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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17 01:51: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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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美)安·泰勒

出版社:未读·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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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特的选择

凯特的选择试读:

第一章

厨房里电话响起时,凯特·巴蒂斯塔正在屋子后头的花园里忙活。她直起身子,侧耳倾听。妹妹就在屋里,不过这会儿可能还没起床。电话再次响起,接着又响了两次。最后总算听到了妹妹的声音,却是留言机发出的自动答复:“嗨!找我们的?看来我们不在家咯?留下—”

此时,凯特已经大踏步往后院台阶走去,一边将头发甩至肩后,一边嘴里愤愤地吐出一声“嗤”。她把手往牛仔裤上擦了擦,猛地拉开纱网后门。“凯特,”父亲在电话里喊道,“终于接电话了!”

她拿起话筒问:“什么事?”“我忘带午饭了。”

她的目光落到冰箱旁边的台子上,果然,他的午餐盒还放在昨晚她摆好的位置,动都没动。她总是用超市那种干净的塑料袋套在餐盒外面,里面放了什么一清二楚:一个特百惠沙拉盒和一个苹果。“呀!”她说。“你能带过来吗?”“现在?”“是的。”[1]“天哪,父亲,我不是驿马快信啊!”她说。“你还有什么事要做?”他问道。“今天是周日啊!我在给菟葵地除草呢。”“啊,凯特,别这样。只要跳进车里,咻一下就到了。乖啦。”“神哪!”她叹道,然后砰的一声扔下话筒,从台子上拿起午餐盒。

以上对话有几个奇怪之处。首先是这段对话居然会发生。她父亲一向是不信任电话的,事实上,他的实验室里压根就没装电话,所以他肯定是用手机打过来的。这同样是有违常态的,因为他当初会买手机仅仅是拗不过女儿们的坚持要求。刚用上手机时,他也曾心血来潮地买了一堆应用—大多是各种各样的科学计算器—之后便对手机彻底失去了兴趣,现在更是连碰也不碰一下。

第二个奇怪之处在于,他一周通常都会有两次忘带午饭,但以前他似乎从未留意过这事,其实这个男人基本上是不吃饭的。凯特下班回家时,经常会发现他的饭盒还放在台子上没有动过,即使这样,晚上她还是得喊上三四遍,他才会出来吃晚饭。他总是有比吃饭更有价值的事情要做,阅读期刊啦,翻看笔记啦。如果一个人过的话,他很可能会活活被饿死。若是他真的有了些许饿意,他也可以走出去自己买点吃的。他的实验室就在约翰·霍普金斯大学附近,三明治店和便利店随处可见。更别说这会儿都还没到中午。

不过这一天阳光灿烂,微风和煦,尽管寒意尚存—但也是漫长难熬的严冬过后,第一个还算宜人的天气—所以,她其实并不介意有个理由到外面的世界走一走。但她不会开车,她选择步行。

就让他等着吧。他自己就从来不开车,除非是有什么设备要运的时候。他就是个健身狂人。

她走出门,把门带上时格外用力,因为邦妮睡到这么晚还没起让她满怀不爽。走道上的地被植物看上去有些芜杂凌乱,她默默记下:待会儿给菟葵地除完草后还要把这里修理一下。

她拎着午餐袋子打结的袋口,轻轻晃动着,经过明茨家和戈登家—这两家的房子和凯特家—巴蒂斯塔家的一样(尽管前者保存得更好一些),都是殖民时期风格的庄严气派的砖砌建筑,里面有一个中央大厅—然后转过拐角。戈登太太正跪在她的映山红丛中,往花的[2]根部撒上护根。“呀!凯特,你好啊!”她高声叫道。“嗨。”“看起来有点春天的意思了!”“是呀。”

凯特并未放慢脚步,继续走着,她的鹿皮风衣被风吹动着,在身后飘舞飞扬。两个年轻女子—很可能是约翰·霍普金斯大学的学生—在她前面以蜗牛般的速度移动着。“我看得出他想约我,”其中一个说,“因为他老是清嗓子,他们男生总是那样,你懂的吧?然后又不说话了。”“我就喜欢他们这种害羞得不行的样子。”另一个说。

凯特绕到她们前面,继续走着。

她在下一个街口左转,朝一个功能更为混杂的街区走去,穿过其间的公寓楼、小咖啡馆和隔断成办公室的房子,最后来到另一座殖民时期风格的砖砌建筑前面。这栋房子的前院比巴蒂斯塔家的小,但柱廊却更大,更气派。前门边上挂着六块或八块牌匾,上面写着各种不入流的组织和没名气的小杂志的名字。然而没有一块牌匾上写着路易斯·巴蒂斯塔的名字。这些年来,父亲从一个地方被调到另一个地方,漂泊不定,最后在这栋凄凉冷清的房子里落脚,这时他大概已经觉得没必要再挂上自己的牌匾了:房子离学校很近,但距离医学中心有几英里路。

门廊的一面墙上挂着一排信箱,信箱下面放着一把快要散架的长椅,上面成堆叠放着乱七八糟的广告传单和外卖菜单。凯特走过好几[3]间办公室,其中只有“信佛的基督徒”组织那间的门是敞开的。她往里面瞥了一眼,只见三个女人围着一张桌子站成一圈,第四个女人坐在那里拿纸巾擦拭着双眼(总有什么事发生)。凯特推开大厅尽头的一扇门,沿着一段木台阶往下走,来到底层,她停了一下,随即按下房间密码:1957—某位医学家定义自体免疫紊乱标准的年份。

一间狭小的屋子,里面的全部家具就是一张牌桌和两把金属折叠椅。桌上放着一个牛皮纸袋,看起来是另一个人的午餐。凯特把父亲的午餐摆在牛皮纸袋边上,然后走向一道门,动作轻快地敲了几下。片刻之后,她的父亲探出头来—秃顶的脑袋边缘窄窄地长了一圈黑发,橄榄色的脸上突兀地留着一撮黑色的胡子,架着一副无框的圆形眼镜。“啊,凯特,”他说,“快进来。”“不用了,谢谢!”她说。她受不了这地方的味道—实验室本身散发出的稀薄却刺鼻的气味,以及小白鼠屋里的那股砂纸味。“午饭放在桌上了,”她说,“再见啦。”“别,等一等!”

他背过身去,朝身后同在屋里的某个人说道:“皮奥德尔?出来跟我女儿打个招呼。”“我得走了。”凯特说。“你肯定还没见过我的研究助理。”父亲说。“那又怎样?”

但是门敞得更开了,里面走出来一个身材结实、肌肉发达、留着黄色直发的男子,站在了父亲身边。他的实验室白大衣脏得发黑,几乎和巴蒂斯塔博士身上那件浅灰色的工装连体裤是一个颜色的了。“哦嗯!”他说,或者至少听起来是发出了这样的声音。他正满怀钦慕地盯着她看。男人初见她时往往都是这副表情。她的秀发,如深蓝色的波浪般一泻而下,直垂到腰际以下。“这位是皮奥德尔·施谢尔巴科夫。”父亲向她介绍。“是皮奥特尔。”男子纠正道,在短促的“特”和花哨的卷舌的“尔”之间不留任何空隙。接着是“施谢尔巴科夫”,爆破似的喷出一串含糊不清的辅音。“皮奥德尔,来见见凯特。”“嗨,”凯特打了声招呼。“待会儿见。”她对父亲说道。“待一会儿再走吧。”“为什么呢?”“嗯,你得把我的三明治盒带回去呀,不是吗?”“噢,你可以自己带回来,不是吗?”

突如其来地响起一声怪叫,两人同时朝皮奥特尔看去。“跟我们国家的女孩子一个样,”他说道,脸上笑盈盈的,“说起话来粗鲁无礼。”“跟女人一样。”凯特语带责备地说道。“对,女人也一样。老婆婆们,大妈们。”

她不再理会他。“爸,”她说道,“你能跟邦妮说一下,让她别每次带朋友过来都把家里弄得一团糟,好吗?你今天早上看到电视机房都成什么样了吗?”“行,行。”父亲说道,然而却边说边走回实验室里头。接着又推着一个带滚轮的高脚凳折回来,把凳子停在牌桌旁边。“坐吧。”他对她说。“我得回后院里干活了。”“求你了,凯特,”他说,“你从没陪过我。”

她盯着他看:“陪你?”“坐,坐,”他说,手指着凳子,“你可以吃点我的三明治。”“我不饿。”她说。但她还是很不自在地坐上了高脚凳,眼睛仍然盯着他看。“皮奥德尔,坐。你也可以吃点我的三明治,如果你愿意的话。这是凯特独家制作的,全麦吐司配上花生酱和蜂蜜。”“你知道我不吃花生酱的。”皮奥特尔语气严厉地说道。他拉出一把折叠椅,在凯特斜对面坐下。他的椅子比凯特的高脚凳矮一大截,因此她可以看见他脑袋顶上的头发已经有点稀疏了。“在我们国家,花生是给猪吃的。”“哈,哈!”巴蒂斯塔博士笑道,“他可真幽默,是吧,凯特?”“什么?”“它们连壳一起吃掉。”皮奥特尔说。[4]

凯特注意到,他不太会发/th/这个音,而且他的元音发得也不够长。她可受不了外国人的发音。“我竟然用了手机,让你很惊讶吧?”父亲问她。不知为何,他还站着。他从工装连体裤的一个口袋里掏出手机。“你们说得对,它可真是方便。”他说道,“我打算从现在开始多用用它。”他皱起眉头,低头盯了手机片刻,好像在试图想起它是个什么东西。接着他按下一个按钮,把手机举到自己面前。他眯起眼睛,往后退了几步。然后响起一声机械的点击声。“看见没?还能拍照片。”他说。“删掉!”凯特命令道。“我不知道怎么删。”他说,手机又响了一下。“该死,爸,坐下吃饭吧。我得回去干活了。”“好吧,好吧。”

他收起手机,坐了下来。皮奥特尔这时打开了自己的午餐袋。他拿出两个鸡蛋、一根香蕉,把它们放在他面前铺平的牛皮纸袋上。“皮奥德尔钟爱香蕉,”巴蒂斯塔博士透露道,“我总跟他讲苹果的好,但他哪会听?”他也打开了自己的午餐袋,拿出他的苹果。“果胶!果胶呢!”他对着皮奥特尔说道,拿着苹果在他鼻子底下晃。“香蕉是不可思议的食物。”皮奥特尔一边平静地说道,一边抓起自己的香蕉开始剥皮。凯特注意到,他的脸几乎就是个六角形—宽大的颧骨让脸颊两侧各突起一个角,棱角分明的颌骨斜下来交于下巴的尖角,构成另外两个角,最后是额头中央分叉开的两股长发,形成最上面那个角。“还有鸡蛋,”他又说道,“母鸡下的蛋!自给自足,精妙绝伦。”“凯特每晚临睡前都帮我做好三明治,”巴蒂斯塔博士说,“她很会做家务。”

凯特眨了眨眼。“然而,是花生酱的。”皮奥特尔说。“嗯,是的。”“是啊,”皮奥特尔说着叹了口气,怨念似的望了她一眼,“但不[5]管怎么说都足够好了。”“你该见见她妹妹。”

凯特说:“哦!父亲!”“怎么了?”“这个妹妹在哪儿?”皮奥特尔问道。“呃,邦妮才十五岁。她还在上高中呢。”“好吧!”皮奥特尔说道,目光重新回到凯特身上。

凯特断然滑动座椅退到后面,然后站了起来。“别忘了带饭盒回家。”她对父亲说道。“什么!你这就走了?怎么这么快?”

但凯特只说了声“拜”—主要是对皮奥特尔说的,他正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她—就大步朝门走去,一把将门推开。“凯瑟琳,最亲爱的,别这么急匆匆的!”父亲也站了起来,“哦,亲爱的,这下全搞砸了!皮奥德尔,她只是太忙了。我从来没法让她坐下来歇口气。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们全家上上下下都是她一手操持的?她很会做家务的。哦,我已经说过了。而且她还有份全职工作,我有没有告诉过你她是学前班老师?她教小孩子特有一套。”“你为什么要这样说我?”凯特质问道,转向父亲,“你是怎么了?我讨厌小孩子,你知道的。”

皮奥特尔又发出了一声怪叫。他正咧着嘴抬头朝她笑着。“你为什么讨厌小孩子?”他问她。“这个嘛,或许你也注意到了,他们可不大聪明。”

他又怪叫了一声。这个声音,加上他手里拿的香蕉,让她觉得他活像只黑猩猩。她猛地转身,阔步走开,砰的一声关上门,两步并作一步地走上楼梯。

她听到门在身后再次被打开了。父亲喊道:“凯特?”她听到父亲跟着爬上楼梯的脚步声,但她继续大步前进,直朝房子前部走去。

踩上地毯后,他的脚步声变得轻柔了。“我只是来送送你,这样不好吗?”他在她身后喊道。

送送她?

但她在走到前门时停了下来。她转过身看着他朝她赶来。“我把事情给搞砸了。”他说。他用一只手掌抚摸着自己的脑壳。他身上那件工装连体裤是均码的,中间部位特别肥大,让他看上去像个天线宝宝。“我不是故意惹你生气的。”他说。“我没生气,我是……”

但她没法说出“受伤了”这三个字,因为她可能会抑制不住涌出眼泪的。“我受够了。”她这样说道。“我不明白。”

对此她其实并不怀疑。接受事实吧:他确实摸不着头脑。“那你刚才到底在搞什么?”她双手叉腰,质问道,“你为什么对那个助理表现得那么……奇怪?”“他可不是‘那个助理’。他是皮奥德尔·施谢尔巴科夫,有他帮我做事是非常幸运的。他周日还到实验室来!经常这样。况且,他过来都快有三年了,所以我觉得你至少应该知道他的名字。”“三年了?那恩尼斯呢?”“老天啊!恩尼斯!恩尼斯都是上上个助理了。”“噢。”她说。

她不知道他今天怎么这么容易激动。平时他说起助理时都不是这样的—事实上,平时他说起任何事情时都不会如此。“我好像就是很难留住他们,”他说,“可能是因为在外人看来,我的项目不是很有前景吧。”

他以前从未承认过这点,尽管凯特经常会有这样的猜想。她突然同情起他来。她放下双手,垂在身体两侧。“我千辛万苦才把皮奥德尔挖来我们国家,”他说,“不知道你发现没有。当时他才二十五岁,然而但凡在自体免疫领域有所成就的人都已听说过他。他非常聪明。他拿到的是O-1签证,这在如今可不多见啊。”“嗯,挺好的,父亲。”“O-1就是杰出人才签证。就是说他具备某种我们国家的人所不具备的杰出技能或知识,而我所从事的正是一种杰出的研究,所以我需要他。”“这是好事。”“O-1签证的有效期是三年。”

她伸出手来抚摸着父亲的额头。“当然了,你总在担心你的项目。”她说,希望自己听上去是在给他鼓劲,“但我打赌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真的这么认为?”他问。

她点了点头,笨拙地轻拍着他的臂膀,这一举动一定是他始料未及的,因为他看上去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我很肯定,”她对他说,“别忘了把三明治盒带回家。”

她推开前门,走入阳光里。“信佛的基督徒”那里的两个女人正坐在台阶上,交头接耳聊得正欢。她们因为什么事而笑得前仰后合,一开始都没注意到她,不过接着两人就各移到一边,腾出位置让她过去。

第二章

四岁班教室里,几个小姑娘正在玩分手游戏。一个芭蕾女郎娃娃要和一个水手娃娃分手。“我很抱歉,约翰,”她用清脆、一本正经的语气说道—实际上是吉莉的声音—“但我爱上了别人。”“谁?”水手娃娃问。是艾玛·G在替他发声,她正抓着娃娃小小的蓝色水手服的腰身,把它举在空中。“我不能告诉你,因为他是你最好的朋友,你知道了会伤心的。”“好吧,这可真蠢,”艾玛·B在一旁说道,“现在他怎么着都是知道了,因为你说了是他最好的朋友。”“但他也可以有一帮最好的朋友啊。”“不,不可能的。如果是‘最好’的话。”“不,可以的。我,我就有四个最好的朋友。”“那你可真是个怪人。”“凯特!你听见她刚才管我叫什么了吗?”“有什么好在意的?”凯特反问。她此刻正在帮雅米莎把她画画时穿的罩衫脱下来,“跟她说她才是怪人。”“你才是怪人。”吉莉对艾玛·B说。“我不是。”“你就是。”“我不是。”“凯特说你是,才说了的!”“我可没说。”凯特说。“你说了。”

凯特本想说“我没说”,但临时改成了:“好吧。不管怎么说,可不是我挑起来的。”

她们围聚在摆放娃娃的教室一角—七个小女孩和萨姆森家的双胞胎男孩,雷蒙德和大卫。在另一角,剩下的六个男孩全围在一张沙盘边上,他们设法将沙盘改造成了游戏场,在远处一端放上中空的吉露果冻金属模型,用一个塑料勺子把乐高积木弹进模型的凹槽里。大多数时候都没人能射中,但只要有谁进了一次,顿时就会呼声雷动,男孩们你推我挤,争着要抢那勺子,都想自己也试上一把。

凯特本该走过去让他们安静点,但她没有这样做。就让他们在疯玩中耗掉点气力吧,她想着。再说,其实她也并非这里的教师,她只是教师的助理,和教师差得远了。

查尔斯村小朋友学校是四十五年前由埃德娜·达令夫人创建的,她现在仍是这儿的掌管者。教师们莫不年事已高,都需要有个助理—每人配备一位助理,带两岁班的教师更为辛苦,所以每人有两位助理—毕竟她们都这把年纪了,谁还能指望她们满屋子地追着一群小坏蛋跑呢?学校建在阿洛伊休斯教堂的底层,但它的主体部分是在地上的,一对双开门正朝操场敞开,因此教室里总是阳光遍洒,欢声笑语。离门最远的一角用墙隔开了,辟出一间教师休息室,那些上了年纪的女人成日在那里饮茶品茗,聊着自个儿身体如何大不如前。有时助理们也会大着胆子走进休息室喝上一杯,或是借用一下那里尺寸适合成人使用的水池和马桶,然而她们总有种闯入了一场私人会面的感觉,因此,即使教师们都很和气,她们也大多不会久留。

说得好听点,凯特从未想过自己会在学前学校工作。只是因为她在上大学二年级时曾向植物学教授指出,他对光合作用的解释“愚不可及”。那之后麻烦便接踵而至,最后她被请出了学校。她当时很担心父亲对此的反应,没想到他在听完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后对她说:“嗯,你说得对,这就是愚不可及。”于是事情就这么结束了。她回到家里,无事可做,直到她的塞尔玛姨妈出手相助,帮她在学前学校谋得了一个职位(塞尔玛姨妈是学前学校的委员会成员,她是好多机构的委员会成员)。理论上,凯特可以在第二年申请重返大学,但不知为何她没有申请。她父亲可能甚至都没有意识到她有这一选择,况且,有她在身边料理家务、照看妹妹,他自然会轻松不少。彼时她的妹妹才五岁,但已常常使他们那位年迈的管家智穷力竭。

凯特辅助的那位教师名叫昌西夫人(助理们对所有教师都称“夫人”)。她是一位肥胖无比的富太太,她管教四岁孩子的年数,比凯特这辈子活过的年数还多。平时她对这些孩子都是非常温和,睁只眼闭只眼的,但要有谁不听话了,她就会说:“康纳·菲茨杰拉德,我知道你在打什么鬼主意!”“艾玛·格雷,艾玛·威尔斯,眼睛向前看!”她觉得凯特太由着他们了。如果有个孩子拒绝在“安静休息时间”躺下来睡觉的话,凯特只会说:“好吧,那你就这样吧。”然后自己气呼呼地重步走开。这时,昌西夫人便会不无责备地瞪她一眼,然后对那孩子说:“有人没按凯特小姐说的做。”每当此时,凯特总觉得自己像个冒名顶替者。她有什么资格命令孩子睡午觉呢?她连一丁点儿权威也没有,所有孩子都知道这点。在他们眼里,她似乎只是一个长得特别高,比他们自己还要喋喋不休的四岁小孩。她来学前学校工作的这六年里,学生们从未称她为“凯特小姐”。

凯特也时不时地想另谋职业,然而从未有过结果。老实说,她面试的表现的确不尽如人意。再说了,她也想不出自己除了学前学校助理还能做什么。

大学时宿舍是男女混住的,有一回,她被拉去公共休息室一起下国际象棋。凯特不太擅长下象棋,但她胆大气粗,不循常规,竟使对手很长时间都处于守势。一小群和她一个宿舍楼的同学围在桌边观战,但凯特并没有注意他们,直到她听见有个男生在她身后小声对旁边的人嘀咕。“她啊,毫无计划。”他是这么说的。事实上他说的是对的。不出一会儿她就输了。

直到现在,她还会时常在早上步行去学前学校的路上想起这句话。帮孩子们脱靴子,帮他们刮掉嵌进指甲里的彩泥,给他们膝盖上贴上创可贴,再帮他们重新穿上鞋子。

她啊,毫无计划。

午饭是土豆泥意面。和往常一样,凯特坐在一张餐桌的上座,昌西夫人坐在餐厅另一边一张餐桌的上座,一个班的学生分坐两桌。孩子们入座前先得伸出手来,先是手背再是手心,让凯特或昌西夫人过来一一检查。接着所有人坐下来,昌西夫人用叉子叮咚一声轻敲杯子,大声说道:“祷告时间!”孩子们纷纷低下头来。“亲爱的主,”昌西夫人提高音量说道,“感谢您赐予我们食物和这些稚嫩的可爱的面孔。阿门。”

凯特这一桌的孩子们立刻生龙活虎起来。“凯特刚才是睁着眼的。”克洛伊对其他人说道。

凯特说:“是吗?那又怎样,头号虔诚小姐?”

萨姆森双胞胎听了咯咯地笑起来。“头号虔诚小姐。”大卫兀自念了一遍,好像是想记住这话以便今后能用上。“如果你在祷告时睁着眼的话,”克洛伊说,“上帝会觉得你没有心怀感恩。”“是吗?我确实没有心怀感恩,”凯特说,“我不喜欢这面。”

一片愕然的寂静。“你怎么能不喜欢这面呢?”最后贾森开口发问。“闻上去有股子湿乎乎的狗肉味,”凯特说,“你难道没觉得吗?”“咦!”所有人都叫起来。

他们低下头凑近盘子闻了闻。“是吧?”凯特问。

他们面面相觑。“没错。”贾森说。“就好像他们把我家的狗弗里茨放进了一个大蟹锅里给煮了似的。”安特万说。“哕!”“但胡萝卜还不错,”凯特说,她开始后悔自己挑起了这话茬,“继续吃吧,大伙儿。”

有几个孩子拿起了叉子。多数孩子却没动。

凯特把手伸进牛仔裤口袋里,掏出一条牛肉干。以防午饭难以下咽,她总会随身带一条牛肉干。她在吃方面是颇为挑剔的。她用牙齿咬下一块,开始咀嚼起来。幸运的是,没有一个孩子喜欢吃牛肉干,除了艾玛·W,而她此刻正埋头吃着意面,于是凯特便不用与人分享了。“周一快乐,孩子们!”达令夫人说道,她正拄着她的铝制拐杖颤颤巍巍地走到他们桌子这边。她保持着这样一个习惯,即总会在每一组孩子用餐过程中的某一时刻走进餐厅,而且她总能把一周五天融进招呼语中。“周一快乐,达令夫人。”孩子们咕哝道,凯特此时则悄悄地把还在满口咀嚼的牛肉干塞进了左边的腮帮子里。“怎么只有这么少人在吃饭?”达令夫人问道。什么事都逃不过她的法眼。“面条闻起来像湿乎乎的狗肉。”克洛伊说。“像什么?老天啊!”达令夫人将那只满是皱纹和老年斑的手按在垂挂下来的胸脯上。“我听出来,你似乎忘记了‘好话原则’,”她说,“孩子们,有谁能告诉我‘好话原则’是怎么说的吗?”

没人吭声。“贾森?”“如果你说不出什么好话,”贾森咕哝道,“那就什么都别说。”“‘什么都别说。’这就对了。有没有人能对我们今天的午餐说点好话?”

寂静。“凯特小姐?你能说点好话吗?”“那个,午餐显然……油光发亮的。”凯特答道。

达令夫人久久地看着她,目光凛然,然而她只说了一句:“行吧,孩子们。用餐愉快。”接着便重步走开,到昌西夫人那桌去了。“跟油光发亮的湿乎乎的狗肉一样油光发亮。”凯特小声对着孩子们说道。

孩子们爆发出尖声大笑。达令夫人站住了,然后撑着拐杖原地转过来。“对了,凯特小姐,”她说,“今天‘安静休息时间’你能到我办公室来一趟吗?”“当然可以。”凯特说。

她终于咽下了那口牛肉干。

孩子们一个个瞪大了眼睛转向她。即使才四岁,他们也都知道被叫去办公室可没什么好事。“我们喜欢你。”片刻之后贾森说道。“谢谢,贾森。”“我和我弟弟长大后,”大卫·萨姆森说,“我们要娶你。”“是吗?谢谢你。”

接着她轻拍双手,说:“知道吗?今天的甜点是曲奇饼冰激凌哦。”

孩子们小声地发出“嗯”的应答声,但看上去仍都一脸担忧。

五岁的孩子们才刚刚吃完冰激凌,便站在餐厅门口,互相打闹起来,整个队伍歪歪扭扭的。他们一个个人高马大,犹如令人胆寒的巨人,对于凯特而言,他们似乎是闯入她小小世界的异类,尽管就在去年他们还是她带的四岁班学生。“我们走吧,孩子们!”昌西夫人一边高声说道,一边吃力地站起身来,“我们让人家等着啦。对华盛顿夫人说谢谢。”“谢谢您,华盛顿夫人。”孩子们异口同声地说道。华盛顿夫人此刻站在通往厨房的门边,听到后她微微一笑,仪态尊贵地点了点头,用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小朋友学校十分重视举止礼仪)四岁孩子勉强排成一队,鱼贯而出,经过五岁孩子身边时,他们一个个畏畏缩缩,恭恭敬敬,大气不敢出。凯特走在最后,经过五岁班助理乔治娜身边时,低声对她说:“我得到办公室去一趟。”“哎呀!”乔治娜说,“好吧,祝你好运。”她很年轻,长着一张可人的脸蛋,两颊粉扑扑的,已经怀上了第一个孩子,肚子大得出奇。她肯定从来不会被叫到办公室去,凯特在心里打赌。

回到四岁班教室,她打开储物柜,拖出成堆的铝制小床,孩子们等会儿要在上面睡午觉。她将一张张小床在屋子里放好,然后将孩子们放在自己小壁橱里的枕头和毯子都分发下来。她还一如往常地阻挠了四个最饶舌的女孩子想要一起睡在一个角落里的企图。在“安静休息时间”,昌西夫人一般都会待在教师休息室,然而今天她吃完午饭回到了四岁班教室,此刻在她的桌子前坐下,从自己的帆布包里拿出一份《巴尔的摩太阳报》来看。她肯定已经听说凯特被达令夫人叫到办公室去的事了。

利亚姆·D说自己不困。他每天都重复同样的话,可是快到操场玩耍时间的时候,偏偏就是他,每次还睡得跟昏死过去似的,凯特小姐好容易才能叫醒他。她把毯子的边缘叠到他身下,他喜欢这样—一条白色的法兰绒毯子,上面有两条黄色的条纹;如果身边没有别的男孩会听到的话,他至今仍管它叫“毯毯”。吉莉则需要凯特帮她把马尾辫放下来,这样发夹就不会在她躺下时刺到她脑袋。凯特把发夹放到吉莉的枕头底下,对她说:“记住放在那里,这样你醒来时就能找到了。”到时候她应该能回到教室提醒她,但是万一她回不来了呢?万一达令夫人叫她立即收拾东西走人呢?她轻轻地抚摸着吉莉的头发,帮她解开辫子—浅棕色的头发,摸起来如丝缎般柔软,上面有宝宝洗发水和彩色画笔的味道。她没法再陪着他们,帮助安特万解决被人欺负的小小烦恼,也永远不会知道艾玛·B会如何和她即将在六月从中国过来的新妹妹一起生活。

她不是真的讨厌孩子。至少有些孩子她还是挺喜欢的。她只是不是所有孩子都喜欢,就好像他们是一模一样的个体,清一色地属于某个微小门类或是什么的。

但当她对昌西夫人说“马上回来”时,语调却是轻快活泼的。

昌西夫人只是朝她笑了笑(是她并不知情,还是暗含同情?),把报纸翻过页去。

达令夫人的办公室挨着二岁班教室,这里的孩子太小了,为了防止他们从床上滚下来,他们是睡在地板的垫子上面而不是小床上的。他们的教室里灯光暗淡,透过门上唯一的玻璃能望见里面,那里似乎弥漫散溢着一种浓密厚重、有意为之的寂静。

透过达令夫人办公室门上的那块玻璃,能看见她正坐在桌边一边打电话,一边迅速翻阅着一沓纸。然而凯特一敲门,她就立刻说声“拜拜”后挂了电话。“进来。”她说。

凯特走了进去,跌坐在桌子对面的一把直背椅上。“我们终于估算出了换掉那块弄脏的地毯所需的成本。”达令夫人对她说。“嗯。”凯特说。“然而,问题是,地毯为什么会弄脏?很明显,是因为某种疏忽,除非我们找出这一疏忽,否则换上一块新地毯就是毫无意义的。”

对此凯特无话可说,所以她就没吭声。“好吧,”达令夫人说道,“这事儿就说到这里吧。”

她动作麻利地叠好那堆纸,把它们装进一个文件夹里。然后她伸手去拿另一个文件夹。(是凯特的文件夹吗?会有凯特的文件夹吗?里面究竟会有什么呢?)她打开文件夹,盯着最上面那张纸看了一会儿,然后透过眼镜镜框的边缘凝视着对面的凯特。“那么,”她说,“凯特,我是在想,你到底,会怎样评价自己在这里的表现?”“我的什么?”“你在小朋友学校的表现。你的教学水平。”“噢,”凯特说,“我不知道。”

她指望用这一回答勉强对付过去,然而达令夫人继续盯着她看,显然是等着她说点什么,于是她只好加上一句:“我是说,其实我并不是老师,我是一名助理。”“什么?”“我只是助理。”

达令夫人继续盯着她看。“但我觉得我做得还不赖。”凯特最后说道。“是的,”达令夫人说,“大多数时候,确实不赖。”

凯特试图不流露出惊讶的神情。“事实上,我可以说孩子们看上去很喜欢你。”达令夫人说。

她未说出“不知出于何种神秘的原因”,然而这话却静静地悬浮在房间里。“不幸的是,我不认为他们的父母是这样想的。”“噢。”凯特说。“以前也提过这个问题,凯特,你还记得吗?”“是啊,我记得。”“我和你就此讨论了一下。是相当严肃的讨论。”“是的。”“刚才是克罗斯比先生—雅米莎的父亲。”“他怎么了?”凯特问。“他说他周四找你谈了下,”达令夫人拿起最上面那张纸,正了正眼镜查看起来,“周四早上,他送雅米莎来上学的时候。他跟你说他想和你谈一下雅米莎吮吸拇指的问题。”“吮吸手指。”凯特纠正她。雅米莎有吮吸中间两根手指的习惯,小拇指和食指则在两边竖起,好像在做“我爱你”的手势。凯特之前多次看到过这一手势。本尼·梅奥去年的时候就会这样做。“吮吸手指。好吧。他让你每看到一次就制止一次。”“我记得。”“那你还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答的吗?”“我说他不用担心。”“就这么一句?”“我说时间长了,她肯定会自己改过来的。”“你说的是……”说到这里达令夫人照着那张纸大声念起来,“你说,‘很可能不出多久她就会自己改掉的,一旦她的手指长长到把自己的眼睛都给戳出来。’”

凯特笑起来。她都没意识到自己当时回答得如此机智风趣。

达令夫人说:“你觉得克罗斯比先生听了这话会是什么感受?”“我怎么会知道他什么感受?”“你可以试着猜一下,”达令夫人说,“但我还是直接告诉你吧,为什么不呢?这话让他觉得你……”她再次大声朗读起来,“……非常轻浮,傲慢无礼。”“噢。”

达令夫人放下那张纸。“有朝一日,”她对凯特说,“我能想象你成为一位真正的老师。”“真的吗?”

凯特以前从未注意到这里也会有职业阶梯。显然,到目前为止,并未有过此类先例。“我能想象你管理一整个班级,等你成熟以后,”达令夫人说,“但是凯特,我所说的‘成熟’,并不仅仅指年龄上的增长。”“噢,不是的。”“我是说你需要具备某些社交技能。某种策略,某种克制,某种圆滑的技巧。”“好的。”“你明不明白我在说什么?”“策略,克制,圆滑。”

达令夫人端详了她片刻。“因为如果你不具备的话,”她说,“我不能想象你能继续待在我们这个小小的地方,凯特。我希望可以想象。看在你亲爱的姨妈的分上,我希望把你留下来,但你现在的状况是不尽如人意,甚至岌岌可危的,我希望你明白这一点。”“明白了。”凯特说。

达令夫人看上去仍不放心,但停顿一下后她说:“很好,凯特。你走的时候请把门开着。”“当然,达令夫人。”凯特答道。“我觉得自己进入考察期了。”凯特对三岁班的助理娜塔莉说。她俩并肩站在操场上,管着玩跷跷板的孩子,确保没人受伤。

娜塔莉说:“你不是已经在考察期了吗?”“噢,”凯特说,“或许你说得对。”“你这次是犯了什么事呢?”“我侮辱了一位家长。”

娜塔莉做了个鬼脸。她们对家长都有同样的感觉。“就是一个神经质的控制狂老爸,”凯特说,“一心想把自己孩子调教成小小完美小姐。”

可就在这时,亚当·巴恩斯带着他的几个两岁学生过来了,于是娜塔莉赶紧转开了话题。(每当亚当在场时,她总会试图展现好脾气的样子)“怎么了?”他问她们。娜塔莉说:“没什么大事。”而凯特则只是傻乎乎地冲着他傻笑,把手塞进牛仔裤口袋里。“格雷戈里想玩一玩跷跷板,”亚当说,“我就跟他说没准哪个大孩子会让他玩一次。”“当然可以!”娜塔莉说。“唐尼,”她叫道,“你能让格雷戈里玩一小会儿跷跷板吗?”

换作亚当以外的其他人,她可不会这么做。孩子们应该要学会耐心等待—即使是两岁的孩子。凯特眯起眼睛盯了她一眼,然后听到唐尼回答:“可我才刚坐上!”“噢,是这样啊,”亚当立刻插进来说,“那就不公平啦。格雷戈里,你不想不公平地对待唐尼,是吧?”

然而似乎格雷戈里正是想这样做。他瞬间泪眼汪汪,下巴开始颤抖起来。“我知道了!”娜塔莉说,语气热情过头,“格雷戈里,你可以和唐尼一起骑!唐尼当你的大哥哥,和你一起骑跷跷板!”

凯特感觉自己要吐出来了。她差点就要做出把手指伸进喉咙里的手势,但她忍住了。幸亏亚当这会儿没往她这边看。他正在帮着格雷戈里坐上唐尼前面的位子,对此安排唐尼至少并无异议,然后他又走到另一头,把一只手搭在贾森后面,增加重量以保持平衡。

亚当是学校里唯一的男助理,这个英语专业的年轻人长得高高瘦瘦,面目和善,深色的头发乱蓬蓬的,唇上长着弯弯的胡子。达令夫人似乎觉得当初聘用他是个相当大胆的决定,尽管当时大多数学前学校都是有多名男性教职工的。达令夫人先是让他带多数是男生的五岁班,这个班也叫预备班,因为那里的孩子已经到了上幼儿园的年纪,只是最好再接受一年的社会化训练。达令夫人觉得,男教师应该能让这个班纪律严明、组织有序。然而,亚当实际上是个非常温和的男人,对孩子们轻声细语、关怀备至,于是进来后才做了半年,达令夫人就让他和乔治·安娜换了岗位。现在他心满意足地照顾着两岁孩子,帮他们擦鼻涕,安慰偶尔吵着想要回家的孩子,每天快到“安静休息时间”时,都能听到他一边漫不经心、催眠般地弹着吉他,一边用含混不清、略带沙哑却盖过吉他的声音唱着摇篮曲。与多数男人不同,他比凯特高出一大截,然而不知为何,只要有他在场,她总觉得自己个头太大,笨拙难看。她会瞬间渴望自己能够温柔一点,娇贵一点,淑女一点,然而却每每因为自己缺乏优雅而羞赧汗颜。

她暗自希望自己有个母亲。当然了,她曾经有过母亲,但她希望的是有个教会她如何更好地为人处世的母亲。“在‘安静休息时间’我看见你经过我们教室,”亚当一边帮孩子们玩跷跷板一边对她说道,“达令夫人对你有意见?”“不是……”她说,“你知道的。我们只是在讨论一个我关心的孩子的问题。”

娜塔莉用鼻子哼了一声。凯特瞪了她一眼,于是她又做出一脸夸张的“噢,我错了”的表情。如此显然易见,娜塔莉就是这样。每个人都知道她对亚当迷恋得不能自拔。

上周,全校沸沸扬扬地传着一件事:亚当送了索菲娅·沃森一个他亲手做的捕梦网。“哇哦!”每个人都惊叹道。但凯特觉得,他这么做可能只是因为索菲娅是和他一起带二岁班的助教。

策略,克制,圆滑。

策略和圆滑有什么区别?或许“策略”指的是礼貌地说话,而“圆滑”指的是根本就不说话。不过,“克制”不是包含这个意思吗?“克制”不是可以涵盖这三点吗?

人们习惯于挥霍语言,凯特注意到。他们说的话远超过必须说的。

她不紧不慢地走回家,因为天气很好。早上的时候还是冷飕飕的,后来便暖和起来,这会儿她没穿外套,而是把它随意地搭在肩头。走在她前面的是一对信步闲逛的情侣,女孩正在讲着一个很长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位名叫琳达的女孩。凯特打算赶超他们两人。

她经过某户人家的花园时,看见大花盆里栽着浅蓝色的平凡的三色堇,她想着不知这花种在自己的后院里能否长得好。她家后院的光线不好。

她听到身后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她回过头,只见一个浅色头发的男人正朝她奔过来,举着一只手臂好似在拦一辆出租车。她一时想不出这个人和自己有什么关系,然后认了出来,他就是父亲的那位研究助理。脱下了那身实验室外套,他好像变了个样:穿着牛仔裤和一件纯色灰毛线衫。“嗨!”他追上她时打招呼道。(“凯。”听上去好像是这个音。)“彼得……”她回应道。“皮奥特尔。”“最近怎样?”她问。“我担心自己可能感冒了,”他对她说,“流鼻涕,还总是打喷嚏。昨天晚上开始的。”“真糟糕。”她说。

她继续走路,他跟着她的脚步一起走着。“今天在学校还不错吧?”他问。“还行吧。”

他们现在离那对年轻情侣只有一步距离了。“琳达就应该甩了那家伙,”女孩这样说着,“她和他在一起并不开心。”可那个男孩说:“哦,我不知道呢,我觉得她看上去挺好的啊。”“你眼睛在哪里呢?”女孩问他,“每次他们在一起时,她都是看着他的脸,而他总是看向别处。所有人都发现这点了—帕斯蒂、宝拉和简·安—最后我姐姐看不下去了,直截了当地对琳达说。她说—”

皮奥特尔一下子抓起凯特的上胳膊,拉着她绕过前面两人。一开始她吓了一跳。他和她差不多高,但她却很难跟上他的脚步,然后她突然想,自己为什么要跟上他呢,于是她放慢了脚步。他也放慢了脚步。“你不是应该在工作吗?”她问他。“是的!我只是出来走走。”

实验室离这里隔了两个街区,况且还是在相反方向,所以他一定是在乱说,但这也不关她的事。她瞟了一眼表。她喜欢赶在邦妮回来之前先回到家,虽说邦妮一个人在家的时候是不应该让男孩子过来的,但现在她有时就会这样干。“我们国家有句谚语。”皮奥特尔说。

你们的谚语何止一句,凯特心想。“我们说:‘工作被分割成块时,比一次性完成更快更省力。’”“挺上口的。”凯特说。“这头发你养了多久了?”

话题的转换让她有些措手不及。“什么?”她说,“哦。可能从八年级开始的吧。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再也受不了那种喋喋不休的凯西[6]似的姑娘们了。”“喋喋不休的凯西?”“美容院里。聊啊,聊啊,聊啊。那种地方充斥着聊天。女人们还没坐下就开始聊起来—聊男友、丈夫、婆婆、室友、嫉妒的女友,还有仇怨、误解、罗曼史和离婚。她们怎么会有这么多话题可聊?我的话,从来想不出有什么可聊的。给我做头发的人也觉得我很没劲。最后我干脆走人,‘搞什么。我以后再也不剪头发了’。”“你实在是很迷人。”皮奥特尔说。“谢谢!”凯特说,“对了,我要在这里拐弯了。你没发现实验室在后面那边吗?”“噢!是在后面那边!”皮奥特尔说,他看上去似乎并不太介意,“好吧,凯特!再见!和你聊天很开心。”

凯特已经自顾自地走下另一条街道,只是挥了挥手臂,没有回头看。

还未走进屋里,凯特就听到了一个确凿无疑的男性声音。“邦妮!”她用最严厉的语气喊道。“在这儿呢!”邦妮叫道。

凯特一把将外套丢在客厅躺椅上,走进起居室。邦妮正坐在长躺椅上,一头花哨的金色卷发,一张天真无邪的脸,身上穿着远还不是当下季节穿的轻薄的露肩罩衫。隔壁明茨家的那个男孩就坐在她边上。

事态有了新发展。爱德华·明茨比邦妮大好几岁,是一个长得病恹恹的年轻人,下巴上留着参差不齐的浅褐色的胡子,凯特觉得简直像层苔藓。前年六月他就从高中毕业了,然而一直没上大学。他母亲说他得了“那种日本病”。“那是什么病?”凯特曾经问过她。明茨太太说:“得了这种病的年轻人,整天把自己关在卧室里,不肯重新面对生活。”爱德华倒是不只窝在卧室里,还喜欢待在围着玻璃的门廊里,门廊正对着巴蒂斯塔家餐厅的窗户,他们成天都见他独坐在那里的一把长椅上,抱着膝盖,嘴里抽着小得奇怪的香烟。

嗯,好吧,至少没有谈恋爱的危险(邦妮的必杀型是踢足球的)。尽管如此,还是家有家规,于是凯特说:“邦妮,你知道你不应该一个人在家的时候招待客人的。”“招待客人?”邦妮大叫起来,眼睛瞪得圆溜溜的,一脸茫然。她举起膝盖上摊着的一本线圈本:“我在上西班牙语课呢!”“你真的是在上课?”“我问过爸爸的,记得吗?麦吉利卡迪夫人说我该请个辅导老师,然后我问了爸爸,他说好的,记得吗?”“记得,可是……”凯特开口。

记得,可是他指的肯定不是让这个邻居家的瘾君子来教。然而凯特忍住没说(圆滑)。她转向爱德华,问他:“爱德华,你的西班牙语是特别流利吗?”“是的,夫人,我上了五个学期。”他说。她不知道这个“夫人”是自作聪明的幽默还是认真的称呼。不管怎样,这都让人生气:她还没那么老呢。他说:“有时,我甚至是用西班牙语思考的。”

邦妮听了这话,小声地咯咯笑起来。邦妮对什么事都喜欢咯咯发笑。“他已经教了我这么多了?”她说。

邦妮还有个恼人的习惯,就是喜欢把肯定句说成疑问句。凯特喜欢假装自己真以为她是在提问,以此表达不满,于是她说:“这我怎么知道,我刚刚又没和你们在一起。”

爱德华说:“什么?”

邦妮对他说:“无视她吧?”“我每学期西班牙语课拿的都是A或A-,”爱德华说,“除了毕业那年,而那也不能怪我。我当时精神上有点压力。”“好吧,不过,”凯特说,“邦妮是不能在没有别人在家的时候让男性访客进来的。”“这真是太羞辱人了!”邦妮叫道。“算你倒霉,”凯特对她说,“继续吧。我就待边上。”说完她就走开了。[7]

在她身后,她听到邦妮小声嘀咕:“丑八怪。”“丑八婆—这名词词性是阴性。”爱德华装出老学究的语气纠正她。

两人爆发出一小阵偷笑声。

邦妮实际上远没有别人认为的那般可爱。

凯特甚至都从未搞懂为什么会有邦妮。她们的母亲—一位弱不禁风、沉默寡言的女子,一头金粉色秀发,有着和邦妮一样的星辰般的眼眸—在凯特人生的头十四年里,永远出没于各种各样的所谓的“休息场所”。然后某一天,邦妮突然出生了。凯特很难想象,父母为什么会考虑再生一个。或许他们压根未加考虑,或许他们只是没头没脑地行一时之乐。然而这是更难想象的。不管怎样,第二次怀孕使塞娅·巴蒂斯塔心脏的某个毛病暴露出来,甚或这个毛病正是再次怀孕所导致的,然后在邦妮一周岁生日前夕,她去世了。对凯特而言,因为她从来都很少见到母亲,这也算不上什么变故。邦妮对母亲更是全无记忆,尽管她的有些动作不可思议地和母亲神似—比方说,矜持端庄地捂着下巴,还有动作优美地轻咬着食指指尖。这简直就像她从还在母亲子宫里的时候就开始观察母亲了。她们的塞尔玛姨妈总是说:“哦,邦妮,我发誓,一看见你我就要哭起来了。你怎么那么像你可怜的母亲啊!”

然而凯特却一点儿也不像她们的母亲。她肤色偏深,骨架很大,笨手笨脚。要是她轻咬指尖的话,一定显得滑稽可笑,而且也从未有人叫她甜心。[8]

凯特是个丑八婆。“凯瑟琳,亲爱的!”

凯特吃了一惊,从炉边转过身。她父亲站在门口,脸上挂着灿烂的微笑。“今天过得怎样?”他问她。“还算过得去。”“一切都好?”“就那样吧。”“棒极了!”他仍然站在门口。一般来说,他从实验室回来时都是满怀心事的,脑子里还想着白天在研究的问题,但今天他可能是取得什么突破了吧。“你是走着去上班的,我猜。”他说。“嗯,当然。”她说。她一般都是步行,除非天气实在太糟。“那你走回来的路上也挺开心的咯?”“是啊,”她说,“对了,我碰到你的助理了。”“真的吗?”“是啊。”“太棒了!他怎么样?”“他怎么样?”凯特重复道,“你难道不知道他怎么样?”“我是说,你们俩聊了什么?”

她试图回忆。“头发?”她说。“啊。”他继续微笑,“还有呢?”最后他问。“就这样了,我想。”

她转身回到炉边。她正在加热他们每天晚上吃的大杂烩。他们管这个叫肉糜,但主要材料其实是干豆角、绿色蔬菜和土豆,每周日傍晚她还会加一点炖牛肉,所有这些混合搅拌成一种浅灰色的糊状物,他们一周七天都吃这个。这是她父亲发明出来的。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人们不全都采用这一做法,大杂烩提供了人体所需的所有营养物,还节省了大把时间,免去了动脑筋的麻烦。“父亲,”她说,一边调小了电炉火力,“你知道邦妮让爱德华·明茨当她西班牙语辅导老师的事吗?”“爱德华·明茨是谁?”“隔壁的爱德华,父亲。今天下午我下班回家时,他就在这里。就在我们家里,顺便提一句,你应该记得这是违反我们家的家规的。况且我们还不知道他到底会不会教书呢。我甚至不知道,她是怎么跟他说我们会支付报酬的。这事她和你商量过吗?”“嗯,我想她……是的,我好像想起来了,她说过她西班牙语学得不怎么样。”“是说过,然后你说她应该去找个辅导老师,但她为什么不去那个帮她介绍数学和英语老师的机构问问呢?为什么要聘用一个邻居家的男孩呢?”“她一定是有她的理由。”她父亲说。“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会这么想。”凯特对父亲说。她用勺子敲着炖锅的一边,让一块粘在上面的肉糜掉下去。

父亲对于一般人的日常生活简直一无所知,这一点总是让她惊叹不已。这个男人生活在真空当中。他们的女管家以前常说,这是因为他太聪明了。“他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想,”她会这么说,“消除全世界的疾病之类的。”“嗯,那也不代表他就不能同时想想我们呀,”凯特说,“就好像他的那些老鼠比我们还重要!好像他根本就不关心我们!”“哦,他当然关心了,亲爱的!他关心的。他只是不会表达而已。就好像他……从来没学过表达关心的语言之类的。好像他来自另一个星球。但我保证他是关心你们的。”

他们的女管家肯定彻头彻尾赞同达令夫人的“好话原则”。“我那天提到过皮奥德尔的签证问题,”她父亲说,“我不太确定你有没有完全明白这个问题。他的签证有效期是三年。他在这儿已经待了两年零十个月了。”“嘘,”凯特说,她关灭炉子,抓着两边的握柄端起炖锅,“让一让。”

他退到门外。她从他身边经过,走进餐厅,把炖锅端到常年放在餐桌正中央的三脚架上。

尽管餐厅里有不少她母亲的祖辈们留下的家具,风格雅正,然而自她去世以后,这儿便开始变得混乱无序起来。橱柜的银餐具上堆满了维生素瓶、开封的信件和各种各样的办公用品。餐桌的一端乱糟糟的,上面放着一叠发票、一个计算器、一本记账簿和一沓个税申报表。报税的事一般都是凯特负责的,此刻她满怀不安地瞥了父亲一眼,后者紧跟着她走进了餐厅。离报税截止日已经没剩下几天了,然而父亲一心想着自己的事。“你看到困难了吧。”他说。他又跟着她回到厨房。她从冰箱里拿出一盒酸奶。“让一让。”她再次说道。

他又跟着她再次来到餐厅。他的两只手握成拳头揣在工装连体裤前面的两个深口袋里,让他看起来好似揣着个热水袋。“再过两个月,他就要被驱逐出境了。”他说。“你就不能帮他续签吗?”“理论上,我能这么做。但一切都在于谁为他申请续签—在于这个人的项目是否足够重要,但我怀疑有些同事觉得我的项目已经没戏了。不过,他们知道什么,对吧?我这次就快成了,我真的能感觉到:我就快发现唯一的、统一的解决自体免疫紊乱的钥匙了。然而,移民局还是会说,没了他我照样可以进行研究。自从‘9·11’以后,移民局就变得不可理喻了。”“哎。”凯特说。他们又回到了厨房。她从台子上的果盆里挑了三个苹果,问:“那么你要找谁来替代他呢?”“替代!”她父亲叫道。他盯着凯特看。“凯特,”他说,“他可是皮奥德尔·施谢尔巴科夫!既然我和皮奥德尔·施谢尔巴科夫共事过,我就再也不能接受其他人了。”“好吧,但听起来你似乎不得不接受其他人。”凯特说。“让一让。”她又说了一遍。她回到餐厅,在每个盘子上分别放一个苹果,她父亲依然跟在她身后。“我要完了,”她父亲说,“我完蛋了。我还不如干脆放弃研究算了。”“老天啊,父亲。”“除非,或许,我们可以给他……换一个身份。”“噢,好啊。给他换一个身份。”

她从他边上擦身而过,走到外面的客厅。“邦妮,”她朝楼上喊道,“吃晚饭了!”“我们可以把他的身份换成‘一位美国人的配偶’。”“皮奥特尔和一个美国人结婚了?”“嗯,现在还没。”她父亲说,他跟着她重新回到餐厅,“但他长得帅气逼人,我觉得。你不同意吗?我们楼里那么多女孩子,总喜欢找各种理由跟他聊天。”“那么他可以娶一个你们楼里的女孩吗?”凯特问道。她在自己位置上坐下,抖开餐巾。“我觉得不行,”她父亲说,“他不……很可惜,他们也就聊聊天,从未有进一步发展。”“那么和谁呢?”

她父亲在桌首坐下,清了清嗓子,然后说:“你,或许?”“真有趣,”她对他说,“哦,那女孩到底在哪儿?伯尼丝·巴蒂斯塔!”她大声喊道,“赶紧下来吃饭!”“我已经下来了,”邦妮说着出现在门口,“你用不着把我耳朵震聋。”

她在凯特对面的位置懒洋洋地坐下来。“嗨,老爸老爸。”她说。

长时间的沉默,其间巴蒂斯塔博士像是从深渊里挣扎着爬出来。最后他说:“哈啰,邦妮。”他的声音听起来忧伤而空洞。

邦妮朝凯特挑了挑眉毛。

凯特耸耸肩,拿起了手里的勺子。

第三章

“周二快乐,孩子们。”达令夫人说道,然后让凯特再到她办公室来一趟。

这次凯特没法在“安静休息时间”离开教室,因为今天昌西夫人生病没来。而且每逢周二,凯特还要负责放学后的“额外托管”。因此,她不得不从午饭时间起,一直惴惴不安地等待到下午五点半。

关于达令夫人找她所为何事,她一无所知。不过话说回来,她从来都很少知道。这个地方的规矩复杂而神秘!或是习惯,或是惯例,或是别的什么……比如说不能给陌生人看你的脚底板,或是类似的。她试图回想自己可能做错了什么事,可是从昨天下午到今天中午的这点时间里,她能做错什么事呢?她已经刻意避免与学生家长之间的交流了,而且她觉得达令夫人也不可能听说今天早上她因为拉不下安特万的外套拉链而小小发了顿脾气的事儿。“愚蠢的、活见鬼的、该死的现代生活。”她当时嘀咕道。但她咒骂的是生活,而不是安特万。安特万肯定明白这点。再说,他看起来也不像那种会跑去打小报告的孩子,即使他有机会这么做。

那是一条双拉链,就是那种可以拉开下面那头,而上面那头保持合拢的拉链,最后她不得不把整件外套从他头顶上拉出来,这才把它脱下来。她讨厌这种拉链。这真是种自以为是的拉链。它想要未经准许将你一切可能的需求一并解决。

她试图回想前一天达令夫人是如何斟词酌句地警告她的。她没说过“再犯一次错你就走人”之类的话,没有吧?是的,她说得更加婉转些。是大人们在吓唬孩子时总会用的那种意义含糊的“否则就……”,孩子们最终会明白,事情并不会像大人们说的那般严重。

达令夫人提到了“岌岌可危”这个词,她隐约记得。

要是没了工作,她每天能干些什么呢?显然她生活中除了工作外再无任何事情可做—没了工作,她都想不出每天早上还有什么起床的理由。

昨天在“展示与讲述”时间,克洛伊·史密斯讲了她上周末到一家宠物农场去玩的经历。她说她看到了一些小羊,凯特脱口而出:“真幸运!”她特别喜欢羊。她问克洛伊:“它们有没有在嬉戏玩耍,就像羊儿们在高兴时那样?”“是的,它们当中有一些才开始学着飞呢。”克洛伊说。她的描述是如此实事求是,如此细致具体而又不动声色,凯特的内心因此激荡起一阵纯粹的快乐。

在你尚未意识到某样东西可能还值得珍视之前,你就不得不想象失去它的情景,真是好笑。

五点四十分的时候,最后一位母亲接走了最后一位孩子—五岁班的一位母亲,阿莫斯特夫人,她儿子在这里上了这么久的学,她从来都是迟到的—凯特给了她最后一个虚假的微笑,紧闭双唇,以防不小心说出任何会让自己倒霉的话。她挺直身子,深吸一口气,然后径直走向达令夫人的办公室。

达令夫人正在给她的室内植物浇水。这很可能是她为了打发时间想出的最后一招。凯特暗自希望她没有因为无所事事而变得暴躁易怒,如果凯特自己是等待的那个人的话,她就会这样。于是凯特首先道歉:“我真的,真的很抱歉来迟了。全怪阿莫斯特夫人。”

达令夫人看起来对阿莫斯特夫人毫无兴趣。“坐吧。”她对凯特说,她自己一边理平身下的裙摆,一边在办公桌后坐下。

凯特坐了下来。“艾玛·格雷。”达令夫人说。她今天显然是单刀直入。

艾玛·格雷?凯特脑中飞速闪过各种可能。然而就她所知,没有一种可能是对头的。艾玛·格雷从没惹过什么麻烦。“艾玛问你四岁班上谁画画最好。”达令夫人说,她正查看她放在电话机旁的便签簿。“你说—”她接着一口气读完,“可能是贾森吧。”“是的。”凯特说。

她等着听到关键句,但达令夫人放下了便签簿,仿佛她觉得刚才那个就是关键句了。她双手手指相扣,凝视着凯特,脸上带着“就是这样?”的表情。“我就是这么说的。”凯特补充道。“艾玛的母亲非常不安,”达令夫人对她说,“她说你让艾玛觉得自己不如别人了。”“她就是不如别人,”凯特说,“艾玛什么都不会画。她问我真实的想法,我就诚实地回答了她。”“凯特,”达令夫人说,“这里有太多点值得商榷,我都不知道该从哪儿开始了。”“有哪里不对吗?我不明白。”“好吧,你本来可以这样说:‘哦,这个呀,艾玛,我从来没把艺术视为比赛。你们所有人都很有创造力,这让我激动极了!’你还可以说:‘不管你们画什么,所有人都尽了最大努力。’”

凯特试图想象自己这样说话。然而她无法想象。她说:“但艾玛不会在意的。我发誓她不会的。她只说了一句:‘哦,是啊,贾森。’然后就继续自顾自做事了。”“她要是真不在意,就不会把这事告诉她母亲了。”达令夫人说。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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