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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14 14:53: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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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雅鸣

出版社:远方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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蝉蜕人生

蝉蜕人生试读:

内容提要

本书辑录了作者近年来发表、创作的各类散文、随笔作品百余篇。作品通过对人间世象敏锐的观察、睿智的思索和深刻的砥砺,展示了作者对家乡的眷恋,对青春的怀想,对世风的针砭,对山水的吟咏……这些篇什,或隽永灵秀,或诙谐洒脱,或直抒胸臆,或婉约蕴藉。从一个侧面,透视了作者关注生活、直面人生的机敏与达观,是作者漫长文学生涯的积淀和挥发。本书感情真挚,内容翔实,文笔流畅,语言优美,不失为一部佳作。

自序

王雅鸣当人类能够以自己特有的方式宣泄情感和表达思想的时候,无疑为人类的一大进步。言为心声,也从一个侧面展示了歌者经历深厚积淀后的所思、所想、所感、所言。平心而论,在我几十年文学生涯中,不仅冶炼了思想,也镌刻下举步维艰的心路历程。那踉踉跄跄的奔波,那炼狱般的痛楚,各种滋味只有在诉诸文学后才觉平复和释然的。思想者是痛苦的。也许是酷爱旅游的缘故,我曾先后两次登临岱宗泰山。一次是白天,另一次在黑夜。白天登山,是为了领略沿途的风景,那巧夺天工的造物,那巍峨峭拔的雄奇,至今记忆犹新;夜晚登山,是为了赶在拂晓之前,看到仰慕已久的日出。那时,上泰山还没有缆车,不能直达玉皇顶,一路上全凭十八盘山梁上那时隐时现的灯光导引,结果我们一行人颇似自然界中喜欢趋光的昆虫,拾阶而上,义无反顾地朝着光明的目标奔去。那场面是悲壮而苍凉的。回首那彻夜的登临,收获的周身劳顿,远远胜过了观赏日出的愉悦和满足。无独有偶,风雨沧桑,纵观这几十年的人生轨迹,就像一幅放大了的《夜登泰山图》,一路逶迤,一路趋光,着实是求索、奋进的真实写照。感谢生活!人生之旅是艰难的。坎坷的路径,生活的磨难,时刻砥砺着人的意志,磨练着人的品德,也一次次坚定了我趔趄前行的信心。心灵的空旷与凄清,着实是可怕的。而那些自以为活得洒脱的人,又婉拒他人深切的慰藉,正暴露了他们的无知与可悲。这本集子,真实地记录了笔者心灵的嬗变与悸动。空灵而不空泛,写真而不失纯,实为坦诚心迹的剖白与流露。今得以结集出版,是为序。2006.12.23

永远的乡情

蝉褪去皮,鸣叫着飞往更浓更绿的林阴;而我们褪去了愚蒙和无知,从此走向聪颖和成熟,奔向了人生的下一个驿站。

书缘

贫穷的生活中最有乐趣的就要算是读书了。虽然我当时年龄尚小,不谙世事,但能找到一本连环画看,也是一种最大的精神享受。从小跟奶奶长大,北京平谷的农村虽说不上贫困,但也不富裕,每天靠几只母鸡下蛋换点零钱,从而成为我家唯一的经济来源。记得最清楚的是,住在建设街的小脚姑姑,每次来看奶奶,都要用一方大手绢带一兜鸡蛋,姑且算是最好的礼物了。每天早晨,放鸡出窝,都是奶奶去摸鸡屁股,看看今天有几个蛋,也好估量一下当天的花销。以后我看小人书上了瘾,便自告奋勇,担此重任。有好几次,我故意谎报芦花鸡、大灰鸡没蛋。但看到母鸡一个个红头胀脸的模样,奶奶似信非信。其实,我是糊弄奶奶,趁她老人家不留神的时候,把鸡蛋拿到供销社去卖,然后把得到的钱再买小人书。那时,大点的鸡蛋卖一毛二,小点的也卖八九分。时间一长,我的小匣子里竟存了一大摞小人书。终于有一天,我的小把戏被奶奶识破了,人赃俱获。看到我难堪窘迫的样子,奶奶只是“唉”了一声,啥也没说就走了,而我却从奶奶沉重的叹息声里,听出了许多难以言状的东西。直到今天,奶奶的声音仍萦绕在耳畔……从那时起,我认识了许许多多英雄豪杰:足智多谋的诸葛亮、鲁莽骁勇的李逵、精忠报国的岳飞……奶奶一辈子生活在农村,牙口不好,极爱喝棒子渣粥。那时村里已有了电磨面机,但她不爱喝那机器打的,只认那碾子轧的渣儿。那渣匀溜、光亮,熬出来的粥粘糊极了。可奶奶六十多岁了,推不动碾子,就叫上我去。我惦记着那小人书,不去。奶奶便掏出花生、瓜子、枣等零食哄我,我还是不肯去,偷偷地瞅奶奶的手,看她还掏不掏兜。终于,奶奶从贴身褂子口袋里把手抽出来,紧紧地攥着一枚五分钱硬币——给我的。我这才乐不可支地点点头。然后,像小驴撒欢儿似的,把个碾子推得飞快,脚下趟起一溜尘土。奶奶乍着两只小脚,那棒子粒眼看着变碎、变小,而奶奶连往里扫扫的机会都没有……轧完,我便捂着那五分钱飞也似的朝新华书店奔去。只想着看书,也没少挨人家欺负。同村有个姓张的大个子,家里有成套的《三国演义》、《杨家将》、《岳飞传》等,这让人艳羡不已。有一天,我便揣着自以为不错的几本书去找他。到了他家,竟不让我进屋,他坐在门坎上,把我的书一本接一本都看完了,我眼巴巴地等着他也往外抱书。可等了半天,他却站起身,说:“你这破书,我都看过了,没劲!”然后,关上了门。当时,气得我真想把他家的门踹开,评评理。可一想到他那大个儿,只能狠狠地啐了两口唾沫,小声骂了几句,暗暗发誓:“等我长大了,存好多书,气死你!”来到天津上学后,老师看我爱读书,就让我到校图书馆做借阅工作。图书馆设在四楼,我平生第一次看到世界上竟有如此多的大大小小、厚厚薄薄的书藉,十几个高大的书架插得满满的,我真恨不得一口气都看过来。那几年,每天下午,放学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直奔图书馆。在这里,我结识了鲁迅、巴金、茅盾、高尔基……其实,那时所谓的爱书,也不过是爱读各类中外小说罢了,但从心底钦佩大作家的才思和笔力。在图书馆里,我读到了在老家新华书店需仰视才见的《李自成》和《十万个为什么》整套书……八十年代初的一天,我听朋友说,明天新华书店要卖一批再版的好书,都是“文革”的禁书,顿时兴奋得夜不成寐,成宿都在猜测着有会有那些好书。转天清晨,早早赶到被地震震出裂缝的新华书店门前排队。一阵喧闹之后,我买了《唐诗》、《宋词》和四大名著,一次就花了十几块钱。买了这些书后,心里甭提多高兴了,连夜在扉页写上了“某某年某月某日购于天津”等字样,留作纪念,后来,又请了金石家刻了几方石印,上刻“雅鸣藏书”。至此,我才真正开始有了自己的藏书。一晃,十几年过去了,人已逾不惑之年,也拥有了几架子书。每每秉烛夜读,都会生发一种温馨的感觉。在知识的海洋里,我不计寒暑,不分春秋,不舍昼夜地遨游,汲取了无穷的营养,又反刍出来,观照生活,开掘生活的底蕴,讴歌火热的时代,写小说、散文、诗歌……每当看到报刊杂志上有自己的作品问世,便由衷地感谢藏书,感谢生活。它丰富了我,装帧了我,使我从一个只会贪看连环画的孩子成长为一个作家,一名编辑。这些都是人类文化的载体——书的功劳,是书引导我循着知识的阶梯走上了文学之路……1991.6.15

根在北京

屈指算来,我在天津生活了已有三十年。每当有人问起我的籍贯,我仍会自豪地说:“我是北京人。”其实,我的老家在北京市平谷县,那是个坐落在县城东的一个小村庄。那时,家里只有奶奶和老叔是农业户,住在祖上分得的一个四合院里。别看院子小,只有东西两间半厢房,却出息了我们几代人。爷爷排行老八,生于斯长于斯,娶了我奶奶,又擅做生意,家境殷实富裕,为乡邻所倾慕。我父亲姐弟四个,父亲是男丁中的老大,许多事须他做主,他舍弃了优裕的家庭生活,辞掉了城关完小校长的职务,毅然投身革命。解放后,先在石家庄,后到天津工作。到了我们这一代,除了弟弟在天津上学,我的一个哥哥、两个姐姐、两个表妹及两个堂弟共大小八个孩子先后都是从这个农家小院里走出来的。当老师,做警察,干医生,跑记者……常常是姐姐来,弟弟走,换防似的。最多时,农家小院里同时有我们五个孩子绕膝于老人左右。小院是摇篮,我们在这里长大;小院是学校,我们在这里成长。十五岁那年,我被姐姐接到天津上中学。人虽在天津,但心却从没忘那农家小院,以至多少次梦里回故乡。于是,便有了每年一到寒暑假,我就揣上一二十块钱,背上绿挎包,坐火车,倒汽车,一路风尘,直抵平谷。假期结束,又坐汽车,倒火车返回天津。人家说我是候鸟,可候鸟每年只迁徙一次,而我却一年两次往返,可见我对故乡的情有独钟。直到多少年后,母亲才道出了实情:父亲在天津因公去世了,家里人生怕年迈的奶奶经受不住晚年丧子的打击,没敢把实情告诉她老人家,就让我充当一个小信使,经常去看望老人,以慰藉老人孤独的心(现在想来,这件事还是欠妥,可在当时却是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1986年冬,老人在极度思念和悲伤中走完了她漫长、孤苦的一生。那天,下着大雪!那时,交通没有现在这般便捷,上下车都要挤,且人多车少。而我像一条泥鳅,上下车游刃有余,倒换车娴熟无比。随着我去平谷的次数增多,不禁游兴大发,每次都要在北京逗留几天。那时,我老婶住在宣武区虎坊桥骡马市大街路西的一条胡同里,工作很忙,我在北京各各景点玩了一天回来,老婶还没有下班,我便趴在十字路口的栏杆上,看无轨电车经过时长辫子上磨擦发出的火花。那时我的心很野,去动物园看猴,去颐和园数十七孔桥的狮子,去北海爬白塔,去中山公园找五色土,连八达岭都去了。老婶羡慕地说,我在北京这么多年,有许多地方我还没去过哩!老婶怕我钱不够花,就一次次给我钱。那时我也真不懂事,也不知推辞,给就拿着。然后,我又倒车去通县,看两个姑姑。有一段时间,父亲的骨灰存放在通县火化场,我由大表姐带着,去祭奠父亲的亡灵。在老姑任教的通县二附小,我淘气地采桑椹,吃得满嘴发紫;也曾跑到西海子去看那绿树掩映的尖塔……1976年暑假,我上高中二年级,又一次来到了平谷。7月28日凌晨,发生了唐山大地震,把东厢房震裂了,奶奶家西厢房的房山也震得闪了出去了。五姨惦记着我们,来接我们时,我和奶奶正呆坐在当街的大石头上发愁,难民似的。我们来到了五姨的单位——平谷县副食品公司,偌大的院里已搭起了防震棚,一住就是一个月!可眼看就要开学了,由于地震的破坏,北京至天津的铁路不通,我只能滞留在北京。9月9日下午,我正带着两个弟弟在陶然亭公园游玩,公园的喇叭里传出噩耗:毛主席逝世了。那时,我虽说是一个中学生,但我觉得这可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便急忙领着他们往家赶。公共汽车上,人们暗暗饮泣,难以自持,售票员连车票都顾不上卖了……参加工作以后,由于职业的缘故,我常常去北京,或开会,或学习,或参观,每次都有一种回家的感觉,每次都感到有一种日新月异的变化。我为故乡而高兴,也为故乡而骄傲。1997年,在北京友谊医院住了三个多月的老姑父不幸去世了,我为在北京又失去一位亲人悲伤不已。料理完后事,我和哥哥、弟弟一起回到了平谷,回到了我们世居的农家小院,祭扫了长眠在泃水河畔的奶奶、父亲、叔叔的坟墓。望着芳草萋萋的墓冢,我们心中感慨良多。但心中始终萦绕着这样一个念头:我们没忘自己的故乡,这里是我们的根!1997.9.20

蝉蜕人生

小时候,家里生活的拮据,常常使我们这些小孩子想方设法去挣钱。去大洼野地找蝉蜕(知了皮)就是办法之一。作为乡下孩子,很难有消停下来的时候,只有看上小人书,那颗跑疯了的心才会被栩栩如生的人物、紧张激烈的情节所吸引。那时,求知的欲望对于我们来说是那样强烈,从心里羡慕那些有一摞摞小人书的人家。成套成套的《岳飞传》、《杨家将》、《三国演义》、《水浒传》以及《兵临城下》、《英雄虎胆》等小人书,如果能看上一本两本的,对于我们不啻为吃上一顿大米干饭炖大肉那样可望而不可及。怎么办?买一套小人书需要不老少钱哩!一个偶然的机会,我们听说知了皮是药材,可以卖钱,一斤九毛多,不禁大喜过望。每天傻淘也是傻淘,不如去拣知了皮卖钱买小人书。主意一定,立即付诸行动。在村南有一大片河坡地,路旁高耸的柳树遮天蔽日,那一畦一畦的菜地泛着诱人的绿色,一望无际的冬瓜架是知了蜕皮的绝好处所。夜晚,无数只嫩黄的知了缓缓地钻出土皮儿,趁着夜雾循杆而上,或趴在杆顶,或停在半截,一阵长长的沉默之后,便开始了痛苦的蜕变。不知经过了多长时间,随着一声嘶哑的鸣叫,知了便撞入了黑沉沉的夜空,完成了脱胎换骨的过程——飞走了,留下了一尊金黄色的、薄薄的知了皮,如不细看,还以为是一只金蝉。其实,那正是不死的精灵,虽然真身飞走了,但壳上那几十只爪子仍死死抠进木杆里,不小心去拿,便会粉碎。由此推理,蝉那看似简单的蜕皮也是极其惨烈而痛楚的,丝毫不亚于“凤凰涅槃”。凭我的经验,不仅冬瓜架上有知了皮,河边的柳树上也不少。树上有,不是在树尖上,而是在距地面一人高的地方,好像专门为方便我们这些孩子拣似的,有了些许收获,这又让我们每次都十分激动。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天,太阳炙烤的大地像火碳一样,空气中弥漫着火药味,热得人张着嘴直喘大气。我们几个孩子每天早早起来,相约直奔菜园。菜园是生产队的,不光有冬瓜,还有西红柿、西瓜、茄子,不让人随便进去糟踏。我们不听那一套,靠近后,缩着脖,猫着腰,绕过看瓜人的棚子,从河边夹的寨子缝钻进去,直奔冬瓜地,只用眼神说话,手脚麻利地拣知了皮。一次、两次、三次……当那天我们刚刚钻进去,只听得当头大喝:“我就知道是你们这群猴崽子,哪跑!”抬头一看,只见青筋暴凸的柳大爷义愤填膺,怒不可遏,手里拿着一根棍子正朝我们跑来。那天,真该我们露脸,我们手里只有知了皮,没有西红柿和茄子之类的东西。但毕竟做贼心虚,不知谁喊了一声:“快跑!”一声令下,几个人撒腿跑了起来,蹿沟越垄,跳壕趟水,连滚带爬,一口气跑出几里地,直到听不见老头的叫骂声才慢慢停下来。我们像一滩泥似的倒在地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见个个额头划破了,胳膊碰伤了,满脑袋树叶草杆。令人惊奇的是,虽然被追得屁滚尿流,但盛知了皮的背心却没有撒手,慢慢打开一看,脆脆的知了皮变成了一堆碎末。冬瓜地是没法再去了,只好另辟蹊径。听说河东岸树林子里也有不少知了皮,我们商定再去那找。知了皮这东西,天天去找也不会有,隔几天才多。那几天连阴雨,我们三个人正要过河,隐隐约约听人说要发水了,但我们看看平静的河面,不像要发水的样子,还是决定快去快回。于是,踩着木板桥过了河。真是应了俗语说的,知了皮雨后春笋般多。那乖巧的知了皮像理解我们心思似的,齐刷刷爬满了树干,多得令我们脱下了背心、裤子,拣了这棵又奔另一棵,一棵更比一棵多。拣着拣着,我们忽然觉得脚下湿漉漉的,定睛一看:河水不知什么时候已涨满河床,连河边的树下都是汪洋一片,而我们光顾拣,竟没有发觉。突然,几个人像想起什么似的,一下子惊醒过来,拔腿朝木桥那跑……等到那一看,完全傻了:往日驯服、清澈的河水变得浑浊不堪,一米多宽的木板桥早已没了踪影,满河床漂荡着草叶,间或还有破木板、庄稼棵子——山洪暴发了!目睹此情此景,不知是谁带头哭了起来:这可怎么回家啊!约摸也就下午一二点钟,河水还在往上涨,家里不定怎么着急呢!我们呆呆地傻站着,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忽然,我们眼前一亮,只见翻卷的河水中,有几个人劈波斩浪从对岸向我们凫来,尽管浪猛水急,但他们毫不畏惧。看着水中的黑点,我们认出是锁柱、大山和大和,便跳着脚大声呼喊:“大山!大山!”那几个似乎听见了,一边游,一边朝这边看。可能是水流太大了,他们被一点点往下游打,我们一边跟着跑,一边喊……终于,他们在树趟子里停住了,个个搂住树,喘着粗气。原来到中午了,家里不见我们人影,问别的孩子才知我们过河了,家人恐怕我们有什么不测,这才派几个水性好的来找我们。下午,马各庄有了摆渡,我们这才平安过了河。那次,知了皮卖了九毛钱,买了七八本小人书,作为我们冒险精神的纪念。蝉褪去皮,鸣叫着飞往更浓的绿荫;我们褪去了愚蒙和无知,从此走向聪颖和成熟,奔向了人生的下一个驿站。二十几年过去了,蝉蜕的事仍历历在目,那自立自强的精神一直激励我奋斗不息,同时,那难忘的故事始终珍藏在心灵的一隅。1995.4.12

故乡鳞爪

村柳故乡的村柳环匝在小村的周围,是小村的独特标志,像固守家园的汉子沉默不语。望见村柳,就见到了乡亲,那份热情,那份亲昵,不由你不加快脚步,迎上去絮叨一番,似久别的亲人要倾诉离别的思念。故乡的村柳有一种柔弱的美,是“婉约派”,与道旁的“豪放派”钻天杨形成鲜明的对比。村人喜欢它。干活累了,直起腰,瞄瞄它的影子,就估摸出时辰。走到树下,婆挲的树影擎着伞盖似的树冠,筛下碎银般的光点,呵护了农人甜蜜的梦境,丰收的喜悦浮在脸上,是对农人的一种报偿。故乡的村柳见多识广,是恋人相亲相爱的见证。多少次,“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多少次,“才下眉头,又上心头”。故乡的村柳不惧严寒的侵袭,日以继夜地挺立在村头,显示出无以伦比的坚毅和顽强。终于,经年的岁月幻化了村柳的年轮,演绎了小村一幕幕的沧桑沉浮人生悲喜剧……红薯干薄薄的青瓦趟子间,点缀着粉红的红薯干,那是农人茶余饭后的杰作,也是丰收时节的一种炫耀和渲染。暮秋时节,房顶就是天然的展台。悠长的瓦沟里,黑红相间,农人用薯干做标点,诠释岁月的艰辛。雀儿是不持请柬的嘉宾,尽情享受农人丰收的喜悦。而农人极像天才的指挥家,挥动着系了红布条的竹竿驱赶这些不速之客。雀儿灵性,跳跃于悠长的五线谱间,吟唱着快乐无比的乐章。我咀嚼那硬艮艮的薯干,像咀嚼一段回味绵长的故事。那被雀儿啄食成薄薄一层皮的薯干,像月牙儿,像小船,飘飘荡荡,载不动农家的几多欢欣,几多忧愁……老胡同“老胡同,九道弯,弯弯都有转子莲”。家乡真怪,好好的胡同依地势而建成九道弯。乡亲们都住在弯里,家家都种了向日葵。如今,九道弯老了。那一道道的墙壁风化了,露出了粗拙、黑重的青砖,风一吹,旋起了一阵阵的粉尘,让人联想到远古和苍凉。其实,九道弯是坚固的。经年的历史并不能使它老化,每一个从九道弯飞出来的金凤凰就是佐证,它盛满了我们的欢乐、忧伤和痛苦,盛产着唱不完的古老歌谣。我们每天都从九道弯走过,年复一年,日复一日,走过了童年、青年、老年……目送我们走出九道弯,走进外边精彩的世界。今天,九道弯每一个风化的墙洞,都是它不倦的眼睛;每一条风化的缝隙,都是小村荣辱兴衰的见证。我仿佛看到,九道弯仍在顽强地蜿蜒逶迤……1997.8.2

依依乡情一水牵

怎么也没想到,我这一生会与蓟运河结下不解之缘。我常常望着那潺潺的河水陷入沉思——翻腾的浪花撩拨着我的思绪,清澈的河水滋润着我的心田。在那个叫文庙街、后来又改为胜利街的小村东,有一条由北向南流淌的小河,听老人讲叫泃河。那清澈的河水给我的童年带来了无比的欢乐和幸福。春天来了,两岸的庄稼在河水浇灌下日渐葱绿,转眼就茂盛起来。河水在平坦的河床上流淌,可以望见白色的鹅卵石,鱼儿在水中游来游去。我们这些顽童总嫌水太浅,便跑到离村几里外的上游去凫水。扯几片荷叶,顶在头上,突然跳到河中你追我赶,嬉戏打逗,是那清清的河水使我学会狗刨、仰游、立凫、蛙泳……故乡的小河不仅使我爱水,也使家乡父老受益匪浅。劳作一天的人们大汗淋漓浑身汗腥,跳进小河一阵痛洗,那疲乏劳累也就飞到了九霄云外;大婶大娘浆洗衣服,端着盆,挽着篮子坐在河边,用根木棒一下下击打在衣物上,省却了揉搓的艰辛和劳累。那年汛期,我们眼望着北山上啸声吓人、白练如飞——山洪暴发了。那汹涌的河水像脱缰的野马奔腾咆哮,平日干涸的河床浊浪翻滚,那不太宽的木板桥眨眼间被冲得无影无踪,河水中漂浮着茄子、西瓜、板凳、秫秸,肆虐的河水疯狂地掠夺着人们的财产。少年不知愁滋味。许多伙伴和大人们一起纵身跳进水中去捡洋落儿,而我就在岸上坐享其成,吃那些扔上岸的西红柿、茄子。洪水继续上涨,慢慢逼近了高坡,高坡上就是村子,高坡下的庄稼开始慢慢被淹没了,人们随时准备往县城里跑。一天、两天……河水终于退却了。饱受溽热之苦的孩子们全然不顾大人的劝阻,又开始嬉戏玩耍了。在那棵遮天蔽日的大柳树下我脱了衣服,跳进水中尽情游了起来。由于我初识水性,只能在岸边游,游一会儿就站起来歇一会儿。谁知游着游着,突然够不着底了,水流也湍急起来,连喝了几口水。我惊惶失措,使出浑身力气朝岸边狂游,不知经过了多长时间,终于抓到了一丛羊胡子草,连滚带爬上了岸,瘫在了地上,逃过了死神的魔爪。稍定定神,才发现洪水又涨了上来。那时,我对这河水真是又怕又恨。70年代,我来到汉沽。偶然间听说,蓟运河的上游就是泃河。天下真有如此巧的事?我问大人,大人说不清,我只好找来辞海,果然有“蓟运河”一词的辞条:“南流到天津市宝坻县九王庄附近与西源泃河合流,始称蓟运河,下游至北塘入渤海,长301公里。”我又去查“泃河”辞条:“源出天津市蓟县北……至天津市宝坻东北流经蓟运河。”我不禁喜出望外,刹那间,“山不转水转”、“源远流长”等词一下子涌上脑海。蓟运河九曲十八弯,流到汉沽,横贯整个城区,像一条锦带环区而行,逶迤蜿蜒最后入海。美丽的蓟运河养育了十七万汉沽人民,是汉沽人民的母亲河。最早蓟运河依靠潮水涨落,银鱼、紫蟹便成为蓟运河的特产,也是有名的贡品。后来建起防潮闸,海水不能进蓟运河,这些特产随之绝迹。我15岁才来到汉沽,与蓟运河相依相伴,我在蓟运河里熟识水性,每到汛期,一百多米宽的河水不在话下,“胜似闲庭信步”地凫一个来回都不觉累。不仅如此,我还带女儿去蓟运河里畅游,我对她讲:“这是故乡的水,水再深,浪再大也不怕。”女儿受到鼓舞,放心大胆地游了起来,两代人尽情地让故乡的水抚摸,就像在故乡的怀抱里徜徉。故乡的水依然有让人揪心的时候。1997年8月份,蓟运河水猛涨,河堤几处决口,汉沽军民奋起抗洪抢险。我曾多次巡视在十里长堤,为汉沽人民英勇顽强的精神所折服。在抗洪抢险的日子里,在平谷的堂弟几次来电话询问灾情,关切之情溢于言表,令我感动不已。望着肆虐的洪水,心中暗暗祈祷:“故乡的水哟,你不要造孽,更不要给汉沽人民造成损失啊!”洪水终于退了,我心中的一块石头也落了地。孔子曰:“逝者如斯夫”。一晃多少年过去了,父亲、奶奶、叔叔相继去世,他们的骨灰安葬在泃河边,日夜倾听河水的喧哗。每次回故乡,我都要到河边看看。河水是一面镜子,映照着我的童年、青年、中年,映照着我玩水、怕水、爱水的轨迹。它温顺、清澈,是我故乡的河;它狂躁、混浊,也是我故乡的河!这份缘,这份情伴着我走过了崎岖的人生之路。是故乡水伴我长大,给予我无穷的力量,增添了战胜艰难险阻、战胜遭遇挫折的信心和勇气。我又情不自禁地吟咏起那首名诗:“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一江水。”如今,蓟运河水平缓地流淌,我似乎看到了她在平谷时的模样。有时,我又伫立河边突发奇想:蓟运河能倒流多好啊,那样就能捎去我对故乡的问候……1997.9.10.

叩拜祖屋

老宅子卖了!这消息不啻一颗炸弹,乍一听使我怔了老半晌,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确实是堂弟亲口告诉我的。一刹那,惊愕、愤懑、怨恨一齐涌上心头,最后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唉!根……没了!”老宅子,在我的心中永远是一幅色彩凝重的油画。从我记事起,我家就住在这座北方典型的四合院里。从东头那长长的胡同进去,拐过几个弯,穿过高高的房山,就到了奶奶家。院不很大,但方方正正,整洁明亮,东西厢房,相向而坐,青砖灰瓦,冬暖夏凉。奶奶说,这是祖上分得的家产。排行老八的爷爷,娶了我奶奶后,就分得了这东西各两间半的厢房,随后有了我父亲姐弟四个。在漫长的时日里,父辈们从这里走出去,走上了不同的生活道路——父亲投身革命,进城当了干部;老叔去新疆当了一名地质勘测队员,后又转回县里做了一名工人;两个姑姑在通县上学,双双做了人民教师。岁月如歌。到了我们这一代,先后有八个孩子在这里长大成人,而奶奶就肩负起家庭保姆和老师的责任。五岁那年,在天津工作的父母成天忙于运动,无暇顾及我,我就来到奶奶身边,每月寄钱寄粮票。以后,老叔和老姑的孩子也渐渐大了,将孩子也陆续送了过来,最多的时候,老人的身边竟多达五个孩子,粗略一算,老人先后抚养了八个孩子。孩子们像小燕,大一个,飞走一个;走一个,难受一回。但老人家明白:孩子是留不住的,迟早要飞。孩子们永远不忘老人的一片情愫,忘不了小院的负载。每逢寒暑假,都要回到小院,看望老人。这里仿佛充满了磁性,吸引着我们一颗颗幼小的心。别看小院不大,却经历了世间的风雨,目睹了沧桑的变迁。人民公社大办食堂时,这个院子就是队里的饭点,可见当时是怎样一种盛景啊,食客如云,饕餮大吃。至今东厢房的墙上仍遗留着当时的印迹:一位眉清目秀的妇女,头扎羊肚手巾,手里端着两只盛满米饭的白瓷碗,上边冒着袅袅的热气,笑吟吟地望着人们。旁边写着两条标语:“人民公社好!”“社会主义大道越走越宽广!”在画的另一侧,刷了一块小黑板,可能是写每日菜谱用的。最难以忘怀的是1976年。一场举世罕见的大地震,把年久失修的西厢房震坏了。那天晚上,山摇地动,红光蔽天,我背起奶奶踉踉跄跄地冲出西屋,立足未稳,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就觉尘土飞扬,瓦砾飞迸,呛得人喘不过气来。当时,我大惊失色,以为房子倒了。定晴一看,朦胧中西厢房仍矗立着。天一蒙蒙亮,才发现南房山坍塌了,碎砖烂瓦铺了一胡同。拿眼一望,西厢房少了一只粗重的烟囱,再一细看,邻居家的正房上多了一只烟囱。原来,邻居的正房与奶奶家的西厢房仅隔一条小胡同,巨大的惯性把我们家的烟囱甩到了人家的房上……等震情稍有缓解,老叔便请众乡亲帮助修房。那天人来了不少,不到一天工夫便完工了。这次没有垒烟囱,原因是奶奶家已多年不烧火炕了,多个烟囱也是个摆设。以后,小院又恢复了往日的喧闹,一到假日,我们这些从小院走出去的孩子们相约来到这里,小院盛满了欢声笑语。夏天的傍晚,老叔提前在院里均匀地洒上点水,轻轻地扫一遍,然后搬出方桌,摆上小板凳,端上两米(大米和小米)稀饭、白薯、咸菜就开饭了。秋天,在东厢房南窗户下的那口井派上了用场,那些过冬的白菜、白薯一次次被运到井里。吃不了的白薯被大锅一蒸,切成条,晾到房上。那红头涨脸的母鸡也会撒谎,一只下了蛋,却常常集体邀功,“咯哒咯哒”叫成一片,让你分不清是谁的作品。小院正房里住着我本家哥哥,两家的鸡免不了要借窝下蛋,因此,为了一个蛋的归属问题,孩子们常常争得面红耳赤,不欢而散。过后又握手言欢,和好如初。如今,老宅子那火红、热闹的气氛一去不复返了。在父辈中,奶奶、父亲、大姑、老叔先后都故去了。在这期间,我曾几次回到老宅,看到祖屋像垂暮的老者,墙裂缝了,砖风化了,瓦变脆了,檐下滋出了青苔,风一吹,老屋直掉土,随时都有倒塌的可能。老婶是最后一位老屋的守望者。她原来在北京城里工作,为了照顾年迈的婆婆和我老叔,放弃了城里的优裕生活,来到了这座老宅。几年前,奶奶和老叔都去世了,她的两个儿子成家立业,在县城住上了楼房,于是,老宅被卖的命运就不可避免了。今年9月份,我回到老家,专程去看看老宅。老宅真的太老了。一个世纪的时光,几代人从这里走出。这里的一砖一石、一草一木都透着我们熟悉的气息。我伫立在院中,久久凝视着那低矮的屋檐,杂乱无章的院落,睹物思人,物是人非,感慨万千。一切都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耳边仿佛响起了往日的喧闹与欢笑,眼前幻化出我们几代人的身影,不觉两行清泪夺眶而出:“别了,老宅!我们不会忘记你!”1997.10.20

愧对古潭

第一次见到古潭,是在我七八岁的时候。那天,老叔骑着那辆加重的“飞鸽”牌自行车,从北京通县把我接到平谷奶奶家。记得那天天刚蒙蒙亮就起程了,整整骑了一天,我坐在车子后面,脚下还有一个铁炉子,老叔的负荷可想而知。傍晚,我们终于到了村边。只听老叔长长地吼了一声:“到家了!”我便蹦下车,四下一望,映入眼帘的便是那眼古潭!古潭水面不很大,几十米宽窄,坐落在村南高坎下面,潭的南面是县轧花厂,整日传出隆隆的轧花声,飞扬的棉絮飘到了水面上;西面是高大茂密的芦苇,常有野鸭蛋供我们寻觅;东面是一片片稻田,送来诱人的稻香。此刻,水面没风,潭面显得幽深、静谧。老叔支好自行车,连颠带跑地奔到潭边,蹲下身撩水洗起脸来,一把一把,撩起的水花晶莹透明,望着老叔那痛快淋漓的神情,真比自己洗还高兴。返身回来,老叔说,这叫古潭,打他记事起,就有了。村东有条小河,平日干枯少水,只有山洪暴发才满槽满沿,所以,远远近近的孩子们都是在这个潭里学会凫水的。孩子们迷恋这儿,又惧怕这儿,潭水给孩子们带来了欢乐,也带来了悲伤。潭水深,是乡亲们沤麻的好地方。秋天时节,人们把麻从地里割下来,打成捆,码放在潭里,泡上一冬,捞上来,泡成黑皮后的麻剥起来特别省劲。夏天,大婶大娘便坐在树阴下,一边拉家常,一边在腿上搓麻绳,纳鞋底。数九寒冬,我们小伙伴在冻得梆硬的冰面上打冰出溜,摔上几跤也不觉痛。要不就用木棍绑个冰车,磨两根钎子,一撑,滑出去老远老远。古潭隔几年就要清一次,农闲时节,生产队组织人们破冰挖泥,黑色的淤泥被一锨锨甩上岸来,作为农家肥再好不过了。孩子们最快乐的莫过于扒冰缝拣鱼、拣菱角,弄得浑身上下都是泥点子,一个个成了京剧花脸,演戏都不用化妆,那段快乐的日子真是难以忘怀!记不清是哪一年,邻村的一个寡妇投潭自尽了。捞尸那天,我们都去看希罕,只见那女人的脸被泡得老大老大,被几个汉子用苇席兜着走了,从此,潭水便没有安宁。老辈人说,晦气!果然,每年潭里都要出事、不是有人失足落水溺死,就是有人寻短见,人们便说那是那寡妇每年要找个“替死鬼”,我们害怕便不再去凫水,只有到冬天冻冰时才敢去滑冰。小学三年级时,学校兴起了打乒乓球热,一下课,我们便蜂拥而出,去抢占教室后面的水泥垒的乒乓球台。同村的小杰比我慢上半步,却跟我争了起来,互不相让,弄得不欢而散。正是六月天,热得出奇,小杰家就住在离古潭不远的高坎上,一天下午,忽然传来消息,小杰淹死了,就死在潭里。我们闻讯,都跑去他家,挤进人群一看,只见小杰面色苍白地躺在家门口,一绺黑发搭在脑门,他的家人哭得死去活来,原来他耐不住酷热,凭着水性好,捋着水中的一根黑皮电线想从北岸渡到南岸,没成想,电线老化漏电,他当时就被打在了潭中,生命的花季凋谢了。望着小杰那稚气未脱、熟悉又陌生的面庞,我感到一阵内疚和不安:那天打球为什么不让着他呢?泪眼朦胧中,我仿佛看到他原谅了我。一转眼,离开故乡二十多年了。那年回乡,特地赶到村南去看看那眼古潭,谁知,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房子。具体为什么填平它,村人众说纷纭。有人说,古潭太神秘,太害人;有人说,土地紧张,生存是第一位的,于是就填了,成了村办企业,也少了一处赏心悦目的景致。我默默地凝望着那曾经是古潭的地方,一种惆怅、失落的心情油然而生。世界上的许多事大抵如此:人类为了自身的某种需求,可以找出许多堂而皇之的借口或理由,不惜将一些东西弄得面目全非,古潭的命运也不例外。但不论什么时候,我的心中永远不会忘记那幽深、开阔的古潭!1998.3.2

永远的乡情

乡情,对于一个游子来说,是一片朝思暮想的绿洲,每时每刻都想靠拢它,躺在它的怀抱,尽情地倾诉离别之苦;孤独的时候,又是无法排解的愁绪,如同咀嚼着一枚橄榄,久久地品味着那隽永的滋味。我对乡情的种种幻思,每每一到北京东直门就愈发强烈起来。东直门是通往北京东部郊县的一个长途始发站,这里,汇集了南腔北调的口音和方言。有正宗的北京话,有顺义的普通话,更有平谷别具一格的侉调。然而,只有平谷独特的口音,才能唤起自己浓烈的乡情。不管男女老幼,不分高低贵贱,都是自己离别已久的至亲至爱,这一刻,才使自己恍然觉得:我属于这一类乡音,我属于他们!离家二十余载,不管走到哪里,只要一听到这乡音,才亲切,才兴奋,通过乡音的交谈,仿佛看到了奶奶家那四合院的房舍,那狭长的胡同,那涓涓的泃河……故乡的一草一木、一石一水都清晰地凸现在脑海……记得几年前回家,下火车,倒汽车,抵达东直门站已经很晚了,我真担心今晚到不了家。忽然,听到路边一辆中巴车上一声响亮的招呼:“上平谷的走了!”好熟悉的乡音,连忙循声奔过去,见那辆汽车前有一块木板醒目地写着:北京——平谷。“还真好,省得绕来绕去到长途站去排队上车。”我一边寻思,一边登了上去。通过攀谈才知道,这是个体跑长途的车,县里有几十辆哩。虽然比坐国营的多花二三块钱,但节省了时间,还舒适、划算。回故乡,也不完全是顺心的事。到达平谷,天已黑透了。这时,几个开摩托车的汉子围拢过来,争先拉客;我回家心切,跟了一个壮汉就走。没成想,他不认识路,又把我拉回了车站,并态度蛮横地用乡音照样跟我要车钱。这一下,我感到乡音是那样刺耳、难听,故乡人又是那样丑陋。这一刻,孩提时就曾有过的:“故乡,我将永远不回来”的念头又倔强地冒了出来。还好,旁边一个中年人把我送到了家,价钱公道且热情,才平息了我心中的忿懑之情。回想起这段经历,使我体味到:乡情是一种思念。不管它怎样伤了你的心,不论它留给了你多少创伤,它都会永远占据着你心田的一隅。这个位置是任何东西都无法取代的。从而使自己在任何场所、任何人面前从不隐讳自己的故乡,从不耻于谈起自己的故乡,不管它是贫瘠或富庶,是乞丐成群还是英才辈出,都铭心刻骨地牢记故乡的芳名。在你伤感、失恋、痛苦、嫉恨、彷徨的关口儿,只有故乡宽容大度地接纳了你,用特有的方式抚平你心灵的创伤,用独有的方言抚慰你脆弱的意志。乡情是一盏灯。迷惘时,它导引你前进的方向,使人油然想起故乡的恩泽,就会毅然涉过这生活的泥沼,度过暂时的难关。乡情是一只手。徘徊中,一个电话,一句乡音,像一只无形的手,牵引着你,走向光明的彼岸,坚定对生活的信心和执著。乡情是一帧画。那故乡的山水,永远镶嵌在你的心田,成为一道独有的风景,不会因时间的推移而淡化,那永不消褪的故乡景致常常化作一种渴望,几回回梦游故乡的山山水水,醒来时却牵肠挂肚,清泪濡湿了枕边,平生了一片怅惘……你这永远的乡情哟!1994.3.25

电视之惑

在今天看来,看电视是极平常的一件事。但在六、七十年代的乡村,则要算稀罕事了。那时,我在北京平谷老家的县城上小学,奶奶家附近有个规模不小的东方红鞋厂,乡村的夜溽热且漫长,村上演电影的机会不多,更多的是我们几个顽童,趁着黑夜翻墙或扒门缝儿去厂里看电视。后来,工厂的师傅们很大度,干脆将电视机搬到了大门口,与农民兄弟一起看。劳作一天的农民有的图热闹,带把蒲扇来看;有的则远远地蹲在台阶上听声儿。只有孩子们欣喜若狂,在人群中挤来挤去,大呼小叫,不一会儿就钻不动了,原来来得早的人们用马扎、长条凳把前边挡住了,后边的人只能抻着脖子看。农村的夜晚蚊虫特别多,人多又爱出汗,蚊子叮,小咬儿扑,可人们兴致盎然,乐此不疲。在那个只有八个“样板戏”的年代里,小小的黑白电视机吸引了许多四里八庄的乡亲,天天把电视机围得水泄不通,那变幻的图像在我们幼小的心灵里留下了难以忘怀的印象。以后,县文化馆在院子里公开放电视,五分钱一张票,那天演的是越南故事片《森林之火》。我们一群小伙伴聚精会神地坐在长凳上,但由于信号太弱,看一会儿,等一会儿,不是没声音,就是没图像,急得工作人员转完天线扭旋钮,最后还是没看成,白花了门票悻悻而归。参加工作以后,家里买了一台孔雀牌12英寸黑白电视机,频道虽然少些,但可以随心所欲地调节目看,再也不会挨挤、挨咬了。多少年过去了,我们都长大成人,自立门户,家里又添置了平面直角遥控彩电。女儿爱看动画片,妻子偏爱冗长、缠绵的电视连续剧,只有我爱看译制片和体育节目。每每发生冲突,大丈夫只有高姿态罢了。丰富多彩的电视节目伴我度过了多少不眠之夜,看电视几乎成了我们三口之家业余生活不可缺少的一部分。通过看电视这一司空见惯的琐事,可以清楚地洞见改革开放给我们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带来的巨大变化,循着这一轨迹,不难看出中国当代历史发展的嬗变与进步……1994.12.29

土地的守望者

回忆又到了平谷农村。那周遭黛色剪影似的远山,那平坦、开阔的沃野,那壮硕、挺拔的庄稼棵子,时时叠印在我的脑海,撩拨着我的思绪。尤其是白发苍苍的奶奶那一生对土地的眷恋与执著,至今令我回味、思索。追根溯源,我家祖辈是地地道道的农民。解放前,爷爷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人,土里刨食,口挪肚攒,又擅做小买卖,攒了些钱,便置下了村河东几亩薄地。爷爷辈份大,在家里排行老八,人称八爷,奶奶便成了八奶奶。没等熬到解放,爷爷便故去了。那年,队里准备分自留地。这一天,奶奶显得格外高兴,早早抱柴点火做饭,侍候完一家老小吃喝,麻利地洗涮。然后坐在那已走了水银的穿衣镜前梳头,一伸手从抽屉里找出—小瓶梳头油,在头上抹了抹,顿时五十多岁的奶奶立刻光彩照人。她起身从紫红色的大躺柜里,找出那件轻易舍不得穿的蓝色斜襟褂子,一个疙瘩绊一个疙瘩绊系好,对着镜子看了又看,直到认为妥当了,才说道:“走,上大队!”我受奶奶情绪的感染,颠儿颠地跟在奶奶屁股后头来到大队部。大队里乱哄哄的,旱烟味、汗臭味以及说不上来的味道搅在一起,熏得人喘不过气来,我抻抻奶奶衣角,磨她:“走吧!”奶奶不肯:“等会儿!”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又拽奶奶的手,奶奶拗不过我,才让我到外边去玩会儿。正玩着,忽见人们往外拥,奶奶脸上喜滋滋的,见了我,忙不迭地说:“分了分了,是块好地!”我弄不懂,一块地咋让奶奶如获至宝,使她一连几天都哼着小曲。地在村西,老远老远的,连我去都是老叔用自行车驮着,要走大半晌。头一年种的是白薯。依奶奶主意,我跟老叔和哥哥一起从大队买回了白薯秧(买秧子不花现钱,秋后扣工分),—挑挑地挑来水,在毒日头下,栽在垅上那一个个事先挖好的小坑里。果然是块好地。不出多少日子,秧子便长得格外茂盛,壮硕的蔓,黑油油的叶,地里像卧着一条条巨龙。没多久,老叔在县农机厂找到了临时工,厂子离地很近,每天下班,都要捎回点白薯叶,奶奶便给我们做汤喝,并隔三差五叮嘱我们去看看。秋后,刨白薯了,净是大个儿的,装了十几麻袋。奶奶一边拣,一边叨咕:“地有劲,真有劲!”奶奶便给家人做一锅一锅的玉米渣白薯粥,又甜又香,总也喝不够。那年,父亲因公去世了,哥哥便顶替去了石家庄工作,家里的自留地被核减了。奶奶的脸上时常显出悲戚的神情,是悲伤父亲,也是心疼土地,好在有老叔经营那块地,奶奶还是比较放心的。可惜,这样的日子也没有维持多久,老叔的临时工也转正了。这一下,只剩下奶奶的那一份了,老人的思虑更深了一层,那块地孤零零地夹在人家的地块之中。有一天,本家的一位哥哥来了,叫了声“八奶奶”后落座,几句寒暄后,说:“您家人都吃官饭了,不行……我替八奶奶侍候那几分地吧!”奶奶立刻听出了弦外之音,脸上虽还挂着笑模样,口气却硬硬实实:“任啥事都好商量,地,可不中!”本家哥哥听了,怏怏地站起身,摇着头,不解地走了。有一天,老叔回来说,村西那片地国家征用了,盖工厂。奶奶一听,立刻愣住了,半晌自言自语地说:“那么好的地也占了?人们吃啥哟!”老叔解释说:“队里还有地,分啥吃啥呗!”转天早晨,我一觉醒来不见了奶奶,天快晌午了,才见奶奶步履蹒跚地回到家,鞋、裤脚都湿了,沾着草叶,眼神中充满空落、失望的神情。后来才知道,奶奶拐着那双小脚去了自留地,那块属于她自己的口粮田,在那片她牵肠挂肚的地方,老人坐了许久许久……一晃,我也长大成人,回到天津读书。家里人几次要把奶奶的户口迁到北京或天津,都被奶奶拒绝了。1986年1月3日,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奶奶——王于氏,这个没有自己名字的农家妇女,她作为我们王家最后—位、也是唯一的一个有农业户口的农民仙逝了!奶奶的骨灰下葬了了,就埋在我们村东头的河边树林里。那里不占土地,距我家不远。奶奶生前常在河边洗衣。今天她像一位守望者,头枕着土地,遥望着村落,感受着土地的清新、淳厚,伴随着亘古的土地长眠……1996.7.7.

父亲,伴我远行

高大的身材,深邃的目光,楞角分明的脸上透着坚毅与慈祥。这是父亲留给我的永久印象。那年初冬,父亲将我从北京平谷农村的奶奶家接回汉沽。一下火车,感觉月台很高,是父亲把我从车厢门拎口袋似的放到地上,顿时,我觉得父亲如巨人般的有力气。我八岁,好几年没见父亲,不免有一种生疏感。天阴冷阴冷的,站台上湿漉漉的,铁轨黑亮悠长,一直伸向远方。父亲身着黑呢子大衣,牵着我的小手,沿着铺满石子的路走向出站口。我是五岁去奶奶家的。奶奶操劳一切,对我很娇惯。一天,父亲让我扫地,几平方米的屋地,刚扫了一半,我就拄着笤帚要歇一会儿,正巧让父亲看见了,他脸一沉,严厉地说:“干一件事,就要干到底。”这句话,影响和激励了我漫长的人生与生活。漫长的人生之旅,我的文学梦始终不曾幻灭。不论是干临时工,还是正式参加了工作;不论是春风得意,还是遭受挫折,我都坚定对文学的抱负。悉心观照生活,咀嚼人生况味,以真挚的情愫进行执著的追求,然而收获的多是苦恼与失败,艰辛与甘苦。每当这时,仿佛又听到了父亲的话音:“干一件事,就要干到底。”得益于父亲的教诲,便忘却痛苦与不幸,汲取教训与失败,潜心创作,矢志不渝,终有作品见诸报端,诗歌、散文、小说……并屡有作品获奖,实现了梦寐以求的理想。从事新闻工作二十年,我曾多次萌发改行之念头。这时,“干一件事,就要干到底”的父教,回响于我的耳际,令我继续躬耕,终未半途而废。幸亏父亲指教!那年清明节,我回老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父亲的坟前祭奠。因为我刻骨铭心地记得:父亲于1966年冬因公逝于天津。那年,我仅九岁。不久前,我得到了父亲的一份遗物,是父亲的一张委任状,纸虽已泛黄,字迹也几近模糊,但我却分明透过尘封的历史,看到了青年时期的父亲正朝我们大步走来。权且抄录如下:教行令第肆号平谷县政府委任令令王持久同志兹委任王持久同志为第四区丫吉山完小校长此令县长马一品中华民国三十八年三月二十四日经向上年纪的老人请教,得知平谷那时虽已是解放区,但尚未改用公元纪年,按通常计算,父亲是在1949年3月24日走马上任的。我有一个心愿,就是什么时候有机会,到父亲曾经工作和生活过的地方去看一看,以慰父亲在天之灵……1999.12.20.

老家门口看大戏

鲁迅先生有一篇著名的散文《社戏》名闻遐迩。而在北方农村,看戏也是人们冬闲后的业余文化活动之一,宛若北方农村中一幅幅浓郁的风俗画。在北京平谷农村,记得小时候,一进农闲,准有戏团送戏上门。一来活跃一下气氛,二来剧团也挣点盘缠。戏台多搭在场边,人们站在干涸的稻地里看。最忙乱的要数孩子们,一听说要演大戏,头好几天就慌慌的不得了,个个兴高采烈,奔走相告,于是,喜信儿不胫而走。到了这天,四邻八庄的人顾不上一天的劳累,拖家带口地奔来。家里勤快的,早早就炒了瓜子,预备晚上嗑;没炒的,奔到村口小贩那去买。小贩跟前摆一粗布口袋,用一只没把儿的白瓷缸往里一灌,缸子冒尖冒尖的,没等你高兴,手指一抹,又平了,一毛钱。日头还没下山,孩子们便早早吃罢饭,扛着长条凳,拎着马扎,仨一群俩一伙去占地方,省得看不见。孩子们是最没耐性的,不等大人们来到站稳,便撒腿就跑,在人群中钻来钻去,一直钻到后台去看稀罕。看演员咋化妆,那些锣鼓家伙如何敲得震耳欲聋、惊天动地。那天演京剧《杨门女将》,我们看到台上被照得如同白昼,再探头探脑往台下看,只见台下黑压压一片,神态各异的父老乡亲随着剧情的发展,喜怒哀乐,唏嘘不已。剧情松弛时,台下便响起一片“喀哧喀哧”嘈杂的嗑瓜子的声音,像有千百只耗子在啮咬东西。“文革”开始了,古装戏禁演,便放电影。各村都有电影队,不管农忙农闲,只要跑来片子就放。那时,人们的精神生活十分贫乏,闲着也是闲着,《地道战》、《地雷战》之类的电影看了少说也有十多遍也不腻,关键不在看,在于凑一堆儿说会儿话。四邻八庄以外演,也去。成帮结伙,说说笑笑,十几里地打着闹着就到了。荒唐的年代时常出现滑稽的笑话,看电影也要当作一项政治任务来完成。那次演纪录片《刘少奇访问印尼》,当放到印尼空军做飞行表演不幸失事时,刘少奇同志安慰印尼领导人:“请别难过……”这时一个男声画外音高亢起来:“刘少奇竟然污蔑我们伟大的社会主义祖国的空军。往我们祖国脸上抹黑,让我们振臂高呼:打倒刘少奇!”观众正津津有味地欣赏电影中那豪华的服饰和宏大的场面,和者寥寥无几。令人记忆犹新的是:那时,样板戏当是最受推崇的舞台艺术,人们多是看电影里演的样板戏。那天,《沙家浜》剧组的演出为小小的县城平添了几分热闹,演出地点设在县中学操场上。公社所辖十几个大队被提前指定在操场上,必须保证人数,否则按政治态度不端正论处。那可真是人山人海,盛况空前。谁都想看看郭建光到底是什么模样。还没到傍晚,大路小路上骑车的、赶车的、步撵的纷纷朝中学操场汇合,比开公判大会时人还多。我们这些孩子像泥鳅—样钻来钻去。终于又钻到了戏台边,扒着台子,着实也开了一回眼界。随着剧情的发展,只见一个人在幕后双手攥着一块偌大的薄铁板,用力一抖,便发出了轰隆隆的雷声;另—个人趁机将探照灯弄得一明一灭,变幻几次,便成了耀眼的闪电。知道了这一秘密,很让我得意了好几天。那天,人们回家心切,散场时你推我挤,大呼小叫,乱成一团,广场上挤掉的各种鞋子就收了足有—马车。北方农村的看戏,是那个特定年代的产物,是北方农村六七十年代无意创作的一幅具有浓郁乡土气息的风俗画,随着时光的推移,将永远定格在人们的记忆中。1995.7.31.

闹会场

有一段深埋于心底的往事,久久地萦绕在我的心头,驱之不去,挥之不散。在我老叔去世两周年之际,我想把它写出来,祭于他的灵前,以慰藉他那命运多舛的坎坷一生……那是1967年一个炎热的夏天,文化大革命的浪潮风起云涌,也无一例外地冲击着北京平谷农村。那年,我正在奶奶家门口一所破庙改建的学校上小学二年级。放麦假了,我们几个小同学成天像出笼的小鸟,在麦垅、河里、树上玩耍,爬瓜、逮鱼、掏鸟,一个个晒得像小包公。那天傍晚,不知什么原因,老叔还没有回来,我竟干起了平日老叔应干的活:拿起扫帚轻轻将院子划拉一遍,洒上点水,然后搬出小方桌,摆好三个小凳子,端上白薯和两米(大米和小米)稀饭准备吃饭。可等了好长时间,也不见老叔回来,奶奶便差我去他常去的人家找,那家人说一天没见着,说完,赶紧关上了门。但我从那家人惊恐的脸上似乎读到了什么,意识到可能发生了什么事。街上的人一个个神色紧张,来去匆匆。我刚回到家,村里的高音喇叭响了,一个操着浓重乡音的嗓子叫了起来:“社员同志们,社员同志们,后晌(晚上)开批斗大会,全体社员务必参加!”接着,又连播了几遍。人们一听就知道,这个人是个回乡知青,住在村东,离我们家不远,他仗着根红苗壮,趁乱夺了村支书的权,在村里颐指气使起来,许多人敢怒而不敢言。晚上,人们吃罢饭,摇着蒲扇三三两两朝会场走去。会场设在村东麦场上,早已架好的几盏白炽灯,将场上照得如同白昼,招来成团的水蝇子、小咬儿,轮番朝灯泡扑撞,使乡村的夏夜显得十分溽热和沉闷。我们几个伙伴不知开会要干什么,便在人群中钻来钻去,打逗嬉闹,玩藏猫猫儿。正玩到兴处,忽听一声闷雷似的吼叫:“把现行反革命分子王守业带上来!”我一惊,以为耳朵听错了,接着又听到了几个村里人的名字。还是小伙伴提醒我:“还有你老叔哩!”这么一说,我才大梦方醒。我怎么也不相信,老叔那么好的人会是“反革命分子”。我再也顾不上玩了,发疯般跌跌撞撞地钻过排排人群,挤到会场前一看,果然,我老叔和其他几个村里的青壮年被五花大绑低着头站在前排,那造反派青年凶神恶煞、装模作样地正要主持大会。我血冲脑门,气愤至极,一边往上冲,一边喊:“我老叔不是反革命!我老叔不是反革命!”平日,人们对这个青年多有不满,再加上被批斗的几个人在村里人缘不错,其家属也都来了,看我这么一闹,他们立刻也大嚷起来了:“XX不是反革命!”“XX也不是反革命!”这时,我已冲到老叔跟前,伸手去解捆他的绳子,可怎么也解不开。老叔当时正值三十来岁,是个刚直不阿、血气方刚的汉子,这时他挺起胸膛,大喊:“说几句话也算反革命吗?有这样的反革命吗?”人们也跟着往前拥。那造反派见状,握着麦克风大呼小叫,立时,会场秩序大乱,人们你喊我叫,哭爹喊娘,乱作一团。他一看,扔下话筒,奔我而来,拎起我就往会场外走,我坚决不从,一边高喊,一边打坠坠儿,人们乱了营一般从我身边窜过,灯光中,我左臂上“红小兵”的臂章熠熠闪光,于是我更理直气壮起来,喊声一声比一声高起来。等我再回到场上,会场已狼藉一片,板凳倒了,桌子翻了,烟蒂遍地,好端端的批斗会被我搅黄了。那晚,老叔仍没回家,同其他几个人一起,被押到大队部蹲了一宿。迫于舆论压力,又没有确凿证据,没几天老叔等几个人便恢复了自由。但老叔从此精神压力很大,常常借酒浇愁,脾气越来越坏,导致积劳成疾,患了脑栓塞。转眼,将近30年过去了。前年,老叔因病去世,我回家奔丧。村里的小伙伴、现已长大成人的朋友们来看我,忆起当年的往事,还不无钦佩地说:“那年,你真有两下子,竟敢闹会场,那可是政治事件啊!”说完,都哈哈大笑起来了,可我却怎么也笑不起来。我知道,那个年代是荒唐的,许多事情也是荒唐的。后来听说,老叔和许多人所谓的“反革命”,不过是对那位青年夺权举动的不满,多说了几句话,竟被他定为反革命。在一个没有法制的地方,出现那样的闹剧虽说不足为奇,但愿此类闹剧从我们的生活中彻底绝迹。1995.11.30.

生死牌儿

当我们全家举行完告别仪式,我老叔的遗体就被两个殡葬工推走了,只剩下我们这一家人悲痛欲绝的哀嚎。这时,过来一个穿工作服的人,递过我一个硬币大的小铜牌儿,我一看,是5号。他说,你们去外边的窗口等着吧!我一时有点发懵,老半天才明白过来,就搀扶着我的老婶,向告别大厅外走去。我老叔是因病去世的。在他五十六年的有限生命里,经历了数不清的遭遇和坎坷。他以一个小人物的顽强精神,与多舛的命运进行了不懈的抗争。但死神并没有因为他坚忍不拔的毅力而放过他,终于,死神还是夺去了他的生命。我听到这个噩耗,连夜从天津赶到平谷老家,而我老叔却早已平静而安详地躺在殡仪馆冰冷的铁柜里,永远地闭上了他那深沉的双眼。我们来到大厅外的窗口处,环顾左右,举目四望:这个火化场坐落在郁郁葱葱的半山腰,可以看到青翠的松柏和茂盛的山林。院落里,翠柏常青,环境优雅,庄严肃穆,一个凉亭肃立在不远处,琉璃瓦顶,朱漆廊柱,古色古香,默默地凝视着不远处的一大片公墓。凉亭里风很大。而墓地背倚山坡,阳光灿烂,是一块绝好的阳坡。我们信步走上去,依次瞻仰着大大小小的花岗岩的墓碑,死者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年龄上也大小不一。有的是子女为老人立的,有的是父母为孩子立的,还有就是夫妻互立的。突然,我的视线在一块石碑上停住了——显然,这是丈夫为妻子立的,女方已经故去了,墓碑上一侧已经刻上了字,另一侧竟是空白的。我一愣,这是丈夫专等自己谢世后让子女再补刻上去的。夫妻情似海,生死两茫茫。可见这对夫妻真的在践约“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作连理枝”,不禁让人唏嘘不已。看到这,我的鼻子一酸,立刻别转头,缓缓地走下了墓地。这时,我无意中一抬头,高空中的烟囱升腾起一股浓浓的黑烟,过了好大一会儿,那烟渐渐淡了,少了……我的泪水倏地涌满了眼眶:那是老叔已化作一股青烟随风而去,去他向往的远方。我默默地为老叔祝福、祈祷:您身弱体薄,慢慢走啊!我有两个姑姑,我父亲老大,老叔在家里排行最小。父亲1966年因公去世,家里只剩下他这唯一的男丁。他在年轻时走南闯北,是一条血气方刚的汉子,长得英俊漂亮,一表人材。参加工作后在新疆地质斟测队,风餐露宿,吃了不少苦。回到平谷后,在县农机厂当工人,是一个技术尖子,多次荣获先进生产者的称号。但他有一个致命的毛病,爱说牢骚话,爱给领导提意见。“文革”中,因看不惯村里造反派的胡作非为,说了几句话,就被打成了“现行反革命”,虽说仅仅受了几天管制,但精神的创伤却一直烙在了他的心里,抑郁寡欢,生闷气,喝闷酒。地震中,又得了脑血栓,落下了半身不遂的毛病。那年我去北京开会,顺路回家看看。刚到村口,就见一个头发稀疏、身体瘦弱的老人坐在一块石头上,浑身是土,满嘴的牙都没了,一双拖鞋扔得老远,双眼痴呆呆的,我看着面熟,正要说话,忽然发现他正是我的老叔。我的眼泪一下奔涌而出,失声喊了出来:“老叔!你怎么变成了这样了……”老叔半天才认出了我,吃吃的傻笑着。这哪是我心目中英俊挺拔的老叔啊,这哪是小时候天天宠着我、哄我玩的老叔啊!一年前,我来北京学习时还不是这个模样呢,现在……我一哈腰把他背起来,声音哽咽着说:“咱们……回家……”那次,我在家里仅住了两天。临走,他拉住我的手,舍不得让我走。我知道他有话却说不出,他心里一定明白,这一别很可能是我们叔侄俩的最后一面。我再也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任泪水扑簌簌直流,一步三回头…………在那个不大的窗口,我开始仔细地端详那个刻有5号字样的小铜牌儿,心中升起一种异样的感觉:我老叔就这样走了,化作了一缕灰烟。这个小牌就是一会儿用来领取老人家骨灰的凭证。他那血肉丰满的身躯被人推进去了,永远不可能再见面了。如果说他是去了天堂,那么,这个小铜牌就是他通往天堂的通行证了。想到这,我下意识地攥紧了这个小牌,陡然感受到了它的份量,如果它丢失掉,到时,我老叔可怎么去天国呀!骨灰出来了。由我的大堂弟抱着。在返家的汽车上,我要求抱一下。在我接过来的刹那间,突然感到一股温热朝我袭来,好像跟我老叔生前的体温一样,那样温暖,那样亲切。堂弟也发现了,就慢慢地打开骨灰盒盖。果然,大小不一的骨灰浅白、粗糙,我用手一摸,尚有余温。这就是我的老叔吗?这就是那个活蹦乱跳的老叔吗?泪水又模糊了我的双眼。面包车直奔我家的墓地。这是村东的小河边,是我孩提时经常玩耍嬉戏的地方,现在已变成了村民的墓地。老叔的墓穴排在了我奶奶和我爸爸的旁边。下葬前,老婶拿出一块手表,喃喃地说:“守业,你活着时就喜欢戴着这个‘东风表’,现在,你就戴着走吧!”我看到,那表已经很旧了,表带也褪了颜色。老婶说着,把那块“东风牌”手表小心翼翼地埋在骨灰中,那块手表正“嗒嗒”地走着,发出了清晰的声音,我想,它将伴随着我老叔在地下长眠。烧完纸,磕完头,我领着堂弟的儿子——我的小侄子走在河边。他尚未上学,目睹了他爷爷下葬的全过程,眼神中总飘荡着一些疑惑,不时地扬起稚嫩的小脸看我。走着走着,他突然拉住了我的手,问:“我爷爷睡在那里不冷吗?”“不冷。你爷爷有你老太太和你老爷爷做伴呢。”“我要是想我爷爷可怎么办呢?”“那就让奶奶带你来这看看你爷爷。”“那我爷爷今年过年还能回来吗?”……我一下哑了。突然蹲下身,一把抱住了他的小脸……起风了!1998.5.21

梦中五姨

在我的记忆中,五姨是世界上最好的人。她高挑个儿,微黑的面庞,常常穿着一双黑布鞋,白袜子,笑吟吟的,每天都十分忙碌。一想起五姨,儿时的思绪禁不住纷至沓来。五姨,本不该叫姨,应称姑,她是我奶奶亲姐姐的孩子,她家姊妹多,排行五闺女,我们便称她为五姨。记得我很小的时候,五姨就很孝顺,常常来看我奶奶,每次都不空手,不是拎着点心,就是临走塞给奶奶几块钱,奶奶总夸:“瑞英总惦着我,她那孩子爪子挺多的,怪不落忍的。”我盼着五姨来,希望五姨来,特别是巴望着带她大女儿——东光我的表妹来。她聪慧、漂亮,很有心计,我们很谈得来。一上学,我们又在一个年级,她还是班干部。那时,全国上下兴起一派学“毛著”的热潮,表妹就领着几百名学生席地而坐,学习毛主席语录。这种活动是严肃而认真的,平日多顽皮的孩子在这个时候,也都显出一丝不苟的神情。当时我想,一个闺女家,端坐在人们面前,难道不害羞吗?渐渐地,我明白了,她的组织才能挺随五姨的,这也是城里人与乡下人的区别吧!一天晚上,我正在街口路灯下玩,忽然看到一个十分熟悉的身影,直奔我家的方向,我停止了玩耍,追上去叫道:“五姨!”可那人却不理我,这是怎么了?我又紧追两步大声喊了一句,那人不耐烦了,一回头,原来不是五姨,引得小伙伴们哄堂大笑,说我满街乱认亲戚。1966年底,那是一个十分寒冷的季节。我正和几个小伙伴在水井旁边滑冰,见五姨和姨夫来了,并叫我回家。她没有像往常那样坐在炕边与奶奶又说又笑,神情中显出一丝悲戚和哀恸。她见姨夫正跟奶奶唠嗑,就背转身,对着墙上镜框里的父亲的照片悄悄地抹起了眼泪。原来,我父亲在天津因公去世了。一家人因为担心年迈的奶奶经受不住晚年丧子的打击,便决定瞒着她。五姨得知这一噩耗,万分悲痛,今天一来看望奶奶,二来祭奠一下这位表兄,可却欲哭不能,欲说不忍,那种心情是可想而知的。奶奶是个明眼人,五姨的举动早看出来了,为此,嘀咕了好几天,以为五姨两口子闹别扭了。几十年后,我才真正体味到五姨当时复杂的心情。上中学,我来到天津。可每个寒暑假,我都要只身一人到平谷去,一是去看奶奶,慰藉老人孤独的心灵,二是乡情难舍。那年,五姨看我长成半大小伙子了,就说:“你也不小了,干点小工儿吧!”经五姨介绍,我到五姨的单位干起了临时工,这就是人们用时髦话所说的“勤工俭学”。活不累,粉碎杏核,每隔几分钟往机器里倒一簸箕杏核,一天一块五。这在当时已是很高的酬劳了,我一干就是一个月,挣了四十多块。领薪水那天,手握着这笔钱不禁感慨万分,从心底感激五姨给了我锻炼自己、认识社会的机会。1976年,唐山大地震发生了,余震频频,人心惶惶。奶奶家的房子震损后不能住人,天又下着小雨,我望着年迈的奶奶和两个不谙人事的弟弟,坐在街口的石头上,真犯了愁。正在这时,五姨接我们来了。搀着奶奶,我们来到了五姨的单位,院里已搭起了防震棚,我们和五姨家吃住在一起,一住就是一个多月。在这期间,我耳濡目染了五姨的治家、教子与为人,恍惚间,我真把她当作自己的母亲了。八月底,学校开学了,我要回天津。五姨闻讯,便找了一辆顺路的汽车,再三叮嘱司机把我送到北京站。五姨的心思我知道,她是让我省下一块四的车票钱啊!那天早晨起来,五姨特地给我做了一碗鸡蛋挂面汤,亲手给我盛上。刚端起碗,我的喉头像有一个东西堵着,怎么也吃不下去,在五姨的再三劝说下,我只吃了几口就撂下了。我知道,这一走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五姨,一种难以言喻的心绪袭上心头。车,终于来了,我看看白发苍苍的奶奶,又望望朝夕相处的五姨,鼻子一酸,噙着的眼泪唰地流了出来。看到我哭了,五姨只说了声:“这孩子……”便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落下泪来。是可怜我这没父亲的孩子,还是又触动了柔弱的女人的天性?参加工作以后,我曾几次回平谷老家,每次去,都要去看望五姨,以此来回报五姨对我的疼爱之情。五姨是突患脑溢血去世的,这是在她去世二年后我才知道的。听到这个消息,我曾黯然神伤了许久:为什么好人总不能长寿?为什么早逝的竟是我五姨?对于五姨的过世,我曾嗔怪过东光表妹:当时为什么不通知我?难道是担心我不能赶到吗?哪怕仅让我在五姨灵前磕个头呢!我知道,谁也不会理解五姨在我心中所占的位置——她是我至亲至爱的人中最值得敬重和信赖的长辈之一。五姨走了,她的骨灰埋在了生她养她的故乡的青山上。山青水秀,英灵长在。冥冥之中,我仿佛看见五姨对生命岁月的依恋,仿佛听见她叙说着青山、绿水、人生、亲情……在异地他乡,我遥祝五姨忠魂安息,并草就此文,权且是对她诚挚的怀念与祭奠……1998.8.3.

九道弯的姑姑

在我们的本家中,记不清有多少个姑姑。可在建设街九道弯住的姑姑却令我印象颇深。离开故乡二十多年了,那位姑姑的音容笑貌仍记忆犹新。说来很惭愧,今天回忆这位姑姑时,竟无从知道她的姓名。姑姑长得挺白净,一只发髻总是很熨帖地梳在脑后,说起话来慢声细语,和言悦色。她娘家的成份本不高,嫁给我那位家有几亩土地的姑夫后,一划成分,就成了富农,姑姑也成了富农婆。为这,姑姑一家在村里一直抬不起头来,经常挨批斗。为了有别于我的其他姑姑,一家人或称她兰生妈(姑姑有个儿叫兰生),或叫她九道弯的姑姑。兰生哥是个英俊的小伙子,比我大七八岁,懂得很多人间的冷暖炎凉。那年村里征兵,他很想去,因为成份不好,而未能如愿,所以一直耿耿于怀。兰生哥会写一手好字,我学的《数九歌》还是他教的哩。那年我上小学三年级,他来时,我正在写作业。他看了我一会儿,忽然说:“会《数九歌》吗?”我摇摇头。他拿过我的钢笔,只一会儿,一首遒劲有力的《数九歌》就写成了:“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我打心里佩服他,那么聪明、能干,如果不是成份高,上大学也不成问题。姑姑家住在一条依坡而建的九道弯里,这条街曲里拐弯,形成了若干个弯。具体够不够九个弯,我们还真数过,怎么也不够,大概是为了取个吉利或叫着顺嘴吧。我依稀记得,姑姑管我奶奶叫姨,那时,日子穷,鸡屁股就是庄户人家的银行。九道弯离奶奶家几里地远,姑姑总是不空手。不是拿点包子(馒头),就是弄点小米,更多的是用一方大手绢兜七八个鸡蛋来看我奶奶。常常是吃过晌午饭来,一呆就是一下午,傍黑时又捯着一双小脚回去给一家人做饭。一天下午,天阴沉沉的,我突然发起烧来,直说胡话。由于农村缺医少药,可把奶奶急坏了。正巧姑姑来了。她摸摸我的额头,说家里有退烧片。说话间,外边下起雨星儿来。奶奶一看,劝她别去了。姑姑说了一声不碍事,顶着一个草帽就走进了雨里。昏昏沉沉中,姑姑又回来了。给我吃罢药,姑姑就坐在炕上跟奶奶唠嗑。姑姑什么时候走的,我都不知道。夜里,我出了一身汗,浑身像水捞儿似的,软沓沓的,非常难受。我忽然想起小人书里地主婆、富农婆等坏分子破坏生产、谋害贫下中农孩子的情景,心里又紧张又害怕。在忐忑不安和胡思乱想中,天亮了,我的烧也退了。等我中午蹦蹦跳跳地放学回来,姑姑踩着泥泞的土道又来看我了。我不好意思地叫了声姑姑,后悔夜里错怪了她。往事如烟。那年回乡,听说姑姑已经去世了,我沉默良久,不禁黯然神伤,很想到姑姑的坟前去凭吊祭奠一番,以了却心中的怀念之情。去年9月份,我到北京,听说姑姑的孙女正上通县护士学校,长得跟姑姑很相像。我真心希望她能继承姑姑善良的美德。我还听说,兰生哥也已从“成份不好”的阴影中解脱出来了,承包了一个养鸡场,日子过得还不错。一个不知其姓氏的人去世了,若干年后仍被人感念,昭示了一个人的美德、风范和人格的力量,姑姑堪称当之无愧。我想。1998.4.6.

故乡写意

(1)突兀的季风穿越岁月的界碑不期而至,横亘在季节交替的边缘,阻止了冬的蔓延。纷披的阳光在旷日持久的阴霾深处璨然一闪,便倏忽现出亮丽的倩影。终于,春的妩媚拥抱了久违的木讷,蹒跚的春意收获了意外的惊喜,了却了一桩遥遥无期的渴望,慰藉了枯寂难耐的心灵。和风细语是春温和的衣冠,乍暖还寒的日子记录了已逝的铭心刻骨的韶光。农家院落那凌空的飞檐,抵住了天空高远的诱惑,乐融融的氛围唤回了翩翩还巢的紫燕,筑巢的欢愉弥漫在农家院落的暖风中,润泽的春泥一次次化作可人小巢的信物,幻化的精灵勾织了场院主人的一遍遍怀想,撩拨起皱纹纵横的面颊泛起兴奋的涟漪……这是草长莺飞的季节呵!(2)—声悠长而锐利的蝉鸣从枝桠上腾起,旋即掠过晨雾氤氲的河面,撞进了苍茫、空寥的穹宇。浓密的柳阴似乎覆盖了岁月的更迭,溽热而濡湿的雨季浸透了薄透的蝉翼,平添了几分生活的沉重,喑哑的合声吟诵着新的乐章。嫩绿青透的柳树梢头,停泊着夏日的无奈,渗进日复一日的生活,荡漾起芸芸众生悲喜交集日子的颤音。间或,经年的干涸终使貌似深沉的河水亮出了肤浅的河床,不规则的鹅卵石透视出沧桑岁月的嬗变。孩提时的纯真梦想随着河水而流逝,只有沙窝里布谷鸟的啼啭才显得真切如初,唤醒了青翠柳笛悠扬而浪漫的回声。昔日掏鸟窝的娃子,今天已然肩起生活的负荷,再也无暇顾及往日灿烂天真的幻想,偶尔从孩子们调皮的神态中寻拾自己童年的影子。骨节粗壮的手指是岁月赐予的物什,以此淘尽生活的酸甜苦辣,回报艰辛岁月的恩宠和赐予。剔尽生活的纷扰,寻找通往理想之路的捷径,这是几代人孜孜以求和向往的……(3)满目是金黄色的乡野,充满了诱惑和热望。匍匐在多情的大地上,再一次全身心地拥抱根的故乡,恰似久别重逢的恋人,喁喁倾诉那如痴如醉的怀恋。依然是熟谙的气息,依然是道不尽诉不完的乡情,渴求的希冀永远萦绕着丰腴的土地。劳作的父辈扬起黧黑的面颊仰视那瀑布般的谷雨,心中流溢着抛洒不尽的喜悦与憧憬。囤满仓溢早已不是过高的奢望。蔚蓝的天宇飘着呜溜溜的季风,和着鸽哨的啸叫与鸣响,历数着年年岁岁的艰辛。每一位老者舒展开菊花般的褶皱,心中永远呈现出年轻人般的心地,待一场场飒飒的秋风染遍无垠原野的层面,铺陈的美景将再次定格在人们的脑海。(4)那条记忆中的木板桥,像一幅水彩画一样深深镌刻在冬野的寂寥里。潺潺的流水,凋零的草木,袭人的寒冷绘成了山村特有的景致。清晨,浓重的霜雾敷盖了山村的角角落落,早行的人的彳亍的脚印踩在桥面,使人油然想起“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的绝句。负重的老汉拭一把凝结在眉毛、胡子上的霜凌,继续追赶那前方的希望。熟稔的乡路延伸在记忆的深处,丝毫不理会冬日的严酷与无情。风化的岁月将一掬掬汗滴浸在崎岖的山路上,坎坷的路径难阻乡民匆匆的步履。日头钻出了山坳,成群结队的娃子满怀出山的喜悦,一路上嬉闹、逗骂,敞开粗犷的喉咙吼出浓重的乡音,惊飞了栖息的山雀,眨眼间窜入迷蒙的天空。拐过一道道山弯,越过一道道山岭,终于望见了缥缈在山下的集市。轻风掠过,薄纱似的雾霭揭开大山神秘的面罩,将淳朴、憨厚的乡民推送到穿着鲜亮的城里人面前,尽情挥洒自己的豪爽和浪漫。新一代山民后裔将豪爽、大度连同自己的山货一并交给了现代都市,那是盛产缱绻、多情的山野哟!山民们醉了!1998.5.21.

荣军疯二爷

二爷不是生下来就疯的。奶奶所在的那个村,人口不多,但人员构成复杂。贫农、下中农组成一派,中农、富农、地主自发地也组成一派(当然是秘密的),慢慢地形成了两个派别,暗中较劲。再加上我们村紧挨县城,根红苗壮的人跟县革委的人沾亲带故,所以,一有风吹草动,村子里先知道信儿,明争暗斗的事就出来了。二爷是我们王姓本家的一支,是我的长辈。他高挑个,黑瘦黑瘦的,脸上的胡子总也不刮,刺猬似的乍乍着。他参加过抗美援朝,形容美国兵为“长脖老等”,能讲许多在朝鲜战场上打美国鬼子的战斗故事,还会讲几句带平谷口音的英语:“缴枪不杀!”“我是中国人民志愿军!”没事我们就围上他,这个喊:“来一段!”那个闹:“就一咕截(一段)中不?”于是二爷不分地点、场合,那故事就像在兜里装着,一讲一大串。那天,在地里割豆子,我们又让他讲,正讲到兴头上,他忽然“嘘”了一声,顺着他的目光一看,不远处,一只田鼠弓着身子,立着耳朵也在谛听我们的故事。一看我们都看它,“嗖”地一声钻进了地穴。平常二爷起得早,穿一身黑衣黑裤,背个粪箕子,绕着村拾粪。全村就数他家的粪堆高。他常说:“你日头晒屁股再出来,连泡热粪都凉了。”拾完粪不拾闲,他又起猪圈。他家的那两头猪,一黑一白,膘肥体壮,像小毛驴似的。那天我看他喂猪,他开玩笑,逗我:“大孙子,明个儿我给你说个媳妇要不要?”“谁稀罕!”“哎——这个媳妇可恩实了,大耳朵,尖嘴儿,就是走道总哼哼。名也不赖,叫朱玉芝(猪一只)。”我一听,急了:“臭二爷,哄人!”他却得意地哈哈大笑,笑得胡子一翘一翘的。二爷家定成份时,闹了个中农,属团结对象,但他不服:“我他妈的还打过美国佬哩!是荣军!”为这,他上县上找过,来人也调查了,还是没有改过来,结论是:你是荣军待遇,你家是中农。听我奶奶讲,二爷确实不该核定成中农。解放前一年,二爷的父亲在河套里拾掇出几亩薄地,大水一来,冲得根苗不剩,连种籽都搭上了。也该他家倒霉,那年没发大水,河套里的棒子窜得一人多高,白马牙棒子跟棒槌似的,一根赛一根。事也凑巧,三河县那边来了两个要饭花子,在二爷家门前一口一个大爷大娘地叫:“可怜可怜我们,给口吃的吧!”二爷他娘出来了,给了他们每人一个刚出锅的玉米饼子。给完,就朝河套地走去,没成想,两个要饭的也跟去了,到地里帮着干活,要报答二爷家,叫村人看个满搂,说二爷家雇短工。当时定成份有一条:只要雇过短工,都算中农。得,二爷家算了一个。二爷不服,依然三番五次找县上,惹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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