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雨淋湿的河(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5-16 08:12:01

点击下载

作者:鬼子

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被雨淋湿的河

被雨淋湿的河试读:

大年夜

往日的莫高粱是很少早起的。他能睡,他儿子也能睡,父子俩一大一小就像两条懒虫,时常一动不动地睡在床上,一直可以睡到中午,睡到饿得受不了的时候。可今天不一样,今天是旧历年底的最后一天,莫高粱想在中午前的时间里,把他的家也上上下下地打扫打扫。再不扫就过年了。在瓦镇,没有不扫家就过年的。别的人家早在前些天就都打扫得干干净净的了,扫得他儿子都急了起来,一进门就开口问:爸,你还没扫家呀?但莫高粱不忙,他说想扫你就扫呗。儿子说我扫了你干什么?莫高粱没干什么。莫高粱在床上躺着,他就是想睡。老婆离婚之后,他整天想睡,想到了骨头里,不知为什么。

莫高粱起来的时候,儿子还在床上睡着,他没有动他,他让他睡。他拿了一把扫把,在地上绑在一根竹竿上。扫把太短,扫不到头上的一些地方,他得给它加长。他刚刚把扫把和竹竿绑好,儿子下床来了。儿子的脚步声很急,但走过爸爸的身边时,他停了一下。

他说爸,你干吗?

莫高粱说你睡你的。

儿子紧紧地箍着自己的小东西,他说我尿尿。

莫高粱说你尿你的,我把屋子扫一扫。

儿子说,要扫你买把新的回来吧,别老用旧的。

说完急急地撒尿去了。

儿子的撒尿声很响。他一跨出后门,撒尿声就传了过来。他撒尿从来不上厕所,总是一跨出后门就撒进了眼前的阴沟里。一股寒风呼叫着卷过来,把尿臊也卷进了屋里。莫高粱被呛了一口,一直呛到了胃里。

他说干吗要买新的,旧的我一样扫。

儿子撒完尿就急急地跑回被窝里去了。

儿子说,人家用的都是新的。

莫高粱没有听到心上去,他说我去年用的就是旧的。

儿子的声音突然就高了起来,他说前年你用的就是旧的了!

莫高粱说对呀,前年我用的也是旧的。

可是没过年呢,你和我妈就离了,你忘了?

莫高粱猛地一愣,两眼呆了。他匆匆地想了想,然后沉沉地嗨了一声,他说那事跟扫把没关系,是她要离我的,又不是我把她扫了出去。

儿子不管他。儿子继续说着:

去年你也用了旧的扫把,今年你霉了一年吧?人家给你找了那么多女的来?你怎么一个都没有留住?

瞎说!

莫高粱愤怒了。

他说你在谁的嘴上听到的?

儿子没有告诉他。

儿子说,反正人家用的都是新的,就你,老是舍不得买。

其实不是舍不得买,而是莫高粱从来就没有想过要买。要的不就是一个干净吗?新的旧的有什么不同呢?

但他却怎么也举不起那把绑好的扫把了。

他在地上愣愣地又蹲了一会,最后竟慢慢地把扫把解开了。

他收起了扫把和竹竿,悻悻地出门而去。

不就一把扫把吗!

莫高粱决定给儿子一份好心情,当然也想给自己一份好心情,毕竟,明天就是新年了。

莫高粱走到一家日用土产商店的门前时,正好刚刚开门。莫高粱一眼就看到了好大的一堆扫把,堆放在店里的一面墙脚下。但莫高粱却站住了。他站在商店的门外没有进去。是扫把的价格把他给拦住了。那是一块纸板,就挂在一把扫把的上边,歪歪地写着:每把三元。太贵了!莫高粱心里随即就尖叫到。一把扫把怎么可以卖三块呢?太贵了!他觉得一把扫把一块五就差不多了,挺多也就两块。但他不愿进去说价。这一家人是从来不爱跟别人说价的。这一点莫高粱知道。全瓦镇的人都知道。他要是进去说价,那家人的任何一个都会斜着眼睛对你说,一把扫把三块钱贵什么贵?你看见谁家的质量有我的这么好吗?我这种扫把你买了回去至少可以用一年吧?一年是多少天?只算你是三百天吧,三百天扫了三块钱,一天才花多少呀?还有六十五天呢?一天都花不到一分钱你也跟我说价呀?这家人头脑都精得要命,精得令人讨厌。莫高粱于是对自己说,算了,还是等街上热闹的时候再看一看吧,也许今天的街上还会有卖扫把的。穷人多着呢。别以为大年夜了就没人卖扫把了。街上卖的才多少钱一把?是一块钱一把吧?当然,实在买不到了再回来吧,反正眼下他不愿意多掏那两块钱。

两块钱他可以吃好大的一碗米粉!

他从身上掏出了两块钱,就吃米粉去了。

今天的莫高粱,除了扫家,做年夜饭,还有一个很重要的活,那就是上街收钱。那要等到街上成了街,等到快热闹的时候。这一份活是李所长请他帮忙的,已经帮了好几个街日了。因为快到年了,李所长他们的人手一时忙不过来,看见他在街上闲逛,远远地就把他叫住了。

他说莫高粱,找你呢,给你帮个忙。

李所长总是这样对他说话。

就是让莫高粱去帮他们所里淘厕所,李所长也是这样对他说的。就那一个“给”字,莫高粱的心里也曾时常地琢磨过,觉得这姓李的是明里欺负人呢,可再一想,觉得人与人之间不就是他妈的不一样吗,有什么办法呢?人家是谁,你是谁。明摆着那淘厕所的事就是给你的,你能怎么样?人家要是不高兴要是不肯给你,你就是想帮,还帮不上呢。好在莫高粱的表情总是一脸的乐意接受,这也就没有什么了。

但当时的莫高粱却愣了一下,给李所长站在了街上,心里一时想不出他要给他帮个什么忙?心想不会又是淘厕所吧?我可是刚刚给你们淘的,才几天呢?你们不会吃得那么凶了吧,又不是什么吉尼斯大赛?心里不由笑了笑。一辆大卡车从大街上飞驰过后,他发现李所长没有朝他走来。李所长只是原地站在对面的街边不动。他心里忽然就明白了。他明白李所长不是给他帮淘厕所了。李所长的嘴里虽然都是一个“给”字,但不同的给,莫高粱还是能像医生把脉一样,把出不同的内容来的。有的给,是真的给;有的给,却是真的求他莫高粱帮忙的,只是嘴里不肯给你说出那个求字就是了。如果李所长自己朝他莫高粱走来,那这样的给,就是有求于他莫高粱了。每次让他帮他们淘厕所就都是这样。但如果是真的给,真的让莫高粱得点什么好处,他李所长就会远远地站着不动,他让你莫高粱自己朝他走去。莫高粱知道是碰着了好事了,脸上便笑笑地就朝李所长走去。李所长先是给他递了一支烟。不管给他帮什么,李所长总会先给他递上一支香烟,这一点,莫高粱觉得这李所长为人还是不错的。李所长的烟都是好烟,莫高粱还没有点着,就吸着了一股很香很香的烟味了。那烟味让他有点心花怒放。他脸上笑笑的,看着李所长给他说话。李所长开口就说是好事呢,给你帮我收钱,收那些在地摊上摆卖的,不管他们卖什么。听说往年也都是给你帮的。莫高粱说是,往年他们都是给我帮的。

往年的所长不姓李。

李所长是今年才从外地回来的。

李所长说那好,往年你怎么收今年你也跟着怎么收吧,劳务费跟往年一样,收得越多,给你的提成就越多。只要心细一点,最好不要放过任何一摊。莫高粱说这好办,他们不听我的他们总不敢不听你的吧,你只要给我那个红袖套,我把它套在胳膊上,谁要是不给我交钱,我就把他拉到所里去,我让他们跟你说去。李所长笑了笑,并没有说什么。莫高粱说其实也没几个敢让我拉的,我只要那么一说,人家就自己软了,他们不怕我,还能不怕所长吗?李所长的脸上便堆满了笑,堆了一层又一层。莫高粱知道,那些笑都是他给堆上去的。

今天是莫高粱帮李所长收钱的最后一天了,过完年,买卖就没有这么盛了,就用不着他再帮忙了。所以每一年的这一天,莫高粱总是在心里暗暗地吩咐自己:今天要多收一点。不就是让脸皮厚一点吗?脸皮是什么呢?能厚就厚吧,你别放不下。

吃完了一碗两块钱的米粉,莫高粱给床上的儿子,买了两个热乎乎的大馒头,左手握一个,右手握一个,很张扬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今天的午饭他不打算给儿子煮了,他让他就吃这两个大馒头。

床上的儿子依旧睡着,睡得香香的,闻到馒头味的时候,才懒懒地动了动身子,把眼睛睁开了一条缝,但随即又闭上了。那两个馒头离他很近,就丢在床头的桌子上,他胳膊一伸就可以抓到了。

今天的街与往常不一样,谁都是赶早来的,街一热闹,街很快就会散去了,没有人会像往常那样逛来逛去的。卖的是赶早地卖,买的也是赶早地买,完了就会纷纷地赶早上路,回家宰鱼杀鸡,做各自的年夜饭。

趁着街上还没有热闹的时候,莫高粱先到街上去走了一圈。他怕扫把一来就被人买走了。等着新扫把扫家的人,或许还有。瓦镇不大,可瓦镇也不小,他不相信就他莫高粱一人是喜欢懒的。

但哪里都没有看到卖扫把的。

可能还在路上吧,他想。

那些卖扫把的一般都是山里的,路要远一些。

于是,莫高粱只好先收费去了。

他是从卖鸡卖鸭的那里开始收费的,那里距离往时卖扫把的地方不是太远,一边收费,一边可以把眼光不时地扫过去。可收完了卖鸡卖鸭的,还是没有看到有卖扫把的。

这时的街,慢慢地就热闹起来了。

他只好往卖菜的地方走过去。

那卖菜的最前头,是一个脑袋剃得光秃秃的小子。

莫高粱一边把票递上去,一边禁不住嘴里嘀咕道:

他妈的怪了,大年夜是不是只有卖菜的,没人卖扫把了?

那光头当然不明白莫高粱的意思,以为是骂了他们卖菜的,一边站起来懒懒地给莫高粱掏钱,一边便将目光从莫高粱的头顶往远处扫去,很不屑与莫高粱正视的样子,嘴里跟着也骂道:

你他妈的瞎了眼了,那不是扫把是什么?

莫高粱心想怎么骂人呢,抬头一看,光头的神情挺认真的,跟着便把目光转过去。

果然,有人扛着扫把,正在不远处的街上走着。

莫高粱忽然就兴奋了,转身就朝那扫把奔了过去,走了几步才回头对光头笑了笑,但后边的光头却不理睬他的笑脸,光头看了看掏出的钱,嘴里禁不住又骂道,你他妈的不要了?

莫高粱远远地就掏出了一块钱,他要尽快地买回家,然后让儿子帮他扫一扫,否则等他收完钱回去,时间怕是不够了。可他看了看手里的钱,心想人家可能一块不肯卖,那也只能给人家一块五,人家一定要卖两块,那他就要压一压,能压五毛是五毛吧。可他正要再掏出五毛钱的时候,他突然让自己站住了。

因为,他认出了那个人。

那是一位老阿婆。

三天前,也就是上一街,她也到镇上来卖扫把,可他却没有收到她一分钱。头一次他是因为可怜她,他给她递上票的时候,她的脸上刷地就变颜色了。她说我才刚刚摆下呢?我一把都还没有卖出去,你待会再来吧,好吗?他于是点点头就走开了。第二次他还是因为可怜她,因为他还没有撕票递上去,她的老脸就一下拉长了。她说实在是对不起,我还是一把都没有卖掉呢,不信你给看一看,刚才是不是这几把?一边说,一边把扫把就散开来。莫高粱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也不知道那几把是不是原来的那几把。原先他没有留心过。心里只想说好好好,转身就又走开了。这一次,他回头说了句,我待会再来。一边说还一边偷偷数了数,这一次他的脑子真的记下了,一共是五把。他想等我再来的时候,你只要少一把,我就不会再这么好说了。可是第三次他扑空了。老阿婆连影子都不见了。

没想到,她竟又自己回来了!

莫高粱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她,他要等着她的回头,他要让她像是自己撞上了他,他要好好地看着她,看她的嘴巴怎么张开她的老舌头。

而且,他把手里的钱也收起来了。

他想这真是老天有眼呀,老子今天需要一把新扫把,这扫把就自己跑来了,而且连钱都可以不用他再掏了!

他想我干吗还给她掏钱呢?

上一街她不是逃了收费吗?

老子今天让她补!

她有钱吗?

有钱还会大年夜的到镇上来卖扫把吗?

没钱怎么办?只好白白地送他一把扫把啦!

老阿婆却没有注意到莫高粱正在后边等着她,她正急着找一个地方尽快把扫把放下,可哪里都是摆得满满的,哪里都是买卖的人。有个卖篮子的一旁,好像有一点点空地,可她刚刚走上去,肩上的扫把还没有放下,那卖篮的就抬头用眼光把她给拦住了。他说阿婆,这里不是卖扫把的,你到那头去吧。说着就眼光往她的身后指了一个方向。老阿婆不知道说什么,毫无办法地只好慢慢地转过了身。

这一转,就与莫高粱的眼光撞着了。

她吓得忽然一愣就心慌了,她似乎想转身避开,但莫高粱已经笑笑地朝她走来,她只好战战兢兢地把扫把从肩上放了下来。

怎么?是不是又要说,我是刚到的?

莫高粱说着就把手伸进了她的扫把中,他有点等不住。

老阿婆让他拿,她也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只是嚅嚅嗫嗫的,嘴里不知道跟他说什么好。倒是身后那卖篮的,突然帮了她一句,说是呀,她是刚刚到,她还没找到地方放下呢。老阿婆这才乘机开口了,她说是呀,是是是,我是刚刚才到的。一边说一边胡乱地点着头。

我知道你现在是刚到的,可我说的是上一街。

莫高粱的这一句好像一只手,突然就把她的脖子给揿住了,揿得她脸也变了,气也喘了,嘴里的话也顿时慌乱起来。她说上一街……上一街……上一街我只卖了一把……我只卖了一块钱……那一块钱……我那天花掉了……我买了一包盐……一包盐刚好一块钱……我想买少一点的,可卖盐的说,只有一块的……那包盐……我放在家里……

莫高粱说你别慌,我不要你的盐。

她说我知道,你不要我的盐,你要盐干什么?但她没有想到莫高粱想要的是她的扫把。她说着脸又拉长了,她说那你先让我拿去卖吧。等我卖掉了,我一起给你,我把上一街的也给你,好吗?

她看见莫高粱已经拿走了她一把,她希望他还给她。

可莫高粱的手已经抓得紧紧的。那一把他是要定了!

他说上一街,你也是这么说的,你还记得吗?

老阿婆的脸忽然就低了下去了,好久都不敢抬起来。

上一街……上一街你说了你会再来的,可后来你没来……我就拿去买盐了……老阿婆吭吭吱吱的,好不容易才说出这么一两句,可她好像还没说完,对面的莫高粱就猛地愤怒了:

你怎么知道我没去?

我告诉你!

我去了!

可是你?

你溜了!

莫高粱的声音很大,一声一声的,每一声都像一个巴掌,一下一下地打在老阿婆的脸上,打得她身子一颤一颤的。老阿婆的脸面顿时就红遍了,她想抬起头来看看他,但她怎么也抬不起。

她的嘴里跟着就连连地说了好几个“对不起”。她说对不起了对不起,我刚才是跟你说谎了。她说我那天是看见你来了的……可我怕,我怕你把我那一块钱收了去……我就……我就走了……

你不是走,你那是溜!

好像无意中又得到了什么理,莫高粱的声音更吓人了。

老阿婆只好认罪似的说是是是,我是溜,我是溜。

是我不对,我不该溜。

那一块钱,我应该等你来,我应该交给你。

老阿婆说着忽然就软在了自己的脚下。

看那样子,她好后悔,后悔自己真不该跟人家说了谎。人家是谁呢?人家一眼就把你的谎给看穿了!她想人家可是吃国家的,你怎么可以骗人家呢?你以为你骗得了人家吗?你要是可以骗得了人家,人家还算得是吃国家的吗?在她老阿婆的眼里,那莫高粱也是那吃国家的人,她不知道莫高粱只是被李所长他们叫来帮收费的。她以为收费的就都是那国家的人,国家的人当然就都是那吃国家的。人家没有本事人家能吃国家的吗?你怎么可以骗人家呢?

她是真的好后悔!

莫高粱看着蹲在地上的老阿婆,自然就更加得意了。他说那好,那这把扫把就当着是上一街的收费了。完了又补充道,所里正缺扫把扫院子呢。然后看了看左右的人,他似乎担心有人会突然出来帮老阿婆说他什么。

蹲在地上的老阿婆,还是没有抬起头。

她说好,你拿吧。

旁边的人很多,一时都有些看愣了,但谁都没有替老阿婆说话,只让一些隐隐厌恶和隐隐怜悯的眼光,在莫高粱和老阿婆的身上扫来扫去,扫去扫来。

莫高粱心里明白,只要他乐意帮李所长他们干这个活,他就得接受别人的那些眼光。每年这个时候都这样,而且过后了还得继续地承受着。这他想得开。真的。他心里时常对自己说,狗帮别人吃屎,还经常挨别人乱踢呢,你怕什么?

何况,他今天非要这么一把扫把不可。

他不想让他的儿子今天对他产生失望。

不就一把新扫把吗?有什么大不了的呢?你爸爸还省了一块钱呢!一块钱当然不能算什么,可一块钱够他给儿子买一抓嗦嗦炮!他儿子就爱烧嗦嗦炮。嗦嗦炮是一种鞭炮,每年过年,瓦镇的小孩们都满街地烧。嗦嗦炮一抓一块钱,一抓里边有十根,十根可以点十次。嗦嗦炮一点就嗦嗦地响,一边响一边跑,一边可以不停地晃,能晃出许多许多的光来,绿的,黄的,红的,什么都有,天色越黑越好看,尤其是漆黑的大年夜。

他提着扫把,往前边的街上走去了,走得很神气。

莫高粱走了好远,老阿婆才想起要从地上站起来,可是她怎么也站不稳,摇摇晃晃的,好几次刚站到一半就又蹲了下去。

有人看了可怜,说阿婆你怎么啦?伸手要帮她站起来,她却把别人的手一再地推掉了。她说不要,你不要扶,你让我自己起来。说话时也不抬头看人,一副只剩了身骨,没有了骨力的样子。

慢慢地,她终于自己站了起来,可脑袋刚一升高,眼睛就跟着昏花了起来,脚下仿佛晃了晃险些倒地,只好把眼睛又紧紧地闭上,她让自己先别动,先靠着扫把的支撑好好地站一站。

有人以为她是被那收费的吓慌了。

有人以为她可能是走累了,她的家可能很远,很偏,而且很穷。

也有人以为可能是她的身体很不好。

就都问她阿婆,你到底怎么啦?你没事吧?

老阿婆很简单地摇摇头,她说没事,她说我只是有点饿。

那你早上没吃吗?

她却不再回答了。

她只是再次地摇摇头,让人想不明白她什么意思。

但人们的同情心却一下子就浓起来了,加上莫高粱已经走开,许多话便一句跟着一句地围上来。有的说你其实可以不给的,你不是说你只卖了一把扫把吗?一把扫把交什么交?其实你可以不交的。有人跟着也说对对对,说上一街是上一街,上一街他收不着那是他收费的自己的事,你为什么还要给他呢?有人说,你最不该说的是你怕交费,你不说他能拿你怎样呢?于是说,你真傻!有人觉得那一个“傻”字伤着了阿婆了,就帮她说,这不是傻,傻什么傻?傻的人不是这样的,傻什么傻,阿婆是因为太善良了!

老阿婆自己也说不清,自己是因为太善良了或者是真的因为傻,但善良两个字让她多少觉得心里好受些。她慢慢地就扬起一只手,在人们的眼前无力地晃了晃,然后说:

算了,

别说了,

不就一把扫把吗?

虽然只是一把扫把,但莫高粱的脸上却得意极了,他没有把扫把提在手里,也没有把扫把扛在肩上,而是朝头上的天空高高地举着,张扬得就像一个从校门走出的小学生。当然,也许他是无意识的。到底是白白拿了人家一把扫把,心里总是有一些藏不住。人嘛,要不怎么会有得意忘形的说法呢。但有人一眼就把他看低,远远地,就朝他讥笑道,哟,买了一把!

莫高粱嘻嘻地笑了笑,对,买了一把。

而心里却说买什么买?老子我这是白拿的。这么想时,莫高粱不觉有点飘然起来,接着便是一番由衷的感叹,感叹人的手中,有时就是有一点点小小的权力,也真他妈的是一件好事,虽然这小小的权力在他的手中只是一个收费的,而且是一个帮别人收费的。

他于是看了看手中的扫把,那把扫把在他的左手里,他紧紧地握了握,他觉得真的不错;他于是就看了看自己的右手,右手却是空空的,他让右手空空地握了握,突然觉得这手也应该拿一把。

他因此让自己站住了。

是应该再拿一把的呀?

为什么不拿?

这一把是上一街的,那这一街的呢?

这一街也应该拿一把!

为什么不拿?

不拿白不拿呀!

再说了,就剩这么一街了,下一街人家李所长就不用你帮了,到时候你就是想拿,也许只是一根葱,怕都没人给你拿了。

莫高粱一转身,就往回走来了。

老阿婆刚刚睁开眼睛,就看到了回头的莫高粱,吓得又是一个冷战,以为是花了眼,再一看,莫高粱已经急急地走到面前。忽然间,她似乎预感到了什么不测,手臂一软,剩下的三把扫把便从怀里纷纷地倒到了地上。

然后,她惶惶地看着他。

莫高粱也没有说话,他看了看老阿婆,一只脚便踢进了倒在地上的扫把里,轻轻一挑,其中一把便离地飞起,飞进了他的右手中。

他的两只手,随即就都有了扫把了!

莫高粱的心里忽然就满满当当的了,那感觉就像是已经吃饱了年夜饭。他又看了看老阿婆,老阿婆还在愣愣地看着他,眼光很空洞,也很怅惘。显然,她没有想明白这到底怎么啦。

莫高粱只好说话了。

他说我得拿两把。

老阿婆就看了看地上的扫把,又看了看莫高粱手里的扫把。

她也说话了。

她说为什么呀?

莫高粱说,这一把是上一街的,这一把,是这一街的。

老阿婆的眼光忽然就散开了。她终于明白了。她知道她拿来的四把扫把,有两把眨眼间就跑到莫高粱的手里了!她猛然就觉得一阵心痛,痛得就像被人突然一刀,把她的心给切下了一半!

她突然就尖叫了起来:

我今天的还没有卖呢?你怎么就拿我的啦?

老阿婆的声音很锋利,四周的人又看了过来了。

莫高粱却很镇定,他说,我要是等你卖了我还拿什么?

老阿婆说那你让我先卖吧,我要是能卖了我会给你交钱的。

莫高粱却摇着头,摇得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

他说不行。卖完了你又溜了,我到哪里找你去?

她说不会的,我怎么还会溜呢?我不会再溜的,你让我先卖吧,卖完了我等你,好吗?

老阿婆说着竟哭了起来了。

老阿婆的哭声把旁人都给震住了,人们好像忍不了了,就都纷纷地说话了。有人说你就让人家先卖吧。有人说对呀,你就让人家先卖吧。人家还没卖呢,你怎么就先收了人家的呢?人家一共才拿了四把呢,你一下就拿走了两把,人家还卖什么卖?你这样是不是太黑了,你不要这么黑。太黑了会遭老天报应的,你知道吗……

一时间,什么话都有。

莫高粱却突然愤怒了。

谁说我黑?谁说我黑?我不黑我怎么办?你不交,他不交,我这收费的我怎么办?

但人们的嘴巴并没有给他停下。

人们说你怎么办关我们什么事,我们只知道,不能黑的事,你就是不能黑!站在老阿婆身后的人,猛地就推了她一把,说阿婆,别管他,把你的扫把抢回来!老阿婆一直不知道怎么办,心慌慌地就回过了头去,看了看那个推她的人,那人跟着就又推了她一把,这一推,就好像给了她一股力,她回头看了看莫高粱,竟发现莫高粱已经不是原来的莫高粱了,好像莫高粱脸上的那种凶气已经没有了,她于是猛地一扑,就往自己的扫把扑上去,还真的就把自己的扫把又通通地扑回了自己的怀里。然后,她紧紧地抱着她的扫把,坐到了地上,气喘吁吁的,不知是恨,还是全身突然用完了力气了。

莫高粱看着空空的手,顿时也骇然了。

看着四周的人,他有点恨,也有点怕,当然也有一点后悔。他后悔自己也许不该回来,看着坐在地上的老阿婆,他又不敢上去抢。抢是肯定不行的!可他想,只要她一直地这么坐着,她不动,弄不好他一把扫把都拿不到。他要是把她给逼急了,她只要说一声我不卖了,然后扛着扫把回家去,那样一来,他可是拿她没有办法的。

他眼下拿她怎么办呢?

总不能那把到了手的扫把就这样丢了?

不,那把扫把一定要拿!

不就想个办法吗?

有什么办法呢?

如果是李所长,他会怎么办?

莫高粱突然就想到了李所长。因为李所长他们也时常碰着一些不肯交费的。莫高粱忽然就说话了。他说好好好,我不要,我一把都不拿,好了吧?我也不知道再跟你们说什么。他一边说,一边无奈的样子给人们摊开自己的双手,然后低头对老阿婆说:

这样吧,你要是真的不愿给,那你就跟我到所里去一趟,我让你跟我去见李所长。他是领导他是头,他也比我懂道理,他要是说阿婆你可以不交,那阿婆你就别交好不好?反正我是他叫来帮他们收费的,除了帮,我没有任何别的权力。

其实在莫高粱的心里,他是刹那间就想好了,他知道所里眼下肯定没有人。所里的人,有的家在村上,有的家在城里,李所长昨天下午就放了他们回家去了。就李所长一个人是镇上的,他这个时候肯定也不在,他知道李所长早上一忙完,就转身早早地回家去了。

但没有人知道莫高粱心里的摆布,他们有的说不去,有的说应该去,嘴上一时又热闹起来。后边的人说去了也没用,天下的乌鸦一般黑,这帮收费的,哪个是好人?但前边的人却说去去去,应该去,不信他们都这样地没有了良心了。他们相信人心都是那肉长的,他们说,老阿婆的情况,会让李所长他们的良心多少有点同情的。

去吧,再不去转个眼就要散街了。

真正让老阿婆动心却是这一句,老阿婆顿时就有点急坏了,她急急地就要站起来,但她的腰竟怎么也立不起,她不知道身上的力气都跑到哪里去了,她觉得一身都像被掏空了似的,脚是软的,腰是软的,全身的骨头都软软的。莫高粱见势就伸过了手去,他想给她拉一把,但她看了看莫高粱的手却不肯抓,她把自己的手递给了旁边的另一个人。莫高粱只好睁着眼在一旁看着。老阿婆刚刚被人拉起,不觉眼睛又是一阵昏花,好像天也旋,地也转,只好依靠着怀里的扫把,赶紧又闭上了眼睛。

好久,才跟在莫高粱的身后,慢慢地往前边的街上走去。

所里果然空空的,一个人影也没有。

老阿婆一走进院子,身子就又软下了,她赶紧就靠在一根柱子上,然后让身子靠着柱子往下移,好不容易才坐在了柱子下,像是要随时断气的样子。其实,还走在街上的时候,她都已经走不动了,走着走着,肩上的扫把就自己无力地跌落在了街面上。她于是又一次地蹲下去。她说我不走了,我走不动了,我不想走了。可莫高粱却不理睬她,他上来就替她把地上的扫把通通抱起,然后自己往前走去,看着自己那走去的扫把,老阿婆又只好咬着牙,死命撑着站起来,看着莫高粱走去的背影,摇摇晃晃地跟随着,生怕莫高粱突然把她的扫把扛跑了。

老阿婆突然觉得自己的咽喉像冒火。

她说,能给我一点水喝吗?

莫高粱说有,可走到办公室门前时,却停住了。他想我怎么能一进来就给她喝水呢?老子得让她熬一熬,让她尝尝拿回扫把所带来的滋味。他说想喝水呀,先等一下吧。

她说我像是快要死了,你就让我先喝一口吧,你们的水在哪?

莫高粱说死什么死,我们还是先说说扫把吧。顺手在房门边提起了一张破烂的靠椅,离老阿婆不近不远地坐着。老阿婆四处看了看,看不到他们的水到底在哪里,只好又把眼睛闭上了。

她说所长呢?不是让我见什么所长吗?

见李所长?在这呐!

老阿婆听得出是莫高粱在耍弄她,就很想憎恨地瞪他一眼,但眼睛却沉沉的不想再睁开。心想她已经连憎恨他的神情都没有了,她只有默默地听着他说话。他说,你见过李所长吗?她没见过,可她也没有给他回话,她让自己就先这样歇一歇。她不知道他的所长是不是也在院子里,但她想,他既然让她来见他,到时候他就会出来的。

莫高粱说,我告诉你吧,李所长要是在的话,他现在就是这样跟你说话的。说着在破椅上摇了摇,看那破椅能不能承受他,还好,那椅子只是晃了晃,一时好像是晃不倒的,便把腰身从破椅上往下溜了溜,溜到一半的时候收住了,他让自己的两条腿长长地踏到前边的台阶上,让身子歪歪地坐着。往时的李所长就是这么坐着的。他在极力地寻找着那样的一种感觉。那样的坐法当然没有什么,可他莫高粱在屋里也曾千百次地这么坐过,却就是坐不出人家李所长的那种派头来。而眼下的莫高粱似乎一下就找着了那样的感觉了,原来你莫高粱在家里不管怎么坐,你永远只是坐在家里的莫高粱,而在这里坐着的才像人家李所长。因为最最重要的是,李所长这么坐着的时候,是坐给他面前的别人看的,那当然都是一些因为各种各样的交费问题,被弄到院子里来的人,那种所长的味道也就自然出来了。莫高粱还发现,这么坐着的李所长,眼光也是很有讲究的,他总是一副对人爱看不看的样子,你别看那个样子的眼色好像有点虚虚的,然而其实厉害呐,对方的眼光一旦撞着,当即就会像电击一样,把对方电了一个心惊胆战。

这就叫人咧,人与人可以说一样,而其实完全不一样,就看你是谁了。莫高粱的心里忽然就又满满当当的,仿佛自己也终于成了一回李所长了。满足之余,心底里便隐隐地飘上来一丝沉沉的怅惘,怅惘自己小的时候怎么就没有好好地多读几天书?否则眼下坐着的,或许还真他妈的是莫所长。怅惘之后,只好让自己又回到原来的状态里,让自己的眼睛也像往常李所长的那一种样子,朝老阿婆阴阴地瞥过去,那样的眼光确实很有穿透力,他觉得他的眼睛顿时就硬硬的好像会随时飞出去,遗憾的是,老阿婆的眼睛却一直紧紧地闭着,并没有让他的眼光也电一电,这让他多多少少有点失去了一些满足。

躺在椅子上的李所长,往时还有一手绝招,那也是很让莫高粱佩服的,就是对付那些敢在街上跟他顶牛的人,一进院子就把他们关起来,关当然是在办公室,但那些人马上就明白厉害了,嘴里纷纷地就给李所长认错了,他们希望马上离开,马上回到街上去。但这时的李所长已经不是刚才的李所长,这时的李所长会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他只是不急不躁地对他们说,我现在没有时间考虑是谁的错,也许错的是我,但我得好好想一想,你就先在这里歇歇吧,我有一点急事先忙一忙,等我回来了我们再好好地聊一聊。说完从椅子上起身,真的就往外走去了。

莫高粱觉得这一招他今天也应该用一用,他觉得这个老阿婆也应该尝一尝,何况他得先把扫把拿回去,他得让他的儿子先替他扫一扫,然后他还得上街去再收他一点钱,等收得差不多了,再回来放了她,到了那个时候,她还会说只给他一把扫把吗?这么想的时候,莫高粱似乎已经看到了那个被关后的老阿婆,看到她灰溜溜的什么话也不再多说了,只扛着她剩下的扫把,乖乖地就上街去了,也许,到时她还会连连地给他说几声对不起。

莫高粱随即就从破椅上坐起来,不想那破椅却经受不了他这样的激动,只听得哗啦一声,被他压垮在了地上。好在老阿婆的眼睛还一直紧紧地闭着,除了突然响起的声音,她什么都没有看到。

他一边从地上爬起,一边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就推开了办公室的门,对老阿婆喊道:过来!你到这里来!

老阿婆不知道他要干什么,睁了眼睛就慢慢地走过去,看见办公室里空空的,就开口问,所长呢?他不在吗?莫高粱说,我给你找他去,你在这等着吧。老阿婆在门边的椅子上刚一坐下,就听到外边的莫高粱把门给锁上了。莫高粱锁门的声音很响,他那明显是有意的,他要让里边的老阿婆给他老老实实地待着。但老阿婆却在里边说道,你不用锁的,我不会跑。门外的莫高粱心里便笑了,他想我锁了你还怎么跑,你当然跑不了啦。他拿了两把扫把刚要走,里边的老阿婆却又说话了。她说,我是不是真的快要不行了,我的眼睛,都看不见了……

后边的话竟没有了。

莫高粱忽然一愣,便站住了。

他说……你说什么?

里边的老阿婆好像急急地又抽了两下喘息,接着就停下了。

莫高粱的心忽然就有点悬了,关人的事,对他来说毕竟是头一次,他毕竟不是人家李所长。他急忙悄悄地靠到窗户边,贴着脸往里偷偷地看了看。

里边的老阿婆,脖子软软地吊着,吊得长长的,一直吊到了膝盖上。莫高粱晃了晃自己的眼睛,他有点不肯相信,也不相信里边的老阿婆怎么会转眼就成了那样了。他举手就敲了敲窗户,他想把她给敲醒。但老阿婆的脖子,竟动也不动。他又敲了敲,老阿婆的脖子还是不动。他于是问话了。

你刚才说什么?

老阿婆没有回话,像是没有听见。

哎!你刚才说什么?

这一句刚一说完,自己就急急地掏出钥匙,把门给打开了。

莫高粱用扫把轻轻地推了推,推在老阿婆的肩头上,他怕一不小心,就会把她给推倒在了地上。老阿婆的身子动了动,又不动了。莫高粱就又推了推,嘴里也跟着连连地哎了她几声。这一次,老阿婆的身子摇了摇,脖子才慢慢地活了过来,慢慢地,又往后坐直了。

但眼睛却是一直地闭着,只有嘴巴动了动,说话了:

我,真的快不行了,我眼睛都睁不开了,我什么都看不到了。

她的两只手一直离开去她的腹部,她一直紧紧地压着。

但莫高粱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也没有去注意过她的手。他只是紧紧地盯着她的脸,他看到她的脸色是有点不太好,可山里的老人又有几个脸色是好看的?莫高粱觉得,这样的脸色是很欺骗人的,其实他们比电视里那些肥肥胖胖的城里人,不知要硬朗多少呢。

他拍了拍抱着的扫把问:这是什么?

老阿婆没有睁开眼睛,听声音她就听出来了。

她说是扫把吧?

你睁开眼睛看看,这是几把?

老阿婆就慢慢地睁开了眼睛,说,两把。

这边呢,这边是几把?

老阿婆的眼睛转了转,说,也是两把。

这一次,是莫高粱的心活过来了,他暗暗地就笑了。

他妈的,你这老东西!想吓我是不是?

骂完就又出门响响地把门锁上了。

但莫高粱没有马上走,他忽然想,这老女人也许狡猾着呢,等我一走,她要是气疯了,她要是发起了火来,她把办公室的东西都给砸了怎么办?我莫高粱还能让她赔?她拿什么赔?她能赔她还会大年夜的来卖扫把吗?而那李所长是肯定不会放过我的,他肯定会让我给他赔,那老子可就倒霉了。这一街可是老子的最后一街了,我总不能天亮了还尿裤子吧?莫高粱于是让目光到处看了看,他想他得给她换一个地方吧,最后,就看到了一个小矮房。

那是上二楼的楼梯脚下。

小矮房的房门正打开着,像一张怪怪的嘴。

他想对,老子就应该把她关到那里去。于是就过去看了看。小矮房是顺着楼梯而起的,一头高一头低,里边有些黑,而且堆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好像纸箱呀,扫把呀,就连鸡笼好像都有。他骂了一声这帮鸟人他们的混蛋,怎么什么东西都往里边堆,这是你们家的厕所呀?进去就是一顿乱踢,仿佛一脚一脚都踢在了那帮鸟人的屁股上,最后就踢出了一块空地,然后自己蹲下去试了试,觉得好像有点窝窝的,就从纸箱上撕下了一块垫在了地上,再一坐,好像就好受多了,只是在把门关上的时候,小矮房突然就黑了下来,黑得竟什么都看不见,但他很快就发现,这样的黑还是挺暖和的,一点冷风都进不来。他于是闭上眼睛,往后靠了靠,觉得还行,还真是一个关人的好地方,再说了,老子又不是关她一天两天的,顶多也就一个小时吧,或者多一点,会出什么呢?不会的。他劝自己放心吧。

转身就打开了办公室,就把老阿婆提出了门外。他说你不能待在这里,我要是让你待在这里,李所长来了要骂人的。再一提,就连拖带拉地把老阿婆提到了小矮房里。他没想到老阿婆的身子那么轻,轻得只像是一只纸糊的大鸟。他说你就待在这里吧,我马上把李所长给你叫过来。

老阿婆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在被突然提起的时候,曾在嗓喉似乎想喊一声什么,但莫高粱一提,就把她的声音给提住了,她觉得咽喉一哽,好像有颗炭火掉了进去似的,就作不了声了。听说要给她把李所长尽快叫来,便缩着身子,坐在了脚下的纸板上。

这一次,莫高粱把门扣扣上后,就直直地离去了。

他想他会很快就回来放了她的,他还会让她赶在散街之前,去把剩下的那两把扫把卖了。他想自己的心再怎么黑,也不能黑得不让人家把另外的两把扫把卖掉,至少不能像以往的李所长那样,有时天都快黑了才让那些人从关着的办公室里出来,但李所长就是他妈的李所长,他总是有他自己的方法,他总会在放人时很殷勤地给他们一一地点上一支香烟,就那一支香烟,竟把那些人的愤怒好像一一地都给灭了。

莫高粱因此回头喊了一声:

先忍一忍吧,等我回来了,我再给你弄点水。

莫高粱的儿子却不在家。

床头柜上的那两个馒头,也跟儿子一起不见了。

他想儿子肯定是一边啃着馒头一边玩去了。儿子除了爱睡就是爱玩。嘴里不由骂了一句,然后帮儿子将扫把绑在了竹竿上,最后留了一张字条。字条写得很简单,说是请他帮帮爸爸,请他把家扫一扫,不扫就不给他买鞭炮。他知道,儿子只要看到了鞭炮两个字,就会乖乖地拿起那地上的扫把,至于扫得如何,那是另一码事了。莫高粱心想总比不扫要好一些的。

他得意地笑了笑,就出去了。

他打算回到街上去再收一点钱。为了白拿人家那两把扫把,他把收钱的事都给耽误了不少。他得赶早去把没有收到的钱,尽可能地多收一点回来。而且,他决定还是回到光头小子那里收起。他从身上摸了摸,摸出了那张曾给光头小子递上去的票。

光头的菜已经卖完了。但莫高粱朝他走来的时候,他并没有注意到,他已经站了起来,在收拾自己的担子。他把卖空了的两只菜篓,分别地举起来,把落在篓里的烂菜叶,一一地拍落到地上,然后,就往前边走去,他准备就这样回家了。

莫高粱没有叫住他,他只是往前赶了两步,把一只菜篓抓住了。

光头没有想到是莫高粱,回头一看,脸色就严肃了。

他说你干吗?

他的声音冷冷的。莫高粱笑了笑,把手松开了。他想光头应该明白他的意思。但光头没有理睬他。光头一转脸,又往前走去。

莫高粱只好哎哎地叫了几声,又把菜篓给抓住了。

这一次,光头没有马上回头。

他只说,你想干什么?

莫高粱也没有放手。

他说干什么?你忘了?

光头知道他说什么,但他愣愣地站了好久才慢慢地转过了身来,眼光冷冷地逼视着莫高粱,突然,伸出一只手,直直地指着他。

你再说一遍,你刚才说什么?

光头的声音很低,低得就像一股冷风,阴阴地从莫高粱的心口上扫过。莫高粱的手,又一次松开了。说不清是出于好说,还是莫名其妙地有点悸怕。

他说钱呀,你刚才还没有给我交钱呢,你忘了?

一边说,一边把原来的那张票,给光头递上去。

光头却不理睬他。他说什么钱?

莫高粱说卖菜的钱呀,你刚才不是在这里卖菜吗?

我刚才在这里卖菜了吗?

光头的脸突然一横,显然是不想给他交钱了。莫高粱心里顿时一愣,心想今天怎么啦?见了鬼了还是碰上了无赖了?

怎么?你刚才不在这里卖菜吗?

谁说的?谁说我刚才是在这里卖菜的?

莫高粱的眼睛顿时就吓住了,他立即愣愣地盯在了那颗光秃秃的脑袋上,心想这小子不会是刚刚从牢里放出来的吧?或者是刚刚被哪个女孩给甩了,要不,就是刚刚丢了小媳妇?老子年初被老婆离的时候也是这么剃过光头的。可怎么剃那都是你的事,你不能拿到街上耍无赖呀?

谁说你刚才不是在这里卖菜的?

莫高粱说着就要抓住他的菜篓,他真的有点怕他一横,转身就在街跑走了。不想,那光头却自己直直在往回走来,一边走,一边用扁担推着他,把莫高粱推到那些卖菜的面前。

谁说我刚才是在这里卖菜的?

我刚才在这里卖菜吗?

你们,

谁看见了?

光头的话很锋利,每说一句停一下,让声音伴着冷冷的眼光,从人们的脸上一一扫过。那些卖菜的,似乎谁都明白他意思,都一个个地往脸上笑着,谁都没有给莫高粱作声。

莫高粱顿时就惊诧了。

你们说,他刚才不是在这里卖菜吗?

人们依旧笑笑的,谁都没有搭理他。

光头原来卖菜的地方已经没有了,就在他起身走去的时候,旁边的人已经挪过来,把位子给占掉了。但莫高粱记得那个人,他是原来光头旁边的,莫高粱的目光于是落在了他的脸上。

他说你帮我说句公道吧,他刚才就在你旁边,我就站在这里,我正要让他交钱,可他还没有给我钱,我就走了,你说是不是?

然而,那人却说不知道。

莫高粱顿时就觉得奇怪了。

你怎么会不知道?你当时在旁边的,你当时看得清清楚楚的!

那人又说了,我没看清楚!我只知道卖我的菜。

但莫高粱却似乎清楚了,他清楚自己再怎么说,也没人帮他说话了,回头要跟光头说什么,却看见光头已经走人了,只留了他傻傻地站着。顿时,那些卖菜的就都大笑起来了,那当然都是在笑他,笑得他莫高粱顿时脸色干干的,好像丢脸丢尽了。他几乎没有多想,就赶紧追了上去,把光头的菜篓又死死地拖住了。

而且,他不再吭声。

他要看看光头怎么办?

光头当然知道是莫高粱,他就那么站住了,他也没有回头,他也没有吭声。两个人一时就像两只当街做爱的野狗,一个想往前走,一个要往后拖,一时间谁也脱不了身。这样的局面当然僵持不了多久。光头知道莫高粱是不会自己放手的,暗暗地就咬咬牙,算计着什么,但他依然没有回过头来。他用扁担在身后暗暗地掂了掂,似乎掂着了莫高粱抓住的地方,但他依然没有作声,而是将扁担突然一打,就朝莫高粱的手上打去。莫高粱的眼睛其实一直紧紧地盯着光头的扁担,他的手突然一闪,就把打下的扁担给闪开了。前边的光头以为莫高粱的手被打飞了,随即将扁担往上一挑,准备同时往前边走人,谁知,还是走不动。

后边的菜篓又被莫高粱死死拉住了。

最后急的当然是光头了,因为他要回家。

光头说你放不放?不放老子不客气了!

莫高粱听得出光头的声音很凶,但他就是不放手。

他说你先把钱交过来。

你放不放?

光头的声音真的凶了起来了,凶得把附近的人都给震着过来了。但后边的莫高粱还是不怕他,他怕的是自己一放手,自己就算是输掉了。他心里觉得他不能输,于是就死死地抓住了。他想我就算你光头是真的横,但我不信你能横到哪里去,毕竟,这是在瓦镇的街市上。他就还是那一句:

我说过,你先把钱交过来。

好,那你就自己看好了!

光头的话音刚落,他肩上的那根扁担果真就飞起来了,然而,似乎谁也看不清楚,那根扁担是怎么飞了起来的,就先飞出了莫高粱手里的那只菜篓,然后飞到了一旁的电线杆上,只听得梆的一声,最后从光头的手里给震了出去,飞到了高高的天空中。周围的人都看到了,而且全都看呆了,他们看到那根扁担在他们的头上整整横飞了一个大圆圈,才飞落了下来。那扁担飞在人们头上的时候,把所有的人都给吓慌了,所有的人都抬着头紧紧地注视着,所有的人都高高地抬着双臂,保护着自己的脑袋,好像那扁担会随时地就劈到自己的头上;就连那光头也吓坏了,他也高高地抬起了双臂,把那一颗光秃秃的脑袋,惊恐地躲在自己的两只手掌下边。

只有一个人是例外的,那就是莫高粱。

莫高粱的手里依旧紧紧地拿着光头的那一只菜篓,在人们高高地抬起双臂的时候,他并没有把菜篓放下,而是本能地举了起来,应该说,这样的举措,是最为安全的,可是,意外却偏偏就落在了他的头上。只听得哧的一声,飞旋而下的扁担,竟突然地横打在了他的太阳穴上,那声音就像有人将筷子猛地一插,插在了一个水分充足的大萝卜上。

光头的扁担上,每一头都有两颗钉子,那是竹子做成的,就像我们平常吃饭用的筷子,很圆,很滑,没有任何的尖利。

莫高粱的眼睛突然就睁大了,他晃了晃,嘭地倒在了地上。

他手里的那只菜篓,早在扁担飞下的时候就被打飞了。

光头的脸色刷地就白了,他往后退了退,又退了退,最后头一扭,就没命地逃去了。

倒在地上的莫高粱,先是觉得眼前一黑,随后是身子一沉,就沉进了一个黑漆漆的深洞,但慢慢地,慢慢地就又清醒起来了,他发现自己从那个黑洞里又慢慢地浮了上来,慢慢地,又浮回到了街面上,浮在了一个巨大的黑压压的花圈之中,不同的只是,他发现插在花圈上的竟然都是一些人脸。

他死了!

有人惊叫道。

随着那一声惊叫,那些人脸围成的花圈便惊动起来,像是遇着了狂风似的,所有的嘴巴都胡乱地惊叫成了一片:

死啦!

真的死啦?

有人被打死了!

……

莫高粱在人们的惊叫声中先是慒了一下,他想动一动自己的身体,他想用动作告诉人们他没事,他还活着,然而他的身子却怎么也不听话。他随即就也恐慌了起来了。

他问自己,你真的死了吗?

他摸了摸他的手,他的手是凉的。

他摸了摸他的脚,他的脚也是凉的。

他再摸摸他的心,他的心也是凉的。

他想,自己也许是真的死了,可他就是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他不相信自己就这样真的死去了。

我没死!

他大声地喊叫到。

我没有死!

但没有人听到他的声音,他们只是惊恐万状地还在议论着他的死,议论得满天都是。莫高粱忽然就惶恐起来了。他想他的死只要这样传开去,马上就会传到他儿子的耳朵里,那可就遭殃了。他儿子怎么能接受呢?他儿子怎么能没有他?他想他得抢在人们的议论声还没有传进儿子的耳里时,先去告诉他的儿子,说你的父亲我还活着,你别以为一根扁担从天空飞下来,把我打了一下,我就死掉了,我没有死。你别听他们的。

可儿子现在在哪呢?

他回家了吗?

他是不是正在帮他打扫屋子?

莫高粱慌慌张张地就从地上爬了起来,他还没有站好,一个人的尖叫声突然把他给撞了一下,把他撞到了一个女人的脸上,那女人顿时就吓了一跳,像是被一股冷风猛地扑打在脸上,把眉毛和头发都给撞翻了,丢了魂魄似的。莫高粱没有去顾理她,顺势就撞出人群,头也不回地往家里狂奔。

回到家里的莫高粱却没有看到他的儿子,他看到的只是自己出门前绑在竹竿上的那把扫把。那扫把依旧一动不动地放在地面上。

他的儿子到底哪去了呢?

他是一直地没有回过家,还是回来了又跑出去了?

然而,莫高粱却没有来得及想这些,脑子就轰的一声,几乎粉碎了。

他的眼睛突然停在了那把扫把上。

他突然想起了那个漆黑的小矮房。

想起了小矮房里那个被关着的老阿婆!

糟了!

糟了!!

他随即就张大了嘴巴,尖叫了起来!

我莫高粱这么一死,那老阿婆她怎么办呢?

她要是回不去,她晚上怎么过呢?

今天晚上可是大年夜啊,我的天!

惊慌之余,他才突然记起那小矮房的房门上,他好像没有上锁。是没有上锁吧?好像是没有。我好像只是把门扣扣了上去而已,真要是那样就好了,那样里边的老阿婆是可以自己把门弄开的。她只要不停地踢门,门扣就会被震下来的。当然,她必须是愤怒了她才会踢的。她会愤怒吗?她等久了,她等不到他回来给她开门,她怎么会不愤怒呢?她会愤怒的!她也应该愤怒。她一愤怒她会先是使劲地摇门,摇不动了她就会用脚踢的,踢一脚不行可以踢两脚,踢两脚不行可以踢三脚,踢多了那门扣肯定就会自己松动的。

但愿是这样了,阿婆!

你现在是不是已经出来了?

你出来了吗?

这么想的时候,莫高粱早已狂奔在了街上。

小矮房的门果然没有上锁。

莫高粱刚一冲进院子就看到了,这让他的脸上随即闪过了一丝欣慰,然而,那门扣却老样地紧扣着。

也许是老阿婆走了之后扣上的?

莫高粱希望是这样。

可他走到门前的时候,才发现里边的老阿婆还依旧地坐着,坐得一动也不动。莫高粱的眼光是穿过门板往里看到的。他的眼睛先是盯在了那门扣上,他不敢相信那门扣还是他原来扣着的样子,他的眼睛一愣,就突然地睁大了,就那一睁,他发现他的眼睛忽地一亮,竟然就看到了房里去了。虽然不是很清晰,虽然只是迷迷糊糊的,但他的心一下就急起来了。

他猛地就扑在了门扣上,他要将门扣给老阿婆扳开来。可他每一次使劲,那门扣总是一动也不动的,像是没有碰过一样。他拉一次,是空的。再拉一次,还是空的。他发现他的手好像根本就抓不住门扣,他只是感觉着抓着了,可一使劲,他的手就又风一样在门扣上飘了过去。

他惊讶地看了看自己的手,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他看到自己的两只手都好好的,可怎么会那样呢?他让自己的手相互地拍了拍,这一拍,他才看清楚了,他的手连自己打自己都打不着,打来打去只像是两片树叶的影子,在地上不停地对打,其实什么也没有打着。

人死了之后,难道所有的力气都消失了吗?

那么小的时候,又怎么地整天听说,人死了就是变成了鬼了,也是可以在人间找仇人报仇的,尤其是可以死死地掐住那些仇人的脖子,把他们一个一个地掐死!

他们怎么掐呢?

莫高粱看了看自己的十个手指,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然后让它们慢慢地把门扣掐住,他的眼睛也紧紧地凝视着,他看到了他的手指,其实什么都没有掐着,他原来看到的只是掐的样子而已。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难道我莫高粱眼下连鬼都不如吗?

是不是我死了但我还没有变成鬼?

那么人要死了多久,才能变成鬼呢?

他看着自己无能的两只手,一脸的无奈,一脸的焦躁。

然而他觉得不对,他突然想起,他在街上爬起来的时候,不是曾经把一个女人的眉毛和头发都给撞翻了吗?那不就是力量吗?他随即让自己的身子扭成一股风,然后从远远的前边,朝门扣狠狠地撞去。

那门扣却依然不动。

他又连连地撞了几次,每一次都是直直地撞过了门板,撞过里边的老阿婆,一直撞到老阿婆身后的那些废物上。

自然,也没有撞翻过老阿婆。

老阿婆总是依旧一动不动地坐着,她其实可以靠一靠身后的那些杂物的,可她却没有靠,而是勾勾地坐着。她那长长的脖子,似乎已经越吊越长,都直直地垂到了她膝盖的下边去了。

他想她这是怎么啦?

她是不是被他关得昏了过去了?

他在她面前蹲下来。这时,他终于注意到了她的双手,他看她的两只手,一直一动不动地紧箍着她的肚子。她的肚子看上去已经瘪瘪的,好像她的手如果不是那么紧紧地箍着,她的腰就会随时地折断到前边来。

他的眼睛突然睁大了,他想看看她到底怎么啦。

他想她是不是得了什么要命的病了?

他让自己的目光亮一些,再亮一些。

他的目光终于看透了老阿婆的衣服,他看到衣服里边的老阿婆,竟然是瘦骨伶仃的,就像一块就要晒干了水分的大萝卜。他一下就被吓坏了,吓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只好惊恐地把眼睛闭上了。他想怪不着,怪不着他把她从办公室里提出来的时候,她的身子轻飘飘的像是一只纸糊的大鸟!这么一个瘦弱的老人,她是怎么走到镇上来的,她的家在哪里?

他真的不想再睁开眼睛,但又忍不住想再看一看这位瘦弱的老人,她的肚子到底是怎么啦?她的肚子要是没有什么事,她怎么会这般痛苦难忍的模样呢?

可他的眼睛刚一睁开,他就再一次地被吓慌了。

老阿婆那瘪瘪的肚子里,原来竟是空空的!除了一团鸟蛋大的食物,里边几乎是什么也没有。而那团鸟蛋大的食物,竟然只是一团消化不掉的什么野菜,里边没有一点粮食的影子!

这怎么可能呢?

莫高粱完全不肯相信。

他让自己的眼睛再眨一眨,让目光变得更明亮些。

那确实只是一团消化不掉的野菜!确实没有一点粮食的影子!

莫高粱禁不住就簌簌地战栗起来了。

他为此感到震惊!

他为此感到恐惧!

他迅速地收回了自己的目光。让目光回到了老阿婆的衣服外面。他忧虑地摸了摸她的手,她的手是冷的;他又摸了摸她的脚,她的脚也是冷的;他最后把耳朵紧紧地贴到了她的心胸上,好久,好久,才隐隐地感触到她的心只是在微弱地支撑着她的生命。

莫高粱顿时就恐慌地喊叫了起来:

阿婆,阿婆!

我一定要救你出去!

我一定要救你!

你等着我,我马上给你把李所长叫来。

这一次,我不会再骗你了,你一定要等着。

转身就狂奔而去了。

李所长家的年夜饭,已经忙得差不多了。他们家的大阉鸡已经煮在了锅里了;他们家的扣肉也蒸好了;一条长长的大鲤鱼,也从油锅里炸了出来,炸得一身金黄金黄的;就连李所长的老婆,那个在厨房里忙得像穿梭一样的女人,也好像是大年夜的一道什么菜,已经被各种各样的香味几乎给熏透了。

但屋里却看不到李所长的影子。

莫高粱伸长着脖子,在他们的家里到处寻找,都没有看到。他想所长是不是在门外的什么地方忙着别的,转身走到门槛上,就被李所长给撞着了,撞得他猛地闪了一下,飘到了门框的边上。而李所长却什么都没有撞着似的,直直地走了过去了。莫高粱还来不及回头,就听到李所长的声音朝厨房里的老婆喊了过去。

他说真他妈的倒霉呀,那鸟人真他妈的死了!

所长的老婆一听,脸色就变坏了。

她说,他真的死了?

我也以为他们是吓唬我的呢,没想到过去一看,还真他妈的死了。说完深深地嗨了一声,他说我他妈的让谁帮我收费不好,我怎么就让这么个鸟人帮我呢?真是他妈的倒霉!

说着就要跨进厨房,却被老婆的尖叫声拦住了。

她说哎,你别进来!

李所长吓了一跳,马上退回到厨房的门外。

他说怎么啦?

老婆没有回答,她突然抓了一把菜刀就朝他走来,吓得李所长马上站到了一边。他说你要干吗?

干吗?今天是大年夜,你不知道呀?

说着把菜刀塞进了他的手里。

李所长看着菜刀,一时还是摸不着头脑。

他说你把刀给我干吗?

老婆说你不怕呀?你不怕我怕!

怕什么?

怕他跟着你呗,跟着你跑到我们家里找事来了。

李所长这时才注意到,老婆的脸色被吓得白刷刷的。他又看了看手里的菜刀,脸上却现出了好像很可笑的样子。他说,他要跟就跟呗,你把刀给我干吗,让我拿刀劈他呀?

门槛上的莫高粱不由就是一个冷战。

李所长没有等到老婆的回话,就舞了舞手里的菜刀,装模作样地在前边劈了劈,在后边也劈了劈,好像那样就把跟着他的莫高粱给劈掉了,然后笑笑的,把刀还给了老婆。

老婆却不接。她说你这样就可以啦?

他说那要怎样?说着又舞起菜刀,左边修了修,右边也修了修,就连头顶上也让菜刀过了一遍,但没有等他修完,老婆忽然把刀夺走了。

她提着菜刀,直直地扑到一个鸡笼的跟前,只听得几声鸡的惊叫,一只大公鸡就被她强蛮地揪了出来。李所长看不懂老婆要干什么,只是愣愣地看着。老婆把大公鸡一提就提到了他的身边,嘴里忽然支支吾吾地胡说了一些什么,一边说一边就把那鸡往他的身上乱撞,撞得他就跟那只公鸡一样,在嘴里不停地喊叫着,他说你干吗,你干吗。老婆却没有理睬他,只让那大公鸡从他的头上一直地往下撞,把他的身子整个地撞得干干净净的,就连脚上的鞋子都没有放过,然后,她猛地一蹲,将那大公鸡狠狠地压在了地上,好像她那压着的并不是那只大公鸡,而是一路附在李所长身上的莫高粱,只看见她手里的菜刀突然高高地举起,然后狠狠地就剁了下去。

门槛上的莫高粱吓了一大跳,慌忙退到了门外。与此同时,他看到了那个无辜的鸡头,在李所长老婆的刀前,子弹一样飞到了远处的阴沟里。

李所长的眼睛好像也在跟踪着那个飞出的鸡头,但他竟看不到落在了哪里,他的眼光正四处找寻着,老婆已经站了起来,把那只无头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