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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14 02:1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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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梁山

出版社:中版集团数字传媒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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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沧桑(5)

岁月沧桑(5)试读:

第一章

十月底的一天,何凤懿和邻里们忽然看见村前的公路上有一大队身穿黄色军装的士兵经过,这些军人的面貌与惯常所见到的国军以及保警队迥然有异,队伍虽不甚齐整却神采奕奕。后来,她听说那就是传说中的共产党军队,一路从北方打下来的,唤做解放军。

两天后,她去水潭镇赶集,才知道镇子已经被解放军和游击队占领了。不久,水潭乡人民政府也正式成立,梁锦棠当上了第一任的乡长。

赶集回来,路过镇口附近,她望见那座高高尖尖的教堂。弥撒日,却见教堂大门紧闭,里面静悄悄的空无一人。

也许那个方保罗神父已经离开这里,回到法国去了。

她心里暗暗思忖着。

当上乡长的梁锦棠大概因为事务繁忙的缘故,并没有回望合村来看望他自己的父母以及乡亲们。倒是方华来了。一九五零年新年过后不久,她来到望合村。

方华现在在县城工作,新成立的县人民政府调派她去接管县教育局。她这次是以儿媳妇的身份来探望葵叔葵婶的,把老两口乐得合不拢嘴巴,硬拉着她在家里吃了一顿杂粮混搭的米饭。

吃过饭,方华出了婆家的门,来到何凤懿家里。

方华剪了齐耳短发,穿一身黄军装,腰束牛皮带,比从前显得精神干练多啦。凤懿见了她,又惊又喜。两个女人坐在厅堂喝茶聊天,方华对凤懿几年前的救助之恩一再表示感谢,凤懿淡淡地笑道:“其实也没什么,我那时也不太清楚你是共产党游击队的人,就是觉得你人好,不想让你们落到那些当兵的手里。锦棠兄弟怎么样啦,听说他当乡长了是吗,怎么不回家看看葵叔葵婶?”

方华笑道:“阿棠他现在忙得很,又要主持乡里的各项工作,又得清剿残余的国民党武装土匪,嗨,一天到晚连眼皮都合不上哩。他这次特意叮嘱我来看看你,跟你说声谢谢,你对我们的帮助,我们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凤懿问:“阿华,你现在是不是当女官啦?”

方华纠正她道:“我们不叫当官,叫革命同志,这次组织上指派我去县城那里,负责教育方面的工作。凤懿姐,其实你也是一个有文化知识的女性,我们又在一起共过事,不想出来参加工作吗?”

凤懿摇摇头:“我老啦,哪里还像你呀,只好在家里收点租子养养老啰。”

方华笑容收敛了:“恐怕这样的日子不会太长久,你最好还是另做打算为好。”

凤懿一愣,不太清楚她是什么意思:“阿华,莫非、你们真的要共产——”

方华忽然想起什么来,打断她的话问道:“凤懿姐,这段时间,外头的流窜人员不少,你家里,近来可有什么人回来过没有?”

凤懿又是一愣:“我家里?还会有谁回来呀?我男人早就不在啦,这个你也是知道的。倒是我把我儿子阿贵送出省城了,现在就我一个人跟下人们住在这里,没人回来呀。”

方华望着她的眼神,觉得她不像说谎话,便不再问了。

回村前,锦棠曾经对她交代过,让她设法到梁家看看,试探试探何凤懿,因为杀害老莫同志的反动武装头目梁耀荃至今下落不明,有可能会偷偷跑回家里躲藏起来。

方华估计即使梁耀荃跑回家,何凤懿也是断然不会出卖自己丈夫的,因此她只好试探性地提一提,以观察对方的反应,同时她也真不希望梁耀荃跑回来,这样就令她难做了,梁耀荃在沙河镇那里好歹也算是帮过自己一回放过自己一马的,不然的话,后果真是不堪设想。“凤懿姐,临来的时候,锦棠让我转达给你一句话,今后你要是遇到什么难处,可以直接去乡政府找他,他一定帮你。”

方华说完这话,就起身告辞了。

方华那些试探性的话语并没能引起何凤懿进一步的思疑,因为她此刻的心思全都投放在儿子那里了。就在上星期以及前天,她分别接到谢家琪和显贵从省城寄来的两封信。

家琪在来信里眷恋不舍又不无遗憾地告诉她,自己已经将省城的大部分财产变卖掉,这几天就要迁往香港去,可是显贵却不肯与自己同去,他执意要留在广州,准备考大学,家琪在信末特别强调说,抗战结束以来,国内的政局形势已经让他彻底失望了,纵观过去,中国的事情,往往都以喜剧正剧开场,最终以悲剧闹剧收场,所以,他请她不要相信那些冠冕堂皇的政治宣传,还说假如日后打算去香港的话,可以联系他,他在那里安顿下来后,会继续给她来信。

儿子的信则告诉她说,自己在省城这里,遇见两个水潭中学的同学,凑在一块商量好,准备一同投考省城的大学,而且听说春季就会有招生,这段时间大家都开始着手温习功课,他跟他们目前已经租好了住处,请母亲不必挂心,至于表舅那里,他不想跟他去香港了,因为广州这里发展机会更多,母亲不是说过,以后让自己多拿主意么,这回就算是自己第一次拿主意吧。

何凤懿看完儿子的信,宽慰地笑了,儿子的决定她是支持的,只是,她对儿子忽然间冒出来的主张和胆识不免感觉有点惊讶。按常理来讲,儿子在省城那儿,人生地不熟的,应该事事都会听从他表舅的安排才是,竟想不到他还会有这样大胆不乏见地的决定哩。

实际上,有一点梁显贵在信中没透露,他那两个同学在学校里都曾是思想倾向进步的学生,他们热切渴望着亲手建设这个刚刚诞生的新国家,在他们的鼓动撺掇下,显贵这才下定了决心,留在省城继续读书深造。

何凤懿思忖了一两天,她初步打算,过几天就坐船到省城去找儿子,看看他那里的情形到底如何,假若各方面都还妥当的话,自己住几天就回来,等今年早造禾苗插上,农忙过后,自己安排好家里的一切事务,再去省城陪儿子住上一阵子。至于将来,可以考虑把田地卖掉一些,剩下部分就让佃户们耕种,自己每年抽空回来收租,乡下和省城两头跑,以儿子那头为重,等儿子毕业在城里找到工作了,就买房子正式定居下来….

这就是何凤懿为自己和儿子大致规划好的未来。

又过了两天,何凤懿吃过早饭,出了家门,沿着河边小路慢慢走去,她要到水潭镇码头,买一张一两天内去省城的船票,她打算动身去看望宝贝儿子了。

人工流产之后,经过一些日子的调治,她的身体渐渐康复过来,儿子的来信以及方华的来访使得她的心情也慢慢好转起来,她感觉自己的劫难和噩梦终于都过去了,也许往后好日子就会接踵而来。她的脸上荡漾着几分笑意,瞅着河面上缓缓流淌着的碧水,天空掠过的小鸟,神思盎然步履轻快。

拐过一丛茂密的竹林时,猛然间,她发现几米外的泥地上倒卧着一个人,那个男人脸朝地背朝天趴在那里,似乎昏厥过去。起初她还以为是附近村里的人,便凑上前喊了两声,那个人毫无反应。她又瞧瞧那个浑身沾满了泥土、一头乱蓬蓬头发的陌生男人,猜想他也许是个流浪汉,也许是个逃兵,也许已经饿死,这种人,不久前在村边公路时常能遇见。她犹豫了一下,迈开脚步从他身边踏过去。刚走了几步,她不由自主又停下脚步,因为,她的鼻子似乎嗅到了一种曾经十分熟悉的气息,这气息就发自那个躺在地上的男人身上….

她猛地打了个激灵,骤然间心跳加速,走近他身边,弯下腰来拉了拉这个男人。男人似乎也有了反应,身体动了一下,嘴巴里嘟囔了一声,脑袋一歪转向何凤懿,她骇然发现此人脸颊上有一道长长的伤疤。她吓了一跳,这个头发凌乱面带伤疤周身邋遢的男人,真像是从阎王殿里跑出来的恶鬼。

何凤懿一下直起身子,急欲离开这个可怖的人,可她的眼光却鬼使神差地仍停留在男人那肮脏丑陋的脸颊上,也就是短短几秒钟的时间,蓦然,她像被电击般浑身一哆嗦。“梁耀荃——”

她冲口喊出了自己丈夫的名字,并飞快扑过去拽住地上的男人,她把他的身体翻转过来,定睛仔细地辨认。

天哪,这不是自己曾经朝思暮想的——已经失踪五年——已经死去了的丈夫梁耀荃吗?!

不错,是他是他呀!虽然他头发蓬乱,胡子拉碴,脸颊上还添了一道骇人的伤疤,可是毕竟曾是同床共衾的十余载的丈夫、生死相许的爱人呵,即使他的容颜易改,可他身上的那股气息,作妻子的何凤懿还是能够迅速分辨出来的。“耀荃,耀荃,阿荃,你你醒醒呵!”

凤懿使劲摇晃呼喊着他。

梁耀荃终于睁开了疲乏失神的眼眸,打量着面前的妻子。半晌,他嘴里才嘟囔道:“阿懿,是….是你呀,我、我还活着吗,还以为再见不到你了呢….”

凤懿用力将丈夫抱在臂弯里,欣喜若狂地道:“你、你还、还活着呵,天哪,你没死,我这不是在做梦吧!”

她腾出一只手来狠狠掐一下自己的脸,脸生疼生疼的,她欢喜的眼泪夺眶而出。

梁耀荃攥紧她的手:“懿呵,你….你不是在做梦,是我、是我回来了,我我还活着,这是真的哩。”

梁耀荃将近一年来就盘踞在马岭村一带,约莫半年前,沙河镇再度被游击队占领,吴玉堂的一个侄子吴光汉领着一些喽啰前来马岭村投靠,梁耀荃收留了他们,吴光汉还带来一部分金银家财,于是他们合伙经营马岭村作为巢穴,又对外宣称自己是自卫民团。

就在不久前,梁锦棠率领已经更名为沙河水潭人民武装大队的游击队,在解放军的配合下,一举攻陷了龟缩在马岭村的以谢金宏吴光汉为首的这伙拒不投降的反动武装。三百余匪徒大多数被歼被俘,激战中,吴光汉被击毙,梁耀荃左胳膊负了轻伤,逃了出来。

他手里的驳壳枪子弹打光了,只好扔掉,先跑进一间破庙躲了一夜,嗣后又流窜回到水潭镇附近。在逃亡路上,他还拦下一个路人打劫,只为要点食物和钱财,结果那人浑身空空如也。走投无路的他很想回家,可又不敢,因为他不清楚望合村里的情况,就藏在河边竹林里,几天没吃东西的他又饿又累,终于支持不住晕倒了….

何凤懿先独自回家,将所有的佣人都打发出去,然后回到河边竹林,搀着丈夫走向望合村。到了村口,她将一顶从家里拿来的草帽和锄头交给梁耀荃,将他装扮成一个从田里干活回来的农夫,跟在自己身后,悄悄地回到家里。

何凤懿亲手烧热水伺候丈夫洗澡,又从厨房拿来几块油煎糯米糍粑让他填饱肚子,帮他包扎好手臂上的伤口。凤懿有些苍白的脸上竟泛起了一片幸福兴奋的红晕,她觉得一定是自己的诚心感动了苍天,这才把死而复生的丈夫又送回自己身边来了。

她服侍丈夫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扶他坐在厅堂的太师椅上。梁耀荃把当年自己被掳到江门那里以及后来被误会的情形简洁扼要地告诉了妻子。

凤懿紧紧握住他的手问:“那你怎么不早点回家来呀?”

梁耀荃眼睛里闪着羞愧的眸光说:“阿懿,我….我还哪里有脸面回来见你们呀,我当时、在走投无路伤痛缠身的情况下,不得已、暂时栖身在马岭村那里啦….”“啊——你、你当土匪了!”

凤懿惊诧地瞪大眼睛说道。“不,我那是不得已的权宜之计呵,实际上,我没有一天不想着离开那里….只是当时情形,如果,我不那样做的话,我就只有死路一条呵!”

接着,他又把后来到了沙河镇组织自卫民团的事情统统告诉了凤懿,只是,他刻意隐瞒了自己跟喜红的那段露水情缘。

听了丈夫一番简直像梦幻般的叙述,凤懿怜爱地用手抚摸着他带着伤疤的脸颊,柔声地哀婉地说道:“原来,你这些年也吃了这么多的苦头呵….你知道吗,我原先以为你被日本鬼子杀害了呢,后来,又听人家讲什么,你在外面投靠了日本仔,我哪里相信呵,后来有一天夜里,我做梦,梦见你了,我就隐隐约约感觉,你好像并没有死,还活着,可是,几年啦,你一直都没有消息,也没有回来,我的心也慢慢地绝望了,还以为….你是真的死了,呜呜呜….”

她忍不住泪流满面。“唉——”

梁耀荃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阿懿,你以为,我就不想回来吗,我不能呵,因为我害怕被人家误会,害怕被当做汉奸一样来处置,这些….哪能一下说得清楚呀,我在他们那里有冤家对头,他们可是盼着我回来呢,好把我抓起来杀了,以泄私愤哩,而且,还会连累你们….其实这一切,我现在、都能理解啦,也许他们也有他们的道理,唉,实在要怪罪的话,也许只应该怪罪那些可恨的日本鬼子,他们才是真正的元凶,那个叫高桥伊东的鬼子中队长,阴谋是他设下的。他才是十恶不赦的罪魁祸首呵!”

自从亲手杀死莫一行以后,梁耀荃心里的仇恨渐渐平复了,又隐隐感觉有点后悔,只因为给喜红报仇,贸贸然杀了老莫,这就意味着自己与共产党之间结下血债,从此再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了。他虽然恨老莫,可对共产党却始终心底存留着一丝敬畏,因为那曾经是自己年少时的理想及梦想,他曾经那么热切地憧憬向往过,还曾亲身参加过他们的斗争,在血与火的战斗中挥洒过青春的激情,同时他也知道,这个严密的铁血组织从来对于背叛者都是毫不留情的。“后来,游击队的人,有没有来找过你们的麻烦?”

他问妻子。

凤懿摇摇头,不过她也没告诉丈夫自己曾经帮助过他们的事情,此刻,她正在心里替自己丈夫的坎坷际遇而悲叹不已,仍为自己凄楚不幸的命运而暗暗垂泪不休。

沉寂片刻,梁耀荃换了话题问妻子:“显贵呢,他怎么不在家里?”“贵儿呵,我把他送到省城去了,他想继续读书深造,将来好在城里立足。”

凤懿说道。“哦,他都十八岁了吧,中学毕业啦,这么多年没见他,长高很多了吧?”

梁耀荃关切地问。

提起儿子,凤懿嘴角终于露出一丝欣慰的微笑,点点头:“他如今呀,比我还要高一点,恐怕跟你齐头了,啊,你来看,墙上有他的照片呢。”

凤懿站起身,拉着丈夫的手,来到东面墙壁前,那里悬挂着一张镶嵌在镜框里的显贵半年前在水潭镇的照相铺里拍的照片。

照片上的显贵伫立在背景布前,神情有些拘谨,高高瘦瘦的身材,尚嫌有些单薄,但他的站姿却也依稀有几分梁耀荃年少时的做派。

梁耀荃望着望着,眼睛泛出泪花,他感慨地说道:“阿懿呵,这些年来,你一个人领着孩子苦熬,一定遭了不少罪,是吗?”

他这番话立刻勾起凤懿心底饱藏着的无限伤痛和委屈,她又忍不住抽泣起来。

梁耀荃见状连忙柔声抚慰她道:“阿懿,我知道,显贵这孩子从小就胆小懦弱,容易受人欺负,我又不在家里,唉,我求求你,别再哭了,孤儿寡母的那些苦处我都知道的….”“我的苦处你怎么会知道呀….”

凤懿忍不住悲愤地冲口说道,“几个月前….他们那些丘八还把显贵抓了壮丁呵!”

梁耀荃吃一惊:“显贵他、他不是高中生又是独子吗?按照国民政府的兵役条例他….”“赵广池那个混账东西他才不管这些,他就是要为难我们母子俩!”

凤懿咬牙切齿地道。“赵广池?”

梁耀荃又是一怔,追问:“那、你们后来怎么办?那个混账东西他有没有——”“他….”

凤懿咬紧牙关,硬是将满肚子屈辱强咽下去:“后来,全靠家琪表哥在省城那里疏通关系,扳倒了那个姓赵的,显贵才被放回家。”“真的?”“真的。”

梁耀荃喟然道:“真没想到,那个姓赵的还是这样一个无法无天为非作歹的东西。唉,那时候呵,我还曾经和吴光汉一起去江门找过他,想请求他们保安团收编我们呢。”

凤懿心里一凛:“你也到过江门,是在什么时候?”

梁耀荃想了想:“大概是去年九月初吧,吴光汉以前跟那个姓赵的打过交道,算有几分交情,不过,我们去师管区办公地找不到他,后来就回去了。”

凤懿一听,颓然坐在椅子上,喃喃道:“果然真是你,我还以为….”

她这才明白,原来那天在江门街市上一晃而过的人果真是他,自己并没有眼花看错!天哪,若果当天真的和他相遇,那接下来,将会发生怎样的事情呢?

她心里一阵战栗和悲凉。

他如果在当时,晓得了我和姓赵的之间的丑事,也许,真的会把我和那个魔鬼一块杀掉!

可是我的冤家、我的丈夫呵,你为什么不早点回家来保护你自己的妻儿呐?!

想到这里,她的眼泪又下来了:“梁耀荃呵梁耀荃,你说你怕被人家误会,可是日本仔都投降这么多年了,你为什么还迟迟不归呵?你说你落草为匪没有脸面回家,但是你后来不是也离开了匪窝,在沙河镇组织自卫民团了吗,你为什么还不回来呀?难道你已经忘记了我和贵儿,忘记了你当初亲口对我做出的承诺,忘记了梁家的祖屋梁家的香火,还有梁家的列祖列宗了吗!”

面对妻子声泪俱下的大声质问,梁耀荃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灰白,他低下头去,半晌才满面愧疚地对凤懿说道:“阿懿,是我不好,是我对不起你,对不起我们的孩子,因为因为我….我不能回来,有人、不让我回来….”

凤懿冷笑地逼视着他:“为什么?谁不让你回来,你说呀!”

梁耀荃眼光不敢看她,嗫嚅道:“是她,一个、我并不是真心喜欢的女人,她绊住了我….”“哈哈哈….”

凤懿倏然间大笑道,“你到底说实话啦,你不回来的真正原因就是因为你又有了新欢啦。你知道不知道,在你的妻子含辛茹苦盼望着自己丈夫回家的时候,你却在别处搂着别的女人寻欢作乐,当你的妻子被迫委身侍奉魔鬼,被羞辱被蹂躏的时候,你却不闻不问,甚至还想着去攀附巴结那个魔鬼….作孽呵,你知不知道,也许正是你这样卑鄙不耻的所为,老天才会让你的妻子孩子备受折磨和惩罚,报应呵,报应到你的妻儿身上啦….”“阿懿——”

梁耀荃呆呆地望着她,怔忡了片刻,一把抱住妻子道,“我请求你,请求你原谅我吧!”

凤懿狠命地挣扎,却怎样也挣不开丈夫的臂膀,她索性抡起双手,使劲全身气力搧打他的胸膛和面颊。

梁耀荃如同雕像般一动不动,任由着妻子打他,一直到她打累了,直到他的鼻孔嘴角流出一缕鲜血….“哇——”

凤懿掩面放声大哭。

这是她婚后第一次这样痛打自己挚爱的丈夫梁耀荃。“阿懿,我、我已经不能请求你的宽恕原谅,只求你和这个家——收留我吧,我已经无处可投了呵!”

梁耀荃跪在了妻子的脚下。

何凤懿转过身不理会他,梁耀荃站起来,一把紧紧抱着妻子,将头埋在她的怀里,何凤懿浑身一阵发软,她想推开他,可双手却不听使唤地搂住了丈夫的脑袋,她听到他在自己怀里发出孩子般的哭声。

梁耀荃哭得是那样的伤心欲绝。这是他内心郁积了好多年的一个总爆发,在他被俘、尔后又被误会,含冤、受尽煎熬的时候;在他被迫落草为寇、与匪为伍的时候;甚至在他穷途末路,寄人篱下仰人鼻息的时候,他,始终坚信自己还会有时来运转的一天。可是最终,他深深地绝望了。他不明白,为何自己的运气总是那样的差,在合适的时候,始终遇不到合适的人,找不到合适的机遇。在他青年时期,他曾立志追随共产党员薛姐和李大哥,却是历经了血雨腥风命悬一线;而在他中年时期,经历了种种坎坷磨难以及痛苦之后,命运之神又裹挟着他走向了一条也许与他初衷背道而驰的道路。

然而到头来,这,却是一条越走越窄甚至已经无法回旋的末路死路….

啊,老天爷竟待他如此不公,他没有理由不为自己落魄穷困的末路而悲鸣哀号!

在何凤懿的记忆中,这是丈夫第一次在她面前如此伤心欲绝地痛哭流涕,第一次表现得如此柔弱无助可怜。

她的心软了,紧紧地抱住丈夫,夫妻二人哭成了一对泪人儿….

数月前,到江门寻求收编失败返回马岭村的梁耀荃与吴光汉,为了今后的出路还曾发生过争论。

吴光汉眼见国军大势已去,提议不如去找共产党游击队商洽投诚,或许能有一条活路。梁耀荃坚决反对,他说我在他们那边待过,晓得他们的政策,像咱们这样的人投降过去,是绝不会有好果子吃的,共产党日后一定会秋后算账。

他不敢讲出自己曾经杀害老莫的事情,因为他知道,吴光汉手上并没有多少血债,怕他另外生出异心来。“….你看看,八年抗战国军不是最终取得胜利了么,眼前的情形就跟当年差不多,西南一大片还在国民政府手里嘛,要紧的是坚持,坚持下去必胜,我看共产党未必比日本仔更厉害,两广地区短期内他们肯定啃不下来的,听说,美国佬英国佬也不会一味袖手旁观,时机一到,他们必然派军队插手,共产党哪里会是人家的对手,到时候咱们这些民团武装也会是反攻的先遣部队啦….老弟,最后的胜利往往来自于困境中的坚持呵!”

他自欺欺人地坚持道。

最终,吴光汉被他说服了。

不久,马岭村就遭到解放军和游击队的包围攻击。当时,梁耀荃带领一拨手下负责正面防守,吴光汉则负责守后山。

讵料战斗打响后,解放军游击队却全力进攻后山方向,正面反而不见动静。听着后山传来阵阵重机枪沉闷的扫射声、六零炮清脆的爆炸声,以及吴光汉接二连三派来请求援助的小厮的诉说,梁耀荃却举棋不定,他判断这多半是对方的佯攻,意在吸引自己调走兵力,然后再从正面大举进攻….

一名求援的小厮急得跪在地上快要哭了,梁耀荃却紧皱眉头,大口大口吸着烟卷,颤抖的双手攥满汗水。具有相当丰富作战经验的他,这回是实实在在地贻误战机了。他睁着血红的眼睛,像一头困兽来回踱步思忖着,却始终不敢驰援后山。正是他的这种犹豫,葬送了吴光汉的性命,最终被从后山攻上来的解放军游击队全歼了盘踞在马岭村的乡团武装,昔日四大金刚中的最后一个汤葫芦也被流弹给结果了性命….

遥望山头上飘扬着的一面红旗,他长长叹了口气,他知道这胜利不属于他,而属于他过去曾经的兄弟、战友——如今的对手、敌人!他眼眶里滚动着悲切沧桑感慨的泪水,脑海里浮映起广州暴动时飘扬在第一公园以及长堤防守工事上面的一面红旗,他仿佛又看见了李大哥、薛姐他们….他觉得这份胜利原本应该有他一份呵!可是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彻底地完啦!“啊——”

他仰天大叫一声,垂下头来。他就像一个彻底输光所有的赌徒,那一刻,他的容颜神态倏然间变得那样的苍老迟缓,藏在纷乱头发里的一根根银丝,在刺眼的阳光下历历可数,他好像一下子变成了一个老者….

也许此刻,在山顶上梁锦棠的眼里也含着热泪在叫喊,但那是激动的泪水胜利的欢呼呵….

他颓然地想道。

何凤懿再一次原谅了丈夫的背叛。夫妻二人商量起今后的打算来。“阿懿,我想好了,这里如今已经是共产党的天下,你跟着我一块去香港吧。”

梁耀荃说。“可是,显贵他怎么办?”

凤懿摇摇头道。“你听我说,咱们的儿子已经长大,他今年都十八岁啦,能够自立,我当年在他那个年纪时都能一个人在省城那里立足谋生了!”“可是我….”“放心吧,阿懿,你是我的结发妻子,无论以前发生过怎样的事情,我都不会嫌弃你的,趁着现在混乱,咱们跑到香港那里去应该没太大问题。”“阿荃,你还不了解贵儿,他跟你可不一样,他还是个孩子,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没离开过我,起码目前,他还无法自立,也没有任何生活来源,他还需要人照顾,我、我不能丢下他不管呵!”“那….那怎么办呀?你也是知道的,我在这里是待不久的呵。”“阿荃,你听我一回吧,去找新成立的政府自首去吧,锦棠如今是这里的乡长,就找他去。”

梁耀荃一愣:“自首?那不是自己送上门去吗,梁锦棠他们正在到处抓我呢,我不能去自首!”“你想想看,阿棠兄弟到底也是一条村里的人么,跟你又是同姓同宗的兄弟,再说啦,你们以前还有过生死之交,一块打过日本仔,你不是还曾经救过他一命吗,以命换命他也应该放你一马才是呀。”

凤懿坚持道。

梁耀荃不做声了。

他寻思:凤懿的话也不无道理,当年要不是我排除众议去救他,他梁锦棠早就死在汉奸谭福手里啦,再说,在沙河镇那会儿,我还曾帮过他相好的女人一次,要不是我阻止了手下,他的女人还不知道会惨成什么样哩。如果——自己去自首能得到宽恕的话,从今往后,自己一家人就能团聚在一起,再也不会分离啦!“阿懿,你说我去自首,真的能够得到宽恕吗?”

梁耀荃仍不太放心地问道。

凤懿望着丈夫满有把握地道:“阿棠兄弟说过的,让我有事情可以直接去找他,他不会不帮忙的。你就在家里歇着,我现在就到镇上去找他。”

凤懿关好屋门上水潭镇了。

梁耀荃站起身来,忐忑不安地在屋里转悠了几圈,他还是不太放心,迟疑了一会儿,他走进里屋,翻箱倒柜地寻找起什么东西来….

一小时后,何凤懿领着梁锦棠回来了。

一进门,她发现丈夫正跪在祖先的神龛前,手里捻着几炷香,虔诚恭敬地在那里拜祭。“阿荃,阿棠兄弟来啦,你们兄弟好久没见面了吧。”

凤懿笑着招呼俩人道。

梁耀荃瞅一眼腰束武装带挎着驳壳枪的锦棠,向他点点头,梁锦棠也略微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坐吧,坐到椅子上慢慢聊,我给你们倒茶。”

凤懿说着拿起茶壶斟满两杯茶水,搁放在茶几上。

梁耀荃迟疑一下,在椅上坐下,梁锦棠却没有挪动身体,他冷冷地端详着梁耀荃说道:“梁耀荃,你大概不会料到你今天的这个结果吧,可在几年前,在你还助纣为虐帮着吴玉堂欺压残害老百姓的时候,在反动派还气焰嚣张不可一世的时候,我却已经料到了,凡是逆潮流而动的违背人民意愿的统治者,终究逃脱不了被淘汰被清除消灭的命运的!”

梁耀荃有些尴尬地嗫嚅道:“是的,阿棠兄弟,你说的没错,风水轮流转么,如今轮到你们共产党坐天下啦….”

梁锦棠说:“不是风水轮流转,这是历史的必然,得民心者得天下。独夫民贼以及那些为虎作伥的帮凶,也到了该审判他们的时候啦!”

梁耀荃闻言点点头,冷冷地道:“阿棠,你的意思,也要审判我是吗?”

凤懿一看气氛完全不对,连忙打岔道:“瞧你们俩,净说些什么呀,兄弟俩见面了,聊聊天叙叙旧么,阿棠,这回可是你荃哥主动回来要向政府自首的,他已经知道自己以前走错路啦,你们都是同宗兄弟,又一块打过日本仔,有生死的交情,你可一定要拉你荃哥一把呀。”

梁锦棠说道:“嫂子,过去的事情我一件也没忘记,不然的话,我今天就不会亲自来跑这一趟了,我完全可以叫人来把他逮捕起来,直接交到县上去。”

梁耀荃轻轻哼了一声:“兄弟你是可怜我咯。”

锦棠说:“可有些人是不能可怜同情的。”

凤懿愣住了:“阿棠兄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你….真的一点旧情都不念,真的不打算放过你荃哥么?”

梁锦棠严厉地道:“他可不是一般的反动分子,他手里沾满了多少我们同志的鲜血呵,尤其不可饶恕的是,他还亲手杀害了老莫同志!”

梁耀荃盯着锦棠说道:“你的意思是——血债血偿是吗?”

凤懿一惊:“阿棠,你真的就不能放我丈夫、放你过去的生死兄弟一马了?”

锦棠无语。厅堂上一片死寂….

凤懿思忖片刻,神情凝重地对丈夫说道:“既然是这样,阿荃,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我和显贵在家里等着你,相信迟早有一天,你还可以再回来的。”

然后,她又转过脸来对锦棠说道:“你既然如此绝情不给面子,那我只求你,让我丈夫离开这里,离开这个村子吧,算嫂子我最后一次求你啦。”

锦棠忽然激动地说道:“嫂子,你永远都是我的好嫂子,你的救助之恩我梁锦棠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为这个我甚至可以放他出去,可是你要知道,他出得了这屋子、出得了这村子,难道出得了这一大片的解放区吗?!还有,即便是他真的侥幸逃脱了,也是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可嫂子你呢,你和显贵呢,莫非以后还打算替他背一辈子罪名,受一辈子的歧视吗?”

梁耀荃终于意识到了锦棠的用意,他打断说道:“梁锦棠,你的意思是说,假如我得到了惩罚,我的妻儿就可以从此平安无事了是吗?”

梁锦棠并没有回答他,沉默片刻,仿佛是自言自语地说道:“老莫已经不在了,知道这件事情的人,大概就剩下我了,我还记得,在我们游击队和人民政府通缉的黑名单上,只有一个叫做谢金宏的人,到目前为止还漏网在逃呀….”

这时他看见梁耀荃那张丑陋的刀疤脸抽搐了一下,锦棠忽然感觉对方这一下意识的举止令自己无比的厌恶,心底对往昔的荃哥仅存的最后一丝好感倏然消失,他将目光迅速投向别处。

凤懿一下子站起身道:“锦棠,算我求求你了行吗,你就放他走吧,我给你跪下。”

说着她过去要下跪。“阿懿——”梁耀荃高声喊住了她,然后道,“你不用再求他。”

然后他又对梁锦棠说道:“阿棠,我知道该怎样做了,你先回避一下,我有些话要跟凤懿说说。”

锦棠点点头:“好,我到屋外面去。”

锦棠刚出去,凤懿立刻对丈夫道:“你赶紧走吧,去香港吧,等会儿我喊锦棠进来的时候,你打昏他,这样你就可以离开这里了,他跟我回来的时候就只有一个人….”

梁耀荃伤感地摇摇头:“不用啦,我已经想好了一个我能去的地方了,以后,你可能要独自来担负这个家,照顾显贵啦,显贵呵是个好孩子,我、真的舍不得他….”

说着他泪水溢出眼眶来。

凤懿一把拉住他:“你、你到底要去哪儿?”

梁耀荃哽咽地道:“我、我、我去….香港那里,也许、一辈子都再也回不来,见不到你们母子俩啦….”

凤懿忍住悲伤说道:“那、那既然是这样,我去帮你收拾些东西,钱银多带一些….一会儿锦棠进来,你找根棍子来对付他吧,别打死他就行。”

梁耀荃一把拉住她:“我走了以后,你每年清明,要替我在爹娘的坟前多烧几炷香,多磕几个头,把我的事情告诉他们的在天之灵吧,但你要记住,千万不要告诉显贵,显贵这孩子胆子小生性懦弱,他经不起这样的打击,还是让他记住他那个打日本鬼子牺牲了的父亲吧。”

凤懿含泪点点头:“我记住了。”

梁耀荃说道:“我走了以后,锦棠不会再为难你们母子俩的….”

迟疑了片刻,他又道:“最后有一件事情,我也得告诉你….我、我另外、还有一个孩子….”

凤懿惊诧地瞪大眼睛:“你还有一个?他是谁?在哪儿?”

梁耀荃满面愧色地道:“你可能也知道,我跟梁淑贞好过,就在十七年前,她….她替我生了一个女儿。”

凤懿恍如遭雷击一般:“你说什么?莫非、梁玉莲、梁玉莲那个丫头她是你的….”

梁耀荃点点头:“我原先也不知道,后来、后来是淑贞亲口告诉我的,没错的。”

凤懿怔忡痴呆地望着丈夫,喃喃道:“你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梁耀荃缓缓说道:“因为我要走了,再也回不来啦,你是我的妻子,你应该知道。”

凤懿那双幽怨含恨的眼睛泪汪汪地望着丈夫:“我不想知道这些,这都是你作的孽,为什么要我来承担!”

梁耀荃扑通跪在她面前:“是我作下孽,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们母子,我该死,阿懿,我现在就来替我自己赎罪啦!”

说着他从腰间拔出一支手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

凤懿看得真切,那正是自己藏在木箱底下的那支左轮枪——正是几年前丈夫亲手交给自己保存的那支枪,也正是几个月前自己用它亲手杀死了赵广池那个魔鬼的那支枪!“阿荃——”

凤懿撕心裂肺地叫喊一声,她也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张开双手哀求道,“不,不要呵,我一切都原谅你啦,只求你千万别开枪,千万别….求求你!”

梁耀荃流着眼泪道:“这就是我的命呵,摆在我面前的路就只有这一条可走,阿懿,你就当我在几年前死了吧,保重!”

砰!

枪响了,他身子一歪倒在祖宗神龛前的地上。“阿荃!”

凤懿发疯似的抢过去把丈夫抱在怀里,他头颅涌出来的鲜血迅速漫透了她的衣襟。他的脑袋绵软无力地垂着,已经断气了。

屋外的锦棠听到枪声,推开门走进来,他看见凤懿抱着梁耀荃,瘫在地上失声痛哭。

锦棠走过去探探梁耀荃的鼻息,凤懿却一把推开了他的手。“嫂子,他已经死了,节哀顺变吧。”

锦棠轻声说道。“呜呜….是你害死了他,是你、是你逼死我丈夫的….呜呜….”

凤懿边哭边说道。“嫂子,他死了,对他、对你们母子俩,未尝不是一种解脱呀。”

锦棠对凤懿大声说道。“呜呜….梁锦棠,你也算是个人吗,你、你就是这样来报恩的么,当年,是他拼着命,把你从谭福手里救下来,两年前,是我硬把搜捕你们的人,拦在炮楼外面….为什么,你为什么就不能放过我的丈夫呵!”

凤懿哭着道。“嫂子,你听我说….”“我不听!”

凤懿瞪着他竭斯底里地吼道,“我要你赔我丈夫一条命,我要你去死!”“你冷静一点,听我说….”“不听不听,我偏不听!”

凤懿猛然从丈夫手里夺过左轮枪对准了锦棠,眼睛里喷射着不顾一切的愤怒火焰,说道:“梁锦棠,你、你这个恩将仇报的狗东西,你逼死了他,我也不活了,我要杀了你!”“何凤懿,你疯了么!你知道吗,梁耀荃他怎么做,就是为了保全你,保全你们母子俩呵,你想想,你一开枪,后果会是什么,那样的话,梁耀荃就真的白白死了!”

锦棠厉声喝道。

凤懿握枪的手在发抖,可枪口仍指着锦棠。

梁锦棠叹了口气道:“如果,如果你觉得,用我梁锦棠一条命就能够洗清他所有的罪孽,能够保全你们一家人,能够消除你心里的仇恨悲痛的话,你就开枪好啦,但是你要想一想,这可能吗!”

凤懿怔忡的眼神闪射着绝望的光芒。“呜呜….阿荃,你丢下我走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呵,我跟你去算了呀!”

凤懿悲号着泪流满面地把枪对准了自己的脑袋。“嫂子!”

锦棠冲过去要制止,可已经来不及,凤懿的手指头扣动了扳机。

啪,撞针击打在转轮空弹仓,发出清脆的声音,没有子弹。梁耀荃只在枪里装了一颗子弹,就是为了防备妻子在他死后的不明智举动。

这一点,他显然已经考虑到了。

梁锦棠劈手夺过了凤懿手里的枪,何凤懿身子摇晃几下,倒在丈夫尸体上晕过去了….

天黑以后,梁锦棠用席子裹住梁耀荃的尸首,悄悄扛到村后面的山岗上。

何凤懿跌跌撞撞跟着他来到山岗,就在原先梁耀荃的那座衣冠冢那里,锦棠用锄头,她用手掌,不停地刨土,铲平了拱起的土堆,又在下面挖了一个土坑,掩埋了梁耀荃….

整个过程,两个人都彼此一言不发,仿佛像是素不相识的人。她看见他最后弯下腰对着那座新坟头深深地鞠了个躬,她觉得他那是在惺惺作态。

这件事情,在村子里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锦棠走了,凤懿孤寂地呆坐在里屋的煤油灯下,抚摸着手掌上指头上几处磨破开裂的伤口,流着泪静默无语地熬过了一个痛苦异常的不眠之夜。

第二天,她又到掩埋丈夫的地方重新竖起原先衣冠冢的那块青石墓碑。墓碑上依旧没有任何字。

回到家里,她挑选了一张丈夫的遗照镶嵌到镜框里,摆放在神龛祖先的牌位旁边,供上贡品,焚烧香烛纸钱,在那里整整跪了一天….

经过了不到一天的欢喜,她重新成为了寡妇,而且这一次,是实实在在、毫无疑问的事实了。丈夫的魂魄已经到了阴间,半辈子的夫妻如今已是阴阳相隔,再没有见面的机会。

如果她和他,要想再次聚首的话,也许,要等到下一次的轮回,下一次的回眸,下一次幸运的邂逅,下一次前世记忆的灵光乍现呵….

她不明白老天为什么要如此作弄自己,让死而复生的丈夫倏然回来,然而那份惊喜的滋味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尝,转眼间就又把他从自己身边夺走,让自己一下子从巨大的幸福的巅峰猛然坠入悲伤绝望的深渊。这样的打击伤害,难道不比几年前的那次诀别更加残酷更加揪心更加沉重么!

她是那样的切齿痛恨梁锦棠,以至于忙活了半天帮她埋了她丈夫,直到离开,凤懿也始终没有再跟他说过半句话,她是怒视着他的身影远去的。她明白了一个道理,丈夫跟梁锦棠相比,显然没他狠也没他绝情,所以,丈夫死了,锦棠赢了。

梁锦棠把那支杀死了土匪头领谭发仔、魔鬼赵广池以及无数土匪喽啰和日本强盗,最后也杀死了梁耀荃的左轮枪带走了。

一连几天,何凤懿像是得了自闭症一般,变得沉默寡语,如同木头人似的,终日足不出户,呆呆地坐在屋里,从早上枯坐到天黑,每天只跟老仆人阿菊婶说两句交代的话,其余人理都不理。到了夜里,仆人们就能隐约听到从主人屋里传出来的阵阵压抑不住的哭泣悲号声….

到第四天的下午,方华来了,她红肿着眼睛搂着凤懿进了里屋,两个女人悄悄地说了一宿夜话,直到第二天将近中午才离开。

她俩到底说了些什么,没人知道。

临走前,方华建议她到省城去看望儿子散散心,何凤懿接纳了她的建议。

三天后,何凤懿乘搭花尾拖轮来到了已经解放了的广州,见到了儿子梁显贵。

她一把紧紧地将儿子揽入怀里,显贵显然已经不太适应母亲这种忘情的拥抱,他想挣脱这让他喘不过气来的温柔的桎梏,可是他发觉母亲的臂弯越发箍紧了。“阿妈,您….”“呜呜呜….”

凤懿忍不住悲号不止,泪水沾湿了显贵肩膀处的衣衫。

她不能把这一切告诉儿子呵,满腔的伤悲只有她自己来默默承受和消化。

显贵跟两名同窗合租住在一间大屋子里,忙于准备马上要到来的春季招考,无暇陪伴母亲。何凤懿只好在儿子住处附近的一间旅馆住下来,除了跟儿子一块吃饭之外,其余时间她只能一个人在外面游逛散心。

她在省城游荡了好几天,却是处处触景生情。旧地重游,她竭力迫使自己回想幼年时在此读书上学的情形,却总是无法控制地忆记起二十三年前,自己第二次来广州的时候,与梁耀荃相处相伴的那些难忘时光、那桩桩件件的往事,忧伤的思念如同浓雾一样紧紧笼罩困锁在她的心窝,使得她越发走不出悲哀的阴影,控制不住睹物思人的钻心一般的疼痛。斗转星移,物是人非,多少沧桑往事都在眼前一一浮现掠过呵。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她不由得想起这首当年跟谢家琪在第一公园里念过的诗词,悲切的愁绪一时间竟如潮水般漫涌心头,止不住潸然泪下,伏在珠江边栏杆上啜泣起来….

黄昏降临,江边马路来了不少散步的人们,嘀嘀嗒嗒的木屐声不绝于耳,她的痛哭引来了路人的关注,一个年轻姑娘走近她身边。“大姐,您这是怎么啦,为什么在这儿哭呀?”

何凤懿的哭声更加止不住。“您、是不是丢什么东西了?”

姑娘又问。

凤懿哭着摇摇头继而又点点头。“那….再好好找找吧,也许能找回来的。”

姑娘安慰说道。“不….再也找不回来了….呜呜….永远也找不回来了….”

好心肠的姑娘又继续安慰了她一阵子才离开。

落日余晖荡漾在宽阔的江面上,何凤懿沿着长堤大马路往回走,温柔的江风徐徐吹拂着她泪痕未干的脸颊,抚熨着她那受了沉重伤害的疲惫的身心。

痛苦的情绪得到宣泄之后,她的心情似乎畅快了一些。跟儿子一块吃过晚饭后,她独自回到了旅馆里。

她痴痴地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

她决心从今往后要多想想丈夫背叛自己的地方,力图渐渐忘记他,忘记这个使自己又爱又恨的痛不欲生的男人。将所有的心思和爱都集中寄托在儿子身上。

第二天开始,她在外面跑了整整三天,去给儿子另外寻找了一间安静优雅的寓所,并支付了半年的租金,然后帮着儿子搬到那里住下来。对这个新住所,显贵也挺满意,既干净舒适,又离同学住处不算远,的确是一个温习功课的好地方,她又上街给儿子买来一堆生活用品,亲自动手将寓所收拾布置停当。“贵儿呵,你就在这里安安心心准备考试吧,要是不愿意上外面吃饭,可以跟房东一家人搭伙,我跟他们都讲好啦。考上学校以后,搬到学校里住还是继续在这里住下去,都由你。”

凤懿叮嘱儿子道。“阿妈,那您还在这里住下去吗?”

显贵问。“过些日子我就回去了,乡下那里的事情我还得照看着,以后有空阿妈再出来看你。”

凤懿说道。

她觉得在广州这里继续待下去,也并不能使得自己真正解脱出来,反而会越陷越深难以自拔。因为无论是自己还是他,在这里发生过的桩桩件件的往事,实在是太过难以忘怀,那几乎就是她豆蔻年华的少女时代与一个鲁莽的少年人情定一生的契机。正是因为分离的思念与痛苦,才造就了后来意外重逢时,那彼此间不可遏制的情感爆发。唉,也许,悲剧的种子就是从那时播洒下的呵。

她隐约间有些怀疑自己当初的这种选择的正确与否了,她终于开始恨那个成为了她的丈夫,并给她的生活带来了如此多的磨难不幸的男人。

坐在离开广州的轮船上,望着眼前滔滔的江水,何凤懿轻声地对着河面呼唤:“梁耀荃呵梁耀荃,我要彻底忘记你,你这个冤家、你这个负心人呵,是你害得我半辈子都为了你伤心流泪痛苦呵….”

然而不久,她的心里又一阵阵悸动刺痛起来,那是刻骨铭心的痛楚,那是思念忧伤的痛苦在阵阵涌动着呵。

泪水又再充盈在眼眸之中。

唉,老天爷呵,方华要我彻底忘记了他,可是我根本做不到,我越想忘记就越是想念他,我越是恨他就越难以释怀呵!

梁耀荃呵梁耀荃,你若是真的想向你的妻子悔过认错的话,那你下一辈子一定要来找我呵,我要你跪在我面前忏悔流泪,我要你跪足七七四十九天呵!

她在省城一共待了半个月时间,带着无尽的惆怅和思念,何凤懿又回到了望合村自己家里,她依然没能彻底走出那片悲伤的阴霾….

从广州归来后的第二天,她回了娘家一趟,见到了父亲以及搬回来住的二嫂文秀。

何元德苍老了许多,头发雪白,眼泡肿胀,额头的皱纹深如沟壑,脸颊上的一块块肌肉都松弛下坠,走路拄着拐杖还显得吃力。他忧伤地告诉凤懿说,景仁已经被政府抓起来了,至于关押在县城还是别的地方不得而知。

凤懿又从文秀那里了解到一些二哥的情况。

原来,解放军和游击队解放了县城以后,景仁领着保警大队的部分残兵负隅顽抗,结果被击溃了,景仁逃回水潭镇住处,打算带着小云潜逃,谁知小云这盏不省油的灯,早就跑没影啦,还卷走了景仁从死鬼赵广池那里拿回来的金银和港元,气疯了的景仁满屋子找那个臭婆娘,却撞见了文秀。

景仁在歇斯底里的狂怒中竟掏出手枪对准文秀,文秀瑟瑟发抖地站在那里,如羔羊般惊恐万状地瞅着他。“阿仁….呜呜呜….”

文秀泪流满面。

景仁终究下不来手,颓然坐在地上。

惊惶过后的文秀到屋里帮他收拾了几件衣服,叫他赶紧逃走。“那——你呢?”

景仁问她。

文秀摇摇头垂下了脑袋。“唉,文秀,你也没地方投奔了,还是回去官塘村我父亲那里吧。”

景仁说道。

文秀点点头,然后抬起头用殷殷的眼光望着景仁说道:“那、我在那儿等你回来。”

景仁忽然有些感动,他羞赧于自己过去亏待了文秀,于是伸手在她肩膀上抚摸一下,说道:“秀,如果我日后站稳脚跟,就回来接你。”

夫妻俩分手后的第三天,化装企图潜逃的景仁就在邻县被抓住了。

第二章

解放了,在这场翻天覆地的巨变即将到来的前夕,自然是有人欢喜有人愁。

望合官塘两条村子里的大多数穷苦村民倒是暂时看不出什么端倪来,他们觉得无论谁来坐江山,他们照样都得交租纳粮,照样被别人欺负坑害。

可梁树荣却是例外,他隐约感觉自己翻身出头扬眉吐气的机会终于要来啦。

以前,无论是抗战和国共内战,梁树荣都觉得,那些对自己都是无关痛痒的事情,他一如既往地做了缩头乌龟或者袖手旁观的看客。可如今听着隆隆的炮声,看着国民党的残兵败将从公路上仓皇逃过,他的鼻子却似乎嗅出了一点异样的味道。

恐怕——是要大变天啰!

他瞪大眼睛留神地观察注视着这一切,心里悄悄盘算着将来,蠢蠢欲动….

十月底的一天,村边公路上有两名国民党伤兵经过,累的实在走不动,就躺在路边草丛里昏睡过去。这一切正好被从田里干活回来的树荣看见,他一眼瞅上了伤兵肩膀上的那杆中正式步枪。他以前参加过自卫队,学过使那玩意,他瞧得出来,那是一杆好枪。

把那玩意弄回家里放着,以后不用怕土匪盗贼啦。

他心里寻思着,便轻手轻脚走近那两个闭着眼睛的伤兵跟前,发现两个人似乎没啥反应,也许是已经昏死了。他大着胆子,伸手去摸那杆枪。就在这时,一个伤兵睁开眼睛发觉了他的举动,便惊叫起来和他抢夺那杆枪。另一名伤兵也醒来,抬起手里的拐棍死命朝树荣身上痛殴。树荣被打急了,不顾一切抄起锄头给了那伤兵一家伙,当场把脑浆打出来,另一名伤兵见状,颤巍巍地举起步枪一拉枪栓。树荣下意识地大喊一声:“共军来咯!”

趁那伤兵一愣神的工夫,朝他胸膛又是一锄头。就这样,两名只剩下半条人命的伤兵被梁树荣一口气结果掉了。

他搜了搜尸体的口袋,只有半盒烟卷和两张五十万面额的金圆券。他把烟盒和钱揣口袋,把伤兵尸体扔进路边水沟里,拿起那杆枪飞快地溜回了村里,把步枪放进床底下藏匿起来。

直到解放军占领了水潭镇,人民政府成立以后,树荣这才大着胆子把步枪当着众人面前亮出来,并吹嘘自己如何英勇机智杀死两名意图进村抢劫的国民党士兵,夺得了这杆步枪的壮举。“那天,我要是不出面拦阻,宰了那两个合家铲,嘿嘿,你们大伙可就要遭殃啦!”

梁树荣大声说道。“荣哥,你是好样的!”

众村民夸赞他道。“阿荣,你是怎样杀死他们的,难道他们没开枪打你?”

有人提出质疑。“嘿,这就叫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比的就是谁手快啰。”

树荣唾沫星子乱溅夸耀道。“真看不出来呵,荣哥,以前组织自卫队打日本仔的时候,你是死活不肯去,赖在家里陪老婆,如今竟有这样的胆量!”“胡说,那一次我是闹肚子拉稀,另外我老婆也哭着不让我去,所以、才没去成,不然的话,我准能成为抗日英雄,嘿嘿,你别不信….”

树荣毫不害臊地继续扯着谎话。

他的这番话被梁淑贞听见,回到家里,淑贞嘲讽他道:“你的脸皮真够厚的,谁哭着不让你去啦,你拉什么稀呀,真没想到,天底下还有你这样厚颜无耻谎话连篇的人,哼!”

树荣耸耸肩膀:“你个妇道人家懂个屁,知道么,世道要大变样啦,我梁树荣翻身出头的日子来啰,这叫做先树声威,以后,老子我还要参加共军游击队,参加共产党哩,臭婆娘,你就看好啦,你老公我也是一个能干成大事情的人!”“哼,你就吹吧,人家共产党要你这个窝囊废才怪!”

淑贞的话惹恼了树荣,他一把将她摁倒在床上,搧了她一巴掌,然后动手剥她的衣服:“丢那妈,你敢说你老公是窝囊废,现在我就要让你尝尝男人的厉害!”

淑贞手脚并用,死命地将树荣推翻在地,骂道:“有能耐就上外面耍去,在家里作贱女人算个屁本事!”

夫妻俩闹起了矛盾,晚上淑贞也不让树荣碰一下自己的身子。

梁树荣一气之下,果真带着那杆中正步枪参加了不久之后在望合官塘两条村子组织的民兵武装小组。这个民兵小组归属水潭镇乡政府指挥,是用来对付当时残余的国民党土匪武装的,是在原先有名无实的联防自卫队基础上改建而来,共有十几个人,原来的头目——从谭添枪口下捡回一条命的梁荣福被撤掉,积极分子梁树荣很快就占据了这个位置。

他穿着补丁破衣服,挎着那杆步枪,还借来一根牛皮带束在腰里,白天夜晚神气活现地在村子里外巡逻,他感觉自己活了快四十年啦,从来没像今天这样痛快淋漓扬眉吐气!

一九五一年春,作为四邑地区首批试点之一,水潭乡率先开始了轰轰烈烈的土改运动。

穷苦农民的好日子来啦,地主老财的末日到啦。

最为倒霉的,恐怕要数搭乘最后一班车晋升为望合官塘两条村子头号大地主的梁富宽啦。

他和他老婆何巧凤首先被土改工作组以及村民兵揪到官塘村祠堂前的空地上接受村民们的批斗控诉叱喝谩骂,当然也少不了唾沫和拳脚的攻击。巧凤吓得尿了裤子,一声不敢吭地老老实实站在那里,富宽则不忿,替自己辩解了几句,于是作为顽固分子,又被押到望合村接受村民批斗控诉。几天下来,他脑壳顶上剩余不多的头发被揪下来不少,脸上身上添了一道道青紫的伤痕,平生老实巴交从未做过坏事的他精神失常了,变成一个木呆呆,一见人就浑身发抖的糟老头子。

何五爷留下来的那上百亩的田地随即被没收充公了。

劫难很快也降临到何凤懿身上。

她被民兵和工作组的人带到了晒谷场那里,往昔的佃户和穷人围住她以及村里的几个大户地主,戳口戳鼻地历数着他们从前的那些罪过。

凤懿惊异地发现,那些往日木讷老实的佃户们,如今一个个都仿佛变成了自己的仇人一般,过去的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经过他们滔滔不绝的诉说,都成了自己这些人的弥天大罪。何凤懿也不晓得他们所说的事情是否都一一属实,可她固执地认为,自己从没干过什么阴损事缺德事,对自己的那些指控,多半属于添油加醋小题大做。当然啦,一些催租逼债、翻脸骂人的事情,自己也是做过的,可是耕田交租,这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难不成他不交租子我还对他陪笑脸吗?

不过,何凤懿也明白,在如今这种情形下,自己是百口莫辩,最好还是不吭声为好。她强忍住气,一言不发低头站在那里。“何凤懿,你怎么不说话?”

白发苍苍的梁阿容老汉走到她面前,指着她大声说道:“是她害死了我的儿子树财,是她!唉,那年合家铲的国民党征兵,我儿子原本是不用去的,就因为她要让我儿子顶替她儿子去当壮丁,所以硬是让那些收了她黑钱的乡丁把我家树财抓走啦,还打死在路上….”

凤懿脑袋嗡的一下炸开了,她下意识地反驳:“不是这样的,你儿子被乡里强征去不假,可我儿子后来也被抓去了呀。”

梁阿容大声呵斥:“那是你干坏事之后得到的报应!你这个黑心肠的女人,我一家老小辛辛苦苦种的粮食晚几天交给你都不行,硬逼着我还债,树财就是被你害死的,你别想抵赖!”

凤懿脸涨得通红,瞪着他道:“梁阿容,你不能颠倒是非黑白,我让你交租难道不是应该的吗!你儿子被打死了,与我毫无相干。如果说是你儿子顶替了我儿子去当壮丁,那为什么后来我的显贵也被抓走了呢?!”

梁阿容冷笑道:“那为什么后来你儿子又平安无事放回来了呢?”“这….”

屈辱的往事涌上心头,她心中羞愤无比却又无言以对。“哼哼,还不是你拿着我们穷人交来的租子去买通了那些狗官,你儿子才放回来的。”“你你胡说!”

凤懿的眼圈红了,悲伤的泪水在眼眸中打转。“她不老实,不能放过她!”“打这个坏女人,她以前可没少骂我们,不要对她客气!”

人群里有人叫喊道。

凤懿终于忍不住愤怒地睁大了眼睛,挺直胸膛吼道:“我何凤懿可从来都没有亏待过你们,莫非你们的良心全都叫狗吃掉了,打吧,你们来打吧,老天爷在看着你们的!”

她那犀利的眼光使得喧嚣叫喊瞬间停止了,梁家奶奶的余威尚在。沉寂片刻,梁树荣走上前来喝道:“何凤懿,你太嚣张啦,太放肆啦!”

他一转头对工作组的同志说道:“我建议暂时把她关押起来,不许回家,直到她老实认罪。”

工作组的负责人点头同意。于是梁树荣领着民兵把何凤懿关押在祠堂一间窄小黑暗的屋里。

夜晚,梁树荣悄悄推开了官塘村地主老财何柏彰家宅院的大门,溜了进去。他来到一间屋外,从门缝往里偷窥,只见被揪斗了一天的老地主何柏彰此刻正昏昏沉沉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如同死了一般。

他放心了,又蹑手蹑脚来到另一间屋外面,这是何柏彰的小老婆——三十出头的杏桃的屋子。

昨天,树荣领着人来何家抄家的时候,他一眼就看上了这个妖冶多情的女人。

刚一解放,何柏彰的半侧身体就瘫痪了,杏桃可不情愿守着这个累赘老货过下半辈子。于是她便与在屋子里转悠个不停、迟迟不肯离去的民兵组长梁树荣眉来眼去的悄悄调情。这几年,梁淑贞衰老的速度相当的惊人,早已经变成一个身材臃肿的黄脸婆、豆腐渣渣啦,再加上她如今还不让树荣碰,树荣心里早就想蹬了她,另结新欢。

杏桃马上成为了他理想的新对象。

可是他也知道,杏桃可是个地主婆,明跟她搞在一块,自己的前途也将会是一片黑暗,于是他选择了偷情这种方式。

只是他没料到,民兵组里还有一个人也暗暗盯上了杏桃。

这个人是官塘村的老光棍何满成。何满成今年四十一岁,因为家贫一直没娶上老婆,打光棍到现在。前几年,他给何柏彰家当过雇工,那时候就迷上了杏桃,但那个时侯是看得见摸不着,只能心里痒痒而已。如今翻身解放啦穷苦人翻身做主人,他想尝尝地主小老婆的滋味。

树荣在屋里跟杏桃一番云雨沐身之后,刚走出何家,便被何满成一把揪住要揍他。

当树荣得知了何满成的心思后,灵机一动,向他建议:“满成兄弟,杏桃如今已经是我的人啦,我看你就不要跟我再争啰,你要想尝尝鲜,不如另外找人,其实还有一个女人也不错呀,包管你满意。”“谁呀?”

何满成挠着头皮问。“望合村梁家奶奶何凤懿呀,这个娘们年轻的时候可是一朵花呵,现在也不算老,怎么样?”

树荣说道。“何凤懿——”

何满成眼睛倏然发亮了,心里又是一阵痒痒。“可那个女人厉害着呢,我哪里搞得了她哟。”

何满成既兴奋又无奈地说道。“嘁,那是以前,那时候你恐怕连正眼都不敢瞧她一下哩,可是现在不同啦,咱们当家作主了么,她就得老老实实服服帖帖,你还怕她个屁呀!”

树荣说道。“可是….怎么弄呀,她不会愿意的,总不能强来吧?”

何满成皱着眉头道。“有办法,那个女人现在让我关押在梁氏祠堂里啦,我先饿她一晚上,明天早上,你就给她送一壶水去,在水里多放点让她喝了昏睡的药,告诉你,那药片镇上西药铺有卖,只要她喝下那东西,剩下来的事情就不用我教你了吧,明天我派你去看守她。哼哼,她一个地主婆,就算吃了亏,谅她也不敢张扬出去,否则的话她日后还怎么有脸面做人。嘿嘿,兄弟,好事我可关照你啦,以后杏桃的事情你也得给我保密,知道吗?”“知道知道,谢谢你啰荣哥。”

两条幽灵似的黑影分头离去,消失在夜幕之中….

何凤懿被关押在黑暗的祠堂里,一宿没睡,她坐在那张没有席子的木床板上呆呆地想了一夜。

唉,真是世道沧桑,人生如梦呵。

曾几何时,自己一个显赫高贵的大户人家的奶奶,如今竟变成了泥腿子们的阶下囚。过去那些在自己面前低眉顺眼老实巴交的佃户们一夜之间成了趾高气扬威风八面的主人,那些过去对自己恭恭敬敬巴结讨好的村民一眨眼变得陌生冷漠了,有的还成为了凶恶的仇人,而原先那些梁耀荃手下的自卫队兄弟们也跟不认识自己一样,袖手旁观甚至幸灾乐祸地落井下石,就连堂叔伯梁启照一家,在土改中也忙不迭地跟自己家划清了界线….

至于隔壁村自己娘家那里,就更是凄惨落魄不堪。

一把年纪的何元德被揪斗了几次,让他交代剥削压榨佃户们的桩桩往事以及当伪保长期间欺压鱼肉村民的罪行。何元德只好支支吾吾结结巴巴地供述承认了历年来自己干过的一些事情,其中那些缺德阴损事很快便被村民们揪住不放,并夸大渲染一番,然后对他谩骂恐吓羞辱一通。

何元德几十年来也的确干过不少坏事丑事,有些是他主动而为,也有些是不得已而为之,因为他身为保长族长,有的事情由不得他不这样做。但是大伙把从前苦日子所有的怒气仇怨统统发泄到他身上去,新账旧账全叫他一人兜着,再加上他儿子景仁又是反动军官,被政府抓去判了刑,工作组和群众就更加对他不客气,咬住他不松口,迫令他彻底地坦白交代。这种折腾实在叫年逾六旬的何老爷吃不消,他慌得筛糠一般颤抖不已,终日惶惶不安,生怕会要了他的老命。

没几天工夫,他那衰老的身体就垮了,卧在床上下不来,脸色蜡黄气息微弱,眼看只剩下半条人命,而且还经常做噩梦及便溺….

何凤懿得知了父亲的情况,愈发悲戚忧心,可又无能为力,因为她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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