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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16 21:4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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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艾伟

出版社:上海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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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宇宙在和我说话

整个宇宙在和我说话试读:

七种颜色的玻璃弹子

货郎担总是在农历的每月初一来到我们街区,这天便成了孩子们的节日。

七十年代商品匮乏,商店货架上常常空空荡荡的,即使商店里有孩子们喜欢的东西,我们也没钱。货郎担就不同了,同他换东西不需要钱,只需要废弃的破烂。我记得很清楚,一把旧镐可以换一大块麦芽糖,一只鸭的毛能够换五只鞭炮。

那时动荡的日子已经过去,西门街像整个国家一样开始了相对安宁的日子,工厂的机器转动起来,停电的时候少了,大人们照旧很忙碌。学校教育好像还没缓过气来,我老是逃学。每个阳光普照的好日子,我就逃离学校,来到我们破旧而潮湿的街区,寻觅那些废旧的物品。

逃课让我感到自由,同时也让我内心恐慌。我害怕老师告到父母那儿。幸运的是老师从未到过我家。我想也许是因为在那些逃学的孩子中我的成绩还算过得去,老师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最初,街区的破烂还算多,久而久之便变得十分珍稀。一天,我和喻军一起逃课,我们在街区小巷的每一个角落寻觅破烂,一无所获。我们百无聊赖地坐在鼓楼边一段古老的垣墙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七十年代,我们这个南方城市很少见到西瓜,但喻军却聊起了西瓜。喻军说:“你吃过西瓜没有?”“没有。”我说。“我妈说西瓜籽也可以吃下肚去,第二天它可以从大便里拉出来。”

我想起《小兵张嘎》里那个胖翻译吃西瓜的情景。西瓜的红瓤在我眼前晃动,我不禁咽了几口唾沫。

李小强向我们跑了过来。他显得十分兴奋,像是刚发现了一个新大陆。李小强说:“弹子,七种颜色的玻璃弹子。我看到货郎担有七种颜色的玻璃弹子。”

我和喻军从垣墙上跳了下来。我们不相信货郎担会在今天到来,今天可不是初一。我们也不相信会有七种颜色的玻璃弹子,我们只见到过三色的,最多也只有四种颜色。李小强见我们不信,就领我们去找货郎担。

货郎担真的来了。货郎担就停在我们学校的大门外面,周围围了一大帮孩子。我挤了进去,顿时傻了眼。我看到货郎担的玻璃罩子下,真的有一颗大大的玻璃弹子,它在阳光下闪着七色光彩。那是一种让人发晕的色彩,赤橙黄绿青蓝紫,在太阳下变幻着,组合成各种各样的图案。它的表面非常光洁,像钻石一样熠熠生辉。所有的孩子被这枚七种颜色的玻璃弹子迷住了,脸上都挂着梦想拥有它的欲望。我们都恨自己没有足够多的破烂把它换过来。

我恳请货郎让我看一看这枚七种颜色的玻璃弹子。货郎是个随和而平易的生意人,他笑起来时,两边的络腮胡子都跟着会笑。当然他很小气,跟他换东西时他不会多给你一点点麦芽糖。他小心地把弹子从玻璃罩子里拿出来,好像那真的是一枚旷世宝贝。他把弹子握在手中,脸上露出神秘的微笑。一会儿,他摊开手,那七种颜色的玻璃弹子没在手上。正当我们着急的时候,他摊开另一只手,弹子像精灵一样在阳光下闪着奇异的光彩。我小心地拿了过来,放在自己眼前,对着阳光看。各种色彩像是蒸发了一般迅速向四周扩散,那是一种彩色的雾,闪耀着魔幻般光芒的雾。

喻军迫不及待地从我手中接过弹子,对着太阳,如法炮制。他张大着嘴巴,眼中呈现贪婪的神色。李小强也想看一下,但喻军不让他看,推了他一把,说:“去去,一边去,我还没看够呢。”

喻军和李小强一直玩不到一块。不过他俩和我很要好。我有时候和喻军玩,有时候和李小强玩。

我和喻军在一起时,喻军就说李小强的坏话,说李小强气量小,见不得别人比他强。李小强气量确实不够大,一句话不对就要同人打架,打架时还用刀子,大家都有点怕他。不过喻军不怕他。喻军的父亲和李小强的父亲都是个警察,但喻军父亲是李小强父亲的领导。

李小强却从不在我面前提喻军,好像这世上根本不存在喻军这个人。只是有一次,李小强一本正经对我说:“总有一天,我要杀了喻军。”

喻军不给李小强看七种颜色的玻璃弹子,李小强的脸一下了变得铁青。喻军不会注意李小强,喻军平时不正眼瞧他一下。我知道喻军看不起李小强原因,李小强父亲常到喻军家拍喻军父亲的马屁。喻军总是在我面前讲李小强的父亲如何可笑如何在他爸爸前低三下四。“简直像一个奴才。”喻军说。

李小强一直站在一边,仇恨地瞪着喻军。我觉得喻军这人有时候确实骄傲了一点,也难怪李小强想杀了他。

一会儿,李小强就不声不响地走开了。我猜李小强一定去街头寻找可以换得这枚七种颜色玻璃弹子的破烂去了,他此刻最大的愿望一定是想拥有这枚七种颜色的玻璃弹子,并且最好只有他才拥有七种颜色的玻璃弹子,而别人的只是三色或四色。

一些孩子搬来破烂同货郎换杂货。我想和喻军一起去找一点破烂来,但喻军不知什么时候已消失不见了。我很生气,我想喻军大概独自去找破烂了。他这个人看来也不够朋友。

第二天,第一节课结束时,我们玩一种人挤人的游戏。大家贴着墙挤中间的人,中间的人被挤出就算输。这时,喻军来到我们面前,一脸的神秘,他伸出右手,然后迅速张开,一枚七种颜色的玻璃弹子神奇地在他的手心闪闪发光。南边投射来的阳光使玻璃弹子周围出现一条美妙的彩带,照亮了我们脸上的羡慕和嫉妒。只有李小强不屑一顾地昂着头。

大家七嘴八舌地问喻军是怎么得来的,喻军笑而不答。他甚至不让我们碰一下那枚七种颜色的玻璃弹子,迅速藏到口袋里。喻军说:“我想要得到的东西总能得到。”

我们围着喻军,问他是用什么东西换来这枚弹子。这时,货郎担朝我们走了过来。货郎背着光,他的脸一片漆黑,他的胡子散发着棕色光泽。等他走近,我发现货郎不像平日那样温和,他的眼睛非常锐利,像爪子一样扎向我们。喻军退到我的身边。货郎说:“我的弹子被人偷了,我的七种颜色的玻璃弹子被人偷了。我知道一定是你们中的一个。你们赶快交还给我。如果能主动交出来就算了,否则我就要搜身,一个一个搜。如果我在你们身上搜到了,那我就会告到校长那儿,那时你们就成了小偷,成了贼。”

我明白怎么回事了。我们面无表情看货郎。我知道大家不会出卖喻军,就是李小强也不会站出来揭发喻军,如果他那样做,那意味着他将被视为“叛徒”,他将失去所有的朋友。

货郎见我们不吭声,货郎让我们排好队,开始一个一个地搜我们的身。最先被搜的是李小强。李小强若无其事地笑笑,伸开双手让货郎翻他的口袋。李小强还不时回头朝我们做鬼脸。显然不可能从李小强那儿搜到弹子。货郎又耐心地搜另一个男孩的各个部位,还摸到他的小鸡巴,那男孩咯咯咯地笑得缩成一团,好像得到了天大的乐子。不过,没人跟着乐,大家都很严肃。再过三位就轮到我了,之后是喻军。我开始替喻军着急。要是货郎从喻军身上搜到玻璃弹子,那喻军就有他受的了。喻军做警察的父亲最难容忍的一件事就是喻军偷鸡摸狗。

货郎搜我身时,我满怀担心地回头看喻军。这时,我看到喻军把手按到嘴巴上,然后把玻璃弹子放进嘴里,接着闭上眼睛咽了下去。我惊骇不已。我注意到玻璃弹子通过喉咙时,喉咙明显地扩张开来。我想喻军是不要命了。我懂得他的用心,但玻璃弹子不是西瓜籽,万一不能从大便里拉出来怎么办呢?

这天,货郎一无所获。见他走远,我们才舒出一口大气,大家都回过头来看喻军,问喻军玻璃弹子藏到哪里了。喻军没回答大家,昂着头,倒退着走路。他用手指了指大家,说:“你们看到了,我没有七种颜色的玻璃弹子,所以你们最好沉默,最好忘记今天的事。”

说完,喻军像一条被追打的狗那样蹿向校门外。我猜他一定去找厕所拉他的大便去了。但怎么会有那么快呢?也许这会儿玻璃弹子还在胃里呢。

以后的几天,我很多次远远地见他坐在粪坑上,憋红了脸,在使劲地拉屎。拉完后,他就跳到粪边寻找七种颜色的玻璃弹子。我猜他没有找到。

一连几天没有把玻璃弹子拉出来令喻军很不安。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眼中有了惊恐之色。他没有把七种颜色的玻璃弹子拉出来,这意味着弹子还留在他的肚子里。如果永远留在肚子里的话会出什么事呢?会死人吗?喻军担心的真是这一点。

喻军变得越来越怪了。他基本不说话,也不同任何人打交道。我们很少见到他。但若是要找到他很容易,因为他一定坐在厕所里用尽他吃奶的力气在拉大便。我想他刚吃下去的东西恐怕也被拉出来了。没过几天,他就变得很瘦。

因喻军总是不来上课,老师开始注意起他来。有一天,老师问我们,喻军到哪里去了?他这几天怎么了?大家都笑出声来。老师很纳闷,问怎么回事?李小强站起来响亮地回答道:“喻军在拉大便。”

于是大家又笑了。

老师要大家把喻军找回来。

这天,我们寻遍了所有的厕所都没找到喻军。后来我才知道喻军生病了,躺在家里。喻军的母亲以为喻军发烧是感冒引起的,所以给他吃了退烧药和感冒片,要他躺在床上好好养病。

货郎就是这个时候来敲喻家的门的。喻军母亲开始还以为货郎是来做生意的,所以十分厌恶。她说,你怎么生意做到我家里来了。后来,喻军母亲才弄明白,原来是喻军偷了货郎担里的玻璃弹子,货郎才来索还的。“你怎么知道是我们喻军拿的呢?”“有孩子看见喻军有一颗玻璃弹子,七种颜色的玻璃弹子。”

喻军母亲回到床前,问喻军怎么回事。喻军听了,惊恐而无声地哭了。喻军一边哭一边语无伦次地讲述自己偷玻璃弹子的事。喻军指着自己的肚子,颤颤巍巍地说:“我把玻璃弹子吃了。”

听到喻军呑吃了玻璃弹子,喻军母亲紧张万分,以最快速度把喻军送到医院里。喻军在去医院的路上害怕极了,他觉得自己的肚子将不可避免地要切上一刀了,他的肠子或胃也有可能被剪开。他木然地望着天,双眼无神,灵魂出窍。

医生在替喻军做了X光后发现喻军一切正常,肚子里的什么东西也没有。他的胃和肠像白纸一样洁净。喻军听到这个消息,马上从床上爬了起来。他突然觉得自己什么病也没有了。他顾不得母亲的阻拦就跑出了医院,迅速奔向他曾拉过大便的厕所。既然七种颜色的玻璃弹子不在肚子里,那一定已拉在了粪坑里。

我们见到喻军把粪坑里的粪一勺一勺往上掏,然后俯下身,寻找他的玻璃弹子。他这么做时,很像一个疯子。地上到处都是他弄出来的粪便,粪便沾染了他的头发、脸和衣服,空气中有一股恶臭。

然而他没有找到玻璃弹子。七种颜色的玻璃弹子不在肚里,也不在粪坑里。那它到哪里去了呢?弹子没有翅膀,不会自己飞走,一定是有人从大便里掏走了。一天,喻军对我说:“我已经知道谁拿了我的玻璃弹子,如果我有了证据我就会揍扁他。”

我知道喻军怀疑是李小强拿了他的七种颜色的玻璃弹子。

有一个孩子对我说,李小强曾向他吹嘘拥有一枚七种颜色的玻璃弹子,还在他面前虚晃了一下。我问他究竟看清了没有。那孩子说,李小强只是晃了一下,看得不是很清楚。李小强这个人有时候喜欢装神弄鬼的,他这样神神道道的,很可能只是为了大家能羡慕他。我不能肯定七种颜色的玻璃弹子现在是不是在李小强手上。

这几天,李小强浑身透着遏制不住的快乐,他昂首走路,姿态高傲。我听到他的书包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那是玻璃弹子发出的声音。不过我觉得那不一定是七种颜色的玻璃弹子发出的声音。

喻军一刻不停地盯着李小强。喻军的耳边一直回响着从李小强书包里传来的叮叮当当的弹子声,这声音让喻军深信一定是李小强偷走了他的七种颜色的玻璃弹子。喻军的眼睛变得像狼一样警觉,空气中的一丝一毫变化他都会做出迅速的反应。我知道喻军和李小强之间的战争将不可避免。

事后我才知道,在一个阳光灿烂的中午,喻军真的动手了。当时,李小强背着书包走过堆放着石灰粉的酿酒厂。他的书包照例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这声音听起来显得相当轻佻,仿佛在嘲弄喻军的愚蠢。这时,喻军跳了出来,拦住了李小强的去路。喻军说:“把七种颜色的玻璃弹子还给我。”“我没有你的玻璃弹子。”李小强冷笑。

于是喻军就冲了过去。目击者说那是两只小牛犊之间的角斗,狂野无比。他们手脚并用,不但用头撞击对方,偶尔还用牙齿。两人都被打出了血。最后,稍显高大的喻军占了上风。可就在这个时候,悲剧发生了。李小强打红了眼,他迅速跑到那堆石灰粉旁边,抓了一把,向喻军砸去,正好砸在喻军的双眼上。喻军顿时什么也看不见了。他发出痛苦的惨烈的叫喊。喻军被送进了医院。

这确实是一件悲惨的事情,我们大家很难接受这个事实,我们的朋友喻军瞎了。也就是说从此以后,他什么也看不见了,曾经看到过的一切美好的事他只能到他的记忆里去寻觅了。

货郎听说了发生的这个悲剧。因为这个悲剧是他带来的七种颜色的玻璃弹子引起的,他感到很不安。于是他就慷慨了一次,送给我们每人一枚七种颜色的玻璃弹子。但是,当他送给喻军时,喻军只是用右手摸了摸,他戴着墨镜的脸上露出不以为然的笑容,他把弹子还给了货郎。喻军说:“我不相信这是七种颜色的玻璃弹子。这不是七种颜色的玻璃弹子。”

伤疤

我们街区的孩子们都喜欢王福,因为王福总能给大家带来快乐。

周五,街区革命委员委下属的街道要组织大家学“毛选”。孩子们往往比大人们来得更早,他们在那间开会的小礼堂外疯成一团。王福总在人到得差不多的时候进来。他穿着军装,当然肩装帽徽是早被摘除了的。他进入会议室,二话不说,先啪地一个立正,行一个军礼,然后用一口古怪的外地口音说:“报告,战士王福报到!”

会议室的人一阵哄笑。只有组织大家学习的王茹庆阿姨黑着脸,皱起眉头。

孩子们当然也不会放过这个快活的机会,他们模仿王福的样子,齐声喊:“战士×××报到。”

王福这么干非常严肃,一点也没有玩笑的意思。他是真的觉得参加政治生活必须这样严格要求自己。

但王茹庆阿姨不这么认为,她认为王福没有资格称自己是战士,这简直是捣乱。

当然群众也不认为王福是个战士。如果王福真是个战士,群众也就不会觉得可笑了,群众对解放军向来心怀崇敬的。

王福的身世,我们街区的人都一清二楚,他虽然是同人民解放军一起进驻到我们街区的,进驻时也确实穿着解放军军服,他却是我军过长江时被我军俘获而加入我人民军队的。也就是说他原本是个国民党。

按我们街区当时的观念,我们对待这样的人都怀有蔑视。所以,他南下到我们这个城市后,就让他脱了军装,分配去了园林单位,成了一位普通职工,被派到北郊种树去了。

王茹庆阿姨对王福这么干很头疼,她警告王福不要立正、行军礼,也不要说那句令人发笑的话。王福表面答应,过后依然故我。王阿姨就命人把王福的军装剥了下来,没收了。到了下个星期开会,王福又穿了一件新的军装来开会,并且还是那个德性。

王阿姨让群众剥了几回他的衣服并收缴起来。可奇怪的是王福总能像变魔术那样变出军装来。他哪里来的那么多军装呢?难道他私下建了一个军装制作车间吗?

王阿姨见剥衣服没用,就发动群众批斗了他几次。王阿姨是想让他认清自己的面目,不要再自称战士。批斗时,他也低头认罪了,说自己是国民党,不是战士。然而到了下个星期五,他又像白痴那样无心无肝地立正,行军礼,然后吼道:“战士王福报到。”

群众就不再严肃。他们从这件事中找到了自己的乐趣。

孩子们从王福身上找到的乐趣比这个要丰富得多。

孩子们去北郊玩的时候,王福会脱了裤子给他们看他的睾丸。他左边的睾丸非常大,像水牛的睾丸一样大,但右边的却像一粒碗豆那样小。左边那大的睾丸的颜色相当白,能看得见经络,那些经脉带着红色的血丝。孩子们都看呆了。这时,王福会鼓励孩子们用手去摸一摸。

我曾经摸过一次,我觉得那个东西像一个气囊,我只用手轻轻一按,那睾丸就像气球那样向内收缩。放手后,那收缩的部分会慢慢恢复。

有些孩子不像我,他们按得很重。这时,王福会发出杀猪似的叫声。然后骂那孩子。虽然他骂得很凶,样子看起来像是要宰了那孩子,不过我看出来了,他喜欢孩子们摸他的睾丸。

他对孩子们说:“我这玩意儿坏了。”

又说:“在一次战斗中,被子弹击中的。”

他说着就给我们看子弹击中的痕迹。伤痕在右边的睾丸。但右边的睾丸的皮囊太皱,我们根本看不出弹痕。一个孩子说:“是被解放军的子弹击中的吧?那你是活该。”“你们不要乱说。”王福嘿嘿一笑。“王福,原来你是个太监。”另一个孩子说。

王福系好裤带,高兴地说:“这小子聪明,还知道太监呢。”

我不知道王福是不是太监。我发现王福喜欢耍点流氓。

在饭桌上,爸爸和妈妈偶尔会带着一脸神秘和兴奋说这个事。妈妈说:“王福有钱。他昨天送给李家的闺女一只手镯。”

说到这儿,妈妈看看我,严肃地对我说:“家里没酱油了,去打点酱油来。”

我知道他们是要把我支开,他们好说些我不该听到的事。

我只好去打酱油。但我没走远。“他曾经拿这只手镯送我。但我不要。”“他送你手镯干么?”爸爸警惕地问。“他……”妈妈迟疑了一会儿,“他想摸我的屁股。”“……我当然没同意。”见爸不吭声,妈妈解释,“我怎么会干这事……”

一会儿,妈妈又说:“但现在手镯在李家闺女手上。”“这个流氓。”是爸爸的声音,“你离他远点。”

我听了这话就不以为然地去打酱油了。我很想告诉爸妈,他们多想了,因为王福实际上是个太监。

有一天,派出所的人把王福带走了。

这消息还是郭昕告诉我的,郭昕说,是老李把王福告了,说王福对老李的女儿耍流氓。

我们赶到派出所,想看看王福在派出所是什么样子,是不是在耍宝让警察开心。

我们几乎攀上派出所里所有的窗子,都没见到王福。

过了二天,王福就被放出来了。他看上去极其沮丧。他一脸委屈地对我们说:“他们这冤枉我。我就是想耍流氓也耍不了啊。”

说着,他系开裤带又要给我们看他的睾丸。“你们瞧,我的鸡巴都缩成这样了,叫我怎么流氓啊。”“王福,你有没有给警察看你的睾丸。”郭昕问。

王福指着右睾丸那原本说成是弹痕的地方说:“他们用电棍击我这里,瞧,这就是电棍留下的疤痕。”

有好一阵子,老李的女儿没出现在街区。老李说,他女儿去上海的姨家玩去了。但街区的大人们私下里说,李家闺女被王福搞大了肚子,去乡下流产了。

我对此事的看法与大人们不同。我问了别的孩子,他们大都相信王福是个太监。不过大人们总是把简单的事想得很复杂。

我对郭昕说,即使老李的女儿真的被搞大了肚子,也肯定不是王福干的。说这话当然是有依据的,据我观察,老李一家在这事上似乎有点随便。

我们街区的人都担心王福的流氓行为像他“立正”的毛病一样,死不改悔。这次倒是很令人放心,他没再犯这样的事。只是他开始往金嗓子家跑。

这件事我们街区的人并不感到奇怪。因为在我们街区不止一个人往金嗓子那里跑。这些人有:酒鬼马哲,煤球店的运输工徐根宝,酒厂的李忆苦,还有常来我们街区的货郎等等。当然这些人是公开的,据说暗地里还有好多人。甚至另一个街区的男人们也常往金嗓子家跑。

我不知道街区的成年人对这事怎么看,我和我的伙伴们对此充满了好奇。王福是太监啊,他去金嗓子家干什么?

每天晚上,金嗓子家周围的黑暗中聚满孩子们。

金嗓子把她家的门窗糊得很好,甚至连一丝光线都透不出来。门窗的隔音不算太好,我们还是能听到里面偶尔传出的笑声。可笑声说明不了什么问题,王福和金嗓子的事就像金嗓子无比黑暗的个人生活,我们只能瞎猜想,做不出任何可能的判断。每次,我们发现王福进入金嗓子的房间,然后过去半个或一个小时,看见王福像一个白痴一样微笑着出来。

我们都发现金嗓子身上的饰品多了起来。有一天,她的脖子上挂了一串珠子。珠子五颜六色,闪闪发光。到了第二天,她的手上多出一只镶宝戒指。宝石是红色的,在阳光下看上去像她的手指亮着一盏灯。第三天,她的耳朵上出现一副细小的黄色耳环,街区的人说那是金子。

我们街区的人认为这些东西是王福送给她的。

可是王福又是哪里弄来的这些东西呢?

西门街的人有的是想像力,他们认为这些东西的来自于北郊林场那些坟墓。

植树之前,北郊那地儿曾是一片破败简陋的坟地。这坟地解放前这坟地属于天主教会的。上级决定把这里改造成林子。王福就干这工作。这些坟都是王福撬掉的。我们街区的人认为现在戴在金嗓子身上的饰品就来自于那些坟墓。

有一天,喻军对我说:“他娘的,王福这个国民党反革命分子,发死人财。”“听说王福家还有很多,他把金银财宝都埋在床下的地里。”一个孩子紧跟着说。

一天,喻军发给我们一个红袖套。他说:“你们跟我走,我们去抄王福的家去。”

他见我们站着不动,解释道:“我哥哥他们上山下乡前就是这么干的,他们那时候戴上红袖套后,就可以抄人何人的家。”

这个我们知道,几年前他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喻军在孩子们中间有号召力,后来我们就跟他闹革命去了。

我们来到王福家。

王福家真他娘脏。气味更不好闻。我们都以为到了一间公共厕所。我们翻箱倒柜,没有发现值钱的东西。我们还挖了他床下的地,挖了将近一米,也没发现什么宝贝。倒是从王福的枕头下翻出两条花短裤。短裤散发着臭气。

喻军用一根木捧把短裤挑起来,问:“这是什么玩意儿?”

王福满脸通红,一个立正,道:“报告。这是短裤。”“我知道是短裤。”喻军有点不耐烦,“是谁的?是金嗓子那个破鞋的?”“报告,是我自己穿的。”

喻军露出看透一切的表情,说:“你老实一点。”

我们一无所获。

当天傍晚,我们这几个人就被派出所人抓了起来。我们被派出所的人训了一通:“谁告诉你们可以这么干,这是犯法的你们知不知道。”

喻军试图辩解,派出所的人打断了他,说:“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从前这么干是革命,现在是犯法。”

训完后,他们就把我们从派出所轰了出来。

那次,王福也顺便被带到派出所。几乎在我们被放的同时,王福也放了出来。我们在派出所门口把他围住,问他是不是向警察交代了。王福一脸无辜地说:“小将们,我请你们吃棒冰。”

我们都欢呼起来。

王福再次引起派出所注意是在两个月之后。这次不是珠宝问题,而是一桩凶杀案:王福屁股上被人刺了,刺了整整十七刀。

那个凶手应该不想致王福于死地的,因为伤口很浅,只有二厘米深。凶手的刀子可能经过一些特别的处理,比如在二厘米处可能制作了一个用来阻止刀子刺入得更深的铁档子。显然那凶手只是想借此教训一下王福。

这事把王福弄得无比惊恐。

他躺在医院的床上,对前来问事的公安说:“我不知道谁会杀我,我没有仇人,像我这样的人谁会恨我呢?恨我的只能是国民党,只有国民党才有可能谋杀我。”“你以为你是谁?”公安训斥道。

警方没有查出凶手是谁。也许他们压根儿没想查清这档子事。案子成了无头案。

对于有人要刺王福,我们街区的人倒是感到非常好奇。大纷纷猜测,聚在一起议论了好一阵子。大家认为有以下三种可能:

一、情杀。凶手可能是金嗓子相好中的一员。不过一直以来金嗓子相好无数,相好之间从来是相安无事的,为什么偏偏会容不下王福呢?这是一个疑点。

二、仇杀。凶手可能是王福撬掉的那些墓主的后人。这个解释似乎更为合理一点。撬掉人家祖坟可算得上是深仇大恨。再说,街区的人都在传说王福有可能盗取了墓中的宝贝。这也容易遭至仇恨。

三、惩戒。传说中王福搞大了老李女儿的肚子,李家以此教训他。

这些都只不过是猜想,无法求证。

王福从医院里出来后,像一个革命烈士。他见到孩子们就说:“我他娘的被国民党刺了十七刀。”

王福身上除了右睾丸上那个若隐若现的伤疤,他在战争中并没有留下货真价实的枪痕。他为此感到遗憾。现在他身上有了十七个伤疤,他于是有了一种光荣的感觉。

孩子们围着他,说:“有十七刀吗?你没吹牛吧?”

孩子们要数他屁股上的疤痕。王福说:“好吧,你们数吧。”

于是,他就把裤子退到大腿处,撅着屁股让孩子们数。孩子们看到王福的屁股上全是密密麻麻的刀痕,红红的,摸上去极其光滑。孩子们好不容易才数清楚,一共十七刀。

王福撅着屁股说:“我是说嘛,十七刀,一刀不多一刀不少,你们还不信。”

孩子们嘻嘻地笑笑,开始欣赏起刀痕来。一个说,左屁股上那一刀像日本列岛;另一个说,右屁股上那一刀像台湾宝岛。大家说得很热闹。

王福屁股上有日本列岛和台湾宝岛的事很快传遍整个西门街。夏天,大家喜欢把桌椅搬到街上的法国梧桐下面,一边乘凉,一边吃饭。王福也不例外。光棍王福一个人吃饭,但他的桌边是一向不会冷清的。特别是他喝了几两白酒后,就会成为一个活宝。这个时候,他喜欢脱下裤子对孩子们展示他的伤痕。他说:“他娘的,国民党太狡猾,刺了我十七刀。”

如果这时有个大姑娘刚巧路过,王福会更兴奋。他会把裤子剥得更低一点,以便露出他那一颗像牛一样肿着的睾丸。

喻军发明了一个游戏,这个游戏叫“解放台湾,解放全人类”。

街区的孩子都有弹弓。这个游戏就是用弹弓射击王福屁股上的日本列岛和台湾宝岛。

日本人侵略中国时杀了这么多中国人,孩子们都痛恨日本鬼子;而台湾盘踞着蒋帮,让台湾人民处在水深火热之中,孩子们觉得解放台湾很有必要。所以每次王福撅着屁股展示他的伤痕时,喻军就带着孩子们向王福屁股上的日本列岛和台湾宝岛射击。王福的屁股被射得血肉模糊。

有一阵子,王福因为怕孩子们射击他,不敢再露他的屁股。但是王福显然因为不露屁股而感到孤单。喻军观察到这一点,有一天,他对我说:“王福他娘的是个流氓。如果有姑娘路过,你要看他的伤疤,他就会给你看。”

确实是这样。只要有姑娘从街上走过,王福就会迅速扒下他的裤子,露出他伤痕累累的屁股。姑娘们大都会面红耳赤,仓皇逃遁。这不但让王福感到愉快,也让我们感到愉快。

喻军发明的游戏因此可以继续。

喻军在孩子们中间展开赌博活动。谁射中台湾宝岛可以赢一包五一香烟,射中日本列岛赢一包飞马香烟。因为赌博,这个游戏就有了强大的生命力。大家乐此不疲。

王福是个烟鬼。他一般能在赢家那里得到一两支烟抽,他因此也乐意这个游戏继续下去。

任何事物都有个尽头。也不知是什么原因,有一阵子大家都忘记了这个游戏。王福因此很失落。他已习惯于大家射击他,习惯于他展示屁股时大姑娘们掩面而笑的腼腆样子。他像“立正”那样有了瘾。所以,隔段日子,他就会来到孩子们中间,要求孩子们向他的屁股射击。孩子们见他这样,就不再用纸团射击,而是用石子。他的屁股经常被射得皮开肉绽。

屁股的伤养好后,他还是会要求孩子们射击他。

世事变幻,到了七十年代末期,我们国家的政治气候有了一些改变,人们对事物的看法因此也跟着起了变化。上面下来一个文件,说像王福那样的人也属于退伍的革命军人。于是王福落实了政策。

落实政策后的王福突然变得严肃起来,他不再和孩子们打闹了。他身着中山装,脚穿皮鞋,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走路时挺直腰板,他看上去确实像一个国家干部了。

由于王福参加过革命战争,不久,王福就升任为绿化队副队长。他有了一间自己的办公室。他有时候会给职工作报告。回忆起战争年代,他正色道:“国民党太狡猾,我身上留着他们十七处仇恨的伤疤。”

我们街区的人没想到的是,大约过了半年,王福和金嗓子结了婚。他们婚结得十分低调,甚至连糖果都没有分发。我们只知道王福搬到了金嗓子那里住了。当然结婚证还是领了。他们不敢非法同居。

结婚第一天,金嗓子戴了一只镶宝戒。

第二天,她戴了一根项链。

第三天,她戴了一只耳环。

他们好像过得很幸福。孩子们也不敢再捉弄王福了。王福弄得这么一本正经,人模狗样,孩子们见到他就远远躲开了。

金嗓子还是像从前一样白白胖胖的风骚样儿,只是她身边的相好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

我们以为从此以后,王福和金嗓子会过上幸福而平静的生活。谁知过了一年,王福又出了事。

王福犯的是流氓罪。我们街区的居民说,别看王福平时穿得正经八百的,只要有女部下走进他的办公室,他就要脱裤子给她们看他屁股上的伤疤,告诉她们哪块是日本列岛,哪块是台湾宝岛。他总是干这事。有一个女部下再也受不了他的骚扰,就把他告了。结果王福就出事了。

当时,社会治安有点乱,各种流氓事件特别多,政府正在搞严打整治。王福刚好撞到这个枪口上,因此被判了一年半的刑。

金嗓子是个见过世面的人。她好像对王福犯这样的事并不吃惊,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日子该怎么过还怎么过。

王福坐牢去的第一天,她手上戴一个镶宝戒。

第二天,她戴了根项链。

第三天,她戴了只耳环。

她依旧是白白胖胖风骚样儿,只是她从前的相好再也没有出现。

当街区的人问她王福究竟是怎么回事时,她用一种局外人的口气说:“他呀,是好了伤疤忘了痛。”

说话

两个孩子走在一九七二年冬日的阳光下,一个是我,另一个是郭昕。

大雪刚刚过去,我们这个平时看起来显得灰暗的街区覆盖上了厚厚的一层雪,街道和房屋银装素裹,在阳光下发出从未有过的光芒。雪开始融化,屋檐瓦片的凹沟边积上了无数根像我们手一样粗的冰柱子,下部滴水的地方很尖,上部与瓦片衔接的那部分则十分粗大,冰柱子看上去像是一根一根巨大的铁钉。

我和郭昕各自掰了一根拿在手中把玩。我看到郭昕用嘴吮了一下冰柱子。“很不干净的。里面都是瓦片上的尘埃。”我说。“没事。”郭昕说,“你试一下,像夏天的棒冰。”

夏天,西门街的深巷里会传来卖棒冰老头的叫卖声,“捧冰到了捧冰,冰凉蜜甜棒冰。”声音悠长,像一曲长调。听到这样的声音,口水就会从嘴上流出来。可是我们没有钱,买一支棒冰要五分钱。我们没有钱。“要是夏天,捧冰能这样随意吃就好了。”

郭昕说这话时,眼中透出甜蜜而贪婪的光芒,好像这会儿他看到了一根一根的棒冰就像屋檐下的冰柱子一样在眼前晃。

我仿佛又一次听到了夏天的叫卖声,满腔口水。我忍不住把冰柱子咬了一口,冰柱子断了一小节。我含在口里,感受口腔中冰凉的感觉,我感到舌头刺激得有点儿发麻。“甜吗?”郭昕问。

我点点头。其实不甜,冰柱子怎么会甜呢。郭昕脸上甜蜜的表情比冰柱子要甜得多。看他的表情你会觉得他这会儿含着蜜。“要是夏天,有这么多棒冰可以吃就好了。”郭昕叹了一口气。

我想了想,这是不可能的。即使有这么多棒冰,我们也没钱。棒冰不可能白白吃到。我又吃了一口冰柱子,就当是满足夏天无法达成的口腹享受。

阳光很强烈。我把块柱子放在眼前,对着太阳看。我看到冰柱子在阳光下发出冰冷的光芒。我试图从各个不同的角度想像冰柱子像什么事物。是的,只要花一定的时间,总是能看出冰柱子像一个神仙或像我们认识的某个人。我一直对这种玩法乐此不疲。

鬈毛向我们这边跑来。显得神神道道的,脸上布满了夸张的兴奋。我和郭昕交换了一下眼色。我们都猜到鬈毛大概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发现。鬈毛一天到晚都是这种一惊一乍的表情。

我和郭昕都不喜欢鬈毛。鬈毛是个说话滔滔不绝的家伙,遇到什么事总要颠三倒四地说上几遍,还带着外地口音,发出来的声音怪怪的,又土又粗,就像他一头蓬勃的卷发和那张黑色宽大的脸膛一样常惹得我们发笑。我们不怎么信人任他,觉得他那张能说会道的嘴充满了大话和谎言。

我喜欢和郭昕在一起。郭昕安静而友好,常常不声不响地跟在我后面,让我感到很舒坦。只要你不把郭昕逼急,郭昕没有什么让人烦的。我只见过郭昕发过一次火,是有人说郭昕母亲同一个男人私通,郭昕忍无可忍,同那人打了一架。郭昕个子小,明显不是那人的对手,但那次他表现得很狂野,差点把那人的耳朵咬了下来。郭昕发起火来也是蛮吓人的。

鬈毛满脸讨好地对我们笑。我们没理睬鬈毛。鬈毛就自言自语起来:“真的,不骗你们的,我刚才见到一只巨大的老鼠。”

我们回过头去。鬈毛见我们注意了他的话,兴奋起来。他说:“真的,像兔子一样大的老鼠,全身都是白的,它就在鼓楼下面。”“可能就是一只兔子吧。”我说。“绝对不是一只兔子。因为它的尾巴很细,兔子的尾巴没有这么细的。”

鬈毛的描述勾起了我们的好奇心,我们就跟着鬈毛去看那只如兔子一样巨大的白色老鼠。我们踏雪来到鼓楼,找了半天,没有发现老鼠的影子。“老鼠呢?老鼠哪去了?你妈的又骗我们。”我质问道。

鬈毛的脸上露出委屈的神情,那样子好像他恨不得自己变成一只白色的老鼠以证明他没说谎。“我没骗你们。它刚才就在这儿的啊。在雪地上,晒着太阳,好像睡着了。”

鬈毛开始滔滔不绝起来。他不厌其烦地描述那只老鼠。他说那老鼠的毛发在阳光下发出银色的光泽,它的爪子是黑色的尖利的,它的眼睛是红色的,看上去很惊恐。“你不是说它睡着了吗?你怎么又看到他的眼睛?”“真的呀,它刚才就在这里的,它一定是跑了。”鬈毛说。

我们没理睬鬈毛,他越是想证明他的诚实,我们脸上那种不信任的不以为然的表情就越明显。鬈毛见我们不信,又开始重头说起。这回他描述得更仔细了。我们被他的话轰炸得很烦躁。我克制着自己不说话,我知道我如果回答他一句,鬈毛会还你十句。郭昕却忍不住了,他说:“你妈的有完没完?我们都听懂了知不知道?你这人话怎么这样多!”

鬈毛平时对郭昕是不服气的,奋起还击:“生着嘴巴就是用来说话的。有本事你一句话也不要说。”“我试给你看,我可以一个星期不说话。”郭昕一脸不屑。“你如果做得到,我可以给你一包香烟。”鬈毛回嘴。“你说话算数吗?你不是说大话吧?”“当然算数。”

他俩打起赌来。他们要我做中间人。郭昕从明天起一个星期不说话,如果郭昕做到了,鬈毛输给郭昕一包五一香烟。我认为鬈毛是输定了。我对郭昕很有信心,我相信郭昕是可以做到一个星期不说话的。

正是寒假的时候,不用去学校,可以满世界去撒野。第二天,我在里弄里见到郭昕。我已忘了打赌之事,问他今天去哪里玩。郭昕没有回答我。他指了指自己的嘴巴,摇了摇头。我才记起打赌的事来。郭昕已经自动地在执行自己的承诺了。他不说话,我觉得很扫兴。看来今天郭昕的存在与不存在没有什么区别。一个不说话的人就等于像空气一样。

鬈毛气喘吁吁地跑来,他没站稳就对郭昕说:“你没说话吧?”

郭昕睁着他那双漂亮的大眼睛,望着我。我反应过来,说:“没说过。”

我们朝鼓楼那边走去。鼓楼年久失修,看上去破破烂烂的。那柱子上的红漆已经剥落,城墙上的砖块有不少地方松动了,那些飞檐因为破损严重,失去了往日的气势。鼓楼在萧杀的冬天看上去似乎有点岌岌可危。不知怎么搞的,鼓楼本来是古建筑,上面却造了个西式钟楼。那钟也不够准时,经常清晨给你来个十二下,很煞风景。据说造西式钟楼同我们这个南方城市的崇洋风气有关。街道两边的梧桐叶已经凋零,枝丫光秃,显得无精打采。

鬈毛一直跟在我们后面。我停下来问:“你跟来干什么?”“我不同郭昕在一起我怎么知道他说没说话?”鬈毛振振有词。

看来我没有理由拒绝鬈毛随行。鬈毛见我们同意他一起玩,脸上露出得意来。一会儿,他开始逗郭昕,试图引郭昕说话。我想阻止鬈毛这种做法,我认为这种做法涉嫌违规。但因为事先没有讲明,我这个中间人不好偏袒郭昕。

鬈毛指了指墙上那幅“为人民服务”的标语,问:“郭昕,你看那怎么念?”

郭昕白了鬈毛一眼。鬈毛得意地笑了。

这一天,郭昕没什么差错。他眼神安详,一副胜利在握的模样。只是我被鬈毛没完没了的话语弄得不胜其烦。

可到了第二天,郭昕明显地急躁起来。面对鬈毛的语言洪流,郭昕的身体动作变得越来越丰富。他一会儿搓手,一会儿梳理自己的头发,一会儿扭动身子(好像他全身都在发痒似的)。郭昕看上去显得很难受也很紧张。

鬈毛却不放过郭昕,他还在向郭昕狂轰滥炸。鬈毛从一个话题说到另一个话题。他说,“郭昕,我告诉你,经常到我们街区来的货郎担和养鸽人家的妻子关系暧昧,你知道吗?……”又说,“郭昕,有的人为什么一生出来就会头发发白成了‘白头翁’,那是因为缺少一种营养。你知道是什么营养吗?不知道吧,是因为缺少黑色素……”鬈毛也不放过我,对我说,“你应该接受冯立三老人送给你的

木壳收音机

,你把它放到他的棺材里,可惜了……”

我被鬈毛滔滔不绝的口才弄得十分头痛。我开始担心郭昕还能不能坚持下去。

第三天,鬈毛对郭昕说的话更加具有攻击性了。鬈毛说:“郭昕你聋了吗?我在骂你呢。我知道平时你在心里骂我,我知道。现在我可以骂你了。我骂你,你没办法,因为你现在不能说话。”

我知道鬈毛不会正式骂郭昕,他只不过是打打擦边球。郭昕没说话,但他已明显地狂躁不安起来。他双眼混浊,眼神中有一种醉鬼似既呆滞又残忍的光芒。“郭昕,你为什么这么白呢?你妈为什么把你生成一个小白脸呢?郭昕,我不骗你,你长得像个娘们,以后没有女人会看得上你。姑娘们都喜欢我这样的,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长得黑。”鬈毛脸上露出自我陶醉的表情。

郭昕再也忍受不了啦。听到鬈毛说他以后成不了男子汉后,终于爆发了。郭昕先是不可遏制地扬扬拳头,然后痛苦地吼叫道:“我日你奶奶的×!我日你妈妈的×!我日你外婆的×!我日你姐姐的×!我日你全家的×!你妈的说的都是放屁,都是垃圾,你妈的是流氓,是……”

那真是一条汹涌澎湃的语言的洪流。过去三天,所有的话囤积在郭昕的肚子里,他的肚子已成了个语言水库,现在终于起闸了,于是各种各样的词语汹涌而出。

对此,我很吃惊。我从来没有想到安静的郭昕竟会说出这么多脏话。那一刻我觉得郭昕像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变成了一个长舌妇。事实上这次打赌以后,郭昕真的变成了一个说话的能手。这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奇妙的变化只有郭昕知道。“不说话是多么难受啊。”后来郭昕总是喋喋不休地重复这句话,让我很烦。

郭昕开口说话让鬈毛得意洋洋。鬈毛说:“看看,看看,他输了,他的话比我还多呢。我早知道他是会输的。”“我日你妈!你去试试看,你一天也做不到,而我熬了三天。”郭昕不服。“你以为三天不说话很了不起,我做给你看看,我也可以三天不说话,你敢不敢打赌?”“我日你妈!你妈妈才不敢。”

这样他们俩又打起一个赌。他们又让我做中间人。我认为鬈毛必输无疑,他就是一个小时也坚持不住。我当然愿意做这赌局的中间人。

然而郭昕又一次输了。我不知道鬈毛的脑袋里发生了什么,总之不可思议的奇迹在鬈毛身上出现了。刚开始,如我所想,鬈毛在郭昕放肆的脏话中显得焦躁不安,他那头卷发像充了电似地一根一根地竖了起来。但是到了第二天,我发现鬈毛的眼神突然平和起来,头发也变柔顺伏贴。到第三天,我见鬈毛眉头舒展,眼神安详平静,脸上挂着神秘的笑容。那笑容令人想起冰凉而舒心的雪莲花。我知道鬈毛做到了。这意味着郭昕又一次输了。

老实说,赌局结束以后的一段时间,我没有注意到鬈毛的变化。由于成见和我们自身的势利,尽管鬈毛其实并没像众人说的那么令人讨厌,但我们都不愿意和他混在一块。有一天,我突然意识到我已经有好长时间没和鬈毛玩了,我很奇怪鬈毛怎么没像往常那样纠缠我们。往日我们不理他,他也要跟着我们的。我就是这时发现鬈毛身上这个奇迹的。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鬈毛竟然变得不爱说话了。

我最初怀疑鬈毛是不是又在同什么人打赌。他像打赌一样坚持着沉默不语。后来发现鬈毛没同任何人打赌,他显然是有意不说话,并且看来他不说话体验到了我们无法体验的快乐。这让我感到好奇。但我想来想去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我不能理解鬈毛,我觉得这或多或少有点怪异。我很想问问他是不是脑子出了什么问题。

有一天,我在鼓楼碰到鬈毛。我十分友好地打招呼(以前我对他可是居高临下的)。我问他最近怎么不来同我们玩。他笑了笑,态度和平。我说:“鬈毛,你们是怎么了,现在郭昕这家伙一天到晚说个不停,而你却不愿说话了,你们是怎么回事?”

鬈毛笑了笑,沉静地说:“我过去说话太多,我知道你们很讨厌我。我自己也讨厌自己啰嗦。可我说得越多就越控制不住自己说话,结果老是喋喋不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鬈毛,你还是说话好,你不说话我感到很怪。”我说。

鬈毛摇摇头,然后神秘地指了指自己的心说:“你也去试试,不说话就会听到这里的声音。”“什么?”我没听懂。“试试就知道了。”鬈毛诡秘地说。

鬈毛的话我听进去了。我打算试一试不说话的滋味。但我没坚持一个小时就烦了。我想,除非我是哑巴,否则的话我干吗不说话?有时候我看到鬈毛不说话就故意说得很多,好像在同什么人赌气似的。

不久以后,鬈毛就赢得了大家的尊敬。

一天,我们学校来了一个老大爷。他向校长打听一个卷发男孩。他说,这个卷发男孩是他的救命恩人。“是他救了我,那天晚上我不小心跌入了护城河,是一个卷发男孩跳到河里救了我,没有他我肯定没命了。”老人激动地说,“我要找到他,他好像是个哑巴,他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话,我问他名字他也没说,我想他一定是个哑巴。”“我们这个学校没有哑巴。”校长说。

但老人坚持要一间教室一间教室地找卷发男孩。他说:“如果在你们这里没找到,我就去另外的学校找。我一定要找到他。”

结果,老人在我们班一眼就认出了鬈毛。我们最初还以为鬈毛又犯了什么偷鸡摸狗的事情,因为老人激动地拉着鬈毛,而鬈毛一声不吭,像犯了什么错误。老人把鬈毛领到校长面前,说:“就是他,就是这个哑巴。”“他不是个哑巴,他看来是个活雷锋,是个少年英雄。”校长笑着说。

鬈毛救人不留名的事迹很快传遍了我们这个城市。这个城市的所有学校都得到一个通知,号召大家要向鬈毛学习。我们这个城市的一个无线电台的记者来采访鬈毛,他问了鬈毛十多个问题,鬈毛却只是笑,就是不开口说话。如果非要回答的话,他也只用是或者不是。记者于是写了一篇广播稿,表扬鬈毛是个谦虚、谨慎、戒骄戒躁的英雄。鬈毛当然也听到了电台的广播。我们发现,鬈毛听到明显地把他拔高的地方就会脸红,他那张曾令我们讨厌的宽大的黑脸上呈现出可爱的忠厚的气质。我们到这时候才算了解鬈毛,虽然鬈毛过去说话过多,但他的本质上应该是很实在的。

这以后,我们大家忘记了鬈毛的过去,忘记了鬈毛粗鄙的外地口音,忘记了鬈毛的黑脸,忘记了他没完没了的大话。我们都变得很尊敬鬈毛,特别是女生,都很喜欢接近鬈毛,因为安静的鬈毛看上去给人很有安全感。

多年后,鬈毛成了西门街酒厂一个不错的酿酒师。或许他因为不说话而尝到了甜头,或许是别的我不能理解的原因,总之,一直以来他保持着沉默寡言的习惯。他的人缘一直很好,评先进生产者时大家都投他的票,他总是能当选。从我们街区的观念来说,他过得不错。

现在你如果来到西门街,你会发现一个头发卷曲眼神安详的男人,他总会对你友好地微笑,但他不会同你说话。假如你问他一些什么问题,那他只用是或者不是来回答你。木壳收音机

木壳收音机长五十公分,高三十五公分,机身呈玫瑰黄,其原木纹理清晰、生动,犹如阳光下的云朵,透出神秘的气息。

在七十年代,我所在的西门街区除了冯立三老人没人拥有一部收音机。那时候,整个街区非常安静,许多比我年长的小伙子和姑娘们都去乡下务农了,街头冷冷清清少有行人。所以,我们总是能听到西屋冯立三老人的房间里传出各种各样的声音:枪声、马蹄声、人声,还有音乐和样板戏,我们都知道那是木壳收音机发出的声音。那声音神秘、清凉,回荡在七十年代简陋而陈旧的街区。特别是在傍晚,收音机发出的声有着不同尘世的孤寂和清冷,一如冯立三老人古怪的行为让我们感到好奇。

冯立三老人居住的西屋的房门总是紧闭着。他很少出门。他只是清晨时从屋里出来去菜场买点蔬菜。我很少碰到他,偶尔在街头相遇,他从不和我打招呼。他身上的衣服已洗得灰白,但非常整洁;他的头发呈银色,发质粗硬,梳理得一丝不乱。往往他买回来的都是菠菜豆腐。我对他所知甚少,只知道他好像没任何亲人,是个孤老。作为他的邻居,我总能听到西屋的房间里整日缠绕着木壳收音机的声音,却不知道他在干些什么。我因此对他充满了好奇心。

那个时候,我几乎无事可做。我就读的街区小学基本上处于瘫痪状态,我老是逃课。我穿梭在街区狭长的街道上,观察自己在阳光下的投影千变万化。我对着墙做出各种各样的动作,于是墙上就会呈现出各种图案。我这么玩最初还有点新奇,但时间一长我就感到无聊。于是我就想像从书上看来的过去时代的战争。在我的想像里,战争没有邪恶的一面,战争造就了生活的无限可能性,让人感到浪漫而温暖。战争还让我想起延安、革命和共产主义这些词语。但我生不逢时,和平年代的生活一成不变,我不知道有什么令人激动的事情要我去干。

木壳收音机里的声音也能激发我的诗意想像。有一天,那墙壁上爬满青苔的大门紧闭的西屋传来模糊不清的战争的声音。我听到一群人在冲杀,那嘹亮高亢的号角是我军的冲锋命令。我知道那是影片《打击侵略者》录音剪辑。我的心跳骤然加剧,木壳收音机传来的是一种温暖的存在,这声音像水波似地包裹了我。我不安地在西屋四周来回走动,倾耳聆听。木壳收音机的声音使简陋的街区显得深邃幽远,与众不同。

我看到西屋门没有关紧,门裂着一条缝。我的心头一阵狂喜。我知道门没有上榫,我只要轻轻一推便能进去。快乐和恐惧在门吱吜一声开启时在我的体内发酵。我非常担心冯立三老人对我这个不速之客做出什么意想不到的举动。

里面悄无声息。我跨入门槛,看到冯立三老人坐在西窗一缕阳光下,耷拉着头,显然睡着了。西窗很高,实际上有点类似天窗,室处射入的光线非常明亮,刺人眼目。我注意到尘埃顺着光线舞蹈而上,它细小的亮片闪烁着,像一些有着自己生命的小精灵。

木壳收音机放在一张陈旧的八仙桌上。由于屋内昏暗,原本的玫瑰黄变成了暗红色。木壳收音机的表面十分光滑,有些地方油漆已经褪去,露出原木的颜色。我猜想冯立三老人的双手一定无数次在上面抚摸过。

木壳收音机频率显然没有对准,于是战争在一片单调的尖锐的杂音中进行着。我小心地伸出手去,想把它调准一点,让战争更清晰更逼真。当我的手快要触摸到收音机时,我耳边响起严厉而坚定的声音:“你想干什么?你是不是想偷我的收音机?”

我吓了一跳。西窗下冯立三老人完全醒了。他双眼睛炯炯,十分锐利。“不,不,我不会偷你的收音机,我只是想把它调得清晰一点。”

我慌忙逃出了西屋。跨过门槛时,我绊了一跤,双手落在沿街的石板上,擦破了皮,血丝一下子渗了出来。我一点也感觉不到痛,一口气跑出很远。我远远听到木壳收音机发出的声音,心中不免有点伤感。

除非是雨天,每个晴好的午后我总是逃课。我害怕让大人们发现,总是像一只害怕被猫逮到的耗子一样在街区弯曲的胡同里惊惶窜逃,直到身边无人,才平静下来。

我经常孤单一人,没有玩伴,而游戏总需要两个人以上。我从书包里摸出一颗闪烁着七种颜色的玻璃弹子,放在地上弹了一下。玻璃弹子滚出很远。现在,学校里应该是课间休息了吧,他们一定在操场上撒野。想起十分钟后即是漫长而枯燥的四十分钟上课时间,我宁愿一个人在街头晃荡。

我跟着玻璃弹子前进。我的耳边飘来音乐声,我知道那只能是木壳收音机发出的声音。

我喜欢木壳收音机里的那个世界。在我的感觉里,那个世界同我所在的街区完全不同,那里有各式各样的人,有军队和大炮,有珍宝岛和苏修,有帝国主义及其走狗,也许里面还有新式的日本矮子车——我有幸在我们街区看到过一次,它小巧精致,在阳光下一晃而过仿佛昙花一现。然而这些事物距我那么遥远,全然与我无关。我觉得自己是多么不幸,我永远走不进那个世界。

我害怕进那西屋。我站在西屋的西窗下,想像着屋子里面的冯立三老人。他在干什么呢?他是不是又在打盹?我觉得他真是个怪物。我听到收音机在《东方红》的开始曲后,播放了一条让我震惊的新闻:美帝总统尼克松访问我国了。我感到不可思议,这样的反动派怎么能到北京来见毛主席呢?正当我困惑不解时,里面传来一个愤怒的声音:“请不要在外面偷听,你究竟想干什么?”

当我弄清楚这是冯立三老人发出的吼叫时,撒腿就跑。让我不敢相信的是这个老头的声音竟然如此洪亮。

我不敢再接近西屋了。每个太阳朗照的午后,我穿过这片街区去码头玩。那里能见到各式各样的人。在我的感觉里,码头之外就如同收音机里的世界,遥远而美好,却是我永远走不进的世界。这令我分外伤感。

阳光依旧很好,我正背着书包在街头茫然行走。我低着头专心致志看着脚下的路。我的口很渴,我希望在地上捡到五分钱,这样我可以买一支棒冰吃。不知什么时候,一个黑影从地上飘了过来停在我面前。我顺着黑影往上看,看到一个老头。由于逆光,好一会儿我才辨认出站在我前面的竟是冯立三老人。难道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吗?足不出户的冯立三老人也到阳光下来了。他还是穿着那套整洁的灰白色衣裳,银发散乱了,一根一根地竖立在阳光下,他原本苍白的脸变得漆黑,口中喘着粗气。我感到他在怒火中。不过这会儿我是不会怕他的,这不是在西屋,而是在太阳下。

可是,他竟一把抓住了我,说:“我的木壳收音机被人偷走了,我知道一定是你偷的。你一直在打它的主意。你赶快还给我。”

我一下子被他弄懵了。我有一种天塌下来的感觉,周围的阳光顿时消失,眼前一片黑暗。一种受人怀疑的屈辱与平白无故遭受的冤枉让我发出痛苦的哭声。我说:“我没偷你的木壳收音机,我没偷,你怎么会认为是我偷的呢?”

看到他如此威严而正义的神情,我显得有点底气不足,即使我没偷也无法使自己彻底坦然。“如果你不还给我,你就等着,等着民警来找你。”他说。

他扭头走了。他的手反靠在背,胸也比以往挺拔,步态健朗,带一股子豪气。此刻,我没有从这个老人身上看到他在清晨买菜时的那种苍白,也没见到他在西窗下打盹时的那种憔悴,他的银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像一群随时准备战斗的勇士。

日子一下子变得漫长而动荡起来。我不安地等着民警的到来。我们的街区没有了木壳收音机的声音,显得更加安静,我觉得一种潜在的危险离我越来越近。

我不能被动应对,坐以待毙。我得有所行动。我想,我如果找出那个偷木壳收音机的人或找到木壳收音机,那冯立三老人就不会再对我有所怀疑。

我开始在我们遍布着低矮老屋的街区寻觅。我知道那个偷窃者一定会让木壳收音机发出声音的。

太阳温暖地照在这个苍老的街区。没有一丝风。四周安静极了。我像一只猎犬那样竖着耳朵。我几乎能够辨认出一根针掉落在地上的声音。

一连几天,我没去上学。我一条街一条街地寻找,试图发现木壳收音机的蛛丝马迹。我一无所获。

我明显地瘦了。冤枉这事儿有一种看不见的力量,会把人压垮。我双眼深陷,眼中散发着病态的光芒。

我快要失去信心了。我在永江边一个堆放防洪物资的仓库边撒一泡憋了很久的尿。由于绝望,这泡尿撒得无精打采。就在这时,我的耳边突然出现了我盼望已久的熟悉而温暖的声音。啊,木壳收音机!我苦苦寻找的木壳收音机!此刻它正发出自己的声音!那收音机的声音像水一样把我淹灭了。我一个激灵,尿一下子憋了回去。我辨认声音的方向,然后,我听到那声音是从一间低矮的木房间里面传出来的。

那刚好是黄昏时分,夕阳挂在这个城市的西边,呈现梦幻般的红色。整个城市像在红色染缸里浸泡过一样鲜艳夺目。我爬到木房子的窗口往里瞧。木壳收音机孤独地唱着一曲我非常熟悉的样板戏。

我感到我不是在跑,而是在飞。我像一只鸟那样在空气中穿梭。我的速度比木壳收音机发出的声音还快。没一会儿,我跑到了西屋门前。我喘着粗气,举手敲门。一阵嘭嘭嘭的声音过后,冯立三老人步履蹒跚地来开门,一见到我他马上振作起来。我说:“我找到了,我找到了木壳收音机。”

不白之冤在我不懈努力下得以清洗,我为此而感到骄傲。我们街区又有了木壳收音机的声音。这是得而复失的声音,是我找回来的声音。听着这样的声音,我倍感亲切。现在,这声音终于同我有了某种联系。

只是那木壳收音机的主人是个怪物。我不想再同他打交道,也不会再次踏进西屋了。

第二天下午,我早早地从学校逃课回家。家里人都去忙自己的事去了。我得找点事做。我开始拆我家的闹钟。我想看看闹钟是怎样工作的。我正要打开盖子时,门口出现一个人影。我吓了一跳。闹钟哐当一声砸在地上。

来人是冯立三老人。他躬着背,脸色又恢复了往日的苍白,双手在微微颤抖。他向我友好地微笑。我读懂了他的笑,那笑带有歉意。我一下子原谅了这个古怪的老人。他说:“你能到我里来一趟吗?”

这是一种友好的表示。我虽然觉得他是个怪物,但我没有理由拒绝他。我草草地把钟盖盖上,跟着他来到西屋。

他的房间还是像上回我所见的那样昏暗,木质地板很光滑,看上去一尘不染。八仙桌上的木壳收音机沉默着,散发着暗淡的光泽,好像收音机正为没人开启它而沮丧着。

冯立三老人走到木壳收音机旁,紧闭双眼,用颤抖的手抚摸它。他“啪”地打开了收音机。收音机发出一阵噪音。他开始调谐频率,并喃喃自语起来:“五五零赫兹是中央电台,它的音质带着金属声。这是七二一赫兹,是我们这个城市自己的声音,它细腻甜润就像我们南方的山水。这是上海台,它的波段是一零二赫兹……”

他滔滔不绝地说着,自始至终闭着双眼。这会儿他苍白的脸上出现了一块一块极不规则的红晕。他的一只手在轻轻调节旋钮,另一只手在木壳收音机上来回抚摸,像是抚摸着婴儿细腻的肌体。

他演示了一遍,然后睁开眼,和蔼地对我笑笑,说: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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