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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19 05:5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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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刘宇

出版社:经济科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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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美的小说(最美书系)

最美的小说(最美书系)试读:

前 言

小说是世界文学宝库中一朵不可多得的奇葩,也是现代文明灿烂发展的起点。它以浪漫的形式再现了人类最初的社会面貌和精神生活,对世界各地文学的发展和繁荣产生了深刻而久远的影响。在绚丽多姿的世界文化史中,小说如同一串闪闪发光的珍珠贯穿其中。奇特的情节、多样的风格,以及丰富的内容,都全面体现出小说无穷的艺术魅力与民族的多源性。小说是先民留给世人的一份极为珍贵的文化遗产,为世界文学提供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灵感。它们是想象与历史的反映,睿智与经验的融合,梦想与现实的交汇。

经过漫长岁月的涤荡,抹去历史的尘烟,小说仍以奇幻的情节、纯真的艺术形象和深邃的思想内涵吸引我们去倾听祖先的声音,领略远古时代的旖旎风光,欣赏集体创作结晶中的艺术美感。小说不仅为我们提供了一个了解历史的平台,而且能够让我们在感受小说王国美丽的同时,加深对传统文化的理解,激发起内心潜藏的想象力和创造力。阅读了解一定量的小说已成为人们构筑知识结构过程中不可或缺的一环。

小说是人们经过长期的社会实践,在劳动生活的过程中创造出来的一种文学样式。它是人类通过幻想对天地宇宙、人类起源、自然万物、生命探索、部族战争、劳动生活的稚拙的解说。小说的发展说明它的神奇、瑰丽,反映出无穷的艺术魅力,展现了人们对天地万物天真、朴素、真诚、美好的艺术想象,反映了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追求。

编者从大量典籍中遴选了流传最广泛、影响最深远,最富于代表性的经典小说故事,精心编写本书。全书内容系统全面,小说人物谱系清晰。再现了故事中奇异、瑰丽的场景,将小说故事形象、逼真地呈现在读者面前,带领学生们进入一个神奇绚烂的世界。

本书在编写过程中参考了大量的文献资料,由于时间仓促,其中难免有不足之处,恳请读者批评指正。海角的孤星许地山

一走近舷边看浪花怒放的时候,便想起我有一个朋友曾从这样的花丛中隐藏他的形骸。这个印象,就是到世界的末日,我也忘不掉。

这桩事情离现在已经十年了。然而他在我的记忆里却不像那么久远。他是和我一同出海的。新婚的妻子和他同行,他很穷,自己买不起头等舱位。但因新人不惯行旅的缘故,他乐意把平生的蓄积尽量地倾泻出来,为他妻子定了一间头等舱。他在那头等船票的佣人格上填了自己的名字,为的要省些资财。

他在船上哪里像个新郎,简直是妻的奴隶!旁人的议论,他总是不理会的。他没有什么朋友,也不愿意在船上认识什么朋友,因为他觉得同舟中只有一个人配和他说话。这冷僻的情形,凡是带着妻子出门的人都是如此,何况他是个新婚者?

船向着赤道走,他们的热爱,也随着增长了。东方人的恋爱本带着几分爆发性,纵然遇着冷气,也不容易收缩。他们要去的地方是槟榔屿附近一个新辟的小埠。下了海船,改乘小舟进去,小河边满是椰子、棕枣和树胶林。轻舟载着一对新人在这神秘的绿荫底下经过,赤道下的阳光又送了他们许多热情、热觉、热血汗。他们更觉得身外无人。

他对新娘说:“这样深茂的林中,正合我们幸运的居处。我愿意和你永远住在这里。”

新娘说:“这绿得不见天日的林中,只作浪人的坟墓罢了……”

他赶快截住说:“你老是要说不吉利的话!然而在新婚期间,所有不吉利的语言都要变成吉利的。你没念过书,哪里知道这林中的树木所代表的意思。书里说:‘椰子是得子息的徽识树’,因为椰子就是‘伢子’。棕枣是表明爱与和平。树胶要把我们的身体黏得非常牢固,至于分不开。你看我们在这林中,好像双星悬在鸿濠的穹苍下一般。双星有时被雷电吓得躲藏起来,而我们常要闻见许多歌禽的妙音和无量野花的香味。算来我们比双星快活多了。”

新娘笑说:“你们念书人的能干只会在女人面前搬唇弄舌罢。好听极了!听你的话语,也可以不用那发妙音的鸟儿了。有了别的声音,倒嫌嘈杂咧!……可是,我的人哪,设使我一旦死掉,你要怎办呢?”

这一问,真是个平地起雷咧!但不晓得新婚的人何以常要发出这样的问?不错的,死的恐怖,本是和快乐的愿望一齐来的呀。他的眉不由得不皱起来了,酸楚的心却拥出一副笑脸说:“那么,我也可以做个孤星。”“咦,恐怕孤不了罢。”“那么,我随着你去,如何?”他不忍看着他的新娘,掉头出去向着流水,两行热泪滴下来,正和船头激成的水珠结合起来。新娘见他如此,自然要后悔,但也不能对她丈夫忏悔,因为这种悲哀的霉菌,众生都曾由母亲的胎里传染下来,谁也没法医治的。

她只能说:“得啦,又伤心什么?你不是说我们在这时间里,凡有不吉利的话语,都是吉利的么?你何不当作一种吉利话听?”她笑着,举起丈夫的手,用他的袖口,帮助他擦眼泪。

他急得把妻子的手摔开说:“我自己会擦。我的悲哀不是你所能擦,更不是你用我的手所能灭掉的,你容我哭一会罢。我自己知道很穷,将要养不起你,所以你……”

妻子傻了,急掩着他的口说:“你又来了。谁有这样的心思?你要哭,哭你的,不许再往下说了。”

这对相对无言的新夫妇,在沉默中,随着流水湾行,一直驶入林阴深处。自然他们此后定要享受些安泰的生活。然而在那邮件难通的林中,我们何从知道他们的光景?

三年的工夫,一点消息也没有!我以为他们已在林中做了人外的人,也就渐渐把他们忘了。这时,我的旅期已到,买舟从槟榔屿回来。在二等舱上,我遇见一位很熟的旅客。我左右思量,总想不起他的姓名,幸而他还认识我,他一见我便叫我说:“落君,我又和你同船回国了!你还记得我吗?我想我病得这样难看,你决不能想起我是谁。”他说我想不起,我倒想起来了。

我很惊讶,因为他实在是病得很厉害了。我看见他妻子不在身边,只有一个咿哑学舌的小婴孩躺在床上。不用问,也可断定那是他的子息。

他倒把别来的情形给我说了。他说:“自从我们到那里,她就病起来。第二年,她生下这个女孩,就病得更厉害了。唉,幸运只许你空想的!你看她没有和我一同回来,就知道我现在确是成为孤星了。”

我看他憔悴的病容。委实不敢往下动问,但他好像很有精神,愿意把一切的情节都说给我听似的。他说话时,小孩子老不容他畅快地说。没有母亲的孩子,格外爱哭,他又不得不抚慰她。因此,我也不愿意扰他,只说:“另日你精神清爽的时候,我再来和你谈罢。”我说完,就走出来。

那晚上,经过马来海峡,船震荡得很。满船的人,多犯了“海病”。第二天,浪平了。我见管舱的侍者,手忙脚乱地拿着一个麻袋,往他的舱里进去。一问,才知道他已经死了。侍者把他的尸洗净,用细台布裹好,拿了些废铁,几块煤炭,一同放入袋里,缝起来。他的小女儿还不知这是怎么一回事,只咿哑地说了一两句不相干的话。她会叫“爸爸”、“我要你抱”、“我要那个”等等简单的话。在这时,人们也没工夫理会她、调戏她了,她只独自说自己的。

黄昏一到,他的丧礼,也要预备举行了。侍者把麻袋拿到船后的舷边。烧了些楷钱,口中不晓得念了些什么,念完就把麻袋推入水里。那时船的推进机停了一会,隆隆之声一时也静默了。船中知道这事的人都远远站着看,虽和他没有什么情谊,然而在那时候却不免起敬的。这不是从友谊来的恭敬,本是非常难得,他竟然承受了!

他的海葬礼行过以后,就有许多人谈到他生平的历史和境遇。我也钻入队里去听人家怎样说他。有些人说他妻子怎样好,怎样可爱。他的病完全是因为他妻子的死,积哀所致的。

照他的话,他妻子葬在万绿丛中,他却葬在不可测量的碧晶岩里了。

旁边有个印度人,捻着他那一大缕红胡子,笑着说:“女人就是悲哀的萌蘖,谁叫他如此?我们要避掉悲哀,非先避掉女人的纠缠不可。我们常要把小女儿献给碗迦河神,一来可以得着神惠,二来省得她长大了,又成为一个使人悲哀的恶魔。”

我摇头说:“这只有你们印度人办得到罢了。我们可不愿意这样办。诚然,女人是悲哀的萌蘖,可是我们宁愿悲哀和她同来,也不能不要她。我们宁愿她嫁了才死,虽然使她丈夫悲哀至于死亡,也是好的。要知道丧妻的悲哀是极神圣的悲哀。”

日落了,蔚蓝的天多半被淡薄的晚云涂成灰白色。在云缝中,隐约露出一两颗星星。金星从东边的海涯升起来,由薄云里射出它的光辉。小女孩还和平时一样,不懂得什么是可悲的事。她只顾抱住一个客人的腿,绵软的小手指着空外的金星,说:“星!我要那个!”她那副嬉笑的面庞,迥不像个孤儿。(来源:《出版参考》2006年第23期 作者:许地山)春风沉醉的晚上郁达夫一

在沪上闲居了半年,因为失业的结果,我的寓所迁移了三处。最初我住在静安寺路南的一间同鸟笼似的永远没有太阳晒着的自由的监房里。这些自由的监房的住民,除了几个同强盗小窃一样的凶恶裁缝之外,都是些可怜的无名文士,我当时所以送了那地方一个Yeuow Grub Street的称号。在这里住了一个月,房租忽涨了价,我就不得不拖了几本破书,搬上跑马厅附近一家相识的栈房里去。后来在这栈房里又受了种种逼迫,不得不搬了,我便在外白渡桥北岸的邓脱路中间,日新里对面的贫民窟里,寻了一间小小的房间,迁移了过去。

邓脱路的这几排房子,从地上量到屋顶,只有一丈几尺高。我住的楼上的那间房间,更是矮小得不堪。若站在楼板上伸一伸懒腰,两只手就要把灰黑的屋顶穿通的。从前面的弄里踱进了那房子的门,便是房主的住房。在破布,洋铁罐,玻璃瓶,旧铁器堆满的中间,侧着身子走进两步,就有一张中间有几根横档跌落的梯子靠墙摆在那里。用了这张梯子往上面的黑黝黝的一个二尺宽的洞里一接,即能走上楼去。黑沉沉的这层楼上,本来只有猫额那样大,房主人却把它隔成了两间小房,外面一间是一个N烟公司的女工住在那里,我所租的是梯子口头的那间小房,因为外间的住者要从我的房里出入,所以我每月的房租要比外间的便宜几角小洋。

我的房主,是一个五十来岁的弯腰老人。他的脸上的青黄色里,映射着一层暗黑的油光。两只眼睛是一只大一只小,颧骨很高,额上颊上的几条皱纹里满砌着煤灰,好像每天早晨洗也洗不掉的样子。他每日于八九点钟的时候起来,咳嗽一阵,便挑了一双竹篮出去,到午后的三四点钟总仍旧是挑了一双空篮回来的;有时挑了满担回来的时候,他的竹篮里便是那些破布,破铁器,玻璃瓶之类。像这样的晚上,他必要去买些酒来喝喝,一个人坐在床沿上瞎骂出许多不可捉摸的话来。

我与间壁的同寓者的第一次相遇,是在搬来的那天午后。春天的急景已经快晚了的五点钟的时候,我点了一支蜡烛,在那里安放几本刚从栈房里搬过来的破书。先把它们叠成了两方堆,一堆小些,一堆大些,然后把两个二尺长的装画的画架覆在大一点的那堆书上。因为我的器具都卖完了,这一堆书和画架白天要当写字台,晚上可当床睡的。摆好了画架的板,我就朝着了这张由书叠成的桌子,坐在小一点的那堆书上吸烟,我的背系朝着梯子的接口的。我一边吸烟,一边在那里呆看放在桌上的蜡烛火,忽而听见梯子口上起了响动,回头一看,只见了一个自家的扩大的投射影子,此外什么也辨不出来,但我的听觉分明告诉我说“有人上来了。”我向暗中凝视了几秒钟,一个圆形灰白的面貌,半截纤细的女人的身体,方才映到我的眼帘上来。一见了她的容貌,我就知道她是我的间壁的同居者了。因为我来找房子的时候,那房主的老人便告诉我说,这屋里除了他一个人外,楼上只住着一个女工。我一则喜欢房价的便宜,二则喜欢这屋里没有别的女人小孩,所以立刻就租定了的。等她走上了梯,我才站起来对她点了点头说:“对不起,我是今朝才搬来的,以后要请你照应。”

她听了我这话,也并不回答,放了一双漆黑的大眼,对我深深的看了一眼,就走上她的门口去开了锁,进房去了。我与她不过这样的见了一面,不晓是什么原因,我只觉得她是一个可怜的女子。她的高高的鼻梁,灰白长圆的面貌,清瘦不高的身体,好像都是表明她是可怜的特征,但是当时正为了生活问题在那里操心的我,也无暇去怜惜这还未曾失业的女工,过了几分钟我又动也不动的坐在那一小堆书上看蜡烛光了。

在这贫民窟里过了一个多礼拜,她每天早晨七点钟去上工和午后六点多钟下工回来,总只见我呆呆的对着了蜡烛或油灯坐在那堆书上。大约她的好奇心被我那痴不痴呆不呆的态度挑动了罢,有一天她下了工走上楼来的时候,我依旧和第一天一样的站起来让她过去。她走到了我的身边忽而停住了脚,看了我一眼,吞吞吐吐好像怕什么似的问我说:“你天天在这里看的是什么书?”(她操的是柔和的苏州音,听了这一种声音以后的感觉,是怎么也写不出来的,所以我只能把她的言语译成普通的白话。)

我听了她的话,反而脸上涨红了。因为我天天呆坐在那里,面前虽则有几本外国书摊着,其实我的脑筋昏乱得很,就是一行一句也看不进去。有时候我只用了想像在书的上一行与下一行中间的空白里,填些奇异的模型进去。有时候我只把书里边的插画翻开来看看,就让那些插画演绎些不近人情的幻想出来。我那时候的身体因为失眠与营养不良的结果,实际上已经成了病的状态了。况且又因为我的惟一的财产的一件棉袍子已经破得不堪,白天不能走出外面去散步和房里全没有光线进来,不论白天晚上,都要点着油灯或蜡烛的缘故,非但我的全部健康不如常人,就是我的眼睛和脚力,也局部的非常萎缩了。在这样状态下的我,听了她这一问,如何能够不红起脸来呢?所以我只是含含糊糊的回答说:“我并不在看书,不过什么也不做呆坐在这里,样子一定不好看,所以把这几本书摊放着的。”

她听了这话,又深深的看了我一眼,作了一种不了解的形容,依旧的走到她的房里去了。

那几天里,若说我完全什么事情也不去找,什么事情也不曾干,却是假的。有时候,我的脑筋稍微清新一点下来,也曾译过几首英法的小诗,和几篇不满四千字的德国的短篇小说,于晚上大家睡熟的时候,不声不响的出去投邮,寄投给各新开的书局。因为当时我的各方面就职的希望,早已经完全断绝了,只有这一方面,还能靠了我的枯燥的脑筋,想想法子看。万一中了他们编辑先生的意,把我译的东西登了出来,也不难得着几块钱的酬报。所以我自迁移到邓脱路以后,当她第一次同我讲话的时候,这样的译稿已经发出了三四次了。二

在乱昏昏的上海租界里住着,四季的变迁和日子的过去是不容易觉得的。我搬到了邓脱路的贫民窟之后,只觉得身上穿在那里的那件破棉袍子一天一天的重了起来,热了起来,所以我心里想:“大约春光也已经老透了罢!”

但是囊中很羞涩的我,也不能上什么地方去旅行一次,日夜只是在那暗室的灯光下呆坐。有一天,大约是午后了,我也是这样的坐在那里,间壁的同住者忽而手里拿了两包用纸包好的物件走了上来,我站起来让她走的时候,她把手里的纸包放了一包在我的书桌上说:“这一包是葡萄浆的面包,请你收藏着,明天好吃的。另外我还有一包香蕉在这里,请你到我房里来一道吃罢!”

我替她拿住了纸包,她就开了门邀我进她的房里去。共住了这十几天,她好像已经信认我是一个忠厚的人的样子。我见她初见我的时候脸上流露出来的那一种疑惧的形容完全没有了。我进了她的房里,才知道天还未暗,因为她的房里有一扇朝南的窗,太阳反射的光线从这窗里投射进来,照见了小小的一间房,由二条板铺成的一张床,一张黑漆的半桌,一只板箱,一只圆凳。床上虽没有帐子,但堆着有二条洁净的青布被褥。半桌上有一只小洋铁箱摆在那里,大约是她的梳头器具,洋铁箱上已经有许多油污的点子了。她一边把堆在圆凳上的几件半旧的洋布棉袄,粗布裤等收在床上,一边就让我坐下。我看了她那殷勤待我的样子,心里倒不好意思起来,所以就对她说:“我们本来住在一处,何必这样的客气。”“我并不客气,但是你每天当我回来的时候,总站起来让我,我却觉得对不起得很。”

这样的说着,她就把一包香蕉打开来让我吃。她自家也拿了一只,在床上坐下,一边吃一边问我说:“你何以只住在家里,不出去找点事情做做?”“我原是这样的想,但是找来找去总找不着事情。”“你有朋友么?”“朋友是有的,但是到了这样的时候,他们都不和我来往了。”“你进过学堂么?”“我在外国的学堂里曾经念过几年书。”“你家在什么地方?何以不回家去?”

她问到了这里,我忽而感觉到我自己的现状了。因为自去年以来,我只是一日一日的萎靡下去,差不多把“我是什么人”,“我现在所处的是怎么一种境遇”,“我的心里是悲还是喜”这些观念都忘掉了。经她这一问,我重新把半年来困苦的情形一层一层的想了出来。所以听她的问话以后,我只是呆呆的看她,半晌说不出话来。她看了我这个样子,以为我也是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人,脸上就立时起了一种孤寂的表情,微微的叹着说:“唉!你也是同我一样的么?”

微微的叹了一声之后,她就不说话了。我看她的眼圈上有些潮红起来,所以就想了一个另外的问题问她说:“你在工厂里做的是什么工作?”“是包纸烟的。”“一天做几个钟头工?”“早晨七点钟起,晚上六点钟止,中上休息一个钟头,每天一共要做十个钟头的工。少做一点钟就要扣钱的。”“扣多少钱?”“每月九块钱,所以是三块钱十天,三分大洋一个钟头。”“饭钱多少?”“四块钱一月。”“这样算起来,每月一个钟头也不休息,除了饭钱,可省下五块钱来。够你付房钱买衣服的么?”“哪里够呢!并且那管理人又……啊啊!……我……我所以非常恨工厂的。你吃烟的么?”“吃的。”“我劝你顶好还是不吃。就吃也不要去吃我们工厂的烟。我真恨死它在这里。”

我看看她那一种切齿怨恨的样子,就不愿意再说下去。把手里捏着的半个吃剩的香蕉咬了几口,向四边一看,觉得她的房里也有些灰黑了,我站起来道了谢,就走回到了我自己的房里。她大约做工倦了的缘故,每天回来大概是马上就入睡的,只有这一晚上,她在房里好像是直到半夜还没有就寝。从这一回之后,她每天回来,总和我说几句话。我从她自家的口里听得,知道她姓陈,名叫二妹,是苏州东乡人,从小系在上海乡下长大的。她父亲也是纸烟工厂的工人,但是去年秋天死了。她本来和她父亲同住在那间房里,每天同上工厂去的,现在却只剩了她一个人了。她父亲死后的一个多月,她早晨上工厂去也一路哭了去,晚上回来也一路哭了回来的。她今年十七岁,也无兄弟姊妹,也无近亲的亲戚。她父亲死后的葬殓等事,是他于未死之前把十五块钱交给楼下的老人,托这老人包办的。她说:“楼下的老人倒是一个好人,对我从来没有起过坏心,所以我得同父亲在时一样的去做工;不过工厂的一个姓李的管理人却坏得很,知道我父亲死了,就天天的想戏弄我。”

她自家和她父亲的身世,我差不多全知道了,但她母亲是如何的一个人,死了呢还是活在那里,假使还活着,住在什么地方等等,她却从来还没有说及过。三

天气好像变了。几日来我那独有的世界,黑暗的小房里的腐浊的空气,同蒸笼里的蒸气一样,蒸得人头昏欲晕。我每年在春夏之交要发的神经衰弱的重症,遇了这样的气候,就要使我变成半狂。所以我这几天来,到了晚上,等马路上人静之后,也常常走出去散步去。一个人在马路上从狭隘的深蓝天空里看看群星,慢慢的向前行走,一边作些漫无涯涣的空想,倒是于我的身体很有利益。当这样的无可奈何,春风沉醉的晚上,我每要在各处乱走,走到天将明的时候才回家里。我这样的走倦了回去就睡,一睡直可睡到第二天的日中,有几次竟要睡到二妹下工回来的前后方才起来。睡眠一足,我的健康状态也渐渐的恢复起来了。平时只能消化半磅面包的我的胃部,自从我的深夜游行的练习开始之后,进步得几乎能容纳面包一磅了。这事在经济上虽则是一大打击,但我的脑筋,受了这些滋养,似乎比从前稍能统一。我于游行回来之后,就睡之前,却做成了几篇Allan Poe式的短篇小说,自家看看,也不很坏。我改了几次,抄了几次,一一投邮寄出之后,心里虽然起了些微细的希望,但是想想前几回的译稿的绝无消息,过了几天,也便把它们忘了。

邻住者的二妹,这几天来,当她早晨出去上工的时候,我总在那里酣睡,只有午后下工回来的时候,有几次有见面的机会。但是不晓是什么原因,我觉得她对我的态度,又回到从前初见面的时候的疑惧状态去了。有时候她深深的看我一眼,她的黑晶晶,水汪汪的眼睛里,似乎是满含着责备我规劝我的意思。

我搬到这贫民窟里住后,约摸已经有二十多天的样子。一天午后我正点上蜡烛,在那里看一本从旧书铺里买来的小说的时候,二妹却急急忙忙的走上楼来对我说:“楼下有一个送信的在那里,要你拿了印子去拿信。”

她对我讲这话的时候,她的疑惧我的态度更表示得明显,她好像在那里说:“呵呵,你的事件是发觉了啊!”我对她这种态度,心里非常痛恨,所以就气急了一点,回答她说:“我有什么信?不是我的!”

她听了我这气愤愤的回答,更好像是得了胜利似的,脸上忽涌出了一种冷笑说:“你自家去看罢!你的事情,只有你自家知道的!”

同时我听见楼底下门口果真有一个邮差似的人在催着说:“挂号信!”

我把信取来一看,心里就突突的跳了几跳,原来我前回寄去的一篇德文短篇的译稿,已经在某杂志上发表了,信中寄来的是五元钱的一张汇票。我囊里正是将空的时候,有了这五元钱,非但月底要预付的来月的房金可以无忧,并且付过房金以后,还可以维持几天食料。当时这五元钱对我的效用的广大,是谁也不能推想得出来的。

第二天午后,我上邮局去取了钱,在太阳晒着的大街上走了一会,忽而觉得身上就淋出了许多汗来。我向我前后左右的行人一看,复向我自家的身上一看,就不知不觉的把头低俯了下去。我颈上头上的汗珠,更同盛雨似的,一颗一颗的钻出来了。因为当我在深夜游行的时候,天上并没有太阳,并且料峭的春寒,于东方微白的残夜,老在静寂的街巷中留着,所以我穿的那件破棉袍子,还觉得不十分与节季违异。如今到了阳和的春日晒着的这日中,我还不能自觉,依旧穿了这件夜游的敝袍,在大街上阔步,与前后左右的和节季同时进行的我的同类一比,我哪得不自惭形秽呢?我一时竟忘了几日后不得不付的房金,忘了囊中本来将尽的些微的积聚,便慢慢的走上了闸路的估衣铺去。好久不在天日之下行走的我,看看街上来往的汽车人力车,车中坐着的华美的少年男女,和马路两边的绸缎铺金银铺窗里的丰丽的陈设,听听四面的同蜂衙似的嘈杂的人声,脚步声,车铃声,一时倒也觉得是身到了大罗天上的样子。我忘记了我自家的存在,也想和我的同胞一样的欢歌欣舞起来,我的嘴里便不知不觉的唱起几句久忘了的京调来了。这一时的涅槃幻境,当我想横越过马路,转入闸路去的时候,忽而被一阵铃声惊破了。我抬起头来一看,我的面前正冲来了一乘无轨电车,车头上站着的那肥胖的机器手,伏出了半身,怒目的大声骂我说:“猪头三!侬(你)艾(眼)睛勿散(生)咯!跌杀时,叫旺(黄)够(狗)抵侬(你)命噢!”

我呆呆的站住了脚,目送那无轨电车尾后卷起了一道灰尘,向北过去之后,不知是从何处发出来的感情,忽而竟禁不住哈哈哈哈的笑了几声。等得四面的人注视我的时候,我才红了脸慢慢的走向了闸路里去。

我在几家估衣铺里,问了些夹衫的价钱,还了他们一个我所能出的数目。几个估衣铺的店员,好像是一个师父教出的样子,都摆下了脸面,嘲弄着说:“依(你)寻萨咯(什么)凯(开)心!马(买)勿起好勿要马(买)咯!”

一直问到五马路边上的一家小铺子里,我看看夹衫是怎么也买不成了,才买定了一件竹布单衫,马上就把它换上。手里拿了一包换下的棉袍子,默默的走回家来。一边我心里却在打算:“横竖是不够用了,我索性来痛快的用它一下罢。”同时我又想起了那天二妹送我的面包香蕉等物。不等第二次的回想,我就寻着了一家卖糖食的店,进去买了一块钱巧格力,香蕉糖,鸡蛋糕等杂食。站在那店里,等店员在那里替我包好来的时候,我忽而想起我有一月多不洗澡了,今天不如顺便也去洗一个澡罢。

洗好了澡,拿了一包棉袍子和一包糖食,回到邓脱路的时候,马路两旁的店家,已经上电灯了。街上来往的行人也很稀少,一阵从黄浦江上吹来的日暮的凉风,吹得我打了几个冷噤。我回到了我的房里,把蜡烛点上,向二妹的房门一照,知道她还没有回来。那时候我腹中虽则饥饿得很,但我刚买来的那包糖食怎么也不愿意打开来,因为我想等二妹回来同她一道吃。我一边拿出书来看,一边口里尽在咽唾液下去。等了许多时候,二妹终不回来,我的疲倦不知什么时候出来战胜了我,就靠在书堆上睡着了。四

二妹回来的响动把我惊醒的时候,我见我面前的一枝十二盎司一包的洋蜡烛已经点去了二寸的样子,我问她是什么时候了?她说:“十点的汽管刚刚放过。”“你何以今天回来得这样迟?”“厂里因为销路大了,要我们做夜工。工钱是增加的,不过人太累了。”“那你可以不去做的。”“但是工人不够,不做是不行的。”

她讲到这里,忽而滚了两粒眼泪出来,我以为她是做工做得倦了,故而动了伤感,一边心里虽在可怜她,但一边看了她这同小孩似的脾气,却也感着了些儿快乐。把糖食包打开,请她吃了几颗之后,我就劝她说:“初做夜工的时候不惯,所以觉得困倦,做惯了以后,也没有什么的。”

她默默的坐在我的半高的由书叠成的桌上,吃了几颗巧格力,对我看了几眼,好像是有话说不出来的样子。我就催她说:“你有什么话说?”

她又沉默了一会,便断断续续的问我说:“我……我……早想问你了,这几天晚上,你每晚在外边,可在与坏人做伙友么?”

我听了她这话,倒吃了一惊,她好像在疑我天天晚上在外面与小窃恶棍混在一块。她看我呆了不答,便以为我的行为真的被她看破了,所以就柔柔和和的连续着说:“你何苦要吃这样好的东西,要穿这样好的衣服?你可知道这事情是靠不住的。万一被人家捉了去,你还有什么面目做人。过去的事情不必去说它,以后我请你改过了罢……”

我尽是张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呆呆的在看她,因为她的思想太奇突了,使我无从辩解起。她沉默了数秒钟,又接着说:“就以你吸的烟而论,每天若戒绝了不吸,岂不可省几个铜子。我早就劝你不要吸烟,尤其是不要吸那我所痛恨的N工厂的烟,你总是不听。”

她讲到了这里,又忽而落了几滴眼泪。我知道这是她为怨恨N工厂而滴的眼泪,但我的心里,怎么也不许我这样的想,我总要把它们当做因规劝我而洒的。我静静儿的想了一会,等她的神经镇静下去之后,就把昨天的那封挂号信的来由说给她听,又把今天的取钱买物的事情说了一遍,最后更将我的神经衰弱症和每晚何以必要出去散步的原因说了。她听了我这一番辩解,就信用了我,等我说完之后,她颊上忽而起了两点红晕,把眼睛低下去看着桌上,好像是怕羞似的说:“噢,我错怪你了,我错怪你了。请你不要多心,我本来是没有歹意的。因为你的行为太奇怪了,所以我想到了邪路里去。你若能好好儿的用功,岂不是很好吗?你刚才说的那——叫什么的——东西,能够卖五块钱,要是每天能做一个,多么好呢?”

我看了她这种单纯的态度,心里忽而起了一种不可思议的感情,我想把两只手伸出去拥抱她一回,但是我的理性却命令我说:“你莫再作孽了!你可知道你现在处的是什么境遇!你想把这纯洁的处女毒杀了么?恶魔,恶魔,你现在是没有爱人的资格的呀!”

我当那种感情起来的时候,曾把眼睛闭上了几秒钟,等听了理性的命令以后,才把眼睛开了开来,我觉得我的周围,忽而比前几秒钟更光明了。对她微微的笑了一笑,我就催她说:“夜也深了,你该去睡了罢!明天你还要上工去的呢!我从今天起,就答应你把纸烟戒下来罢!”

她听了我这话,就站了起来,很喜欢的回到她的房里去睡了。

她去之后,我又换上一枝洋蜡烛,静静儿的想了许多事情:“我的劳动的结果,第一次得来的这五块钱已经用去了三块了。连我原有的一块多钱合色来,付房钱之后,只能省下二三角小洋来,如何是好呢!”“就把这破棉袍子去当罢!但是当铺里恐怕不要。”“这女孩子真是可怜,但我现在的境遇,可是还赶她不上,她是不想做工而工作要强迫她做,我是想找一点工作,终于找不到。”“就去做筋肉的劳动罢!啊啊,但是我这一双弱腕,怕吃不下一部黄包车的重力。”“自杀!我有勇气,早就干了。现在还能想到这两个字,足证我的志气还没有完全消磨尽哩!”“哈哈哈哈!今天的那无轨电车的机器手!他骂我什么来?”“黄狗,黄狗倒是一个好名词。”

“……”

我想了许多零乱断续的思想,终究没有一个好法子,可以救我出目下的穷状来。听见工厂的汽笛,好像在报十二点钟了,我就站了起来,换上了白天脱下的那件破棉袍子,仍复吹熄了蜡烛,走出外面去散步。

贫民窟里的人已经睡眠静了。对面日新里的一排临邓脱路的洋楼里,还有几家点着了红绿的电灯,在那里弹罢拉拉衣加。一声二声清脆的歌音,带着哀调,从静寂的深夜的冷空气里传到我的耳膜上来,这大约是俄国的漂泊的少女,在那里卖钱的歌唱。天上罩满了灰白的薄云,同腐烂的尸体似的沉沉的盖在那里。云层破处也能看得出一点两点星来,但星的近处,呦黝看得出来的天色,好像有无限的哀愁蕴藏着的样子。(来源:《新汉英大辞典》)憔悴梨花庐隐

这天下午,雪屏从家里出来,就见天空彤云凝滞,金风竦栗,严森刺骨,雪霰如飞沙般扑面生寒;路上仍是车水马龙,十分热闹,因为正是新年元旦。

他走到马路转角,就看见那座黑漆大门,白铜门环迎着瑞雪闪闪生光。他轻轻敲打那门环,金声铿锵。就听见里边应道:“来了。”开门处,只见一个十五六岁的使女,眉长眼润,十分聪明伶俐,正是倩芳的使女小憨儿;她对雪屏含笑道:“吴少爷里边请吧,我们姑娘正候着呢!”

小憨让雪屏在一间精致小客厅里坐了,便去通知倩芳。雪屏细看这屋子布置得十分清雅:小圆桌上摆着一只古铜色康熙碎瓷的大花瓶,里面插着一枝姿若矫龙的白梅,清香幽细,沁人心脾;壁上挂着一幅水墨竹画,万竿齐天,丛篁摇掩,烟云四裹,奇趣横生。雪屏正在入神凝思,只听房门“呀”的开了,倩芳俏丽的影像,整个展露眼前,雪屏细细打量,只见她身上穿一件湘妃色的长袍,头上挽着一个蝴蝶髻,前额覆着短发,两靥嫩红,凤目细眉,又是英爽,又是妩媚!雪屏如饮醇胶,魂醉魄迷,对着倩芳道:“你今日出台吗?……”“怎能不出台……吃人家的饭,当然要受人家的管。”“昨天你不是还不舒服吗?”“谁说不是呢……我原想再歇两天,张老板再三不肯,他说广告早就登出去了,如果不上台,必要闹事……我也只得扎挣着干了。”“那些匾对都送去挂了吗?”“早送去了……但是我总觉得怯怯的……像我们干这种营生的,真够受了,哪一天夜里不到两三点睡觉,没白天没黑夜的不知劳到什么时候?”“但你不应当这么想,你只想众人要在你们一歌一咏里求安慰,你们是多么伟大呢……艺术家是值得自傲的!”“你那些话,我虽不大懂,可是我也仿佛明白;真的,我们唱到悲苦的时候,有许多人竟掉眼泪,唱到雄壮的时候,人们也都眉飞色舞,也许这就是他们所要的安慰!”“对了!他们真是需要这些呢,你们——艺术家——替人说所要说的话,替人作所要作的事,他们怎能不觉得好呢……”:“你今天演什么戏?”雪屏问着就站了起来,预备找那桌上放着的戏单。

倩芳因递了一张给他,接着微笑道:“我演《能仁寺》好不好?”“妙极了,你本来就是女儿英雄,正该演这出戏。”“得了吧!……我觉得我还是扮《白门楼》的吕布更漂亮些。”“正是这话,……听我告诉你,上次你在北京演吕布的时候,我们有一个朋友都看痴了,你就知道你的扮相了!我希望你再演一次。”“瞧着办吧,反正这几个戏都得挨着演呢……你今晚有空吗?你若没事,就在我这里,吃了饭你送我到戏园里去,我难得有今天这么清闲!原因是那些人还没打探到我住在这里,不然又得麻烦呢……”“你妈和你妹妹呢?”“妹妹有日戏,妈妈陪她去了。”“你妈这几年来也着实享了你的福了,她现在待你怎样?”“还不是面子事情……若果是我的亲妈,我早就收台了,何至于还叫我挨这些苦恼。”“你为什么总觉得不高兴?我想还是努力作下去,将来成为一个出名的女艺术家不好吗?”“你不知道,天地间有几个像你这样看重我们作艺术家?那些老爷少爷们,还不是拿我们当粉头看……这会子年纪轻,有几分颜色,捧的人还不怕没有;再过几年,谁知道又是什么样子?况且唱戏全靠嗓子,嗓子倒了,就完了……所以我只想着有点钱,就收盘了也罢。但我妈总是贪心不足,我也得挨着……”倩芳说到这里,有些愤然了,她用帕子擦着眼泪,雪屏抚着她的肩说:“别伤心吧,你的病还没有大好,回头又得上台。我在这坐坐,你到房里歇歇吧!”“不!这也没有什么大病,你在这里我还开心,和你谈谈,似乎心里松得多了……想想我们这种人真可怜,一天到晚和傀儡似的在台上没笑装笑,没事装事,左不过博戏台底下人一声轻鄙的彩声!要有一点不周到,就立刻给你下不来台……更不肯替我们想想!”“你总算熬出来了,羡慕你的人多呢,何必顾虑到这一层!”“我也不知为什么,总觉得人们的眼光可怕,往往从他们轻鄙的眼光里,感到我们作戏的不值钱……”

壁上的时针,已指到七点,倩芳说:“妈妈和妹妹就要回来了,咱们叫他们预备开饭吧!”

小憨儿和老李把桌子调好,外头已打得门山响,小憨开门让他们母子进来。雪屏是常来的熟人,也没什么客气,顺便说着话把饭吃完;倩芳就预备她今夜上台的行头……蓝色绸子包头,水红抹额,大红排扣紧身,青缎小靴……弹弓宝剑,一切包好了,叫小憨拿着,末了又喝一杯冰糖燕窝汤,说是润嗓子的。麻烦半天直到十点半钟才同雪屏、她妈妈、妹妹一同上戏园子去。

雪屏在后台,一直看着她打扮齐整,这才到前台池子旁边定好的位子上坐下。这时台上正演《汾河湾》,他也没有心看,只凝神怔坐。这一夜看客真不少,满满挤了一戏园子。等到十二点钟,倩芳才出台,这时满戏园的人,都鸦雀无声的,盯视着戏台上的门帘,梆子连响三声,大红绣花软帘掀起,倩芳一个箭步蹿了出来,好一个女英雄!两目凌凌放光,眉梢倒竖,樱口含嗔,全身伶俏,背上精弓斜挂,腰间宝剑横插;台下彩声如雷,音浪汹涌。倩芳正同安公子能仁相遇问话时,忽觉咽喉干涩,嗓音失润,再加着戏台又大,看客又多,竟使台下的人听不见她说些什么,于是观众大不满意,有的讪笑,有的叫倒好,有的高声嚷听不见,戏场内的秩序大乱。倩芳受了这不情的讽刺,眼泪几乎流了出来,脸色惨白,但是为了戏台上的规矩严厉,又不能这样下台,她含着泪强笑耐着羞辱,按部就班将戏文作完。

雪屏在底下看见她那种失意悲怒的情态,早已不忍,忙忙走到后台等她。这是倩芳刚从绣帘外进来,一见雪屏,一阵晕眩,倒在雪屏身上,她妈赶忙走过来,怒狠狠的道:“这下可好了,第一天就抹了一鼻子灰,这买卖还有什么望头……”雪屏听了这凶狠老婆子的话,不禁发恨道“你这老妈妈也太忍心,这时候你还要埋怨她,你们这般人良心都上哪里去了……”她妈妈被雪屏一席话,说得敢怒不敢言,一旁咕嘟着嘴坐着去了。这里雪屏把倩芳唤醒,倩芳的眼泪不住流下来。雪屏十分伤心,他恨社会的惨剧,又悲倩芳的命运,拿一个柔弱女子,和这没有同情,不尊重女性的社会周旋,怎能不憔悴飘零?!……

雪屏一壁想着,一壁将倩芳扶在一张藤椅上。这时张老板走了进来,皱着眉头哼了一声道:“这是怎么说,头一天就闹了个大拆台……我想你明天就告病假吧,反正这样子是演不下去了!”张老板说到这里,满脸露着懊丧的神色,恨不得把倩芳订定的合同,立刻取消了才好,一肚子都是利害的打算,更说不到同情。雪屏看了又是生气,又是替倩芳难受,倩芳眼角凝泪,惜然无语的倚在藤椅上。后来她妈赌气走了,还是雪屏把倩芳送回家去。

第二天早晨,北风虎虎的吹打,雪花依然在空中飘洒,雪屏站在书房的窗前,看着雪压风欺的棠梨,满枝缟素,心里觉得怅悯,想到倩芳,由不得“唉”的叹了一声,心想不去看她吧,实在过不去,看她吧,她妈那个脸子又太难看,怔了半天,匆匆拿着外套戴上帽子出去了。

倩芳昨夜从雪屏走后,她妈又嘟囔她大半夜。她又气又急!哭到天亮,觉得心里暴痛,心口发喘。她妈早饭后又带着她妹妹到戏园子去了,家里只剩下小憨儿和打杂的毛二。倩芳独自睡在床上,想到自己的身世:举目无亲,千辛万苦,熬到今天,想不到又碰了一个大钉子;以后的日子怎么过!那些少年郎爱慕自己的颜色虽多,但没有一个是把自己当正经人待……只有雪屏看得起自己,但他又从来没露过口声,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倩芳想到这里,觉得前后都是茫茫荡荡的河海,没有去路,禁不住掉下泪来。

雪屏同着小憨儿走进来,倩芳正在拭泪,雪屏见了,不禁长叹道:“倩芳!你自己要看开点,不要因为一点挫折,便埋没了你的天才!”“什么天才吧!恐怕除了你,没有说我是天才!像我们这种人,公子哥儿高兴时捧捧场,不高兴时也由着他们摧残,还有我们立脚的地方吗?……”“正是这话!但是倩芳,我自认识你以后,我总觉得你是个特别的天才,可惜社会上没人能欣赏,我常常为你不平,可是也没法子转移他们那种卑陋的心理:这自然是社会一般人的眼光浅薄,我们应当想法子改正他们的毛病。倩芳!我相信你是一个风尘中的巾帼英雄!你应当努力,和这罪恶的社会奋斗!”倩芳听了雪屏的话,怔怔的望着半天,她才叹气道:“雪屏!我总算值得了,还有你看得起我,但我怕对不起你,我实在怯弱。你知道吧!我们这院子东边的一株梨花,春天开得十分茂盛,忽然有一天夜里来了一阵暴风雨,打得满树花朵零乱飘落,第二天早起,我到那里一看,简直枝垂花败,再也抬不起头来……唉!雪屏!我的命运,恐怕也是如此吧?”雪屏听了这话,细细看了倩芳一眼,由不得低声吟道:“憔悴梨花风雨后……”(来源。http://www.hljzx.gov.cn/xskj/wx/200909032566.html)超人冰心

何彬是一个冷心肠的青年。从来没有人看见他和人有什么来往。他住的那一座大楼上,同居的人很多,他却都不理人家,也不和人家在一间食堂里吃饭,偶然出入遇见了,轻易也不招呼。邮差来的时候,许多青年欢喜跳跃着去接他们的信;何彬却永远得不着一封信。他除了每天在局里办事,和同事们说几句公事上的话;以及房东程姥姥替他端饭的时候,也说几句照例的应酬话,此外就不开口了。

他不但是和人没有交际,凡带一点生气的东西,他都不受;屋里连一朵花,一根草,都没有,冷阴阴的如同山洞一般。书架上却堆满了书,他从局里低头独步的回来,关上门摘下帽子,便坐在书桌旁边,随手拿起一本书来,无意识的看着。偶然觉得疲倦了,也站起来在屋里走了几转;或是拉开帘幂望了一望,但不多一会儿,便又闭上了。

程姥姥总算是他另眼看待的一个人;她端进饭去,有时便站在一边,絮絮叨叨的和他说话,也问他为何这样孤零。她问上几十句,何彬偶然答应几句说,“世界是虚空的,人生是无意识的;人和人,和宇宙,和万物的聚合,都不过如同演剧一般:上了台是父子母女,亲密的了不得;下了台,摘了假面具,便各自散了。哭一场也是这么一回事,笑一场也是这么一回事,与其互相牵连,不如互相遗弃;而且尼采说得好,爱和怜悯都是恶……”程姥姥听着虽然不很明白,却也懂得一半,便笑道:“要这样,活在世上有什么意思?死了,灭了,岂不更好,何必穿衣吃饭?”他微笑道:“这样,岂不又太把自己和世界都看重了。不如行云流水似的,随他去就完了。”程姥姥还要往下说话,看见何彬面色冷然,低着头只管吃饭,也便不敢言语。

这一夜他忽然醒了。听得对面楼下凄惨的呻吟着,这痛苦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在这沉寂的黑夜里只管颤动。他虽然毫不动心,却也搅得他一夜睡不着。月光如水,从窗纱外泻将进来,他想起了许多幼年的事情,——慈爱的母亲,天上的繁星,院子里的花……他的脑子累极了,极力的想摈绝这些思想,无奈这些事只管奔凑了来,直到天明,才微微的合一合眼。

他听了三夜的呻吟,看了三夜的月,想了三夜的往事——眠食都失了次序,眼圈儿也黑了,脸色也惨白了。偶然照了照镜子,自己也微微的吃了一惊,他每天还是机械似的做他的事——然而在他空洞洞的脑子里,凭空添了一个深夜的病人。

第七天早起,他忽然问程姥姥对面楼下的病人是谁?程姥姥一面惊讶着,一面说:“那是厨房里跑街的孩子禄儿,那天上街去了,不知道为什么把腿摔坏了,自己买块膏药贴上了,还是不好,每夜呻吟的就是他。这孩子真可怜,今年才十二岁呢,素日他勤勤恳恳极疼人的……”何彬自己只管穿衣戴帽,好像没有听见似的,自己走到门边。程姥姥也住了口,端起碗来,刚要出门,何彬慢慢的从袋里拿出一张钞票来,递给程姥姥说:“给那禄儿罢,叫他请大夫治一治。”说完了,头也不回,径自走了。——程姥姥一看那巨大的数目,不禁愕然,何先生也会动起慈悲念头来,这是破天荒的事情呵!她端着碗,站在门口,只管出神。

呻吟的声音,渐渐的轻了,月儿也渐渐的缺了。何彬还是朦朦胧胧的——慈爱的母亲,天上的繁星,院子里的花……他的脑子累极了,竭力的想摈绝这些思想,无奈这些事只管奔凑了来。

过了几天,呻吟的声音住了,夜色依旧沉寂着,何彬依旧“至人无梦”的睡着。前几夜的思想,不过如同晓月的微光,照在冰山的峰尖上,一会儿就过去了。

程姥姥带着禄儿几次来叩他的门,要跟他道谢,他好像忘记了似的,冷冷的抬起头来看了一看,又摇了摇头,仍去看他的书。禄儿仰着黑胖的脸,在门外张着,几乎要哭了出来。

这一天晚饭的时候,何彬告诉程姥姥说他要调到别的局里去了,后天早晨便要起身,请她将房租饭钱,都清算一下。程姥姥觉得很失意,这样清净的住客,是少有的,然而究竟留他不得,便连忙和他道喜。他略略的点一点头,便回身去收拾他的书籍。

他觉得很疲倦,一会儿便睡下了。——忽然听得自己的门钮动了几下,接着又听见似乎有人用手推的样子。他不言不动,只静静的卧着,一会儿也便渺无声息。

第二天他自己又关着门忙了一天,程姥姥要帮助他,他也不肯,只说有事的时候再烦她。程姥姥下楼之后,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来,绳子忘了买了。慢慢的开了门,只见人影儿一闪,再看时,禄儿在对面门后藏着呢。他踌躇着四围看了一看,一个仆人都没有,便唤:“禄儿,你替我买几根绳子来。”禄儿趑趄的走过来,欢天喜地的接了钱,如飞走下楼去。

不一会儿,禄儿跑得脸通红,喘息着走上来,一只手拿着绳子,一只手背在身后,微微露着一两点金黄色的星儿。他递过了绳子,仰着头似乎要说话,那只手也渐渐的回过来。何彬却不理会,拿着绳子自己走进去了。

他忙着都收拾好了,握着手周围看了看,屋子空洞洞的——睡下的时候,他觉得热极了,便又起来,将窗户和门,都开了一缝,凉风来回的吹着。依旧热得很。脑筋似乎很杂乱,屋子似乎太空沉。——累了两天了,起居上自然有些反常。但是为何又想起深夜的病人。——慈爱的……不想了,烦闷的很!

微微的风,吹扬着他额前的短发,吹干了他头上的汗珠,也渐渐的将他扇进梦里去。

四面的白壁,一天的微光,屋角几堆的黑影。时间一分一分的过去了。

慈爱的母亲,满天的繁星,院子里的花。不想了。——烦闷……闷……

黑影漫上屋顶去,什么都看不见了,时间一分一分的过去了。

风大了,那壁厢放起光明。繁星历乱的飞舞进来。星光中间,缓缓的走进一个白衣的妇女,右手撩着裙子,左手按着额前。走近了,清香随将过来;渐渐的俯下身来看着,静穆不动的看着,——目光里充满了爱。

神经一时都麻木了!起来罢,不能,这是摇篮里,呀!母亲——慈爱的母亲。

母亲呵!我要起来坐在你的怀里,你抱我起来坐在你的怀里。

母亲呵!我们只是互想牵连,永远不互相遗弃。

渐渐的向后退了,目光仍旧充满了爱。模糊了,星落如雨,横飞着都聚到屋角的黑影上。——“母亲呵,别走,别走!……”

十几年来隐藏起来的爱的神情,又呈露在何彬的脸上;十几年来不见点滴的泪儿,也珍珠般散落了下来。

清香还在,自衣的人儿还在。微微的睁开眼,四面的白壁,一天的微光,屋角的几堆黑影上,送过清香来。——刚动了一动,忽然觉得有一个小人儿,蹑手蹑脚的走了出去,临到门口,还回过小脸儿来,望了一望,他是深夜的病人——是禄儿。

何彬竭力的坐起来。那边捆好了的书籍上面,放着一篮金黄色的花儿。他穿着单衣走了过去,花篮底下还压着一张纸,上面大字纵横,借着微光看时,上面是:

我也不知道怎样可以报先生的恩德。我在先生门口看了几次,桌子上都没有摆着花儿。——这里有的是卖花的,不知道先生看见过没看?——这篮子里的花,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名字,是我自己种的,倒是香得很,我最爱它。我想先生也必是爱它。我早就要送给先生了,但是总没有机会。昨天听见先生要走了,所以赶紧送来。

我想先生一定是不要的。然而我有一个母亲,她因为爱我的缘故,也很感激先生。先生有母亲么?她一定是爱先生的。这样我的母亲和先生的母亲是好朋友了。所以先生必要收母亲的朋友的儿子的东西。禄儿叩上

何彬看完了,捧着花儿,回来床前,什么定力都尽了,不禁呜呜咽咽的痛哭起来。

清香还在,母亲走了!窗内窗外,互相辉映的,只有月光,星光,泪光。

早晨,程姥姥进来的时候,只见何彬都穿著好了,帽儿戴得很低,背着脸站在窗前。

程姥姥陪着笑问他用不用点心,他摇了摇头。——车也来了,箱子也都搬下去了,何彬泪痕满面,静默无声的谢了谢程姥姥,提着一篮的花儿,遂从此上车走了。

禄儿站在程姥姥的旁边,两个人的脸上,都堆着惊讶的颜色。看着车尘远了,程姥姥才回头对禄儿说:“你去把那间空屋子收拾收拾,再锁上门罢,钥匙在门上呢。”

屋里空洞洞的,床上却放着一纸,写着:

小朋友禄儿:

我先要深深的向你谢罪,我的恩德,就是我的罪恶。你说你要报答我,我还不知道我应当怎样的报答你呢!

你深夜的呻吟,使我想起了许多的往事。头一件就是我的母亲,她的爱可以使我止水似的感情,重要荡漾起来。我这十几年来,错认了世界是虚空的,人生是无意识的,爱和怜悯都是恶德。我给你那医药费,里面不含着丝毫的爱和怜悯,不过是拒绝你的呻吟,拒绝我的母亲,拒绝了宇宙和人生,拒绝了爱和怜悯。上帝呵!这是什么念头呵!

我再深深的感谢你从天真里指示我的那几句话。小朋友呵!不错的,世界上的母亲和母亲都是好朋友,世界上的儿子和儿子也都是好朋友,都是互相牵连,不是互相遗弃的。

你送给我那一篮花之先,我母亲已经先来了。她带了你的爱来感动我。我必不忘记你的花和你的爱,也请你不要忘记了,你的花和你的爱,是借着你朋友的母亲带了来的!

我是有罪过的,我是空无所有的,更没有东西配送给你。——然而这时伴着我的,却有悔罪的泪光,半弦的月光,灿烂的星光。宇宙间只有他们是纯洁无疵的。我要用一缕柔丝,将泪珠儿穿起,系在弦月的两端,摘下满天的星儿来盏在弦月的圆凹里,不也是一篮金黄色的花儿么?他的香气,就是悔罪的人呼吁的言词,请你收了罢。只有这一篮花配送给你!

天已明了,我要走了。没有别的话说了,我只感谢你,小朋友,再见!再见!世界上的儿子和儿子都是好朋友,我们永远是牵连着呵!何彬草

我写了这一大段,你未必都认得都懂得;然而你也用不着都懂得,因为你懂得的,比我多得多了!又及。“他送给我的那一篮花儿呢?”禄儿仰着胖的脸儿,呆呆的望着天上。(来源:http://www.wordwendang.com/word_daxue/1207/792897.html)绣枕凌叔华

大小姐正在低头绣一个靠垫,此时天气闷热,小巴狗只有躺在桌底伸出舌头喘气的分儿,苍蝇热昏昏的满玻璃窗打转,张妈站在背后打扇子,脸上一道一道的汗渍,她不住的用手巾擦,可总擦不干。鼻尖刚才干了,嘴边的又点点凸出来。她瞧着她主人的汗虽然没有她那样多,可是脸热得浆红,白细夏布褂汗湿了一背脊,忍不住说道:“大小姐,歇会儿,凉快凉快吧。老爷虽说明天得送这靠垫去,可是没定规早上或晚上呢。”“他说了明儿早上十二点以前,必得送去才好,不能不赶了,你站过来扇扇。”小姐答完仍旧低头做活。

张妈走过左边,打着扇子,眼看着绣的东西,不住的啧啧称叹:“我从前听人家讲故事,我总想那上头长得俊的小姐,也聪明灵巧,必是说书人信嘴编的,那知道就真有,这样一个水葱儿似的小姐,还会这一手活计!这鸟绣得真爱死人!”大小姐嘴边轻轻的显露一弧笑窝,但刹那便止。张妈话兴不断,接着说:“哼,这一对靠枕儿送到白总长那里,大家看了,别提有多少人来说亲呢。门也得挤破了。……听说白总长的二少爷二十多岁还没找着合适亲事,唔,我懂得老爷的意思,上回算命的告诉太太今年你是红鸾星照命主……”“张妈,少胡扯吧。”大小姐停针打住说,她的脸上微微红晕起来。

此时屋内又是很寂静,只听见绣花针噗噗的一上一下穿缎子的声音和扶扶轻微的风响,忽然竹帘外边有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叫道:“妈,我来了。”“小妞儿吗?这样大热的天来干什么?”张妈赶紧问。小妞儿穿着一身毛蓝布裤褂,满头汗珠,一张窝瓜脸热得紫涨,此时已经闪身入到帘内房门口边,只望着大小姐出神。她喘着气说:“妈,昨儿四嫂子告诉我这里大小姐用了半年功夫绣了一对靠垫,光是那只鸟已经用了三四十样线,我不信有这样多颜色,四嫂子说,不信你赶快去看看,过两天还要送人呢。我今儿吃了饭就进城,妈,我到那边儿看看行吗?”

张妈听完连忙陪笑问:“大小姐,小妞儿想看看你的活计行吗?”

大小姐抬头望望小妞儿,见她的衣服很脏,拿住一条灰色手巾只擦脸上的汗,嘴咧开极阔,露出两排黄板牙,瞪直了眼望里看,她不觉皱眉答:“叫她先出去,等会儿再说吧。”

张妈会意这因为嫌她的女儿脏,不愿使她看的活,立刻对小妞儿说:“瞧瞧你鼻子上的汗,还不擦把脸去。我屋里有洗脸水。大热天的这汗味儿可别熏着小姐。”

小妞儿脸上显出非常失望的神气,听她妈说完还不想走出去。张妈见她不动,很不忍目瞪了她一眼,说:“去我屋洗脸去吧。我就来。”

小妞儿撅着嘴掀帘出去。大小姐换线时偶尔抬起头往窗外看,只见小妞拿起前襟擦额上的汗,大半块衣襟都湿了。院子里盆栽的石榴吐着火血的花,直照着日光,更叫人觉得暑热。她低头看见自己的胳肢窝,汗湿了一大片了。

光阴一恍便是两年,大小姐还在深闺做针线活,小妞儿已经长成和她妈一样粗细,衣服也懂得穿干净的了,现在她妈告假回家,她居然能做替工。

夏天夜上,小妞儿正在下房坐近灯旁缝一对枕头顶儿,忽听见大小姐喊她,放下针线就跑到上房。

她与大小姐捶腿时,便有一搭没一搭的说闲话:“大小姐,前天干妈送我一对很好看的枕头顶儿,一边是一只翠鸟,一边是一只凤凰。”“怎么还有绣半只鸟的吗?”大小姐似乎取笑她说。“说起我这对枕头顶儿,话长哪。咳,为了它,我还和干姐姐呕了回子气,那本来是王二嫂子给我干妈的,她说这是从两个弄脏了的大靠垫子上剪下来的。新的时候好看极那。一个绣的是荷花和翠鸟,那一个是绣的一只凤凰站在石山上,头一天,人家送给她们老爷,就放在客厅的椅子上,当晚便被吃醉了的客人吐脏了一大片;另一个给打牌的人,挤掉在地上,便有人拿来当作脚蹈垫子用,好好的缎地子,满是泥脚印。少爷看见就叫王二捡了去。干妈后来就和王二要了来给我,那晚上,我拿回家来足足看了好一阵子,真爱死人咧,只那凤凰尾巴就用了四十多样线。那翠鸟的眼睛望着池子里的小鱼二儿真要绣活了,那眼睛真个发亮,不知用什么线绣的。”

大小姐听到这里忽然心中一动,小妞儿还往下说:“真可惜,这样好看的东西毁了。干妈前天见了我,叫我剪去脏的地方拿来缝一对枕头顶儿。那知道干姐姐真小气,说我看了干妈的好东西就想法子讨了去。”

大小姐没有理会她们怄气的话,却只在回想前年他们在伏天曾绣过一对精致的靠垫——上头也有翠鸟与凤凰的。那时白天太热,拿不得针,常常留到晚上绣,完了工,还害了十多天眼病。他想看看这鸟比她的怎样,吩咐小妞们立刻把枕头顶儿拿来。

小妞们把枕头顶拿来说:“大小姐您看这样好的黑清云霞锻的地子都脏了。这鸟听说从前都是凸出来的,现在应景蹈凹了。您看!这鸟的冠子,这鸟的红嘴,颜色到现在还很鲜亮,王二说那翠鸟的眼珠子,从前还有两颗真珠子镶在里头,这荷花不行了,都成灰色了。荷叶太大,做枕顶儿用不着,……这个山石旁还有小花朵儿……”

大小姐只管对着这两块绣花片子出神,小妞儿末了说的话,一句听不清了。她只回忆起她做那鸟冠子曾拆了又绣,足足三次,一次是汗污了嫩黄的线,绣完才发现,一次是配错了石绿的线,晚上认错了色;末一次记不清了。那荷花瓣上的嫩粉色的线她洗完手都不敢拿,还得用爽身粉擦了手,再绣,……荷叶太大块,更难绣,用一样绿色太板滞足足配了十二色绿线,……做完那对靠垫以后,送给了白家,不少亲戚朋友对她的父母进了许多谀词,她的闺中女伴,取笑了许多话,她听到常常自己红着脸微笑,还有,她夜里也曾梦到她从来未经历过的娇羞傲气,穿戴着此生未有过的衣饰,许多小姑娘追她看,很羡慕她,许多女伴面上显出嫉妒颜色。那种是幻境,不久她也懂得,所以她乘永远愿再想起它来撩乱心思。今天却碰到了,便一一想起来。

小妞儿见她默默不言,直着眼,只管看那枕顶片儿,说:“大小姐也喜欢她不是?这样针线活,真爱死人呢。明儿也照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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