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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15 02:30: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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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中夙

出版社: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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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阵父子兵

上阵父子兵试读:

第一章 乐极生悲的乔大先生

东北的晚冬,天高地阔,群山混莽,白雪皑皑。从一条蜿蜒的小径前行,小径渐渐开阔,就显现出来大山褶缝里的小山村——柴河堡。柴河堡炊烟摇曳,少有人迹。寂寥中偶或听闻犬吠驴嚎,随即又复归沉寂。乔群就住在柴河堡。

1930年,也就是民国十九年,乔群的二哥在东北军有日子没信儿了,乔群也顾不上想。他这会儿只惦记着吴霜。柴河堡的夏天短,乔群爱在夏天躺在山坡裸露的粗岩面上晒太阳,也巧了,看见吴霜穿着一件粉色的薄薄的小褂儿。吴霜妈守寡多年,把吴霜看得紧,很难见吴霜穿一件粉色的衣衫,吴霜的衣裳都是月白的、蓝黑的。吴霜那天从山坡下慢悠悠地走过,她眼风流转着,哼着小曲儿,声音又甜又浪,胸脯一弹一弹的,腰身不时翻转,做着戏台上的姿势,那个招摇的样子,像一只狡猾的花狸猫,让乔群血脉贲张,想忽的一下子猎到她,揉搓一番。从那时候起,吴霜就像个印记印在乔群的脑子里。

此时乔群隐蔽在树林里,手里握着一把大钢刀,等着吴霜。他从树林里可以看见井台,井台那里的人看不到他。他知道吴霜每天都会在这个时候来挑水。

吴霜穿着蓝黑色的碎花小袄,担着水桶,从石板路铺就的小街慢悠悠地走来。她走路的姿势很美,臀部一翘一翘,显现出青春的媚气和活力。积雪在她脚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几同欢歌。

井台附近的树林里,乔群手握大刀隐在其中,窥望着吴霜的一举一动,犹如猎人在等待猎物,他在精心计算着最佳时机。吴霜跃上井台。水井是老式的,井架上带有轱辘把,轱辘把上缠绕着井绳。此刻,吴霜把水桶吊在挂钩上,然后摇动轱辘把,让水桶沉入井里。

就在这时,乔群从树林里窜出,在附近的空地上卖力地舞起了大刀。一招一式,虎虎生风。吴霜瞥了一眼,显然识破了乔群的用意,心里说显摆啥,却只是会心一笑,继续打水。

眼看吴霜担着水桶离开井台,乔群收刀,三步两步横在了吴霜面前。吴霜说:“干啥,你?”四下看看,只有乔群和自己两个人。乔群嬉笑说:“不干啥。”吴霜朝乔群身后看一眼,说:“我妈来了。”

乔群回头,石板铺就的小街上空无一人。他知道吴霜吓唬他。吴霜她妈总板着个脸,乔群的确憷她。吴霜有一种阴谋得逞的愉快,咯咯笑着走去一边。乔群三步两步又横在她面前说:“我帮你挑。”吴霜说:“不用。”把扁担担在肩上,并不愿意和他多说话。

乔群有点儿尴尬,没话找话地说:“听说你从女中毕业了,以后就不用回奉天了吧?”吴霜说:“奉天是不用回了,可我还想去北平念书。”乔群知道她去不成北平,有点儿幸灾乐祸。吴霜她妈经常说女人念书再多也是赔钱货,怎么可能让她去北平,还一个人去。按吴霜她妈的意思,姑娘家能识文断字就行了。

乔群陪着吴霜挑水走着,想和吴霜多说一会儿话,又不知道说什么。刚才舞了大刀,是想让吴霜看看,吴霜像没看见一样,有点儿无趣。憋了一会儿,他说:“我私塾不念了,改学刀。”吴霜说:“听说了,你这叫没正事儿!”随后又补充说,“是我妈说的。”乔群说:“你妈不懂。盛世学文,乱世习武。”随后也补充一句,“我的私塾先生告诉我的。”

这时乔家院子里有个女的喊:“吴霜,快来,武松上景阳冈了!”吴霜“哎”了一声,担着水桶快步回家。乔群这次没有追,他知道过一会儿还会见到吴霜。他驻足小街上,目送吴霜走进院子,而后走去自己家。

乔群的爹叫乔日成,爱说,也爱唱。夜晚的乔日成家简直就是个小戏园子,只不过演员只有乔日成一个人,什么都能说点儿,比比画画地唱点儿,那架势,像是可以点戏的单出头。

乔家的院子是个典型的东北农家院儿,三间坐北朝南的正房,分东西屋,中间用灶间隔开。东屋的南北大炕坐满了乡亲,打趣逗哏,哄笑声声。

乔日成端坐在炕头,吆喝人烫酒,一个年轻人忙起身去给他烫酒。说书人的吆喝对于乡下人来说,简直就是圣旨。乔日成说道:“列位看官,上回书说到……这个这个……说到哪儿了?”吴霜妈一边织毛衣,一边提示说:“花开两朵,单表一枝。”乔日成还是想不起来,悄声问身旁的老叟:“哪一枝?”

老叟说:“虎赋。”乔日成说:“嗯,老虎长得什么样,我编一段虎赋给你们听:远望它,没角魁牛;近看它,斑斓猛兽。眉横一王字,好像巡山都太保;腾声一长啸,顿叫沼路起腥风。二十四根胡须,如芒针铁刺。四大牙,八小齿,像锯锉钢钉。眼若铜铃光闪电,尾似钢鞭能扫人……酒怎么还不上来?”烫酒的小伙子端着酒壶恭敬地给他斟酒,乔日成咂一口酒,继续说:“虎乃山中之王啊!怎么个王呢,抬头呼风,天上飞禽皆丧胆;低头饮水,水内鱼虾尽亡魂……”

乔日成得意地顿住,问:“这段虎赋怎么样?”一帮人起哄叫好。乔日成说:“文化不?”一帮人喊:“文化文化!”乔日成说:“那还等什么?拍巴掌啊!”

满屋人笑着叫着,纷纷鼓掌。乔日成咂了几口酒,又卷了一支烟卷,接着说书,说:“武松把头巾往头上一抹,把腰带收紧,又把靴子蹬了一蹬,袖子卷了一卷,挺着腰杆,手指老虎,道:‘孽障休走!’叭叭叭叭就冲上去了……”说到这儿,乔日成故意停下来,举着烟卷儿,冲一个小伙嚷:“没长眼哪?火!”小伙子凑上来给乔日成点烟。乔日成吆喝来吆喝去,俨然一副角儿的派头。每天晚上,乔日成就这样过着角儿的干瘾。

柴河堡中的石板路上,一身东北军戎装的毕老六策马疾行。毕老六也是柴河堡人,在东北军混了不少年头了,现在当上了军需官,官儿不大,但是实惠。这次回来,是奉命给老乔家送信儿的,顺便也能看望一下爹妈。马蹄新钉的马掌在石板上敲出脆生生的声响,威武嘹亮。

乔群骑在门槛上,一边听着爹在屋里说说唱唱,一边划拉着饭。毕老六在乔日成院门前下马,虽说是一身戎装,一身威武,乔群还是一眼就认出眼前的这位军官是早前蔫了吧唧的毕老六。乔群站起来乐呵呵地打招呼说:“毕哥回来了?!”毕老六说:“回来了,前天到的奉天,回堡子看看。”乔群说:“我哥呢?”毕老六说:“进屋说。”

乔日成还在屋里继续讲评书:“……老虎扑过来时,武松看准了老虎的五花皮:‘畜生,你玩完了!’抓住五花皮往下一摁,这可是千斤之力,老虎就地趴着,武松一脚下去,咔嚓,脊梁骨断了;又一脚下去,咔嚓,眼珠子踩冒了……”

一帮人听得入迷,唏嘘不已。毕老六拨开人群,说:“乔叔,还认识我吗?”乔日成举着煤油灯看了一眼:“哎哟,这不是下洼子的毕老六吗?哦,还弄个腰别子,瞅这意思,混出来了?”说着拉毕老六坐下。毕老六说:“不咋地,混了个小小的军需官。”说是这么说,毕老六还是挺满意乡亲们羡慕的表情。

乔日成问他:“你咋回来了呢?”毕老六说:“回来看我老爹老妈。”乔日成问:“中原打仗完事了?”乔日成知道中原那边儿一直打着,打得一会儿那边儿倒戈,一会儿那边儿反悔,后来东北军参战了,就是不知道最后谁输谁赢。

毕老六说:“完事了,咱们东北军一进关,阎锡山那个老东西就尿了裤裆……”乔日成问:“你回来了,那我家乔力呢?”毕老六没应声,掏出一包烟,先给乔日成递一支。乔日成点着烟,吧嗒一口,到灯下看一眼商标说:“嗬,哈德门,到底不一样,换洋烟了。”

乔群去毕老六腰里掏枪,毕老六急转身说:“别动,走火了不得了的,你哥就是因为枪走火……”乔日成惊住问:“什么?”毕老六故意卖起了关子,说:“你家乔力枪走火了,出大事了……”

乔日成倒吸一口气。一屋子人屏息静听。毕老六慢悠悠地抽一口烟,吐出烟圈儿,说:“别急,听我慢慢说。你家乔力也是邪了,平时打枪总跑偏,可这次在山西,他没事摆弄枪,咣叽,走火了,把一个骑马视察的城防司令一枪撂倒了……”“我的妈呀,司令?”乔日成吓得一激灵,裤子差点儿湿了。毕老六慢悠悠地再抽一口烟,说:“司令。”一屋子人谁也不敢搭话,等着毕老六的下文。“撂倒了?”乔日成战战兢兢地问,声音发颤,还是有点儿疑惑。毕老六说:“撂倒了。天灵盖揭去一半,脑浆子都流出来了,这下炸营喽……”一屋子人面面相觑,毕老六有些得意,眯缝着眼睛欣赏着他带来的惊悚效果。

乔日成惊得眼睛直眨巴,气儿喘得开始不匀溜,嗓子眼儿的气儿往上飘,肺里头开始发虚,还是强忍着说:“往下说,往下说。”毕老六才像是说书的,不着急不上火慢条斯理地说下去:“一层一层往上报,一直报到少帅那里。”“完了呢?”乔日成紧张得太阳穴嘣嘣跳。

毕老六说:“少帅派副官到阵地,传你们家乔力,乔力吓得腿直哆嗦,说啥不去。”屋子里静寂无声。乔日成问:“完了呢?”毕老六说:“少帅火了,又传令给我们旅长,说把那个姓乔的小子押来见我,就这么着……”

乔日成眼神发怔,喃喃说:“你不是蒙我吧?”毕老六说:“咱一趟沟住着,我蒙你干啥?听我往下说……”乔日成哽咽着,摆手不让说:“……别说了,啥都别说了,你乔叔是明白人,听个头就知道尾了……”一阵眩晕,登时仰倒在炕上。

屋子里顿时乱了,在老叟的吩咐下,有的把脉,有的抚胸,有的掐人中。老叟还是有见识的。若要是人完了,那不一进门就得报丧,哪能慢条斯理地胡掰扯。吴霜她妈也看出来了,不过她一个女人,没依没靠的,不好说什么。

乔群跳上炕,分开众人,抓起老爹的一条腿,和众人一起发力,将乔日成倒提在空中。少顷,乔日成睁开眼睛,用呆滞的目光梭扫周围:“这是哪儿啊?你们怎么都头朝下……”

毕老六说:“我后面还有话,听我说完……”乔日成摆手不让说,喃喃地说:“你乔叔是明白人……”老叟说:“毕老六你就别卖关子了,先说乔力现在干啥呢。”毕老六凑在乔日成耳边说:“乔叔,你急啥呀?我没说完……乔力打死的那个城防司令,是阎锡山的人……”乔日成“啊”了一声,问:“不是一伙的?”毕老六说:“不是。就为这个,乔力立了个大功,张学良赏了他一个连副,外加大洋一千。”

大多数人都觉得意外,发出惊叫。乔日成“啊”了一声,爬起来,狐疑地问:“真的?”毕老六说:“那还有假吗,过几天回来你就知道了。”乔日成连击大腿说:“完喽完喽……”老叟问:“又怎么啦?”乔日成叹道:“这兵荒马乱的,当了连副,他人就回不来了。”

大伙纷纷上前道喜。一个乡亲说:“你这是得便宜卖乖,好事呢,连副一跷脚,就是连长。连长连长,半个皇上!”吴霜妈说:“枪走火都能升官,以后指不定有什么好事。”乔日成闷了半晌,叹说:“也是啊。”又一个乡亲说:“老乔,你就偷着乐吧,就你家那个乔力,大字不识几个,给个屎橛子当麻花的主儿,也能混上连副,上哪儿说理去。”乔日成说:“话不能这么说,这是命!”

吴霜妈附和说:“啥人啥命。我找人给小霜算过,说俺小霜是旺夫的命,她要是靠上谁,谁就紫气东来。”大伙看吴霜,吴霜的余光看着乔群,没吭声。乔群听这些话,默声出屋。

乔日成滋生美意,五脏六腑都踏实了。他坐直了身子,道:“今儿个一早,我刚爬起炕,就听门口喜鹊叫,不是一只两只,是一大帮。我就纳闷了,我一个做豆腐的,能有什么好事,现在整明白了,我家出了个连副!老天总算开眼了!这叫什么知道不?哈哈,风水轮流转,今年到我家!”

吴霜家就吴霜和她妈两个人。一早上起来,吴霜和她妈就开始蒸豆包。蒸好了,吴霜妈用小棉被将装满了豆包的筐蒙上,让吴霜去给乔家送去。吴霜觉得一大早就去乔家,像是巴结他们家一样,不想去。娘俩犟了半天,吴霜就是不去。吴霜心里别扭。乔力不就一个连副嘛,有什么了不起,我才不乐意巴结人。

吴霜妈早就看出乔群和闺女的心思,可是心思归心思,嫁人还是要嫁一个有点儿正经精神头的人。乔力就是长得差点儿,没有乔群那么浓眉大眼儿,那么结实,可是胜在老实巴交的,也孝顺,听他爹的话,靠得住。那个乔群是个什么犊子?纯粹是个驴犊子,他爹的话在他那儿没用,这样的人,怎敢托付终身?吴霜妈劝闺女:“就咱这个家,孤儿寡母,你想嫁什么样的?”

吴霜不语,心里说我和他来不上。吴霜妈说:“我知道你心里有人,那叫一个不成器,没正事!苫房抱稍拨簸箕,他哪样拿得起?守着他爹,他哪怕会做豆腐呢。”吴霜妈心里的话并没有全说出口,吴霜爱浪,爱唱个小曲儿哼个小调儿,乔力蔫了吧唧,人多都不怎么敢说话。吴霜嘴茬子利索,他想管也管不住吴霜。乔群呢,现在没得手,还好。真嫁给他,吴霜哼着小曲儿,画着红嘴唇儿,他能看得惯?一句看不惯,不得一巴掌就扇过去?辛辛苦苦拉扯大的闺女,要让人给一巴掌,那不要了当娘的命了吗?

吴霜说:“他也不是什么都不会。”吴霜妈说:“别告诉我他会耍大刀!有庄稼人整天耍大刀的吗?告诉你,只要你妈不死,他就别想进我家。得了,你去给你老公公把豆包送过去吧,一会儿都凉了。”吴霜依旧不想动,觉得太巴结不好,又有点儿犹豫,乔群舞大刀的样子,虎虎生风,仿佛就在眼前,一想到自己要嫁的人是他哥,有点儿别扭。

吴霜妈说:“妈知道你的心思,可是妈得让你死心。为啥呢?有句话,我本不想告诉你……”她压低声音说,“乔群不是乔豆腐亲生的,乔群是个野种。”吴霜问:“谁说的?”吴霜妈神秘地说:“村里都这么说,乔豆腐找人算过了,说乔群命硬,是个克星,逮谁克谁,克谁谁死,我能把你交给他吗?妈还指望你养老呢。快去吧,机灵点儿。”

清晨,村子醒了。远远近近,鸡鸣,间杂着狗叫。乔群被院子里咿咿呀呀的声音吵醒。他爬起来,裹着被子,朝一块结了霜的窗玻璃哈气。窗子大部是纸,只有一块镶着玻璃。他连哈了几口气,霜粒融化,他又用手指抹出一个圆,渐而透明。见老爹穿着一新,在院子的雪地上唱蹦子。蹦子,也叫蹦蹦,是个俗称,就是东北地方戏,在东北大秧歌、河北莲花落的基础上,陆陆续续演变,成为二人转,不过这是后话。

吴霜挎着小筐,筐上捂着棉垫子,出现在院儿前,看见乔日成扭着腰身唱曲儿,咳嗽一声。乔日成止声,佯作干咳,有点儿不好意思。乔群边穿衣服边窥望外面的动静,幸灾乐祸地寻思你倒是唱啊,也知道害个臊。听见乔日成和吴霜打招呼进屋,乔群连忙整理一下头发,择一择衣裳上的棉絮。想出西屋,又一想,吴霜昨晚上对自己的态度冷冰冰的,还是先不出去打招呼吧。

吴霜还是听从她妈的意见,见了老公公要机灵一点儿,就挑着乔日成爱听的说起唱小曲儿。她说:“我半路上就听见乔叔唱了,还别说,唱得挺带劲。”乔日成也客气,说:“就是瞎唱。乔力不是当连副了嘛,我嗓子眼儿刺挠。哎呀,这要是有闲钱,我雇个戏班子,就在我家当院搭台子唱,唱他个七七四十九天。”吴霜咯咯笑。跟着乔日成进屋。

乔日成朝西屋吼:“犊子玩意儿,小霜来了,你还趴窝?”乔群在屋里应了一声。吴霜进屋掀了筐上的棉垫子,一筐刚蒸出的黏豆包还冒着热气。吴霜说:“我和我妈特意起了个大早,蒸了一锅黏豆包。”吴霜去灶间拿了个盆,往盆里拾黏豆包,道:“可别吃瞎了,这可是大黄米。”吴霜说完就有点儿后悔,东西都送来了,多这么句嘴干啥。不过乔日成没觉得有什么不妥:“这不年不节的,蒸大黄米的豆包,白瞎了,这是干啥?”

吴霜俏皮一笑,说:“乔力不是当连副了嘛,我妈说得庆贺庆贺。乔力这下子抖起来了。”乔日成说:“哎呀,你妈也是的,平时抠得要死,真到了节骨眼,也知道穷大方。多大点儿事,不就当了个小连副嘛。”吴霜说:“我妈说了,咱这趟沟出去混事的,还真就属他了。”乔日成说:“我知道你妈的小心眼。你替我回话,有我当家,我那个乔力不会变卦。”吴霜道:“我倒是不怕,我妈不放心,说东北军军官除了正房,还要娶个偏房。”乔日成说:“他敢!我到现在还耍单儿,他敢忙活俩?”说完拿了个豆包吃。

乔群出现在门前,说:“那是你乐意。谁又没让你耍单儿。”乔日成吃急了,被豆包噎住。吴霜看乔日成噎着了,说:“别急,我去熬一锅豆腐汤,这就好。”说着扭身去了灶间。乔日成骂骂咧咧地说:“乔群你个犊子玩意儿,还谁也没让我耍单儿,说这话也不怕遭雷劈。就你这个屌样,我要是给你找个后妈,没准儿能给你下耗子药。”爹没找后妈这事儿,乔群根本不领情。找后妈咋了,后妈疼不疼孩子,全看爹自己的本事,爹能镇得住宅,后妈敢欺负孩子?还不是爹自己没能耐。乔群没理他爹。

乔家这爷俩一向不和,一有外人就戗戗,等关了门,就剩他俩,还是乔日成看乔群脸色的时候多。吴霜上灶间做豆腐汤,乔日成悄悄合上东屋的门,低声道:“气不顺是吧?我知道,你也看好了人家……”乔日成往灶间一歪下巴。乔群不言声,咽下的豆包,觉得有点儿苦。

吴霜在灶间往灶坑里塞柴火,又鼓腮往里呼呼吹气。柴火渐渐旺了,大锅里的水翻滚开来。吴霜左手拿块豆腐,握刀的右手飞快舞动,豆腐片飞到锅里。屋里传出话音,吴霜边切葱花边往门口凑,偷听爷俩说话。

乔日成把卷好的烟叼在嘴上,朝乔群说:“火。”乔群把火柴撇过来。乔日成没好气地自己点烟:“就算你看好了,也是白搭。人家好好一朵花骨朵,能往你牛粪上插吗?”乔群心里窝气,我是牛粪,乔力就不是牛粪了?我怎么了我?偷了还是抢了?还是抽大烟逛窑子?乔群就是不明白,自己一身紧绷绷的腱子肉,又有一身好刀法,怎么就不如连杀鸡都不敢看的乔力了。

乔日成鼓着腮帮子,吐着烟圈,斜眼看儿子,说:“还当我不知道?”乔群没理他。乔日成说:“堡子里人告诉我,你没事就往南山庙里跑,拜和尚为师,耍大刀片,有这事吧?”乔群慵懒地仰在炕上,不想说话。在私塾学了几年,让乔群的心思变得开阔了。女慕贞洁,男效才良,光咿咿呀呀背诵诗文,有什么意思?男儿的才良是个啥,跟着爹学会做豆腐又有什么意思?一直窝在这个小山沟里吗?光听说奉天这个奉天那个,吴霜都去过奉天,我乔群却连奉天的土坷垃都没踩过。拜和尚学耍大刀咋了,有一身武艺,总比挨欺负强。他根本不理他爹的叨叨。他在幻想他耍大刀,嘡嘡咣咣,吴霜看得两眼放光,那才叫一个美呢。

乔日成好像看出乔群的心思,凑过来,把声音压低:“明说吧,你们哥俩都看好了小霜,可有你哥在,小霜就轮不上你!”乔群说:“凭什么?”乔日成说:“论长幼,他是你哥;讲混事,人家出道了,不到三十就贵为连副,你算个啥?耍大刀还不如会杀猪的吃香。”

乔群说:“我和小霜拜过天地了。”乔日成一惊,问:“啥啥?!”乔群说:“不光拜天地,还入洞房了。”乔日成惊得一迭声:“啥啥啥?”在乔日成家灶间正在盛豆腐汤的吴霜听见乔家爷俩说的话,吃了一惊,心想乔群这是想要干什么呢。

乔日成也吓了一大跳,吴霜是许给了乔力的,这要真是乔群先下手把吴霜生米做成了熟饭,乔力怎么办?自己家的兄弟,当真为了个女人拎锄头动镐头拼个头破血流,那还了得。这一个沟里住着的老少爷们儿都跟亲戚似的,相互之间啥事儿都有个照应,哪能一家的弟兄还撕破脸呢。乔日成胆战心惊地盘问了半天,才弄明白,原来俩孩子五六岁大的时候,对男女之间的区别开始好奇,互相看看自己有啥,别人有啥,乔群显摆自己有小牛牛,笑话吴霜啥也没有,吴霜羡慕他尿得远,摸过一两下他的牛牛。作为回报,吴霜也让他看过私处。如此而已,哪儿就能算入洞房了,当不得真的。乔日成松了一口气,放下心来。

吴霜听乔家爷俩嘀嘀咕咕,也听不清楚,就知道没什么好听的话。她稳了稳神,端着汤盆进屋,装作什么也没听见,道:“吃饭吃饭。”三个人围着炕桌坐下。乔日成刚吃了一口就放下筷子,正襟危坐。他昨晚半宿没合眼,琢磨着乔力连副这个事得闹个动静,整个响儿。自打民国以来,柴河堡出去混事的不少,乔力虽说算不上拔头筹,也算混到了有头有脸。按说这就是祖坟冒青烟。按乔家祖上的规矩,应该要祭拜祖坟。

乔群没有搭话,只顾扒拉饭菜。吴霜和老公公商量起来。首先得请吹鼓手,有一个叫郭大埋汰吹喇叭的,价码不低。乔日成觉得让乔群报自己的号“乔大先生”,郭大埋汰不会漫天要价。吴霜倒觉得人都认官,还是报乔力的名号更实在。乔群在一旁听着,觉得吴霜也不能脱俗,一个连副,至于嘛。他暗暗想自己要不要也去东北军混混日子。

敲定了吹鼓手的事儿,接下来就是鞭炮了。乔日成听说张大帅当年祭拜祖坟,放了三十响礼炮。乔日成和张大帅敢比,他觉得因为张大帅是响马出身,祖上也是草民一个。他乔日成祖上诗书兼宦官,镶蓝旗,有一个叫乔守邑的,当过大清的御前行走,那可是从四品,正经八百的贵族,和张小六子家有什么不敢比的?礼炮他放得,我就放得。可是上哪儿买礼炮呢,还能为了买礼炮去趟奉天吗?吴霜到底还是个姑娘,一点儿没怀疑宦官怎么还有后代,只是对买礼炮的事儿表示怀疑。乔日成说你们换个路子琢磨这事儿,咱花钱雇几个打猎的,放上一通排子枪,不比礼炮声音差。

说到乔日成让吴霜陪着一起祭祖,吴霜觉得还没过门,没名没分的,不好。乔群说:“你要名分的话我现在就给你,我现在就管你叫嫂子。”吴霜的眼神一下子变得幽怨,没吭声。乔日成看在眼里,心想,这俩孩子眉来眼去的,可怎么好?怎么说也是小叔子和嫂子的关系,好说不好听啊。于是皱着眉头咳了一声,接着絮叨祭祖的顺序,请谁主事。然后吩咐乔群上镇上去请郭大埋汰。

石板路上,乔群和吴霜默默地走着。吴霜不知道该说什么。刚才在乔家,和乔群一起吃早饭,觉得和乔群已经成了一家人,可是一出乔家的院子,就觉得生分了,记起自己要嫁的是乔力,不是乔群,心里微微有点儿难过。还是乔群先开了口,他说:“哎,问你个事……给你提亲的时候,媒婆咋说的?”

吴霜说:“说你哥这么好那么好,快说出花儿来了。”乔群说:“一句没提我?”吴霜诧异地看乔群一眼,笑说:“没提吧,我没在跟前儿听。”乔群驻足,咬牙切齿地骂道:“妈的,我偷着给了她一块大洋,她哪怕说我一句好话呢。”吴霜一愣,无言,继续往前走。前面是岔路口。乔群驻足,盯着吴霜扭动的腰身。吴霜脑后似乎长了眼睛,突然回头,嗔道:“别在后边看我!”

乔群说:“我想要你一句话。”吴霜说:“我妈说了,你没正事儿。”乔群发狠,说:“我还看过你!”吴霜红了脸,甩出一句:“不要脸!”乔群气呼呼地说:“就不要脸!”吴霜也生气了,扭头就走。乔群追上前几步,扯住吴霜的后衣摆。吴霜挣脱几下,乔群不好再拽她,就松了手。吴霜说:“你规矩点儿,再过几天,我就是你嫂子了。”

乔群一脸绝望,恶狠狠地看着吴霜,说:“我咋想的,你心里明白。”吴霜说:“明白有啥用?我妈说了,只要她不死,你就别想进我家门。”乔群先是绝望,继而嬉皮笑脸,隔好远朝吴霜弯腰施礼说:“惹嫂子生气了,得罪!”言罢拐去另一条路,独自前行。

乔群暗想只要吴霜她妈不死,我乔群就不准进她家的门,用得着那么绝吗?论文,我乔群也念过私塾,不能算知书达理吧,也算识文断字的人;要武,我乔群一把大刀傍身,三五个小子不是我的对手,吴霜嫁给我有啥不行?就算我跟着我爹学做豆腐,又有啥难的,不就是做个小买卖嘛,我想的话,不是个事儿。有啥不行的,还只要她妈活着我就不能当她家女婿。乔群想不明白吴霜她妈的心思,心窝里堵着个坚硬的冰凉的黏豆包,下不去,生疼。

又一个清晨到来了,鸡叫三遍时,乔日成已经穿戴一新了:上着黑缎子马褂,下面是棉长袍,足踏崭新的黑布鞋。乔日成走到墙前,对着一面缺了一角的破镜子左照右照,嘴里自夸道:“不错不错……”但一绺翘起的头发让他感觉不对,他用手抚了抚,头发还是翘着不肯倒伏。他开了门去灶间到处翻找。灶间蒙着一丝曙色。乔日成这儿翻那儿找,砸西屋门,问:“三儿啊,咱家那小罐猪大油呢?”

西屋传来乔群的声音:“都长毛了。”乔日成心里想我知道长毛了,长毛了怕啥。乔群不知道长毛的猪大油有什么用,还大声小气地问:“你干啥?”乔日成说:“你管老子干啥!”乔群躺在西屋里嚷着:“在碗架柜底下。”乔日成蹲地,从碗架柜底下掏出一罐猪油,悄悄回他的东屋。

乔日成掩了门,撕开封罐的牛皮纸,用手指去里面抠出一块猪油,抹在头发上,之后对着镜子,用五指爬梳头发。镜子里的乔日成焕然一新,头发秩序井然,油光闪亮。乔日成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抱拳揖礼:“这位先生眼熟啊……请问尊姓大名?”镜子里的乔日成表情肃穆,慢悠悠一字一板道:“本人乃乔日成,写得一手好字,做得一手好豆腐,这些都是雕虫小技,不足挂齿。要紧的是,我现在是连副他爹。”此番自己和自己的对话,让乔日成开心地笑了。乔日成朝镜子里的自己呸了一口,嘲弄道:“小样吧,还连副他爹!”

门吱嘎一声开了,乔群探头进来:“跟谁说话呢?”乔日成说:“高兴了,自个瞎叨叨。”迈着四方步,亮相给儿子看。儿子今天没戗戗他,他没觉得儿子有什么心事,倒觉得要祭祖了,儿子懂事了。左看看,右看看,想着自己身上的这身衣服还是结婚那年买的,就穿过一水,一直压箱底。这么多年过去,儿子长这么大了,自己还是有功的。他叹了叹气,不免有几分得意。乔群一脸坏笑,说:“穿这身出去,爹不像是做豆腐的。”乔日成对着镜子感慨道:“你爹我生就一副贵族坯子,只要稍微那么一捯饬,做派就出来了。我走几步你看看。”乔日成在屋里踱起方步,自娱自乐,乔群早溜出去了。

乔家的祖坟在半山上,周遭有茂密的松林。一侧的空地上,五座错落的坟茔依次排开,样式不一的石碑上都注着乔姓,可见岁月的斑痕。太阳当顶,阳光和暖,参加祭拜的乡邻好友络绎不绝地来到坟茔地。乔日成由乔群和吴霜左右护驾,朝来人频频揖礼,热情寒暄。有妇女跟乔日成打招呼,夸他穿得挺新鲜,跟新郎官似的,乔日成喜滋滋的。

来的人不少,其中有打扮体面的乡绅崔二爷。崔二爷揖礼道贺,还管他叫乔大先生,又备了份礼,让下人将一个红缎包裹的礼品交给乔日成。乔日成回礼回得谦卑。到底还是做惯了豆腐,场面一大,乔日成有点儿诚惶诚恐。

一身戎装的毕老六也来了,在近前立正,啪地朝乔日成敬了个军礼。乔日成受宠若惊,已然忘了毕老六卖关子差点儿把他吓死的事儿了,连忙说:“使不得使不得,你是少帅的人,来捧场就不错了!”毕老六嘿嘿笑,说:“你家乔力大我一级,我得叫他长官。”乔日成说:“那你是……敬长官他爹?”毕老六回答:“是的是的,这是行伍规矩。”乔日成咳了两声,挺直了腰板,神情也有了几分威严。

有个人一溜小跑地来了,乔日成皱了皱眉头:又不是吃席,跑个什么劲儿。来人姓蒋,人称蒋大鼻涕,为人极其吝啬。蒋大鼻涕把一个红布包的什么东西塞进乔日成兜里,乔日成心想做乡亲这么多年,头一回看你出血,看来人人都是势利眼啊。蒋大鼻涕点头哈腰的,乔日成也是笑脸盈盈。

担任祭拜仪式的老者站在高处,用苍凉而沙哑的嗓音喊着话,让大家站好了,乔氏祭拜大礼就算开始了。人群中间站着乔日成、乔群和吴霜。四围的人群如潮水般涌荡向前,争看热闹。乔日成由乔群、吴霜左右陪护,缓步走向坟前。乔群走得急,身子超过了乔日成,被吴霜扯到后边。

祭祖本应是庄严的,可是柴河堡的人们属于乡野之人,不拘束惯了,喧哗笑闹,乱哄哄一片。乔日成看不过眼,上前吆喝几个放猎枪的站成一排,教他们把枪口抬高三寸,比比画画,显得很有见地。他抓过一把猎枪,做姿势给众人看,教育大家怎么把猎枪当成礼炮放。列位放猎枪的猎户都是他花钱请来的,乐得配合他,把他当成无所不知的大能人,小心翼翼、唯唯诺诺,很让乔日成满意。

整个祭祖要说不太顺利,就差在喇叭匠郭大埋汰身上了。郭大埋汰是个做事不干净利索的人,一到人家关键时候就找毛病。大伙平时管乔日成叫乔豆腐,这会儿崔二爷都管乔日成叫乔大先生,郭大埋汰就看不顺眼。郭大埋汰说放挂鞭就得了,乔日成提出乔家祖上镶蓝旗,当过御前行走,所以一定要放礼炮。人群也有人不明白啥叫御前行走,乔日成给大伙解释,按他的理解,御前行走是个大官儿,可以在金銮殿上随便走。乔家过去祭拜祖先讲究,光乐手就三四十,什么笙啊箫啊,锣鼓镲啊,名堂多了。他这样一说,大伙谁也不懂他说的哪儿不对,反倒觉得乔日成有学问,乔家祖上有来头,乔日成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可是郭大埋汰不服气,你不是大官儿贵族嘛,那我得要贵族的价。

郭大埋汰涨价了,一个曲儿五块,说是吹给贵族的。乔日成气得涨红了脸说:“你不敲我竹杠嘛!”乔日成说三块,郭大埋汰高声嚷要五块。乔日成坚持三块,郭大埋汰不松口要五块。两人僵持住了,乔日成一急眼,说:“你可能也听说了,我家老二当了连副,带腰别子的。”郭大埋汰一听急了,说:“你威胁我吗?那我还涨价,一个曲儿六块。”

一旁的乔群到底年轻,压不住火,欲冲上去打架,吴霜连拉带拽,连搂带抱把他拦住了,吴霜小声地哄着他说:“别,今儿个是好日子。”乔群的耳朵边儿有吴霜的耳语,顿时热烘烘的,冲劲儿小了许多。乔日成见儿子往上扑,倒是不怕郭大埋汰虚张声势,就是耽误不起时间,于是软下来说:“得,咱俩都退一步,五块,你给我吹十块钱的。”郭大埋汰在一帮乡亲的劝说下也不言声了。乔日成对老者打手势,吩咐说:“开始吧。”

祭祖鸣礼炮二十响,就是猎手们站成一排,枪口朝上,刹那间火光四射,空中响起一阵乱枪,惊飞了林子里的鸟。放完礼炮,主事的老者尖了嗓子,甩出一串花腔高音,主导乔日成一行人祭祖。礼成了,乐手们抬起手中长短不一的唢呐,吹奏东北民歌《小拜年》。乐声伴着笑声,布成荒诞而滑稽的气氛。

乔家坟茔地,只有乔日成表情庄严,他抖了下棉袍的前摆,缓步向前。乔群和吴霜亦步亦趋。乔群眼睛溜去两边,觉得四周的人像在看耍猴。乔日成在墓碑前跪倒,行九磕大礼,嘴里喃喃有声,却听不清说的什么。

盘山道上,一辆军用吉普车卷尘飞奔,驾驶副座上坐着东北军军官。吉普车在山下停车,山上的乐声隐约听闻。军官跳下车,问一个放羊的农人,然后拎着兜子步行上山。东北军军官穿过林子,向看热闹的老乡问了句什么,犹豫不前。

老乡扯嗓子喊,乔日成得知军官是来找自己的。乔日成见对方是军官打扮,不敢怠慢,一路小碎步,揖礼道:“长官是?”军官说:“我是东北军的。”乔日成恭敬地说:“失迎失迎,您这是……”军官说:“你是乔力的父亲?”乔日成回答:“鄙人正是。”

军官看人群一眼,说:“到你们家去过了,说你今天祭祖,我们特意赶过来……”乔日成以为儿子的上司是来给自己家祭祖的,不知道是自己理解错了,推辞道:“哎呀,区区小事,不敢劳烦长官,您也是太客气……”军官“嗯”了一声,拉乔日成去一边僻静处,拍拍他的肩,附在耳边,耳语几句。乔日成“啊”了一声,眼睛直了。

原来东北军的军官是来报丧的,刚刚当上连副没几天的乔力死了。军官说念他有战功,长官把他列进阵亡名单。列进阵亡名单,就有抚恤金,五十块现大洋。乔日成接过乔力的遗物,看见袋子里有五十块大洋,一屁股坐在地上,呆愣半晌,突然号了出来:“我的儿啊!乔力吾儿啊!”乡亲们明白了,坟场周遭一片静默。乔日成在静默中颤颤发声:“五十块现大洋,发了笔小财……”转而大声悲哭,“我的傻儿子啊,你尿尿也不挑个地方,天地这么大,怎么偏偏让你赶上桥洞子……”

在军官的叙述中,乔力死得很滑稽。队伍本来在闷罐车里,乔力出去,站在车门那儿撒尿,正好火车在过桥洞子,把他给刮下来了。一开始是看见他的脸摔烂了,又发现他的一条腿断了,再后来,就没气儿了。一条命,说没就没了。

柴河堡是个古风尚存的小山沟,遇着丧事,乡里乡亲的,都来看看能不能帮把手。乔家的院里院外站满了人。一个秃顶男人蹲在地上发感慨:“哎呀,这人要倒霉,放屁都能崩个跟头。”吴霜妈再怎么不爱发言也是乔家的亲家,一听就不乐意了,嗔道:“蒋大鼻涕,你也是叔辈,有你这么说话的吗?”人群听见吴霜妈来了,知道她家和乔家是亲家,就自动闪出一条道,让吴霜和她妈走到窗前。

吴霜妈靠窗听了一会儿,里面传出砰砰的砸门声。吴霜妈琢磨谁砸门,能有什么事呢。吴霜趴门缝看看说:“东屋反锁了,乔群正在砸门呢。”吴霜妈一想坏了,别是老乔想不开抹脖子上吊了吧,要不怎么自己锁门呢。一往坏处想,就赶紧让吴霜进屋看看。

吴霜推开门,看见灶间里乔群正用拳头砸东屋的门,边砸边喊爹,怎么砸,怎么喊,门都反锁着,没人应。吴霜说:“不会出事吧?”乔群说:“谁知道,爹就是不开门。”乔群退后几步,冲上来猛踹一脚,门开了。乔群和吴霜冲进去。

乔日成蒙着大被躺在炕上。乔群一把掀了被头,见爹穿着内衣,闭着眼睛,纹丝不动。吴霜惊悸地伸手,隔着被摸了摸乔日成的身子,犹如触电一般缩回,怎么这么硬,死了吗?乔群紧张地把手指放在爹的鼻孔上,感受爹的鼻息,也感受不到。到底他俩涉世不深,乔群因为紧张,也觉得爹没气了,跟吴霜哭咧咧地说:“你快去喊人。”吴霜刚抬腿,乔日成突然弱弱地发声了,说:“犊子玩意儿,你咒我死啊!”乔群长出一口气,爹一天一宿没动静了,还真以为爹死了。乔群捡了衣服,扔给爹,让爹穿衣服。乔群刚要掀被,乔日成一把扯过被头盖住裸身让小霜出去。

吴霜出了东屋,到灶间生火。一天一宿了,乔日成水米没打牙,得弄点儿稀溜的给他吃。吴霜忙活着,权当是这家的儿媳妇了。自己的未婚夫死了,吴霜倒是没有多少哀痛,反倒想起妈说过的乔群命硬的事儿来,乔群刚说我是他的人,乔力就死了。难道真的是乔群命硬,他想娶我,乔力就得让路,就得送死?这样一想,不由得心里生出惶恐畏惧。

做好了乔家爷俩的饭,吴霜从乔家院里出来,回到家,看见妈在炕上纳鞋底。吴霜进屋先在缸里舀了一瓢水,咕咚咕咚地喝了。吴霜妈凭脚步声知道是女儿,说:“乔豆腐蔫了吧?”吴霜说:“蔫了,一天一宿没起炕,也没吃东西,眼睛都哭烂了。”吴霜妈叹一声:“命苦啊!老乔本来仨儿子,就剩一个了。”

吴霜问:“那一个咋死的?”吴霜妈说:“……忘了是哪一年,张作霖那会儿当官了,整天和胡子打乱仗,村里不消停,枪一响,大伙就撒丫子。乔家那个老大,也就十六七吧,跑兵跑丢了,等找到时,浑身都是枪眼,成筛子了。”

娘俩都沉默了。吴霜妈转身去柜子里翻出两个包裹,让吴霜哪天还给老乔家。吴霜打开包裹,里面是花花绿绿的布料。原来是乔家的彩礼,给吴霜做嫁妆的。亲戚做不成了,就不能白要人家的东西,吴霜懂这个礼数。她就是看着东西,想着乔群命硬方人的事儿,一直发呆。吴霜妈叹道:“唉,你也是没福,眼看就成连副太太了,一股风似的,人说没就没了。”吴霜不语,心思沉沉。

落雪了。太阳悄然隐去,大雪纷纷扬扬、飘飘洒洒,无声下落。乔群用扫帚扫出一块空地,而后回屋提了大刀,在院内舞动起来。院内一时鸡飞狗跳。乔群一脸凝重,随着动式嘴里“嗨哈”发声,似乎在发泄心中的悲伤和苦闷。

东屋里,乔日成净了手,在炕桌前翻看家谱,神情凝重。院子里传来乔群舞刀的响动,乔日成从窗眼看了一眼,披了棉袄出屋,吼道:“你个没心没肺的玩意儿,你哥刚走没几天,你就有心思耍大刀?”乔群一个亮相,大刀停在半空,心里想我不闹心吗。乔群腾挪闪跳,将大刀耍得旋风一般,发出呜呜风鸣。乔日成抓起一块砖头朝儿子抛过去,乔群躲过去。

又舞了一会儿,乔群收刀。乔日成让乔群进屋,他有话说。爷俩进了东屋,乔日成在一旁抽烟,让乔群自己看家谱。乔群自幼好奇,家谱早就翻烂了,这会儿他爹非让他看家谱,他就马马虎虎地翻了翻,没看出什么名堂,嬉皮笑脸地说:“看不出来哪儿写着御前行走和镶蓝旗。”乔日成把家谱翻到其中一页,让他好好看看。

乔群对着家谱发呆,没看出有什么名堂。乔日成说:“乔力这一死,才发现事儿大发了。”乔日成凑上前,在家谱上指指点点,又在桌上摆起火柴棍比画着。乔群的太爷这一支是单传,到了乔群爷这儿,本来哥俩,那个绝户,就留下乔日成一个,也成了单传。乔日成摆上一支火柴棍,比画着,他本来挺争气,弄出三个带把的,这会儿就剩乔群一个了,乔家的香火能不能续下去,就看乔群一个人了。乔群倒没觉得有啥可急的,一结婚不就有孩子了吗。他乔群年轻力壮,有的是劲儿,要生几个孩子还算个事儿,所以没拿他爹的话往心里去。

灶间有脚步声,来人是吴霜。乔日成赶紧招呼吴霜。吴霜把包裹放在炕上,说来还彩礼。乔日成愣了一下,没言声,先把乔群支出屋去。等乔群出屋,乔日成道:“这就是你妈不对了,你乔叔是那种狗人吗?东西给出去,还能往回拎吗?哪儿兴这个理?”

乔群躲在灶间贴门偷听。吴霜道:“我妈说,你也不容易,都是靠卖豆腐赚的钱。”乔日成的声音:“你就是说出大天来,我也不能要。我再不容易,家里也是两个大老爷们儿,总比你娘俩强。”吴霜的声音:“我也不差,他们有时拉我出去唱蹦子,也能赚俩钱。”乔日成说:“别废话了,回去跟你妈说,心思我领了,彩礼你拿回去。”

乔日成心里打着算盘,卷了一支烟,吴霜忙上前给点上火。乔日成和吴霜商量,说乔力虽然没了,可是乔群也不错,虽然说有点儿不着调,可是年轻嘛,谁都一样,都有点儿不着调,能不能考虑一下乔群。吴霜推说自己的终身大事得由她妈做主,其实心里想的是乔力说死就死了,还真应了妈说的乔群命硬。她挺喜欢乔群,可是他要是真把她给克死了,她妈谁管,谁来给她妈养老送终?不过这话跟谁也说不出口。命是个太神秘的事儿,不敢多想。

乔群在灶间,听爹的声音越来越小,忙把耳朵贴在门缝上,可什么都听不见,他索性不听了,转身出门。吴霜越推辞,乔日成越觉得吴霜是个有心计的姑娘,乔群落到她手里,能出息,老乔家将来能门丁旺盛、红红火火。他是真看好吴霜这个闺女了,就想娶过来给他当儿媳妇。临了,乔日成将包裹硬塞给了吴霜,说:“跟你妈说,我家乔三是不着调,可人哪,头三十年看父敬子,后三十年才看子敬父,有我这个爹顶门市,亏不着你!”

一转眼柴河堡到了集日。柴河堡这个地界,靠着长白山的余脉,要山有山,要水有水,离镇上也不远,所以集市倒也热闹,有鱼有虾,有酒有肉,还有各种手艺人。已是傍晚,街市的喧嚣淡下来,农人、猎户、渔夫们开始收摊。乔日成在集市优哉游哉地闲荡。从村东突然传来唢呐声,人群不知哪个喊了一声:“东街唱蹦子了!”人们呼啦聚成潮水,向东街涌去。乔日成也裹挟在人群里。

柴河堡村东河岸边的一片开阔地临时搭起了台子,一对红男绿女正在舞动手帕,边扭边唱。台前的土地上聚起了数百观众,或站或坐,有的居然爬到周遭的树上,骑在树杈上看。乔日成跟乡人打着招呼,拿着马扎挤进人堆坐下,一眼发现乔群就在旁边。爷俩互视一眼,彼此神情有些许尴尬。乔力一死,乔群不再对爹嬉皮笑脸,爷俩好久没有戗戗了,这会儿他爷俩缓过点儿精气神儿了。乔日成又开始骂骂咧咧,说乔群:“没正行儿,哪儿热闹你往哪儿钻。”乔群犟嘴:“都一个味儿,谁也别说谁。”

舞台上,红男绿女在群众的喧哗中退下,吴霜和另一个男角登场。吴霜的娇俏打扮惹出骚动,人们在台下跺脚,起哄,拍巴掌。乔群眼睛一亮,伸长了脖子。乔日成偷窥儿子的神情,儿子的脸色一会儿明,一会儿又暗了。乔日成想跟他说吴霜来家里退彩礼,他没要,打算找媒婆早点儿让吴霜进门。看儿子心事重重的样子,觉得不是说话的时候,就专心看台上的演出。

吴霜在台上的装束俏丽、娇羞,眼波流转,甜甜腻腻地边扭边唱,随着戏文跟男角打情骂俏。乔群眼睛看台上,脸子一沉,心说:“他妈的吴霜哪儿都好,就是太他妈浪。”这跟在山坡上晒太阳的时候看吴霜扭动着腰肢唱着小曲儿不一样,那时候觉得吴霜是唱给他一个人听的,听着美,美得让他想为了她死。现在吴霜在台上,那个娇媚,媚得台下一帮光棍儿哈喇子直流,让乔群很是堵得慌。乔群瞄着台上的吴霜,心里忽然生出恨意,想你就是浪也得分个时候吧,我哥死了这才几天。

乔日成倒不这么看,他也觉得吴霜浪,可是他知道,不骚不浪不叫女人,好女人不是非得不会唱不会跳,光会洗衣服烧火,那样日子过得没滋味儿。看着吴霜在台上美美的样子,还有那甜腻腻的嗓子,乔日成叹息乔力没福啊。想起乔力,乔日成眼睛里噙满了泪花。乔日成想儿子,倒是没像乔群那样怪罪吴霜。他还是想得开的,都小一个月了,你让她整天抹眼泪啊?再说自打乔力当兵走后,俩人没见过一面,怕是手都没拉过,哪来的泪花子?唱吧,吴霜这孩子命也苦,爹死得早,她娘俩的日子就没富裕过,这孩子孝顺,到处唱蹦子挣点儿钱,也是贴补家用。

台上,吴霜扭得正欢,还不时地和男角逗哏抛媚眼。乔群实在看不过眼,站起来就走。乔日成随之站起来,一把攥住儿子的手,爷俩一起钻出人群。

村子里的石板路上,父子俩一前一后。唢呐声和歌声渐渐远去。乔日成嘟囔着:“我一半天就让媒人上门,要是成了,还可以节省一份彩礼钱。”乔群鄙夷地看一眼父亲。吴霜退礼父亲不要,装得挺大方,其实是早就估算好了的。就父亲那个小算盘,蒙谁呢。转念一想,父亲整天卖豆腐,可不就是会算计这些小钱儿嘛。

乔群一路上不言语。乔日成和乔群商量着什么时候让吴霜过门,乔群沉默。他脚步加快,乔日成追上几步,总也追不上他。乔日成让他慢点儿,乔群止步,冷冷地说道:“吴霜你就别琢磨了,我不要。”乔日成不明白了,说:“你不是喜欢吴霜吗,还说入过洞房什么的。”乔群咬定:“晚了。乡亲们都知道她是我哥的人,我嫂子也叫出口了,别人会怎么说我?……再说,我这个人不捡剩。”

乔日成说:“别说那些没用的,谁跟谁呀?”乔群说:“我哥的剩也不捡。”乔日成说:“这是捡剩吗?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要说捡剩,你哥差点儿捡你的剩,你都把人家看了,还有脸说呢。”乔群的口气依然决绝:“反正不行!”其实乔群真正想的哪是捡不捡剩的事儿,看见吴霜在台上那个妩媚的样子,他恨。他现在就不想看见吴霜。他觉得吴霜那种样子只能他一个人看见,要是谁都见得着,就不稀罕了。

乔日成就不懂了,他纳闷,从前跟人家淌哈喇子,这会儿怎么就觉得不行了?人家怎么得罪乔群了呢?自己也年轻过,怎么就琢磨不明白儿子的心事呢?乔日成叹叹气,儿孙自有儿孙福,先由着他的性子吧。说归说,乔日成还是生气。

乔家爷俩闷着头生着气,很快就到家了。乔群这会儿尽量不去想吴霜,想着私塾先生有曰:“生逢乱世,奸雄贼寇四起,不习武何以安邦?焉能报国?”乔群说:“教我的私塾先生,他让我弃文习武。”乔日成忽然压不住火了,气得嚷道:“他让你弃文习武你就弃文习武,行啊,私塾先生说话好用,灵,比你爹强。私塾先生让你干啥你干啥,不光耍大刀,还敢跟我玩‘曰’?你懂几个‘曰’?妈了个巴子!”乔群再不分辩,进了院门,进屋砰地将门关了。随后的乔日成被门撞了头,顿起怒火,咣地踹门进屋。

乔群进了西屋,一头倒在炕上,听着爹在灶间骂骂咧咧,也不言声。爹的话就像磨盘上拉磨的驴在转圈,乍一听,生气,听几遍,都一样,就没脾气了。乔日成叨叨着媒人已经托好了,只要人家不反对,头年就想让小霜进门。乔群蔫坏地寻思着不是我娶媳妇吗,那要看我高兴不高兴。

乔日成往常叨叨几句也就算了,没有外人在场,他也不讲究个面子,儿子顶他几句嘴,也不算什么。可今天就不一样了,他想起顺从的乔力,从来不顶嘴,从来不嘲笑自己,从小到大,让干啥干啥,一点儿让自己不顺心意的事儿都没有过。他忽然就觉得过不来了,自己三个儿子,就剩一个了,还整天跟自己过不去,那这辈子自己不白活了?乔日成这会儿就和乔群过不去了,他非要让乔群老老实实服个软不可。他拽过儿子的手,将儿子拖到东屋,掀了墙上木龛的红盖布,里面是乔家祖先的牌位。

乔日成喝道:“跪下!”乔群不跪。乔日成说:“你不跪,我跪。”然后扑通跪地,口中念念有词,“列祖列宗在上,子不肖,父之过,今天我要当着你们的面,教训一下这个孽种,你们谁也别拉着……”说完站起,喝一声,“自己扒裤子!”乔群眼珠子一斜楞,下巴颏往上仰,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根本不理他爹,乔日成气得嘴唇直哆嗦。

爷俩正僵持着,一帮老乡闯门而入。这是他们的习惯,以前每天晚上,老乡们都来听乔日成说书,前阵子老乔遭遇丧子之痛,大伙也都整晚陪着。今天集市上老乔四处溜达,大伙也看见了,都约莫今晚老乔没准儿能说说书。来人不少,其中还有没卸妆的吴霜和主持祭祖仪式的老者。吴霜进门一见乔日成发怒,连忙拨拉一下乔群的衣袖,想让他服个软。乔群没理她。乔群往外轰人,大伙儿在灶间不听他的。

乔日成见有人观看,越发气盛,非让乔群把裤子扒下来挨揍。乔日成对大伙儿强调老乔祖传的家法,就是犯错的人自己把裤子扒下来挨揍。乔家祖祖辈辈就是这么过来的。乔日成越嚷嚷,乔群越犟,他是上来拧劲儿了,不管乔日成怎么跳着脚骂,他就是不吭声,也不动。

有人劝乔日成,越是劝,乔日成越装腔作势,一定要乔群自己把裤子扒下来,他要动用家法。有年轻点儿的劝乔群干脆趁他爹不注意跑出去躲躲。乔群谁的劝也不听,还是吴霜小声劝他乔力没了,仨儿子就剩他一个了,不能这么伤着自己的爹,爹已经下不来台了。乔群见吴霜水灵灵地站在面前,对吴霜的恨意就散了。又僵持了一会儿,乔群自己抽了裤子的皮带。乔日成一把抢了去。乔群趴在炕沿上,乔日成抡起皮带,噼啪地抽起来。乔群咬牙挺着,默声数数,后来声音渐朗:7、8、9、10、11……他越是数数,他爹越是添火气,心里想,好啊,你和老子较劲是不是?乔日成把皮带折了对折,下手更重了。乔日成下手越重,乔群数数的声音越发高昂:17、18、19、20。

吴霜暗中撺掇主持祭祖的老者进屋劝劝乔日成,老人家上前抢了皮带,嗔怪乔日成下手狠,自己的儿子,哪能这么下死手,都说捡来的孩子不怕摔,自己亲生的,不能犯浑。乔日成听老人家的劝,顺势也就打算罢了。没想到这话触动了乔群的心思,他接话说:“让他打,往死里打吧,反正不是我亲爹。”

乔日成又添火气,夺了皮带继续又骂又打。乔日成噼里啪啦地抽,乔群高喊给爹加油。乔日成每抽一下皮带,心里也跟着紧一下,他觉得他抽的是他自己,辛辛苦苦拉扯的仨儿子,就剩这一个了,这唯一的一个,却是个指望不上的孽障。大伙儿一看这么打下去可要打坏了,纷纷上前拦阻,吴霜趁机将乔群拽出了屋。乔群出了屋,乔日成追出屋让他站住,乔群就站住,一言不发。吴霜在一旁小声劝说让他给爹赔个不是。吴霜说这不是唱戏的腿抽筋儿——下不了台了嘛。乔群就是一言不发。

乔日成举起皮带,吴霜挡在乔群身前,乔日成的皮带欲落不落,乔群不动,直挺挺地站着。乔日成嘴还硬,心里一直想着乔力,自己就没打过乔力,气短了,心里的哀伤挥之不去。吴霜劝乔群劝不动,就只好劝乔日成,说:“乔叔,你老别生气了,我代他给你赔个不是。”吴霜双手握在腰际,行了个古代礼,口中用评剧拖腔道:“孩儿家这厢有礼了。”乔日成火气渐渐消了,沉声道:“你给我拉磨去。你不驴吗,今儿个就拿你当驴,不磨出三桶豆浆,你就别睡觉。”大伙儿把乔日成往屋里拽,吴霜推拉着乔群去了乔日成家的磨坊。

磨坊里,一盏油灯幽幽亮着,乔群拉着磨杆走在磨道上,大石磨轰轰响着。乔群凭着犟劲儿,一趟一趟拉着磨,全然不觉得挨过打的地方疼,爹让磨三桶豆浆,那就磨三桶豆浆。爹光说乔力孝顺,他使唤乔力干过啥重活,还不是偏心!人都是父母养的,乔力就一下也不舍得打。乔群就是看不惯,就是要惹爹生气,心里才能出出气。

吴霜还穿着戏装,她坐在一旁的小凳上,也不说话。乔群看着吴霜闪亮的眼睛,粉红的脸蛋,一点儿恨意都没了,五脏六腑都归了原位,拉起磨来,浑身是劲儿。过一会儿,吴霜嘻嘻笑了。乔群说:“你笑啥?”吴霜想的是下午唱蹦子,自己在台上唱得起兴,台下观众一个劲儿地叫好,多挣了不少钱。吴霜幻想着有一天唱到奉天,奉天大人物多,兴许多挣不少钱,买绸缎,买黄狼皮大衣给妈,让妈穿得体体面面的。乔群一问,吴霜起身,将套包套在乔群的脖子上。

乔群也不反抗,戴着套包前行。乔群有吴霜陪着,像头绵羊,忘了和爹犟嘴的时候说过的捡剩不捡剩的话了,拉磨也不觉得委屈了。吴霜拿起鞭子轻轻抽了乔群一下:“驾!驾驾……”乔群脚步懒散,说:“我肚子瘪着呢。”吴霜起身说:“我去给你找点儿吃的。”乔群说:“别,你不知道我想吃啥……”乔群趁吴霜不注意,歪了脖子去吴霜嘴上亲了一下。吴霜慌乱地躲去了一边:“好啊,你敢偷食!”乔群哈哈笑:“我就馋这个……”吴霜狠抽了一鞭:“不要脸!”转身出了磨坊。

虽说抽了乔群一鞭子,吴霜其实也没有真生气,她去灶间拿点儿吃的,她也饿了,下了舞台就去乔家,正遇见乔家爷俩闹事儿,她也什么都没吃。吴霜不在,乔群的脚步慢下来。爹说一半天就托媒人去吴霜家,吴霜她妈能答应吗?吴霜她妈一看见自己就冷着脸子,估摸着不能答应这门亲事。其实不就是嫌我没有干正事儿吗,实在不行就跟爹学做豆腐。大刀的刀法那么多,我乔群都能记住,做豆腐有什么难的。看见吴霜在舞台上真是恨她,可是一看见她在屋里,心里就敞亮了,离了吴霜还真就没意思。想到这儿,乔群就不跟爹记仇了。

吴霜端着一盆热子粥回来了,她从口袋里拿出来窝头和小咸鱼,两人坐在小凳上吃。乔群说:“我爹想过几天让媒婆上你家。”吴霜喝着粥,没吱声。她其实是在想怎么说才能不让乔家的媒婆来自己家,媒婆一来,她妈一回绝,这就算结了疙瘩了。再说,看见今天乔群和他爹死犟的样子,吴霜想得更多的是自己嫁给乔群后,乔群会不会和自己的妈犯浑。乔群连他自己的爹都不当回事儿,能把丈母娘当回事儿吗?吴霜小心翼翼地说:“我试探过我妈的口风,她还是那句话……”

乔群说:“还是说我没正事?我可以学做豆腐啊。”吴霜想说这个还不是做豆腐的事儿,一来是乔群命硬,二来是乔群不孝,说没正事儿只是托辞罢了。吴霜说:“我妈说……说了你别不高兴。我妈说,除非男人死绝了,不然她闺女不会嫁给一个耍大刀的。我妈害怕。”乔群一脸绝望,这学做豆腐也不行,还要我怎么样才行呢。乔群说:“我不明白,不就耍个大刀嘛,你妈怕啥,我又不会拿刀杀人。”

吴霜叹了口气,说:“我爹死得早,我妈一个人把我拉扯大不容易,为了供我念书,她把家里能卖的都卖了。上次交学费之前,我妈出去借,借了好几家,才把钱凑齐。肝火上眼哪,我妈一股急火上眼,两只眼睛都起了针眼,没钱治,眼睛差点儿瞎了。我可不像你,我不舍得让我妈生气。再说,正不娶,腊不聘,眼看着腊月了,咱俩的事儿,不差这点儿时间,就先放一放吧。”

乔群默默地听着,心里想原来说哪怕我会做豆腐也行,我同意做豆腐了,又不行了,又嫌我会耍大刀。要是我也在东北军当个连副,你妈还能反对吗?还不是势利眼!本来温热的心,凉了下来。吴霜见乔群不说话,想逗他高兴,说:“其实,我挺爱看你耍大刀的,比戏台上的武生耍得好看。”吴霜一提耍大刀的事儿,乔群的烦恼就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他把毛驴套上,拉磨本来就是毛驴的事儿,是爹非得和自己较劲,这会儿乔群也不记恨爹了,继续让驴拉磨,就算给爹服个软了。

院里,月光下,乔群舞动大刀,飞身跃起,落地后陡然来个造型,刀锋朝下,两指朝上,做了一个指地问天。以前是偷偷躲在树林里,等吴霜挑水,乔群在一旁舞给吴霜看,期待着她赞许的眼神。这会儿乔群要好好耍一次大刀,让吴霜好好看看,自己的一身武艺,怎么就不如军队里一个笨蛋连副了。刀锋在月光里闪闪发光,乔群腾挪闪跳,英姿勃发,又一个优美的亮相,道:“这个叫向死而生。这是刀技的最高境界,在死亡中诞生。”吴霜拍手叫好,心里说我怎么觉得是朝着死亡,每天好好生活的意思。不过她只是想想,并没有说出来。

东屋里,乔日成被院子里的动静惊醒,披着被子来到窗前,向外张望。他看见乔群耍刀给吴霜看,两人的样子,不像是乔群说的不捡剩,心里踏实了。吱嘎一声,乔日成披衣出门。乔日成出门来,乔群的笑脸就收了起来,乔群还是不想和他爹说话,只是收刀。乔日成心里想这个瘪犊子是跟你爹记仇呢。哪有和自己爹记仇的道理,你爷爷也这么打我,我就不记仇,这个瘪犊子就是各路。各路就各路吧,那也没办法,养了二十年了,咋说也是自己儿子。乔日成问:“豆浆出了几桶?”乔群也不答话,吴霜说没耽误,套上毛驴了。跟着乔群又进了磨坊。

乔群是不打算回屋睡觉了,一直在磨坊待着,吴霜一直陪着。说不清为什么,吴霜觉得乔群和他爹之间像是一时半会儿不能讲和了。两人聊起来小时候下河摸鱼烤家雀的旧事,说着说着,天就蒙蒙亮了。吴霜说:“我得回家了。”乔群闷了一会儿才说:“走吧。”听吴霜的脚步声远去,乔群一个人待在磨坊里,觉得从来就没这么孤单过。

乔群悄悄回到西屋,晨曦已经透进了窗纸。乔群整理了几件衣服,包成了一个包裹,找了一张纸,撕下来一小条,写了几个字,然后把字条贴在门上,拎着大刀和包裹悄悄出了房门。门发出吱嘎一声响,惊醒了乔日成,他喊:“瘪犊子,给爹挠挠后脊梁。”没人应声。窗外的脚步声匆急远去。乔日成觉得不对,起身下地,见到门上贴的字条。字条上写着:爹,我出远门了。我一个没正事的人,你也不用惦着。乔日成一愣,披上件棉袄,趿拉双鞋,慌忙追出院外。

曙色迷茫,多数人家还没起来。乔日成追到了门外石板路上,石板路的尽头出现了乔群的身影。乔日成喊:“小瘪犊子,给我站住!”乔群回头望了一眼,看见爹出来追,眼角噙出泪花,趁没人看见,继续更加大步地往村口走。

乔日成把趿拉着的鞋套上,撒腿追赶,边跑边骂:“你这个浑东西,翅膀硬了是不是?你再跑,我打折你的腿。”他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棍子,准备追上这个瘪犊子揍他一顿。这个不成器的东西就是欠揍。老祖宗有话,棍棒底下出孝子,昨天没打服他,这个王八羔子,瘪犊子玩意儿,看我怎么收拾你。

乔群回望一眼,笑嘻嘻的,他看着爹笨拙的样子,发现爹开始老了,爹的嘴唇动弹着,他知道爹在骂他,这时也不生气了,大声喊道:“回去吧,你追不上的。”乔日成挥舞着棍棒奋力追赶,怎么也追不上,他气喘吁吁,想大声骂乔群,骂不出声来,心里说到底是老了,那么个大小子在前面跑,愣是追不上。

乔群以调皮的姿势跳跃着前行,这越发让乔日成生气,将棍子飞出,又捡起砖头抛过去,都没打着。他气得心里骂着:“你小子有本事,出去就别回来。”乔群转身倒退着跑,看着老爹呼哧带喘的,越发觉得爹是真的老了。以前爹抓他跟抓鸡似的,抓住了就拿脚踹,那会儿乔群就想跑,可是太小,不知道往哪儿跑,就一心想练武。练武的心意到底是成人了才实现,虽说武艺不算太精,但总算是学了一些刀法。

乔日成见儿子越跑越远,害怕了,这个瘪犊子,这是要上哪儿啊!他哭丧着喊:“我不撵你了,你也别跑了,你跟我说会儿话!”乔群停下脚步,说:“没啥可说的,你就当我死了吧。”这话让乔日成深受刺激,一屁股坐地,哭咧咧地骂道:“你个丧门星、孽种、混账,我当初掐死你就对了……哎,你去哪儿?”

乔群说:“奉天。”乔日成说:“奉天是你待的吗?你在奉天谁养活你,你咋活啊?饿你三天,你就知道家好了。”乔群垂下腰,休息一会儿,说:“我说了,就是要饭,我也不回家。”乔日成说:“那小霜怎么办?”乔群心说人家吴霜她妈根本不同意,你还美啥啊,爱理不理地答道:“爱咋办咋办。”乔日成说:“跟你交个底,小霜这孩子我是看好了……”乔日成觉得提吴霜还是能拴住乔群的。他不知道村里人都说乔群命硬,不愿意把闺女给他家。乔群嬉皮笑脸地说:“你看好了就自己留下。”乔日成被噎住,将鞋子甩了,捡起来使劲抛出,骂道:“孽种!你这是人话吗?”

乔群在前面走,乔日成就在后面跟着,转眼到了柴河堡村口,乔日成大声喊:“你兜里有钱吗?”乔群不应,径直往前走。前面是林深路窄的凹地。乔日成见儿子的身影渐渐消失,站在高地泣声喊道:“林子里有狼,你小子长点儿眼色!”乔群走出很远了,还听父亲在后边大声咳嗽。他知道这是父亲在给自己壮胆,禁不住有一丝感动,回转身,对在高地上的模糊身影磕了一个响头,欢愉地小声叫道:“乔大先生,你的孽种儿子颠喽!”边走边跳秧歌步,嘴里哼着蹦子:三更井子里,月牙照树梢,小奴家闷坐在绣楼,一阵阵好心焦啊,哎咿呀咿得喂……

歌声在山谷里久久悠荡着,仿佛一个心有不甘的冤魂。

第二章 闯大祸

奉天一直是山里人向往的地方,南来北往的人都在这里会聚、辗转,一年四季,街面上的人群都如蚁群般密密麻麻地涌动着。北市场则是奉天20世纪30年代最热闹的去处,客栈、商铺、钱庄挨挨挤挤,叫卖声此起彼伏。

乔群一路上走着,偶尔搭车,坐过顺路的牛车、运菜的马车,历尽颠簸,几经周折,这天终于到了奉天。其实就算他爹没有暴揍他一顿,吴霜没有拒绝他们的婚事,他也早就想到奉天看一看。早听说这个神奇的奉天是满洲的龙兴之地,土里埋着大清国太祖太宗两朝皇帝,有好几百年的历史。乔群爱热闹、好奇,总想看看大清国的留都是个什么样子。再说,这里还有张作霖的大帅府,他好奇这个大帅府到底有多气派。他背着行李卷,到了奉天的大车店,就不知道该往哪儿走了。想了想,随着人流走吧,去人最多的地方,准没错。一路走着,就到了人群最集中的地方,这就是北市场。乔群四下张望,眼神里尽是乡下人初进都市的好奇和亢奋。他打小在山里河沟里乱窜,柴河堡的山梁上树林里哪儿有蛇洞,哪儿有大雁蛋,哪儿能抓狍子,他清清楚楚。这个奉天城,嗯,他乔群早晚也要弄个明明白白。

在北市场东看看西逛逛,卖茶叶的、卖钟表眼镜的、卖瓜果梨桃的、牙行、钱庄子,乔群都不感兴趣。看见绸缎店,乔群站了半天,他想起了吴霜。这样炫目的绫罗绸缎要是披挂在吴霜的身上,该多俊!想起吴霜,心里微微一紧。兴许是饿了,乔群顺着香味儿走到了一条大街上,这条大街上全是吃的,金黄色的吊炉饼、鸡蛋糕、煸馅儿的饺子、熏肉大饼、蒜泥白肉、鸳鸯馅饼,各种叫卖声夹杂着扑鼻的香气,让乔群直咽唾沫。他哪见过这么多吃食啊。

天空飘起了细碎的雪花。乔群张开嘴,让雪花落进嘴里。肚子是瘪的,奉天的雪花让乔群先解了解渴。乔群晃来晃去,终于踟蹰在一家包子铺外卖的橱窗前。橱窗里面,一个伙计端着一碟小笼蒸包来到窗前。乔群望着热气腾腾的蒸包子。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叫花子也扒着窗板,望着包子,馋得流口水。乔群趁着伙计没注意,小声问小叫花子:“馋吗?”小孩说:“馋。你不馋吗?”乔群咽了咽口水,点点头,说:“馋。”他一把摘了男孩的狗皮帽子,放到男孩手里说:“站到我身后去,我教你变戏法。”

乔群趁伙计不注意,从窗口迅疾出手,连续偷了四个包子和半只烧鸡,放到男孩的帽兜里,而后踹了男孩一脚,说:“跑!”男孩会意,捧着帽兜跑了。乔群转身要走时,听到店里有人喊:“我的烧鸡呢?”乔群装作没听见,慢悠悠地走着,一边走一边哼着小曲儿:“关二爷催动着坐骑往前走,远远望见古城关,这远远看城门啊三滴水欸,近看垛口数不全。”

发现烧鸡丢了半只,店老板和两个伙计冲出来追上乔群,大声喝道:“你给我站住!”乔群没事似的站住,回过头问:“是喊我站住啊?”一个伙计指着乔群说:“我刚才看见你在橱窗待着来的,肯定是你!你小子手脚不干净。”乔群一脸无辜的表情,横了吧唧地嚷:“埋汰谁呀?”两个伙计不由分说,在乔群身上上上下下搜了一遍,一无所获。店老板不甘心,抢过乔群背的行李卷和破兜子,扔在地上,想解开行李卷上的麻绳。乔群一脚踏上行李卷,虚张声势地怒喝:“我说你们过分了吧,兄弟!你们是警察还是日本人?敢随便翻人行李!”

店老板一副谁都不在话下的地头蛇模样,开口骂道:“你个土鳖,装什么糊涂?我要是翻出包子烧鸡,把你脑袋拧下来。”店老板拽着麻绳,乔群根本不憷他,脚上加了劲儿踩着麻绳,问:“你要是翻不着呢?咋算?”店主人哼了一声,朝着两个伙计一挥手,两个伙计推搡着乔群,抢过乔群的行李,乔群装作打不过他们的样子,被他们推搡着,让他们翻。

俩伙计先翻兜子,又打开长长的行李卷,结果,翻出了一把锃亮的大砍刀。店老板吓傻了,直了眼睛。他本是山东曹州人,随着父老乡亲闯关东来到奉天落脚,开了包子铺。他年幼时听说过曹州大刀队的人是怎么杀的满身洋毛的德国人。乔群的这把大刀,他掂量着,没有一身蛮力,一般人即使拎动了,也举不起来。店老板上上下下重新打量乔群,口气软下来,说:“兄弟是吃哪碗饭的?”乔群冷冷地说:“吃闲饭的。”店老板毕竟见多识广,乔群一身乡下土布短打扮,行李里面藏着把大砍刀,真说不好到底是干什么的,为了半只烧鸡、四个包子和这种人结下梁子,不值当。他冲乔群抱了抱拳,说:“这位爷,你光脚,我穿鞋,不和你扯。”俩伙计赶紧把乔群的行李卷包妥当,恭恭敬敬还给乔群。

乔群揖了礼,趋前小声对店老板说道:“不瞒你说,兄弟我初到此地,没什么盘缠,所以我偷了你半只烧鸡和四个包子,改天我到庙里替你烧炷香。”店老板说:“半只烧鸡而已,刚才鲁莽,多有得罪。”二人言罢,乔群背着行李卷大步走去。

乔群走到一个街角,小叫花子不知从哪儿窜了出来,拽着乔群小声说:“大哥,往这儿走!”乔群跟着他转悠到一个没人的胡同里,他俩坐下来,墙角下的阳光十足,乔群吃了个包子,向男孩伸手问:“还有呢?”男孩说:“啥?”乔群说:“烧鸡。”男孩指指一旁地上的鸡骨头,不好意思地说:“没忍住馋,没了。”乔群使劲拉低男孩的帽檐,拍拍屁股下的土,起身走了。男孩追上去央求说:“带上我吧。再偷烧鸡,我不要了,都给你。”乔群笑了,朝男孩屁股亲昵地踢了一脚,问:“会敲锣吗?”男孩点点头。奉天城里打把势卖艺的多,小叫花子看得多,会说不少开场词儿。乔群从家里出来之前就想好了,凭着一身武艺,不愁混不上饭吃。他揪了一下小叫花子的耳朵,说:“跟我混吧,我管你饭。”

柴河堡乔家的磨坊里,乔日成无精打采地坐在木凳上抽烟,不时抽打一下拉磨的驴。磨坊的另一角,一锅豆浆已经煮沸,满屋都是蒸腾的热气。磨坊的木门吱嘎一声,耀眼的雪色白光闪了进来,吴霜推门进屋了,她问道:“乔叔,我妈说你找我?”乔日成抽了口烟,愁眉苦脸地说:“小霜啊,我家那个孽种……蹽了。”

吴霜愣住,一时间没听明白什么意思,她问道:“蹽啥啊?蹽哪儿去了?”乔日成观察吴霜的表情,他想看看吴霜事先知不知道乔群要离家的主意,看见吴霜疑惑的样子不像是撒谎,他问:“他没对你说?”吴霜一脸失望,说:“没。他那晚上净说我俩小时候的事儿来着。”吴霜回忆着那个晚上,乔群提起他俩的婚事,自己说先放一放,慢慢懂了乔叔说“乔群蹽了”是什么意思。刹那间,她有一种让人不要了扔了的感觉,脸一下子失去了颜色。乔日成看着吴霜的脸色一下子煞白,知道吴霜真是事先什么也不知道,明白自己的那个犟眼子犊子是个狠东西,一声不吭就把吴霜给扔家了。他可怜起泪光闪闪的吴霜来,叹了叹气,说:“那个瘪犊子说是要上奉天。”

吴霜想起自己在奉天念书的时候乔群很羡慕,可是他爹说只能供他哥俩念私塾。也是,乔叔做豆腐虽说挣钱,可是架不住要养活俩儿子。两个大小子,个顶个能吃,乔叔不易啊。乔群说过早晚要上奉天看看,这下子可就真走了。吴霜的心像是被掏空了,哽咽地说:“呀,奉天,那可是大地方,喝口水都要花钱,不好混的。乔群吃什么?他得要怎么养活自己啊?”说完,难过地掉下眼泪来。忍住哭,比忍住笑还难。吴霜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淌。

乔日成看见吴霜哭得伤心,反倒安慰起吴霜了,说:“别哭,那个瘪犊子不值得你为他掉眼泪。奉天那么好混吗?他会干啥?他要跟你叔似的,满腹经纶,一笔好字,走哪儿也能混个饱。他就会耍个大刀片,那玩意儿能当饭吃吗?”乔日成这么一说,吴霜心里一亮,她还真觉得乔群在奉天能混个饱饭。那天晚上,乔群耍起大刀,大刀片上下翻飞,龙腾虎跃一般,身手不比戏台上的武生差。乔群也不是净耍花架子,那是有真功夫的。想到这儿,吴霜的心里不那么疼了。吴霜说:“乔叔找我来的意思,是想让我进城找他吗?”

乔日成拿笊篱捞豆腐渣,说:“不惯他的臭毛病。蹽上瘾了,日后你们结婚怎么办?他兜里镚子儿皆无,让他饿上几天,自己就讪搭搭地回来了。”乔日成可不像吴霜那么看好乔群耍大刀的本事,他是真觉得乔群在奉天没活路。本来他一直愁眉苦脸的,看见吴霜来了,心里就踏实了。吴霜水灵灵的,模样好,唱得也好,勤快不说,还识文断字,他乔日成就不信吴霜拴不住自己家的那个浑球瘪犊子。

吴霜见乔日成提起自己和乔群过日子的事儿,笑着说:“叔,我和乔群的事,一时半会儿定不下来。我拗不过我妈。我妈就是觉得乔群不行。”吴霜不好说出她妈其实最嫌乎乔群命硬的事儿。不管怎么说,乔群的妈和两个哥哥都死了,都说是乔群给克死的,吴霜也打怵这件事。

乔日成不知道这些,只顾到乔群不学做豆腐,让乡里乡亲的都觉得他是个二流子,他相信只要乔群成了家,要养活老婆孩子,自然就会鸟悄儿地跟着自己学做豆腐。他说:“小霜哪,我不是出歪道,你只要两顿不吃饭,你妈就抹眼泪了。你和乔群的事儿准成。”

吴霜心里说我妈的两只眼睛都闹过针眼,一直就没好利索,大雪天一晃眼,我妈啥也看不清,我再一气她,彻底看不见了可咋整,我可不舍得让我妈上火。她说:“乔叔啊,都说乔群没正事,我妈能不害怕嘛。”

乔日成不以为然,他对将来乔群和吴霜的小日子挺有信心。他轻松地笑笑,说:“都说乔群没正事儿怎么啦?都说张作霖是胡子,砸响窑绑花票,那才叫没正事。可最后怎么样?当上了东北王,外妾不算,光老婆就娶五房,那日子让他过的,皇帝都不如他滋润。”

吴霜撇撇嘴,说:“哎呀妈呀,东北王娶了五个老婆,乔叔这是还惦记着乔群将来也出息了,整个三妻四妾啊。”乔日成赶忙道:“我没别的意思……只要你在他身边,往好道上领,我家乔三儿差不了。你想啊,我是龙种,他能是跳蚤吗?何况我家乔三儿比我多了一样东西。”吴霜吓一跳,说:“啥?”乔日成故作神秘地说:“慑人毛。别看他俊眉俊眼,逼急了,慑人毛一挓挲,鬼都怕。”吴霜捂着嘴笑,说:“慑人毛?乔叔你是听书听太多了,哪儿有人真长慑人毛啊!慑人毛是头发还是眉毛啊?”吴霜好像又看见乔群跟在自己身边嬉皮笑脸的样子,也看见月光下乔群耍大刀时那个英姿勃发的样子,渐渐笑不出来了,黯然神伤。

奉天北市场游人如织。快过年了,南来北往的大小客商,置办年货的东家、伙计,放了寒假的学生,把北市场塞得满满的。乔群选了一个开阔的广场,做一个骑马蹲裆式,双手合十,眼睛微闭。在他前面一米处铺着一块垫布,上面横放着一柄大刀。小叫花子手提一个破锣,当当敲着,在外场走圈,用童声很有韵致地叫喊:“三老四少,爷们儿娘们儿,大哥小妹,三小二小,还有南来的北往的,背包的抗糠的,抽大烟拔豆秆的,都来看都来瞧,关公转世耍大刀……”锣声铿锵。

过往的人群里有不少闲人,都爱热闹,纷纷驻足,站成一个圈。东北军讲武堂的教官谢铁骅、学员花驹正好路过,此时也钻进人群看热闹。乔群朝众人揖礼,振振有词道:“在下乔群,给大家献丑了!”言毕,乔群将一柄大刀舞将起来,嘴里不时“啊呀咤咳”地叫着。精彩处,众人纷纷报以喝彩。花驹不屑一顾地甩出一句:“花拳绣腿!”

小叫花子双手捧着托盘吆喝:“各位官人,叔叔婶婶,给点儿赏钱吧。”他到了花驹面前,看出花驹是个有钱的主,举着托盘停在花驹面前。花驹将一枚硬币高高提起,对准托盘,却不撒手,男孩只好耐心地举着托盘。谢铁骅拍了下花驹的肩膀,示意他跟乔群过招。花驹收了硬币,高声叫道:“这位兄弟,敢不敢跟我比画比画?”乔群双手揖礼,初出茅庐,内心稍有怯意,内敛地说:“不敢!”谢铁骅操着一口南方口音说:“你要赢了他,我赏你两块大洋。”乔群一听两块大洋,不由得眼睛一亮,蠢蠢欲动。花驹不像谢铁骅那么客气,直接开骂:“你要输了就滚开,以后别在东北军地盘上现眼。”众人一片哄笑。这一切,被人群中两个穿和服的日本人看在眼里,其一就是关东军第二十九联队护旗官岩谷川。

乔群面有不悦之色,心想对方一出手就要给两块大洋,不知道什么来头,初来乍到,还是不惹事儿吧,于是后退一步,把刀夹在腋窝里,而后再揖礼说道:“我现在就滚。”

乔群背起行李卷要走的时候,岩谷川跳出人群,朝花驹鞠了一躬,操着生硬的汉语道:“我来比画比画怎么样?”这戏剧性的一幕,让花驹一愣,扭头看谢铁骅。谢铁骅问:“你是什么人?”岩谷川答道:“大日本皇军第二十九联队护旗官。”岩谷川话音刚落,花驹不待谢铁骅回应,冲了出去,朝对方的面门捣了一拳。岩谷川退后几米,险些倒地,但很快就站稳了。他闭目,长舒一口气,嘴角带着蔑视的微笑朝花驹招手,并以奇异的冷静应对花驹的进攻,很快挽回颓势。进行了几个回合,岩谷川找到花驹的破绽,只一拳就把花驹掀翻在地。花驹翻身欲起,岩谷川又凌空一脚,踢在花驹下巴上,后者犹如麻袋包一般,咕咚倒地。沉寂的人群发出嘘声,有憾意也有嘲弄。

乔群心里说原来你张狂半天就这两下子啊,我还不信了,日本人就那么难打。花驹摇晃着站起,挣扎向前,被乔群拦住,说:“让我这个花拳绣腿来吧,要是打出人命来……”他看了看谢铁骅,谢铁骅说:“打出人命来,算我的。”乔群戏弄地朝岩谷川勾动食指,待对方扑上来,却每每让对方落空,如此三四次,激得岩谷川火起,奋力飞出一脚。乔群凌空抓住对方的脚踝,顺势一抛,岩谷川飞出三米之外倒地。众人正要欢呼,岩谷川却一个鹞子翻身,重又站起。

两人重又投入火并,岩谷川在招架中感受到对方的打击力量,自知论力气,自己不是对手,佯作不支,卖一个破绽给对方,被乔群凌空摔倒。乔群上前踢一脚,见对方不动,未免生出憾意,蹲地看,嘲弄道:“这么不经打,你是纸糊的吗?”众人发出一片欢呼。便在这时,岩谷川一个闪电般的勾拳,将乔群击倒。不等乔群爬起,跃起的岩谷川频繁出脚,将乔群踢得满地滚,终于瘫地不动。

众人怯声怯气。花驹欲前往助战,被谢铁骅拦住了。谢铁骅从口袋里抓起一把花生米,扔进嘴里一粒,又扔进一粒。这是一个他无法忍住的动作,每到关键的抉择时刻,谢铁骅总会去口袋里掏花生米往嘴里扔。谢铁骅眼睛盯着地上的乔群,乔群忽然挣扎着爬起,但尚未站稳,被岩谷川狠命一击,又直挺挺地倒地。此时的岩谷川露出了微笑,他按动指关节,充满耐心地等待乔群站起。

乔群果然晃晃悠悠地爬起,带着决不言败的表情,一步步走向岩谷川。岩谷川并不着急,他用手臂量了一下自己和乔群的距离,闪出一步,之后击出一拳。他打得不慌不忙,从容不迫,似乎拥有全世界的时间。他知道对方连遭重击,疲惫不堪,获胜已经毫无悬念,他要击垮的是对方的信念。而乔群唯一不倒的只是信念。他再一次跌倒时很快又爬起,迎去岩谷川。谢铁骅和花驹进场,横在了岩谷川面前。另一个日本人雄井也带着怯意进场,和岩谷川站到了一起。双方彼此凝视,虎视眈眈。

这时一队警察跑过来,驱散了看热闹的人群。岩谷川礼貌地一鞠躬,说:“我知道中国有以武会友的传统,愿意改日相会。”岩谷川和雄井走了。乔群呆愣地看着岩谷川远去,实在没明白自己输在哪里。他重新又背起行李卷。谢铁骅走过去摇晃着乔群的肩膀问:“怎么样?还行吗?”乔群情绪低落地回答道:“还行。我今天现眼了。”谢铁骅说:“还不错。你叫什么?”乔群报上名字。谢铁骅问:“识字吗?”乔群回答:“念过四年私塾。”

谢铁骅很满意。不过乔群有个疑问,咱奉天咋有那么多日本人呢?他想不明白,就问谢铁骅。谢教官告诉他,经过甲午和日俄两场战争,日本战胜了满清和沙俄,在中国东北部得到了主要有以下七条的“满洲权益”:一、到1997年为止的包括旅顺、大连在内的关东州租借权。二、到2002年为止的长春以南的“南满洲铁道”的经营权,包括附属地的行政权和禁止铺设平行线路及支线等“有害满铁的线路”。三、到2007年为止的安奉铁道经营权。四、满蒙五条铁道的合资敷设权和两条相关铁道的受托经营权。五、矿山开采及森林采伐权。六、土地商租权、自由往来居住权以及工商营业权。七、铁道守备兵驻屯权。1公里铁道15名士兵,总共16665名。目前在中国东北的日本侨民大约有20万人,成分十分复杂。日本在国内大肆宣扬满洲是块福地,是能够一获千金的宝地,几乎游手好闲的日本二流子都来到了满洲,有浪人,有鸦片贩子,当然也有被骗来“开拓”的普通日本农民。谢铁骅叽里咕噜讲了一大堆,乔群听得云山雾罩,不太懂,心说就是不光奉天有日本流氓和日本兵,整个东北加上蒙古都有日本人,这是啥道理?乔群锁着眉头,挺生气。

谢铁骅看得出乔群一身正气,不服输,是条汉子,让乔群跟着他走。乔群问清楚了谢铁骅他俩是干啥的,原来他是东北军讲武堂的教官,花驹是学员,挺兴奋。不过跟他俩走,乔群没有信心。乔群问谢铁骅:“我行吗,谢教官?”花驹说:“他说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谢铁骅拍一下腰间的手枪,说:“毕业了就是军官,按月发饷银,还有一把腰别子。”

乔群想起乔力的死,犹豫起来,家里就剩自己一根独苗了,真入东北军吃粮当兵?爹能让戗吗?正拿不定主意,谢铁骅背着手有点儿不耐烦了,说:“我不喜欢磨叽,赶紧的,把行李卷扔了,大刀片带上,跟我走!”乔群似乎舍不得,花驹上前一脚将行李卷踢飞了。谢铁骅拔脚就走,乔群把兜里唯一的一块钱扔给小叫花子,拎着大刀片忐忑地跟在谢铁骅和花驹的后面。

岩谷川和雄井还在奉天市街闲逛。刚才岩谷川和“支那人”比武,雄井这会儿有点儿后怕,满街都是“支那人”,只有他和岩谷川两个日本人,他怕真动起手来他俩吃亏。雄井站在岩谷川身边的时候,身体微微发抖。岩谷川当时就看出来了,所以这会儿问他:“你今天害怕了?”雄井说:“对不起,我没见过这样的场面,不知道怎么应付。”岩谷川微微一笑,说:“你来满洲已经三年了,算老兵了。可你还是不了解‘支那人’。我们日本人擅长冷兵器,也擅长徒手格斗,借力打力。‘支那人’不行,他们有武术,但是没有武士。卖艺的都是花拳绣腿,没什么可怕的。”雄井说:“我一直待在开拓团,那是个准军事部队,严格讲,还算不上真正的军人。而且,我只学过画画,没有学过柔之道。本来要退役了,今年初又被招回到关东军。”

路过一间茶庄,岩谷川进去,捻一撮儿茶叶送到鼻下,深吸着欣赏绿茶的清香,心想“支那”好东西太多了,我们就应该来分享这些。他说:“我们国家需要扩大疆土,你又有了报效国家的机会,应该感到荣幸。”雄井表情十分忧郁,心里想我多想早点儿回家,我更想当一个画家。

奉天市街上,谢铁骅在前面大步流星,花驹和乔群跟随在后。花驹小声对乔群道:“你小子走红运了,进讲武堂的人,都是筛了又筛选了又选的。”乔群倒是没那么高看东北军的这个讲武堂,他觉得讲武堂是讲武术的地方,武术是要练的,光是讲,有什么用。一个讲武的地方,能有什么高人?他现在只关心能不能吃饱饭,忙问:“管饭吗?我兜里只有一块钱,还让我给了小叫花子。”花驹蔑视地嘲笑说:“你可真是个土鳖,跟少帅混,还缺你吃的吗?赶紧的,舔巴舔巴人家啊!”乔群一想是啊,再怎么练武耍大刀,也还是少帅的枪子儿更厉害,赶紧问花驹:“怎么说?”花驹说:“真笨!你最起码说一声‘谢长官提携’。”说完,花驹踢了乔群一脚。乔群跑到前面,朝谢铁骅鞠了一躬,说:“谢长官提携。”

谢铁骅看见路上行人三三两两,有不少日本浪人,皱着眉头。乔群谢他,他边走边说:“军人不比百姓,犯了错要吃鞭子、挨军棍,怕吗?”乔群说:“不怕!只要是正事。”谢铁骅看好乔群眉眼之间的正气,还是说:“讲武堂要为东北军培养栋梁人才,嫖女人、吃大烟一概禁绝,你能做到吗?”乔群想到了吴霜,心想哪儿有比吴霜更好的女人让我动心,回答道:“这个好办,我权当自己是和尚。”谢铁骅笑了。

曙光初照,东北军讲武堂营区操场一片沉寂。哨音急促地响起,先是一处,继而响成了片。一扇扇宿舍的门被撞开,近百个全副武装的学员蜂拥而出,齐聚在操场上。乔群是最后一个跑出来的,边跑边系纽扣,样子很狼狈。谢铁骅早已伫立在操场上,高喝道:“立定!”乔群站住。谢铁骅喝道:“按操典规定,演兵迟到者,负重跑五公里。”谢铁骅去队伍里取了五杆枪,一个个扔给乔群,嘴里不停地发出口令:“右肩左斜,左肩右斜!”乔群按口令将五杆长枪套到身上。谢铁骅命令道:“沿操场跑三十圈!”乔群不动。谢铁骅怒喝:“聋了?”乔群回答道:“步兵操典我看了,一共九个条款二十六项规定,没有这一条。”

队伍哗然。谢铁骅神情稍显窘迫,说:“你看的是讲武堂第六期操典条例,现在是第七期,增加了惩治条款。”乔群不以为然,反驳道:“第七期条例我也看了,没说三十圈……”谢铁骅皱着眉头,真的火了,言辞冷冰冰的,说:“解释权归术科教官,这是总则规定。”乔群好像刚从梦里清醒,知道自己迟到,还当众顶撞教官,罪责不小,哑巴了。谢铁骅不由分说,责令道:“三十圈,到执法队再领十鞭。”乔群大声回答:“是!”然后跑去操场外圈。

谢铁骅面向队伍,吩咐按甲、乙、丙、丁四个区队,由各队教官实施操练。队伍散开,一时间口令声四起,学员进入分组操练。其中一队学员唱起中华民国陆军军歌。这首军歌是由大清《颂龙旗》演变而来的:千万斯年/亚东大民国/山岳纵横独立帜/江河蔓延文明波/四万兆民神明胄/地大物广博/扬我五色民国徽/唱我民国歌……

在歌声中,乔群在操场外围疲惫地奔跑着。一大早忽然被哨声惊醒,连口水都没喝,空着肚子,在家里哪儿受过这种罪啊。再怎么着,早上也有口咸菜疙瘩吃,大碗儿热子粥喝啊。没粥没咸菜,哪儿有力气啊。正想着家里的热炕热粥,他脚下一软,跌倒了,趴在地上,仿佛接了地气,可以安逸一会儿,似乎再不想起来。一队执法的士兵赶来,用脚踢,用鞭子抽,乔群挣扎着爬起来,倒没什么怨气,就是不服,继续奔跑。

东北讲武堂营区外大街上,东北军参谋长荣臻在十几位军官陪同下,策马走进讲武堂营区。一声哨子响,操课的队伍迅疾集合成几百人的大队。一名军官走近队伍,嘱告学员:“听着,荣参谋长训话时,你们不管听懂听不懂,都要鼓掌叫好,明白吗?”学员齐声回答:“明白。”军官厉声喝道:“来,演习一遍,一、二——”学员们声音洪亮,齐声喊:“好!”军官训道:“再来一遍,一、二——”如此反复,训练得差不多了,军官满意地表扬一番,嘱咐道:“对,等一会儿荣参谋长训话后,就这么喊。”

荣臻一行人马进前,翻身下马,徒步到队伍前。谢铁骅跑步上前敬礼,大声报告:“讲武堂第七期学员正在操练,恭请参谋长训示。”荣臻目光扫过讲武堂的学员们,许久没发声,转头看一旁身背五把长枪正在奔跑的乔群,就问是怎么回事。谢铁骅解释说刚收的一个新学员,迟到了,所以被罚。荣臻命令喊他过来。谢铁骅跑过去喊乔群,小声叮咛道:“小心点,参谋长脾气很酸,惹他不高兴,会一枪毙了你。”乔群身背五杆枪跑步过来,给荣参谋长敬礼。荣臻命令道:“自报家门。”乔群回答:“姓乔名群,开原柴河人氏。”荣臻问:“为什么来我讲武堂?”乔群吭哧了一会儿,说:“报告长官,找饭吃。”荣臻有些恼怒,喝道:“东北军不要饭桶,讲武堂更不要。”乔群立正再答:“有人告诉我,从讲武堂出来就是军官。骑大马,挎洋刀,跨哧跨哧往前蹽。”学员们哄堂大笑。荣臻也笑了,咳了一声,敛了表情,队伍肃穆无声。

荣臻何许人也,乔群一无所知。乔群只听爹叨叨过中原大战,不过爹的话他是不太相信的。乔群不知道眼前这位长官的赫赫战绩。荣臻是河北人,在北京清河陆军中学毕业后,考进保定军校。毕业后,分发到奉军,曾任排长、队官、连长、副官等。再后来考上北京陆军大学。毕业后返回奉军。从战术教官一步一步升任师长、军长,率部打过南口战役。1930年,任东三省保安司令部军事厅中将厅长。1931年初,任东北边防军司令长官公署中将参谋长。都说初生牛犊不怕虎,乔群什么也不知道,自然也就毫无畏惧可言。荣臻转向队伍说:“张学良将军从北平打来电话,让我代表他来看望一下你们这期学员。你们当中,有谁参加过第一次中原直奉大战?”花驹傲然迈步出列,回答说:“报告参谋长,下官有幸参加。”

荣臻微微点头,问:“我们的枪炮辎重比直军逊色吗?”花驹回答:“不逊色。”荣臻点了点头,接着问:“给养比直军差吗?”花驹回答:“不差。要强过直军。”荣臻命他入列。花驹回到队伍。荣臻训话说:“可5月长辛店一战,我记得很清楚,那天的雨点比铜钱都大——我们的队伍和直军一挨上,还不到一个大烟泡的工夫,噼里啪啦就败下阵来了。堂堂奉军,情何以堪?!”荣臻顿住,期待反应。

队伍中有人蹦出一声“好”,于是更多的人胡乱地附和:“好、好、好!”一旁的谢铁骅和讲武堂的教官们纷纷皱眉。气氛紧张而尴尬。荣臻目光巡扫队伍,继续讲话:“回到奉天,我陪张大帅一口气喝了三壶酒,他骂了二十三个妈了个巴子,之后告诉我:‘乌合不教之兵不堪作战,而无识之将校尤不足指挥。’于是,就有了这个东北陆军讲武堂。”一军官在荣臻身后用手示意。队伍中有人大声喊“好”,于是泛起一片叫好声。这次的好是叫对了,荣臻很满意。

荣臻矜持地举起戴白手套的手,止住掌声,道:“你们是民国十年的新军,不能光想着骑大马挎洋刀……后一句是什么?”荣臻是河北人,虽说在东北军多年,他接触到的下级军官还是习惯说北平官话,所以东北的许多方言他并不太熟悉,他猜“蹽”是东北方言跑的意思。乔群说:“跨哧跨哧往前蹽。”荣臻问:“往哪儿蹽啊你?”乔群一时不知怎么回答。荣臻说:“我给你们指个道,往小了说,你们要护境安民;往大了说,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后句话,是副总司令让我捎给你们的。”队伍中又乱糟糟泛起一片叫好声。荣臻明白这些学员没人真懂他的指示,本来想多作训斥,这样一来,有点儿扫兴,一挥手,说:“今天就到这里吧。”

又下了几场雪,柴河堡越来越冷了。吴霜习惯了乔群整天缠着她,挑水、上山劈柴、打猪草、喂鸡,不管干什么,总能看见乔群在一边晃悠。现在乔群走了,吴霜才发现日子很单调、无聊,加上她妈的眼病越来越重了。乔日成送来石膏、栀子、黄芪,让吴霜给她妈清一下脾胃积热,吴霜给妈煎药,吃了一些,稍有好转。吴霜盼望妈的眼睛早点儿好起来,就去镇上药铺抓药,药铺的药师让病人亲自来号脉,要看舌苔,望闻问切才肯出方子。吴霜知道妈出门不方便,而且不愿意花钱,不会去镇上看病。妈的固执让吴霜很无奈,她越发无精打采。

吴霜进了自家的小院儿,吴霜妈因为眼神不好,侧着脑袋,专注地听外面的脚步声。吴霜妈听脚步声知道吴霜回来了,问:“你一天没着家,去哪儿疯了?”吴霜叹口气,趴在炕上,不言语。吴霜妈说:“锅里有饭。”吴霜没搭话,心里想妈太苦了,这辈子最常说的话就是“锅里有饭”,只要锅里有了饭,妈就知足了。吴霜妈听出吴霜的情绪不高,问道:“听说那小子蹽了?”吴霜本来不敢和妈说起乔群,她怕妈不高兴,这会儿妈主动提起乔群,吴霜忍不住就哽咽了,说:“他已经走了六天了,一点儿消息没有。”吴霜妈心里想这傻闺女一天到晚跟没了魂似的,就是为了这事儿。这可怎么办?吴霜幽怨地说:“妈,他这是让大伙给撵走的!”

吴霜妈愣了一下:“大伙儿撵走的?不是他爹给打跑的吗?”吴霜心里说其实是你和他爹一起给撵跑的,一天到晚说人家没正事,总嫌乎他,他是没脸待在柴河堡才蹽的。吴霜妈说:“是不是你学给他听我嫌乎他没正事儿,不能把你给他?”吴霜说:“是啊,学了,不过你说他命硬,我没学。”吴霜妈:“他就是没正事。一个整天耍大刀的人,怎么过日子?你爹走得早,妈一个人养活你,也就是能让你吃上热乎饱饭,一年能吃上几顿肉,你哪儿见过什么山珍海味!你在娘家穷,妈不想让你嫁出去还受穷。他乔群就算学会做豆腐,嫁给他,你吃啥?总不能下半辈子见天儿吃豆腐啊!”吴霜妈心里更顾忌的是乔群太犟,怕吴霜将来受气。话到嘴边留一半,吴霜妈没往下说,她怕孩子一股火变成热毒攻上眼睛,落得和自己一样的眼病,深深叹了口气。

吴霜沉默了一会儿,坐起来说:“妈,这几天,我反反复复地想,我想好了,不管他有没有正事,我这辈子就认他了。实在不行,他耍大刀,我唱蹦子,也能过得挺好的。以前,我总怕他太犟惹你生气,后来仔细一想,他就是和他爹犟眼子,路上有岁数大的人挑柴火,他都抢过来帮着挑,他是个好人。这几天没他,我干什么都没意思。”吴霜妈叹道:“你这是认倒霉哩。有一种男人,生下来就过不了消停日子,总要惹点儿祸,他就是。”吴霜说:“惹祸就惹祸,我认倒霉。”吴霜妈说:“妈不在乎他和我犟,惹我生气,妈就怕你跟了他,等到他手了,不新鲜了,他拿你不高贵。”吴霜心里说不会的,从小就在一起玩儿,吃什么他都先尽着我,过河都背着我,怕我着凉。吴霜眼往窗外看,多希望乔群忽然出现在院子门前。吴霜和自己的妈也不瞒着,喃喃地说:“我也是才明白。他这一走,我心里闹得不行,我的心让他偷走了,我还一点不知道。”吴霜妈摩挲着吴霜的头发,忧心忡忡。

讲武堂的学员宿舍内一排用木板搭就的大铺,十几个学员或躺或坐,散在四处。学长花驹洗完了脚,见乔群进屋,用脚溅了乔群一身洗脚水,训道:“臭小子,把洗脚水倒了。”乔群扭头看一眼,似乎没听见,径直走过。花驹恼火,骂道:“我可是你的学长。”乔群懒洋洋的,没在乎,怪腔怪调地说:“学长怎么了?”花驹骂道:“学长就是你爹。来,给爹倒水。”乔群想骂滚你的蛋去,话到嘴边,忍住了,去一旁擦枪。

众目睽睽下,花驹面子挂不住,来劲儿了,说:“哟嗬,你进营才一周,就敢撅老子?”乔群想起爹说过退一步海阔天空,尽量心平气和地说:“我已经给你端了一周的洗脚水了,差不多行了,不带这么欺负人的。”花驹不依不饶,心说没见过这么不开眼的,恼怒了,说:“妈的,这就叫欺负人?”乔群还是没有动怒,说:“也不带这么骂人的。”花驹仗着上前线打过不少硬仗,长官赏识,一向指谁打谁,说一不二,哪儿能忍受别人和他叫板,站起来拿手指着乔群骂道:“敢回嘴了?你以为谢教官赏识你,就可以不把我放在眼里是吧?来人哪!”铺上地下呼啦啦站起四五个军汉。花驹坏笑着说:“替我摸一下,看他毛长齐没。”四五个军汉蜂拥而上,扒乔群的裤子。乔群用肘用拳很快放倒了两个,其他人露出怯意。

花驹趿拉着鞋过来,说:“哎呀,脾气不小啊,敢在我眼皮底下逞能。立正——”乔群一愣,下意识立正。花驹托起乔群的下巴:“小子,想不想知道张大帅给讲武堂立的什么做派?放屁咣咣的,走道的,尿尿哗哗的,大嘴巴呱呱的。”言罢,花驹左右开弓,打了乔群两个嘴巴,而后朝乔群心窝使劲捣了一拳,乔群摇晃两下,周围军汉趁机狂打乔群,直到乔群倒地。

有人开门进来喊:“南蛮子来了!”军汉们立即散去。东北军里,东北人居多,还有一些河北人、河南人,谢铁骅是湖北人,所以大伙儿背地里叫他“南蛮子”。讲武堂宿舍走廊里,谢铁骅脚蹬皮靴,手握马鞭,行色匆匆。不时推开宿舍的门,搜寻一眼又离去。花驹见谢铁骅没进屋,就跳下地,犹如抓小鸡一样将瘫软在地上的乔群拎起,而后用膝盖顶着,让对方贴墙立起。乔群没站住,又顺墙瘫倒。花驹再一次把乔群拽起,立在墙上,把自己嘴里的烟卷强行插到乔群嘴里,说:“抽!”乔群弱声地说:“我不会抽。”然后“噗”地把烟卷吐到地上。花驹捡起重又塞进乔群嘴里,说:“你给我抽!说你会抽就会抽。”乔群被烟呛了一下,说:“不会。”花驹命令道:“瞎抽!”没有人预警,门突然开了,谢铁骅进来,一眼发现了乔群。

乔群头发蓬乱,一只眼乌青,嘴里叼着烟卷。谢铁骅问:“怎么回事?挨打了是吧?”没人吭声,都在沉默。一屋子人纷纷把视线投向乔群。乔群振作精神,使劲吸了口烟,说:“长官,我们闹着玩儿呢。”花驹再有恃无恐,也是憷谢教官的,见乔群这么一说,松了口气。谢铁骅问:“乔日成是你什么人?”乔群一愣,回答道:“是我爹。”谢铁骅说:“哦,你跟我来。”

沿着讲武堂营区内的石板路,谢铁骅和乔群走去营区大门。谢铁骅看见乔群一瘸一拐,问他:“明明挨打了,怎么不说实话?”乔群说:“老兵说了,新兵进营,头一个科目是挨收拾,这事躲不过的。”谢铁骅明白,不是每个新兵都会挨打,挨打的都是犟嘴的。不过花驹一向爱欺负人。他告诉乔群说花驹十五岁就跟着张大帅,当过土匪,参加过直奉大战,人不坏,就是手黑。如果乔群怕他,他可以把乔群调到别的区队。乔群说:“谢谢教官,我不怕。”到了营区大门,谢铁骅一努下巴,说:“你看那是谁。”

乔群抬头,见老爹蹲在营区大门口的墙角,不由放慢脚步,躲在谢铁骅身后说:“长官,我不想见。”谢铁骅奇怪地问:“为什么?”乔群回答说:“来讲武堂的事,我没跟家里说。”谢铁骅问:“说了又怎样?”乔群说:“我哥原来就在东北军,打仗死了,我成了独苗。我爹说,乔家香火能不能续下去,就看我这个浑蛋了。”谢铁骅沉吟了一会儿,回复道:“你真要是独苗,我可以跟上司说说情,放你回去。”乔群急了,连忙说道:“不行,我就想在这儿混了。”谢铁骅已经见过乔日成,说:“你爹说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乔群想了想,灵机一动,盯着谢铁骅腰间的手枪,说:“把你的腰别子借我用一下行不?”谢铁骅看看不远处的乔日成,心想当爹的不容易啊,这么冷的天,那么远找来,不过奇怪的是儿子见爹,带枪干什么。他问乔群:“你要手枪干什么?”乔群嬉皮笑脸的,有点儿不好意思了,说:“我显摆显摆,我爹一见这个准迷糊。”谢铁骅将手枪连同腰带一起摘了,给了乔群。乔群边系腰带边问:“长官,什么叫‘士不可以不弘毅’?”谢铁骅想了想,回答道:“简单说吧,身为军人,要为国家兴亡计,置生死于度外。”乔群问:“中原大战刚打完,以后还有仗打吗?”谢铁骅叹息着说道:“内有军阀混战,外有日俄觊觎,要我看,东北军打仗的日子还在后头呢。”乔群“哦”了一声,啥叫“觊觎”呢,没明白。乔群告别谢铁骅,拍一下腰间的手枪,挺胸朝营区大门走去。

讲武堂营区门前,蹲在墙根下的乔日成正沮丧着,突然发现一个人站到了眼前。他从脚下往上看,崭新的裤管,锃亮的皮带卡和手枪,晶亮的扣子,再往上是一张极为熟悉的脸,他愣了一下,几乎不敢认识了。再定睛一看,乔日成扑腾站起来,惊呼:“我的妈呀……几天的工夫,你腰别子都卡上了!”乔日成伸手摸摸枪,疑惑地问:“是真的吗?”乔群趾高气扬,派头十足地呵斥道:“别动!站远点儿。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乔日成眯缝着眼睛,上下瞅一瞅乔群,得意扬扬地说:“小子,你爹谁啊!你爹长天眼,别说这儿,就是藏狗洞里,我也能把你翻出来。”说罢,乔日成伸手又摸枪,“你要还认我这个爹,就把这玩意儿还给人家,跟爹回家。”

乔群挪开父亲的手,说:“这个你说了不算,进了讲武堂,我就是少帅的人了。”乔日成哭丧着脸骂道:“你个傻狍子,你当这是什么好玩意儿吗?卡上腰别子,就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了。”乔群满不在乎,现在就是说说,也不打仗,有啥可怕的。他说:“反正……我不想回家了。”乔日成就不明白了,我怎么你了?不就是打一顿嘛,谁家当爹的不打儿子?棍棒底下出孝子,老祖宗就这么传下来的。乔群说:“我就在讲武堂待下了,省得你老说我没正事。”乔日成这下真急了,说:“挎个腰别子就叫正事了?呸!知道老辈儿怎么说吗?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你就是在外面混,也得找个正经的营生啊。”乔群纳罕了,说:“哎呀,跟我哥,你一口一个贵为连副,轮到我,怎么就‘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了’?”乔日成说:“傻狍子,你跟你哥能一样吗?你现在是独苗唉!”乔群铁了心了,拍拍腰间的手枪,回敬道:“你劝啥都没用,我喜欢玩这个。”乔日成叹气说:“你说你不是刀就是枪,正经的庄稼人,你看谁玩这个?”

乔群想了想,突然立正,蹦出一句:“士不可以不弘毅!”乔日成一听耳熟,问:“啥?跩吧你就。你懂啥叫‘士’?听谁忽悠的?”乔群说是少帅说的。乔日成心思不在这儿,说:“你就瞎掰吧你!这话我好像在哪儿听过。”乔日成拉乔群到斜对面露天粥棚,说:“先给我弄碗粥喝,我肚子都瘪了。”

爷俩来到讲武堂对面的粥棚,乔群买了两碗粥和一碟咸菜,想了想,又给爹买了两张刚出锅的吊炉饼。乔日成是饿极了,一口气喝了半碗粥,叹道:“哎呀,肚子倒是鼓起来了,嘴没味儿。”乔群知道爹是馋酒了,喊掌柜的,再来二两烧酒。一个年轻伙计端着酒壶出来,高声吆喝着:“来啦军爷,高粱烧二两。”乔日成听着伙计喊乔群军爷,倒是挺高兴,喝了口酒,一拍脑门:“哦,想起来了,你刚才那句,是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乔日成借着酒兴摇头晃脑:“士不可以不弘毅,弘,宽广也;毅,强忍也。”长官的话,爹能明白,乔群不禁心里对爹有了几分敬意,问:“曾子是谁?”乔日成一听,气不打一处来,这个瘪犊子,老子给你交钱念了四年私塾,你个瘪犊子玩意儿连曾子是谁都不知道,你白念啦!正想开骂,一想忍着吧,劝这个兔崽子回家才是正事儿。

乔日成心里说曾子说啥也没用,还是不能让乔群留在东北军。他咂了一口酒,说:“别打听,曾子是谁我也不认识,还是说你吧。”乔群说:“我?指定了。”乔日成拍拍儿子的肩,呵呵笑道:“我就知道,老子真要放话,你不敢不听。”乔群拍一下腰间的手枪,美滋滋地说:“我说这个,腰别子,我指定扔不下了。在奉天,有这个,人家都喊我军爷,回家谁喊我?”乔日成呼啦变了脸,骂道:“你人模狗样的,小霜怎么办?我已经跟她妈放话了,你人一回去,立马就成亲。

乔群感到意外,问爹:“她妈答应了?”乔日成颇为得意扬扬地说:“答应了。你也不是不知道你爹的面子。”乔群心想是不是吴霜和她妈闹了,她妈那么看不上我,怎么可能是爹的面子就答应了。爹这个人就是这样,什么都吹,牛要是在天上会飞了,就是爹给吹上去的。乔群说:“晚了。长官说了,奉军端老张家饭碗,就是老张家人。”乔日成劈手给他一耳光,骂道:“反了你了,非逼我跟你玩硬的是吧?!”乔日成用碗敲案板喊:“来人哪!”从粥棚后边突然闪出五六个庄稼汉子,七手八脚用绳子将乔群捆了,扔到路边的马车上去。见儿子还在挣扎,乔日成发话:“你不蹦跶嘛,来,给他勒个猪蹄扣!”几个乡亲又一阵忙活。乔日成接着骂骂咧咧:“你个小样,治不了你,我还是你爹吗!对了,等等!”乔日成取下儿子腰间的手枪,走去营区大门对哨兵说:“这个交给你们长官,俺们不稀罕。”哨兵接枪时,忽听乔群一声喊:“快去跟长官报告,我遭劫了!”乔群的嘴被他爹一把捂住,一声鞭子响,两匹马的胶轮车飞跑起来。

乔群和爹置气,让哨兵报告自己被劫,不想却因此惹了大祸。哨兵一听乔群喊他被劫了,立马朝天咚咚咚放了三枪,以花驹为首的一队军汉跑出营区,奋起狂追。花驹边追边喊:“站住!再不站住开枪了。”花驹手起一枪,车轱辘中弹瘪气了,马车滑出几米停住。

乔日成一见开枪了,战战兢兢地下车,赔着笑,递烟给花驹道:“这位军爷,赏个脸,来一根。”花驹叼烟在嘴上,仰着脑袋直着身子让乔日成跷脚给他点烟,吧嗒了一口,一挥手,几个虎狼兵跳上车,把乔群的绳子解了。花驹问乔日成:“你谁呀?”乔日成毕恭毕敬地回答道:“鄙人是乔群他爹,乔大先生。”花驹“噗”地将烟吐在乔日成脸上,说:“乔大先生,你活腻歪了吧,敢到东北军讲武堂抢人?”乔日成满脸堆笑,说:“军爷,先别动气,我一说你就明白了。这小子吧,跟溜达鸡似的,背着我,三溜达两溜达,就溜达你们讲武堂去了。我吧,就这么一个独苗,你大兄弟高抬贵手,放我一马,就当积德了。”

此刻乔群从车上跳下。花驹下令把乔群押回去,一帮军汉裹挟着乔群往回走。乔日成示意乡亲们拦截,但是乡亲们看见一帮当兵的真开枪了,慑于淫威,不敢妄动。乔日成鼓足勇气,跑前几步,拦住花驹恳求道:“军爷你眼毒,就这种货,根本就不是扛枪的料,枪一响一准尿裤子!”花驹戏弄地说:“你儿子可不是这么说的,他想骑大马挎洋刀,跨哧跨哧往前蹽。”乔日成无奈,抱住花驹一条腿哀求说:“我俩儿子都死在你们东北军了,总得给我留个种吧!你不答应,我今天破裤子缠腿了。”花驹飞起一脚,将乔日成踹翻。

走出十几米远的乔群回头看见了这一幕,心里一疼。乔日成爬起来,满嘴流血,用手摸摸,“妈呀”一声:“我牙没了!”乔日成爬行着,四下找牙。花驹笑道:“滚吧,你要是不知好歹,就不只是满地找牙了。”乔日成急了,喊道:“我豁出去了,不放我儿子,我跟你们没完!”乔日成疯了似的冲上去。一个军汉飞跑过来,一枪托将乔日成砸趴下。乔日成瘫在地上,好半天才“哎哟”一声:“闹着玩抠眼珠子——你们下死手啊!”

乔群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将老爹扶起来。乔日成大骂:“滚犊子!我养你一回,好歹是你爹,就看着这帮牲口打你老子?!”到底是血浓于水,乔群夺了一个军汉的枪,挨个戳点:“都听着,哪个再对我爹无礼,我一枪崩了他!”气氛立时紧张。

乔日成看见儿子给自己撑腰,一骨碌爬起来,神气活现地嚷嚷:“拉稀了吧?这回都拉稀了吧?”花驹一看,这还了得,乔群胆子也太大了,敢拿枪指着弟兄们,勃然大怒道:“把这爷俩给我捆起来!”几个军汉冲上来,先把乔日成撂倒。便在这时,乔群手起一枪,一个军汉的腿被击穿,应声倒下。还是花驹反应灵敏,他一个箭步,用手枪顶住了乔群的后腰,说:“你小子闯大祸了!马上把枪给我放下。”乔日成这下也傻眼了,说:“你小子不是犯浑吗!放下,把枪放下!”乔群举着枪瞄准一帮军汉说:“爹,没你事,快走!”几个乡人赶紧把乔日成拽上马车,猛抽一鞭,马车颠起来。乔群见马车走远,慢慢把枪扔在地上,束手就擒。

吴霜远远地看见村外小路上乔叔几个人坐马车回来了,给妈端上晚饭,拾掇利索了,就跑过石板街,一头扎进乔家院子。见乔日成一个人坐在门槛上抽闷烟,吴霜问:“叔,看到乔群了?”乔日成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别提了……也是怪我,这小子闯大祸了。虎糙糙的玩意儿,看我挨欺负,一枪就把东北军的什么人撂倒了,把我吓得呀,魂都没了!”乔日成也不知道是冻的还是伤心的,反正是眼泪鼻涕一起来,也不忌讳吴霜在一旁,撸了撸鼻涕,抹抹手。吴霜最见不得人埋了吧汰的样子,扭过脸去。过了一会儿,吴霜问:“咱们占理吗?”乔日成叹息道:“咱一个草民百姓,占理又怎么样!”吴霜心里想乔群嘴上跟他爹不依不饶的,也还是孝顺,自己的爹,他自己顶撞行,挨别人欺负,哪能让戗。吴霜惦记乔群现在咋样了,问:“乔群他人呢?”

乔日成愁眉苦脸地说:“抓回去了。”吴霜心里暗暗焦急,抓回去,那还不得挨打啊,一顿军棍下来,那得成什么样儿。乔日成安慰吴霜道:“别难过,我估摸,也就是挨顿胖揍,闹不好把他除名,这倒成好事了,他会死心塌地跟我做豆腐。”吴霜心想那是不可能的,乔群整天耍大刀、听三国,心大了去了,既然闯出去了,就他的那个心性,不混出点儿名堂,他不会甘心。看来,想见到他,不容易了。

乔群自然是挨了一顿军棍,然后被关进奉天讲武堂的禁闭室。月光从铁窗投射进来,似明又暗。乔群蜷缩在室内一角,神情沮丧。发回水,积层泥;经一事,长一智。乔群一直恨自己那个爱吹牛的爹,可是真看见爹挨打了,才知道自己和爹的骨头和筋是连着的,爹疼,比自己疼更难受。

外面传来重物轧地的声音,由远至近,愈来愈响。乔群两手攀窗,引颈向上,见街巷里走过一队日本兵,随后是两辆汽车,车后牵引着两个庞然大物,上面蒙着苫布。车子似乎被路沟卡住了,几个日本兵操着叽哇的日语,奋力推车。便在这时,乔群从掀了苫布一角的地方发现了异常粗大的炮管。这个发现让乔群非常震惊。忽然听见有脚步声,禁闭室的门开了。乔群两脚落地,来人是谢铁骅。

谢铁骅带来的消息是讲武堂决定把乔群除名。乔群沉闷了一会儿,想想也好,爹正盼着自己回家呢。不过乔群想得太美了,谢铁骅接下来告诉乔群,天亮以后,宪兵队会把乔群送进监狱,他将面临九个月到一年的刑期。不过这是最好的结局了,最坏的结局没准儿会被枪决。奉军的家规一向很严酷。听罢,乔群顺着墙体慢慢下滑,坐到地上。他是谢铁骅挑来的学员,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谢铁骅也保不了他了。谢铁骅希望乔群不要自暴自弃,他还年轻,前面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乔群沉默着,谢铁骅转身要走,他才想起来他刚才见到的事。他说刚才从后窗看见日本人往城里运炮,炮口这么粗,他比画了一下。谢铁骅大吃一惊,让他再比画一下。乔群往谢铁骅屁股上比画了一下,就是说快赶上谢铁骅的腚大了。

谢铁骅琢磨不出来这是什么炮,他还没见过那么大口径的火炮,他判断应该是从日本本土运来的。乔群觉得自己虽然被除名了,可是应该告诉教官,没准儿事关重大。此刻乔群有点儿想重新当回军人的渴望,身为军人,一旦国家有难,就有机会冲到前线,事到如今,可惜了。乔群相信日本人半夜偷运火炮,有点儿像做贼,没安好心。

谢铁骅分析关东军在东北有两万部队,动枪动炮也属正常。乔群不那么想。乡下有句话:“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谢铁骅从禁闭室的后窗向外面看看,街面很平静,他若有所思地拍拍乔群的肩膀,似有几分感动,而后匆匆出了禁闭室。

东北军讲武堂营区大门口,一辆破旧的英式六九吉普车醉汉一般跌跌撞撞地狂奔出院门。值勤的哨兵跑出哨棚时,吉普车已经消失在夜色弥漫的街市里。吉普车一路向西狂奔,前面出现日军押送重炮的队伍。驾车的是谢铁骅,他急打方向盘,拐进小街,在清寂处熄了火,之后在车里换了便服,抄近路追赶日军。清幽的月光下,两辆牵引车拉着两门重炮在市街上缓慢行进,发出隆隆的声响。炮体被苫布遮盖着,但可以隐约辨出超大型火炮的形状。数十个持枪的日本兵在两侧护卫,围着炮车跑步跟进。偶尔有驻足观看的行人遭到日本兵的驱赶和斥骂。

坐在炮体上的日本兵雄井掉了什么东西,他纵身跳车,四处搜寻,捡起一支画笔。他的长官是一个矮胖子,叫伍长。伍长申斥雄井捡什么东西,雄井给他看了一眼。伍长看见是一支画笔,“啪”地给了雄井一个巴掌,夺过画笔,在月光下欣赏着,然后“啪”的一声把画笔折断,对雄井一顿骂。他认为派军人来满洲,不是让军人来画画的。雄井立正解释自己从军以前是自由职业者,绘画是一个美好的爱好。伍长对雄井的爱好不屑一顾,他觉得不合时宜,应该放弃它。雄井心里说我试过,这很难。伍长认为人总得有点儿爱好的话,那就培养新的爱好——杀人!雄井理解不了,杀人怎么能成为爱好呢?他连鲤鱼都没有杀过,怎么能杀人呢?这种爱好实在有点儿不可思议。不过伍长是糙人,雄井也不想和他啰唆。雄井眼睁睁看着伍长把折了的画笔扔到正在经过的桥下,有点儿心疼。

喧嚣远去。谢铁骅从桥下钻出,来到桥面,驻足眺望。日军队伍走进了桥对面的日军兵营。谢铁骅回到小街,开车,直奔驻扎在奉天的守备部队东北军第七旅。

旅长王以哲听完谢铁骅的报告,陷入沉思。过了许久,王旅长让谢铁骅直接报告给奉天最高长官荣臻,看他有什么意见。

此时东北军参谋长荣臻官邸里热闹非凡,阔大的厅堂里正在唱堂会。一个着了戏装的青衣袅娜上场,双手握在腰际,深深道了个万福,而后伴随着京胡、二胡唱起了《宇宙锋》。厅堂里聚集的十几个东北军高级军官喝彩叫好。一个副官从耳房出来,对荣臻耳语,说讲武堂谢教官有要事报告。荣臻皱皱眉头,不高兴地说:“今天是礼拜,他也不挑个时候。”副官转身想去告诉谢铁骅说荣臻不在,荣臻摆了摆手,想了想,起身去了耳房。

荣臻接到了谢铁骅的报告,谢铁骅分析说东北的关东军没有这样的超大口径火炮,这两门炮应该是从日本本土运过来的,并且想瞒过东北军。“假如事实真的如此,”谢铁骅顿住,荣臻让他往下说,谢铁骅道,“这事不可小视,我们要往坏处想。”

荣臻心里琢磨谢铁骅的话,心想难道日本人想干我们?

当时的《大日本帝国陆军刑法》第35条规定:“司令官无故向外国开始战斗者,处死刑”;第37条规定:“司令官无故擅权命令军队进退者,处死刑或无期徒刑或七年以上有期徒刑”;第38条规定:“不等待命令而无故战斗者,处死刑或无期徒刑或七年以上有期徒刑”。荣臻想到这里,相信日本关东军司令部绝对不敢贸然采取什么军事行动。而且,日本是国际联盟的常任理事国,不会有什么挑起争端的举动。想到这儿,荣臻拿着话筒,哈哈大笑起来,他觉得谢上校多虑了,虽然他很欣赏谢上校的想象力。一个,日本的法律在先;二个,关东军在东北境内只有区区不到两万的兵力,而东北军有几十万精良部队,这还不算杂牌。日本人长了几个胆?谢铁骅小心翼翼地提醒他东北军的二十万精锐都驻在华北。荣臻不以为然。他觉得又不是隔洋跨海,今天开打,明天把队伍拉回来都来得及。暗想谢上校应该好好当他的教官,用不着咸吃萝卜淡操心。

这时厅堂里传来一句娇嗲的念白:“爹爹呀!有道是先嫁由父母,后嫁由自身,此事就由不得你了。”荣臻是戏迷,这叫“千斤话白四两唱”,错过了念白多可惜。荣臻匆匆扔了话筒,急着回到大堂听戏。话筒没有挂住,掉了下来,谢铁骅在电话另一头听见咿咿呀呀的声音,不禁深深忧虑起来。谢铁骅在想,此事重大,不应该轻视。两门炮口直径二十四公分的重炮,从日本本土漂洋过海地运过来,想必是在旅顺下船,再运到奉天。如果没有计划军事行动,为什么千里迢迢运来重炮?折腾什么?他也不敢妄加判断。他心里沉重迷茫,正如电话那头《宇宙锋》里唱的“杜鹃枝头泣,血泪暗悲啼”。

奉天监狱里,两个狱警押着乔群走过监狱长廊,哗啦啦打开一间狱舍,将乔群一把推进去。典狱长李延庆隔着铁栏喝道:“听着,从现在起,你就没名没姓了,以后喊79,你要答到。”乔群沉默不语,用阴鸷的眼神看李延庆。李延庆看看乔群一脸的桀骜不驯,骂道:“犯人我见多了,你小子一看就有反骨!”乔群依旧没有搭腔。李延庆心说等我倒出空来,非直直你的罗锅。看到李延庆等人远去,乔群转身,见板铺上一行六个犯人都醒了,或坐或蹲或跪,用异样的眼神看着他。

睡在头铺的一个叫张之勇的犯人突然一声喝:“79。”乔群没反应。另一个犯人说:“你哑巴了?”乔群依然没反应。张之勇打了一声口哨,众人纷纷跳下床,饿狼一般扑向乔群,拳打脚踢肘拐,其势如暴风骤雨。乔群开始还试图反抗,但很快就瘫软在地。犯人们异常开心,打得从容不迫,且极富节奏。张之勇站在旁边看热闹,等着乔群告饶。乔群痛不欲生,但始终没有求饶,甚至连一声呻吟都没有,这让犯人颇为好奇。张之勇仔细观察乔群,用鉴定一样的口气道:“好样的,这是个贼皮!”于是开始了又一轮打击。

有一拳打在乔群的眼眶上,肉皮开裂,血漫过脸颊。乔群紧咬牙关,还是没有声息。一个犯人说:“老大,没准真是个哑巴。”张之勇翻开乔群的眼皮。乔群终于弱弱地开口了:“老子不是哑巴。”众犯人你看我,我看你。张之勇去炕上盘腿大坐吩咐道:“小的们,再给我打!直到他告饶。”

哨音凄厉地响起。放风时间到了,一间间狱舍的铁门开启,犯人们经过长廊来到操场上,散在四处。坐在墙角昏睡的乔群听到响动,只是撩了下眼皮,又昏睡过去。一个犯人过来,使劲踢了乔群一脚,骂道:“起来起来,老大说了,从今儿个起,粑粑尿都归你了。”见乔群没反应,犯人用木棍撅出一块屎,抹到乔群脸上。乔群一跃而起,在怒目相向中和犯人对峙。他用膝盖把对方顶在墙上,又用手叉住对方的脖子。犯人低声道:“你小子别犯浑,打了我,老大不会放过你的。”乔群没在乎,心想你们还能把我怎么样。犯人提醒他别不知好歹,小日本厉害,老大差点儿把一个日本人抹脖子,是这儿的号底子,号子里的人没有不怕他的。乔群不想惹事,于是松手了。几秒钟后,犯人倒退着走出牢门,乔群则拎着盛着屎尿的便桶跟出去。

晚饭时光,夕阳斜照,周遭静谧。驻奉天关东军某联队营区内,盖起了一座高七米的铁皮房子,两座重炮就在这座房子里隐蔽着。重炮安放在基座上,基座下沉一米左右,四周砌有掩体。雄井坐在营区一隅,眯着眼打量前方铁皮房内的重炮,一边在画板上涂涂抹抹、勾勾画画。离他十几米远的地方,曾经折过雄井画笔的伍长在木桶里洗澡,热气蒸腾中不时地甩出一句日本小调。一群日本兵围过来,看雄井的速描。画板上,重炮的炮管昂首朝天,由于过度夸张,炮管不仅变形,和炮身的比例亦失调,看上去更像男人的生殖器。一个日本兵摆胯,猥亵地笑问雄井君是不是在画他。几个日本兵议论着已经几个月没尝过女人的滋味了,雄井似乎没听见,在画板上嚓嚓走笔。一个日本兵听说有人运炮时经过朝鲜釜山,打听军部有没有用高丽女人招待大家。雄井听着,十分漠然。他心里说我在审美上有洁癖,高丽慰安妇看上去很肮脏,不合我的口味。一帮日本兵说着下流的笑话,猥琐地哄笑着。

伍长裸着上身,下面裹着浴巾过来,朝画板上瞄了一眼,一阵刺耳的浪笑,撇着大嘴说雄井这两门炮看上去很坚挺,遗憾的是没有找到目标。雄井站起立正回答说:“目标是有的,您也许忘了,一是北大营,二是东北军机场。”伍长一愣,看看左右,抽了雄井一个嘴巴。雄井不解,伍长低声道:“听着笨蛋,你没说错,可这是参谋部的机密,连我都不敢随便乱说。”雄井惶惶然。伍长将雄井的画笔抢过来,咔嚓折断,喝道:“你到底有几管画笔?”雄井从神户出发时买了五管,路上又买了两管。伍长讨厌雄井总想当画家,他恨不得现在把雄井的画笔都折断。雄井不以为然,募兵时长官说过,“支那”即使发生了战事,也会很快结束。若是这样,干吗荒废自己的专业呢。

伍长觉得让雄井这种人来“支那”是个错误。雄井却一直以为,“支那”的异域风光或许能给他带来灵感。伍长看着雄井一副和大家格格不入的表情,笑了,心说好吧,我也许能帮你找找灵感。伍长微笑着朝雄井招手,雄井跟着伍长来到露天摆放的浴桶前。

伍长命令来人,把雄井头朝下,放到浴桶里。几个日本兵放倒雄井,倒提起他的两条腿,将他的脑袋浸在木桶的水里,浸一会儿抬出来,再浸入,如此多次。雄井挣扎着,哇哇大吐。伍长蹲地上问:“你肯定不是第一次被惩戒,是吧?”雄井哇地吐出一口水,喃喃地回答:“长官,我如果记得不错,这是第四十六次。”倒立的雄井居然没忘记敬礼。伍长说:“记住,以后别让我再看到你的画笔。”伍长两手掐住雄井的颈子,将雄井的头再一次塞进水桶里。

奉天监狱里,监舍鼾音一片。长铺上的犯人都已熟睡,只有乔群还醒着。他困得已经坐不住了,改用跪姿给张之勇捏脚捏腿。张之勇闭着眼问乔群是怎么进的监狱,他问道:“后来呢……”乔群眯盹儿着说:“后来枪响了,子弹从左腿进去,又钻进右腿,卡在骨头缝里。”乔群在张之勇的腿上指点着。乔群告诉他自己后来挨了一顿打,被开除了,判了九个月。张之勇还问后来呢,乔群没回答。张之勇眯缝着小眼,见乔群在打盹。他飞起一脚,将乔群踹到铺下。邻近的犯人被惊醒,纷纷坐起。乔群爬起来,把阴沉的目光投向张之勇。

张之勇伸出食指和中指做钩状威胁乔群要是这样看他,他会把乔群的眼珠子抠出来,当鱼泡踩。乔群沉默。犯人们蠢蠢欲动。先是一个犯人跳下地,接着又有两三个犯人下地,他们活动着筋骨,抵近乔群。一个叫疤瘌的戴手铐的犯人喊:“等等,带我一个!”说着疤瘌去墙缝里取了根折断的锯条,叭地将手铐打开。这个情景令乔群惊奇不已。

月光惨白,牢舍里弥漫着乖戾而恐怖的气氛。一个犯人巴结着老大,请他发话。张之勇轻轻说了一句:“死觉。”犯人噤声,乖乖回到自己的铺位。张之勇沉声说:“过来,捏脚。”乔群默声向前,使足了劲儿给张之勇捏脚。张之勇疼得惨叫一声。刚去铺上躺倒的犯人又纷纷坐起。张之勇说:“你找死吗?”乔群轻声地说:“有本事单挑,敢吗?”张之勇扫了一眼一帮犯人说:“你们谁都别动,我做了他!”然后赤脚下地叫嚣道,“兄弟,你想好了,我是长刑,怎么都是完蛋。”乔群不言语。张之勇的主意是乔群只要给他磕个头,叫声爹,他就放过乔群。乔群依旧不言语,暗暗作好了迎战的准备。

张之勇迅疾出击,只一拳就把乔群打翻在地。一帮犯人喝彩,起哄。疤瘌快意地吆喝着:“打个场子,闪开点闪开点……”张之勇说:“现在叫爹也不晚。”乔群一个漂亮的鱼跃,站起来,双手一抱拳说:“我已经让过你了,来吧。”张之勇再出击时,乔群闪过,顺势一脚,对方噗地倒地。如此两三个回合,张之勇渐渐不支,连连吃招。他寻机从板铺下抽出一把自制的匕首,道:“小子,你今天倒霉了,这把刀还没见过血。”犯人惊呼四散。乔群并不慌张,他一招一式地沉着应对,总是让张之勇扑空,最后他上演了空手夺刀,并把刀尖指向张之勇的喉咙。张之勇闭了眼睛认栽了,说:“杀了我吧,杀了我你就是老大。”

乔群犹豫了几秒钟,将匕首用力抛出。刀子扎进墙缝里,抖颤着,发出嗡嗡的响声。乔群跳到铺上,蒙头就睡。张之勇爬起来,阴沉的目光死盯着乔群。一个犯人说:“老大,你发个话。”张之勇轻轻道:“死觉。”

监舍里,疤瘌把头探出被窝,见鼾音四起,偷偷捅了一下乔群,小声说:“别装睡啦,来号子里,头三宿没人能睡着,除非你神仙。”乔群在暗夜中睁开眼睛,用余光扫了一眼疤瘌,不言语。疤瘌伸出手,小声说:“号子里叫我疤瘌,外面叫我六指儿,你要不嫌,我想和你做哥们儿。”乔群没反应。疤瘌有点儿扫兴,心想你不认就算了,我就知道,上赶子不是买卖。疤瘌刚要躺下,乔群抓住疤瘌的手。两只交叠的手在暗夜中摇了又摇,表示认了哥们儿。乔群扳开疤瘌的手掌,借着气窗透进的微弱光亮观察,奇怪,也不是六指啊。疤瘌解释说:“六指就是偷,要不能给我戴这个手铐嘛!”疤瘌从枕头底下摸出手铐。乔群问他白天咋办,疤瘌解释说:“每天一早再戴上。”原来疤瘌想戴就戴,想开就能开,对他来说,这个不叫锁。疤瘌吹嘘着他最神的一次,开过警察局钱柜的锁。

一道手电筒的强光从铁门扫进来。两个人忙把头缩进被窝,装作酣睡。手电筒的光消失,疤瘌又探出头。乔群问他:“老大叫什么?”疤瘌告诉他:“老大叫张之勇,江湖人称歪子哥,人不坏,就是脾气狗。”乔群问他凭啥打自己,疤瘌解释说这也是祖上传下的规矩。乔群奇怪监狱还有祖上,疤瘌说远的不知道,《水浒传》里的林冲厉害吧,刚进牢时,也挨了四百杀威棒。乔群这才明白,这种地方,就比谁的拳头硬。谁硬谁睡头铺,头铺就是老大。照乔群这个硬法,熬一年就能睡头铺。乔群暗想一年太长了,我只有九个月的刑期。疤瘌问乔群想怎样,乔群说想过过头铺的瘾,最多一个月。疤瘌觉得不可能,歪子哥死都不会把头铺倒给乔群。乔群要和疤瘌打赌,疤瘌答应乔群要啥他都给,不过要等他出去。乔群说不必,就要疤瘌教他开锁。疤瘌以为乔群也想吃六指这碗饭,乔群说那倒不一定,他是觉着好玩,万一哪天给他戴上铐子,也省得遭罪。疤瘌挺仗义,觉得都哥们儿了,好说。两人又伸出手,握住摇了摇。

奉天关东军二十九联队操场上,夏日炎炎,营区一片知了的叫声。岩谷川手持军旗,一个人在操场上练习正步。雄井坐在操场一角在画板上练习速描,他的画笔落下,出现在画板上的岩谷川神情滑稽,军旗上的太阳变成了女人的脸。雄井一边画一边想,这个1931年的夏天着实令他不安,他已经十七天没挨打了,有一种被遗忘的感觉。场上的岩谷川踩着想象中的鼓点前进,动作一丝不苟。绕场一周后,岩谷川发现了雄井,走过来看雄井的画作。岩谷川奇怪旗上为什么画了个女人头,雄井觉得她代表欲望。雄井无法理解,这么热的天,又是礼拜天,岩谷川在操场上的行为太奇怪了。原来岩谷川在练习入城式。岩谷川把军旗交给雄井,让他来体会一下,他做雄井的护旗官。

岩谷川下达口令,两人重新走起正步。雄井问入哪一个城,岩谷川兴奋地憧憬说“支那”城市太多了,他可以想象。雄井让他挑一个他感兴趣的,岩谷川认为当然是奉天。雄井奇怪咱们已经在奉天了。岩谷川表示不一样,作为胜利者入城,这座城市就属于我们了。雄井吃惊地看着岩谷川,问他是突发奇想吗。岩谷川兴奋地告诉他,自己每天都这样想。一个军官跑来说,队长让他执行一项紧急任务。岩谷川跟着军官匆匆走了。

奉天火车站,人来人往。岩谷川已经换了便装,匆匆跑进站台,跑去一列停泊在轨道上的客车。他的前脚刚踏上车梯,列车就开动了。列车包厢里,岩谷川叩开一节包厢,里面坐着穿着便装的关东军中校参谋石原莞尔。

岩谷川躬身示礼道:“上尉岩谷川奉命报到。”原来岩谷川的任务是护送石原莞尔。石原莞尔问岩谷川:“让一个上尉护旗官护送一个中佐参谋,你不觉得太奢侈了吗?”岩谷川回答道:“不,我备感荣幸,队长说了,您是关东军的‘大脑’。”

石原莞尔是个日本军界有名的怪人,他博览群书,桀骜不驯,小时候就不爱洗澡,笔筒里养着他从自己身上抓的虱子。他不把天皇放在眼里,军界的人都觉得他疯疯癫癫的,但是,他受河本大作大佐的赏识。河本大作大佐就是1928年皇姑屯谋杀张作霖事件的主谋。石原莞尔被任命为关东军作战参谋是由于河本大作大佐的强烈推荐。

石原莞尔毕业于日本陆军大学,在德国留过学。1929年7月,在一次参谋旅行中,时任中佐的石原莞尔对着关东军的参谋们首次发表了他的“最终战争论”和“满洲土地无主论”。板垣高级参谋对他十分佩服,据说石原的话他一个字不漏,全记在笔记本上了,回奉天后,他找石原莞尔再次研究。于是石原莞尔中佐、板垣征四郎大佐、花谷正少佐和今田新太郎少佐就每星期碰一两次头,专门研究占领和统治满洲的问题。石原还叫人拟了一份计划,1930年12月计划完成。石原认为,日本在战略地位上处于不利的地位,日本国土没有纵深,没有战略物资资源。所以,日本一定要有一个后方基地,这个基地就是满蒙。此时他已经完成了一份报告——《扭转国运的根本国策——满蒙问题的解决案》,交给军部,正在等待军部的意见。

石原莞尔让岩谷川坐下,岩谷川毕恭毕敬地坐下。石原莞尔说:“说我是关东军的大脑,这个譬喻稍显夸张,不过日后的某一天,你会发现这次旅顺之行绝对可以载入历史。”关东军司令部设在旅顺。岩谷川知道即将发生的事变将使日本的疆土扩大,而眼前的人,就是这一切的倡导者,他对石原充满了敬仰。石原莞尔把头转去窗外,窗外的土路上,行人和车辆一闪而过,稍远的地方是连绵起伏的群山。石原莞尔在武汉、海南都作过中国各阶层分析,感叹道:“这个国家的节奏太缓慢了,几乎千年不变,我不知什么东西会让它改变。”

旅顺关东军司令部的楼道前,板垣征四郎在台阶前迎候石原莞尔,看到岩谷川,问道:“他是谁?”石原莞尔告诉他来人是护旗官岩谷川上尉,专门护送自己来的。板垣征四郎请他跟随自己,算一下这次石原走了多久,石原莞尔说是四十七天。板垣征四郎说:“如果我记得不错,你的参谋旅行已经是第三次了。”石原莞尔说:“不,算上你我那次,这是第四次。东起大兴安岭,西到长白山,满洲大一点儿的城镇我都去过了。”板垣征四郎看得出来,石原兴奋得几乎按捺不住了。石原莞尔四天三夜没合眼,觉得身体快要崩溃了,但是依然十分兴奋。板垣征四郎想让他直接向本庄繁将军汇报,石原莞尔说要先洗个澡,他身上的虱子可以组建一个联队了。

板垣征四郎犹豫了一下,石原莞尔不爱洗澡是出了名的,现在本庄繁将军指示要马上听石原莞尔的汇报,他却要先洗澡,看来石原莞尔被他身上的角质层和虱子已经折磨得实在无法忍受了。板垣征四郎带石原莞尔到浴室衣帽间,岩谷川帮石原脱了衣服,石原活动两下臂膀,直奔浴室。

浴室里热气蒸腾。石原莞尔裹着浴巾,眼睛微闭,漂浮在木桶里。一会儿,房门开了,四五个军官簇拥着关东军司令本庄繁走进来。板垣征四郎趋前小声地说:“长官看你来了,赶紧穿衣服。”石原莞尔是个无所顾忌的人,他半睁眼睛叹道:“呵,真舒服……如果长官不认为我无礼的话,就让我在水里多躺一会儿吧。我一个多月没洗澡了。”一个军官拽过椅子,本庄繁正襟危坐,手拄军刀,不发一声。

木桶里的石原莞尔扯过桶边的内衣,对着投射进的一束阳光捉虱子。他年幼时经常抓身上的虱子放在笔筒里,时不时放出虱子来,让它们行军、打架。他对虱子有奇怪的兴趣。此时他动作从容,不慌不忙,每捉一个虱子,都小心翼翼地放在木桶的边沿上。之后他掉转各种角度,饶有兴味地看着虱子在木桶边沿上爬行。

阔大的浴室静寂无声。石原莞尔这一不羁行径让军官们侧目,甚而愤怒。众人用余光窥察本庄繁的神色。本庄繁神情肃然,表情不耐烦。板垣征四郎提醒说:“石原君,司令官是来听你报告的。”石原莞尔手捏一个虱子,放在浴桶边沿上,说:“我的报告已经开始了。看见了吗,这就是‘支那人’。”然后用手指桶边上爬行的虱子,说,“‘支那’说大很大,说小很小,虽然人口号称四万万,其实我们要对付的,不过是一个一个独自称王的小小军阀,以帝国皇军之武功,只须轻轻一捻。”石原莞尔用指甲捻死了桶边上一个虱子,“我的拙作《满蒙生命线》,就用这个做的开篇。”

进入20世纪20年代以后,所谓“满蒙生命线”理论已经成为日本的主流舆论。到了1931年,政友会议员松冈洋右在众议院上说:“我认为满蒙问题是关系到我国生死存亡的问题,是我国国民的生命线,国防上、经济上必须这样考虑。”在这之后,《每日新闻》曾经连发三十几篇社论,叫作《满蒙生命线论》。一时日本全国从上到下“满蒙生命线”甚嚣尘上。

本庄繁看着石原莞尔抓虱子,捏虱子,实在恶心,也懒得听他炫耀了,用手势打断石原的话,起身说道:“晚上八点钟,我在寓所等你。”

乔日成见吴霜成天闷闷不乐,要带着吴霜去监狱看乔群,问吴霜妈的意见,吴霜妈同意了。从柴河堡临行前,还是湛蓝的晴天,半路上,日光暗淡。吴霜望着天空,乌云密布,像是要下雨了。乔日成叹道刚才还是大晴天,说变脸就变脸,这就是过日子。乔日成甩了个响鞭,马车颠起来。

到了奉天监狱探监室里,乔日成和吴霜等着探视乔群。乔群戴着手铐出现了。隔着铁栅栏,仨人见面。见乔群满脸乌紫,乔日成面有惊骇,吴霜倒吸一口凉气,旋即落下泪来。朝思暮想时刻挂念的人就在面前,乔群不辞而别给她带来的委屈、怨恨,想说的话千言万语,都憋在心里,却一句也说不出来,只是不停地掉眼泪。乔日成对儿子心有怜悯,却积习难改,习惯性地讽刺道:“这是怎么了?你不军爷吗,怎么让人家打个乌眼青?”乔群难堪地朝吴霜笑笑说:“哭啥呀,不哭,你哭了就不好看了。”乔群想伸手摸摸吴霜的脸,多日不见,他也很想念吴霜,怎奈老爹在一旁,不好轻浮。乔群嬉皮笑脸地跟他爹说:“这是老犯们给我的见面礼,进了这种鬼地方,不死也要脱层皮。”乔日成讥道:“恶人就得恶治,你这回服了吧?”乔群不言,梗着脖子。

爷俩好久不戗戗了,这回一见面就开始戗戗。这其实是男人之间、父子之间最亲昵的对话。乔日成嘲笑他说:“你混到这个粪堆里了,还梗着脖子,你谁呀?”乔群是调侃也是安抚地说:“咱不贵族吗,倒驴不能倒架。”

乔日成左右看看,说:“咱祖上出了个御前行走,你就把自己当贵族啦?”乔日成面有羞涩,压低声音说,“小霜也不是外人,那是说着玩儿的,瞎编的,你还当真了?”乔群假装惊奇地说:“啊?这么说,镶蓝旗也是瞎编的?”乔日成小声说:“都是瞎编,你爷编出个镶蓝旗,我就顺着……编出个御前行走,咱祖上是闯关东过来的,在人家地盘上,不是怕挨欺负嘛。”乔群就知道是爹瞎编的,丝毫不觉得惊讶,爹说话一向胡编乱造。乔群的爷爷,也就是乔日成的爹觉得草民嘛,就是打酱油的。打小就嘱咐他,打了酱油别卖呆儿,别啥事都掺和,惹不起躲着走,咱乔家祖辈都是顺民,到你这儿,不能另起高调。“叔,别说他了,他也是为了你才惹的祸。”吴霜擦擦眼泪,她心里疼,不愿意让乔群再挨自己爹的骂和说教。乔日成其实最内疚,他骂自己太失策,怎么能上东北军去抢人呢,跟人家当长官的跪下求放人才是正经主意,说了大半辈子的书,啥道理不明了啊。唉,失策啊。不禁叹道:“也是也是啊,哎呀,爹没能耐。爹要是孙悟空,就变个替身,替你蹲监狱。”

狱警在一边催促:“有话快说,到点了。”乔群赶忙说:“小霜,咱俩的事,我爹都说了。我一个蹲过大牢的人,就算将来出去了,也没脸回柴河堡,你还是……”话没说完,吴霜果决地打断他说:“不,我只想求你,以后有点儿正事。”乔群说:“我人在号子里,还能有啥正事?”乔日成这回不讽刺乔群了,他语重心长地告诉乔群要学乖一点儿,人家让你趴着,你就别站着;让你学狗叫,你就汪汪汪。

乔群一脸鄙夷,心说就是说跟谁都装孙子,那可不行。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乔日成见儿子不吱声,探监时间又到了,急了,要乔群懂得示弱,不懂装孙子,最后就当不了爷。乔群想起有人说这儿的典狱长姓李,听说是柴河堡的人。乔日成故意装糊涂,让乔群往明白上说。乔群压低声音问爹能不能走个人情,让他帮自己在里边找个美差。乔日成这下架龙上了,说:“那可是大人情,爹走得起吗?爹就会做豆腐。”

他指望儿子求求他,让他这个当爹的好好树立起威望。可是自己的这个瘪犊子就是不会好好说句软和话,要不也不能打小儿就见天儿挨他的揍。乔群一看爹的那个故作傲慢的神情,心想你就自己美吧,我就不求着你说话。乔群没接他爹的话茬儿,只是让吴霜回家多加点儿棉衣,拿猪大油润润手,手背儿都冻孬了。嘱咐完,乔群哼着小调,唱的是“刘王古城泪不干,满斗焚香瞩告天”,转身走远了。

吴霜听乔群嘱咐自己的话,心里又甜又酸,甜的是乔群心里疼自己,酸的是下一次见他不知道是啥时候。乔日成看着儿子的背影,又心疼,又无奈,沮丧着喃喃地说道:“这个王八犊子,鳖羔子,他就是个孽种啊……孽种啊!”

第三章 越狱

旅顺的街边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树。樱花早已经开败了,现在是紫薇花盛开的季节。本庄繁来中国已经多年,他先后任职于北平、上海、奉天,又作为张作霖的军事顾问随着奉军打过直奉大战,辗转中国各地。比较起来,旅顺是他最喜欢的地方,夏天不炎热,冬天没有严寒,一年四季海风清鲜,花团锦簇。

此刻,本庄繁在他的寓所里等待着石原莞尔的出现,一旁的板垣征四郎见他面有不悦,小心翼翼地没有说话。刚洗过澡的石原莞尔戎装一新,腰里挎一把长长的军刀出现在走廊,整个人变得精神抖擞。进门之前,他看看表,晚上七点四十五分,比本庄繁约定的晚上八点汇报的时间早了十五分钟。他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轻轻叩门,道:“下官石原求见。”本庄繁的声音嗡嗡地回复说:“进来。”

石原莞尔进入房间,敬了礼,说:“长官,我来早了十五分钟,希望您不介意。”本庄繁有意怠慢石原,视线好半天才从桌子上的地图移开,看一眼旁侧的板垣征四郎,对石原道:“有人告诉我,你是当年帝国陆大最顽劣的毕业生,我甚至想不好,是你来适应我呢,还是我来适应你?”石原莞尔说:“真实的情况是,我是当年陆大第三十期的首席毕业生。”本庄繁“哦”了一声,爱答不理。一旁的板垣征四郎也是陆大的,比石原早两期,而且在武汉做间谍期间,他是石原的上司。但是他非常钦佩石原,可以说,他是石原的忠实崇拜者。见本庄繁因为石原洗澡而被怠慢的事儿动怒了,忙解释说:“石原莞尔的首席毕业生确实是有档案记录的,只是,在毕业典礼那天,石原君突然被校方降为次席生。”

对于这件事,石原莞尔至今都觉得莫名其妙,他想不起来到底干过什么事让他的首席突然被降级。其实,起因是他毕业的前一年,即1918年,陆大特命检阅的时候他做过的一件事。所谓特命检阅就是每年由陆军元帅或大将代表天皇到各地去检阅部队。和平时期,特命检阅是日本陆军最重要的事情。那年到陆军大学来检阅的是元帅梨本宫守正亲王,梨本宫老远就看着石原莞尔不对劲,石原穿的军装实在太寒酸了。日军军官有两种军服,一种是黄呢料子的,一种是卡其布的。卡其布的军装是平时的着装,在这种正式的场合,应该穿黄呢料子的军装,挂出所有的勋章,显示出尊重。所有其他人也都是这么做的,就石原莞尔一个人穿的是卡其布军装,在人群中就显得格外扎眼。

守正亲王特地走到了石原面前问他:“这就是你最好的军装吗?”石原莞尔立正敬礼回答:“这就是下官最好的军装。”日本人在穿着上面非常讲究,甚至可以说烦琐。这种场合下穿着普通的卡其布军装是一种失礼的行为。别人都有黄呢料子的军装,为什么石原莞尔没有?不可能的,他明显是在撒谎。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守正亲王想不出来,但是明白他是故意的。守正亲王不好发作,只好皱着眉头不高兴地走了。边上的陆大校长河合操少将知道石原莞尔是故意找别扭,是在对他表示抗议,故意让他难堪。石原为什么和校长过不去呢?原来石原有个同乡叫斋藤元宏,在陆军士官学校高他一期,在陆军大学还是高他一期,两人关系相当好,在陆大也住在一起。斋藤和石原的性格也一样,不喜欢在学校读死书,喜欢到外面去乱逛,关心的也都是中国问题。但斋藤不像石原那么有天赋,一乱逛,就落下了许多功课。在讨论要不要对斋藤实行退学处分的会议上,同意和反对的票数一样多,结果,校长河合操一票定胜负,斋藤被退回了原联队。石原对河合校长的这一票表示不满,于是就找了这个特命检阅的机会来找碴儿发泄。

作为陆大首席生是要接受天皇的接见的,校方上次特命检阅的时候被石原捉弄过一回,这下不敢再冒险让石原出现在天皇面前,怕他惹什么祸丢了陆大的人,干脆就把他降为次席。石原自己一直干着各种各样荒唐的事情,但他是不记得这些了。

见石原疑惑,本庄繁说:“我来告诉你谜底吧。天皇要出席那天的典礼,校方认为你桀骜不驯,很可能冒犯天皇,所以把你降为次席。”石原莞尔“哦”了一声,说:“不少事情我都该反省。我此前的经历中,包括去德国留学,很多同事都说我是异类。”本庄繁说:“你是异类啊!异类好啊,据说世上所有的天才,大都属于异类。”

石原莞尔沾沾自喜。本庄繁表情突地变了,说道:“但是这不等于说,凡是异类都是天才。”石原莞尔一下子有点儿尴尬。本庄繁比石原年长十几岁,又是陆军大学的前辈、关东军的总司令,自然要好好教训一下眼前这个自命不凡的家伙。他说:“我欣赏你的才华,可是只要有我在,关东军就不需要另一个‘大脑’。”

石原莞尔沉默了。见本庄繁如此严厉,板垣征四郎想缓和一下气氛,于是小心翼翼地解释说:“这个‘关东军大脑’的称呼,是外界的传说,来源于下层军官的阿谀奉承,石原君本人并没有这样炫耀过自己。而且,洗澡的事情,请司令官体谅,石原君一路上实在太过艰苦了,四十七天没有洗过澡了。”板垣征四郎是深得本庄繁赏识的,所以他的话,本庄繁一般不会给予驳斥。本庄繁本人酷爱泡澡,听到石原几十天没有洗过澡,觉得非常可怕,沉吟一会儿,不那么生气了,对石原说:“说说你那个《满蒙生命线》吧,听说日本正在热销这本书。”

不管外面的风云如何变幻,柴河堡乔日成家的磨坊一如既往。石磨轰响着,驴在前面拉,乔日成在后面推,一边推磨一边哼着小曲儿,其乐融融。吴霜在一旁端着盆往石磨上添泡好的豆子。圆形的磨道带来平稳过日子的指望,是一种安全感,因为它看上去似乎永无尽头。

吴霜说:“叔,驴都走不动了,你让它歇一歇吧。”乔日成说:“也是啊。”他把驴卸了,把绳子套儿套在自己的脖子上,说:“驴能歇,我不能歇。”吴霜笑了,由衷地说:“叔,你可真勤快。”吴霜特别喜欢乔叔的勤劳劲儿。乡下人可不是谁都勤俭,哪个地方都有懒汉,懒得都能出花儿,花样百出。柴河堡的蒋大鼻涕就是。那懒得,连鼻涕都不常擦,所以得了这么个外号。他不光是懒,还虚头巴脑的。一到了饭口就挨家串门儿,看人家的饭桌上有点儿荤腥就挪不动腿儿,能蹭一顿就蹭一顿。

乔日成见没过门儿的儿媳妇儿夸自己,美滋滋的,心想自己的那个瘪犊子儿子从生下来就闹人,到现在和爹还一见面就拔犟眼子尥蹶子,儿媳妇儿多会来事儿,多会说话,自己这个老公公当的,嗯,美!一高兴,他乐呵呵地就吹上了:“哎呀,你知道叔的能耐,学问倒是有,南朝北国,唐诗宋词,天上的事儿知道一半,地下的事儿全知道。”

吴霜有意哄乔日成高兴,说:“那是那是。乔叔说书说得好,咱沟里镇上都有一号。话说‘说书唱戏劝人方’,那得有多大学问呢,这可不是一般人能行的。”乔日成虽说听吴霜赞美自己,还是叹口气,说:“可要说真能换俩钱的,还得靠做豆腐。有诗为证:‘夜思千条路,早晨还得做豆腐。’”吴霜一听就是乔叔临时胡诌的,还是假装惊奇地问:“这是谁的诗?”

乔日成说:“你叔的。”吴霜呵呵直乐。乔日成心说那个瘪犊子命好,摊上吴霜这么个好孩子,自己这个爹也跟着借光。要是儿媳妇儿也跟他一样成天急赤白脸的,我乔大先生后半辈子可就褶子喽。

吴霜说:“咱钱凑够了吗?”乔日成撇撇嘴,说:“不够啊,还得再卖个十板八板吧。”吴霜担心那个姓李的典狱长收了钱不办事儿,那可咋整。乔日成心里有数,好歹一趟沟住着,也托人接上捻了,七论八论,还能沾点亲。吴霜心里暗暗着急,琢磨着能挣钱的办法,不过想也是白想,这眼下不年不节的,也没人找她唱蹦子,哪儿来的钱呢。看着自己油亮乌黑的大辫子,盼着有收头发的贩子来,可是,看样儿一时半会儿是指望不上了。吴霜感叹乔叔的能耐,不过担心,说:“乔叔,咱和人家典狱长攀亲戚,人家能认亲吗?”乔日成才不较这个真儿,他说:“我不指望他认亲,他认钱就行。他只要是嘎巴溜脆把钱收了,事儿指定能办,要是拿钱不办事儿,整得秃噜翻掌的,他不怕老家的乡亲笑话啊?”

本庄繁寓所里,石原莞尔从内衣口袋掏出装订成册的《满蒙问题结果案》,呈递给本庄繁。他这次对满洲的调查,已经是第四次了。

第一次是1929年7月“北满参谋旅行”,由板垣征四郎和石原莞尔带队,随员有五人,主要课题是研究日军在哈尔滨附近地区进行攻防战的问题,并且提出了就“有关统治占领地区问题研究”的研究课题。第二次是1929年10月组织的“南满辽西参谋旅行”,也是他二人率队。这次旅行的主要课题是,研究日军在锦州地区进行作战的问题。第三次是1931年7月进行的“北满参谋旅行”,仍由板垣、石原二人带队。研究课题表面定为《对苏作战结局之研究》,实是为了对北满地形进行实地军事探测。

这次的第四次参谋“旅行”,他们对长春、哈尔滨、海拉尔、洮南、山海关、锦州等地的地形和中国军队的军情进行了刺探,以此为基础,制订了侵略中国东北的作战计划。据他们估计,张学良的东北军约有25万,其中奉天附近有两万精锐部队,拥有飞机、坦克、大炮等武器装备,其实当时奉天附近的关东军只有1.09万人,从数量上处于绝对劣势。由于中东路事件东北军战败,石原莞尔对战胜东北军是有足够的把握的。这个《满蒙问题结果案》写下了所有重要的结论。

本庄繁只粗略地翻了翻,神情惊愕而亢奋,突然站起,面朝窗外,久不发声。沉浸在夜色中的旅顺灯火幽明,海风徐徐袭来,让石原莞尔感到很美妙。他静静地嗅着清鲜的大海的气息,享受着即将到来的成功喜悦。板垣征四郎则默默地等待司令官的决定,钟表滴答,四周安静得可以隐约听到哨兵换岗的声音。

本庄繁算一算,今年是哪一年,板垣征四郎抢着回答道:“今年是昭和六年,也可以说是民国二十年。”本庄繁心说这个急性子,我当然知道。本庄繁其实问的是公历。石原莞尔说:“公历是1931年。”本庄繁沉吟半晌,说:“还是不敢想象,也看不出任何征兆,人类会在这一年发生石破天惊的事件。‘支那’有一句古话,叫作‘冒天下之大不韪’。”听闻此言,石原和板垣互相交换一下眼色,暗自担忧。

在满蒙问题上,此二人的意见高度一致。近些年来,从日本政府人员开始,包括关东军和大陆浪人都有一个共同的说法,要放弃所谓“满蒙权益”。这个主意不是他们的良心发现,要把从中国掠夺来的东西还给中国。放弃“满蒙权益”的含义在于“满蒙权益”这个词的存在就是在提醒着世人:不管是什么来历,日本也只不过是在满洲拥有一些“特殊的权益”而已,满洲,不是日本人的。所以对于日本来说,进入20世纪30年代以后,已经是到了要消灭“满蒙权益”这个词的时候了,他们要直接占领满洲和内蒙古,石原和板垣就是这群人的代表。

本庄繁重又翻开石原的小册子,沉吟道:“怎么才能让我相信,你这个东西不是轻率的呢?”石原莞尔答:“说来惭愧,还是十三年前,我在士官学校念书的时候,就发出了这个宏愿。”本庄繁暗自吃惊,冷笑道:“你是说,你在乳臭未干的时候,就开始思考满蒙问题?”本庄繁知道石原莞尔可能真是在少年时候就考虑过这个问题,他的博学,是公认的。

板垣征四郎也是陆军大学毕业的,他第一次来中国是在士官学校毕业后,当时他直接参加了日俄战争,战争中负伤,差点儿丢了性命。日俄之战结束后,板垣回国读了陆军大学。他见本庄繁不太信任石原,说:“我这个校友可以替石原君做个证明。石原君是这么说的:‘为我帝国之正义而出师,我虽无才,但终得报国之志。’”石原莞尔听罢,朝板垣鞠躬致谢,说:“以我当年十六岁的年龄,我对出师的目标只能说有个轮廓,但这回清晰了。”

石原莞尔抓起教鞭在地图上潇洒地画了个半圆,说:“无论对日本还是‘支那’,这都是宿命。浩瀚的太平洋阻断了我们,日本要开疆拓土,只能转过头来,向西向南向北。这个时候你会发现,‘支那’的满洲简直是上苍为我们预留的,不是吗?从日俄交战开始,满洲就成了日不落帝国嘴边的肉,咽下它是迟早的事。”

本庄繁问他:“你想过吗,只要战端一起,美国人、苏联人、英国人乃至法国人,都会卷进来,参与分肥倒没什么不好,怕就怕他们联合起来,共同对付我们。”石原莞尔说:“这些我都替您想过了,您只要看到第十五页,就会相信我的判断。当今世界尊奉的是海盗哲学,没有谁愿意因为‘支那’而惹火上身。”

本庄繁心事沉沉,心想这是一场豪赌啊,赌注太大了,再说日本内阁不会任由军部蛮干。石原莞尔看出他的心思,他觉得那是内阁那帮文官的愚蠢,不过技术上完全可以牵着他们的鼻子走。板垣征四郎则在一旁暗自庆幸内阁只有募兵权,没有统帅权,统帅权在军部。本庄繁陷入沉思之中,久久没有发话。

石原莞尔躬身道:“长官,为了这一宏愿,我等了十几年了。眼下是最好时机,如果不一举解决满蒙问题,我们将遗恨百年。”墙角的座钟叮当报时。石原渴盼地看着本庄繁。本庄繁只是说了句:“我该入睡了。”石原和板垣答是,躬身退出。

板垣征四郎回自己的寓所了,石原莞尔此刻倒不想歇息,他要去街上走走。岩谷川被安排在一间旅馆里,见石原心事重重,就去陪他。石原莞尔默默走着,岩谷川寸步不离地陪着。旅顺的市街上除了他俩空无一人。石原和岩谷川在洒满月光的马路上慢慢走着,想着心事。夜晚的路面,月光如水银泻地,马路一面傍山,一面临海,空气清新,令人神清气爽。

岩谷川见石原眉头紧锁,看出来石原和司令官的会晤不是太愉快,小心地说:“您看上去心情很糟糕。”石原莞尔愤愤不平地说:“本庄的官僚气味甚至比东京那些文官还浓,我非常厌恶!”岩谷川吓了一跳,他知道石原一向随心所欲无所顾忌,但是没想到如此大胆。岩谷川小心翼翼地劝道:“恕我直言,即使在背后,您也该喊他长官,毕恭毕敬是陆大的传统。”石原莞尔一愣,说:“陆大的传统?这么说你也是陆大的?”

岩谷川说:“陆大第三十八期,算您的小学友。”石原莞尔不以为然,说道:“听着,陆大最好的不是这个毕恭毕敬,陆大的精华是使命感!是开疆拓土!”岩谷川一个立正,道:“是!”夜深了,四周很沉静。石原莞尔凭栏眺望,远山如黛,而他的心中却是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岩谷川心里倒是波澜不惊,他已经听说了花谷正酒后泄密说出的计划,石原莞尔、板垣征四郎、花谷正、今田新太郎四个人密谋要炸掉东北军大营和机场的设想。他相信有这四个人在,无论上方怎样,事变一定会成功,所以他并不像石原那样忧心。石原许久不说话,岩谷川问:“学长,您在想什么?”石原莞尔说:“风光诱人哦……旅顺这个地方,我们先人洒了太多的血,从19世纪末的中日海战,到20世纪初的日俄海战。我知道先人想的是什么,作为后来者,我们不该辜负他们。”

岩谷川问:“那么你想过‘支那人’的感受吗?”石原莞尔不屑地回答:“‘支那人’浑浑噩噩,我用最好的词形容他们,也只是一群羊,而且是散羊。我们不必有罪恶感,提携这个病夫走进东亚共荣圈是我们的责任。”石原捡起一个石子,使劲抛去海面。海面荡起涟漪。

柴河堡,日子平静。残阳夕照,四围渐有暮色。乔日成乐呵呵地哼着小曲儿,担着挑子经过吴霜家。吴霜正在院儿里喂鸡。乔日成吆喝道:“小霜——”吴霜看见乔叔,从院子里跑出来,一看挑子,知道豆腐卖光了,怪不得乔叔乐呵呵的。乔日成心里藏不住事儿,喜滋滋地说:“你瞅瞅,四板豆腐,全卖光了。”乔日成端起挑子上的瓦盆递给吴霜,说:“这两块是留的,给你妈端家去!”

吴霜欲掏钱,乔日成一撇嘴,不乐意了,说:“你乔叔我豆腐卖不出去了咋的?”吴霜说:“那也不能总白吃啊!”乔日成一瞪眼说:“少废话!拿走拿走。自己家的豆腐,啥钱不钱的,提钱都嫌砢碜。”吴霜心里一热,就算以前没和乔力定亲,乔叔家的豆腐也没少白吃。乔叔是个好心人,吴霜家只有娘俩,她妈眼睛不好,吴霜又是个女孩子,太重的活干得吃力,乔叔没少让乔群来帮着出力。吴霜就接了瓦盆进家。

乔日成到家卸了挑子,把两扇门合上,觉得不放心,又开门探头看了看,确信院子里没人,才把木门咣地划死,叫道:“渴呀!”喊了一嗓子,乔日成就仿佛站在了戏台上,万众瞩目一般。他去水缸里舀了一瓢凉水,咕咚咕咚喝了几口,而后把兜里的散碎钱票放到锅台上,又去屋里取了个布袋出来,把里面的散钱倾囊倒在锅台上。他坐在板凳上,在锅台上将散钱分开,纸币放左边,硬币放右边,然后用指头戳点着数钱。

外面有人敲门。乔日成一惊,蹑足到门前扒门缝看,见是吴霜。吴霜说:“叔,是我,还你瓦盆。”乔日成把门开了,呵呵笑了:“吓我一跳,还以为让胡子给瞄上了。”吴霜进屋,看见灶间锅台上的钱,问:“这是干啥?”乔日成说:“你叔打小就坐下个毛病,没事就爱数钱。”乔日成说着给钱扒堆:“这一堆呢,就是天塌了也不动,留着,把西屋侍弄了,给你们当新房。这一堆,给那个该死的典狱长,让他吃了坐病。剩下这一堆……孩子,叔不好意思,少了点儿,你拿去置两套新衣服,当一回新娘子,别让人家笑话咱。”乔日成往吴霜口袋里装钱,吴霜死活不要。

乔日成动情地说:“小霜啊,这钱是少了点儿,好歹是我的心意,你要瞧得起你叔就收下。”吴霜摆摆手,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妈说……”乔日成到底还是觉得乔群押在大牢里,确实配不上人家吴霜,没等吴霜把话说完,连忙说:“明白明白……啥也不说了,我知道。你是鲜花,我家乔三本来就是大粪,这会儿又关进大牢,连大粪都不如。我要是你妈,我也犯合计。”

吴霜心说这不拧了吗,我妈哪是这个意思啊,赶紧解释说:“不是,我妈说,你挣点钱不容易,怎么也得给你留个过河钱,万一有个病了灾了,日子也能挨下去。”乔日成一拍大腿,说:“这话唠散了,等你俩结了婚,就算病了灾了,还能不管我吗?告诉你妈,我乔日成不敢称鸿鹄之志,养家糊口的本事还是有的。就算有一天不能卖豆腐了,我还可以卖字。”

吴霜心说哎呀妈呀,字还能卖?乔日成见吴霜有点儿不信,就开始吹上了:“我每年过春节写对联,都能换回仨俩猪头。猪头不是钱吗?不过这是我的看家本领,我轻易不能用它。”吴霜想乐,乔叔的字也就是帮谁家写个对联,几乎每年都一样。“吉星高照旺丁旺财家富贵,老少平安添福添寿宅荣华。”也就是几句吉利话,就能换回仨俩猪头?怎么可能呢,顶多换一把带壳儿的炒花生罢了。不过真乐出来就不好了。吴霜忍住笑意,转了个话题,向乔叔请教治眼病的秘方。

这日乔日成觉得攒够了钱,就去了奉天。在一个只有四张桌子的小酒馆里,他坐了下来,要了一碟花生米。酒馆里生意冷清,最后只剩下乔日成一个人。乔日成端着小碗,就着一碟花生米喝酒,目光迷离,自言自语地叹息:“乔日成啊乔日成,人家武松三碗酒能打死老虎,你这是第四碗了,怎么腿还哆嗦?不就一个小小的典狱长吗?别忘了,你爷爷的爷爷的爷爷……”

乔日成心虚,想到这儿犹豫了一下,心想一个自己编的玩意儿,怎么自己都信了?转念又一想,不对,还真得让自己先信,自己信了,说出来的话才像真话,才有分量。乔日成挺胸,继续道:“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是前朝的御前行走,官拜从四品,典狱长算个球啊!来来来,再碰一个……”他举着酒碗,和对面想象中的乔日成碰杯,嘴里砰然作声。

小伙计见他自言自语说话,走过来,纳闷地问:“没喝多吧?你这是和谁呀?”乔日成摆摆手说:“你不懂,别打岔。”小伙计退到一边,和另一个伙计耳语说:“这人魔障了。”乔日成举着酒碗,压低声音道:“乔大先生,再敬你一杯。别怕,你兜里不是揣着钱嘛。自古以来,官不打送礼的,你没杀人没放火,再怎么,他也不能把你关起来,信不信,反正我信。”他一仰脖,喝了满杯酒,之后把一枚“袁大头”拍在桌子上。小伙计赶忙说:“这位爷,‘袁大头’不灵了,我们只认‘孙小头’。”乔日成掏兜,把印有孙中山头像的十元纸币拍在桌子上。小伙计故意为难地说:“没零的吗?”乔日成的酒喝到时候了,谁都不憷了,甩出一副财大气粗的气派,嚷道:“全是大票,找钱!”小伙计连忙称是。小伙计势利眼惯了,一看乔日成挺有钱,马上恭敬地去柜台上找钱。

奉天监狱的典狱长李延庆家是一幢老式的宅院。乔日成早认过门了,借着酒劲儿,壮着胆子拍门。李延庆叼着牙签出来,见是陌生人,没好气儿地问:“谁呀你?”乔日成挤着笑脸,弯腰躬身,说:“典狱长吧?我是柴河堡的乔日成,咱们一趟沟的。”李延庆用鼻子“嗯”了一声,说:“别套近乎,有事啊?”乔日成竖起无名指,说:“不是套近乎,真是不大点儿事……前几天有没有人到你家来过,说起过乔大先生?”

李延庆漠然晃头,想了想,说倒是有人提起过乔豆腐。乔日成赶紧接话说他有俩名,‘乔大先生’是说书时候叫的,‘乔豆腐’是平时大伙叫的。李延庆又重新打量一眼乔日成,漠然地让乔日成进门。李延庆倒不是和乔日成客气,他知道乔日成既然有求于自己,那自然是要送钱的,他总不能在大门口收钱让别人看见吧。

乔日成进了门廊,绕过石板屏墙,看见里面是个整齐的小院。酒劲儿没过,乔日成壮了胆子,一屁股坐在石凳上,说:“我就不进屋了,你给大舅倒杯水。”李延庆奇怪地说:“啥?我哪来你这么个大舅?”乔日成说:“别急啊,”他蹲到地上,捡起一根树棍在地上给李延庆画着,说,“一听你就明白了。你大姐嫁给了平门老马家,马家三个兄弟,老二娶了柴河堡蒋大鼻涕的老丫头……”李延庆打断他让他别说些没用的。乔日成的狡猾劲儿上来了,问他有没有这么回事,李延庆不觉得这跟他乔豆腐有什么关系。乔日成一撇嘴说:“关系大了。”

乔日成继续在地上边画边说:“这个是蒋大鼻涕。蒋大鼻涕下面有三支,其中一支是我们乔家的女婿,这么一来,我就成了……你大舅。哎,正儿八经的大舅!”李延庆看看,是有点儿能沾上边儿。乔日成见对方稍有笑意,又回到石凳上坐下,挺了腰板叫唤道:“哎呀,大冷天,水不要了,要不还是进屋说吧。大老远的,给大舅烫壶酒,炒两个鸡子,大舅和你细掰扯。”李延庆这下可变了脸色,倒背两只手,不耐烦地说:“起来起来,别跟我扯犊子!”

乔日成立马变得忐忑,站起,躬身跟在李延庆后面。李延庆正面前行,乔日成侧面跟进,在院子里兜着圈子。李延庆看着是耗不过乔豆腐了,问他是不是为他儿子的事来的。乔日成赶紧称是,说:“不大点儿事,对典狱长来说是举手之劳。”李延庆说:“你应该有耳闻,我李延庆向来秉公办事,你儿子获罪服刑,理当遵守狱规……”

乔日成从腰间掏出钱口袋,故意晃出硬币的响动。李延庆欲躲不躲,说:“你别扯这个,我奉廉洁为圭臬。”乔日成赶紧客气地说:“别呀,头一回认亲,大舅能空手吗?”乔日成把钱口袋揣进李延庆的口袋里。钱入了口袋,李延庆的表情和口气就有了改变,假惺惺地感叹道:“都说乡情难却,毕竟是一趟沟的……”乔日成接上去说:“再说还有大舅这一层……”李延庆心说你老眉咔哧眼的还真能扯犊子,八竿子打不着的啥大舅啊,不耐烦地说:“大舅就免了。”乔日成附和:“是是,免了免了。”

李延庆说:“山不亲水亲,水不亲人亲,我怎么也得罩着点,是吧?”乔日成跟着点头哈腰说:“那是那是。”李延庆摆手送客道:“这样吧,你回去听信。”乔日成连忙躬身说:“大舅谢了。”说完就后悔了,这一声大舅可别把典狱长惹恼了,那钱可就白花了。

奉天监狱放风哨子响了,犯人们蜂拥而动,乔群坐在一角一动不动。一个犯人给了乔群一脚,让他痛快点倒屎盆子去。乔群回头瞪了一眼。疤瘌此时已经戴上了手铐,在一旁偷看张之勇。张之勇发话了,说:“喊什么喊?从今儿个起,屎尿归你。”那个犯人换了笑脸,痛痛快快地答应说:“好嘞,老大。”乔群和张之勇眼神瞬间交会,又躲闪了。乔群无言地走出监舍大门。张之勇随之跟出,沉声说:“站住!你连舔巴我一句都不会吗?”

乔群冷着脸揖礼道:“谢了,老大。”乔群转身刚走,张之勇打了个响指,几个犯人立刻来到他身边。张之勇边走边压低声音道:“那小子眼里没我这个老大,给他来点儿阴的。”几个犯人心领神会。

奉天监狱院内有几百个犯人散在院子里,乱哄哄一片。有的晒太阳,有的排队上厕所,有的在院子里跑步,有的聚堆私语。乔群一个人在人群里发呆。疤瘌经过乔群身边时,没头没脑地小声说了一句:“加点小心!”乔群愣了一下,转身四望,这时背后有人突然蹿上来,用破兜子套住他的头,接着迎面一个犯人朝他心窝处使劲捣了一拳,乔群倒地痉挛。一帮犯人扑上来,一个人踩住他的脖子,其他人发狠地连踢带踹。张之勇面无表情,在一边看热闹。

哨音长鸣,放风时间结束了。在狱警们的吆喝下,犯人们纷纷回牢房。乔群挣扎着爬起来,正打算回牢房,见典狱长李延庆走过来。李延庆厉喝:“79!”乔群站住,缓缓转身。李延庆说:“到了这种地方,你要懂规矩。要是当不了大爷,就要学会当孙子。”乔群挺直了身子,回答说:“明白。”李延庆打量着乔群,见乔群虽然脸上有伤,但是眉眼之间有一股过人的英气,再回想乔豆腐那个臊眉耷眼的德行,不禁羡慕起乔豆腐,他怎么养了这么个顶天立地的大小子!吩咐道:“从明天起,你就是半个自由人了。这个院子归你打扫,还有走廊、茅房、我的办公室。”乔群鞠个躬,说:“谢典狱长恩典。”

奉天郊外,葱绿的旷野上,数百日军正在进行军事演习。烟尘滚滚,呐喊如嘶,炮声如鼓,子弹如萤。日军某联队中佐军官广濑植人立在稍远一点的废墟上,手持望远镜在观看着演习。在他的周围,是四五个年轻的日军少壮派军官,其中有护旗官岩谷川。岩谷川提醒广濑植人说:“队长,前方的大坝是不可逾越的。”广濑植人心里知道,还是问了一句:“为什么?”岩谷川回答:“按约定,大坝是我们演习的边界,越过了大坝,会引起东北军的过激反应。”

广濑植人居心叵测地一笑,他就是想知道,东北军到底会有什么反应。他命令用军旗发令。军旗手登高,大幅度摆动军旗。看到军旗的日军山呼海啸般扑向旷野中的大坝。奉天郊外演习场很安静。岩谷川觉得奇怪,对方什么反应都没有。广濑植人有点儿沮丧,五分钟之前,他以为东北军会鸣枪示警。三分钟之前,他判断对方会紧急出动,设围堵截,可是什么都没发生。岩谷川也奇怪,仿佛日军打出了一记空拳,对方没有接招。广濑植人重又举起望远镜观察着,喃喃自语道:“那我太失望了。”

广濑植人话音刚落,奉天郊外演习场大坝的西边有三骑兵飞奔而来,为首的是军需官毕老六,他挥手一鞭,将已经冲上大坝的雄井的帽子抽飞了。接着又连挥几鞭,日本兵哇哇叫,纷纷滚下坡底。另外两个东北军士兵从马上滚下,一个举枪朝天射击,以示警告;另一个挥动三角小旗,用旗语示意,并高声喊话:“小日本,这是第七旅的防区,你们不得越界!”

冲到大坝底下的日军纷纷驻足。日军军官朝身边的翻译嘟囔了一句。日军翻译喊话道:“我们是例行军事演习,你们不得阻拦!”毕老六骂道:“听着,我们为你们划定了演习边界,越界就等于进犯中国领土。”日军军官挥举军刀大嚷:“滚开!大日本皇军在满洲不想受到任何限制。”数十日军冲向坝顶。

毕老六在马上单手挥枪,直指日军:“你们别逼我,再逼就玩真的!”此时从大坝北方冲来一支队伍,如汪洋洪水,另一支骑兵从坝西卷地而来,烟尘滚滚。日军军官哇啦叫了几声,日军队伍迅疾后撤。大坝后面观战的广濑植人一直盯着望远镜里的一切,他默默计算着东北军的反应速度,陷入沉思。

奉天监狱的院子里残留一抹夕阳。乔群扫完了院子,发了会儿呆,懒散地走去典狱长办公室。这是一个独栋的二层小楼,典狱长办公室在二楼的一侧。乔群提着扫帚拾级而上,楼梯是铁板焊接的,发出空响。乔群挨个屋子探头探脑。一个房门紧闭,里面传来犯人被殴打时发出的惨叫。另一个房门大开,几个狱警在打扑克。乔群最后在典狱长办公室门前站定,大声说:“79号报告!”

李延庆正在看报纸,乔群一声报告吓了他一跳。他从报纸后面伸出脑袋,问:“来这儿干什么?”乔群回答:“你说了,你的办公室也归我打扫。”李延庆忽然想起似的“嗯”了一声,看见乔群拎着扫帚,问:“用扫帚扫吗?”乔群换了一把笤帚,开始默声打扫。李延庆的视线一直在报纸上,显然被报纸上的什么消息吸引住了。他问乔群:“你见过少帅吗?”乔群答:“见过。”

李延庆斜视着乔群,半信半疑,说:“你小子别跟我扔大个,你一个小兵崽子能见着张学良?”乔群说:“还真见过,他去讲武堂视察,还问过我话。”李延庆“哦”了一声,放下报纸,踱步去窗前,似自言自语:“哎呀,咱们这个少帅也是走鸿运了。在中原帮老蒋打了一仗,就封了个陆海空军副总司令。”乔群没接话,开始抹桌子。桌子后面是一排铁柜,柜门半开着,乔群瞥见柜壁上挂着的一串串钥匙,钥匙上面有文字标注:弹药库、军械库、给养库、监舍……乔群有一种莫名的紧张和亢奋,视线移开,倏忽间又瞥去一眼。

李延庆面对着窗外,掏出一盒烟,手去兜里找火。乔群迅疾抓起桌子上的火柴,走过去给李延庆点烟。李延庆显然满意乔群的这个动作,夸道:“你小子还挺有眼神儿。”乔群回答说:“您教导过我。”李延庆抽了口烟,说:“你想明白了?记着,咱们中国人,都得从孙子当起。”乔群胡乱点头。

窗外秋风萧瑟,落叶纷纷。李延庆面对窗子感叹:“乱事之秋啊!”乔群装作没听见,用抹布擦桌子,眼睛却朝铁柜里一瞥一瞥。李延庆说:“我在跟你说话。”乔群说:“哦,是,乱事之秋。”李延庆转身,悠然踱步,念叨着:“报上说,少帅在北平金屋藏娇。我就不明白了,那个赵四小姐哪儿好?再好也是肉,还能镶金边吗?”乔群心不在焉,胡乱附和说:“是,镶金边。”李延庆从裤腰上拿下一串钥匙,其中有一个银色的耳勺,说:“来,帮我掏掏耳朵。”然后回到转椅上坐好,闭了眼睛,摆出一个很舒服的姿势。乔群小心地把耳勺探进李延庆耳孔。乔群加了十分的小心掏着李延庆的耳朵,李延庆眯着眼睛,舒服得快睡着了。

奉天关东军驻地密室里,广濑植人带着岩谷川,向在场的日军高级参谋僚佐汇报演习情况。其中有石原莞尔、板垣征四郎、花谷正。石原莞尔问他:“你是想告诉我,东北军战斗意志强悍,足可以和帝国皇军抗衡的,是这样吗?”广濑植人回答说:“您如果不相信的话,可以听听岩谷川的看法。”岩谷川跨前一步,等待石原发话。石原莞尔表情略有改变,毕竟岩谷川护送他去过旅顺,忠心耿耿,他还是更相信岩谷川的说法。他说:“你说吧,护旗官。”

岩谷川回答道:“有人说,东北军对我们素无防范,错了。下官以为,从张作霖起,东北军就对帝国皇军怀揣戒心。至于战斗力,以我的临场判断,东北军绝对不可小视。”石原莞尔说:“你让我失望,这不像护旗官的话。你真让我太失望了。”岩谷川回答道:“我很敬仰您,这个无须怀疑。同样无须怀疑的是,我对天皇的赤诚。”

板垣征四郎发话说:“你们可以走了。”广濑和岩谷敬礼出屋。石原莞尔看着满屋的参谋们静悄悄的,心想接下来的话题不能让太多人知道,说:“散会吧。”参谋们大多数走了,板垣征四郎和花谷正没有走,留在会议室里。会议室里只有他俩和石原了。石原关上会议室大门,问:“你们两个人的意见呢?”

板垣征四郎的意思是他不像石原君那样把事情想象得那么乐观。石原莞尔问他:“你,是动摇了吗?”板垣征四郎回答说:“不是动摇,您的那个‘满蒙生命线理论’,我板垣是最早的支持者和赞美者,只是觉得时机也许还不到。”石原莞尔也在反复想是否时机真的还没有成熟。他又重新分析自己的结论,沉默一会儿,还是认为时机已到。

板垣征四郎见他沉吟了半晌,忍不住说道:“且不说内阁有歧见,下层军官也有抵触,即使是军部的精英们,也不全是我们的追随者。”石原莞尔激动地说:“在陆大第二十八期学员中,你是最具影响力的,你为什么不动用你的影响力呢?伟大的创见永远属于少数人,众生只是一群羊,只要我们站出来,他们会欢呼、会跟从。”花谷正少佐狡黠一笑,俯身说:“两位学长,我愿意头一个跟从你们,如果这样说能满足你们的领袖欲的话。”

石原欣慰地拍拍花谷正的肩说:“我们是不会孤单的,我们的身后是千千万人。有头脑的人都能感知,日不落帝国好比一座火山,已经滚动沸腾了,我们只要为它找到一个出口,它马上就会喷发。”板垣征四郎回答道:“我不能不说,这更像一场豪赌。”石原莞尔说:“这是陈词滥调!豪赌又怎么样?生为军人,我们不是一直在等待这一天吗?何况我们几乎没有什么赌本。”板垣征四郎提醒他别忘了,《大日本帝国陆军刑法》第35、37条规定,无故擅权命令军队进退者,处死刑或无期徒刑或七年以上有期徒刑。石原莞尔哈哈笑,自信地说:“除非我们失败了,否则大日本律法从来不责难胜利者!”

板垣征四郎争论道:“在结局到来之前,你凭什么认定自己不是失败者?我喜欢务实。张学良拥兵五十万,武器装备丝毫不比日军逊色。对方如果奋起抵抗,以目前关东军区区两万兵力,我们很难胜算。真到了局势难以掌控的时候,我们甚至很难在满洲立足。”

石原莞尔用陌生的眼光看板垣,说:“板垣君,你从前不是这样子的。在武汉时,我俩曾经盟誓,为了日不落帝国,我们携起手来,蓦直前进。”板垣征四郎回答说:“我不会食言,只是,我要把所有不利的因素都找出来,并且希望你能有力地反驳我。”石原莞尔“哗”地拔出祖传军刀,说:“告诉你,我只想说一句,对付张学良,我这把祖传的宝刀派不上用场,只要竹刀就够了。”说完,石原莞尔转身要走。

板垣征四郎说:“石原君请等等。”石原莞尔止步。板垣征四郎掏出一支铅笔,竖在桌子上说:“这样吧,我们玩个游戏赌一把好吗?如果向右倒,我们就动手;要是倒到左面,放弃。当然,放弃是暂时的。”

石原莞尔目光阴沉,说:“你不觉得荒唐吗?”板垣征四郎回答说:“我的意思是让天意裁决!”板垣征四郎把铅笔竖在桌子上,撒手瞬间,铅笔倒去左边。石原莞尔神情极其不悦,他对石原莞尔说:“石原君,天意如此,我看还是保持一份耐心吧。”

板垣征四郎骨子里狂热地觊觎着满蒙,他和石原已经制订了一夜之间占领奉天的计划,而且已经得到了陆军部军事课课长永田铁山大佐、参谋本部冈村宁次大佐、东条英机大佐的支持。和石原一样,他认为满蒙具有特殊的地位,日本必须彻底确保拥有满蒙。满蒙的战略地位太重要了,这里可以作为日本帝国的第一道防线,退,可以控制朝鲜;进,可以抵御苏联。战略上,在对俄作战中,满蒙是主要战场;在对美作战中,满蒙是补给的源泉。满蒙的资源很丰富,有着作为国防资源所必需的所有资源,是日本帝国自给自足所绝对必要的地区。他的最终目标,是要把满蒙变成日本的领土。他比石原更狂妄的是,他不仅满足于满蒙地区,还期待可以把满蒙作为进占中国大陆的根据地。他对日本内阁的反对并不在意,他真正在意的是张学良的东北军到底会不会像石原分析的那样不敢还击,他对此没有十分的把握。

石原莞尔喃喃地说道:“你若说天意,我无话可说。”但是石原莞尔坚信自己的分析和判断,那就是张学良绝对不会还击。此时花谷正“啪”地立正,高声道:“两位学长,你们俩要想继续赢得我的尊敬,就把天意抛到一边吧!”石原莞尔满意了,他用纵容的眼神看着花谷正。板垣征四郎则沉声喝道:“你只是个少佐,不可以这样和学长讲话。”花谷正俯身一礼:“学弟无礼了。不过事关大日本的福祉,我愿意一个人赴汤蹈火,打响满洲第一枪。”三个人相互凝眸,半晌无语。

乔日成上山担了些树枝回来,此刻他在院子里用一把长柄的大斧把树枝劈成柴。蒋大鼻涕在院外趴在墙豁口,边抽烟边和乔日成搭话。蒋大鼻涕幸灾乐祸满脸笑意地说:“听说你老小子让人给扔到号子里了?”乔日成抬头看他一眼,心说蒋大鼻涕就是这么硌硬人,谁烦什么嗑,他就唠什么嗑。乔日成不应答,继续劈柴火。蒋大鼻涕说:“哎呀,你也够糟心了。刚埋了一个,这才几天啊,老小子又给抓进去了。你说你也没干啥坏事啊,老天爷怎么就看你不顺眼呢?”

乔日成心说老天爷现在是迷糊着了,等老天爷迷糊够了,睁开眼睛,我老乔家的好日子就来了。别忘了我儿媳妇儿是吴霜,哼,你就眼馋吧。不过乔日成不爱得罪人,就顺着蒋大鼻涕说了一句:“没办法呀,我是喝凉水都塞牙,算我倒霉。”蒋大鼻涕高兴地笑了,掐了烟蒂,溜达进了院子,说:“看你,怎么跟我似的,你就是个倒霉蛋。我倒霉,是我祖上没积德,可你是贵族,祖上有个什么行走……”乔日成说:“是御前行走。”

蒋大鼻涕讥讽道:“别说行走,就是御前跑跑又怎么样?你老小子不是照抓照关!”乔日成想起儿子的话,咱得倒驴不倒架,于是扔了长柄斧,从烟口袋里掏出烟末,蹲在地上卷烟,小声说:“不是跟你吹,我一句话,典狱长给足了我面子!”接着贴耳道来,“赏了他一个美差。这事你知道就行了。”蒋大鼻涕说:“你得了吧,监狱能有啥美差。”

乔日成一指院子里的鸡,说:“这你就不懂了吧,就跟溜达鸡似的,整天拿把扫帚在院子里晃悠,说是做杂役,闲得屁一串一串的。”蒋大鼻涕似信又疑地说:“事到如今,你还撑着?”乔日成说:“典狱长跟我家沾亲,不信你去问。”乔日成吹惯了,按他的吹法,他身上的虱子都是双眼皮儿的。他一指院子里的坯垛草垛,说:“瞅见没?我料都备好了,过几天就侍弄房子,等年根底我儿子出来了,我就张罗给他娶媳妇。”

蒋大鼻涕问家里还有没有剩豆腐,乔日成心说你就舔着脸吧,见天儿管人张嘴要,也不嫌砢碜,乔日成心里不太乐意,倒也不好回绝,回屋取了一块豆腐,给了蒋大鼻涕,说:“你可是赊了我三年的账了。”蒋大鼻涕尴尬地笑着说:“也是手不顺,小半年了,坐到牌桌上就是个输。”乔日成开始教训蒋大鼻涕:“论嫖论赌,我不行;讲过日子,谈经论道,你指定不行。”

奉天监狱的监舍里,铺上的犯人多已入睡,只有背靠背的张之勇和乔群在窃窃私语。张之勇打听乔群上典狱长办公室打扫卫生的细节,突然翻身:“等等,你刚才说什么?”乔群有点儿困了,犯着迷糊说:“我说道典狱长问我赵四小姐是不是镶金边儿。”张之勇轻轻给了乔群一个嘴巴,乔群清醒了许多。张之勇说:“不是这句,你刚才说什么?钥匙?”乔群想起来了:“哦,钥匙。钥匙都锁在他三号柜子里。”张之勇问:“你怎么知道的?”乔群说:“柜门开着,我看见了。”

张之勇一点儿困意都没了,忙问:“有仓库的钥匙吗?”乔群点头打了个哈欠:“有,所有的钥匙都有。”张之勇的眼睛在暗夜里发出幽幽的绿光,半晌无语,见乔群欲睡,又把他捅醒了。张之勇说:“别睡,陪我唠会儿小嗑。”乔群说:“我眼皮睁不开了。”转身去睡。张之勇掐住乔群的头发来回晃,说:“清醒清醒,有事儿,不能睡!”乔群晃晃脑袋,尽量清醒,问:“唠啥?”

张之勇说:“我对不起我妈,她都七十多了,还有病,活不了几年了。”乔群说:“我早就没妈了,哥也死了,还有一个爸。”张之勇绝望地看着棚顶说:“你有盼头,我是长刑,没盼头了。我再王八蛋,也得给我妈送个终吧!”末尾这句让乔群心里一动,但他没有表现出来。张之勇摸摸索索,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支烟卷,折断,另一半给了乔群。

乔群问:“有火吗?”张之勇说:“钻木取火。”张之勇先把烟灰撒在捻成丝的破棉絮上,然后用两块火石轻轻捻动,再轻轻地吹,居然把棉絮引燃了。两个烟头在暗淡的月光里一明一灭。半晌,张之勇在黑暗中抓住乔群一只手,用力摇了摇,说:“兄弟,求你个事儿。”乔群说:“你说。”张之勇欲说还休,撒开手说:“算了。”

乔群心里透明,压低声音问:“你是不是要偷钥匙?”张之勇扑腾一下坐起,把声音压到最低道:“算你脑袋瓜灵,偷了钥匙,咱们俩没准儿能溜达出去。”乔群指指炕上的疤瘌说:“何必偷呢,找他啊,他是锁王。”张之勇说:“问过疤瘌了,他不想,他只有三年刑。再说我也看不好他。干这事,我要找个强手。”乔群说:“我更犯不上,我的刑期九个月,能熬过去。”

张之勇在黑暗中发狠说:“你熬不过去!我让弟兄们天天折磨你,让你度日如年,生不如死。”乔群说:“你威胁我?”张之勇带着笑意:“不是威胁,是抬举!我看好的人,不管男女,都跑不了。我吃人饭不拉人屎,不能得罪的。”

两个人在黑暗中彼此凝视。张之勇突然从铺下抽出一把刀,架在乔群的脖子上喝道:“给个痛快话!”不少犯人醒了,纷纷坐起,有几个要过来当帮凶。张之勇见状说:“都别过来,死觉!”乔群坐直了,让喉结对着刀尖,一动不动地说:“你是不知道我的脾气。我吧,吃软不吃硬。你要想杀我,就试试。想求我,就对我好,来硬的,指定不行。”张之勇冷笑说:“在这个号子里,我是王。我只要一句话,大伙儿就能把你踹扁了。”

乔群“嘘”了一声,视线转去门外,说:“狗子过来了。”趁张之勇转头之际,乔群迅疾出手,一个扳腕将对方的刀夺下。张之勇惊恐之际,乔群却把刀重又塞进铺底下。走廊里真的传来了脚步声,接着牢门咣地开了,犯人们纷纷倒下装睡觉。狱警打着手电筒进屋,光束从每人脸上划过,最后枪口直指张之勇和乔群:“你俩咋回事?诈尸啊?”张之勇紧张地看着乔群。乔群说:“没事儿,睡不着,我们哥俩唠几句小嗑儿。”张之勇一脸歹相,笑着附和说:“我跟他讲逛窑子的事儿呢。”狱警呵斥道:“睡觉!”

狱警出屋了,屋子里复归沉寂。张之勇挨着乔群躺下,将一支烟点着,塞进乔群嘴里,说:“哎,你也知道我不是好鸟,我当过胡子,偷过,也抢过,我家炕洞里还藏有几百块大洋。”乔群一愣。张之勇狡黠地眨动着小眼,说:“吓着你了吧?跟你说,要是出去了,我分你一半,咱俩到北市场,白天喝点儿小酒,晚上逛逛窑子。哎呀,那可是神仙过的日子。”乔群的心似有所动,依旧没有吭声。

张之勇转而小声地哀求说:“兄弟,算我求你了,看在我老妈的分上,她想我想得把眼睛都哭瞎了。我妈还能再活几年呢,我怎么也得给她送个终啊!兄弟我千错万错,你就大人不记小人过,看在我那老妈的分上,帮兄弟一把吧!”乔群一边听张之勇哀求,一边想着吴霜,吴霜她妈的眼睛也是哭坏的,想起爹,还有死了的二哥乔力,想起东北军的学员把爹打倒在地上,一幕一幕,心里翻江倒海,只是没有吭声。

张之勇说:“我都求你半天了,你倒是放个屁啊!”乔群叹口气说:“听村里人说,我妈也为我哭瞎过眼睛。”张之勇说:“那咱俩就是一个藤上的瓜,我认你做兄弟行不?”不待乔群回答,张之勇拉起乔群,双双跪在铺上,冲南磕了三个头。接着,张之勇跳起,咳了几声,连踢带踹,把犯人们都弄醒了。张之勇说:“都滚起来,滚起来!下地下地。”

一个犯人迷迷瞪瞪地问:“老大,大半夜的,你这是干啥呀?”张之勇说:“改朝换代了!”张之勇把自己的行李从炕头搬出,又把乔群的行李卷搬过去,说:“听着,从今儿个起,我睡二铺,他睡头铺。你们都过来,跟我拜老大!”一大帮人都跳下地。张之勇让乔群端坐在铺上,教他摆了姿势,之后下地,扑腾跪下一条腿。一帮人也都单腿跪下。

乔群坐在铺上,笑嘻嘻的。张之勇对众人喝道:“三叩首!”大伙儿跟着磕头。张之勇说:“你们以后学我,每天侍候我兄弟。”张之勇跳上板铺,为乔群捶肩捏背,几个犯人则纷纷给乔群按腿捏脚。乔群心里说你们就这么没有脾气啊,他让干啥就干啥!

乔日成做好了豆腐,赶着马车,到了奉天,经过日本关东军驻地营区门口,刚好一辆吉普车驶来,从车上走下广濑植人和岩谷川。广濑植人示意马车停下,掀去盖布,见是水嫩嫩的豆腐,用刀尖扎了一块,品尝了一会儿,竖起大拇指赞道:“这是我吃过的最好的豆腐!”广濑植人给了岩谷川一个眼神,掉头去了营房。岩谷川说:“我们队长夸你的豆腐呢。”乔日成心里不屑,说:“还用他夸吗,我的豆腐叫肉不换。”

岩谷川朝值勤的两个日本兵招手,让他们卸车。两个日本兵冲上来卸豆腐。乔日成站到马车上甩了个响鞭,喝道:“操,没王法了,这是你们日本家吗?”两个日本兵竟然没敢动。岩谷川客气地说:“掌柜的,你误会了,我出钱买。”乔日成说:“不卖,我这豆腐是送给奉天监狱的。”岩谷川说:“别开玩笑,中国监狱不会给犯人吃豆腐,我愿意出高价。”

乔日成心活了,说:“我的豆腐跟肉价一般高,你干吗?”岩谷川说:“你凭什么?”乔日成说:“我说了,我这豆腐叫肉不换!知道中国有句啥话不?‘想长寿,多吃豆腐少吃肉。’”岩谷川神情阴郁地盯着乔日成,他听懂了乔日成的话,点点头。见他点头了,乔日成摆摆手,让日本兵卸车。

奉天日本关东军二十九联队驻地营区,日本兵在院子里紧急列队,一个个神情肃穆,其中有雄井。稍远处,一架留声机正在播放日本歌曲。广濑植人手握一柄短刀来到队伍前,问:“谁知道这个曲子的歌词?”场上无人回答。

广濑用手一指雄井说:“你,回答!”雄井出列,大声背诵歌词:“人间五十年,与天相比,不过渺小一物;放眼天下,海天之间,岂有长生不灭者。看世事,梦幻如水,任人生一度,入灭随即当前。”在雄井的吟诵中,两个日本兵在地上铺一块垫布。广濑植人眼睛微闭,陶醉在音乐之中。过了一会儿,广濑植人叹息道:“这样美妙的词曲,用来做剖腹自杀的配乐是再好不过了。”说完,话锋一转,高声道,“听口令,跪下!”成百士兵纷纷跪下。

跟着搬运豆腐的乔日成到了伙房,从伙房看出去,见日本兵跪成一大片,一个个手里握着木刀,惊诧地问:“这是干什么?”岩谷川说:“是剖腹训练。”乔日成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朝自己肚子上比画了一下:“怎么,割肚子?”岩谷川点头说:“割肚子不好听,是剖腹。”乔日成感叹:“哎呀,今天算开眼了,长这么大,还没见谁练习割肚子。没事闲的吗?”

岩谷川说:“你们‘支那人’不懂,这是大日本的武士道精神。”岩谷川把五块大洋拍到乔日成手里:“记住,我可是按肉价给的。”乔日成赶忙说:“谢谢皇军。”乔日成刚要走,又被岩谷川喊住了。岩谷川问:“我怎么找你?”乔日成奇怪:“你找我干什么?”岩谷川说:“我们队长要是吃好了,会成为你的大主顾。”乔日成说:“好啊,我给你留个地址。”岩谷川掏出钢笔,乔日成在卷烟纸上写了地址,给了岩谷川。

营区里的广濑植人突然从刀鞘里拔出短刀,在队伍中游走。他训斥道:“你们来到满洲,都将成为武士,而剖腹是武士的必修课。关于这一点,你们谁还有疑问吗?”雄井举手问:“队长,我不明白,有什么理由一定要剖腹自杀呢?”广濑植人回答道:“按日本古老的说法,人的灵魂宿于肚腹之中,如果要展示你的灵魂,没有比剖腹更好的方式了。懂我的意思吗?”雄井回答:“还是不懂。灵魂难道不可以表白吗?”广濑植人怒喝道:“你是猪!表白是女人的方式,武士只能剖腹。”广濑转而对众人训话道:“听着,如果你丢失阵地,引咎自责,那你就剖腹吧;如果你不幸被擒,备感羞耻,那就剖腹吧;如果战斗失败,你无法面对国人,那就剖腹吧;如果你的死能挽救同僚和上司,那就剖腹吧;如果主君必死无疑,你若对主君表示忠诚,那就先行一步,剖腹吧。听懂了吗?”士兵齐声回答:“懂了。”

广濑植人回到垫布上跪下。乔日成此刻从队伍一侧经过。他几步一回头,看广濑植人做着示范。广濑植人晃动手里的匕首念道:“剖腹分一字、二字、三字和十字,最霸气的是十字法。”广濑植人撩开衣襟,举起匕首对准自己的左腹说:“十字法是这样,”他指着自己的腹部,“在这儿,从左腹部一刀扎进去,横着过来,划向右面,再抽出刀来,从胸口的胸骨下端刺入,划向下面,到下腹,这样,形成一个十字,然后抽出刀来,对着自己喉咙的方向刺进去。这个十字法主要是要剖开自己的肚子,让大日本帝国看到你的一颗红心。”

队伍中的雄井闭了下眼睛,握刀的手有点儿发抖,身子也微微颤动。广濑植人发现了雄井的变化,训斥道:“听着,剖腹不能闭眼睛,这有碍武士的英雄气概。”雄井睁开眼睛,强作镇定。广濑植人继续说道:“身子一旦倒下,只能倒向正前方,这才叫优雅。假如你有足够的勇气,恰好敌人就在你面前,你还有一件事可做,那就是掏出你的肠子肚子,把它们抛向敌人。”雄井又闭了下眼睛,身子大幅度地抖动着。广濑植人站起走过去,双手拎小鸡一样提着雄井的衣领。众目睽睽之下,一缕尿液顺着雄井的裤管流出来,湿了一地。队伍中哄笑起来。广濑植人一声喝:“像你这样的懦夫,是不配剖腹的!来人!”几个日本兵出列,将雄井一顿暴打。

看热闹的乔日成虽然不懂日本人说什么,却深受刺激。他倒是不害怕,就是觉得恶心,心里说这叫什么事儿啊,回去说给人听,谁信呢?没事儿练习切自己的肚子,这不是糟践自己吗?正琢磨呢,一个值勤哨兵跑来把他轰走了。雄井在地上滚动着,哀号着,尿液渐而细成一丝,直至无声,身体瘫成“大”字,绝望地想这是第四十八次挨打。他敢肯定,这不会是最后一次,不会。

奉天监狱典狱长李延庆办公室里,只有李延庆和乔群两个人。秋天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得李延庆很惬意。他其实并不放松,面对窗子,看着院里放风的犯人,倒背的手里握着一张报纸。乔群幽灵一般地擦地,在经过洗手盆时,他动作极其敏捷地将一小块肥皂塞进鞋帮里,而后慢慢移向靠墙一侧的柜子。他盯着3号铁柜的钥匙眼儿上挂着的一串钥匙。

李延庆放下报纸,拿起望远镜,面对着窗子,看了一会儿,开口了,说:“那个张之勇怎么样?”乔群手拿抹布刚伸进铁柜,听此言微微一抖,转身道:“人挺好的。”李延庆目光盯着窗外,发话道:“你给我盯着他,我得到密报,这家伙想越狱。”

乔群大吃一惊,心里说风声这么快就走漏了?他来到窗前,看见院子里乱哄哄的,张之勇沿着院子的里墙在跑步。乔群有些心虚,深吸几口气,定了定神,用余光观察着李延庆。李延庆嘴里叼着烟,一只脚蹬着窗台,视线一直在院子里梭扫。他举起望远镜,长久注视着院里的犯人。乔群心想看来要提醒张之勇提防他的弟兄们了,以后再做仔细打算。

监狱大门开了,一辆给养车驶进院子,停在监狱南角的仓库前。跑动中的张之勇瞥了一眼汽车,心里不停地盘算着。乔群也在李延庆身后看着汽车,和张之勇一样,他也盘算着。他转头再看墙上的挂表,挂钟的时针正指9点15分。李延庆说:“三年前,我破获了一起越狱案。知道我是怎么发现的吗?”李延庆一拍手里的望远镜,说,“我看见有两个家伙秘密传字条,我把这个字条拿到了。”乔群心里一惊,没有搭话。李延庆说:“哎,我在跟你说话。”乔群赶紧回答说:“我正听着呢,您接着说。”在李延庆絮叨的时候,乔群在他身后三米远的地方,摘下铁柜里的钥匙,迅疾地按在肥皂上,又把钥匙挂回原处。

李延庆说:“我得到了那两个犯人传递的字条,上面写着‘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乔群说:“报告长官,好像是杜牧的一首诗。”李延庆略感意外地说:“哎呀,你也懂诗?”乔群说:“不敢不敢,我不过读了四年私塾。”

李延庆得意地回忆着:“别人看,是诗;我看,是他们越狱的暗号。清明那天早上,我架起了五挺机枪,他们刚要举事,被我一网打尽。”李延庆言罢死死盯着乔群。乔群不敢错开对方的眼神,心里说你看吧,老子从小跟我爹撒谎,谎话张嘴就来,你诳不出我什么话来。乔群若无其事般稳稳当当地站着。

李延庆奸笑一声说:“我还有密报,说你和张之勇关系不正常。”乔群说:“他打过我。”李延庆说:“可是最近他把牢头让给了你,凭什么?”乔群说:“我也打过他,单挑,他不行。”李延庆说:“扯淡!那家伙江湖上有一号的,没见他怕过谁。”乔群说:“本来他不怕我,单挑他吃亏,完事儿他让人黑我,半夜我趁他睡着了揍他,一来二去打个平手。后来他知道我有您罩着,他才让我当牢头。他怕的不是我,而是您!”李延庆听罢,觉得是这个道理,得意地笑笑,说:“这就对了,你告诉他,别错打主意,他再厉害也是个雏儿,可我,是打猎的。”

一个警察敲门进来:“报告典狱长,一个叫乔日成的要见您。”李延庆看了看乔群,说:“让他进来。”警察出屋后,李延庆朝乔群一摆手,意思可以走了,碰到你爹不要废话,我已经给足面子了。乔群道了谢,离开典狱长的办公室。

监狱办公区的走廊里,乔群撞见了老爹,他打了个欢快的口哨,又做了个鬼脸,这让乔日成既惊讶又兴奋。乔日成小声说:“你这是……”乔群小声道:“托您的福,给典狱长打扫卫生。”乔群把老爹拉到缓步平台,此处是一个死角。他把按了钥匙印的一小块肥皂塞进老爹口袋,小声嘱道:“肥皂上有钥匙印,你到街上,照这个给我配把钥匙,再买一罐大酱,把钥匙藏到大酱里,回头交给门卫一个姓唐的警察。听明白了?”乔日成警惕地说:“明白是明白了,你小子想干什么?”乔群说:“别问那么多,这事成了,我会提前释放。”乔日成说:“我还是不明白。”

楼道里传来脚步声。乔群说:“明白就记住了,快去吧,咱俩别多说了,典狱长等你呢。”乔群往下没走几步,忽听老爹“哎哟”一声,他吓了一跳,又折身跑上去问:“怎么了?”乔日成手抚右眼:“我这个眼皮跳。”

乔群埋怨道:“你这一惊一乍的,吓我一跳!这么点儿事儿就大呼小叫的,也不看看是什么地方?!”乔日成小声说:“我这回可是吓着了。我刚从小日本的兵营出来,你猜我看到什么了?一大帮鬼子用刀练习割肚子。”乔群说:“割肚子干啥?”乔日成说:“不是真割,是练习。”接着比画一番,“当时我没觉得害怕,就是恶心,这会儿是有后劲儿了,才觉得吓人,完事儿我就眼皮跳。”乔群说:“小日本有毛病。”就下楼了。

乔日成找到了狱长办公室,看见李延庆,乔日成探头探脑地进来。李延庆说:“你看见你儿子了?”乔日成说:“在门外头遇上了,您的大恩典啊,这回我放心了。”李延庆看他空着手,问:“你的豆腐呢?”乔日成心说我可不能承认把豆腐卖了,就说:“也是不巧,做了四板豆腐,让小日本半道劫走了。”见李延庆不悦,乔日成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牛皮纸包,放到桌子上。乔日成四下看看,悄声说:“这个比豆腐好。”

李延庆看看,捏一捏:“这是什么?”乔日成压低声音,亲昵地说:“大烟泡。”李延庆笑容绽放,心说你个老小子,知道老子有啥嗜好。见乔日成按着右眼,李延庆问他的眼睛怎么了。乔日成说:“估计是吓着了,眼皮跳。”乔日成比比画画地说一大帮小鬼子用刀练习割肚子。李延庆说:“这事儿啊,以前就听说过,没真见过。”

乔日成给李延庆送完了大烟泡,从监狱出来,走进一家锁店,摸出儿子给的肥皂片,配钥匙。老板看一眼肥皂上的钥匙印,用怀疑的眼神盯着乔日成,问是谁的钥匙。乔日成说还能谁的,我的。老板嘀咕这样大号的钥匙,他还是头一次见。乔日成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跟伙计絮絮叨叨说着剖腹的事儿。他连比画带说:“我也是头一次见,一大帮小日本,跪在太阳底下,咔、咔、咔、咔……”老板说:“咔咔什么?”乔日成说:“割肚子啊。看得我眼皮跳!左眼跳是财,右眼跳是祸啊。”真是像乔日成最初预计的一样,这事儿说出去,谁也不信。小伙计在老板耳边嘀咕说:“精神病。”

晚上,一个狱警站到牢门前喊:“79。”乔群站起应道:“到。”狱警递进一个紫色的小坛给乔群,说:“你家里人怕你嘴里没味儿,给你送来一坛大酱。”乔群接了酱坛子,谢过。

入夜,牢舍里一片鼾音。乔群轻轻翻身,将身边的张之勇捅醒,问他有烟没有。张之勇揉揉眼睛,跳下地,不知从什么地方摸出半盒烟,抽出一支塞进乔群嘴里。乔群将含在嘴里的烟一翘一翘,管他要火。张之勇忙去找火石,好不容易才擦着,有点儿生气,心里骂你小子还蹬鼻子上脸了,不过尽量克制着,忙挤出笑脸给乔群点烟。乔群故意发感慨说:“还是当老大好啊!你还别说,我老大才当了不到三天,已经上瘾了。”

张之勇把一口烟吐在乔群脸上,带有挑衅意味地说:“你老大也不能白当,你当我真怕你?”乔群在黑暗中摸出一把钥匙,在空中晃动,压低声音道:“瞧见没有?这是什么?这就是仓库的钥匙。”张之勇眼睛一亮,欲接钥匙,乔群却闪了,另一只手举着手枪对准张之勇的脑壳道:“以后对我说话客气点儿。”张之勇傻眼了,立马倒地磕头,说:“你是老大,真的,你是老大,我张之勇服了。”

乔群收起枪说:“只要我高兴,明天咱俩就可以撒丫子。”张之勇到底在牢里待了多年,经历的事儿多,仔细一想,说:“完了,等不到明天了,李延庆今晚就会发现钥匙丢了。”接着骂乔群说,“你他妈的这不是在找死嘛!”乔群说:“这你就不明白了吧,这是我托人在外面配的钥匙,他李延庆累死都想不到。”张之勇呆了半晌,琢磨一番,觉得没戏。牢门打不开,弄把仓库钥匙有个屁用?乔群不理他了,说:“你就别管了,我是老大,都听我的吧。还有,除了你我,别让任何人知道,走漏了风声一切都完了。”张之勇想破了脑袋也没想出来乔群有什么主意,索性不想了,睡觉。

乔日成家的院子里,四五个农人正在帮乔日成修缮房子。一辆马车停在院外,从车上跳下打扮一新的吴霜。骑在房脊上苫房的蒋大鼻涕喊:“小霜,扎鼓得这么俏,去唱蹦子呀?”吴霜最烦他,假装没听见,没有答话,径直进屋。乔日成在乔群的西屋里,头顶蓝缎子瓜皮小帽,身着蓝缎小褂,正在对着破镜子左照右照。见吴霜进屋,乔日成问她:“看你乔叔这一身行不?”吴霜点头称赞道:“挺体面的,一点儿看不出是乡下人。还有,马车来了。”乔日成拎着包边出屋边嘀咕:“城里人都是狗眼看人低,你不弄身行头,他往你脖子上拉屎。”吴霜嫌恶这些词儿,就撒娇说:“叔,你别老这么些屎尿屁的,整得恶心巴拉的,这哪像是有文化的人爱说的话?”乔日成说:“行行行,以后你乔叔注意。咱也是乔大先生,不整这些个直吧愣蹬、埋了咕汰的词儿。”说罢,两人出了房门。

乔家房顶上有三五个农人在苫房。乔日成朝房上喊:“蒋大鼻涕,你帮我照看一下,明晚回来,我请你吃水豆腐。”蒋大鼻涕说:“你这是去哪儿浪啊?”乔日成说:“进城,看我老小子,顺便给小霜买几身新衣服。”蒋大鼻涕站在房上喊:“你那小子头年儿能出来吗?”乔日成心说你个瘪犊子玩意儿,竟说些丧气话。我儿子头年儿出来那是一准儿的。我不跟你说了吗,咱城里有人。想了想,别和他说这些没用的,他再出去传点儿啥话,这事儿别整秃噜了。乔日成让吴霜先上马车,吴霜坐稳了,他一屁股坐上马车,他们催马扬鞭,去了奉天。

奉天监狱的院子里,正是放风时间,数百个犯人涌动在阔大的院子里,如蚁攒动。在院落南角,乔群装作打扫院子。他观察狱警的视线,把晾衣绳上的一条床单调整了位置,以作遮挡,而后一只手把自制的钥匙插进仓库的锁头。但是,足有一分钟过去了,锁头还是不开。乔群急得额头冒出了汗。恰在这时,晾衣绳被掀开了,露出疤瘌的脸。乔群惊了一下,疤瘌显然明白乔群在干什么,迅疾放下床单。

疤瘌四下看看,见没谁注意他,又转身,从两个床单的缝中钻出,接过乔群的钥匙说:“开锁是巧劲儿,不能急。”疤瘌摆弄几下,只听“咔嗒”一声,锁头开了。乔群说:“好兄弟,一起跑吧。”疤瘌晃头说:“我不想冒险。”乔群说:“你等等,再帮个忙。”乔群钻进仓库,一分钟后张之勇也溜了进去。乔群从门缝朝疤瘌招手,疤瘌会意,轻轻掩门,把仓库的锁头重又锁上。乔群和张之勇躲到乱糟糟的给养物资后面,只探出两个头。乔群把一根木棍立在箱子上面,从窗子里投进的阳光将木棍的影子剪贴在墙上。张之勇不知作何用,问:“这是干什么?”乔群答道:“测算时间。”张之勇奇怪:“现在是几点?”乔群看木棍的影子说:“九点过了。”张之勇说:“九点?每天这个时候,给养车已经进院了。”乔群说:“你还不笨。再过五分钟不来,我们俩就会被发现。”张之勇摸出匕首说:“那就只能玩命了,你那儿一把枪,我这儿一把刀。”乔群嬉皮笑脸地说:“我那是肥皂做的枪。”张之勇“啊”了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一脸绝望:“完了,乔群,我以为你真有枪,这下你把我害惨了。我要知道是假枪,就不扯这个了。”乔群拽着张之勇的脖领子,恶狠狠地威胁他说:“想不扯都晚了,你给我起来。”

忽然一阵引擎响,两人从库门的缝隙中发现一辆军用卡车闯进监狱大门,忙躲起来,之后是开锁的声音,汽车的后屁股倒进库房。两个押车狱警开始卸物资,桶装的豆油、袋装的玉米面,还有其他物品。然后开始回装麻袋、箱子等一些物什。

此刻乔日成和吴霜从商店里出来,回到停在巷子里的马车上。乔日成吩咐车夫说:“走,去西关大狱。”随着一声鞭响,马车颠起来。吴霜掏出刚买的红围巾,围在脖子上,又摸出小圆镜暗自欣赏。

乔日成看见吴霜俊俏的样子,心说那个瘪犊子命真不错,人家那么俊的闺女能看上他。乔日成总是忘不了夸自己,觉得这也是因为自己积了德。他的话,瘪犊子只当是耳旁风,吴霜的话指定管用。于是对吴霜嘱咐道:“待一会儿你见到那个臭小子,嘱咐他几句,咱小命在人家手里掐着呢,咱就假装一条狗,只要冬至一过,刑期就满了,日子也就出头了。”

仓库里,卡车已经装完了,押车的狱警跳上驾驶楼。就在车子启动的瞬间,乔群一个手势,他和张之勇两人迅敏地从后面爬上卡车,钻进麻袋堆里。几乎同时,院子响起了尖锐的哨音。十几个狱警跑步集合。李延庆从楼上跑下来问:“都找过了吗?”狱警回答:“犄角旮旯都翻了,没有。”李延庆问:“什么时候发现没有的?”站出一个狱警:“报告典狱长,放风时还有人看见他们俩。”李延庆眯缝着眼,左思右想,望着远去的给养车,突发灵感,吼一声:“给我追!”荷枪的狱警跳上汽车,冲出监狱大门。

奉天监狱附近有一段砂石路,这是奉天郊外一处丘陵地,砂石路逶迤其中。乔日成坐在马车上半闭着眼睛,哼着小调:“送情郎送到大门外,紧紧拉住你的手,问一声情郎哥多久能回来。送情郎送到大门东,老天爷下雨别刮风,留我的情郎多待几分钟……”

子弹呼啸而过,乔日成“妈呀”一声,慌忙趴在车辕板上。迎头开来的一辆给养车飞驰而过。乔日成正要直起身,见远远的又一辆卡车开来,接着子弹又响了。乔日成寻思着这是咋回事儿啊,前面的卡车往前开,后面的卡车朝着前面的卡车开枪,慌忙说:“小霜啊,我怎么觉得今天不对劲儿呢。”

奉天郊区的一个山坳处,给养车里的人听见枪响,而且是朝着自己来的,骤然停下来,从驾驶楼里跳出一个押车的警察,下来观察动静。此时,路左面是石壁,路右面是沟壑。车一停,乔群抢先跳下车,先躲到车厢下。张之勇跟着他跳下车,还没站稳,就被警察的枪口顶住了后腰。警察说:“别动!遇上我,算你倒霉了……”警察用一只手搜身。乔群从车厢下窜出,从后面用一只手勒住警察的脖子,用仿造的肥皂枪顶住对方脑壳:“遇上我,你也倒霉了……别过来!”乔群用假手枪指着从驾驶楼钻出的另一个驾车的警察。警察吓得说:“别开枪!咱都不容易……就当我们没看见行不?”

乔群下了两个警察的枪,喝道:“都滚回车上去!”两个警察乖乖回到车上。后面枪声渐密,追捕的警车从坡底驶来。乔群喊一声:“快跑。”纵身一跃,跳下了路边的沟底。张之勇也随之跳下,两人在灌木丛中穿行。后面几十米远的地方,十几个警察一路狂追,枪声如爆豆一般。

枪声渐密,乔群和张之勇跑进一处集市,眼看追兵渐近,乔群挥动着抢来的长枪,朝天空一通乱射,集市顿时鸡飞狗跳,人们夺路而逃。乔群把打光了子弹的枪随手扔了,和张之勇趁乱翻墙跳进一家医院,钻进了停尸房。

停尸房阴冷潮湿,二十几架铁床上躺着蒙着白床单的尸首。角落里只有一张闲床,乔群躺上去,把白床单盖到身上。张之勇还在找床,不停地揭去床单,可每揭一条床单都是很失望的样子。乔群说:“你找什么?快呀!”张之勇又揭开一条床单,尸首的表情很恐怖,他嘟囔说:“这个是吊死鬼,舌头还在外面。”乔群急了:“我说你磨叽什么?”张之勇说:“你急什么!睡一个被窝,我总得找个顺眼的啊!”又揭去一条床单,张之勇呸了一口骂道:“这个倒是女的,有八十了。”

外面有脚步声,接着是开锁声。张之勇不再犹豫,掀开下一张床的床单,看都没看就钻进去。两个交接班的看尸人走进来。其中之一道:“二十七个,你数数。”来接班的看尸人用指头戳戳点点:“不对,二十八个。”交班的翻着手中的小本,再看看,说:“不可能。我本上记着呢。”接班的又数了一遍:“没错啊,是二十八个。”交班人说:“多了不怕,就怕少。你慢慢数吧,我得喂肚子去了。”铁门哐当一声响,交班人走了。

接班人又数,数着数着觉着不对劲,走过来一把揭去床单,“妈呀”一声,自语道:“怎么又多出来一个?”张之勇闭着眼睛默不作声,尽力让身体僵硬一些。接班人在他身上这儿摸摸那儿摸摸,“妈呀”一声,道:“还有热乎气,这也没死透啊。”张之勇闭眼小声道:“是吗?你一点不傻。”看尸体的人不怕死人,就怕死人出了活人声,吓得“妈呀、妈呀”地叫,退后两步,差点儿跌倒。乔群从另一张床上坐起,笑嘻嘻地说:“我好像也没死透。”接班的看尸人揉揉眼睛,倒地便磕头:“两位爷,别吓唬我,你们是大仙显灵吗?”张之勇说:“听清了,我们两个是逃犯,没听见刚才枪响吗?”看尸人惊呆了,重又磕头。

张之勇一骨碌跳下地,说:“你就当我俩是死尸。”看尸人结巴地说:“不敢不敢。”张之勇说:“那就当你是哑巴。”看尸人很乖地说:“哑巴哑巴,我是哑巴,啥也不会说。”张之勇管他要烟,看尸人哆里哆嗦递上烟口袋,又递上纸,没忘了巴结,说:“我这个是‘蛤蟆头’,劲大,辣嗓子。”乔群卷完了烟,点着,很香地喷出一口,说:“再给我们哥俩弄点吃的吧。”张之勇说:“最好弄点酒。”乔群想起来两人都还穿着囚服,说:“别忘了,给我俩弄两身衣裳。”

看尸人嘴里应着往外走,忽然又站住了,说:“两位爷,你们不怕我告密吗?”张之勇冷笑道:“听过歪子哥吗?”看尸人说:“知道,不就砍小日本的那个吗,听说抓到局子里了,就等着枪崩呢。”张之勇说:“我就是。”看尸人哑然。张之勇说:“你要敢告密,我追到你家里去。”乔群心说张之勇真笨,要是警察把你抓走,你上哪儿找人家里报仇啊,于是说:“看见我手里的枪没?”他晃晃手里的假手枪,说,“你要是带警察来,你在明处,我在暗处,我第一枪就先打死你。”看尸人吓得浑身颤抖,连忙说:“那哪儿敢哪,我长几个胆啊。”

第四章 混入北大营

乔日成坐着马车领着吴霜去奉天监狱探监,还没到监狱门口,就听见警报声呜哇呜哇不断地鸣叫,大群警察正在监狱外跑步集结。一辆卡车从远处冲过来,到监狱大门外戛然而止,几个警察牵着几条大狼狗从卡车上跳下来。吴霜一见那大狼狗大舌头伸着,十分害怕,说:“乔叔,咱等一会儿再上前吧,离那些大狼狗远一点儿,那大舌头伸得,太吓人了。”乔日成也看见了,他上山打过猎,不怕野物,说:“没事儿,那不是一般的狗,狗眼看人低的狗,见着要饭的就咬。那几条大狗是警犬,不用害怕,警犬受过专门训练,不随便咬人。”

警察牵着警犬进了监狱的大门,大门随即关上了。乔日成让车夫把马车拴在附近的一棵树上,拎着打算送给典狱长李延庆的豆腐,和吴霜朝着监狱大门走去。头几次来,监狱大门上的小门都是开着的,这一次来,小门关上了。乔日成拍拍小门,热情地说:“大兄弟,开开门,我来看你们典狱长李延庆。”小门开了个缝儿,一个乔日成见过的狱警探出头来,说:“你赶紧走。”乔日成心里说你个犊子玩意儿,我上回给你一包香烟,你他妈白拿了,还叫我赶紧走,你不知道我和典狱长沾亲啊。心里说归心里说,乔日成还是赔着笑脸,说:“那什么,我是你们典狱长他大舅,你忘了?”狱警把小门打开,乔日成刚想进去,狱警一把推开他,说:“你别啰唆,赶紧滚吧。”说完把监狱的小门“哗啦”一声关上了。

乔日成心说这都什么王八犊子,还动上手了。他气得在外面用手擂,用脚踹监狱铁门,一边直嚷嚷:“你把门打开,我要见我儿子!”折腾半天,铁门上面的小门终于开了,一支枪口伸出来,狱警说:“你儿子今天越狱逃跑了,知道不?别瞎说你是我们典狱长他大舅,别害人,听见没?你要是再敢胡闹,就把你抓起来顶数。”乔日成愣怔了一会儿,蔫了。吴霜心里“咯噔”一下,心说这下完了,从大狱逃跑,抓回来,那还不得枪毙啊。一害怕,心就咚咚地跳,顿时脸色发白,嘴唇发紫,强忍了忍,镇定一下,拉住乔叔的胳膊,说:“叔,咱们走吧。”

两人回到停在路边的马车上,吴霜坐在马车上,才发现膝盖冷,一摸,凉冰冰的,原来这就是受惊吓的滋味儿啊。吴霜想起她妈说过乔群会惹祸,而且惹大祸,心想我妈真像大仙儿,还真就是让她给说着了,乔群真惹了大祸了。

马车轱辘轧地的声音充斥在静谧的黄昏。走出几十米远,乔日成回望一眼监狱,叹道:“奇了怪了,几丈高的墙,墙上有岗楼,地上有哨兵,你说他会飞吗?瘪犊子越狱跑了,说出鬼叫来我都不信。”吴霜信,她相信乔群啥事儿都能干出来。乔日成忽然一拍大腿,说:“坏啦!”

吴霜吓一跳,说:“怎么啦?”乔日成说还是他帮乔群配的钥匙。乔群让他给配钥匙,说有件事儿要是成了,就能提前释放。配钥匙的老板还问,是谁的钥匙,乔日成说是自己的,老板说他还没见过那么大号的钥匙。乔日成琢磨当时他怎么就没往这上面想呢。他心里这个后悔呀,心说我怎么能这么点儿心眼儿都不长呢。我这是咋整的,寻思啥呢,佯愣二怔的,他让我别打听配钥匙的事儿我就不打听,我咋那么听他的话呢,当时怎么了?唉。

乔日成唉声叹气,吴霜的心也沉沉的,琢磨着乔群能往哪儿跑。吴霜说:“叔,你说乔群能往家跑吗?”乔日成说:“鸟急投林,人急投亲,这个瘪犊子肯定得回趟家,啥时候回,不好说。要是早回家,就完了,没个跑儿,警察指定在咱家跟前儿等着堵他呢。”

吴霜心想乔群能跑多远呢,狗鼻子多灵啊,那几条大狼狗要是经过训练的话,鼻子是不是就更灵了?要是让狗鼻子闻着乔群铺盖上的味儿,狗就能闻着乔群身上的味儿,那不抓瞎了。转念又想,也许没事儿,乔群命硬,一般人不能怎么着他。乔日成却在想,儿子这是糊涂啊,整个东北都是人家老张家的地盘,往哪儿跑啊,再说还有几个月就到刑期了,你跑干啥啊?真叫老话给说着了,“是蛇一身冷,是狼一身腥”,乔群这个瘪犊子天生不是个省油的灯,就他那个野性子,就不是个能安安稳稳、老老实实蹲完大狱的料。仨儿子,就剩这一个了,老天爷真就这么不开眼?不能。再者说,这个小子命大。乔日成安慰自己,啥也别寻思了,得了,回家听命吧。

医院停尸房里,乔群和张之勇换上了看尸人带来的衣裳,在看尸人值班的小屋里大吃大喝,喝干了瓶子里最后一滴酒,之后找了一条布带子,把看尸人的两只手反绑在床腿上。乔群一边绑一边说:“委屈你了。”张之勇把一根啃剩下的鸡腿塞进看尸人的嘴里,说:“你尝尝吧,味道还行。”乔群问他街上有警察吗,看尸人因为嘴里有东西,含混不清地说:“不瞒两位爷,这一带到处都是警察。”乔群待看尸人啃完鸡骨头,从床底找出一只破袜子,塞进看尸人嘴里,之后两人溜出门去。

奉天郊区旷野上,依稀听得见卡车驶过的声响。乔群和张之勇躲在旷野的矮树丛里,紧张地观察前面的公路。眼见两辆载满警察的汽车飞速驶过,此时乔群意识到问题严重了,说:“我是小鱼串大串,跟你倒大霉了。”张之勇说:“你啥意思?”乔群说:“你是重犯,警察局会拉大网搜查,把奉天翻个底儿朝上。”张之勇心里想他俩要是真被抓住了,乔群会判重刑,自己的小命也就没了,对越狱出来之事,多少有点儿后悔。

乔群不言语,望着马路对面一座营盘,久不作声。张之勇叫:“老大……”乔群说:“你现在知道叫我老大了?”张之勇说:“你倒是放个屁呀!有主意没有?”乔群手指前方营盘说:“看见没有?那个院是东北军训练新兵的,咱们只能碰碰运气了。”张之勇说:“你拉倒吧,东北军和警察穿一条裤子,你不是找死吗?”乔群说:“不懂吧,这叫灯下黑。”张之勇自己并没有准主意,就说:“得了,听你的。”乔群一挥手,两人穿越公路,翻墙跳进东北军的一个营房。

暮色已沉。营房前的院子里停了四辆军用卡车,其中一辆没熄火,嘭嘭响着。乔群和张之勇躲在卡车后面窥视周遭的动静。张之勇打开车门,无意中发现一盒烟卷,连同火柴一起抓到手里。张之勇扔给乔群一支烟,说:“洋烟,先过过烟瘾。”乔群一巴掌将张之勇的烟打落,把整盒烟夺过来,说:“你忍着点!”

两人躲到车轱辘旁窥视。正是开晚饭的时间,院子里有几个新兵在走动。一个新兵大声问:“长官,什么时候开拔?”长官说:“今晚走两个连,听哨子就登车。”新兵问:“去哪儿?”长官不耐烦地说:“别瞎打听,去了就知道了。”

乔群和张之勇互望一眼,乔群拿一根长木棍,钻到车下,从晾衣绳上挑下一件军装,接着又挑下一件。两人用这样的办法,很快凑齐了两身军服,开始忙乱地换衣服。张之勇一边穿军装,张之勇一边说:“这不成了东北军了,一打仗就得当炮灰啊。”乔群心想先混过去再说吧,总比当逃犯强吧。

张之勇半天不言语,忽然说:“还缺两杆枪。”张之勇没当过兵,不知道新兵都没枪。张之勇又觉得他俩的鞋不对。乔群知道部队,天黑了,一大帮男人,谁去看谁的脚上穿什么鞋?不过张之勇没帽子。乔群摘下自己的帽子,套在张之勇头上。

几分钟后,两人穿着东北军的军服,吹着口哨,大摇大摆地出现在院子里。张之勇显得有点紧张,东张西望。乔群小声叮咛道:“别贼眉鼠眼的,这儿都是新兵,没人认识你。”言罢,乔群朝一个新兵走去,递上一支烟,说:“兄弟,有火吗?”对方接了烟,掏出火柴,给乔群点火。乔群瞄了对方一眼,见对方已经白了不少头发,说:“你这个岁数还当兵?”对方没家没业的,不过随便混口饭吃。乔群打听到新兵都是二连的,二连分两拨,眼前的老兵是后一拨,才来三天。两人聊着,乔群知道了对方叫吴琼,就叫他吴哥。乔群说:“我叫乔三,你叫我乔老弟吧。”两人互拍肩膀,乔群道:“以后一个锅搅马勺了,有什么事,吴哥罩着点儿。”便在这时,院子里响起尖厉的哨音。一个军官站定,喊:“一连二连的新兵注意了,马上登车。”

一间间房门顿时开启,约两百新兵蜂拥而出,在军官的吆喝声中登车。乔群和张之勇就此混进新兵登车的队伍。乔群趁拥挤的当口,摘了前面一个新兵的帽子,迅疾闪到车厢一侧,扣在自己的头上。等新兵回头找帽子时,乔群已经轻灵地登车。

一分钟后,两辆载着新兵的军用卡车开出了营区。奉天市街上,两辆汽车在疾驶。路上经过警察设的卡子,警察端枪拦住汽车。坐在驾驶室的军官摇下车窗,呵斥道:“长不长眼?谁的车都敢拦!”警察望一眼满车新兵,嘟囔了一句:“放行。”

乔日成一个人在家里炕上喝闷酒,已然是三分醉意。他跳下地,掀去木龛上的红盖布,里面供奉着“乔氏家族列祖列宗”的牌位。乔日成先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对着牌位说:“不肖子孙乔日成叩求列祖列宗,你们这些当老的显显灵,保佑乔群躲过这一劫。乔群千不该万不该,终归是你们的后代,万一有个好歹——不是吓唬你们啊——咱乔家这一支就……咔嚓!绝种了!”

奉天北大营营区大院,一溜长条桌上摆放着数十支枪,授枪仪式正在开始。军官对着花名册大声喊名字:范伦先、车向臣、张春启、苏崇……念到名字的新兵纷纷出列,领取枪支。队伍里只剩下乔群和张之勇。乔群小声叮嘱张之勇道:“记住,我不叫乔群,叫乔三,你也不叫张之勇。”张之勇急了,说:“那我叫什么?”乔群说:“我怎么知道!”张之勇脑子发木,想不出来,到底叫什么,累死也想不出来。张之勇哀求乔群道:“好兄弟,我没啥文化,你帮我起一个,赶紧的!”乔群也在想到底张之勇应该叫什么名字才顺口。张之勇急切地说:“赶紧点儿,要不就不赶趟了,瞎起个什么都行。”乔群脱口而出,说:“你就叫张什么。”张之勇说:“这是什么破名啊,重起一个。”乔群说:“你就凑合吧,小点儿声,军官过来了。”

一个军官拿着花名册走过来大声问:“哎,你俩叫什么?”乔群回答:“报告长官,我叫乔三。”军官问张之勇:“你呢?”张之勇磕磕巴巴地说:“我叫……”张之勇忘了自己的新名字,转头看乔群。乔群回答道:“报告长官,他叫张什么。”军官说:“让他自己回答。”张之勇顿时上来了勇气,大声说:“报告长官,我叫张什么。”

军官去花名册上找名字,狐疑地问道:“你们俩从哪儿钻出来的?怎么没你们俩的名字?”乔群打了个立正,说:“报告长官,一定是编造花名册时把我们俩漏了。”军官转身,朝附近的一个中校军官走去。张之勇小声嘟囔说:“撒丫子吧,再不跑就晚了。”乔群稳住神说:“别慌,那个中校叫谢铁骅,我认识。”张之勇闻听此言转身想跑,乔群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小声喝道:“稳住神!”张之勇小声说:“认出来你就完了!”乔群心里觉得没事儿,谢铁骅不是会出卖他的人,没准儿这下还得救了呢。

谢铁骅听了军官的汇报,朝乔群和张之勇走过来。张之勇闭上眼睛,心里嘟囔:完啦完啦完啦……谢铁骅盯着乔群,眼睛一亮,深感意外,说:“我没认错吧?怎么是你?”乔群赶紧接话说道:“长官,您没认错,我叫乔三,花名册把我们俩漏了。”谢铁骅压低声音说:“告诉我,怎么出来的?”乔群亦小声道:“不瞒长官,典狱长是我老乡,还沾点儿亲。家里使了点儿钱,提前放了。”谢铁骅将声音压得更低,说:“你拐得很呢。”乔群说:“啥叫拐得很呢?”谢铁骅说:“我老家湖北话,你坏得很。我是那么好骗的吗?警察局的电话已经打过来了,你和一个杀人犯越狱逃跑了。”

乔群神情僵住,他不知道接下来应该怎么办,现在想跑,已经来不及了。他想干脆任凭发落吧。谢铁骅扫一眼张之勇,低声说:“如果我猜得不错,那个杀人犯就在你身边,是吧?”乔群点了点头。一旁的张之勇惶惶不安,神色慌张。谢铁骅站到张之勇面前,问:“你叫什么?”张之勇学乔群的样子说:“报告长官,我叫张之勇。”因为紧张,张之勇直接报了自己的名字。报完,吓傻了。

谢铁骅面无表情,替他纠正道:“不对,你叫张什么。”张之勇反应过来,忙说:“对、对,张什么。”谢铁骅呵呵笑了,张之勇也跟着笑。谢铁骅突然敛了表情,沉声问道:“杀过人吗?”张之勇顿时慌乱,吭哧着说不出话,乔群也紧张起来。谢铁骅说:“别害怕,我是说,当了兵就要准备见血,我喜欢有血性的人。”乔群说:“我担保,这个没问题。”张之勇也附和着。谢铁骅用拳头在张之勇这儿捣一下、那儿擂一下,检测对方的肌肉,觉得挺满意,夸奖道:“还不错,是当兵的料子。”

乔群心里说总算安全了,长出一口气。谢铁骅看着他俩,严肃地说:“牢牢记住你们的名字,你叫乔三,不叫乔群,还有你,你也不叫张之勇,叫张什么。从现在起,你们俩就是五团的兵。领枪去吧。”乔群立正敬礼,答:“是。”张之勇也学乔群的样子,歪歪斜斜敬了个礼,大声说:“是。”

奉天北大营营区大院发枪处,长条桌子上蒙着绿军毯,上面摆放着数十支枪,军需官毕老六正在给新兵发枪。乔群领枪时见到了军需官毕老六。毕老六一见乔群,挺高兴地说:“哎哟,这不是……”乔群皱一下眉头,连忙嘘了一声,说:“我改名了,叫乔三。”毕老六听说过乔群打伤讲武堂学员被除名进监狱的事儿,乔群一嘘声,他就在乔群表情中读出了隐情,不再追问,用双手托枪大声吼:“乔三——”乔群“哎”了一声,前去接枪。毕老六托枪的手缩回:“哎什么哎,立正,大声喊‘到’!”乔群成立正姿势,喊:“到!”毕老六说:“接枪!”乔群接了枪跑去左前方列队操场的新兵队伍。

北大营操场上,持枪的百余新兵列队,听谢铁骅训话。谢铁骅从一个新兵手里抓过枪,开始讲话:“今后你们就和它朝夕共处了,七九式,奉天造,德国98k步枪的仿制品,算得上出自名门。论精度、射程,比不上小日本的三八大盖。可是论伤杀力,‘三八’不如它。不过也得看谁玩它。”谢铁骅一摆手,一个士兵拎着两个用绳子捆绑的酒瓶子跑过来。

谢铁骅问:“你们谁敢站出来当靶标?”众人惊骇,没人应。谢铁骅再喊,还是没人应。谢铁骅皱着眉头,大喝道:“百十号兵,就没谁给本团长面子吗?”话音未落,乔群迈步出列。张之勇犹豫了一下,也迈步出列。谢铁骅赞许地看着他俩,指着乔群说:“就是你了。”

乔群接过士兵递来的两个瓶子。谢铁骅说:“我的枪法不错,不过谁都有走神儿的时候,万一子弹跑偏了,没准揭了你的天灵盖……”乔群大声回答道:“报告长官,那是我的荣幸。”这个回答令谢铁骅挺惊讶,也很满意,他用枪管拨拉着乔群的左右臂说:“往起抬,抬,再抬,伸直了。对,就这个姿势。”乔群两臂左右平伸,两只手各拎一根绳子,绳子吊着瓶子,在风中并不稳当。谢铁骅下口令:“向后——转!正前方二百米,跑步——走!”乔群听令,拎着瓶子向正前方跑去。

谢铁骅环视四周,继续给士兵训话,他说:“记着,枪是有灵性的,认人,你啥样,枪啥样。你是孬种,枪在你手里就是烧火棍。”谢铁骅言罢一个急转身,迅猛出枪。砰砰两声枪响,乔群两手拎的瓶子都碎了。队伍里一片惊呼,士兵们由衷地连连叫好。

乔群跑步归队,面无惧色。谢铁骅继续说道:“跟本团长盟誓:枪是我命,人枪共存。”士兵同声大喊道:“枪是我命,人枪共存。”谢铁骅接着说:“枪在我在,枪亡人亡。”士兵跟着喊:“枪在我在,枪亡人亡。”谢铁骅最后宣布,给新兵乔三口头嘉奖一次,赏大洋五块,赏新兵张什么大洋三块。散会后张之勇对乔群说:“哎呀妈呀,跟你混就对了。”乔群心说那是,我爹说过,文官不能爱财,武将不能惜死,天下就太平了。当了兵,就得豁出去命。

日已黄昏,乔日成家磨坊里,石磨的声音一直响着,不过拉磨的不是驴,而是乔日成。驴忙碌了一天,累了,乔日成爱惜这头牲口,卸下驴,自己替驴一会儿。吴霜和吴霜妈闯门而入。吴霜满脸兴奋地朝磨坊里大喊:“乔叔,乔群有信儿了。”乔日成一惊,扔了磨杆,跑出磨坊,说:“你说啥?别着急,慢点说。咋回事儿?”吴霜妈说:“昨天有人捎话来了,说乔群现在是北大营五团的兵。”

乔日成呆了半晌,不信,说:“扯淡!”吴霜妈白了他一眼,说:“我是你的亲家,我能跟你扯淡吗,你不寻思寻思!”吴霜是听下洼子老毕家捎的话。他家毕老六是军需官,毕老六让人捎话给老乔家,乔群在东北军第五团。乔日成不信,他觉得不对劲。乔群是从东北军抓走进大狱的,人家回过头还能要他?吴霜见乔叔不信,从怀里摸出一面小圆镜,说:“乔叔你看,这个小圆镜就是乔群托毕老六家给捎回来的。”乔日成半信半疑,说:“咋的,乔群给你买的?”吴霜妈接茬儿说:“那可不怎的,除了乔群给买的,还能有谁!”

乔日成琢磨着乔群怎么又跑回东北军去了,看见吴霜的新镜子,不高兴了,说:“你看这个瘪犊子,还没娶媳妇就把爹忘了。把媳妇顶在脑门上,把我这个爹夹在胳肢窝里,啥也不捎给我。真是狗咬皮影子,没一点儿人味儿。”吴霜妈一听,乐了,说:“这就是你当爹的不对了,老往坏处想孩子。你看这个!”吴霜妈从篮子里拽出一瓶酒。乔日成接过来看一眼牌子,“妈呀”一声,说道:“这可是前朝的御酒,一瓶顶我三板豆腐。瘪犊子,花这钱干啥,这不是嘚瑟吗?”

吴霜说:“听毕家人说,这次是紧急扩招,当兵的一入军营就发三十块大洋,团长又单独赏他五块。”乔日成开启酒瓶,用刀尖扎一块豆腐,“咕咚”喝了一口酒,品咂着琢磨说:“不对呀,不对不对……”吴霜看看豆腐又闻闻酒,说:“咋了,味儿不对?”乔日成说:“你说哈,这个虎糙糙的玩意儿,刚从大狱跑出来,藏猫猫也得挑个地方啊。他在讲武堂待过,混了个脸熟,这要是让人认出来,那不抓瞎了?”吴霜妈仔细琢磨,也急了,说:“哎呀,你说的也是。”

吴霜琢磨乔叔的话,又想起老毕家给的信儿,想不透,糊涂了,也急了,说:“乔叔,明天一早套车吧,我跟你进城。”乔日成一拍大腿,说:“晚喽!不等咱进城,人说不定扔进号子了。”吴霜急得想哭,心想再进一次大狱,那乔群不得让人给枪崩了啊,不马上枪崩也没个好,还是得赶紧把乔群找回来藏起来。她说:“乔叔现在就套车吧,我回家换件衣服。”吴霜妈乍一听乔豆腐的话,觉得有道理,仔细一合计,觉得乔群没啥大事儿,说:“他乔叔,军队里头招个把犯人当兵,哪朝哪代都有过。你说书不也说过,汉武帝征兵打匈奴,连犯人都特赦上前线当兵将功赎罪啥的。再者说了,本来乔群没让人认出来,你这个当爹的一到,一张罗找儿子,人家该把你给认出来了。你上次上人家军营抢儿子,整出多大动静啊,最后把儿子折进大狱了。要我说,你俩就别给乔群添堵了,先沉住气,安安稳稳在家听信儿。”

乔日成听着吴霜妈的话,细想也有道理,兴许部队的长官把乔群当谪兵呢。哪朝哪代可都有把犯人往前线送的事儿,不过,那跟直接枪崩有啥大的区别呢?又一想,眼下也不打仗,兴许没啥事儿。他左思右想,吧嗒着抽烟,一时间没了主意。

奉天,北大营谢铁骅办公室里,乔群轻叩房门,喊报告。屋里谢铁骅听出是乔群的声音,让他进来。乔群推门进屋,说:“团长,你找我?”谢铁骅将门掩上,递给他一本花名册,说:“这是五团的军官名单,你看看,有没有你认识的?”乔群快速地扫了几眼,看见除了花驹和毕军需官,他谁都不认识。谢铁骅点头,说:“那还好,花驹我已经嘱咐过了,他不会把你供出去。”乔群说:“毕军需官是我的老乡,不会出卖我。”

乔群抓起桌上的一盒烟,弹出一支,别在耳朵上,虚头巴脑地说:“真没想到又遇上谢教官了。”谢铁骅仔细看看他,乔群再也不是当初在大街上耍大刀的那个青涩少年的样子了,成熟了,更添了几分野性。谢铁骅说:“你不能叫我谢教官,叫谢教官说明你在讲武堂待过,你那样会被别人认出来的,你现在应该叫我团长。”乔群没想到这个细节,说:“是,团长。怎么也想不到在这儿遇上你。有火吗?”

谢铁骅也没想到在这儿遇上乔群。这个人,敢越狱出逃,胆大包天,也算能耐。谢铁骅摸出打火机,“咔嗒”一声点着火,乔群凑上前刚要点烟,谢铁骅却灭火了。谢铁骅说:“你放肆!把烟放下。”乔群又把烟夹在耳朵上。谢铁骅鄙夷地训斥道:“讲武堂第一课就是军姿,耳朵不是放烟卷的地方。”乔群把烟卷拿下,放进裤兜里,笑着说道:“跟讲武堂比,我在监狱里学的更多。”谢铁骅见乔群丝毫没有怯意,说:“别以为我当过你的教官,对你不错,你就可以蹬鼻子上脸。”

乔群表情肃然,回答说:“是,上脸指定不会,不过吧……就算你绷着脸,我也不会拿你当外人。”谢铁骅表情松弛下来,把桌上的整盒烟扔给乔群,说:“你揣兜里吧,别在我这儿吸。”乔群说:“谢谢长官!没事我走啦?”谢铁骅说:“你急什么,等等。你没有话问我吗?比方我怎么会收留你这个越狱犯,这可是要担风险的。”乔群说:“我想过,你赏识我。”谢铁骅问:“我赏识你什么?就凭你会耍几下大刀?”乔群挺自信,他从谢铁骅的眼神里看得到温暖,这种温暖有一种生死与共的交情。乔群说:“不仅仅是耍大刀,我是你说的那种‘可以置生死于度外’的人。”

谢铁骅看着乔群,颇有意味地笑了笑。他认为战场上,如果能够把生死置之度外,那么,哪怕处于艰难的境地,将士一心,同仇敌忾,就可能获胜。如果无论是将领还是士兵,都想着如何生存,贪恋美好的生活,哪怕客观条件再好,武器再精良,粮草再充足,也是极有可能一败涂地的。置生死于度外,战则必胜。求得胜利,必须有士卒的勇往直前。而要士卒能勇往直前,为将帅者也必须具有置个人的生死于度外的决心。将帅视死如归的必胜信念,对士卒的影响巨大,甚至决定着战争的胜负。可是眼下,少帅迷恋听戏,上行下效,长官们也迷恋听戏,下层军官则专注于捞外快、吃喝嫖赌,士兵大多只是吃粮当兵,混口饭吃,他手下并没有太多可用之才。

谢铁骅虽说收留了乔群,依然放心不下。乔群像野马,需要调教。他嘱咐乔群道:“你给我听好,第一,没事不准上街;第二,没有我的准许,不准跟外面的人联系,包括你的家人,也不能让别人知道你的经历;第三,你叫乔三,乔三和乔群是两个人,乔群和你没关系,和我有关系,可我不大记得了。”

乔群答:“是。”谢铁骅说:“你可以走了。”乔群想起来已经和家里联系过了,忙报告说他给家人捎话了,他们知道他在这儿。谢铁骅一听,忧心忡忡,他皱皱眉头,说:“你爹会找上门来吗?”乔群说:“我想不会。他挨过打,会长记性。”谢铁骅一挥手说:“你可以走了。”心里却并不放心,一旦乔群父亲登门找儿子,事情不会简单。

乔群出屋,没走几步,又敲门进来。谢铁骅问:“还有什么事儿?”乔群问:“那个张什么怎么办?”谢铁骅对他没兴趣。乔群觉得那天选靶标,他也站出来了,谢铁骅应该给个保证。他俩是患难兄弟,不能撇下他。乔群心里不放心,自己安全了,张之勇咋办?心想谢团长得给我个准话。他就缠着谢铁骅,要他跟自己交个底。谢铁骅心里说这个乔群果真野性难训,任由他放肆下去,后果不堪设想。谢铁骅忽然高声喝道:“立正!”乔群一怔,条件反射般打了个立正。谢铁骅接着说:“滚!”

乔群脚步动了动,但没有走的意思,嬉皮笑脸地说:“那个张之勇的事儿,你必须给我交个底,我俩是共过生死的弟兄,不能我一个人好模好样的,部队把他供出去了。”谢铁骅克制火气,说:“我还必须给你交个底?你跟长官说必须,你找抽呢?”乔群想我今天跟你是破裤子缠腿了,看你能把我咋的。他说:“长官,你就给我个准话,我也好好睡个踏实觉,要不,晚上躺下去,又该烙大饼了。”谢铁骅说:“烙什么大饼?”乔群比比画画,说:“就是翻过来调过去,睡不着觉啊。”谢铁骅其实挺喜欢乔群的仗义劲儿,也是被他磨烦了,答应道:“因为你,我不会把他怎么样。我真要把他怎么样,你也就完蛋了。这算不算跟你交底?”乔群笑了。谢铁骅说:“好了,滚吧!”

乔群走出北大营司令部走廊,人已经下楼梯了,想了想,忽然又返回来。乔群站在谢铁骅办公室门口喊:“报告!”办公室有张行军床,谢铁骅已经脱衣要休息了,又跳到地上去开门,见还是乔群,说:“你还有什么事儿?”乔群笑着说:“你老人家耐心一点,我就一句话:你既然赏识我,就应该赏识张之勇。”谢铁骅说:“你还没完了,我不认识张之勇。而且,我对杀人越货的犯人通常是厌恶的。之所以留下他,一个是因为你,另一个是因为他有股狠劲儿,是个当兵的料。”

乔群说:“我也讨厌杀人越货的,可这个张什么杀的是日本浪人。”谢铁骅轻轻“哦”了一声,来了兴致,听他往下说。乔群告诉谢铁骅,大白天,在大街上,一个日本浪人欺负中国女人,女人喊救命,那天看热闹的人很多,有一两百,可愣是没一个人站出来。张什么现去地摊上买了把菜刀,一声没吭就朝日本浪人下家伙。谢铁骅一边翻报纸一边听,听到朝日本浪人下家伙,谢铁骅的脑袋从报纸后面伸出来,尽力掩饰着兴奋问:“砍死了?”乔群说:“您太急了点儿,要是砍死了就没有今天了。”

谢铁骅不耐烦了,说:“你少废话,说书呢?直接说结果。”乔群说:“张什么把那个日本人的大腿上捅个窟窿,砍断了三根筋,被重判十八年。”谢铁骅听着,心里高兴,却说:“哦,这样啊,你到底想说什么?”乔群心里说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谢铁骅放下报纸,说:“事关中日敏感话题,长官不宜和士兵讨论,你还是滚吧。”

张之勇一直躲在北大营营房墙角,见乔群从长官办公楼里出来,便从暗影里钻出来问乔群怎么样了。乔群说:“我肯定没事了。”张之勇看着乔群的脸色,乔群不动声色。他急了,问:“你的意思是我有事?”乔群故意折磨他,说:“长官说了,他对杀人越货的人通常是厌恶的。”张之勇心里开始绝望了,这下咋整?在长官手下不受待见,可不是好兆头。张之勇说:“乔群,我可是认你做老大了。”乔群说:“老大怎么了?”张之勇恶狠狠地说:“老大不是白叫的,你得罩着别人,这是号子里的规矩。”乔群白了他一眼,说:“这里可不是号子,是东北军的北大营,你以为我是谁?老大在这儿玩不转。”

张之勇心里琢磨乔群到底和姓谢的说了自己好话没有,别是这小子蒙他。于是他恭维地说:“你到哪儿都玩得转,你什么都玩得转。”乔群心说拉倒吧你,别给我戴高帽。张之勇说:“你是不是以为我给你戴高帽?还真不是。我看出来了,那个姓谢的稀罕你,把你当宝。”乔群内心高兴,装懵懂,说:“是吗?我没觉得。”张之勇心说你拉倒吧,你心里明镜似的,就别跟我装了。

乔群掏出一盒烟显摆,烟盒上画着两个美女,一个穿红袄,一个穿蓝衣,互相依偎着,上写着:她俩说,吸来吸去,还是它好,哈德门。张之勇一看,见过,是哈德门。张之勇大咧咧地说:“别跟我臭显摆,我啥都见过。”说罢,张之勇将烟盒一撕两半,另一半装进自己兜里。两人在树下席地而坐,张之勇给乔群点了烟。乔群很受用的样子,戏弄张之勇,说:“要是玩得转,你打算怎么孝敬本老大?”张之勇想了想,发狠地说:“这个礼拜天,要是请下假来,我的女人给你用。”乔群假作感兴趣,说:“没听过你有女人,你只有窑子娘们儿。”

张之勇心里说有什么不一样吗?女人就是女人。乔群才不屑窑子里的什么女人,窑子是窑子,女人是女人,两码事。张之勇呵呵笑,说:“你没逛过窑子吧?”说到窑子,乔群心虚地看看前后左右,周围没人。

乔群说:“这么说,你用窑子娘们儿孝敬我?”张之勇也知道小声,说:“她叫小桃红,你就听过这名吧?”乔群说:“你拉倒吧,名儿能听出来什么。她就是叫小貂蝉,也听不出来什么模样,别蒙我。”张之勇急了,说:“怎么跟你说呢,我敢保证,她是女人中的女人,不信我给你唱一个。”张之勇刚哼了一句,紧急集合的哨音响起,两人站起来撒腿就跑。

山区的旷野,马车在曙色中奔驰。乔日成到底没听吴霜妈的劝,他不亲眼看见儿子好模好样的,谁说啥也不太信。他喊上吴霜,两人一起去趟奉天东北军的大营。吴霜也想早一天落实乔群的下落,就跟车上路了。此刻,驾车的乔日成使劲用鞭杆戳辕马的屁股。

关东军驻奉天某部的营区,数百士兵齐集操场,雄井在其中。广濑植人跳上高高的土台,环视一圈,大声喊道:“今天是9月7日,是我们联队的授旗日,我宣布,祭旗活动现在开始!”在鼓乐声中,护旗官岩谷川中尉率领护旗队出场。走在前面的旗手用一只手擎旗。

护旗队绕场一周。队员们齐声高喊:“明日必死!明日必死!明日必死!”队伍中的人纷纷敬礼。雄井小声问相邻的伍长:“为什么明日必死?”伍长说:“听说,我们就要对满洲开战了。东北军的兵力是我们的几十倍,我们必须抱着必死的决心。”雄井疑惑,问:“用什么理由开战?”伍长不耐烦,为大日本帝国开疆扩土,还需要理由吗?不需要理由。伍长懒得理他。

司号手吹奏《足曳山曲》,官兵跟着曲调唱起来:足曳山房响枪声,枪声阵阵硝烟浓。举起军旗诚惶诚恐,大君亲授我手中。此旗即是我军神,神佑我军保殊荣……

岩谷川走上土台,挥舞手中军旗。队伍里顿时一片欢腾。广濑植人示意场上静下来,说:“自公元1874年1月23日,明治天皇为步兵第一联队授旗肇始,我帝国皇军,凡新编步兵和骑兵联队,军旗皆由天皇所授,这是我们无上的荣光。让我们三呼:军旗万岁!”士兵狂热地呼喊道:“军旗万岁!军旗万岁!军旗万岁!”广濑植人双手在空中摆动,示意停下,说:“军旗乃帝国皇军之魂魄,和陛下尊影一体,所以我在此重申:军旗在,则编制在;军旗丢,则编制裁。一旦我联队陷入覆灭之灾,为尊严计,在最后一刻,我们要焚烧军旗,然后剖腹。假如军旗落入敌手,我们将不计代价,哪怕牺牲最后一个人,也要将军旗夺回!”

雄井在队伍中小声嘀咕一句:“真是不可思议。”伍长听见了,说:“你说什么?”雄井说:“军旗也是旗,即使是天皇所授,也只是个象征。为保军旗不计代价,你不觉得太荒唐了吗?”伍长狠狠瞪了雄井一眼。此时队伍解散。伍长说:“雄井君,站住!”雄井立定,紧张地注视伍长,心里有预感,可能又要挨打,可是他不知道又做错了什么。伍长似乎洞察雄井的心理,抽了雄井一耳光,骂道:“你刚才诋毁军旗!浑蛋!”雄井不后退也不躲闪,目光呆滞着,心里说这是我第四十九次挨打,只因为我说了一句话,可我不认为我是错的。伍长把雄井拽到军旗下,让他朝军旗跪下,按最新的训令,反省一个小时。雄井没有理他,伍长在后面踹了一脚,雄井扑腾跪在军旗下。伍长说:“你知道反省什么吗?”雄井说:“知道,反省刚颁布的训令。”

伍长让雄井把训令的内容背给他听。雄井背诵道:“第一,至诚不悖否;第二,言行不耻否;第三,气力无缺否;第四,努力无憾否;第五……第五……”雄井忘了。伍长举手欲打,被走过来的岩谷川阻止了。岩谷川问伍长雄井犯了什么错,伍长回答说:“雄井认为,为保军旗不计代价,实在太荒唐。”岩谷川听了,沉吟道:“这样吧,我来开导他。”等伍长走开,岩谷川说:“在神户时,你是我哥哥最好的同学之一。”雄井说:“是的。”岩谷川说:“可是作为护旗官,我不能容许别人诋毁军旗。”雄井说:“我没诋毁军旗。我为什么要诋毁呢?”岩谷川说:“怠慢也不行,哪怕稍有不逊!”雄井怕继续挨打,说:“我错了。”岩谷川把刚颁布的训令第五条说给雄井听,第五条是“亘勿懈怠否”。说完,让他重复一遍。

雄井重复了一遍:“亘勿懈怠否。”岩谷川告诉雄井他的经验是,要想记住军队的训令,最好是把每条训令重复一百遍。雄井不以为然,心里嘀咕各种训令实在太多了,怎么重复一百遍?岩谷川见他没反应,冷冷地说:“牢记训令,帝国皇军才能无往而不胜。”雄井鞠躬称是。岩谷川见他学乖了,教训说:“那就把今天的训令重复一百遍吧。”雄井还想说什么,但岩谷川已经离去。

空落的操场上只剩下雄井一个人,他举目四望,晨雾迷茫。他仰起脖子朝土台上的军旗大声背诵,一声高过一声:至诚不悖否,言行不耻否,气力无缺否,努力无憾否,亘勿懈怠否。雄井一边背诵,一边庆幸今天没有挨更多的打。

乔日成和吴霜来到了北大营营区大门附近。哨音急起,士兵纷纷冲出营房到操场集合。已经走到营区大门的乔群见是父亲,犹豫了一下,掉头回跑。乔日成跺脚大骂:“你个杂种,给我回来!”乔群站住,回走几步,故作懵懂地问:“老乡,你们找谁呀?”乔日成愣了一下,对吴霜哭丧着脸道:“我的妈呀,还弄个你找谁……完蛋了!人魔障了,连他老子都认不出来了。”他转头对乔群说:“要不,我管你叫点啥?”乔群朝吴霜使了个眼色,一本正经地说:“我叫乔三,你们认错人了。”言罢,乔群撒腿跑向操场。

乔日成欲冲进营区,被吴霜死死地拽住了。吴霜小声地说:“叔,你别急,他兴许不能认咱,他不是说他叫乔三吗?兴许他怕咱管他叫乔群,他就露馅儿了。”乔日成一想,也对,不管这个瘪犊子认不认他爹,他活蹦乱跳的,自己就放心了。

北大营营区的操场上,口令此起彼伏,近千人的队伍集合完毕。乔群迟到一分钟,想溜进队伍,被谢铁骅喝住:“你,立正站着!”乔群像钉子一样被钉住。谢铁骅明显喝过酒了,他带着酒意呵斥道:“这是五团组建后第一次全体集合,居然有人敢迟到。”乔群说:“报告,我爹找到营房来了。”谢铁骅朝营区大门望一眼,怒道:“我不管你爹不爹,哨音就是命令,令出如山倒。”乔群低头。谢铁骅大喝一声:“来人哪!”从队伍一侧跑来四条军汉。谢铁骅命令道:“把他弄到一边去,打三十军棍。”四条军汉齐声说是,把乔群架到一边,操起军棍就打。

北大营营区门外,乔日成远远地看着,那些人穿戴都一样,他看不清楚哪个人是乔群。吴霜眼尖,看见乔群被四个彪形大汉架走了,失声叫道:“不好,乔群挨打了!”乔日成揉揉眼睛往操场看,心想是他吗?吴霜不忍再看,两手捂眼,泣声道:“他怎么总挨打?”乔日成因怜而气,朝操场大声喊:“他一身贼肉,该!替我狠狠打!打!打死他我也清静了。”吴霜拉着乔日成的胳膊往远处走,说:“求求你了,你可别多说话了,他都说了他叫乔三,你一喊,别人再认出你来,就更完了。”劝着乔日成,心里更难过,后悔来这一趟,心说还是我妈说得对,别上军营给乔群添堵。这不,应验了吧?本来乔群好好的,让他爹骂的这阵工夫,准是回去迟到了,白挨顿揍。自己的这个公爹,哪儿都好,就是老骂儿子不好。吴霜不明白,干啥总骂儿子呢?明明是放心不下自己的儿子,可是一见面就骂骂咧咧的,乔群的好运气都让他骂走了。心里不痛快,吴霜就不吱声了。

北大营的操场上,在噼噼啪啪的鞭笞声中,谢铁骅缓缓走到队伍前,朝排头的军官花驹吐了口酒气,道:“本团长今儿个喝酒了。”谢铁骅从口袋里掏出花生米,很招摇地往嘴里扔,嚼着,沿着排面继续踱步,步子稍显不稳。他说下去:“我这个人不馋酒的,今天不是礼拜嘛,早起没事,翻咱们老五团的大事记,哎哟,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值得纪念哪!我让厨子炒了一副猪下水,一口气喝了三两。可我没醉,我把剩下的酒都洒在了地上。”

谢铁骅端着虚拟的酒杯,做洒酒状,表示对亡灵的祭祀。突然他“哇”的一声,将秽物吐了一地。队伍一片嘘声。一个军汉忙过来扶谢铁骅。谢铁骅沉声说:“不要扶我,我没醉!没醉!”谢铁骅挺直了身子,竭力站稳,突然放高声吼道:“你们有谁能告诉我,今天特别在什么地方?”队伍悄然无声。谢铁骅大声嚷道:“有老五团的人吗?”

一个满脸胡子的老兵出列。谢铁骅上下打量他,说:“报号!”老兵是老五团的田洪祥。谢铁骅翻动醉眼,说:“你……真是老五团的?”田洪祥说:“我是老五团三营七连五班副。”谢铁骅说:“你告诉我,老五团第六任团长是谁?”田洪祥回答说:“是张学良。”谢铁骅说:“嗯,不错,往下说,说今天,今天是什么日子?”田洪祥说:“报告长官,还是别说了吧。”谢铁骅说:“你说!我今天有心情。”田洪祥心说可是我嫌寒碜。

队伍的左前方,鞭笞已毕,乔群艰难地爬起来。田洪祥神色沉郁,回忆一年前的今天。谢铁骅大喝道:“我让你说你就赶紧说,大点声!让弟兄们都听听。”田洪祥说:“是!在北满,一个叫诺门坎的地方,我们老五团和老毛子摽上了,从天黑打到天亮,又从天亮打到天黑,全团覆灭,只逃出了十三个人。”田洪祥语音哽咽。

谢铁骅说:“你怎么没死?”田洪祥说:“报告长官,我命大。”谢天骅上前,把对方的衣服“哗”地掀开,围着田洪祥走了一圈,查看田洪祥的伤情。田洪祥说:“我中了两颗弹,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谢铁骅哈哈大笑,说:“你蒙我?我……没醉!大伙看枪眼。中弹不假,可惜的是,两颗子弹都是从后背打进去的,所以说,你是个逃兵!”田洪祥颤抖了一下。谢铁骅重复一句:“你是个逃兵!”田洪祥羞愧地小声嘟囔:“是的,逃兵。”

谢铁骅说:“你大点声。”田洪祥说:“我是逃兵。”谢铁骅让他说说是怎么逃的。田洪祥回忆当时,老毛子火力太猛,部队顶不住了,当官的一声喊:“快,撒丫子!”当兵的就……撒丫子了。谢铁骅说:“都听到了吧?诺门坎一仗,苏联灭了我们一万六千余人,多数人都死在了逃跑的路上。就为这个撒丫子,张学良将军取消了五团的番号。惭愧呀,作为老五团继任团长,我谢某人深以为耻。”他顿了一下,放高声重复道,“深以为耻啊!我今天想说的就是这个。你们听好,今后不管遇上谁,我谢某人如果气节不保,喊撒丫子,你们先把我打成筛子。拜托了!”

谢铁骅回忆着当时,再多的话就不能当众多说了。他自己也知道,那次战败,其实首先源于张学良的情报人员判断失误。情报人员里有一些落魄的白俄贵族,他们向少帅证明1917年十月革命后,苏联实际内外交困,正是中国收回权力的大好时机。中东路督办吕荣寰、理事李绍庚等也向少帅提供情报说:“苏联内部空虚,边防武装不堪一击,战端一开,必土崩瓦解;尤其连年收成不好,军需民食成大问题。即或引起战争,最后胜利必然属于我们。”在这些情报的鼓励下,加上老蒋也支持鼓励张学良向苏军开战,张学良热血沸腾,宣称苏联利用中东铁路进行政治宣传,违反了共同经营原则。少帅在1929年5月27日下令搜查了苏联驻哈尔滨总领事馆,逮捕了三十九名苏联人。老蒋在7月5日致电少帅,更加支持他收回中东路权力。7月10日到11日,少帅撤掉了苏联派来的中东铁路管理局局长,夺回了中东路经营权。东北军从7月20日开始向边境地区增兵,并于8月15日宣布“动员令”,准备迎战。先后调动了十六万人,部队还有部分白俄兵力。少帅认定十个旅的兵力就能震慑住苏联。老蒋对张学良的鼓励,其实是源于老蒋的首席智囊杨永泰的建议。时任南京国民政府军委会参议的杨永泰建议蒋介石鼓励张学良出兵,目的是消耗和控制东北军的实力。8月15日,《中央日报》发表《苏俄有不能战者四》一文,认定苏联国内粮食紧张,矛盾重重,因此绝对不敢开战。可怜可叹少帅张学良仅二十八岁,政治上还不成熟,缺乏外交经验,仅凭年轻人的一腔热血,对当时苏联军事、外交力量估计不足,仓促开战。

少帅没有料到苏联随即建立了远东特别集团军,司令是赫赫有名的布柳赫尔,这个家伙自内战时代起就是名将,获得过第一枚红旗勋章,曾经来华当过军事顾问。远东苏军兵力从三个步兵师增加为五个,总兵力约四万人,而且得到外蒙军支持。就在《苏俄有不能战者四》文章发表的第二天,苏方发动大规模进攻。苏军先后攻击了满洲里、绥芬河、同江三个方向。

奉军连遭打击,但少帅不肯服输。苏军在调整部署后,在满洲里集结了八千余步骑兵、八十八门火炮、九辆坦克和三十二架飞机,并由外蒙骑兵万余人配合。奉军只有二十五门火炮和三十四个掷弹筒。打到后来,奉军第十七旅全军覆没,旅长韩光第中将战死。苏联人随后又占领了满洲里和海拉尔。奉军第十五旅全军覆没,旅长梁忠甲中将和大量士兵被俘,将近两千名奉军开小差。奉军损失惨重,苏军仅仅死亡一百四十三人、失踪四人、受伤六百六十五人。最后的结果是少帅12月22日与苏联签订了《伯力会议议定书》,中东路因此恢复到冲突前状态。

少帅年轻气盛,太过于自信了,情报失误,同时,东北军也是被老蒋算计了。唉,想起这些,谢铁骅心如刀绞。谢铁骅的酒劲儿过去了,他在队伍前抱拳揖礼,喊:“值日官——”花驹喊到。谢铁骅说:“传我的话,营区降半旗,以示耻辱。解散!”队伍“哗”地四散。

北大营饭堂里,几十个兵在食堂聚餐。花驹快扒了几口,对乔群小声道:“别吃了,跟我出去一趟。”乔群不动。花驹将残羹剩汁倒在乔群的碗里。乔群刚要恼怒,终于忍住了。但一边的张之勇霍地站起,走到花驹跟前说:“你欺人太甚了吧?”花驹不屑地笑笑,随即变脸,切齿地小声道:“我知道你们俩是患难哥们儿,想怎么样啊?我只要一句话,警察局就会把你俩带走。”这句话相当于暗示,你们的底细我全掌握。张之勇回头看看乔群,乔群用目光对张之勇示意,张之勇悻悻而坐。乔群起身跟花驹走了。

北大营门前小街。花驹和乔群匆匆走在小巷里。走过一个街口,花驹站定,手指前方:“看见没有,福满来酒馆,你老爹在那儿等你。饭钱我已经付过了。”乔群一愣,他没想到花驹这么仗义,忙说:“谢谢长官。”花驹说:“你别谢我,是谢团长让我安排的。我真不明白,团长怎么看好了你这块臭肉?”乔群痞笑道:“我也不明白。”乔群刚要走,又被花驹喊住了。花驹嘱咐说:“酒馆人杂,别让人认出来。七点之前,你必须滚回营房。”

花驹转身走了,乔群继续前行,在酒馆门前,他将帽檐拉低。福满来酒馆包间里,乔日成和吴霜看着桌上的饭菜,没什么胃口。乔群悄然出现在他俩面前,乔日成和吴霜都是一脸的惊喜。吴霜忙问:“打坏了没有啊?”乔群一抖肩膀,表示没事。吴霜笑,说:“乔叔说了,你一身贼肉,抗揍。”乔群看见爹,变了不少。以前在柴河堡每天晚上家里聚一帮人,听爹说书,爹喝着酒,乐呵呵直白话,红光满面的,现在,爹的脸色蜡黄,瘦了不少。乔群心里有点儿难受,看见吴霜的眼睛是哭过了,强忍着心酸,说:“只给我半个小时的假,有话赶紧说。”乔日成一脸的不高兴。见乔日成不悦,吴霜忙使眼色,说:“乔群赶紧的,先陪乔叔喝杯酒,压压惊。为你的事,乔叔瘦了一圈。”

乔群给爹斟了酒,给自己也倒了一盅,说:“爹,儿不孝,让你操心了,我敬你一个。”乔日成一听,嘿,心里美,这小子出息了,知道孝敬爹了。嘴上却不说,只说句“这还像句人话”。一杯酒下肚,乔日成开始数落乔群:“我弄不懂,你脑袋让门挤了吗?我钱也花了,美差也给你找了,刑期熬到了一半,你跑什么呀?显你能啊?”

乔群没和爹发脾气,说:“我在号子里认识一个哥们儿,打伤日本浪人入狱,判了十八年,他老妈七十好几了,一身病,他就怕熬不到给老妈送终的那一天。”乔日成说:“他跑他的,你凑什么热闹?”乔群说:“他说了,我能耐,没我他跑不出去。”乔日成一拍大腿,说:“完喽,我就知道你让人忽悠了。”乔日成又开始骂骂咧咧,说:“你这个瘪犊子在里边我闹心,翻墙出来,我更闹心。”乔群安慰着爹,说:“我大活人在这儿,不是挺好嘛。我有数,现在也有团长照应着。”

吴霜见乔叔数落乔群,怕乔群憋不住脾气,他爷俩再戗戗起来,忙说:“你在讲武堂待过几天,乔叔就怕有人认出你。”乔群笑笑,说:“第一天就已经让人认出来了,毕老六先认出来的,完了是团长,就是以前讲武堂的教官。”乔日成紧张地“啊”了一声。乔群满不在乎地说:“你俩放心,东北军正在扩军,四处延揽人才,团长不会把我扔出去的。”乔日成撇了撇嘴,他是真怕了,他既怕乔群再进大狱,又怕乔群上前线打仗。乔日成叹气说:“你听到了吧,小霜,傻大胆儿,撞大运,就是说他呢。犊子玩意儿,咋整啊,我这当爹的没办法了。”乔日成心里难受,喝了一大口酒。

吴霜抿嘴笑,看着乔群大口吃东西,心里就踏实了。她劝乔日成说:“不用着急,他傻大胆是傻人有傻福,他自己的事儿,让他自己掂量着办吧。”乔日成感叹说:“他不听劝哪!老牛肉有嚼头,老人言有听头。唉,他就是不听啊。”

乔群吃饱了,劝爹多吃菜。他估计时间差不多了,警觉地望望左右,说:“爹,没时间了,不叨叨了行不?我得走了。”乔日成说:“我这次来,就想把你捞出来。咱回家,我把你藏地窖里。”乔群急了,说:“爹,你也不长个记性吗?上次你拉我回家,挨了一顿胖揍不说,我还进了大狱。”乔群手指窗外站在街角的花驹,说:“看见没有?”乔日成顺着乔群手指的方向看,北大营营区附近街角,花驹叼着烟站着。乔日成认出来了,说:“那不是上次打我的那个人吗?”乔群说:“是啊,上次打你的那个人,就在街口站着望风呢,他现在是我的连长。”

吴霜说:“你不是能蹽吗,趁他们没注意,跑了不行吗?”乔日成也说:“对呀,大牢你都能蹽出来,别说兵营了。”乔群说:“蹽出来容易,蹽出来去哪儿?”乔日成说:“那还用问吗,回家呀。”乔群看着老爹,笑了,说:“爹呀,你不是害我吗!村子就那么大,你往哪儿藏我?”乔日成说:“咱家房后柴火堆里有个地窨子,跑兵那年我挖的,我不说,鬼都不知道。”

吴霜接下话说:“乔叔说了,让我每天给你送饭。”乔群摇摇头,说:“你们可真能扯,我天天跟耗子似的,整天躲在洞里?”乔日成小声说:“耗子怎么啦?眼下你得跟警察藏猫猫,你是在东北军犯的事,还敢回到兵营里晃荡?万一出事儿咋整?”乔群说:“跟你交个底吧,有团长罩着我,这儿比家安全。咱这桌酒菜,就是团长安排的。再者说,我就是跟你俩回家,真的藏在地窖里,就没人发现了?要是有人想抓我,就盯住吴霜一个人,我就没个跑。”吴霜一听,心想也对。

花驹在外面敲窗催促。乔群起身道别,说:“外面危险,我得回去了。”乔日成不让他走,说:“你个犊子,站住!”乔群驯服地止步。乔日成说:“我重新苫了房,炕掏了,日子也选了,你日后躲哪儿我不管,你先告个假,和小霜先把婚事办了,也算了我一件心事。”吴霜不言语,用眸子深情地看着乔群。乔群嬉笑着对吴霜耳语道:“我没正事不说,现在还是个逃犯,你敢和我结婚吗?”吴霜说:“那咋了,没啥不敢的。只是,结婚总得办喜事儿吧。”乔群说:“对了,办喜事,总得闹个动静吧?要是走漏消息,让警察当场把我抓走,你们不闹心吗?”吴霜和乔日成一时不知道该说啥。乔群趁机大步出了酒馆。

乔日成追出酒馆,被吴霜拦住了。吴霜说:“叔,你别追了,他那脾气,你劝不了的。再者说,万一你俩撕巴起来,让人盯上,认出来咋整。街上不光有当兵的,还有警察。”乔日成一想也对,耷拉着头,叹道:“哎呀,小时候我一脚没踩住,让他成精了。”

奉天北,有一个北华寺,临街。从北华寺时常传出幽幽的木鱼声,男女香客成群结队往寺院进。吴霜看一眼寺院的牌子,说:“乔叔,听说北华寺有个圆启大法师,抽签占卦很灵的。”乔日成没明白,问:“咋了?”吴霜说:“咱给乔群抽个签呗。”乔日成犹疑,万一手臭,抽个下下签,不闹心吗?吴霜觉得如果抽了个上上签,就不再害怕乔群出事儿了。乔日成仔细一琢磨,反正抽签不抽签都是闹心,来来吧。吴霜心说我就是提个想法,到底进不进去,还是听大人的吧。乔日成在前面走,吴霜在后面跟着,两人迈进了寺院。乔日成口中嘟囔道:“来来就来来。”

北华寺院落里,尾随跟进的香客是穿便装的雄井和岩谷川。雄井东张西望,对寺院的一切似乎都感到好奇。岩谷川用警告的口吻,小声道:“雄井,你今天是执行任务。”雄井啪地立正,说:“是。可您让我尽量松弛一些。”岩谷川低声喝道:“不要立正,别人都在看我们。”雄井换了姿势嘀咕:“我就不知道怎么做才是对的。”

岩谷川听说雄井每次挨打,都要作记录,用画图画的方式作记录,而且,雄井一直在发泄着对帝国的不满。岩谷川不喜欢雄井的软弱,但是,雄井是他信任的人,所以雄井的缺点,他是想帮他矫正的。雄井的汉语很流利,所以岩谷川带雄井来执行这个秘密任务。雄井向寺庙的人打听求签的路线,两人朝目标走去。雄井是在北满的开拓团开始学汉语的。他回忆那段时光,很是怀念。雄井在那个时候从来没挨过打。也许,开拓团不算正规部队。那么正规部队就一定要打人和被打吗?雄井不明白。雄井没有进过陆军士官学校,但是也被传播过武士道精神,要果断地死,毫不留恋地死,毫不犹豫地死。可是,雄井对生活下去是很向往的。那么多的名山大川都没有看过,就舍得去死吗?武士标榜的是精神上的优越,就是心理上先能战胜自己,才能战胜别人。能先不要自己的命,才能要他人的命。他还不知道战争是残酷的。

北华寺的禅房里,圆启法师手捻佛珠,微闭眼目,端坐在蒲团上,默声诵读佛经。在他前面摆放着五六个蒲团,那是给施主准备的。知客引乔日成和吴霜进入。雄井随后跟入。圆启法师眼睛半睁,说:“我说过,今天是我的诵经日。”知客躬身道:“施主太过虔诚,我实在推脱不了,乞望法师破例。”圆启法师不为所动。

乔日成一言不发,跪地砰砰磕头,再偷眼看法师,口气有点儿心酸,说:“法师,我十几岁就听过你的大名,昨晚上赶了一百多里的山路,就是奔你来的。一个举手之劳的事,你就别挑日子啦。”圆启法师吟笑施礼,道:“贵客光临,蓬荜生辉,三位施主请坐。”

乔日成拉吴霜坐下,回望一眼,见后面的雄井跪坐在蒲团上,头低垂,极为谦恭。知客转身捧出一个暗黄的竹筒,里面塞满了卦签。乔日成刚要伸手,想想不对,站起跑去一边的水盆净了手,再去蒲团正襟危坐,抽出一个带字的竹签。知客拿过竹签递给圆启法师。圆启法师念竹签上的字:“如此江山尽在握,须防月夜走孟尝。施主大吉啊,仰仗先祖的庇护,如今你紫气东来,鸿运当顶。”

乔日成一脸得意地看了吴霜一眼,回法师:“不瞒法师,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是前朝的御前行走,官拜从四品。”圆启法师蔼笑,话锋急转,说道:“只是这后一句,‘须防月夜走孟尝’,知道孟尝是谁吗?”乔日成呵呵笑,说:“这个你难不倒我,孟尝君是战国四大公子之一。”圆启法师说:“按签中之意,施主行事,本来是无往不利的,可你身边要是走失了什么人,那就福之祸所倚了。”乔日成大惊,倒地便磕头,说:“不瞒法师,我儿子刚刚……”话说一半,吴霜忙用手堵住乔日成的嘴。乔日成说:“小霜,这个算我的,你替那个孽种再抽个签。”吴霜净手,去竹筒里抽出一签,忐忑地交给法师。

圆启法师持签念道:“六月鹅毛纷纷下,只见刀兵不见天。此乃下下签,不日内你儿子似有血光之灾,还请施主极尽小心。”乔日成吓得有点儿哆嗦,哀求说:“大法师,这事儿可不是逗着玩的,到底有没有,你得给我个准话。”圆启法师娓娓道来:“有即无,无即有,世间事,本来就是无常,施主还是自己体悟吧。”圆启法师再无语,手捻佛珠开始诵经。

吴霜拉乔日成起身。北华寺门前台阶上,乔日成脚步不稳,刚步下台阶,一屁股坐下。吴霜连忙说:“乔叔,你没事吧?”乔日成觉得气不够用,气若游丝啊,心里说:“哎呀……‘六月鹅毛纷纷下,只见刀兵不见天’,啥玩意儿啊?这是要干啥啊?”吴霜见乔日成干张嘴说不出话,伸手抚弄着乔日成的前胸后背,说:“乔叔别急,别管啥签儿不签儿的,那是蒙你呢。哪有六月天下鹅毛大雪的?”乔日成缓过来点儿了,终于开口说:“不对呀,小霜,佛家不打诳语的。六月的鹅毛雪,乃凶兆啊!”吴霜不安了,不知道怎么劝了,万一乔叔想到是真的,咋整?吴霜的心也堵得慌。过一会儿,乔日成说:“我憋得慌,就想痛痛快快哭几嗓子,你一边去,别劝我。”

吴霜扶乔日成从地上起来,说:“叔啊,咱别在这儿哭,让人笑话,咱找个没有人的墙旮旯。”二人走到墙旮旯,吴霜道:“这儿没人,你实在难受就哭吧。”乔日成瘪了瘪嘴,哭不出来。心想大法师也没把话说死,似有不等于有。有即无,无即有,这叫啥话?车轱辘,等于没说。可我那句有个走孟尝,哎呀,我家老大死于刀兵之灾,老二死于刀兵之灾,这是眼睁睁的事,还用人家说吗?!

吴霜悲愤地想,我就不信,倒霉的事都摊到你乔叔头上了。不过,有时候老话说,屋漏偏赶连雨天,那才邪呢!吴霜说:“咱赶紧回家吧,我让我妈想想辙。”乔日成叹道:“你妈胸无点墨,能有什么辙?”吴霜附耳神秘地说:“看怎么说了,我妈没辙,可她认了个干姊妹,是……唉,说了怕吓着你,那个干姊妹是狐仙。”乔日成一听,仿佛看见了希望,张大嘴“啊”了一声,脸上有了笑意。

禅堂里,雄井长跪不起。圆启法师端坐蒲团,闭目诵经。知客说:“施主,你还是走吧。圆启法师讲经解卦只对国人,还请施主释怀。”雄井回答说:“我虽然是大日本皇军,可从小崇尚佛教。日本的佛教应该和你们同出一源,还请法师不吝赐教。”圆启法师听雄井汉语流畅,心生赞同,表情松动,开口道:“念你心诚,那就抽个签吧。”雄井答谢。雄井极尽小心地抽出一签,由知客递给圆启法师。圆启法师看后,脸色一变,道:“施主想问什么,请再重复一遍。”雄井说:“一进到九月,我心情不好,想知道我该注意些什么。”

圆启法师念卦签:“清闲无事静处坐,饥时吃饭闲时坐。”雄井说:“我是木讷之人,请法师开释。”圆启法师说:“此乃安身立命之意。此签虽非上上大吉,可也不错,可保你进退。不过既然是安身立命,我还是谏言施主,动则见凶,静则有吉。凡事安守己命,因循守旧为好,万万不可轻举妄动。”雄井听罢站起,深深一躬,退出禅堂。

岩谷川在禅堂外面等着雄井,雄井从禅堂里面出来,正要说话,岩谷川示意他闭嘴,他俩来到北华寺门前的市街上,坐上了一辆人力车。一番耳语,岩谷川开心地祝贺雄井君抽了个上上大吉。雄井说:“法师没说上上大吉,只是说不错。岩谷川说:“只要不是下下签,上司就不会怪罪你。”雄井觉得这事很荒唐,既然是上司的意图,为什么他自己不来抽呢?岩谷川说:“此事关系重大,只有你我知道,决不可告人,否则你会遭到重罚。”

柴河堡吴霜家,端坐炕头的吴霜妈咳了几声,抖动肩膀,发出一连串骇人的喉音,嗷嗷……嗷嗷……嗷嗷地叫起来。乔日成惊骇,小声地对吴霜说:“坏了坏了,你快去找大夫。”吴霜小声说:“没事,她这是在请神。”吴霜妈突然唱起:日落西山黑了天,家家户户把门关。喜鹊老鸹奔大树,家雀醭鸽奔房檐。十家上了九家锁,只有一户门没关。要问为啥门不关,敲锣打鼓请神仙。

吴霜妈唱得悠长而诡异,有一股子鬼魅之气。吴霜妈道:“来人哪,把我的神鞭拿来!”吴霜应声下地,将墙上的一根蝇甩子摘下递她,又帮她穿鞋。吴霜妈左手挥舞蝇甩子,右手持铜铃,翩翩起舞。

奉天关东军某驻地密室里,石原莞尔和板垣征四郎听岩谷川、雄井汇报。听完,石原莞尔问:“是谁让你们找圆启法师的?”雄井看岩谷川,岩谷川默声不应。石原莞尔怒不可遏,抓住岩谷川的衣领大骂:“护旗官,你差点儿泄露我的天机。”板垣征四郎劝他说:“不要怪罪他,是我授意的。”石原莞尔放开岩谷川,怒气未消,说:“我不明白,如此重要关头,你怎么能把帝国皇军的命运交到‘支那’法师的手里?”板垣征四郎小心解释,说:“圆启法师远近闻名,我很想求证一下。”

石原莞尔想想,也罢,幸好不是下下签,但也不是上上大吉。不过石原莞尔还是嫌晦气,不准几个人再谈论。大吼道:“滚吧!”岩谷川和雄井刚转身,板垣征四郎一声喝道:“站住!他还有话,都讲出来吧。”

雄井不知道该听谁的,看着石原,又看看岩谷川,结结巴巴说:“圆启法师说……”石原莞尔“嗖”地拔出军刀,刀尖指向雄井的鼻子:“说!圆启法师一定知道我想听什么。”雄井犹豫不言。板垣征四郎威逼雄井:“说下去,不能有半句隐瞒。”雄井盯着幽幽闪亮的刀尖,心里想不说我会丧命的,说出来也会丧命,干脆说:“我忘了,真的忘了。”岩谷川不像雄井那么害怕,说:“我没忘。圆启法师说,动则见凶,静则生吉。凡事安守己命,因循守旧为好,万万不可轻举妄动。是这样说的吧?”雄井点头。板垣征四郎让他俩走了。

岩谷川和雄井出屋后,石原莞尔呵呵笑,说:“板垣君,你不会事先买通了那个圆启法师吧?”板垣征四郎说:“有这个必要吗?我可以公开阻止你的。”花谷正和关东军谍报官进屋。花谷正汇报说情况不妙,刚刚接到东京军部的电报,陆军大臣派军部次长建川少将来奉天。板垣征四郎先接过电报扫了一眼,递给了石原莞尔。石原莞尔看完,稍显慌乱,心想奇怪,建川这个时候来干什么?板垣征四郎分析:“很显然,我们的行动计划已经走漏了风声。”花谷正觉得不可能,计划是他们三个人拟订的,不可能泄露出去!

石原莞尔忽然想起什么,从抽屉里掏出一个名单,是执行任务的军官名单,花谷正对这些人都一一作了测试。花谷正秘密派人请他们不止一次喝酒,假如喝多了酒都不说,那么他相信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什么东西会让他们开口了。板垣征四郎说:“你测试过他们,谁又测试过你呢?”花谷正“啪”地立正,说:“我不明白你的话。同为陆大精英,我只是晚了几届,可我对帝国的忠诚不容置疑。”板垣征四郎摆摆手说:“我怀疑的不是这个。”花谷正心虚地说:“请指教。”

板垣征四郎说:“8月14日,你回到东京,当晚就去了一家叫原宿的温柔乡。”花谷正想了一下,说:“是的,那是日本男人都愿意去的地方,你们俩也不例外。”板垣征四郎说:“可你对一个歌伎吹牛,攻占奉天只需要两天。”花谷正说:“这不是我的话,是石原君说的。”石原莞尔说:“如果这是吹牛的话,我愿意更正一下,不需要两天,二十四小时就够了。”板垣征四郎说:“问题不在吹牛,你把本月的行动计划也说给歌伎了。”

花谷正自己已经不记得了。板垣征四郎说:“你也许忘了,关东军驻奉天特务机关不全是对付东北军的,虽然你也是奉天特务机关的人。你有兴趣的话,我可以让他们提供全部的调查材料。”花谷正语塞半晌,说:“如果因为这个坏了我们的行动计划,我愿意剖腹,以致歉两位学长。”花谷正说着拔出武士刀,石原莞尔冲上前拦住他。

石原莞尔心里有数。日本参谋本部作战部部长建川美次是支持占领满蒙的,即使他来关东军调查什么,也不过是走走过场,给内阁那帮文官一个交代。石原这会儿心里已经有了新的计划,他暗想把行动提前,但是他只能和板垣君一起策划了,他已经不再信任眼前这个爱喝花酒的花谷正了。

柴河堡吴霜的家里,吴霜妈在请大仙。她站在地上,咿呀地哼着,听不清楚说些什么,全身从下至上扭曲着,舞动得如同蛇蝎,忽然嘴吐白沫,倒在地上。乔日成坐在炕沿儿,一见吴霜妈倒下了,连忙下地扶她,被吴霜拦住了。吴霜说:“乔叔你别怕,也别碰她,她这会儿是大仙附体了。”

传说中的五位大仙,狐黄白柳灰,乔日成都信。他说的信,其实是不管灶王爷、财神爷、天老爷、地老爷、王母娘娘、妖魔鬼怪,他谁都信。说是信,其实也就是半信半疑,因为他也说不清楚谁有用,所以他谁都不得罪,喝酒的时候筷子头蘸上酒,往上挑,甩一滴,往地上指,洒一滴,表示天老爷、地老爷、大鬼小鬼都敬了。都说大仙是千年成精的东西,了不得。狐仙是狐狸变的,黄大仙是黄鼠狼成精了,白大仙是刺猬,柳仙是蛇,灰仙是老鼠。这会儿吴霜妈大仙附体,乔日成小声问吴霜她妈是哪位大仙附体。吴霜这会儿自己也有点儿害怕,小声说:“我妈是狐仙附体了。”

吴霜妈醒了,眼神发散,拿剪子剪黄纸,一边剪着,嘴里一边嘟囔着,唱戏念白一样说了几句。一会儿,像是回过神来,她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埋怨道:“你们俩也是,狐仙要走,也不说留人家吃顿饭。”乔日成四下看看,问:“狐仙在哪儿?”吴霜妈一指敞开的房门道:“我都听见了,刺溜一声就没了。”乔日成好奇地跑到外屋,见灶间的门开了,不禁暗暗称奇,连声说:“哎呀,小霜,你还别说,里外门都是关着的,这会儿都开了。”

吴霜扶妈上炕,她妈脸色蜡黄,筋疲力尽地呼哧呼哧直喘,吴霜赶紧给妈装了一袋烟,又把妈的腿盘上。吴霜妈抽了几口烟,歇息一会儿,问乔日成:“我说亲家呀,说给我听听,你都听到什么了?”乔日成说:“你刚才一开始说的我都没听懂,后尾有几句我听明白了,你让我立马进城。”吴霜妈撇撇嘴,摇摇头,说:“你呀,听三不听四。”

乔日成蒙了,打听道:“你是这么说的,我听差了?”吴霜妈说:“怎么成了我说的?我根本不知道我说啥了,那是狐仙指路。”吴霜惊嘘嘘地朝乔日成看看,心想立马进城可不是我妈能说出来的话,我妈一般习惯说赶紧地麻溜地进城,那应该就是狐仙的话吧。乔日成赶忙附和道:“是是是,狐仙指路,说我这个当爹的,应该立马进城,求也好骂也好,实在不行就甩大鼻涕泡,反正把那个孽种弄家来。你还给我剪了两道符。”乔日成从炕上捡起两张黄表纸剪成的形状怪异的纸片,说:“就这个。”

吴霜妈纠正他,这个也是狐仙给的。乔日成恭恭敬敬地说:“是是是,狐仙狐仙。”吴霜妈说:“你们爷俩一人一个,可以驱邪避妖。”乔日成小心地将两张符叠起,揣进内衣口袋。吴霜妈斥道:“又不留你吃饭,还等啥呀?照狐仙说的,收拾收拾,明天一早进城吧。”乔日成忙下地穿鞋。

吴霜送乔日成到院前,乔日成出院后扑哧笑了。吴霜说:“叔,你笑啥?”乔日成念道:“胡黄本是哥三个,老大修炼在灵山,老二也在佛祖边,老三游手又好闲,玉皇一气把他贬,哥哥接他到灵山,他又重修上千年,这才成了保家仙。”念完了,又说,“你妈跟真事儿似的,还整出个狐仙,吓得我一头汗。”吴霜说:“乔叔,咱可不敢对狐仙不敬,听说狐仙心眼儿小,爱挑理。你跟狐仙开玩笑,她该恼了,一恼了,我妈求的符不灵了,咋整?”

乔日成忙说:“对对,不敢不敬。”他听说人得是闹一场大病之后才能有狐仙上身,吴霜妈眼睛不好了以后,就说有狐仙上身来了,她今天特意请狐仙,看样儿也挺累的。也是,狐仙是阴气的,吴霜她妈的阳气耗了不少,那能不累吗?乔日成心存感激,估摸吴霜她妈是怕乔群这一走再不回来,把闺女的婚事耽误了不说,他们老乔家就剩乔群一个独苗了,怎么说也不能保不住啊。

乔日成学吴霜妈的动作,抖动肩膀,“嗷嗷……嗷嗷……”了两声,说:“你妈啥工夫学的?”吴霜说:“我妈年轻那会儿也唱蹦子,在台上学的跳大神。这回八成是有了用武之地了。”乔日成经常看蹦子,那个在戏台上跳大神的一般是两个人,一个神,一个二神,请出鹰仙、虎仙,唱得热闹,和真的跳大神的还不一样,戏台上不少人都会,不过那个好像不管用。乔日成边扭边唱跳大神的戏词儿:日落西山黑了天,家家户户把门关。喜鹊老鸹奔大树,家雀醭鸽奔房檐……

吴霜一直目送着乔日成。

乔日成的声音渐弱渐哑:十家上了九家锁,只有一户门没关。要问为啥门没关,敲锣打鼓请神仙……

从背影看去,乔日成抽抽搭搭地哭了。吴霜知道,乔叔爱面子,啥事儿都假装不在乎。俗话说“爱在心里,狠在面皮”,乔叔就是这样的人,跟谁都挺好,就是对儿子成天骂骂咧咧的,其实谁也没有他那么疼儿子。吴霜想乔群了,她真怕乔群出点儿什么事儿,一想到乔群万一咋的了,不敢想下去了,鼻子一酸,扭身进了院门。

第五章 绝望“九一八”

一座中式座钟靠墙而立,嘀嗒作响,忽而开始报时,嗡嗡地响,时间在流逝。

奉天关东军某驻地的密室里,石原莞尔、板垣征四郎和花谷正沉默许久,三人之间没有了交谈,互相回避着彼此的目光,气氛板结而僵硬。石原莞尔在木椅上正襟危坐,拄着军刀,盯着对面的座钟,半晌吐出一句:“大家先回去休息吧。”

他看着花谷正,心情烦懑,又不好发作,觉得度日如年。板垣征四郎虽然大石原四岁,却没有石原那么心思细密。板垣想继续讨论三个人原定的9月28日搞满蒙事变的事情,石原不耐烦地打断他,说:“这件事先停下来,等建川美次次长到奉天后再议论吧。”

板垣以为石原打算放弃行动,不高兴了。他是坚持要搞兵变的,所以不急不缓地劝说道:“石原君,请你不要烦躁,慢慢听我把话说完。我人生的一个重要经验,是‘支那’给我的,想听吗?”石原莞尔默不作声。板垣征四郎继续说:“我的观点是遇到棘手的事情,可以缓一缓。缓则圆,这是我总结的‘支那’哲学。”石原莞尔并不想和他争论,他心里想的是提前行动。但是,他不想当着花谷正的面儿谈这些。可能是因为石原和板垣是无话不说的密友,心里的郁闷就忍不住朝他发泄,他愤懑地说:“先不说轻重缓急,板垣君的论调令我生厌!我怀疑,你已经变得和内阁的文官一样温婉,你已经不会拔刀了。”说完,石原朝他使了个眼色,板垣征四郎显然没有看懂,不愉快地说:“石原君,我承认你有‘关东军大脑’的美好赞誉,可事实上,你只是个作战参谋,小小的中佐。而我,高级参谋,位阶大佐,对吧?”

石原莞尔微微一笑,说:“跟我炫耀你的军阶?你不至于这么无聊吧?”板垣征四郎更加不高兴了,说:“我是在提醒你,我是陆军大学二十八期的,你是三十期的,别忘了,我是你的学长,对我,你要有起码的尊重。”石原莞尔见他没有明白自己的意思,退一步,说:“那么请你原谅我吧,我也是一时冲动,说了不敬的话。原本帝国的前途和荣耀就在眼下,就在我们三个人的手里,我们策划了那么久,准备了那么充分,但是,在瞬息之间,事情就败露了。眼下内阁要求军部彻查此事,所以,我无法保持冷静。”一旁的花谷正见二位长官争执起来,打个圆场,说:“我能理解石原学长的心情。”

花谷正不开腔还好,他一说话,板垣征四郎气不打一处来,怒视花谷正,骂道:“你给我闭嘴!你酒后失言,你知道给我们制造了多大的麻烦吗?建川次长这次来,就是想阻止我们的行动,我们的一切努力都白费了!”石原劝慰道:“好了好了,这件事等建川次长来了以后再讨论,今天先散了吧。”

等大家散了,石原回头去找板垣征四郎。原来石原莞尔对花谷正已经有了戒心,不想让花谷正继续参与事变的下一步行动。酒后失言,一次足矣,石原怕他再一次喝酒后说出关于兵变的相关秘密。他只想和板垣一个人商量动手的日期和具体实施步骤。板垣知道石原莞尔的用意,自然就心平气和了。石原擅长情报分析,他分析军部一系列会议的内容,觉得建川次长此次来不过是表面上服从内阁的要求走个过场而已,他的真正用意是帮助关东军。石原作出这个判断的第一个依据就是建川次长没有从东京直飞奉天。如果建川急于解决问题,为什么不从东京直飞奉天?电报上说,他是坐船来的,途中还要在朝鲜的釜山港逗留两天,这样的话,他最快也要9月18日赶到奉天。就是说,他给奉天已经泄密的柳条沟行动预留了行动时间。第二个依据是,建川美次是陆大军刀组毕业的,和石原一样,都是主张把满蒙地区变成日本的后方,他只不过是个老练的政客,不愿意承担兵变的责任而已。板垣征四郎听着石原的分析,觉得有道理,两人说着说着,兴奋起来。

柴河堡的天空上,云淡风轻。乔日成家的马厩里,飘洒着稻草的清香。乔日成端着笸箩给牲口添草料,对一驴一马一骡嘱咐道:“你们几个听着,咱家那个耍大刀的瘪犊子在城里惹事了,我顾不上你们了,天亮我就得进城,这一去,还不知哪天回来。哎呀,难日子怕是在后边呢。寺庙里那个法师说‘六月鹅毛纷纷下,只见刀兵不见天’,吓人不?你们几个要让我省心,结结实实的,吃喝啥的,我让小霜管你们。”驴马骡、鸡鸭鹅也都是乔日成的家里人,话呢,他是说了,牲口们听得懂听不懂,也是他乔日成顾不上的了,他不由得哀叹几声。

石原莞尔、板垣征四郎一次又一次秘密见面,他们二人互相交流各自行动的阶段、程度。石原莞尔此时已经秘密联络了军部很多高级军官,还通过驻扎在朝鲜的日军参谋神田正种联系到了驻朝鲜日军司令官林铣十郎中将。林铣十郎十分欣赏并且支持石原的计划,已经把他麾下的两个师团集结在朝鲜边境待命了,这样,一旦关东军遭到东北军的抵抗,驻扎在朝鲜边境的日军部队可以立即越境到奉天增援关东军。板垣征四郎听了石原的情况介绍,由衷地佩服石原的战略眼光。虽然石原早已断定张学良不会抵抗,但还是为最坏的结果作出了充分的准备。他和石原热烈地讨论军部哪些人会是他们潜在的同盟者,口头叙述着,尽量用记忆力牢记,并不作笔录。石原知道时任日本陆军的参谋总长金谷范三并不支持他们的计划,他认为时机不成熟,但是陆军大臣南次郎是支持武力占领满蒙地区的。目前的问题是建川次长、本庄繁司令的表面态度很暧昧,但是其实都是暗中支持占领满蒙的,只是他们都不愿意背负发动战争的责任。

又说到内阁,板垣征四郎丝毫不理解那些内阁里的反对者,进军满洲是很多日本人的梦想,为之欢呼犹恐不及,怎么会想要阻止呢?参谋总长金谷范三的意见是再等一年,板垣觉得简直是笑话,此时,他和石原都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板垣征四郎上次和石原一起去旅顺向本庄繁司令官汇报情报后,本庄繁的态度至今尚未明朗。目前自己和石原的行为是以下克上,这在军界是很忌讳的。板垣已经想好,一旦日后内阁追究下来,他愿意承担一切责任。

石原莞尔的计划是一旦柳条沟的事情顺利,可以让花谷正直接电告关东军司令部和日本军部,而板垣征四郎以关东军司令官代理的身份发布进攻奉天的命令,这是条例允许的。然后,由石原去旅顺的关东军司令部,说服本庄繁正式下令占领满蒙。板垣征四郎一想到即将开始的计划,仿佛站在了悬崖之上。为了日本的开疆扩土,他愿意摔下悬崖,粉身碎骨。

既然建川次长已经从日本启程,二人商量着到时候谁来接待建川次长,石原莞尔最后敲定接待建川的事情,就由花谷正来做。他盘算着建川到达奉天应该是9月18日的傍晚,那天,可以派花谷正到本溪迎接建川次长来奉天,这样显得隆重,然后让花谷正形影不离地陪伴他。到奉天的当晚,去一家指定的日本料理喝酒,按照花谷正的酒量,应该可以把建川次长灌得人事不省。那样,奉天当晚出什么事情,他都无法和在旅顺的本庄繁司令取得联系。但是,何时动手,对花谷正必须保密。石原不喝酒,他对喝酒的人都缺乏信任,对花谷正这个因喝酒而泄密的人,他提高了警惕。

想到即将到来的行动,石原莞尔兴奋得坐不住了,他在密室里踱着步子。石原说等建川次长一觉醒来,他会发现奉天城已经飘起了太阳旗。板垣征四郎想得更多,皱着眉头,他不像石原那么乐观,毕竟石原是个参谋,是这个行动的设计者、指挥者,不是具体的行动者。板垣征四郎在盘算每一个细节是否还有瑕疵、纰漏。行动原定是9月28日,目前计划提前十天,那么许多人员和步骤必须重新部署,所有的细节都要重新敲定一遍。石原莞尔从桌子上“哗”地拽出一张军用地图,铺在地上。两个人随即蹲下,重新确认接下来的每一步。

乔日成来到奉天,在北大营附近的贫民区租了一间破败的民房,他把房间从中间用木板隔开,里间睡觉,外间改成了豆腐房。此刻的乔日成正在安装手摇的小磨,一边的大锅里开水沸腾,正在煮豆子。在屋子里,乔日成可以清晰地听见从北大营操场上传来的士兵训练的哨音、口令和歌声。这些声音响动,让他心里踏实,让他感觉到儿子的声音。乔日成朝窗外使劲呸了一口,骂道:“你个犊子玩意儿,弄得老子有家不能回。”

身后忽然传来乔群的声音:“不讲理了吧?我又没请你来,是你自个来的。”乔日成回头,见乔群和一个大个子兵出现在房门口。乔日成眯缝着小眼睛,说:“咿呀嗬,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乔群说:“你不是让毕老六捎话给我吗?”

乔群带来的大个子兵是张之勇,他为张之勇和老爹互作介绍,张之勇抱拳施礼说:“晚辈有礼。听说你来了,我从伙房偷了瓶酒。”说着从袖筒里摸出一瓶白酒,就算孝敬了。乔日成关严了门,小声说:“你就是跟他一起越狱的那人?”张之勇立正,说:“张什么。”乔日成说:“不是问你这个,你是什么犯?”张之勇说:“是杀人犯,差点儿挨枪子儿。”乔日成用惊诧的表情看着张之勇,再看看乔群。乔群见老爹惊骇,连忙说:“叫是这么叫,没真把人杀死。”张之勇轻飘飘地解释说:“就把大腿扎个窟窿,割断了三根筋,小意思。”

乔日成心说三根筋都割断了还算小意思?下手够狠的,乔群跟他待在一块儿,指定吃亏。自己的儿子,乔日成知道,别看乔群跟他这个爹见面就戗戗,跟柴河堡的乡里乡亲,他都心里热乎乎的,他可不是能打架下得去死手的硬心肠。虽说乔群爱耍大刀,那是玩儿,真动刀杀人,乔群够呛。乔日成强作笑脸,感叹道:“大腿扎个窟窿,断三根筋,还小意思?行,行行,真行!”张之勇美滋滋地看着乔群,做个鬼脸,说:“乔叔是夸我吗?”乔群心说我爹是吓着了,对张之勇却说:“我爹当然是佩服你。”

乔日成看着张之勇,心里说人这玩意儿,真是没地方看去,挺大个子,挺出息的模样,瞅着也像好人似的,怎么就能是杀人犯呢?乔日成问张之勇:“你什么文化?”张之勇说:“念过一年书,文化算不上。”乔日成心里藏不住话,说:“我就知道。”乔群模仿乔日成的口气,抢话道:“我就知道你胸无点墨。”乔日成忍不住摆出长辈的资格教训道:“本来嘛,年纪轻轻的,干点儿啥不好,非要杀人。谁家的人都是爹妈的宝贝疙瘩,性命攸关哪!人是那么好杀的吗?”张之勇笑呵呵地说:“我知道乔叔是文化人,让你见笑了。”

乔群怕爹接下去还要说道张之勇,那就没完没了了,接茬儿道:“哎呀,人都是没啥夸啥,我爹就喜欢别人夸他有文化,你赶紧多夸几句。”乔日成举起舀子欲打,乔群闪过,顺势夺了舀子,去锅里舀了正在煮的豆浆,闻一闻,还没熟,倒回锅里,说:“怎么,把豆腐房也搬来了?”乔日成说:“不做豆腐,我吃什么喝什么?这次来,我准备跟你耗到底了。”乔群看看张之勇,说:“你说我爹,放着好日子不过,跑这儿来。你说你图个什么呀?”乔日成用舀子砰砰地磕锅沿,答道:“问你自己。苍蝇采蜜——你装蜂(疯)啊?你要不从大狱蹽了,跑东北军藏着,我能上这儿堵你吗?”乔群笑嘻嘻地说:“我藏在东北军咋了,吃喝不误,这不好好的嘛。”

乔日成把儿子拽到一边,小声地说:“我到寺庙里给你求了一签,差点儿吓我半死。”乔群嬉笑,压根儿没当回事儿,问:“签上怎么说的?”乔日成唉声叹气,摆摆手,说:“别提了别提了,你听仔细啊,那叫‘六月鹅毛纷纷下,只见刀兵不见天’……明白不?”乔群摇头。张之勇听了,也没有太明白,说:“蹦子里唱的六月雪说的是窦娥的冤屈,跟乔群有啥关系?”乔日成心里沉沉的,叹着气,说:“唉,反正不管谁的冤屈,法师说了,你有刀兵之灾。”

乔群扑哧一笑,还是没当回事儿,说:“那又怎么样?你来了就能给我消灾呀?”乔日成说:“不管怎么说,我来了,你也有个照应是不是?谁让我给你当爹呢!”张之勇拍拍胸脯,说:“乔叔你放心,不是还有我呢吗。有我在,哪个不知死活的敢动乔群一根汗毛?!”

外面传来纷乱的脚步声响,乔日成赶忙把门锁死,隔着门缝看。原来是毕老六,他擂门道:“乔叔,是我。”乔日成打开门,见毕老六和几个兵带着一堆吃的用的进来。乔日成说:“毕老六,你这是干什么?让你破费了。”毕老六小声说:“没动我一分钱,我就是管这个的。”乔日成夸赞道:“看你六子哥多有能耐。”乔群说:“他是军需官,专门喝兵血的。”毕老六给了乔群一拳。乔日成撇着嘴,对乔群说:“你得了吧,哪个当官的不喝兵血,这就算能耐。”乔日成吆喝众人到屋里,说:“今天谁也别走,我炖它一锅大豆腐,咱们来个豆腐酒。”毕老六说:“那就不用了,守着兵营,弟兄们吃喝不愁,乔叔那点儿豆腐做出来不容易,留着上市场换钱吧,我们就是来看看还需要点儿啥。”寒暄一会儿,众人准备告辞,乔群不干了,说:“走了可不行,大伙儿一起热闹热闹,就算给我爹接风吧。”毕老六一听,好吧,吩咐伙房当兵的侍弄几个下酒菜。

旅顺关东军司令部沐浴室里,热气蒸腾,司令官本庄繁裸身浸泡在木制的浴盆里。从通气孔传来隔壁房间播出的留声机乐曲,曲调温软凄美。本庄繁眼睛半闭,一只脚在木盆上随着拍节摇动,思绪沉浸在曲调里。

此刻,石原莞尔在关东军司令部走廊不安地踱来踱去,他一两分钟看一次表,焦急地等待着。石原莞尔再一次看表,不耐烦了,大声嘟囔说:“已经等了四十五钟了,你想让我等到什么时候?”关东军副官小声解释,司令官有泡澡的嗜好,这个时候不喜欢有人打扰。石原莞尔呵斥道:“你跟他说,事关帝国的前程,石原要求马上求见。”

军官不敢再推诿,进入沐浴室。本庄繁正在闭目享受着泡澡,见副官推门进来,有点儿不悦,问:“是谁在走廊里大声喧哗?”副官俯身细语说:“是石原特意从奉天赶来见司令长官。”本庄繁皱了皱眉头说:“这个讨厌的家伙,永远不明事理!你让他等下去。”副官小心地说:“石原君已经没有耐心了,他说事关帝国的前程。还有……”副官从皮夹里掏出一张纸,这是十分钟前,驻奉天特务机关长打来的电报。言罢,副官呈上电报。本庄繁只扫了一眼,脸色顿时有变,喝道:“传令,少佐以上军官,九点钟在作战室召开紧急会议。”副官立正,答道:“是!”

大小军官跑步来到关东军司令部作战室,本庄繁是最后一个到场的,因为匆遽,他居然穿了套浴服,边走边用牛角梳梳理头发。在场军官见他全体起立。本庄繁主持会议前悄声问:“今天是?”伺立一旁的军官答:“9月18日。”本庄繁目光扫过会场,最后停在全副武装、腰挎军刀的石原莞尔身上,两人彼此凝视,石原莞尔没有退缩的意思。

本庄繁怒目道:“情况我已经明了,我怀疑,你这次来是想绑架我。”石原莞尔回答说:“您言重了,如果您能原谅我的坦率,我就直言……我不过是想请您签发满蒙行动的进军令。”本庄繁看看石原,心里怀疑他们像是传闻的那样早已经串通好了,在擅自行动。他说:“我得到消息,板垣以司令长官代理身份,在两个小时前已经下达了占领奉天的行动命令。”石原说:“东北军一直在挑衅我们,今夜,东北军炸掉了南满铁路的柳条沟段,企图阻止从长春开往奉天的火车,所以,板垣君下达了进攻东北军北大营的命令。”

全场哗然,一片震惊。石原莞尔镇静地说:“我不能不承认这一切很遗憾,但是,这是事实,已经发生了。这只牵涉奉天很小一部分兵力,不到千人。而满蒙全案行动计划,需要动员全体关东军。”本庄繁心里盘算,何止是关东军,战端一开,必须要天皇下诏,举帝国的全国之力。只是,奉天的电报到了军部,军部还没有回复,如何是好?他沉思着。石原莞尔见本庄繁久久不搭话,催促道:“现在请您下令占领满蒙,是对东北军冒犯大日本帝国在满洲的合法权益的正确行动,将来是否全面开战,您可以暂时不必考虑。现在,您只须发令给满洲境内的关东军就可以了。”

本庄繁脸上浮现出一丝冷笑。石原看上去很自信,心里说你真以为你是关东军的大脑,我只是你的傀儡,我会对你言听计从?本庄繁说:“我要是下令逮捕你,把你这个变态的疯子送交东京军事法庭呢?”石原莞尔沉稳极了,笑一笑,说:“那样的话,您会后悔的,那将是日本帝国的重大损失。”

会场一片肃静。本庄繁以掌击案,喝道:“来人,把这个疯子请到隔壁喝杯茶,他需要冷静冷静。”石原莞尔从皮夹里掏出密件,说:“我喝茶的时候,您最好也冷静一下。这是满蒙行动的全部计划,我替您拟好了,您只要在上面签个字,满洲就归属帝国了。”本庄繁只是扫了一眼,沉默不语。

石原莞尔观察对方的神色,问:“我能继续说下去吗?”本庄繁不动声色,但在场军官的表情分明在鼓励石原莞尔。石原莞尔继续叙述他的计划,占领满蒙地区,意味着帝国新增一百一十万平方公里土地、三千七百万子民,还有无尽的资源和矿藏。他鼓动在场的军官道:“我相信,帝国所有的军人,包括司令官您在内,都不会拒绝这场豪赌。”石原莞尔敬个礼,退出会议室,很快又进来补充道:“尊敬的司令长官,我还想补充一句,这场大戏的幕布已经拉开了,演员和观众都已进场,好像没有别的选择,只能演下去了。”

奉天关东军某部营房,夜已深沉,雄井辗转不眠。临床的人呼噜太响,雄井翻了个身,刚合上眼皮,眼前出现板垣征四郎的模样。板垣征四郎呵斥他说:“说下去!不能有半句隐瞒。”雄井转身,眼前又出现石原莞尔的模样。石原莞尔的刀尖直指他的鼻子,喝道:“说,圆启法师一定知道我想听什么!”似梦非梦,雄井惊出一身冷汗,坐起来抱着被子在暗夜里发呆。

突然一声哨子响,接着走廊里传来纷乱的脚步声。有人在喊:“不准开灯!集合,全副武装!”雄井急忙摸黑在床上翻找。伍长闯门而入,见状喝道:“你还在找什么?迅速集合!”雄井的内裤不见了,蒙着被子,几个兵看着他一阵哄笑。伍长骂道:“浑蛋,你平时都是裸睡的吗?”雄井一边慌张地找内裤一边道歉。裸睡是他从中学养成的习惯。伍长一把掀去他身上的被子,踹他一脚。要是有时间,他会罚雄井背一百遍《军人敕谕》。雄井裸体站立着,浑身抖动说:“要是我记得不错,《军人敕谕》没有关于裸睡的条文。”伍长骂道:“你这个蠢货,我不想跟你废话。”伍长用刺刀挑起雄井的裤子,摔到他的脸上。雄井就这样胡乱穿了衣裤跑出营房。

奉天关东军某部操场上,已经站好了黑压压的队伍。雄井是最后一个入列的。这一天,9月18日,他死死记住了,因为这天他没穿内裤,下面感觉空荡荡的。还有,这天他没有挨打,他把可能发生的第五十次挨打暂时寄存在伍长那里。这当然不是他的本意。

广濑植人走到队前训话:“命令是突如其来的,就像你们没作好准备一样,我也没作好准备。不过我一直在渴盼,一直!每天!每时每刻!对帝国皇军来说,今天也许是个辉煌的日子。你们很快就会发现,我们的太阳旗将高高飘扬在满洲。”队伍蠢蠢欲动,广濑植人继续说道,“不过这是日后的事情,今晚,我们的圣战要从北大营开始!”广濑植人拔出军刀,在空中劈出一条优美的弧线,喊:“出发!”黑压压的队伍出了营门。

旅顺关东军司令部作战室里,会议仍在继续。本庄繁在房间来回踱步,心事重重。他问石原莞尔:“‘支那’有句古语:螳螂扑蝉,岂知黄雀在后。你知道这句话的厉害吗?”石原莞尔说:“黄雀也不是最后,原文还有一句,黄雀伸长脖子想吃螳螂,可不知树下还有人举着弹弓瞄准它。”本庄繁微微颔首,说:“你有没有考虑过,张学良,我可以不在乎,可是,我在乎美国人、苏联人。”石原莞尔回答说:“假如我是美国人……”本庄繁轻蔑地打断石原的话,说:“不要为了说服我,就假装自己是美国人。”石原莞尔稍显窘迫,说:“不是谁都可以假装美国人的。我在德国留学时,曾经把美国的三位总统照片压在我的玻璃板下,为的是研究美国人的思维方式。”静默中,军官们把敬佩的目光投向石原莞尔。

石原莞尔说的是换位思考,假如他是美国人,他会换个什么角度去想。日本在历史上曾经是苏联的宿敌,如果满蒙落到日本手里,会阻止苏联人南下,这是美国人希望看到的。更何况美国人从1929年开始陷入经济萧条,目前四分之一的人失业,他们的注意力无法集中在东北亚地区。再退一步说,就算美国想参与干涉,远隔重洋,他真想出兵干涉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本庄繁听着他的分析,打断说:“苏联人可是来得及干涉的。”石原莞尔回答说:“是的。不过据我所知,斯大林这会儿要做的事太多了,要恢复国内战争创伤,要建集体农庄,要镇压政治异己,要出版自己的著作,还有共产国际一摊子事,总之他手忙脚乱,似乎顾不上我们。”本庄繁良久无语。

石原莞尔热切地鼓动道:“如果上天眷顾日本帝国,眼下就是历史的契机,您还犹豫什么呢?”石原莞尔替本庄繁拧开笔帽。本庄繁问:“建川将军是代表内阁来的,他会怎么说?”石原莞尔看看表,耳语道:“按我们的计划,他这会儿喝了不少酒,应该醉得不省人事了。但事实上,他什么都知道。”本庄繁就知道这次行动是石原和板垣早已经密谋好的,皱了皱眉,低声道:“就是说,他在有意配合我们?”石原莞尔点头说:“是的。”本庄繁拿放大镜在地图上搜寻了一会儿,而后拿起钢笔加上一条:此次军事行动,限制在宽城子以南。在众人紧张、亢奋的目光中,本庄繁在作战计划书上落笔。

乔日成临时住在屋里,醉酒的士兵敲碟敲碗起哄:“来一段,来一段!”乔日成端了姿势,将筷子“啪”地一放,说起书来:“话说打虎英雄武二郎,头一次和嫂嫂潘金莲吃酒,心想不对呀,哥哥不在家,哪兴这个。他任凭潘金莲万种风情,千般挑斗,就是不说话。潘金莲急了,开言便叫:‘你休要装假,我知道你有愚嫂在心,有什么呀?你看这火筷,天天成对,日日成双……’她左手一把搂了武松,右手端了酒杯就往武松嘴里倒……”众人忍不住纷纷叫好。乔日成咂了一口酒,说:“好啥好?我就知道,你们都看好了潘金莲。”众人嘿嘿笑。闹了一晚上,哄笑声中,大家散了。

月光朦胧。乔日成先在水盆里净手,而后左手托一盏油灯,右手持毛笔,运了口气,拿了姿势在墙上的木牌上一口气写下五个大字:乔氏豆腐坊。乔日成将油灯靠前,由上而下,仔细端详了一番,表情甚为满意,自言自语道:“什么叫笔走龙蛇?这就是!”随即又叹道,“乔日成啊乔日成,生逢乱世,瞎了你这笔好字喽……”然后哼着小曲进了屋内。

屋内地上桌上杯盘狼藉,到处是烟头。乔日成把残羹剩汁倒进一个盘子里,拿起酒瓶子晃了晃,里面似乎还有酒。他似乎还没喝尽兴,就着残菜自斟自饮。乔日成对着墙上自己的影子,打着酒嗝,自说自话道:“你说你这辈子混的啊,越来越没模样了……御前行走……嗝……就不说了,编的,吓唬别人的。你祖上往上数三代,举人有啊,七品官有啊,文化人有啊,再不济也开个商号。到你这儿,成了乔豆腐。豆腐就豆腐呗,先是……咔嚓,大儿子没了。二儿子刚当连副,咔嚓,也没了。眼下……嗝……就这么一个带把的,蹲了号子不说,又成了逃犯,这日子往下怎么过……”乔日成哽咽着说不下去了。有人一喝酒就唱,他最近是一喝酒就哭。半晌,他给了自己一个嘴巴:“你哭个什么呀……笑一个,哎,笑笑,笑笑……”

北大营无番号团营区宿舍里,月光从后窗透射进来,室内凡有形状的物体依稀可辨。用木板搭成的大通铺上睡着十几个兵,鼾声一片。乔群翻了个身,捅捅身边的张之勇,说:“有烟吗?”张之勇去口袋里摸出一个布袋,扔给对方,睡眼惺忪地说:“还不死觉?”乔群叹息道:“我想我爹。”张之勇说:“你不是恨他吗?”乔群说:“也恨,也想。我从记事他就打我,有时还用鞭子抽,那个狠哪。我有时琢磨,他到底是不是我的亲爹。”张之勇听着,没言语。乔群把脸转给对方,说:“你看我像他吗?”

张之勇一手端着乔群的下巴,左看右看,道:“真是不大像。”乔群失望:“你再看看。”张之勇松了手,说,“这事不好说,我长得也不像我爹。”乔群点着了烟,狠吸一口,叹息道:“你说不是亲爹吧,为了我,他一直打光棍,不娶亲,怕后妈给我气受。我爹爱喝酒,可是不舍得吃下酒菜,杀猪的时候,猪肉炖粉条,让我可劲儿造,他不动筷子。一年到头下酒的就是咸菜疙瘩,顶多小葱拌豆腐。他得空上山摘点儿大榛子,给我解馋,有一次差点儿摔下山去。别人家有好吃的都是尽着当爹的,我爹反过来了,他把好东西净给我吃了。我要是不娶亲,他这辈子就光棍到底了。”张之勇说:“你敢肯定?”乔群点点头,他心里十分肯定。张之勇说:“这事儿吧,其实挺难的。女人的滋味儿只要尝到了,再忌口就等于忌命。”

乔群不屑一顾,说:“女人的滋味儿你尝到了?切,你又没结婚。”张之勇说:“我逛过窑子。”乔群呸了一口说:“切,又是窑子。”张之勇说:“别那么看我,这事儿寒碜吗?”乔群说:“我爹说,一个大烟,一个窑子,男人沾了这两样,非败家不可。”张之勇呵呵笑,从乔群嘴里拿过烟,吸了一口,有滋有味地吧嗒着,说:“可我没家,没家怎么败家?”乔群奇怪,问道:“唉,你不是还有老妈吗?”张之勇呵呵笑,说:“那是逗你玩儿的,我爹一死,我妈就改嫁了,给我找了个野爹。”乔群愣怔半天,说:“好啊,你把我骗个不轻!”张之勇作揖赔笑道:“该死该死。”乔群给了张之勇一拳。

张之勇说:“咱不说这个了行不?上回我跟你提过,有个叫小桃红的。”乔群记得,就是那个窑子的娘们儿。张之勇一本正经地说:“她是我的女人。”乔群心说你的女人,你还想孝敬我,怎么寻思的。我的吴霜,别人多看一眼我都不干。张之勇絮叨着,说:“她对我那个好啊,非要跟了我,替我生孩子。哦,小脸,白牙,一笑俩酒坑。可那会儿我驴着呢,她就是拴不住我,后来她伤心了,唱着对我说……”他小声唱道,“白生生的大腿水嫩嫩的腰,这么好的东西留不住你,哎哟嗨哟我的张哥哥……”乔群翻身把后背给了张之勇。张之勇用胳膊拐他一下:“受不了,是吧?”乔群说:“别唱了,再唱我就别想睡了。”乔群也想吴霜了。

乔日成独自喝酒,哭了一会儿,眯瞪了一会儿,醒了,又喝了口酒,和墙上的影子商量:“哎,大长夜,闲着也是闲着,要不来一段?”见墙上的影子没反应,自答道:“来一段就来一段……让我想想哦,来个你没听过的……”乔日成忽然抖动肩膀,发出一连串的喉音:嗷嗷……嗷嗷……嗷嗷……接着唱道:日落西山黑了天,家家户户把门关。喜鹊老鸹奔大树,家雀醭鸽奔房檐。……

乔日成唱得兴起,竟在炕上舞动起来,因为忘词,索性由跳大神转换成唱蹦子:正月里来正月正,我领小妹逛花灯。逛灯纯粹是扯犊子,哎呀妹子哟,哥哥我想和你扯那个里哏愣……

外面很远的地方突然响起轰隆的爆炸声,乔日成吓了一跳,扭动的身子在炕上凝固成一个造型。等爆炸声停歇,他蹲到窗前往外看,没看出个究竟,于是问墙上影子:“唱哪儿啦?”影子不答。乔日成提示自己道:“花灯逛完了,该逛花楼了。”于是又唱:二月里来龙抬头,我领小妹逛花楼。花楼修得高,哎呀妹子哟,你可别闪了杨柳腰……

外面又传来剧烈的爆炸声,墙上棚顶纷纷落土。乔日成吃惊,卧倒,蹲在窗前往外看,什么也没有啊。乔日成穿鞋下地,点燃煤油灯。

北大营附近小街上,月影绰绰。无数的皮靴踏地,击起骇人的声浪。数百日军散成兵线,沿着小街冲去北大营。极少有人发声,间或有口令和枪械的杂响。

一声枪响,乔日成屋子里窗玻璃碎了。乔日成忙吹灭了灯,趴在炕沿下,摇头嘀咕:“不对呀,不对不对……”外面枪声大作。乔日成犹豫着,极其小心地开了房门,三步两步跑去土墙下,扒着墙豁向枪声密集的方向张望。北大营上空飞弹如流萤。一个小伙子从小街飞奔过来,嘴里喊着:“不好了不好了,打起来了!”乔日成问道:“谁和谁打起来了?”小伙子嚷道:“北大营让小鬼子端了!”乔日成使劲闭了下眼睛,刚刚喝了太多,酒还没醒,迷迷瞪瞪的,说:“你别吓唬我!”小伙子说:“你没长眼睛还没长耳朵吗?”乔日成跳上墙,朝北大营张望。

几百米外的北大营弹火纷飞,嘶喊、口令和搏击声隐约可闻。乔日成一下想起大法师说的六月雪、乔群的刀兵之灾,跳下墙,钻到屋内,先拿起一根烧火棍,又放下,接着捡起一把铁锹,又放下,最后拿起一把切豆腐的短刀,藏在袖筒里,闯门而出。乔日成跑了几步,腿发软,折身回来,将瓶子里的残酒一股脑全部送进肚子里,晃了晃脑袋,又跑出家门。在小街岔路口,他辨了辨方向,而后溜墙根跑去北大营。

北大营第七旅属下三个团,驻地间隔几条街。此刻某团营区正在遭遇洗劫。数十日本兵踢门而入,用刺刀和子弹枪杀还在睡梦中的士兵,一时间泛起一片惨烈的叫声。一个被刺刀开膛的东北军士兵,强忍剧痛,把肠子塞回到肚子里,挣扎着爬到枪柜下,摸出一柄手榴弹,用牙齿咬断了拉环,在轰然的爆炸声中,十几个日本兵倒地……

目睹了这一惨景的花驹转身飞越土墙,在小街上迅疾地跑着。北大营无番号团营区地处偏远,此刻还处在静寂之中。夜影中,花驹气喘喘地跑进营区。哨兵问:“连长,那边怎么回事?搞演习吗?”花驹吼道:“屁!鬼子端咱们老窝了,拉警报!”一个哨兵钻进岗楼,凄厉的警报声霎时响起。另一哨兵举枪对夜空连放数枪。

到了北大营无番号团宿舍,花驹一脚踹开房门,大嚷道:“滚起来滚起来,快,抄家伙!小鬼子端咱们老窝了。”铺上的士兵纷纷起床穿衣裤。花驹跑出这间屋,沿着宿舍挨屋咣咣踹门。便在这时,一队日军冲进营区,砰砰几枪,将跑出的士兵射翻在地。花驹闪身进屋,将门顶上,吼道:“别开灯,小鬼子摸进来了,抄家伙!”已经穿好衣服的大个子兵刚跳下地,突然被子弹射穿,麻袋一般扑腾摔在地上。接着玻璃稀里哗啦碎了,从窗子伸进十几支枪嘴。花驹傻了,蹲到墙下喊:“卧倒!”

枪声响了,十几支枪齐声吼叫,墙土纷纷脱落,屋里烟雾弥漫,不时有人发出惨叫。张之勇倒在地上,用脚将一支步枪钩到手里:“连长,往外冲吧,不能等死!”花驹说:“我们被包围了,冲也是死!”乔群突然立起,从破碎的窗子甩出一颗手榴弹,接着又扔出一颗。在隆隆的爆炸声中,花驹持枪破门而出,大喊道:“弟兄们,跟小鬼子玩命了!”众人往前冲的关口,乔群诡谲地拽了一把张之勇,张之勇会意,两人反向而动,跳上床铺,从后窗鱼跃而出。

乔群和张之勇用夜幕作掩护,沿墙根快速跑动。乔群说:“你在后,我在前,相互罩着点。”说话间张之勇举枪就射,一个日本兵应声倒下。乔群说:“看不出来,你的枪法还不错。”张之勇说:“那是,我当过几天胡子,玩枪可不是头一回。”乔群盯着周围,不忘刺激他,说:“你小子吃喝嫖赌、绑票砸窑,你还有啥没干过的?”

张之勇四下观望,说:“别啰唆,看见没有,翻过前面那道墙,咱哥俩就活命了。”张之勇摘下头顶的帽子,撕了领章,摔在地上。乔群一愣,说:“你这是干什么?”张之勇说:“我操,这还不明白?撒丫子啊!”乔群说:“这个时候?扔下弟兄们不管?不仗义吧?”张之勇说:“你傻逼,谁和谁弟兄啊,弟兄就咱俩,人家是东北军,你我是逃犯。”乔群气哼哼地说:“可小鬼子端咱的老窝了。”张之勇说:“啥叫咱老窝,那是端了张小六子的老窝。”乔群用异样的眼神看着张之勇。张之勇说:“别这么看我。你当初怎么进的大牢?谁把你爹打得满地找牙?张小六子跟你仗义过吗?”乔群不知道谢团长怎么样了,说:“当初可是谢团长收留了咱俩。”张之勇说:“欠他一个人情就是了。”

乔群闷了一会儿,说:“谢团长对我不错,要跑你跑吧。”张之勇露出凶狠和霸气,单手举枪,顶住乔群胸口,说:“还是我当老大吧,听我的,跟我撒丫子。”乔群也把枪举起,说:“咱俩较量过,你早就把老大让给我了。赶紧滚!再说一句‘撒丫子’,我就把你打成筛子。”两人僵持着,还是张之勇露怯了,他放下枪,说:“好好,你小子不识好歹。你哥我耍单了!”张之勇后退几步,猛一转身,急步向高墙跑去。几声枪响,很快跑来三个日本兵,叽哇地扑向张之勇。乔群躲在暗处打冷枪,放倒了三个日本兵。乔群急步跑过去,蹲到墙下,示意张之勇踩着他肩膀跳墙逃跑。张之勇爬上墙,转头之间,忽然犹豫了。张之勇说:“你爹——”乔群问:“在哪儿?”张之勇没答话,从乔群肩头跳下,迅疾向操场跑去。

北大营营区操场上,乔日成被两个日本兵用刺刀逼到墙角。乔日成连连作揖,说:“皇军饶命,饶命饶命,没我事,我是良民,旁边做豆腐的,就是闲了,跑来卖呆……我也是,啥呆都卖吗?”乔日成噼啪扇自己的嘴巴。日本兵不懂,问一旁的雄井:“他说什么?”雄井说:“他说他是做豆腐的。”雄井看着乔日成有点儿眼熟,说:“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乔日成瞪大眼睛,也想起来了,说:“哎哟,见过见过,在圆启法师那里……哎呀缘分哪,你也是信佛的人,佛家连鸡都不杀,何况我人乎?!”

日本兵将乔日成一脚踹翻,说:“雄井君,你的刺刀还没见血,用他来吧!”雄井犹豫着端起刺刀。乔日成吓得坐在地上,说:“别呀,咱俩好歹也算熟人。”躲在暗处的张之勇瞄准了,开一枪,日本兵倒地上,雄井见状撒腿就逃。乔日成见儿子和张之勇出现在身边,忽然来劲儿了,从袖子里摸出短刀,一个高蹦起,照日本兵死尸扎了一刀,又踹了一脚,叫道:“做豆腐是做豆腐,我货囊人不囊!”乔日成挺了挺胸,亮相给乔群和张之勇看。

此时操场上人群涌动,短兵相接,一片混战。乔群拽着乔日成跑,边跑边问:“你来这儿干什么?”乔日成说:“你这不是犊子话吗?我带这个来的,你说我干什么?”随之又对张之勇说,“趁乱,你俩赶紧跑!我掩护!”张之勇拉乔日成欲跑,乔日成跑几步又回来了。乔日成说乔群:“你怎么不跑?”乔群说:“这个节骨眼,我跑咋算?当逃兵吗?”乔群见爹愣怔着,猛推一把,朝张之勇喊:“快蹽啊!拽着我爹。”言罢乔群奔向厮杀的人群。

乔日成跟张之勇跑了几步,忽然止步,问张之勇:“我蹽,我是老百姓,你咋算?”张之勇说:“我和你儿子本来就是逃犯。”乔日成愣怔一下,一想也是,这工夫不逃啥工夫逃。乔日成转身又奔去操场,张之勇尾随他,说:“叔,你不要命了?”乔日成哪顾得上自己的命啊,儿子的命才值钱呢。儿子在哪儿呢?他对张之勇说:“你俩要真是患难弟兄,你就不能扔下他!”两人在一株大树下的土坑里蹲下,借着朦胧的月色搜寻乔群。

操场战斗正酣,喊杀声、惨叫声混杂在枪声里,空气里弥漫着杀气和血腥味。这场面把乔日成震慑住了,他被吓得双手捂脸,从指缝中窥望,口中叨叨个不停:“我的妈呀,活这么大,这可是头一抹!这叫打死架啊,差啥哩你说?”张之勇心里说这可不是打架,你死我活的,这叫战斗。乔日成不明白,琢磨着,小日本住咱这儿,供他吃供他喝,哪儿不高兴吱个声呗,顶到家门口打,哪兴这个啊!心里正嘀咕呢,乔日成忽然发现了乔群,站起来说:“张之勇,乔群在那儿!”在操场西南角,乔群和两个日本兵厮打在一起。

乔日成找着儿子了,心说完啦完啦,俩掐一。几乎是同时,张之勇和乔日成跃出土坑,直奔西北角。处在劣势的乔群因为老爹和张之勇的加入,反转败局——日本兵的刺刀几乎挨近他的前胸,结果被张之勇一枪托子打倒。三个人合力干死一个,另一个逃跑了。乔群问爹:“怎么还没跑?”乔日成嗔道:“多亏了你这个兄弟,跑了你小命就没了。”乔群感动地拍了一下张之勇。战斗接近尾声,操场枪声稀疏下来。操场上横七竖八,到处都是死尸。

花驹在操场中央朝天砰砰几枪,高喊:“二连的,到南上岗集合!”乔群和张之勇彼此凝视。乔群一歪下巴,说:“想溜就快点儿,不然就没机会了。”乔日成拽儿子,说:“就等你哩,咱一块溜。”乔群挣脱了。张之勇横在乔群面前,气呼呼地问:“我闹不明白你是咋想的?往下还有恶仗。”乔群一声不吭,抓住张之勇的手摇了几下,说:“兄弟,咱们大路朝天,各走半边。”乔日成给张之勇使眼色,他从地上日军尸体上摘下一个挖壕的小锹,冷不防照儿子后背猛地一击。乔群晃了一晃,跌倒了。张之勇吓了一跳,心里说没死吧?乔日成把儿子扛起来就跑。乔群只是突然被爹拍倒了,在爹肩上挣扎喊叫:“放开我!”乔日成自己扛不稳乔群,喊张之勇帮他,说:“大兄弟,帮我收拾他!”

张之勇正欲上前,乔群已经挣脱下地,将枪口对准乔日成和张之勇,道:“哪个再过来,别怪我枪走火!”乔日成和张之勇愣了,站住不动。乔日成说:“本事不小啊,敢把枪口对准你爹,也不怕雷劈。”乔群一声不吭,转身就走。乔日成气得直跺脚,说:“天哪,我怎么摊上了你这么个犟种!”

张之勇看看走远的乔群,说:“乔叔,这不能怪我了,咱俩赶紧溜吧。”见张之勇要跑,乔日成一把拽住他。乔日成说:“你听我说,你俩是患难哥们儿,你不能把他一个人留在火炕。”张之勇无奈,说:“他是咬屎橛子,给麻花都不换。”乔日成哀求道:“求你了,留下来,你俩相互罩着,我还能放点心。要不叔给你磕一个。”乔日成说完就要下跪。张之勇忙拉住乔日成,犹豫了一会儿,走去南上岗。

北大营附近的小街,静谧得吓人。乔日成丢了魂魄一般,摇摇晃晃地往回走。周围死一般沉寂,脚下到处是尸首,他视而不见,居然哼起了小曲……出了营区大门,拐过街口,忽见前面开来大队日军。他一惊,人似乎清醒了,连忙躲到墙根下,一步一步后移,而后撒腿就跑,后面枪声响了。

东北军的队伍陆陆续续集结着,在北大营营区南上岗,黑压压的队伍散乱地遍布坡地上。附近洼地里,几十个伤员或蹲,或坐,或躺,叫骂声不绝于耳。愤懑、沮丧、暴戾的情绪正在暗夜中扩散。

花驹跑向队伍一侧,向谢铁骅报告团里刚刚统计的战况,全团共牺牲八十七人,伤员一百零六人。两座营房已经被日本人占领,团里所有的电话线都被割断。听完花驹的报告,谢铁骅沉默地走到伤员中央。他看着负伤的士兵,沉默了一会儿。他心里说两年前他就喊狼来了,没人信,今天狼真的来了。前些天他跟踪关东军发现异常,跟第七旅旅长汇报过,跟参谋长荣臻也报告过关东军从日本本土引进重炮的事儿,荣臻说他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今天,现世报啊。他暗中告诫自己,要稳住神,不能让士兵感到长官先丢了军魂。他让花驹集合队伍。

队伍集合完毕,谢铁骅开始训话:“你们听好,咱北大营第七旅是东北军的护家王牌,七旅要是垮了,奉天就会失守。小鬼子要是拿到了奉天,东北将全境告急。”这时,毕老六跑来报告:“团长,观察哨说,小鬼子后续部队上来了。”谢铁骅鼓舞着士气,喝道:“弟兄们,以我身后这条沟为界,一步不准退。兵打没了,当官的往里填!参谋长!”一名军官出列:“到。”谢铁骅说:“你负责督战。连官、营官打没了,你就把自己填进去!”参谋长答:“是!”谢铁骅说:“你填完了我来填。哪个要是怯战,杀无赦!把队伍带开!”在口令声中,队伍哗地四散。

就在这时,在夜影中跑来一个骑着战马的军官。谢铁骅定睛一看,原来是参谋部的周副官。周副官翻身下马,小声说:“谢团长,等一等!”随之将谢铁骅拉去一边耳语。即要散去的军官示意士兵驻足,等待新的部署。谢铁骅似乎没听清副官说什么,愣了半天,说:“不可能!周副官,你胆敢谎报军情,误传命令!”周副官说:“我要说错半个字,你就毙了我。”谢铁骅说:“当着我的兵,你再重复一遍!”周副官立正,高声喊道:“传上司命令,决不抵抗,即使勒令缴械,占领营房,均可听其自便。”周遭的军官士兵顿时一片哗然。谢铁骅抓住周副官的衣领,愤懑地说道:“告诉我,到底哪个上司的命令?是王旅长吗?”周副官不敢言声。人群里的花驹突然冒出一句:“弟兄们都给开肠破肚了,还不抵抗?!哪个狗屁上司,把他拉出来枪毙!”士兵们大声附和嚷道:“枪毙!这还不枪毙吗?枪毙!”

从队伍后面走来三个人,为首的是第七旅旅长王以哲。王以哲对部队的训练,一向全神贯注、励精图治,整军经武不遗余力。所以王以哲一出现,队伍静了下来,大家都想听听王旅长怎么解释这个不抵抗的命令。王以哲边走边说:“枪毙好啊,我王以哲正愁没法跟国人交代呢。来吧,先毙了我,我听个响。”一个老兵听罢,绝望了,用头砰砰撞树,边撞边号叫道:“这他妈老窝都让人端了,不抵抗干啥?等死吗?咱手里的枪不是枪吗?是他妈的烧火棍吗?”一群士兵气得嗷嗷直叫,闹闹哄哄。谢铁骅冲天开了一枪。

场上肃静下来。旅长王以哲治军严明,素来以德服人,此时他的出现,让谢铁骅知道撤退的命令不是王以哲发出的。到底是怎么回事,谢铁骅急于弄个明白。谢铁骅低声问道:“旅长,到底发生什么了?”王以哲低声答道:“内幕我也不清楚,命令是荣臻参谋长亲自下达的。”

谢铁骅自从听乔群说看见日本人夜里偷偷运送大炮后,立即跟踪侦察,把结果先汇报给了驻守奉天的第七旅的王旅长,王旅长让谢铁骅把情况上报给荣臻参谋长,看荣参谋长有什么看法,荣臻听了汇报,并没有在意。东北军各级军官在上级长官的带动下,整日讲究听戏捧角,讲吃讲穿,摆阔气、争面子,毫无警惕性可言。日本守备队调动频繁,东北军将士虽有所知,但没有引起大多数军官的注意,他们认为军队换防,不足为怪。王以哲痛恨这些长官整天听戏喝酒,一派马放南山、刀枪入库之势。所以,他没有理会荣臻的意见,让谢铁骅派兵化装成老百姓前往日军营地打探。谢铁骅打探回来的消息是日军营地里突然出现了一个高七米、十米见方的马口铁房子,日军每天夜里十二点到凌晨三点施工,说是在挖游泳池。谢铁骅把这些情报汇总给王旅长,王旅长分析日本人是在准备安装大炮。安装大炮必须挖大坑,至少深一米、直径五米。日军对外宣称是在挖游泳池,一定是这个原因。此时,只有第七旅驻扎在奉天,所以旅长王以哲还是非常警惕的,他马上召集连长以上军官开会,让大家警惕,日本守备队最近调动频繁,兵力有所增加,宪兵也换了防;日本军队给在南满站做生意的日本商人也发了军装,还发了武器;日本浪人到处寻衅。因此各连要严加管束士兵,不得随便外出。各驻地部队要构筑一些必要的工事,以防意外事件的发生。并指示参谋处拟订相应的防务计划。通过这次会议,各团、营、连有所警觉,有所准备。所以在“九一八”事变发生时,虽然北大营被偷袭,第七旅官兵还都准备按预定的部署进入阵地。不想,却收到了来自荣臻参谋长不抵抗的命令。

谢铁骅和王旅长此时见面,心领神会,他俩已经预料到日本人要动手,可是,却接到不抵抗的命令,非常郁闷。谢铁骅低声问王旅长:“不抵抗的命令会不会出自少帅呢?”王以哲沉吟半晌,说:“一切皆有可能。事关江山社稷,我想荣臻他一个人做不了主,他没这个胆子。”谢铁骅说:“我无法理解。”王以哲说:“我和你一样,但命令必须执行。往你身后看。”谢铁骅转身向南。

在月色笼罩的旷野上,撤退的队伍正在迟缓地移动,悄无声息。王以哲说:“那两个团已经撤走了。”谢铁骅悲愤地说:“我要是抗命呢?”王以哲手指身边的军官,说:“我的督导队长在这儿。”督导队长喝道:“上面有令,凡抗命者,杀无赦。”王以哲也十分悲愤,说:“已经枪毙三个了,我不想让你成为第四个。先执行命令吧,队伍后撤,我一会儿坐第一趟火车去北平找少帅,问清楚不抵抗的命令是谁下的。”

谢铁骅想起王以哲给第七旅军官下达的命令,每一个军官必须背诵《曾胡治兵语录》,“带兵之道,勤恕廉明,缺一不可。求将之道,在有良心,有血性,有勇气,有智略”,不禁更加悲愤。日本人大开杀戒,我们临阵脱逃,我们的良心血性勇气何在?智略是什么?是逃命吗?谢铁骅无奈,来到队伍前,沉默。众人等着谢铁骅开口。王以哲催促说:“没时间了。”谢铁骅悲怆地喝道:“值日官!”花驹跑前喊:“到。”谢铁骅说:“传达我的命令,部队放弃抵抗,撤出防区。还有——哪个要是抗命,杀无赦!”花驹不动也不言。谢铁骅掏出手枪喝道:“你想抗命吗?”花驹气急败坏地喊:“不,我想操他妈!”

此刻,奉天古城墙里,残存的东北军士兵和日本兵拼着刺刀,一个个不敌而亡。奉天城内,数以千计的日军冲上古城墙,将日军战旗插在城楼上。日军站满城墙,疯狂地大呼小叫,他们以为他们的天皇真会如他们叫喊的那样万岁,他们的帝国皇军会像他们狂呼乱叫的那样永远万岁。

天已见亮,一缕晨曦出现在天际。东北军撤退的队伍在旷野上无声地行进,其中裹挟着伤员。老兵田洪祥躺在担架上,这时醒过来,张望两边,满脸悲情地问:“咱这是去哪儿啊?”乔群回答:“不知道。”田洪祥弱弱地说:“把谢团长找来,我有话说。”花驹一肚子怨气,说:“谢团长没工夫搭理你,跟我说吧。”田洪祥问他:“是你让撤退的吗?”花驹说:“你傻啊,我是哪棵葱,我有权力命令部队撤退吗?”花驹愤愤不平地说,“是上司有令!”田洪祥依然弱弱的,语气却不容抗拒,说:“去,把姓谢的找来!我可是老五团的兵。”花驹疾步走去前面。很快,谢铁骅出现在田洪祥的担架旁。田洪祥质问谢铁骅:“撤退是你的主意?”谢铁骅说:“不是,是执行上峰的命令。”田洪祥抄起头枕的步枪,动作艰难而迟缓,用步枪指向谢铁骅。花驹反应迅速,马上站到谢铁骅的面前,大喝道:“你要干什么?”

谢铁骅推开花驹,说:“别管他!让他说。”田洪祥悲愤地说:“你说过,就为撒丫子,你谢某人深以为耻。你那天喝醉了。”谢铁骅不看田洪祥,阴郁地说:“不醉也这么说。”田洪祥说:“你还拜托过弟兄们,以后不管遇上谁,你要是喊撒丫子,就把你打成筛子……你是这么说的吧?”谢铁骅涨红了脸,叹了口气,说:“我是这么说过。”田洪祥哗地将子弹上膛,哆哆嗦嗦地举起枪,对准谢铁骅说:“那就别怪我了,我执行你的命令。”乔群欲上前拦阻,被张之勇暗中擒住了手腕。与此同时,花驹冲上前,一把夺了田洪祥的枪。花驹大骂:“滚下来!”他一脚将担架踹翻,田洪祥滚落到地上。

队伍顿时乱套了,士兵纷纷聚拢来观看。花驹连踹几脚,之后用枪顶住田洪祥,却回头盯着谢铁骅,面呈乖戾之气,骂道:“王八蛋,老子把你打成筛子!”谢铁骅高喊:“住手!”枪响了,一串愤怒的子弹从田洪祥头顶上飞过,另有几发在田洪祥前后左右开花。花驹显然不是真打,他是在发泄。田洪祥见子弹飞来,只求速死。子弹飞跃耳边,他依然活着,这让他老泪纵横。他瘫在地上一动不动。谢铁骅上前把田洪祥拉起,转头对花驹说:“我知道你有气,有本事朝我来呀?!”花驹木着脸,一言不发。谢铁骅转身离开,向队伍前方走去。

花驹朝看热闹的士兵吼:“都看我干什么?我耍猴吗?听口令,保持队形,撒丫子!”随之狂笑不已,狂喊不止,“妈的,给我撒丫子!撒他妈撒丫子!”士兵们哗地散了。有两个兵要扶田洪祥。花驹说:“别管他,早就当过逃兵,现在还是逃兵,逃兵还活着干什么?让他去死!”

这是个奇怪的黎明,太阳出来一晃,又隐去了,天空铅一般黑。几声闷雷之后,大雨瓢泼而下。队伍在雷电中静默前行,在雷电中感受到愤怒,从静默中感受到压抑和焦灼。雨停了,天空透下一丝阳光。泥泞的雨水将队伍染成肮脏不堪的样子。队伍间或响起一声叱骂,还有枪械碰撞的杂响声和伤员的咳嗽声、呻吟声。

田洪祥摔了一跤,艰难地从水洼中爬起来,捡了根树棍,一瘸一拐地前移。一直尾随着队伍的乔日成这时跑上来,搀住田洪祥,搭讪道:“哎呀,干啥都不容易。看你这岁数,跟我差不多。”田洪祥不置可否。乔日成继续亲热地说:“属啥的?”当逃兵,田洪祥心中烦闷,见乔日成一副讨好自己的样子,更觉得愧疚,叹了口气,说:“属小龙。”乔日成说:“哦,你小我一岁,我属大龙。来来,我背你。”乔日成蹲到田洪祥前面,田洪祥却绕过去了。田洪祥说:“哥哥呀,我不能用你背,我一个逃兵,活着都多余。再说了,你能背我打仗吗?”

乔日成说:“你这个老弟,这是何苦嘞?到哪儿还不混碗粥喝,老张家饭碗那么好端吗?”田洪祥重又打量乔日成,说:“你谁呀?”乔日成说:“鄙人乔日成,乔群他爹。”田洪祥寻思一会儿,问:“哪个是乔群?”乔日成自知走嘴了,连忙改口,说:“就是你们那个乔三。”田洪祥“嗯”了一声,他听说了,乔三他爹会做豆腐。乔日成炫耀说他平时做豆腐,可是真正的看家本领是写大字。乔日成比比画画,做写字状。田洪祥歪着头看看乔日成,不太明白。乔日成说:“就是笔、走、龙、蛇,我主要是写字的,读书人!”

田洪祥表情起疑,他还真没看出来。不过,大敌当前,田洪祥没心思聊这些。乔日成只要是没什么事儿干就停不了吹,他说:“你别看我长得粗,好字没少写,大书没少看。哎呀,在乡下,又生逢乱世,全给耽误了。”田洪祥奇怪,乔日成他一个老百姓跟着队伍干什么。乔日成继续絮叨着,时而伸着脖子用目光找寻乔群,心里说咋整啊,身边就这么一个瘪犊子儿子,也不跟我往家跑,不放心啊。

听乔日成不断絮叨,田洪祥心里不那么沉重了,他仿佛重新回到老乡们中间,回到奉天的北大营里,北大营热闹啊。田洪祥回忆起民国十八年,就是1929年,奉军和苏军交战大败而归,士气低迷,人心惶惶。到了1930年春天,好日子来了。第七旅旅长王以哲召开连长以上军官会议,提出实行“军工制”,这下,全旅上下高兴,一致赞成响应。以营为单位,根据各营的具体情况和志愿,分别成立各种工厂,重整旗鼓。当时成立的工厂啥都有,有皮鞋(靴)厂、缝纫厂、织布厂、牙粉厂、毛巾厂、织袜厂、手套厂、布鞋厂,各连挑选会这种手艺的和手巧的兵,调集到一个厂,还外请师傅,教徒弟。田洪祥被分配给老振武皮靴厂的技术员当学徒,干劲儿十足。那会儿毛巾厂的原材料从城内的老天合、同义合等大商店购买,产品除供给本旅官兵需用外,还到市面推销。奉天生产牙粉的只有同昌行一家,生产“火车头”牌牙粉。第七旅也生产牙粉,质量比同昌行生产得还好,而价格却比同昌行低。其他的产品,价格也都比市场价格便宜一些。一般的行商小贩都开始到北大营开的厂子去购买或批发,生意火爆。各营实行军工制办厂后,经过半年多的时间,结算后每个营都赚了钱,用途公开宣布,没有发现有贪污或营私舞弊的事情。王以哲军纪严明,谁都怕被枪毙。第七旅伙食一天比一天好,士气大增啊!

田洪祥回忆往事,心中更加留恋。那会儿北大营围墙内外空地多,王旅长让开荒种地。各营、各连相互商量着,分着种菜,有种白菜、萝卜的,有种豆角、倭瓜的,各连并都有骡马、铁轮大车,每个月除拉运给养、马草、马料外,还利用这批畜力拉蔬菜,并挑选会种菜的兵,组成一个“生产班”,专负其责。另外,每个连都养了几头猪,留待年节宰杀,平时挑大的猪也时不时杀一头。当兵的杀猪菜可劲儿造,那日子,红红火火。见天儿有肉可吃,蔬菜样样数数管够。伙食一好,田洪祥这个在军营大半生的兵痞,像是有了家一样,那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儿的。可是,有家的日子才过了一年半,到了9月18日,一夜之间,北大营被人端了,被人炸、被人打、被人占,死的死,伤的伤,田洪祥觉得完了,这辈子的家没了。一夜之间,家就没了,末了,还来个不抵抗,撤。唉,丢人哪,心里苦啊。

田洪祥一想到身边絮絮叨叨的乔日成还有个结结实实的儿子,煞是羡慕。沉默半晌,他说:“老哥啊,我完了,北大营就是家啊,完了,我没家了。我这辈子和你不能比啊,你有儿子,有儿子就有家啊。我二十出头就摆弄枪,离了它,我真不知靠啥混饭。”乔日成感叹说:“也是,我也看明白了,你这个兵当的呀,也就是糊弄一张嘴吧。”田洪祥说:“也不对,我也打过不少胜仗,跟着张大帅护境安民来着。”乔日成逗他高兴,说:“真的假的?你手里有杆枪不假,说不定举枪就打,乱扫一气,蒙着秃噜一个算是打死一个,其实连瞄准儿都不会。”田洪祥说:“那你可是埋汰我。”

乔日成嘿嘿一笑,说,“你瞄个我看看?你连打谁都不知道。”田洪祥苦笑说:“我想打日本鬼子,人家上头不让啊。”长官让我们当兵的背《士兵问答十二条》,要爱护老百姓,帮助老百姓,保护老百姓。谁不会背啊,可是背那玩意儿管啥用啊。田洪祥心里想着平日里日本人在街上就欺负中国人,现在军队撤了,老百姓得是啥样了啊,越想越不敢想。乔日成说:“得了吧,就你们想打鬼子,啥玩意儿啊,你可别瞎扯了,鬼子在身后,你们往南走。”

田洪祥一瘸一拐,自己骂自己说:“是啊是啊,我们就是人家养的一群狗,人家说咬谁就咬谁,说咬几口就咬几口;不让咬我们还就不能咬。我们是狗,不是人哪。”骂完了,田洪祥心里痛快了,眼泪却扑扑簌簌掉下来,皱纹密布的脸上,泪珠一串串流淌着,看上去更是挂满了无尽的哀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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