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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16 23:56: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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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日)江国香织

出版社:南海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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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国香织:好想痛痛快快哭一场

江国香织:好想痛痛快快哭一场试读:

隔阂

裕树把车停在家门前。这里是车流量很小的住宅区,路也比较宽,所以没有问题,至少车的外侧有足够的空间。他注意到关掉汽车引擎到打开副驾驶座的车门隔了几秒钟。那是志保为了坚定下车的决心需要的几秒钟。志保现在绕到驾驶座的一侧,把头探进后座的车门,正在取一个大箱子。那个用淡黄包装纸包着的箱子上系着粉红的宽丝带。“为什么不下车?”

志保抱着箱子嘟哝了一句。裕树觉得她的声音中没有不自然的因素,也没有焦躁的成分,似乎不带感情。即便带有什么感情,自己也无法理解。“下车。”裕树回答着下了车。他看见对面房子的阳台上正晾晒着橡胶潜水服和脚鳍,不禁露出微笑,心想,对面的男孩在我结婚离开家的时候还是个初中生,不知不觉竟然到了潜水的年龄。“笑什么?”

这次,志保的声音中微微搀杂着一丝焦躁。“我不能笑吗?”

志保没有理睬裕树。

进了大门,穿过能充分体现园丁的技术和细心照料的庭院,裕树觉得此刻的步调简直像要去参加葬礼。硕大的枇杷树上果实累累,压弯了树枝。

裕树还清楚地记得志保轻快地跳过院子里的踏脚石的情景。“小时候,你就是这样跳来跳去的?”

那时志保转过头,用开玩笑似的口气说。当时她的笑脸上充满爱意,那笑容甚至能感染周围的人。“离婚的事,今天先不提。”

在拉门前停下脚步,志保又重复了一遍两人出门前已商量好的事,然后把抱在怀里的箱子塞给裕树,轻轻吸了一口气,拉开拉门。“大家好。”

志保的声音如此明快,裕树有些佩服她了。母亲从厨房里出来,妹妹从二楼走下来,门口立刻充满欢迎声、寒暄声和笑声。这是由女人们进行的、专为女人设定的仪式。“这个给你。”

裕树把系着丝带的大箱子递给妹妹。“在睡觉?”

志保指着二楼问,犹如配合默契的夫妇的联手表演。尽管不愿想起,裕树耳边还是回响起昨晚志保边洗碗边说的话:“我知道这样不好,可我就是讨厌你妹妹。”

志保还说过:“一到你家里,我就感觉没有自己待的地方。”

妹妹阿梓离过两次婚,第二次离婚是在怀孕八个月的时候,回到娘家后顺利生下了孩子。今天是这个孩子一岁的生日。

裕树和阿梓兄妹的关系并不是特别好,按周围人的说法,他们是“斯文稳重的哥哥和争强好胜的妹妹”,因此有些合不来的地方。但裕树认为这极其自然。他爱自己的妹妹,也觉得妹妹对自己很重要。“噢,你们来了。”

父亲正在客厅里等着。“打麻将吧,打麻将。”

裕树的父母喜欢打麻将,甚至把一间六叠大的和室做了打麻将的专用房间。“现在?”

家中以前一般是在饭后打麻将,所以裕树略带惊讶地问。“老伴,现在也可以吧?饭菜差不多准备好了吧?”

听到父亲充满期待的声音,母亲在厨房里回答道:“好好好。不趁着小霸王睡觉时玩,会被她捣乱的。”“现在已经能抓着东西站起来了。”阿梓插嘴道。

在麻将屋中,也准备了志保的坐垫。那可以说是观众席,设在裕树的座位旁边。在四个主要的坐垫旁边,放好了盛有烟灰缸、酒杯和湿毛巾的烟具盘,裕树盘中的酒杯和湿毛巾都是双份。“老头子,把香槟打开。”

母亲拿来酒瓶。“裕树,你也陪着喝一杯吧,离回去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呢。”

裕树清楚地感觉身边的志保一下子正襟危坐。

一起干杯后,从类似小型手提公文包的容器中拿出了牌和骰子。“裕树,你要是教会志保就好了。”

母亲的话中没有任何恶意,她微笑着冲志保说:“这东西,记住了就很简单的。”

父母早年就喜欢叫人一起玩麻将。裕树和阿梓是看着他们打麻将长大的,小时候如果被叫过去一起玩,他们也挺高兴。但裕树只是和家人及父母的朋友打麻将,不论是学生时代还是参加工作后,在外面从未主动玩过。他还没有热衷到那种程度。“这个,我可以喝吗?”

志保把裕树的酒杯拿在手中问,裕树点点头,她一口气喝了下去,说:“我非常喜欢喝香槟。”

没有人附和她,这句话显得有些多余。

裕树初次遇到志保的时候,她也在喝香槟。那是在朋友的婚宴上,地点在白马村。新婚夫妇是在滑雪场相遇然后坠入爱河的,所以在滑雪场举办宴会,那个时代盛行这种方式。

和不会打麻将一样,志保也不会滑雪。当然那天参加婚礼的人不可能滑雪。当时毗邻滑雪场的酒店中,志保在宴会场的窗边看着夜场照明灯下滑雪的客人,说:“他们看上去真开心啊。”

说这句话时,志保的表情中没有丝毫憧憬,裕树颇感诧异。“要不要我教你?”

裕树擅长滑雪,所以才这样说,可志保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他,依旧盯着窗外回答道:“谢谢。”

那是能让对方明白的语气,显然不是接受,而是拒绝。

随后,她忽然把视线转向会场,问道:“你怎么看那些人的盛装打扮?”

新娘的朋友们确实都是盛装打扮。“你怎么看”是志保的口头禅,但当时的裕树还不知道。志保没等裕树回答,就说:“太不像样了,炫耀似的打扮得那么花枝招展,简直像是在舞会上等待王子挑选的小市民。”

那时志保在和怎样的男子谈恋爱呢?裕树到今天也不曾问过。

虽说是半庄制麻将,没想到很费时间。裕树之外的四个人喝白葡萄酒,裕树喝麦茶。母亲有几次去厨房瞧了瞧,阿梓有两次去卧室看女儿,第二次把女儿抱了下来。“她醒了。”

在裕树的眼中,孩子看上去像个懒洋洋的物体,由个子小巧的阿梓抱着显得太大了。虽说醒了,可还睡眼朦胧,正用小手把不知是口水还是眼泪的透明液体抹得满脸都是。阿梓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到榻榻米上。“都长牙了,裕树,快看。”志保说。

孩子吮吸着大拇指,脸贴着阿梓的大腿翻了个身。阿梓一脸认真地盯着自己的牌,只用右手抚摸着孩子柔软的头发,那动作看上去几乎是无意识的。“碰。”

阿梓抚摩着孩子的头发,吐字清晰地说。已是下午六点多了,裕树觉得肚子饿了。看情形,父亲和阿梓两人胜的可能性大。

裕树忽然感觉待着很难受。每个人重复着单调的动作,断断续续地说着重复的故事,如家中某个朋友的消息、父母去过的温泉(听说他们在那儿见到了鹿)等,让现在的裕树觉得相当遥远。赤绘的烟灰缸、拉窗下的小壁橱,这个房间中的一切依然原封不动,但裕树感到的不是亲切,而是怪异,像产生错觉时那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你是不是以为我有情人?”

半年前,志保这样问过裕树。那次两人难得地一起去看电影,在回家的地铁里志保这样问。当时她还是一副让人读不懂的表情。“有吗?”

两人并肩站着,裕树手抓吊环,向眼前的玻璃中映出的志保问道。“没有。”志保回答着,哧哧地笑起来,“我不会去找什么情人,而且从来没有过。可我却想跟你分手,这是不是比有情人更恶劣?”

裕树有过情人,一起去旅行过两次,吃饭和做爱的次数估计是旅行的三十倍左右。但仅仅在最初能得到欢愉,后面剩下的只是煎熬。不论是对志保还是对那个女人,他都感到内疚。和志保在一起的时候肯定想见那个女人,而和那女人在一起的时候又必定想见志保。与情人分手后,心灵得到了平静,裕树似乎一下子解脱了。

最后这局麻将是阿梓赢了,她说:“赚的钱够买牛奶了。”阿梓打麻将的风格依然如故,咋咋呼呼。“你真厉害。”

志保说着向阿梓举杯示意,阿梓没有理睬。

小时候,阿梓总被别人误认为是男孩子。她长得瘦瘦的,肤色较黑,只有一双眼睛大而有神。长大后,她喜欢挑扎眼的流行服装穿,现在依然干瘦,皮肤依然那么黑,但已经成了有女人味的母亲了。不过在裕树心中,眼前的这个妹妹还和过去一样,还是顽皮聪明的阿梓。“我喝醉了。”

房间里只剩下两个人的时候,志保说。“在这个家里,光喝高级酒。”

刚进门的时候,就知道晚饭是中餐,已经闻到了干香菇熬汤的味道和炖肉的香味。现在整个家中都弥漫着饭菜味,浓度之高甚至可以看到在空中飘荡的香气。“裕树,你也陪着喝一杯。”

手拿啤酒的母亲又说了同样的话。“小霸王”已经完全清醒了,现在正被皮带固定在婴儿专用座椅上,露着仅有的两颗下牙笑。

母亲拿手的水饺对裕树来说是无可挑剔的亲切味道。父亲在席间朗诵了自己作的汉诗,母亲则用短歌应战。当啤酒换成了黄酒,裕树之外的四个人全变得脸颊通红的时候,晚餐忽然结束了。笑声和谈话声戛然而止,源源不断的盘子也断流了。“真高兴。”父亲说,“是吧,老伴,今晚真高兴。”

每个人听来都觉得很怪异。重复了一次,变得更加伤感。“我现在正在上学。”

在这瞬间到来的沉默中,阿梓对裕树说,语气似乎毫不犹豫。“我想考取资格再去工作。”“什么资格?”“还不太清楚。”

又一次的沉默。“你去的是什么学校?”裕树问。“不要这样说。”说这句话的不是阿梓,而是父亲。“不要这样说?我什么也没有说呀。”裕树有些莫名其妙。

志保把一只手放到裕树的大腿上。“阿梓原本是个非常贤惠的妻子。”

母亲说。句尾上扬,像问句一样。“和人开车来的时候,为了能让他痛快地喝酒,阿梓总是自己忍着不喝,回去的时候又替他开车,真是有奉献精神。”

志保扑哧一笑,打破了第三次沉默。“因为我没有上过驾校。”

听了这句玩笑,只有阿梓一个人笑了。“啊,这当然无所谓,我也不会开车什么的,无所谓,无所谓。”

裕树茫然地听着母亲的话,心想在这一刻,估计父亲不会再觉得高兴了。

志保会离开吗?

此前一直觉得真要发生也无可奈何的事,忽然带上了现实的色彩,而且感觉已迫在眉睫。恐惧笼罩了裕树:志保会离开吗,会抛弃自己吗?

气温不太高,但这个夜晚非常闷热。裕树和志保感谢了父母的款待,然后告辞,父母和妹妹把他们送出家门。站在院中踏脚石上回头看,裕树感觉送他们的人就像三个无依无靠的孩子。走在前面的志保看上去又在笑。

坐上车,裕树略感疲惫,又觉得一下子自由了,正像和情人分手时一样。“吃了不少。”

裕树靠在车背上,松了一口气,又补充了一句:“总之,顺利地结束了。”

他也搞不清这是对自己说的还是对志保说的。听不到志保的回答,他扭头一看,吃惊地发现志保在哭。“怎么了?”

裕树从车后座上拿过纸巾盒递过去。他从未见志保哭过。“对不起,没什么,只是喝醉了。”

志保连声音都哽咽了,眼泪擦了又涌出来。“我知道这样对不住你,可我真的不知该怎么和那些人相处。”

说到这儿,她的鼻子好像塞住了,她擤了一下,接着说:“我们马上就要离婚了,可我还是这么讨厌那些人,这难道不奇怪吗?你怎么看?”

裕树无言以对,缩了缩脖子。“你问我,我也不知道。”

他转动车钥匙,发动了汽车。“稍微睡一下吧,那样就会平静下来。”

声音中透着露骨的不快和焦躁。“不用。”

志保哽咽着说,又扑哧一声笑出来。“家里的烤面包机坏了,你知道吗?我昨天拔牙了,用拔过牙的嘴和人亲吻了。尽管没有情人,可我也会和人亲吻的。一直没有清理冰箱,里面估计还放着去年的蔬菜、火腿和奶酪什么的,你知道吗?我们尽管在一起生活,却演绎着不同的故事,这些事你知道吗?”

志保没完没了地说着“你知道吗”。“我今天有礼物送给你,你不知道吧?那不是买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想送给你那种东西。”

裕树听得厌烦了,反复说:“快睡会儿,你喝醉了。”

车中弥漫的中餐味道让他不快,一个喝醉的人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也让他上火。

终于到了自己家,把车驶入车库的时候已近深夜,志保不再哭也不再笑了。不仅如此,她看起来甚至不再像自己的妻子。“等等。”

志保叫住了正要往门口走的裕树。“我刚才说了有礼物送给你,打开后备厢。”

裕树想起来了,吃饭的时候,志保从座位上起身,轻声让他把车钥匙给她。裕树给她车钥匙时想,她其实是拿出去取东西当借口,只是想去外面透透气。

志保的礼物和她下面说的话,裕树都无法理解。后备厢里放着一套潜水衣,一提起来,衣服就无力地垂成了人的形状。“你拿过来了?”

裕树说。在深夜的车库中,他盯着那令人毛骨悚然的黑东西,那看上去像什么人的空壳,又像残骸,尽管冷冰冰的,却让人联想到活生生的体温和气息。它离开了原来的主人,看上去好像不知所措,又像非常难为情。“我们曾经彼此相爱,但是真不可思议,现在已经完全没有感觉了。”志保说,“喂,对这事,你怎么看?”

如果洋一也能来该有多好

“我像独身女人一样自由,像已婚女人一样孤独。”

夏芽一边往旅行包中塞行李,一边想。

静子已经七十四岁了。夏芽的母亲早已去世,她并不熟悉别的这个年龄的女性,所以无从比较,但是以七十四岁的年龄来说,静子年轻得恐怕让人吃惊。在别人眼中,她大概是个女强人,这也许与一直从事的工作有关系。静子在浅草经营一家小餐馆。无论在丈夫生前还是死后,甚至在生育孩子期间,她都没有停止工作。

夏芽把所有必需的物品塞进羊羔皮和帆布制成的大旅行包中,包括内衣、香烟、书,还为爱美而总是穿得单薄的静子带了一条厚厚的披肩。

静子当然不知道夏芽坠入了情网,不知道她为此身心憔悴,也不知道她已经失去这段恋情。

路易是个混血儿,父亲是法国人,母亲是日本人,比夏芽小七岁。他个头高大,但身板瘦得像个少年,手却出奇地大。他抱紧夏芽时,总是把一只手放在她后背上,另一只手托着她的后脑勺,像是在庇护她,又像在支撑她,用上了力气。被这双手拥抱时,夏芽想,只要能在这个男人怀中,其他的一切,真的是一切,自己都不需要了。

在别人看来,这只是常见的外遇,夏芽略带自嘲地想。

路易是女装专卖店的店员,夏芽是那里的老顾客。两人的关系持续了两年左右。路易机智、细腻却蛮横。法国和日本这两个国家不同的文化不协调地集中在他身上。他说想成为摄影家,曾去京都、金泽、博多及冲绳等地旅行,拍了许多照片。

夏芽下楼走进厨房,把垃圾收拾到一起,擦拭了台面,关上煤气的总开关,把烤面包机、碗筷、放有面包的小筐摆在餐桌上,好让丈夫明天早饭时用,然后关好门窗去了车库。车库中并排停着两辆车,还堆放着木工工具和备用冰箱。

夏芽把旅行包放入汽车后备厢中,离开自己的家。

和婆婆静子一年一度的温泉旅行,已是结婚以来的惯例。除了过年,静子的小餐馆仅在去旅行的这两天停业休息。

高速公路上车辆较少,戴着太阳镜、脚穿旅游鞋的夏芽嚼着薄荷口香糖,加速越过超车线。隔着护栏能看到无精打采的高楼群。

出了高速公路,和煦的阳光下,车子在宽阔的道路上行驶,夏芽用手机通知静子到附近。在稻荷町的交叉口,接静子——那个身材矮小、浓妆艳抹的年老女人——上车。“哎呀,总算上车了。”

一坐到副驾驶座上,静子忽然说了这么一句话。那意思好像是说方向盘在左侧的汽车,副驾驶座离人行道远,所以光绕一圈上车就很费力气。“您早。”

尽管已接近正午,夏芽还是这样招呼了一句,单手从静子的膝盖上取过行李,绕个圈放到后面的座位上。这种时候,夏芽觉得日语很不方便,因为“中午好”无法加上敬语。“碰上这么好的天气,太好了。”

静子说着,露出了微笑。看来她临出门时在佛坛前拍手祈祷了,微微闻到一股线香的味道。

和静子去旅行,最初是由夏芽提出的,她当时深爱着那个成为自己丈夫的男人,想对养育这个男人的静子表达感谢之情。而且夏芽并不讨厌静子。儿子的公司经营状况良好,没有经济上的负担,但静子依然没有放弃经营小店,每天勤奋劳作。对于这样的婆婆,旅行也有一层慰劳的含义。

但是几次旅行下来,彼此间并没有多少话题,只不过晚上拘谨地并排睡在一起。尽管如此,旅行回来后,静子总会寄来字体娟秀的客气的道谢信,夏芽也会写好客气的道谢信寄去,虽然字体并不娟秀。

到伊豆那家常去的日式旅馆,开车需三个小时,途中休息了一次,两人一起喝了装在水壶中的热焙茶。这是专为静子带来的,因为她不喜欢高速公路休息站中难喝的茶。静子去厕所的时候,夏芽坐在长椅上等她。休息站中停放着许多汽车,有许多游客,其中有几个孩子,因而显得很喧闹。几只细长的银色蜻蜓飞了过去。“夏芽,你也去一趟吧。”

从厕所出来,静子说。夏芽感到不可思议,因为静子每次必定说“你也去一趟吧”。

夏芽只能说:“不用,我没关系。”

静子坐在夏芽身旁,她身穿乳白上衣和黑裙子,外面套着一件马海毛开衫,是以紫色为基调的混合色,干燥的嘴唇上鲜红的口红十分显眼,看来在洗手间重新涂过一遍。硕大的石榴石戒指与口红的颜色非常协调。

静子从用了多年的柔软皮包中取出巧克力,递给夏芽一块,自己也在嘴里放了一小块。路边不知名的黄花和高高的枯草随风摇曳。

夏芽忽然想起,就是在这个休息站,静子猜出了自己和丈夫之间没有性生活,那是婚后第三年或第四年的秋天。当时夏芽一下呆住了,不禁直勾勾盯着静子的脸,用出乎意料的强硬语气说:“这不关你的事。”

下午很晚才到旅馆。和往年一样,老板娘和领班出来迎接。这家历史悠久的老旅馆中,所有的房间都互相独立,虽然离海边较远,布置上却极尽奢华。

在门口脱鞋时,夏芽心中猜想,估计在这些人眼中,自己和静子是一对关系和睦的婆媳。“一路上累了吧?”房间里的侍者关心地问。“我一点也不累,因为开车的是她。”静子回答着,把放在红底白点小费袋中的小费递给侍者,又说,“麻烦你,晚饭的时候想喝这个,我用冰囊包着带来的,你再给我冰一下。”

她盛气凌人地吩咐道,把自己带来的一瓶葡萄酒放到榻榻米上。因为年年如此,老板娘好像事前叮嘱过,女侍者早有思想准备似的拿过去。夏芽想,就是看不惯婆婆这些地方。夏芽虽然对葡萄酒知道得不多,但至少清楚用冰囊冰葡萄酒不是恰当的做法。

房间里有专用的露天浴池,但静子喜欢大浴场。侍者出去后,她麻利地换上浴衣,一屁股坐在梳妆镜前开始卸妆。夏芽呆呆地在一旁看。静子从圆鼓鼓的硕大的卸妆乳霜瓶子中,用手指挖出了一大块白色乳霜,涂到整个面部,嘴半张半闭,似乎在用嘴巴呼吸。她翘起屁股,脸几乎要贴到镜子上,不停地用双手揉着脸。这时她的后背看上去非常纤瘦,由于上身前倾,透过浴衣能清楚地看到突出的脊梁骨。“那我先去泡澡了。”

卸完妆,静子说着走出了房间。

房间很宽敞。透过玻璃门能看到有露天小浴池的庭院。芒草和地榆按照茶室风格插在壁龛的竹笼中。

夏芽用手机给丈夫打了电话,告诉他现在已经到了,她感觉丈夫所在的地方离自己非常遥远。她打开行李,把明天要穿的衣服挂在衣柜中,然后静静地坐在窗边的藤椅上眺望庭院。“我像独身女人一样自由,像已婚女人一样孤独。”

夏芽又一次这样想。她从冰箱中拿出水来喝,双腿搭到玻璃小桌上。

路易住在原宿。那做过无数次爱的房间,夏芽连角角落落都记得一清二楚。积满灰尘的窗帘、堆得高高的摄影杂志、不知道为什么要摆放在室内的鞋子、破旧的地毯、收集的非洲民俗杂货。

夏芽也见过路易的父母。他们来日本玩的时候,曾一起在饭店吃饭,两人都性格爽朗,给人感觉非常好。

小夏芽。

路易叫她小夏芽。夏芽并没有感到这种称呼别扭,这倒是让她自己颇为吃惊。

小夏芽。

路易那率直的话语、爽朗的笑脸。

原宿那套公寓的狭小卧室里,有不知何时才换洗的床单、好像从来没有打开过的窗户、破破烂烂的地毯,和夏芽与丈夫的卧室有天壤之别。

小夏芽。

夏芽喜欢路易修长的四肢和突出的脚踝。

夏芽觉得丈夫已经注意到她有外遇了。妻子没有工作,却天天外出,而且多了许多新内衣。“咱们该结束了。”是夏芽率先向路易提出分手的,她觉得如果这种关系持续下去,自己会完全分裂。那个时候的夏芽以为分手是最明智的选择,她还模糊地想,只要不再发生肉体关系,自己的心就可以回到原来的家中。但是,坠入爱河也意味着失去了归宿。“啊,水非常好。”

静子回来了,她的声音犹如在吐气,脸色红润有光,浑身裹着温泉水的味道。“吃晚饭前还有时间,咱们出去散散步吧。”

静子说着,迅速地穿戴整齐。

虽说是散步,但要先开车去海岸。出了山道拐到国道上,是一大片相模海滩。再往下田方向走一点,就是杳无人迹的海滨沙滩。

在车中,静子兴奋地说这说那。“好像是去年,有一位晒海草的大叔,咱们去那儿看看吧。”

静子从手提包中取出软管护手霜,边往手上抹边说。

夏芽根本不清楚晒海草的大叔待的地方在哪儿,于是没有理会静子的话,随便找了一个地方停车,扶着她走下通向海滨的石阶。从海面吹来的风冷飕飕的,夏芽觉得风里有海水的腥味。现在太阳已落山,她没有戴太阳镜,不过依然嚼着薄荷味口香糖。“还是披上这个吧。”

夏芽把亮蓝色的披肩递过去,静子顺从地围在脖子上。绢特有的光泽,在灰蒙蒙的景色中看上去突兀而显眼。“波浪真高。”

两人在潮湿的黑色沙滩上并肩走着,夏芽讨厌干沙进入鞋里的感觉,一直沿着水边走。“如果洋一也能来该有多好。”

旅行期间,静子多次从嘴中冒出这句话,夏芽尽管内心烦躁,但还是附和道:“是啊。”

内心深处一直想着另一个男人,却在这里和静子一起看海,夏芽觉得很怪异。

路易说,他不在乎能否成为合法夫妻,还说:“即使你一直是其他男人的妻子,我也不在乎。只要我们在一起生活就行,这事非常简单。”

但是,夏芽却觉得是件难事,也是非常复杂的事情。和路易分手已经半年了,失落感远远超出了预想。表面看来很普通的生活,要过下去也不容易。

记忆——

和路易的恋情带来的是决堤般的记忆,那是骨子里的记忆。在那段记忆中,自己不属于任何人,单凭爱情就可以决定人生的一切。

但是,恋情已结束了。在夏芽要结束它之前,恐怕一切早已结束。“这个,你帮我给洋一带回去。”

蹲下捡浮木和贝壳碎片的静子站起身,表情天真地说。

旅馆的晚餐中有炸伊势大虾,当然每年都如此。有蒸菜和拼盘,还摆着其他精美的菜。夏芽和静子喝着自带的葡萄酒,慢慢地品尝各种美味。

吃饭时,静子断断续续地聊着各种话题,有饭馆客人的故事、亲戚女儿的事,还谈到了职业棒球选手。静子喜欢职业棒球,据说以前经常去看大学的棒球赛。夏芽听着这些,忽然想喝威士忌。

路易也喜欢喝葡萄酒。或许是受父亲的影响,夏芽喜欢喝威士忌。但每次说到威士忌,路易总用教育孩子般的口气说,那应该在饭后喝。“夏芽,你小时候身体健壮吗?”

静子这样问时,夏芽才意识到没有听静子在说什么,只好含糊地回答:“健壮?嗯,可能吧。”

静子微笑着说:“那再好不过了。”

估计静子又要说儿子小时候总爱得病的往事,那些话夏芽听过无数遍了。静子多年从事服务业,所以说话极少重复。她肯定有在战争时期受苦的经历,但夏芽一次也不曾听她讲过,只有儿子体弱多病的往事例外。

夏芽已记不清楚自己儿时的情况了,应该是个喜爱看书的不起眼的孩子。记忆中的自己好像要比现在成熟得多。或许确实如此,现在心里的感觉远没有以前踏实。“妈妈,如果我和洋一离婚了,你会吃惊吗?”

夏芽忽然提出了这个问题,连自己也很意外。“不会特别吃惊。”

静子立刻作出了回答,随后表情极为认真地问:“怎么?你们会那样吗?”

她的样子看去与其说是担心,不如说近似好奇。“不会。”夏芽说着微微一笑,“对不起,只是问问而已。”

静子拿筷子的那双刻满皱纹的手,还有手指上硕大的石榴石戒指,夏芽都觉得都非常美丽。

吃完饭后,两人一起在房间配的露天小浴池中泡澡。尽管每年都如此,但夏芽怎么也无法习惯。有时她想干脆提议各泡各的,那样舒服多了,但从屋内就能看见浴池,专门等着洗澡也会让人不自在。所以每年都是在静子的催促下,两人一起进去泡。

浴池四周围着岩石和木材。“这里的温泉真不错。”

夏芽想向静子表示,自己也喜欢这样一起泡澡,同时注意说出的话不要显得过于虚假。“水又多又热。”“是啊,”静子也随声说道,“真是这样,如果洋一也能来该有多好。”

夏芽觉得自己和静子非常滑稽,随后又想,如果路易在这里该有多好。

洗完澡后,被褥已铺好了。那厚厚的被子让人觉得蒙住脸都会窒息。静子打开电视,夏芽翻开小说。电灯罩上爬进了一只虫子,时针已经指向晚上十点。“我出去一下。”

夏芽说着在浴衣外披上了宽袖棉袍,又围上了披肩,走出房间。“哎?去哪儿?”

对于静子的问题,夏芽只作了没有实际意义的回答:“嗯,就到那边。”

到了明天,又得和静子一起泡在浴池里,在日光下的榻榻米上素面朝天地一起吃早饭。静子肯定会提出“在院子里随便走走”。夏芽脑中想象着这些,仿佛已亲眼看到一样。自己和静子肯定能处得很好。驱车穿过树木开始变色的林荫路时,收音机里大概会播放着不和谐的音乐。中途会再休息一次,静子可能去厕所。行近东京时,道路或许要拥堵。慢慢地开着车,自己会因为吃多了口香糖而下巴发酸。估计静子要在车中睡一会儿。自己应该能很好地做完这一切。

夜晚的大海,波浪比下午更高了,夏芽没有走到海滩上,而是站在车旁眺望大海。街灯有很大的间隔,所以只能看到泛着泡沫的白茫茫的波浪。围着披肩还是觉得冷。大海没有了潮水的腥味,送来的是深不见底的冰的气息。

夏芽记起了路易的胳膊、他把手指插进自己发间的动作、他分明清楚前因后果却孩子气地坚持己见的做法,还有他谈到父母和旧友时充满爱意的语调、进入自己身体时单调而性急的动作……

夏芽拿起刚才在国道旁的廉价店买的小瓶威士忌,往喉咙里倒了一点,强烈的刺激过后,嘴里充满了浓郁的酒味。

她想,自己已经失去了路易,也早已失去了丈夫。

点着香烟,她深深地吸了一口,心想明天可以绕远一点,去白桦林看看。旅馆里,电灯罩里爬进了虫子,静子应该已经在灯下入睡了。

如果能和路易远走高飞该有多好。

夏芽模仿着静子的口气嘟哝着,回到高级进口车里。

陀螺妻子

美代子喜欢百货商店,甚至可以说是钟爱,但并不是什么百货商店都喜欢。对美代子来说,只要提到百货商店,肯定是这里。“味道不一样。”

美代子曾努力地向唯幸解释。“真的,就算把我的眼睛蒙起来,只要踏进去一步,也马上能认出它来。这家百货商店有种特别的味道。”

现在已经不需要费力地向唯幸解释什么了。就算拼命解释也得不到理解。从根本上说,美代子也搞不清想不想得到唯幸的理解。

虽说如此,夫妻之间的关系并不差。上个月迎来了第二十个结婚纪念日,那一天两人在外面吃的饭,互赠了围巾和镇纸。要是让上高中的儿子来说,是“老爸没有老妈就活不成”;让上初中的女儿来说,是“妈妈是幸福的,把老爸统治得服服帖帖”。所以整体而言,美代子认为自己做得不错。这不,现在手中提的纸袋里就是丈夫和儿子的袜子、丈夫的睡衣、儿子的T恤和腰带。女儿已经到了不让她自己挑选就不乐意的年龄。

所以,只有和女儿在一起的时候,美代子才为自己买东西。像今天这样一个人的时候,只为丈夫和儿子购物。而且单为丈夫和儿子购物的日子里,她感到更幸福。

美代子有一定的购物方法,她觉得顺序很重要,效率就更不用说了。

上午百货商店里人少,但不能在开店时间去。刚开始营业,店员会主动向客人打招呼,让人觉得不好意思,所以美代子总是在开店约一个小时后静静走进商店,按照提前准备好的购物单,从楼上到楼下利落地在各个专柜间移动。不被没必要的东西吸引注意力,不会毫无目的地东瞧西看,不管多么喜欢百货商店也绝不能这样做。美代子觉得这样做的人只有两种,就是愚蠢而孤独的年轻女孩和清闲而孤独的家庭主妇。自己曾经是后者,如果再往前追溯,也曾经是前者。比如说一个个大同小异的化妆品瓶子,都以几乎耀眼的清洁感和新鲜感吸引过美代子,或者那一个个杯子,只因是海外艺术家手工制作的,就足以深深吸引她。

既不闲得无聊也不孤独的美代子已不会再对这些东西感兴趣。她干脆利落地买完东西,在午后一点多去了地下的食品卖场。

只有在这里,美代子才能释放自己。她一边走,一边仔细打量摆着各色各样食品的柜台。高级日本料理店的分店,知道名字却一次也没去过;有个柜台上摆着刚端上来的乳蛋饼和炸猪排,冒着热气,散发出浓郁的香味。美代子想着家人的面孔,尽情地享受购物的快乐。她先排队购买答应女儿的限量奶油泡芙,为唯幸挑选了他喜欢吃的酒糟腌鲑鱼,在垂挂着国旗的意大利食品店买了生火腿和奶酪,又灵机一动,为唯幸的父母家买了装有数种生火腿的拼盘(唯幸的父母和他弟弟一家住在一起,人很多),这让美代子感到满足。

买的东西太多了,连把找回的零钱放到钱包里都很费劲。年轻的女店员向她露出略带同情的微笑,美代子也冲店员笑笑,那是一种表示终于完成任务的微笑。美代子觉得店员已察觉自己是与孤独无缘的女人,不禁更加满足了。

在百货商店中,没有比为自己之外的人买东西更幸福的了,美代子这样想。

离开意大利食品店,美代子按照往常的顺序,把今天收获的所有纸袋和塑料袋寄放到地下室的存包处。取了牌子,她一身轻松,加快脚步再次向自动扶梯走去,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现在的表情和五分钟前截然不同。

途中顺便去了洗手间,她清清楚楚地知道这个百货商店里哪个洗手间人最少、最干净,就在新馆的四层。

洗手间在楼梯中间。对她来说,那个角落充满了乡愁,有宽大的蓝色楼梯、贴在墙上的指示图和海报、公用电话,还有婴儿床。

美代子的双亲已不在世了,她出生长大的那幢房子也早已卖掉。一来到这段楼梯,她就有种回到娘家的感觉。如果父母还活着,这样告诉他们,他们是会笑呢,还是惊愕得哑口无言?

美代子想着,觉得这是个可笑的想法,不禁低声笑了。

以前这里的电梯门是双重构造,外侧是伸缩式的铁门。只要有客人进来,身穿制服的工作人员就会恭敬地行礼,然后把门关上。那扇关闭时发出沉重的咣当声的门总让美代子害怕。不过她两侧站着父母,双手被父母的手握着,所以能非常踏实地站在那里。

在构造不同的电梯里也为儿子和女儿做过相同的事情,但和父母在一起的记忆要鲜明得多。保护别人的记忆总是模糊不清,被别人保护的记忆才能渗入内心深处。就连美代子自己,也无法将这记忆抹去。

在百货商店里走动时,美代子毫不表露喜爱之情,尽量做到旁若无人,仰着头,加快脚步,近乎傲然地走着。那表情好像在说,我是有事才来的,其实想尽快离开这里。

美代子明白这是愚蠢的举动,不论她以何种表情在商店里走动,都没有人注意她。但是,她觉得举手投足好像都被别人看着,被某一个人看着,或许是信二。

和信二相恋,发生在与唯幸相遇之前,是学生时代的恋情,已经太久远了。即使两人在什么地方不期而遇,估计都不会认出对方。

尽管如此,在一定意义上,信二还是美代子的精神支柱。这并不是对信二的思恋,而是对信二身旁年轻的自己的思恋。那个女人,不会因为在百货商店中为丈夫买睡衣、为儿子买袜子、为女儿排队买奶油泡芙就沾沾自喜。

在这二十年间,美代子从未有过外遇,她把唯幸当作上天赐予自己的唯一的男人,爱他,尊敬他,关心他。只是偶尔想起信二,或者说想起被信二爱过的自己,聊以自慰。

这是属于美代子一个人的秘密,但她从未觉得这件事重大到应该用“秘密”这个词去形容。这是件小事,没有任何过错、完全无所谓的小事。

乘自动扶梯到最高层,各处都有镜子,美代子十分注意地挺直腰板才走上扶梯。

在常去的西餐店吃午饭,然后拿走为孩子明天中午的便当打包的奶油土豆饼,这是美代子在百货商店里最后的任务。接着去地下取东西,直接打车回家。

在最上层的扶梯过道中,摆放着外国庭园中常有的金属椅子,深绿色,有优雅的细腿。经常有老人坐在那里,他们通常斜挎着包,一副茫然不知所措的样子。

今天也坐着两位老人,一男一女。男的戴着眼镜,穿着米黄夹克衫,两腿之间立着拐杖,支撑着上半身。女的比男的肤色黑,感觉皱纹更明显,领口处缠着围巾。

美代子用眼角瞅了他们一眼,然后装作没看见,她总觉得不应该那样看他们。

有两个十岁左右的孩子大声叫嚷着跑过来,也是一男一女,一个孩子在追赶另一个,被追赶的女孩发出惨叫般的笑声,母亲跟在后面制止他们。令人吃惊的是那位母亲怀中还抱着婴儿。

美代子几乎呆住了。她觉得自己无论如何做不到这样。但是与内心的想法相反,她温柔地冲那位母亲微笑,好像很亲切,俨然一副养育过小孩的过来人样子。

她差点跟那位母亲打招呼:“孩子小,买东西时挺麻烦的。”

美代子可以这样说,也可以不说。

西餐店的老板像往常一样笑脸相迎。聊了几句天气和儿子的话题,(上次和家人一起来吃饭的时候,正值儿子期末考试,吃饭时儿子还在翻笔记看。“总是临阵磨枪。”美代子当时笑着这样说,只是谦虚的说法。)美代子坐到柜台旁的座位上。一个人来,她总是坐在柜台旁,吃的也都是一样的三明治和红茶。

这里的三明治,在烤好的面包中间夹着牛肉饼,非常好吃。

美代子一边用店员递过来的湿毛巾,一边环顾四周。平日的午间,饭馆中几乎全是女客人,既有年轻的,也有不年轻的。大家都在热闹地聊天、吃饭、喝酒。“拜托你把我总要的那种炸土豆饼包好。”

事先已在电话中说好了,但美代子还是叮嘱了一遍站在身旁发呆的服务员,好像这样做就能强调待在这里的正当性。

周围传来的女人的聊天声,美代子觉得简直不堪入耳。她甚至希望像年轻人那样戴着耳机听喜欢的音乐,仿佛得病或中毒一样闭着眼睛,半张着嘴,不停地摇晃身体,把自己和外界隔绝开。当然,先不说有没有让自己热衷到那种程度的音乐。

三明治端了上来。美代子用刀切开,送到口中,每吃一口都用餐巾擦一下嘴。左腕上缠绕着纤细高雅的旧式手表。

唯幸称美代子为“陀螺妻子”,总说是“我们家的陀螺妻”,意思是说像陀螺鼠一样总是忙个不停的妻子,这意味着勤劳。尽管没见过陀螺鼠是什么东西,美代子还是喜欢这个称呼。儿子和女儿有时也会模仿,叫她“陀螺妈妈”,她也颇为得意。这难道不是某种荣誉吗?

用二十分钟吃完午饭,美代子把还剩有泡菜和西芹的盘子推到一边,看了看表。她觉得在短时间内吃完饭也很重要。这表明自己不同于那些孤独的蠢女孩和闲得无聊的主妇,那些人好像专等着享受吃饭的快乐。

就在这个时候,美代子注意到柜台后面的架子上放着一个优雅漂亮的瓶子,瓶颈细长,里面有三分之二左右的透明液体,印有艺术字的标签也相当美观,和啤酒或葡萄酒等普通的酒(周围桌子上的女人们正喝的那些酒)明显不同。她觉得那酒瓶无色透明,清洁可爱,仿佛有种孤芳自赏的姿态。

到底为什么被那瓶子吸引,她自己也不明白。“那是什么?”

她问服务员,语气像是出于一点好奇心。“什么?”

服务员好像不知道美代子指的是什么,反问了一句。“那个瓶子,瓶颈长长的,那种漂亮的酒,那是酒吧?”

美代子用食指轻轻地指着解释。不知不觉中,她好像有些害羞,像是担心被批评的小孩子。“啊,那是格拉巴酒,您要不要来点?”

服务员满不在乎地随口说道,简直不像是说酒,而是向顾客推荐某种蛋糕。这里好像不是中午的百货商店,美代子也好像不是不习惯喝酒的人。“嗯,那我稍微来点吧。”

美代子若无其事地回答。

并不是想喝酒,美代子平时根本不喝酒,虽说不是滴酒不沾,也不是特别喜欢。只有和唯幸在外面吃饭的时候,权当陪陪他,一起喝上一两杯葡萄酒。不知何故,今天只是想尝一尝那瓶子里的东西,就是那清洁可爱的瓶子里的液体,和其他座位上的女人们喝的完全不同。

在美代子面前,服务员把酒倒入一个小酒杯中。杯中满满的液体看起来愈加透明清澈,其中又荡漾着明显不同于水的柔润感。以前在神话故事中读到的泉水或许就是这种感觉,她恍恍惚惚地想。

服务员把酒瓶放到柜台上,没有拿走,这让美代子内心略微有些慌乱。这样所有的人都知道我在喝什么了——在这种地方,一个人喝。

美代子拿起杯子,小心翼翼地放到嘴边。

这酒的酒劲很强。格拉巴酒按说是用葡萄酿造的。只有这点知识的美代子,从可爱的瓶子推断那应该是甜酒类,其实截然相反。她这时才想到,或许喝不完。餐巾和三明治的盘子一起收走了,她从放在膝盖上的包中取出手绢,擦了擦嘴角。嘴唇火辣辣的。“酒劲太大了。”

她像辩解似的小声自语,有些后悔要这杯酒了,但仍然不打算放弃。如果唯幸在这里,或许会笑着把剩下的酒喝掉。就连儿子,最近也偶尔在外面喝酒,可以替“陀螺妈妈”喝完这杯酒。但是,她觉得无法接受别人的帮助,如果被信二瞧见了,会觉得她没骨气。

美代子挺起腰板,再次挑战,这次尽量注意不接触嘴唇,轻轻地让液体流进喉咙。

整个口腔都火辣辣的,或者说是炽热。喝一口,辣辣的感觉扩散开来。这酒与其说是喝下去的,不如说是蒸发掉的。

美代子笑了,这也没什么嘛,甚至说得上好喝,于是又喝了一口。杯中只剩下了一口酒。

刚才周围不愉快的喧嚣,忽然变得平静而亲切。美代子感觉全身放松,酒入口的时候辣,但喝完后留下甜甜的余味。

美代子想起了寄存在地下的行李,就是那堆多得快拿不动的纸袋和塑料袋,里面放着家人的食品、内衣,还要再加上炸土豆饼的纸盒。热乎乎的纸盒在出租车中不停地散发味道,司机或许会表现得很厌烦。对抱着一大堆东西从百货商店上车的女客人,出租车司机总是很不友好,但美代子必须叫出租车,必须坐车快点回家,她想在家中等待孩子们放学回来,还要准备晚饭,还得带狗去散步。

美代子喝干了酒。“这酒挺好喝嘛。”

美代子又微微地笑了。她没有醉,也没有任何变化。看看表,从进西餐店到现在才过了三十分钟。她感到一丝满足和自豪。放在柜台上的瓶子已没有陌生感,甚至还让人觉得有些亲切。她站起身,拿起付款单,朝收款台走去。

扶梯过道上,刚才的孩子和老人的身影已经不见了,现在有另外一位老人和三位中年女子坐在那里。美代子同样假装没看见。他们似乎是和自己完全不同的生物。

美代子提起还热乎乎的沉重的包,挺直背脊走上电梯。她好像在某人(或许是信二)的注视下,摆出一副自认为与这种场面相称的坚定不移的态度。为了不让自己被周围的环境同化,她加快了脚步,径直朝地下走去。

干巴巴的饼干

那个夏天,我刚满十七岁,的确很年轻,可年轻并不是那么快活。家里有长我七岁的哥哥和长我四岁的姐姐。我总觉得有价值的事,还有让大人们吃惊不已的事,都让他们先做尽了,剩下的事就像干巴巴的饼干。“干巴巴的饼干”是妈妈想出来的说法,指那些加了碎椰果、碎杏仁、碎果干等东西的饼干。吃起来口感差,还分不清到底是什么味道,家里人都不喜欢,所以别人送的什锦饼干中,这种饼干总是留到最后。

父亲在大学里当老师,母亲没有正式工作,她擅长西式裁剪,有时会在家中接些活儿。家里的楼梯平台上放着缝纫机和各色花样的布。

我在市中心的女子学校上学。那是一所古老而美丽的学校,体育课上甚至还要练日本长刀。在我满十七岁的那个夏天,哥哥和姐姐都已不在家中了。他们是意志坚强的孩子,不断向外拓展人生。哥哥没有找固定的工作,一边打工一边四处游荡,根本不回家,后来他经营咖啡馆,现在已有了两个孩子。姐姐当时正在北海道上大学,和在那儿结识的男子结了婚,后来她做了牙医,现在仍然在北海道生活。

和总是出问题的哥哥以及成绩优秀的姐姐不同,我是一个平淡无聊的女孩子。

家中除了父母和我,还有西娜。西娜是一只苏格兰母狗,有牙周病,还患有慢性耳炎,嘴巴和耳朵非常臭。十五岁的西娜走路已经摇摇晃晃了。在被哥哥姐姐丢下不管这一点上,我觉得自己和西娜同病相怜。

二层左侧是我的房间,里面放着十七八岁女孩子屋里应该有的一切,有书、唱片、廉价的化妆品等。墙上还挂着干花。“真是蠢女孩的房间。”姐姐以前经常这样说。

在十七岁之前,我一直住在同一个小城中。那是位于东京边缘的通私铁的小城镇,既不是都市,也不是乡村,只是人口逐年增多。只有车站一带繁华,城镇里面都是住宅和田地。当时还通那种绿色的慢车,现在当然没有了。那车摇晃得厉害,车内还充满汽油味。

那是个闷热的夏天。

肉店老板的儿子河村宽人和我是小学同学。他没有上高中,在父亲的店里帮忙,是个身体健壮的男孩。小学时男女生一般不在一起玩,但从小学时代起,他就经常主动找我玩。对我来说,他是个很特别的男孩。他眼角有个小疤痕,每次有人问到,他总会认真地解释:“来家中玩的堂兄带了一把飞刀,这疤痕是被那东西划伤后留下来的。”

他就是这样一个少年。“喂,咱们去哪儿玩吧!”临近傍晚,我去商店街的一角买了他炸好的土豆饼,边吃边问,“你哪天休息?”

土豆饼很烫,黄色纸袋上渗出星星点点的油。“我哪天都行,可去哪儿呀?”

满脸汗珠的宽人这样回答。他用头上已变黑的长筷子不停地翻动大锅里的土豆饼。“我想开车去兜风,你能借到你爸的车吗?”

和我同岁的宽人当然还没有驾驶执照。不过附近的人都知道,他有时会开店里的车。爱喝酒的父亲偶尔把他叫到酒吧中,替自己把车开回家。“我一个人不行,必须和有驾照的人一起。”“没关系,车这东西,一踩油门就会自动跑,一踩刹车就会自动停止,你不是经常坐吗?”

我对开车一无所知,却一味地这么怂恿他。“我在副驾驶座上给你看地图。”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我只有对河村宽人说话时,语气才会变得如此强硬。

初中毕业后,我时常去肉店玩。我们只是隔着炸土豆饼的锅和摆着肉的玻璃柜台闲聊一会儿而已。

我家在车站南侧,宽人工作的肉店在车站北侧。要去见他,必须经过铁道口。那儿不时发出咣当咣当的声音。紧挨着有一家鳗鱼店,周围总是弥漫着烤鳗鱼的烟雾和味道。

在家中,家人都叫我阿圆,因为我曾是个圆滚滚的胖娃娃。现在想来,那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称呼,但一直被这样叫,我也觉得十分自然,并没有任何抵触。而且家里人把葡萄也称为阿圆,让我感觉葡萄是特别亲切的东西。给别人写信时,总在署名后画上葡萄,好像那是我的标志。

妈妈亲手做的床罩也布满小葡萄花样。和爸爸一起去百货商店时发现的印有葡萄的素烧杯子,一直用到现在。

被称为阿圆的我,当时喜欢读的书首推《丛林故事》。总是放在枕头边,睡觉前拿在手上翻一会儿。即便不拿起来读,也肯定要用眼角瞄一眼封皮。

所以在我眼中,女子学校的朋友们都非常成熟。她们成熟而活泼,有女性魅力,而且思想前卫。

她们之中有几个正在和大学生交往。就算不是真正的交往,她们也会建立一个自己的交际圈,比如在图书馆、附近的公园、咖啡厅,以及当时流行的冲浪用品店中认识一些朋友,和他们发展到一见面就会打招呼的程度。

我没有这样的交际圈,更没有恋人。

不过,我有时也在她们的邀请下,去这种聚会上露个面。有时去看颇不专业的摇滚乐队的演出,有时以请教数学问题为由和一群人去图书馆,有时放学后在街上喝一种叫迈泰的难喝的鸡尾酒。

在这样的交往中,如果有人说我可爱漂亮,或者说和我性格相投谈得来,我就要高呼万岁了。

能开车去兜风,是她们想和大学生交往的理由之一,所以对方必须是有钱的学生。这些男孩子,或是戴着小小的毛线帽,或是穿着进口衬衫,无一例外地性格温顺,看上去笨头笨脑。他们喜欢的不是快餐店,而是有酒喝的咖啡屋,但酒量并不好。他们打高尔夫的技术好像比打网球好,滑雪比游泳更擅长,还无一例外地和家人关系和睦。“真由美小姐,你的爱好是什么?”

男孩子们经常这样问,还会问“喜欢听什么样的音乐”、“休息时干什么”。对于每个问题,我都无法作出完美的回答,便经常说:“没有什么特别的爱好。”“什么音乐都听。”“不清楚干什么。”而且,我能感觉到对方已经后悔向我搭话了,结果就越来越无地自容。

干巴巴的饼干。

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我经常觉得自己是块干巴巴的饼干。

那时,我的酒量已经很大了,但在男孩子面前尽量不怎么喝。因为我深信男孩子讨厌喝酒的女孩。我当时深信不疑的事情还有许多,比如认为男孩子喜欢的香水是Fidji或Joy,而喜欢麝香味香水的话,会让男生觉得是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人。

他们不喜欢我。那些看起来很温和,其实头脑简单的男孩们不喜欢我。

发生肉体关系时,如果对方是处女,男孩子会害怕,这也是我深信不疑的事情之一。所以我一直想,在遇到真正喜欢的男人之前,无论如何也要为他丢弃处女身份。对我来说,这是近似贞操观的想法。

那个早晨,我忽然想到和宽人去兜风时应该把西娜带上。

在约好的上午八点,宽人准时来接我。他摁响车喇叭时,我待在二楼自己的房间里,正想尽办法用睫毛夹把又短又直的睫毛卷上去。我为那一天选择的服装是牛仔裤配上妈妈做的带有葡萄花样的衬衣。为了搭配衬衣上的葡萄,还涂了紫色的口红,估计我那天的样子看上去怪异而病态。

我跑下楼梯,从老地方(就是客厅的沙发下面)把正在睡觉的西娜拖出来,包在破烂不堪的浴巾中,抱在怀里。

湛蓝耀眼的天空像打磨过一般。“今天会很热,戴帽子了吗?”

妈妈站在门口,用手臂挡着阳光说。空气中的每一个颗粒都犹如盛满阳光一般闪闪发光。

我家在狭窄胡同的一角,所以停在门前的车异常显眼。那不是宽人父亲的车,而是店里一个叫茂田的工作人员的。藏青色的车非常破旧,也没有空调,宽人就像在炸土豆饼一样,通红的脸上布满了汗珠。

那次兜风可以说是糟糕透顶。

车中非常热,还飘着一股奇怪的气味,像尘土的味道,又像好久没洗的衣服的味道。宽人紧张地开着车,总是不放心地问:“刚才的标志是什么意思?”“这里能通行吗?”“听没听到很怪的声音……”

他说汗水流到眼睛里了,我只好为他擦掉。他还说手里出汗,弄得手滑,但他的手一刻也不能离开方向盘,所以没办法为他擦掉。

车上有收音机,但宽人说听的话会走神,没有打开。我也不好意思跟他说话,只好一个劲儿盯着地图看。

我并不认为这是自作自受,只是感觉无聊之极,觉得我做的事情最后总是出现奇怪的结果。没料到宽人害怕开车,我一直深信所有的男人都会开车。

西娜晕车了,在后面的座椅上吐了两次。我把西娜放到膝盖上,为它搔着脖子和下巴,低声地哄它。车内的温度越来越高,整个车厢中弥漫着便当的味道,那是我在妈妈的帮助下做好的。

就这样,到达目的地海边(我深信只要去兜风,一定要去海边)时,我们俩都已筋疲力尽,闷闷不乐,谁也不理谁,只有天气依然那样好。

总之,我想尽快从车上下来。宽人把车停在有护栏的路肩上,大大地出了一口气。他从牛仔裤的口袋中掏出皱巴巴的香烟,叼上一支,深深吸了一口。看他的侧脸,好像在生气。

海岸上一片杂乱,有色彩各异的游泳衣、铺在地上的垫子、海滨旅行包、遮阳伞等。我们没有打算游泳,所以倒无所谓。人们的欢笑声(听起来为什么是“哇哇”或“呱呱”呢?没人会发出那样的声音)被闪闪发亮的天空吸了进去。

我一个人下了车,和海浪那黏潮的味道相比,我觉得被太阳烤热的沥青气味更浓烈一些。椰子油甘甜的味儿也随风飘过来。透过护栏俯瞰,海岸的风景刺眼又无聊。前方停着的汽车中传出喧闹的音乐。“你不下车?”

我扭头看着一直坐在驾驶座上,开着车门吸烟的宽人。“下车。”

宽人的声音低沉沙哑,他把香烟扔到路上,伸出一只脚踩灭。我不愿想回去的事,也不想再坐车了。

我把西娜抱下车,让它在四周走动走动,可没走几步,它就筋疲力尽地坐在地上,死活不愿再走了。“那些人玩得高兴吗?”

我望着正在游泳或躺在海滩上的人,半是自言自语地说。“应该高兴吧。”“是吗?”

我觉得他们不会高兴,确切地说,他们没有高兴的道理。

把车挪到阴凉处,我们在车旁吃了便当。便当实在太有少女情趣了,寒酸而且味道单调。吃完后,我们已无事可干。

我们决定去下面的水边。那里有钢筋水泥搭建的台阶,贝壳、鸟粪、晒干的海草和小段绳子纠缠在一起,粘在台阶上。

沙子黑黑的,很潮湿,一走动就会沾到鞋底,使脚步变得沉重。在《浜千鸟》和《海》那种每次听都感到无比寂寞的民谣中,曾唱到海岸上这种又黑又沉重的沙子。那时我还没见过国外摄影集中满是白沙的明亮海滨。

西娜极不情愿地挪动着脚步,宽人默默地抓住我的手,我并没有甩开他,我们就手拉着手往前走。宽人的手很热,汗津津的。我非常紧张。手拉着手没有感到愉悦,反而觉得憋闷无聊,想尽快解脱出来。所以,我希望宽人能松开手。

太阳把整个世界晒得火辣辣的,我们朝着人少的布满岩石的地方走去。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和鞋底踏到沙子上的声音。大海呈现出灰蓝色,海水一点也不清澈,看上去浑浊厚重。但是走到近前一看,才发现大海闪烁着令人难以置信的光芒。整个海面都闪闪发光,那光芒在不停地摇晃、绽裂,又重新生成,反反复复,形成无数尖锐微小的涟漪。“咱们就到这儿吧,西娜已经累得不行了,又开始吐了。”

无法忍受耀眼的光线和沉默,无法忍受右手被包裹住的窒息感,我说着停下了脚步。“啊,空气真好。”

宽人发自内心地说。在那一瞬间,我觉得被拯救了,即使闭上眼睛,无数的光亮也没有消失。尽管依然能听到欢笑声和音乐,但它们变得遥远,不再刺耳。头顶被晒得热热的,手脚和身体的重量让我觉得特别惬意,感觉那是某些具有现实色彩的简单的东西。

回去的时候没有拉着手,我抱着西娜默默走着。时间还是正午,可我们乘上了车,按原路返回。开车的宽人还是那么忐忑不安,有两次走错了路,仍然没有打开收音机。我感觉宽人眼角的伤疤又红又肿。

结果,所有的一切都没有多大乐趣,我们无事可干,也无话可说。和宽人一起出去玩,只有那么一次。

后来我上了大学,有了朋友,有了恋人。曾数次出去兜风,世界已经不再像干巴巴的饼干了。“我小的时候,人们都叫我阿圆。”

有时,我会对丈夫这样说:“十七岁的时候,第一次和男孩子约会。”

话脱口的一瞬间,却感觉这和我原本想表达的截然不同,我想说的,是一切都无所谓、一切都无法改变的那些日子里的事。

感觉不到丝毫的快乐。既不美丽也不温柔。尽管如此,还是想起那个夏天的事。想起当时过于晴朗的天气,想起自己是个总爱绷着脸的女孩,想起在肉店工作的河村宽人、紫色的口红,以及净相信荒唐话的十七岁。

破损

“真是乐颠颠啊。”父亲说。

每当过生日或圣诞节,来客人或在外面吃饭,或是和母亲去买东西,当这些孩子喜欢的事接二连三地发生时,父亲都会用嘲笑的语调说:“美智瑠真是乐颠颠啊。”

新村低声笑了。“乐颠颠?有意思。”

外面正下着雨,我们待在一家旧旅馆的房间里,在浴衣外面罩了件宽袖棉袍,轻松惬意。屋里光线昏暗,只有一个放在枕边的台灯,那形状像女儿节偶人旁边的纸灯。“可是,你害怕它什么呢?”

新村在隔壁的屋子里。虽说是隔壁,可拉门大开着,离我坐着的棉被只有两步之遥。新村正盘腿坐在那边喝红葡萄酒,慢慢地喝。“这个词。”

我回答道。我们正在讨论小时候害怕的事情。“乐颠颠这个词,不知为什么总是让我害怕。”

觉得它像一个超出常轨的词。从父亲嘴里说出来,哪怕声音已消失了,那种强制的欢快和寂寞好像仍然在空中飘荡。“可以给我喝点吗?”

我说着,依然轻轻地坐在棉被上,伸出一只手。“当然。”

新村说着把酒杯递给我,我趴在地上接过来,顺便轻轻亲了一下他的嘴唇。

就在刚才,我们做爱了,如果在那之后马上喝酒,我肯定会醉,所以总是记得隔一会儿再喝。或许新村的表现过于精彩,把我整个人掏空了,所以过后我会不顾一切地吸收眼前的东西。“本性难移。”新村说。“什么?”我反问道。

葡萄酒是新村喜欢的上等酒,不过和往常一样,总在我的舌头上留下一股发霉般的余味。“本性难移,我害怕这句话,但不知道为什么。”

我考虑了片刻,他说的倒是实话,于是微微一笑。“只要和人性有关的词,一般都让我讨厌,比如品性不良、耐性什么的。”新村接着说。“是啊,我能理解。”

尽管刚刚笑过,可我感觉眼泪正不争气地扑簌簌地流。

今天是个悲伤的日子。

我吸了一下鼻子,慌忙笑着说:“以前在我家的旁边,”虽然想用欢快的语调,声音却极其低沉,“住着一个不检点的女人。”

或许不能说那个女人不检点。她大约三十五六岁的年纪,一个人和两条宠物狗住在一幢独门独户的房子里,有传言说她是一个企业家的情人。她几乎整天都穿着睡衣,有时候头上戴着卷发夹和发罩,常这副打扮若无其事地出来扔垃圾,有时候也清扫门口和四周。

附近的女人们包括我的母亲都讨厌她,纷纷说她是不检点的女人。我感到害怕,却不清楚自己害怕的到底是背后讲坏话,是穿睡衣的女人,还是自己的母亲?与其说不清楚,不如说无法区分得很清楚。

雨还在下,所有的窗户都关得严严实实,但沙沙的细雨声听起来还是宛如耳边的私语。我身下的棉被好像被那声音弄湿了,感觉越来越潮。

新村默不作声地一直听我讲完,然后说:“看来你对各种事情都感到害怕。”

确实如此,我还不到十岁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人是可怕的。我还清楚除了自己,哪怕是亲生父母也都居心叵测。“该睡会儿了。”

我又开始哭了,所以把葡萄酒杯还给新村。这次没有亲吻,因为太伤感,根本顾不上了。新村接过杯子,看也没看一眼,一只手把杯子放到榻榻米上,另一只手拉过我的头,强行把嘴贴到我唇上,手还托着我的后脑勺。下一个瞬间,他轻轻捏住我的下巴,用两根手指摁着我的脸颊,让我的嘴张开,接着他的舌头滑了进来。那是强有力的舌头,感觉和我熟悉的舌头的形状截然不同。不知不觉中,他温暖干燥的手心慢慢包住了我的乳房,一会儿往上推,一会儿往下挤,起初是一侧,后来是两侧。我的宽袖棉袍几乎脱落殆尽,带子也被解开了,新村简直像千手观音。

昨天,我们来到了这里,离开东京时天气晴朗得晃眼。我感觉连天空都在祝福我们的前途(不是说旅行,而是指今后人生的前途)。电车上人很少,我们坐在四人座位上,面对面地吃了便当。里面有连皮一起烤的甜辣味大虾和煮得非常入味的青箭鱼。能买到这样的便当也标志着我们的幸福。

旅馆的人第一眼看到我们,或许认定我们是一对婚外恋情人。领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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