵齐天。

三个星期后,我因事去了维也纳。有天晚上,我很享受地在瓦灵格区一家简陋却极好的小餐馆里用餐。店里的设备极其原始,但他们的炸肉排、啤酒和奶酪简直无与伦比。美酒佳肴引来食客无数,除了近门的一张小桌子之外已经客满了。吃到一半,我偶尔瞥了一眼那个空座,发现已经有人了。全神贯注死盯着菜单一定要从便宜菜色中榨出最便宜的那一种的正是拉普洛什卡。他看了我一眼,将我点的菜肴尽收眼底,仿佛在说“你吃的就是我那两个法郎”,然后就迅速将目光移开。如此看来,济勒·古雷先生的穷显然是真穷了。炸肉排马上味同嚼蜡,啤酒也像是变了温暾水,瑞士干酪我碰都没碰。我唯一的念头就是赶快离开那个餐馆,离开那个人就座的房间。在我仓皇逃窜之际,我感觉拉普洛什卡责备的眼神盯着我给吹短笛的小费数目——又是从他那两法郎中出的。翌日,我特意到一家我觉得活着的拉普洛什卡绝不可能涉足的昂贵餐厅吃午饭,希望死了的拉普洛什卡仍能恪守同样的界限。事实证明我没错,但我从餐厅出来后发现他正面容愁惨地研究钉在入口处的菜单。然后他慢慢地举步去了一家自助餐厅。有生以来第一次,维也纳生活的魅力和快乐在我眼中黯然失色。

自此之后,无论到巴黎、伦敦还是天涯海角,我总是能经常看到拉普洛什卡。如果我坐在戏院的包厢里,就会感觉到他躲在最高楼座的昏暗旮旯里偷偷望着我的目光。如果在下雨的午后进入我的俱乐部,我就会看到他憋憋屈屈地躲在对面的门廊下避雨。我哪怕在海德公园收费最低廉的椅子上坐坐,也会看到他就坐在一边的免费长椅上。他倒从不盯着我看,不过总是煞费苦心地如影随形。我的很多朋友都开始说我脸色大变,并建议我能抛开的杂事就尽量抛开。要是能做得到,我早就把拉普洛什卡抛开了。

在某个礼拜天——也许是复活节,因为比平常挤得更厉害——我再次挤进在时髦的巴黎教堂听音乐的人群,那个募捐包又一次艰难地穿越人海。我身后的一位英国女士想把一个硬币扔进去,但隔得太远,于是我经她请求帮她把硬币投进去。那是个两法郎的硬币。我突然灵机一闪,临了只把我的一个苏放进口袋,那枚银币滑进了我自己的口袋。我把拉普洛什卡的那两法郎又从穷人手里夺了回来,那些穷鬼永远不配有这样的馈赠。我从人群中退出时听到有个女人的声音道:“我不信他把钱放进了募捐袋。巴黎怎么遍地都是这种人!”不过我的心情却很久以来头一次轻松起来。

如何把这重新得到的财富送给“配”得到它的富人,仍是个棘手的问题。我再次将希望寄托给意外的灵感,而幸运竟再次眷顾于我。两天后,我因为避雨,闯进了塞纳河左岸一座历史悠久的教堂,我发现R男爵——巴黎最富有但衣着最破敝的著名人物正在细察教堂的旧木雕。这可真是千载难逢、稍纵即逝的良机!于是我在自己明显的英国腔法语之上再加以强烈的美语变形,向男爵询问起教堂建筑的时代、规模以及美国游客肯定想知道的其他细节问题。在获悉这类男爵只需几句话就能对付了的信息之后,我庄严地将那两法郎硬币放在他手上,热诚地保证那是“给您的”,然后转身离去。男爵微微一怔,不过还是很有风度地接受了施舍。他踱到钉在墙上的一个小匣子前,把拉普洛什卡的两法郎扔进了投币孔。小匣子上题了一行字:济勒·古雷先生之穷。

当天傍晚,在和平咖啡馆附近一个拥挤的拐角,我瞥见了拉普洛什卡的身影。他微笑着将礼帽稍稍一抬,就此消失。此后我再也没有见到他。终于,钱给了配领受它的富人,拉普洛什卡的灵魂终得安宁。

战略家

加拉特夫人举办的年轻人派对是非常孤高排外的;这样一来它实际上越来越不值钱,因为你能邀请的人只会越来越少。加拉特夫人并不是有意想不值钱的,不过她一般来说总能达到这种结果。“女孩应该有十个左右,”罗洛在驱车前往派对的途中推测道,“应该有四个男孩,除非罗特斯莱兄弟把他们的表弟带来,老天绝对不许。那将意味着杰克跟我要对他们仨了。”

罗洛跟罗特斯莱兄弟差不多自打襁褓中开始就一直不和。他们只时不时地在各种假日里碰到,每次碰到,谁的后援少谁就会倒霉。罗洛已经把一位忠心耿耿而且肌肉发达的党羽计算在今晚的派对之内,这样才基本平衡。但他到的时候却听到他预期中的伙伴的姐姐在向女主人道歉,说她弟弟因故不能前来;片刻之后他又注意到罗特斯莱果然把他们的表弟带来了。

两对三应该很刺激,也有可能会倒霉;一对三就注定跟拜访牙医一样有趣了。罗洛在不失礼的前提下尽快订下了他的马车,然后带着一丝他想象中真正的贵族登上断头台时面带的微笑面对他的对手。“真高兴你能来。”大罗特斯莱热忱地道。“现在,我猜你们这帮孩子该想着玩游戏了吧。”加拉特夫人道,以便给派对的活动起个头。既然孩子们都很有教养,不便驳她的面子,剩下的问题就只有玩什么了。“我知道一个好玩的游戏。”大罗特斯莱一脸纯真地道,“男孩子离开这个房间,想出一个词来,然后再回来让女孩子猜这个词是什么。”

罗洛知道这个游戏。要是他这一派占优的话他本人就会做同样的提议。“这也难保有什么趣儿。”男孩子们鱼贯而出的时候,盛气凌人的德洛丽斯·斯尼普轻蔑地道。罗洛的想法却大为不同,他切望上帝不要让罗特斯莱兄弟手边有什么比打结的手帕更结实的家什。

身负选词重任的男孩子把自己反锁在图书室里,确保他们的深思不受外部打扰。事实证明上帝并没有正派地保持中立,图书室靠墙的一个架子上摆着一根打狗鞭和一根鲸鱼骨的马鞭。罗洛心想,把这么具有杀伤力的武器落在这儿真是可耻的疏忽。他可以在两样武器中选一样受罚,于是就选了打狗鞭;没过一分钟他就后悔不迭了,心想自己怎么做了这么愚蠢的选择。然后他们就回到那群没精打采等着的女士面前。“这个词是‘骆驼’。”罗特斯莱的表弟笨口拙舌地宣布。“你这个呆子!”女孩们尖叫道,“这个词得由我们猜出来。你们只能再回去另想个词了。”“千万别!”罗洛脱口而出,“我是说,这个词确切地说并不是骆驼,我们刚才是在开玩笑。”他低声对别的男孩道,“就假装是‘单峰驼’吧!”“我听见他们在说‘单峰驼’!我亲耳听见的。我才不管你怎么辩,我听见了。”可憎的德洛丽斯告了密。“她那么长的耳朵,什么听不见。”罗洛粗暴地想。“我想我们只能回去了。”大罗特斯莱顺从地道。

他们再次把自己反锁起来开秘密会议。“你们看这儿,我可不想再尝一遍打狗鞭的滋味了。”罗洛抗议道。“当然不了,小亲亲,”大罗特斯莱道,“这次我们要试试鲸鱼骨马鞭了,你会知道哪一样更痛。这种事儿只有亲身尝试一下才能知道。”

罗洛很快就发现他当初选打狗鞭还算是明智之举。秘密会议给他一定时间让他的下唇不再哆嗦,与此同时讨论该选哪个词。“北美野马”不合适,因为会有半数女孩子不知所云;最后他们选了“白氏斑马”。“你们得过来坐在这儿。”调查委员会在他们重新露面后齐声道。但罗洛顽固地坚持被询问方应该一直采取站姿。不管怎么说,总算熬到了游戏结束宣布要吃晚餐了。

加拉特夫人倒不是有意克扣她年轻的客人,不过晚餐桌上稍微稀罕一点的吃食从来都不会不必要地准备太多,通常最好的策略是看到桌子上还有你想吃的东西就尽快下手。这一次,她备了十六个桃子在十四个孩子中间“传送”。这也的确错不在她:罗特斯莱两兄弟和他们的表弟因为预见到饥肠辘辘辗转回家的漫漫长途,每人悄悄在兜里多揣了一个。不过到最后,在德洛丽斯跟胖乎乎、好性儿的艾格尼斯·布莱克之间只剩下一个桃子时,可真够难堪的。“我想我们最好一人一半。”德洛丽斯酸溜溜地道。

但艾格尼斯可是胖乎乎在先,好性儿其后的,这是她生活中的指导性原则。尽管她非常同情德洛丽斯,但还是几口就把桃子吞了下去,并解释说桃子一分就毁了,汁水就流尽了。“现在你们想来点什么?”加拉特夫人为了转移注意力赶紧问道,“我本来预约的职业魔术师在最后关头跟我爽了约。你们有谁能朗诵一段的?”

这么一问之下,马上现出普遍恐慌的兆头。大家都知道,德洛丽斯只要稍加催促就会朗诵《劳克斯莱堂》。曾有过数次,当她刚诵出首句“同志们,请让我单独待一会儿”时,她的很多听众就都将其当作了真正的命令不折不扣地马上执行了。所以,当罗洛轻率地宣称他可以玩几个小戏法时大家都长出了一口气。他有生以来从没玩过什么戏法,但两次拜访图书室的经历已经刺激得他前所未有地鲁莽起来。“大家都见过魔术师从人身上变出硬币、纸牌之类的玩意儿,”他宣布,“现在,我要从你们身上变出点更有趣的东西来。比如说耗子。”“不要耗子!”

正如他预见到的,大部分观众爆发出一阵抗议的尖叫。“那就水果吧。”

修正后的建议得到了赞同。艾格尼斯尤其眉开眼笑。

罗洛没再啰唆,径直走向他的三个敌人,依次把手伸进他们胸口的内袋,摸出三个桃子。没人鼓掌,不过对于表演者来说,再热烈的掌声也不如这次的鸦雀无声更配他的妙举了。“当然,一开始我们就知道了。”罗特斯莱兄弟的表弟蹩脚地道。“算了吧。”罗洛暗自哧哧笑道。“如果他们早就串通好的话,他们就会赌咒发誓对此一无所知了。”德洛丽斯以敏锐的自信评论道。“你还会变别的戏法吗?”加拉特夫人慌忙问道。

罗洛当然不会了。于是他暗示自己可以把这三个桃子变成别的什么东西,但艾格尼斯已经把其中一个变成了口中食,所以也就没法儿再变什么了。“我知道一个游戏,”大罗特斯莱阴沉地道,“我们几个男孩子出去想出几个历史人物来,然后回来扮演他们,姑娘们得猜出扮的是谁。”“恐怕我必须得走了。”罗洛对女主人道。“你的马车还有二十分钟才到呢。”加拉特夫人道。“今晚天气如此晴好,我想散着步去迎我的马车。”“眼下雨下得正大呢。你刚好来得及玩这个历史游戏。”“我们还没听过德洛丽斯的朗诵呢。”罗洛绝望地道。话一出口他就意识到自己大错特错了,面对《劳克斯莱堂》的威胁,大家众口一词地拥护历史游戏。

罗洛打出了最后一张牌。他假意压低声音对罗特斯莱兄弟说悄悄话,其实故意要让艾格尼斯听个一清二楚,他道——“好吧,老伙计,我们这就去图书室把剩下的巧克力吃完。”“我觉得也该轮到女孩子们出去了,这才算公平。”艾格尼斯精神勃发地道。她坚持要公平公正。“瞎说,”其他女孩道,“我们的人太多了。”“那我们也出四个。我是其中之一。”

艾格尼斯朝图书室飞奔而去,后面跟着三个并不热心的女孩。

罗洛坐到一把椅子上,朝罗特斯莱兄弟微弱地一笑,也就是将牙齿露出那么一刹那。一只侥幸逃脱猎犬的獠牙、终于安全沉入深潭的水獭,应该也会露出类似的情感表征。

从图书室传来挪动家具的声音。艾格尼斯正在把一切翻个底儿朝天,力图找到那神话里的巧克力。然后又传来一阵更令人愉快的声音:车轮嘎嘎吱吱地碾在潮湿的砾石路上。“今晚真是过得太愉快了。”罗洛对女主人道。

多饶一个

人物:理查德·达姆巴顿少校卡鲁太太佩里-佩吉特太太场景:向东行驶的蒸汽船的甲板。达姆巴顿少校坐在甲板躺椅上,他身边另有一把椅子,上面印着“卡鲁太太”之字样,附近还有第三把椅子。(卡鲁太太从右侧上,从容不迫地在她的躺椅上坐下,少校假装没看到她。)

少校(突然转身):艾米丽!多年未见!这真是命中注定啊!

艾米丽:老天注定!才不是呢,是我定的。你们男人都这么宿命论。我将自己的行期推迟了整整三周,为的就是跟你同船,我看到你乘这条船了。我贿赂了乘务员,他才把我们的椅子肩并肩搬到这样一个清静的角落,而且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使自己今天早上看起来特别吸引人,临了你倒说什么“老天注定”。我看起来确实特别吸引人,没错吧?

少校:非比寻常。岁月只在你的魅力上又增添了成熟。

艾米丽: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示爱的措辞实在太有限了,不是吗?毕竟,主要的魅力就在于有人在向你示爱。你在向我示爱,没错吧?

少校:艾米丽我最亲爱的,我早就开始求爱了,甚至在你就座之前。我也贿赂了乘务员把我们的椅子摆到一个隐秘的角落。“您可以当它已经安排好了,先生。”他这样回答我。那是刚用完早餐的时候。

艾米丽:一个先想着填饱肚子的男人。我一离开房舱就开始安排躺椅的事宜了。

少校:别这么不讲道理。我是在用早餐时才发现你竟然也在船上的。整个用餐期间我使出浑身解数向一位轻佻女郎大献殷勤,就是为了引你吃醋。眼下她可能就在房舱里给她的某位轻佻同伴大肆描述我的行径呢。

艾米丽:你没必要费那么大劲儿引我吃醋,狄基。你多年前就这么干过,当时你娶了别的女人。

少校:说起来,你当时已经走了,而且也嫁了别的男人——一个鳏夫。

艾米丽:我想,嫁个鳏夫不会造成太大伤害。如果能碰到个真正像样的鳏夫,我还想再嫁一次呢。

少校:你看,艾米丽,你这么说实在有欠公正。自始至终你都领先我整整一圈。眼下该我向你求婚了,你只需回答“我愿意”就成了。

艾米丽:我实际上已经说过了,所以我们根本不用在这上面浪费时间。

少校:哦,这么说来——(他们相互对视,然后突然充满激情地拥抱在一起。)

少校:我们当时是半斤八两。(突然跳起脚来)哦,该死,我倒忘了!

艾米丽:什么忘了?

少校:孩子。我早该告诉你。你不介意孩子吧?

艾米丽:只要不是太多。你有几个?

少校(匆忙数手指头):五个。

艾米丽:五个!

少校(忧虑地):太多了?

艾米丽:是不少。问题是我也有孩子。

少校:很多?

艾米丽:八个。

少校:六年时间生了八个!哦,艾米丽!

艾米丽:只有四个是我的。另四个是我丈夫的遗留问题。不过还是有八个呀。

少校:八加五就是十三个。我们不能带着十三个孩子开始我们的婚姻生活,这太不吉利了。(激动得来回踱步)一定得想想办法。我们要是能把他们减到十二个就成了。十三太不吉利了。

艾米丽:我们有没有办法送掉一两个?法国人不是喜欢多要孩子吗?我经常在《费加罗报》上看到这方面的文章。

少校:我想他们想要的是法国孩子。我的孩子连法语都讲不来。

艾米丽:他们中总会有一个可能变得堕落邪恶,这样你就可以不认他了。我听说过这样的事。

少校:可是,老天爷,你得先教育他们才行。一个男孩子如果不送到一所好学校,你是没法期待他变堕落的呀。

艾米丽:他怎么就不能自己变堕落呢?好多男孩都是这样的。

少校:只有在他们承继了堕落父母的遗传基因时才有这种可能。你不会认为我身上有什么堕落的因子吧?

艾米丽:也会有隔代遗传的可能嘛。你的家族里就没出一个坏蛋?

少校:是有一位从不提起的姑母。

艾米丽:这就是了!

少校:但你不能太指望这个。在维多利亚中期有无数被打上不能谈起的烙印的事物其实都应该相当宽容地加以讨论。我想这位另类姑母可能也就嫁了个“一位论”教徒,要么就是分开两腿骑着马去打猎这类的由头。不管怎么说,我们不能这么毫不确定地等着某个孩子继承一位是否真正堕落还有待查考的姑奶奶的衣钵。肯定得想别的法子。

艾米丽:不是有人从别人家里过继孩子的吗?

少校:我听说的都是自己没有孩子的才这么干,而这样的人——

艾米丽:嘘!有人来了。是谁?

少校:佩里-佩吉特太太。

艾米丽:就是她了!

少校:什么她了,过继孩子?她没有孩子?

艾米丽:只有个可怜的小女孩。

少校:我们来探听一下她的口气。(佩里-佩吉特太太从右边上。)

少校:啊,早上好,佩里-佩吉特太太。刚刚用早餐的时候我还在琢磨我们上次在哪儿见过呢。

佩吉特太太:在克里林特,不是吗?(在空的躺椅上躺下。)

少校:在克里林特,当然了。

佩吉特太太:当时我正在跟斯拉格福德勋爵及夫人吃饭。他们非常迷人,但很卑鄙。饭后他们带我去了室内赛车场,去看某位舞者演绎门德尔松的《无衣歌》。我们全挤在靠近屋顶的一个小包厢里,你可以想象会热成什么样子。那就像是洗土耳其浴。而且,当然了,你什么都看不见。

少校:那就不像洗土耳其浴了。

佩吉特太太:少校!

艾米丽:您来的时候我们正巧谈到您呢。

佩吉特太太:当真?!希望不是讲我的坏话。

艾米丽:瞧您说的,当然不会!旅程刚刚开始就谈这个还为时过早。我们是很为您感到难过。

佩吉特太太:为我难过?此话怎讲?

少校:您家里壁炉虽暖,膝下却着实凄凉。您知道,没有啪嗒啪嗒跑动的小脚丫。

佩吉特太太:少校!你怎么敢这么说?我有我的小姑娘,我想你该清楚的。她的小脚丫跑得不比任何孩子差。

少校:但只有一对小脚丫。

佩吉特太太:那是自然,我女儿又不是条蜈蚣。你想想,他们让我们在那些可怕的丛林驻地间调来调去,连一所像样的住宅都没有,我想我是有了个没壁炉取暖的孩子,而不是什么没孩子的凄凉壁炉。不过还是谢谢你们的同情。我想你们都是出于好意。无礼经常都出于好意。

艾米丽:亲爱的佩里-佩吉特太太,我们只是为您那个甜蜜的小姑娘难过,您知道,等她长大一点的时候,没有小兄弟姐妹跟她一起玩。

佩吉特太太:卡鲁太太,你这话至少让我觉得你很无礼。我结婚才不过两年半,我的家庭自然不大了。

少校:将一个小女孩子说成是一个家庭未免有点夸张吧?家庭意味着人丁兴旺。

佩吉特太太:说真格的,少校,你的语言还真是不同凡响。我敢说,虽然我目前只有那么一个你所谓的小女孩子——

少校:哦,以后她也不会变成个男孩,如果这是您的筹算的话。就听我们一句吧,在这上面我们的经验可比您丰富得多了。生下来是个女孩,就一直是个女孩。大自然并非一贯正确,但她总是坚持自己的错误。

佩吉特太太(起身):达姆巴顿少校,我们乘的船不幸总是太小,不过我确信我们在剩余的旅途中尚能找到足够多的避免彼此交际的场所。在您这方面我也有同样的期望,卡鲁太太。(佩里-佩吉特夫人自左边下。)

少校:真是个不通人情的母亲!(跌倒在躺椅上。)

艾米丽:把孩子托付给她这种脾气的人我才不放心呢。哦,狄基,你当初干吗要弄出这么大个家庭来?你不是一直都说想让我做你孩子的母亲吗?

少校:你在忙着跟人家建立、生育新王朝的时候我不能就这么干等着呀。你为什么就不能满足于自己生几个孩子,偏要集邮一样把一批都集满?竟然想到嫁给一个有四个孩子的男人,你也想得出!

艾米丽:哼,眼下正有人求我嫁给有五个孩子的男人呢。

少校:五个!(一下子跳起来)我说的五个?

艾米丽:你说的当然是五个。

少校:哦,艾米丽,没准儿我数错了呢!现在听好了,跟着我数。理查德——当然是随我的名字。

艾米丽:一个。

少校:阿尔伯特-维克多——想必是国王加冕那年生的。

艾米丽:两个!

少校:莫德。她的名字取自——

艾米丽:就甭管她跟谁叫了。三个!

少校:还有杰拉尔德。

艾米丽:四!

少校:没了。

艾米丽:你肯定?

少校:我发誓就这么多。我一定是把阿尔伯特-维克多数成俩了。

艾米丽:理查德!

少校:艾米丽!(两人拥抱在一起。)

耗子

西奥德里克·沃勒自小就在母亲温柔的呵护下长大。一直到他中年,母亲都竭力保护他免受她所谓的粗鄙现实的侵扰。但她一死,就剩下西奥德里克独自面对那个一如既往的现实世界了,那可远比他意料中的要粗鄙得多。他这样性情和教养的人,哪怕去做简单到乘个火车这样的小事,也会充满各种小烦恼和小龃龉。一个秋天的早上,他在一个二等车厢安顿下来后,仍旧觉得心神不宁。他一直待在一个乡村牧师公馆,同住之人当然既不野蛮也不疯癫,但他们对于家庭事务的管理一直都很松懈,所以难免漏洞百出。应该载他前往车站的矮脚马拉的车就未曾安排妥帖过,而且就在他即将动身之际,本该料理各项杂务的杂役又失了影踪。情急之下,西奥德里克只得跟教区牧师的千金共同担当为矮脚马套上挽具的重任。他虽然没说什么,心下却充满了厌恶。他们得在一个称作马厩的昏暗的库房里摸索,那地方闻起来也确实很像马厩——不过有些部分则颇有些耗子的气息。西奥德里克也不是当真就怕了耗子,不过将它们归于生活中那些粗俗之物的行列,并认为万能的上帝只须稍微运用一下勇气,老早前就该认识到它们并非不可或缺之物,将其从大自然的循环中撤除了。

当火车缓缓驶出车站时,西奥德里克紧张的想象力又开始责备自己身上散发出的淡淡的马厩场院气味了。他通常总是刷得极为整洁的外衣上兴许还沾着一两根发霉的稻草呢。所幸他车厢里除他之外唯一的旅客——一位大约跟他同龄的女士——似乎正在昏昏欲睡,而非详细审查他。列车会直达终点,而且是老式的车厢,没有走廊相通,因此在一个小时左右的时间内不会再有别的乘客打搅西奥德里克的这种半隐私状态了。然而,还没等列车提到正常的速度,他就备感嫌恶却又异常鲜明地感受到他并非跟那位昏昏欲睡的女士孤身独处;他甚至并非跟他自己的衣服孤身独处。他身体上一个暖烘烘的小东西虽看不见,却在爬动,令他极度痛苦、切齿痛恨,这表明他衣服里面钻进了一只迷途的耗子,肯定是在给矮脚马上挽具时冲进它如今的避难所的。偷偷摸摸的跺脚和摇晃以及野蛮地径直抓、掐都未能将那位擅闯者驱逐出境,这位擅闯者的座右铭倒确乎是“更上层楼”了。衣服的合法占有者往椅垫上一靠,尽力想马上找到办法结束这一双重拥有权。如果要他的衣服在整整一小时内继续充当流浪耗子们(他已经在想象中至少将入侵者的数量翻了一倍)的罗顿屋,那可实在是不堪设想。但是,若非部分脱去衣服,他又断不能将他的苦恼彻底除去。然而要当着一位女士的面宽衣,哪怕是出于如此值得赞许之意图,单是想一想就足够使他羞愧得面红耳热了。当着女士的面他连袜子都从未脱过。然而——眼下的这位女士从各方面的迹象来看都已睡熟;而且那只耗子看来正要努力将它的漫游时光压缩在奋发图强的几分钟内。如果说生命轮回的理论确有那么一点道理的话,这只耗子的前生肯定是阿尔卑斯登山俱乐部的一员。有时,它在情急之下会一脚踩空,向下滑落个半英寸左右;然后,吃惊之余,或者更可能是愤怒之余,它竟会张口咬人。

西奥德里克被逼无奈之下采取了有生以来最为大胆的举动。他脸红得就像是甜菜根,一边极度苦恼地盯着他沉睡的女性旅伴,一边迅速、无声地将他的旅行毛毯的两角固定在车厢两侧的行李架上,这样一来整个车厢就被隔成了两部分。在他临时布置好的逼仄更衣室里,他飞快地脱掉一部分衣服,那只耗子于是全然从斜纹软呢和半羊毛织物的包裹中显露出来。当那只行迹败露的耗子朝地板上拼命一跃之际,那条毯子也滑落下来,以一声令人心脏停跳的巨响跌落在地板上;而几乎就在同时,被惊醒的女士也睁开了眼睛。西奥德里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向毯子,一把将它拽到下巴底下,然后顺势倒向车厢另一侧的角落。他脖子和前额的血液在血管里奔突跳跃,无言地静待对方开口。然而那位女士却似乎满足于安静地凝视她这位用毯子裹起来的奇怪旅伴。她看到了多少?西奥德里克心下思忖;而且,她到底会怎么想他眼下的这副怪相?“我想我是感冒了。”他绝望地冒险道。“是吗?真抱歉!”她答道,“我刚想问您能否把这边的窗子打开呢。”“我怕是发了疟疾。”他补充道,牙齿轻轻地磕碰不已,既是出于恐惧,也是想证明他的理论。“我手提箱里带着些白兰地呢,您能否帮我拿下来?”他的旅伴道。“绝对不行——我是说,我从来不服用任何东西。”他向她诚挚地保证。“我猜您是在热带得的吧?”

西奥德里克跟热带的联系仅限于一位锡兰的叔叔每年送给他的一箱茶叶,他觉得就连疟疾也弃他而去了。他琢磨着,有没有可能将事件的真实情况一点点地透露给她。“您怕耗子吗?”他冒险问道,脸红得更加厉害——如果还有余地的话。“除非是成群结队。为什么问这个?”“刚才我衣服里爬进去了一只耗子。”西奥德里克的声音听来简直不像是他了,“这可真是尴尬死了。”“想必是的,要是您衣服穿得很紧就好了。”她评论道,“不过耗子对何为舒适想必有很奇怪的看法。”“我只得在您刚才小睡的时候把它弄了出来。”他继续道。然后,咽了口唾沫又补充说:“就是为了把它弄出来,我才弄——弄成这样的。”“弄掉只小耗子也犯不着感冒呀。”她叫道,态度之轻率令西奥德里克非常厌恶。

她肯定是已经觉察到了他的窘境,故意消遣他呢。他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已凝聚到了脸上,出丑的痛苦在他灵魂中上下乱翻,比无数只耗子都更加令人难受。然后,随着头脑逐渐冷静下来,极度的恐惧取代了全然的羞辱。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火车距离熙攘忙乱的终点也越来越近了。到时候,就会有几十双窥探的眼睛取代目前从车厢另一侧望着他、令他动弹不得的这一双眼睛。只剩一线绝望的机会,几分钟内就会见分晓:他的旅伴可能再次陷入沉睡。不过,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个机会也随之彻底泡汤。西奥德里克无数次偷偷摸摸地窥视,都发现她警醒得眼睛都不眨一下。“我想我们应该快到了。”她道。

西奥德里克本已经越来越惊恐地注意到沿途重新出现的一堆堆狭小丑陋的房屋,这句话正可以作为一个信号。就像被追猎的野兽会绝望地从隐身处蹿出来、疯狂地冲向另一个暂时的避难所,他不顾一切地掀掉毯子,手忙脚乱地将他凌乱的衣服往身上套。他感觉好几个单调的郊外小站已经从车窗旁一晃而过,他感觉胸口和嗓子眼宛若重锤敲打,喘不过气来,感觉到他不敢去看的角落里那冷冰冰的沉默。然后他跌坐回自己的座位,衣冠俱全,几乎发狂。列车已经减速,就要停下来了,此时那位女士开了口。“您能不能帮我个忙,”她问,“去叫一位行李搬运工来带我去乘出租马车?您身体欠安还这么麻烦您真是过意不去,但我这么个瞎眼老太婆到了站真是一筹莫展哪。”

托比莫利

那是八月底一个阴冷落雨的午后,正是个不尴不尬的时节:山鹑要么还没长成,要么已经储藏在冷库里了,根本没什么可打的——除非在北部布里斯托尔海峡附近,在那儿也许还能追猎肥胖的红色牡鹿。布莱姆雷夫人的乡居派对并不在北部的布里斯托尔海峡附近举办,因此那个午后的茶桌旁就高朋满座了。尽管时节尴尬、场合陈腐,但大家还没有现出那种疲惫的坐立不宁的迹象——那将意味着嫌恶自动钢琴以及抑制不住地渴望打竞叫桥牌。整个派对的宾客显而易见都被科尼利厄斯·安品那毫不做作的负面个性吸引住了。在所有参加布莱姆雷夫人派对的宾客中,他的声誉是最可疑的。有人曾赞他“聪明”,而他之所以受到邀请,也是因为女主人至少期望他的聪明能给大家带来点娱乐。但直到下午茶时间,她也未能发现他的聪明表现在什么方面。他既不风趣也非槌球冠军,既没本事给人催眠也主持不了票友的串戏。他又算不得什么小白脸,没有一个女人会因他的外表担待他的智力缺陷。他只不过是安品先生,所谓的科尼利厄斯看来不过是一层受洗时的透明烟雾。而眼下他声称自己正在着手一项伟大的发明,相形之下,火药、印刷术、蒸汽机的发明不过就是儿戏。近几十年来,科学已经在众多领域取得了令人瞠目的重大进展,不过他的创造与其说是科学成就,倒不如说更像一桩奇迹。“你当真要我们相信,”威尔弗瑞德爵士道,“你已经发现了如何教会动物讲人话的方法?亲爱的老托比莫利就是你成功教出来的第一个学生?”“这是个我迄今为止已研究了十七年的难题,”安品先生道,“可是一直到八九个月前,我才真正看到了胜利的曙光。当然我试验了成千上万种动物,不过最近我才最终选定了猫——这真是一种神奇的造物,它们既不可思议地吸收了我们的文明,又始终保持着它们自己高度发达的野性本能。你不时会碰到一两只具有出类拔萃智力的猫,正如在人群中的发现一样,而我在一周前结识托比莫利时立刻就看出它就是一只具有超群智能的‘超猫’。在此前的实验中我已经取得了巨大的成功,而跟托比莫利一起合作之后,正如您所说的,我已然实现了我的目标。”

安品先生在归结自己的成功时竭力压下了自得的语气。没人道出“老鼠”这个词,虽然克劳维斯摆出了一个单音节词的口型,也许发的就是这种表示不信的啮齿类动物的芳名。“你的意思是不是说,”莱斯克小姐稍稍顿了一下道,“你已经教会托比莫利听懂和发出单音节的简单句子了?”“我亲爱的莱斯克小姐,”这位奇迹创造者耐心地道,“教小孩子、野蛮人以及智商低下的成年人时才使用这种零碎的方式;而一旦找到了如何教育一种智能高度发展的动物的窍门,我们就再也不需要这种漏洞百出的办法了。托比莫利能非常准确完美地讲我们的语言。”

这次克劳维斯确定无疑地冒出了句:“超老鼠!”威尔弗瑞德爵士虽比较有礼貌,却同样表示怀疑。“那我们把那只猫带进来当场检验一下岂不最好?”布莱姆雷夫人建议道。

威尔弗瑞德爵士找猫去了,其他人则安顿下来,没精打采地准备观赏一次应该算得机敏的腹语术表演。

威尔弗瑞德爵士不一会儿就回来了。他晒得黑黑的脸色泛出苍白,眼睛兴奋地大睁着说:“真他妈的,是真的!”

他的激动显然是真的,大家也因而兴味大生。

威尔弗瑞德爵士往一把靠背椅上一倒,继续气喘吁吁地道:“我发现它正在吸烟室里打瞌睡,就大声唤它过来喝茶。它像通常一般视而不见地朝我翻了一下眼皮。我又说,来吧,托比,别让我们久等。他妈的!它竟然以绝对自然的语气懒洋洋地说等它先活动活动手脚就过来!我惊得差一点灵魂出窍!”

安品先生先前的布道大家全作耳旁风,而威尔弗瑞德爵士的几句话一出,大家马上就深信不疑了。在因震惊而生的一片众口喧哗中,这位科学家无言地坐着,静静享受着他那惊人发现的第一颗果实。

在喧嚷声中,托比莫利进入了房间。它步态轻盈、故作冷淡地穿过围着茶桌的人群。

大家这才突然醒过神,强自安静下来。不知怎的,要承认一只家猫具有跟人类同等的思维能力,确乎总有点尴尬。“你要喝点牛奶吗,托比莫利?”布莱姆雷夫人的声音听来相当紧张。“喝点也没什么不可以。”那只猫这样回答,而且腔调相当漠不关心。一阵压抑住的兴奋一下子在听众中爆发出来,布莱姆雷夫人在往茶碟里倒牛奶时手相当不稳当也就颇可以谅解了。“恐怕泼出来不少。”她颇为歉疚地道。“反正也不是我的羊毛地毯。”托比莫利回道。

人群中又一阵沉默,然后莱斯克小姐以她最佳的教区长助理之仪态问它学习人类的语言是否很难。托比莫利端详了她一会儿,而后目光定格在中间的距离。显然这种恼人的问题越出了它人生规划的范围。“你对人类的智能有什么看法?”梅维斯·佩灵顿笨拙地问。“具体点,谁的智能?”托比莫利冷冷地回问。“哦,比如说我的。”梅维斯虚弱地一笑。“这可是将我置于尴尬境地了。”托比莫利道,但它的语气和态度却没有一丁点尴尬的意味,“当你的名字被建议列入此次乡居派对的来宾名单时,威尔弗瑞德爵士曾予以反对,说你是他的相识中最没有头脑的女人,并说好客跟照顾低能儿可是两码事。布莱姆雷夫人回说你的低能恰恰是为你赢得邀请的特质,因为你是她能想到的唯一白痴到可能买他们旧车的主顾。你知道,就是那辆他们称为‘科林斯王之妒忌’的车,因为要是你在后面推着它的话它上坡还是挺顺的。”

布莱姆雷夫人的抗议本可以有更大成效的,可惜她刚刚在早上还似乎不经意间暗示那辆问题车最适合梅维斯开回德文郡的家了。

巴菲尔德少校此刻费劲地插进来想转移话题。“你跟那只玳瑁色小母猫在马厩里搞的风流事怎么样了,嗯?”

话一出口,所有的人都意识到大错已经铸成。“大家通常都不会在公开场合谈论这类事情的。”托比莫利生硬地道,“从我对你进入这幢房子的小小观察来看,我有理由相信如果我把话题转到你的那点小风流事上,你也会觉得很不方便的。”

这话引起的恐慌可不限于少校一人。“你想去看看厨子是否已经为你备好晚餐了吗?”布莱姆雷夫人匆忙地建议道,假装忘了到托比莫利的晚餐时间至少还有两个小时的事实。“多谢,”托比莫利道,“没这么快,我才用过茶点。我可不想死于消化不良。”“猫不是有九命嘛。”威尔弗瑞德爵士热忱地道。“也许吧,”托比莫利回道,“不过只有一副肝脏。”“阿德莱德!”科奈特太太道,“你真想鼓励那只猫跑到用人那儿去传播我们的闲话吗?”

感到恐慌的已经不止一两个人了。城堡外围有一圈装饰性的围栏,大部分卧室的窗户都对着这圈围栏,此刻大家都惊慌地想起那正是托比莫利最喜欢的散步场所,它整天都在那儿盘桓,因为从那儿可以观察那些鸽子——还有鬼才知道的别的什么。如果他在目前这种直言不讳的天性之下又添上了爱唠叨的毛病,那结果可就不止是令人不安了。科奈特太太惯常在她的梳妆台上花费无数光阴,她虽严守时刻,肤色却宛若游牧民族,此刻她跟少校一样局促难安。斯克拉文小姐平常勤奋地书写优美的诗篇,过着无可指摘的生活,此时也极少见地表现出了愤怒;如果你的私生活过得有条不紊、贞洁高尚,也没必要喧嚷得尽人皆知呀。伯蒂·范·泰恩在年方十七时就已经堕落不堪,因此早就放弃了力争更加堕落的宏愿,此刻他的脸色翻成了栀子花那样凝滞的白。但他毕竟还没像奥多·芬斯伯利那样冲动之下愚蠢地冲出房间,此君是位年轻的绅士,应该正在攻读神职,他想必是不想听到涉及别人的闲话才出此下策的。克劳维斯表面仍能保持镇定自若,私下里却在算计要花多长时间才能从市场和交易中介那儿弄到一盒稀罕的耗子当作这只猫的堵嘴钱。

即使在这么棘手微妙的情形之下,艾格尼斯·莱斯克仍然不能容忍自己太长时间待在幕后。“当初我干吗要到这儿来?”她问得颇具戏剧性。

托比莫利立刻接过了话头。“以你昨天在槌球场上跟科奈特太太所言判断,你是为吃而来。你将布莱姆雷夫妇描述为你有生以来认识的最乏味之人,不过又说他们还算聪明,雇了个一流的厨子,否则的话他们就甭想再有什么回头客了。”“真是一派胡言!我请求科奈特太太——”惊慌失措的艾格尼斯尖叫道。“科奈特太太把你的话又传给了伯蒂·范·泰恩,”托比莫利不依不饶地继续道,“并说:‘那个女人简直是个饿死鬼,为了一天四顿大餐她哪儿都肯去。’而伯蒂·范·泰恩说——”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编年史”终于仁慈地停止了叙述。托比莫利瞥见教区长家的黄色大公猫正穿过灌木丛朝马厩的方向走去。一眨眼工夫,它已经跳过开着的法式窗户消失不见了。

科尼利厄斯·安品这位过于聪颖的学生甫一消失,他就发现自己身陷怨恨的指责、焦虑的质询以及惊恐的恳求的飓风包围之中。大家处于眼下这种境地的责任完全在他,而且他必须防止事态的进一步恶化。他必须回答的第一个问题是:托比莫利有可能将它这一危险的天赋传授给其他的猫吗?是有这种可能,他回答,它可能已经将他这一全新的技艺传授给了它亲密的朋友——那只马厩里的小母猫。不过它传授的范围想必不会再超过这一范围了。“既然如此,”科奈特太太道,“作为猫来讲,托比莫利虽也许颇有价值,是只了不起的宠物;但我相信你也肯定会同意,阿德莱德,不论是它还是那只马厩里的猫,都必须毫不拖延地除掉。”“你当然也不会认为刚才的那一刻钟我过得很是享受吧?”布莱姆雷夫人悲苦地道,“我丈夫和我都很喜欢托比莫利——至少在这项可怕的技能输入它体内之前;不过事已至此,当然,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快将它毁灭了。”“我们可以在它中午时分一定去找的剩饭里面放些马钱子碱。”威尔弗瑞德爵士道,“那只马厩里的猫由我亲自去溺死。马夫会因为失去宠物非常痛心,不过我会说这两只猫得了很严重的传染性兽疥癣,我们怕它会过给猎狗。”“但这是我的伟大发现啊!”安品先生告诫道,“我经过了这么多年的研究和实验——”“你可以去拿农场里的短角牛做实验,它们一直受到恰当的看管。”科奈特太太道,“要么就选动物园里的大象。它们据称有很高的智商,而且它们不会溜到我们卧室里、躲到我们的椅子底下。”

一位天使长刚刚心醉神迷地宣布千禧年的到来,马上又发现它不可原谅地跟亨利这个地方犯冲,将不得不无限期地推迟——他所感到的沮丧也几乎无法跟科尼利厄斯·安品对他神奇成就的遭遇感到的灰心相比。公众竟然众口一词地反对他的创造——实际上,如果征询大家对这一问题的看法,极有可能大部分人都会投票赞成也请他享用马钱子碱大餐呢。

漏洞百出的一系列安排以及想眼看着事件有个了结的焦虑心情使大家没有马上散去,但当晚的晚餐却算不得社交上的成功。威尔弗瑞德爵士已经在那只马厩猫和随后的马夫身上颇费了一番周折。艾格尼斯·莱斯克炫耀地将她的饮食严格限定在咬几口干吐司上,她咬起来的架势就像对付一个仇敌;而梅维斯·佩灵顿则自始至终报复性地保持沉默。布莱姆雷夫人一个人滔滔不绝地维持着她希望中的谈话,而她的注意力实际上却集中在门口。餐具柜上已然精心备好了一整盘零碎鱼肉,但甜食、开胃菜和饭后甜点都上完了,不论是餐厅还是厨房,都仍然未见托比莫利的影踪。

跟随后在吸烟室开始的守夜相比,死气沉沉的晚餐桌还算是好的。吃吃喝喝至少能让人暂时分心并能遮掩大家普遍的尴尬。在目前这种紧张焦虑的情况下,桥牌根本不可能打得起来,而且在奥多·芬斯伯利面向冷淡的观众凄凄惨惨地演绎了一次“森林中的梅丽桑德”后,音乐也就不言而喻地乐得免俗了。用人们在十一点钟就寝,同时宣布餐具室的小窗仍然开着,以备托比莫利的不时之需。客人们已经将最新一期的各种杂志读了个遍,然后逐渐退守“班德明顿丛书”和合订本的《笨拙》。布莱姆雷夫人不时前往餐具室探视,每次回来都面带沮丧神气,大家也就不问自知了。

凌晨两点的时候,克劳维斯打破了沉默。“它今晚不会露面了。也许它正在本地的报社里口述它的第一次连载内容呢。某某夫人的大著不会再登了,它的口述才是今天的大新闻。”

对大家普遍的好性情雪上加霜之后,克劳维斯就上床睡觉去了。乡居派对的其他成员也都在相隔很长时间后陆续学了他的榜样。

负责上早茶的用人面对千篇一律的问题都给出千篇一律的答复:托比莫利仍然没有回来。

早餐甚至比前夜的晚餐更加死气沉沉,不过在结束之前倒是峰回路转了。托比莫利的尸体从灌木丛被捡了回来,是一位花匠刚刚发现的。从它咽喉的咬痕以及爪子上的黄毛来看,它肯定是跟教区长家的大黄猫进行了一场实力悬殊的决斗。

中午之前,大部分客人都离开了城堡。午饭后,布莱姆雷夫人已经有足够的精神为痛失她珍爱的宠物给牧师公馆写信,大兴问罪之师了。

托比莫利曾是安品的得意门生,而它注定再也后继无人了。几周后,德累斯顿动物园里的一头大象毫无缘由地挣脱束缚,踩死了一位显然一直在逗弄它的英国人。报纸上登出的受害者的姓是安品以及艾普林,不过名字却确定无疑:科尼利厄斯。“如果他当时正强迫那头可怜的野兽学习德语的不规则动词,”克劳维斯道,“那他可真是咎由自取。”

帕克尔泰德太太打虎

帕克尔泰德太太决定她应该打只老虎。倒并非因为她突然心生杀戮之渴望,也不是自觉应将印度变得较前更加安全和有益健康,使每百万居民中的野兽数量略为降低一分。她之所以突然极欲步宁录之后尘,只是因为露娜·比姆伯顿最近乘一位阿尔及利亚飞行员的飞机飞了十一英里,而且喋喋不休地谈个没完。只有一张亲自弄到的虎皮以及一大摞新闻照片才有可能杀杀她的锐气,压过她的风头。帕克尔泰德太太已然想好了她将如何在柯曾街的公馆举行午宴,假托为露娜·比姆伯顿举办,而一张虎皮地毯将占据最前台的位置以及所有的谈资。而且她还在脑子里设计好了将在露娜·比姆伯顿明年的生日送给她的虎爪胸针。在这个本应主要由饥饿和爱支配的世界中,帕克尔泰德太太算得是个例外;她的行动及其动机大部分源自对露娜·比姆伯顿的厌恶。

天时地利也正应其时。帕克尔泰德太太为了能不必冒太大风险、费太大力气打一只老虎,悬赏一千卢比,而碰巧临近的一个村子就号称有这么一只具有光荣血统的动物经常光顾。这只老虎因为年老体衰已无法猎食,无奈只得将胃口局限于小型的家养动物。一千卢比的赏格已然激发起村民的冒险及商业本能:小孩子被派驻当地的丛林外围,不分昼夜地看守,以防那只老虎心血来潮另换个新的猎场。又故意粗心地四处留下些不太值钱的山羊,让它对目前的岗位感到满意。最让他们担心的倒是在尊敬的夫人预定的猎虎日期之前它就已然老死。做母亲的干完一天的活计之后抱着婴儿穿过那处丛林回家的途中都不敢再放声歌唱,以免惊扰了那只年高德劭的猎兽的宁静睡眠。

那个伟大的夜晚终于适时到来,月光朗照,万里无云。一棵位置适中的树上已然搭建了一处舒适的平台,平台上就卧着帕克尔泰德和她出钱雇的女伴梅宾小姐。一只山羊被绑在适当的距离外。此羊天赋异秉,能一刻不停地叫个没完,哪怕是只半聋的老虎,在这么个月朗风清之夜也该听得一清二楚。两位女猎手带着一支具有精确瞄准器的来复枪,外带一小摞纸牌,静候猎物的登场。“我想我们还是有点危险的吧?”梅宾小姐道。

她并不真的担心那只野兽,但生恐自己付出的劳动会有一丝一毫多过付给她的钱。“胡说,”帕克尔泰德太太道,“那只老虎老得都快不行了。就算它想跳上来也跳不动。”“要是这么老的话,我想你不该这么慷慨。一千卢比可不是个小数目。”

路易萨·梅宾对金钱采取的是呵护备至的老大姐的态度,不论其国籍或币值均一视同仁。她积极有力的干涉已然使不少的卢布免于在某个莫斯科的旅馆以小费的名义被浪费掉。法郎和生丁即便在紧急状况下也会出于本能抱紧她的大腿不放。换了个不这么具有同情心的主儿,它们早就义无反顾地跟他说拜拜了。她对这只风烛残年的老虎市值大贬的推断因那只动物自身的现身而暂时终止。它一看到那只捆着的山羊,立刻蹲伏在地上,与其说是为了掩护自己,还不如说是为了发动猛烈攻击,先休息一会儿攒攒力气。“我相信它是病了。”路易萨·梅宾大声用兴都斯坦语道,为的是让村子里的头人听到——这位头人就埋伏在近旁的一棵树上。“嘘!”帕克尔泰德太太道。与此同时,那只老虎正在缓缓地靠近那待宰的山羊。“快,赶快!”梅宾小姐颇有些激动地催促道,“要是它没碰那只山羊,我们就不用再另外付钱了。”(诱饵是要另外付费的。)

来复枪“砰”的一声巨响,那只巨大的黄褐色兽王往一侧一跳,然后翻过身来就不再动弹。转眼间,一群兴奋的土著拥上前来,他们的喊叫很快就将这特大喜讯传遍全村,村民们打起手鼓奏起胜利的凯歌。他们的欢庆在帕克尔泰德太太心里激起惬意的回响,柯曾街上的午宴看来已然近在眼前了。

还是路易萨·梅宾首先注意到那只山羊正因为致命的枪伤垂死挣扎,而老虎身上却无任何中弹的迹象。显然来复枪命中了山羊,那只食肉的巨兽是因为年老体衰,又被来复枪的巨响惊吓,心力衰竭而死。帕克尔泰德太太自然因这一发现很是苦恼;可再怎么说,死虎也是她的了。村民们因为急于得到那一千卢比的赏格,自然心甘情愿地接受她射死那只巨兽的神话。而梅宾小姐又是花钱雇来的女伴。因此,帕克尔泰德太太心情愉快地面对着无数照相机镜头,她那配了照片的盛名也就从《得克萨斯摄影周刊》一路传播到俄罗斯《新时代》的图片版星期一增刊。露娜·比姆伯顿则有好几个星期拒绝看任何带照片的报纸,她对那只虎爪胸针礼物表示感谢的回信则堪称成功压抑情感的典范。午宴的邀请她婉拒了,压抑情感也得有个限度,超出这个界限就很是危险了。那条虎皮毯子从柯曾街一路旅行至领主府,全郡的人都跑来观看并倾慕不已。帕克尔泰德太太化装为狄安娜参加郡化装舞会更是显得恰如其分。然而,她拒绝了克劳维斯关于举行一次原始人舞会的颇具诱惑力的建议——克劳维斯说在这样的舞会上,所有的人都得身穿自己最近猎杀的野兽的毛皮。“我跟襁褓中的婴儿相比也强不了多少,”克劳维斯坦诚,“只能裹几张兔子皮了。不过,”他又加了一句,相当恶毒地瞥了一眼“狄安娜”的块头,“我的身材可是跟俄罗斯芭蕾舞团的小伙子一般完美呢。”“要是大家知道了事实真相,他们可要笑翻了。”路易萨·梅宾在舞会几天后道。“你这话什么意思?”帕克尔泰德太太马上追问。“你是怎么射中山羊吓死老虎的呀!”梅宾小姐道,带着她颇令人不愉快的愉快笑容。“没人会信的。”帕克尔泰德太太道。她脸上的颜色千变万化,活像赶在邮件发送前翻得飞快的一本邮购样品目录。“露娜·比姆伯顿会信。”梅宾小姐道。帕克尔泰德太太的面色定格为带点绿意的苍白。“你绝不会出卖我的吧?”她问。“我在达肯附近看中了一所周末度假小屋,我很想买下来。”梅宾小姐看似全不相干地道,“六百八十镑,产权房。相当合算了,只是我没那么多钱。”

路易萨·梅宾那所可爱的度假小屋被命名为“野兽派”,夏日里因花园边缘种植的虎皮兰更显明艳,成为她的朋友艳羡又惊异不已的对象。“路易萨能买下这么一所房子真是奇迹。”大家一致裁定。

帕克尔泰德太太再未进行大型的狩猎活动。“意外的花销实在太大。”她对追根究底的朋友倾诉道。

背景

“那个女人满口艺术行话,真叫烦。”克劳维斯对他的一位记者朋友道,“她那么喜欢讲这幅那幅的画‘在人身上成长’,就仿佛它们是一种蘑菇。”“这倒让我想起亨利·德普利斯的故事,”那位记者道,“跟你讲过吗?”

克劳维斯摇了摇头。“亨利·德普利斯是卢森堡大公国的公民。经过深思熟虑后,他选择了旅行推销员的职业。他因业务活动经常涉足大公国境外,有一次他正在意大利北部一个小镇逗留,从家里得到一个消息:他的一个已故的远房亲戚留给他一份遗产。“这份遗产并没有多少,即便以亨利·德普利斯谦虚的观点来看也不算多,不过这件事仍促使他看似无甚害处地奢侈了一把。确切说来,他资助了以平契尼·安德里亚先生的文身为代表的当地艺术一把。平契尼先生也许算得上意大利有史以来最出色的文身技艺大师,但他的景况却着实艰难,一下子能有六百法郎的入账,他很乐意在他这位顾客的背后,从锁骨一直到腰线,刺满伊卡洛斯坠海的生动画面。这一设计正式付诸实施时德普利斯曾略感失望,他原以为伊卡洛斯是三十年战争期间被华伦斯坦攻克的要塞。不过等文身全部完成之后他就再满意不过了,因为所有有幸见过这一文身的人都交口赞之为平契尼的杰作。“这是他最伟大的成就,也成为他的天鹅绝唱——还没等拿到工钱,这位杰出的艺术家就撒手人寰了。他被葬在一块藻饰华丽的墓碑之下,碑上那些带翼的小天使雕刻繁复,身上几乎没有他可以施展其毕生技艺的余地。不过这倒提醒了平契尼的寡妻他应得的那六百法郎工钱。旅行推销员亨利·德普利斯人生中的重大危机亦由此而起。那笔遗产历经无数七零八碎的克扣已然所剩无几了,在处理过紧迫的葡萄酒账以及各种零杂账务后,能付给平契尼寡妻的就只剩下四百三十法郎左右了。这位女士当然有理由感到愤慨,她之愤慨,据她喋喋不休的解释,并非全因少了一百七十法郎,还因此举亦是意图贬低她已故丈夫公认杰作之价值的表现。一周后,德普利斯被迫将出价降至四百零五法郎,平契尼寡妻的愤慨被激之下成为狂怒。几天后,德普利斯惊愕万分地得知,她已收回了这件艺术品的所有权,决定不再出售,转而将其赠送给贝加莫市政当局,而后者感激不尽地笑纳了。他尽可能不引人注目地离开了当地,当他的业务需要他赶往罗马时他真是长出了一口气。他希望他的身份以及那幅著名的艺术品能够在那里隐匿不名。“但他的背上还带着那个死人的天赋杰作呢。有一天,他出现在一家蒸汽浴室时立刻被浴室老板强令穿上衣服。这位老板是北意大利人,严肃禁止著名的‘伊卡洛斯坠海’在未经贝加莫市政当局授权的情况下进行公开展示。这一事件传出去之后,公众的兴趣及官方的警惕同时大涨,德普利斯于是再也不能在最炎热的午后哪怕在湖或河里浸泡一下,除非他用厚实的浴袍将锁骨以下的后背遮个严严实实。此后,贝加莫当局又认为盐水可能会对这件杰作造成伤害,于是这位已经不胜其烦的旅行推销员收到一纸永久禁令,严禁他在任何情况下洗海水浴。总而言之,当他的公司要他去波尔多附近地区进行商业活动时,他真有点感激涕零了。不过他的感激一到法意边境就被兜头一瓢冷水泼个正着:一队颇为壮观的官方警察阻挡了他的去路,他被严正地提醒,要注意禁止意大利艺术品出口的严厉律法。“嗣后,卢森堡和意大利政府间进行了一次外交磋商,欧洲局势一度面临着爆发危机的可能性。但意大利政府态度坚决,拒不考虑旅行推销员亨利·德普利斯之命运甚至他是否存在之问题,坚持‘伊卡洛斯坠海’(由已故平契尼·安德里亚创作)目前乃贝加莫市政当局之财产,不得离开意境一步。“一时的喧嚣最终逐渐平静下来。但该当德普利斯倒霉,几个月后,实际上已经处于退休状态的他发现自己又成了一场激烈论战的风暴中心。有一位德国艺术专家请得贝加莫市政当局的许可,前来考察这一著名的杰作,却宣布这并非平契尼的真迹,可能是他在垂暮之年雇的某位学生的作品。德普利斯在这一问题上的证词一文不值,因为针刺的过程中他一直处于麻醉状态。而意大利一家艺术杂志的编辑则驳斥了这位德国专家的观点,并力图证明他的个人生活违反了所有评判正派的现代标准。整个意大利和德国都被拖入这场纷争,其他的欧洲国家不久也悉数卷入。西班牙议会曾惊现狂暴场面,哥本哈根大学授予那位德国专家一枚金质奖章(嗣后又派一名委托人前往调查其污点的证据);而在巴黎,有两名波兰学生以自杀的形式表达他们对此事的看法。“与此同时,这个倒霉蛋的‘背景’没有丝毫的改善,他因之跟意大利的无政府主义者沆瀣一气也就不足为怪了。他至少有四次作为危险及不受欢迎之外侨被遣送至边境,但每次都因‘伊卡洛斯坠海’(归于平契尼·安德里亚名下,二十世纪早期)被紧急追回。后来,在一次于热那亚举行的无政府主义者大会上,一个人在争论引发的狂怒中将满满一药瓶腐蚀性溶液倒在了他的后背上。他当时身着的红色衬衣减弱了伤害程度,但‘伊卡洛斯’却因之毁于一旦。此人因武力攻击遭到严厉申斥,并因毁坏国属艺术珍宝被判七年监禁。亨利·德普利斯刚刚能出院时就被以不受欢迎之外侨身份遣送出境。“在巴黎一些比较僻静的街区,特别是在国家美术部周边地区,你有时会碰到一个情绪低落、面现焦虑之色的人。如果你跟他打个招呼,他回答你的时候会略带卢森堡口音。他怀抱一个幻想,认为自己就是‘米罗的维纳斯’丢失的双臂之一,他希望有人能劝说法国政府出资购买他。除此之外,我相信他的理智完全正常。”

“易怒者”赫尔曼——“大悲恸”的故事

时值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大瘟疫”席卷英格兰之后,“易怒者”赫尔曼,亦称为“智者”的赫尔曼践祚英国王位。瘟疫吞噬了整个英国王室,第三第四代子孙尽皆殒命,于是本来在承继王位序列中位于第十三位的萨克斯-德拉赫森-瓦赫特赫尔斯坦因之赫尔曼十四成为领土遍及海内外的大不列颠帝国君主。他之登基算得政治领域发生的最出人意料的事件之一,而且发生得极为斩截彻底。在许多方面他都堪称有史以来坐上重要王位的最激进之君主,人民还没来得及弄明白身处何处,已然又身处异地了。即便按传统来讲,相当激进的首相,也发现很难跟上这位君主对立法提出的建议。“事实上,”首相承认道,“我们处处受到那些鼓吹女性投票权的家伙牵制。全国上下,他们处处干扰我们的会议,他们还想把唐宁街变成某种政治性的野餐营地。”“必须想办法对付。”赫尔曼道。“对付,”首相道,“绝对应该。问题是怎么对付?”“我给你起草一份法案。”国王在他的打字机旁边坐下来,“颁布女性要为将来所有之选举进行投票的法律。要进行投票,你注意到没有?或者更直白一点说:必须投票。男性选民仍跟以往一样,可投可不投;但每一位二十一岁以上七十岁以下之女性将必须投票。不但是国会选举、郡议会选举、区委员会选举、教区委员会选举以及地方自治选举,而且验尸官、学校督察、教会委员、博物馆馆长、卫生部门负责人、治安法庭审判员、公共泳池督察员、承包人、唱诗班指挥、市场主管、艺术学校教师、教堂司事以及其他地方负责人员——等想到了我再往上加——所有这些职位都要变成选举产生,她们都必须进行投票。女性选民如果无故不参加本地区的任何一次选举之投票,将被处以十镑之罚金。除非有正当的医生证明,不得无故缺席。让议会两院通过这一法案,后天带到我这儿来签字实行。”

自强制妇女履行选举权之法案执行之日起,即便在呼吁女性投票权声音最响亮的圈子内也很少或几乎无人为之兴奋,这个国家的大部分女性都对选举权云云漠不关心,甚至有抵触情绪。在乡村地区要将新法案的规定付诸实施就够让人挠头的了,在城镇和大城市这简直变成了一场梦魇。各种选举似乎没完没了。洗衣女工和缝纫女工不得不急匆匆地从工作地赶去投票,经常连候选人到底是谁都不甚了了,一般不过是碰上谁算谁;女性职员和女服务员须得极早起床,先把票投好了再赶往工作地点;社交圈内的女性发现在必须不断赶往投票站的情况下根本无法再从容地安排各项社交事务,周末派对和夏日假期逐渐成为男性独享之奢侈。对于开罗和里维埃拉的公民而言,只有那些真正残疾或家资巨万之人才有可能不履行此项法案——一次缺席就得付十镑罚金,如此累积下来,就是一般的富足之家亦难以承受。

如此一来,剥夺妇女投票权的鼓噪渐渐成为一项声势浩大的运动也就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了。反对妇女投票同盟已拥有上百万信徒,它的主题色香橼色和老荷兰红四处飘扬,它的战斗主题歌《我们不想投票》唱遍全国。由于政府对和平请愿未表现出任何反应,暴力方式遂大行其道。会议被搅乱,大臣遭围攻,警察被暴打,通常的监狱费遭拒付。同盟成立一周年前夜,妇女们在特拉法加尔广场上举行示威活动,她们将自己一层层缚在纳尔逊像柱上。整个像柱都被遮了个严实,同盟惯常采用的花状装饰也因之不得不放弃。但政府仍固执地坚持女性应该有投票权的立场。

实在没办法了,女性的智慧终于想出了最后一招权宜之计,奇怪的是此前竟没人想到。“大悲恸”运动组织了起来。一次就有一万个女性在首都的各大公共场所分成几组以接力的方式痛哭不止。她们在火车站哭,在地铁、公共汽车里哭,在国家美术馆哭,在陆军和海军仓库旁哭,在圣詹姆斯公园哭,在民歌音乐会上哭,在王太子宫前哭,在伯灵顿拱廊哭。此前一直未曾间断的出色闹剧《亨利的兔子》因妇女们在正厅、包厢和楼座中可怕的痛哭陷入危机。打了多年的一桩著名离婚案也被部分观众的哭泣行为夺去了大部分光彩。“我们该怎么办?”首相问道。他厨子的眼泪流进了所有早餐的碗盏,他孩子的保姆悲戚戚地默默流着泪带孩子到海德公园散步去了。“怎么办都来得及,”国王道,“让步总是来得及的。让议会两院通过一项剥夺女性投票权的措施,后天带到我这儿来取得王室批准。”

首相退出后,“易怒者”赫尔曼,亦被称为“智者”的国王意味深长地微微一笑。“杀死一只猫的办法不止用奶油呛死这一招,”他引证道,“不过我不能肯定,”他又加了一句,“是否还有比这个更好的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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