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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19 07:27: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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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炜著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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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本林同志

你好!本林同志试读:

你好!本林同志/ 张炜著.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张炜中篇系列)

ISBN 978-7-02-014611-6

Ⅰ. ①你⋯ Ⅱ.①张⋯ Ⅲ.①中篇小说—小说集—中国—当代 Ⅳ.① I247.5

中国版本图书馆CIP数据核字(2018)第225132号

责任编辑 李磊

装帧设计 崔欣晔

责任校对 王璐

责任印制 徐冉

出版发行 人民文学出版社

社  址 北京市朝内大街166号

邮政编码 100705

网  址 http://www.rw-cn.com

印  刷 中煤(北京)印务有限公司

经  销 全国新华书店等

字  数 74千字

开  本 880毫米×1230毫米 1/32

印  张 5.625 插页 2

印  数 1-5000

版  次 2019年1月北京第1版

印  次 2019年1月第1次印刷

书  号 978-7-02-014611-6

定  价 36.00元

如有印装质量问题,请与本社图书销售中心调换。电话:010-65233595作者简介张炜

当代作家。山东省栖霞市人,1956年出生于龙口市。1975年开始发表作品。

2014年出版《张炜文集》48卷。作品译为英、日、法、韩、德、塞、西、瑞典、俄、阿、土等多种文字。

著有长篇小说《古船》《九月寓言》《刺猬歌》《你在高原》 《独药师》 《艾约堡秘史》等21部,创作有中篇小说《蘑菇七种》《秋天的思索》等若干。你好!本林同志一

有一种鱼会跳。它们好像在同一声命令里跳跃起来,在空中画一道短短的弧线,再落进水里去。这些鱼都很小,长如拇指,而且颜色和荡漾的河水差不多,所以要发现它们也很难。李本林在水里扎猛子,一抬头,就看见了它们在跳。

他先是惊诧地望着,然后就大笑起来。他想起了野地里的蝗虫,人走在田野上,不就有一群群的小东西在你前头跳动吗?有好长时间,他故意在河面上寻找这种跳鱼了。他后悔过去那么粗心,竟然就没有看到!

天近正午,河水十分温和。李本林仰着身子,懒洋洋地用手打着水,闭上了眼睛。他在想怎样逮到这些鱼——用网是不行的,而且他也没有网;如果有一个硕口儿篓斗放在水里,它们跳起时碰巧也会落进去吧?落进一次就行了,他不要多!本林想到这儿高兴起来。但一转念,又有些丧气:生活中哪有这么多便宜事,就是有,也不一定会落到我本林头上。他想如果把人比作河水里的篓斗,那么自己就是那只最背运的破篓斗了,没有底儿,豁了沿儿,永远也跳不进一条鱼的……他双脚轻轻地蹬水,身子滑溜溜地在水里穿行。

这儿是芦青河入海口。当年的河水在海边的沙滩上旋了几个圈儿才流进海里,给海边留下一个椭圆形的“小湖”。这片平展展的水面没有波纹,像一块镜子。水底也是平的,全是细白的沙粒儿。夏天的河口,太阳蒸腾起一片薄薄的水汽,看去那芦苇、那树林,都仿佛变得遥远了、神秘了。海鸥在那一边,在海的浪印上飞旋着,只偶尔光顾一下这个小湖。淡水野鸭却总是厮守在这里,它们不叫也不闹,很少飞起,成群结队地在沙岸上踯躅。浅水处的芦苇浓绿无边,一直延伸下去、延伸下去……本林对这里是熟极了的,他知道芦苇的那一边是一片白色的荼花,荼花的那一边,就紧连着一片灌木林了。他曾在那灌木林里砍过柴,并且记得林子里有一味中药:地丁。

他在水里游累了,就将脸侧歪在水面上,看着远处那一片林木遐想了……水在微风里轻轻抖着,阳光从水面上折回来,老要耀他的眼睛。他已经在这河口上洗了多半天,洗得身上又疲乏、又惬意。有时连他自己也说不清到底为什么要恋着这片水,他常常走着走着,就来到了满是柳树和芦苇的河边上了。这倒真是个好地方,凉爽,清静,又安全得很——河水只达到他的腰部、胸部,这对于他这个矮个子、水性又不怎么好的人来说,是再合适也没有的了……他出生在离河口不远的一个村子里,前些年却很少得空儿来河湾里好好玩一玩。就像出于恶意的报复似的,土地承包下来之后,空闲多了,他就半天半天地泡在水里。他要好好玩一玩了。他两条腿在水中频频地蹬踏,有时还不无滑稽地将一只脚从水中高高翘起,使人很难相信他是四十多岁的人了。

不远处的海岸上一直吵吵嚷嚷的。

船在海里撒了网摇上来,人们动手拔网的时候,就发出这种喊叫声。李本林只要听听那声音,就知道上船了、拔网了、逮到大鱼了!鱼是各种各样的,生了黄花的,长了黑斑的,光溜溜的,刺糙糙的……什么怪东西都有。它们一上了岸就用惊奇的、凶狠的眼睛看着这些土地上过活的人,看他们快活的、贪婪的眼神。人群里有男人,也有女人。有的女人并不忌讳光屁股的男人,只知道嚷:“嗬呀!嗬呀!好大家伙呀!”——她们在喊那条乱窜乱蹦的鱼,声音腔调和打鱼的男子没有什么两样。她们是鱼贩子。还有好多鱼贩子,就停在离渔网稍远一点的鱼铺子那儿向这边张望。这都是些男人,是更有经验的鱼贩子。他们就在那儿吸着烟,开着玩笑,只等那些鱼从网中抖出、移到一个水泥平场上时,才毅然地抛了烟卷,瞪起眼睛凑过去。

李本林很少到海边上去,他宁可一个人寂寥地待在河口这片平平的水湾里,听号子声、叫骂声、讨价还价声,以及大海那哗哗的波涛声。他记得往年的海是寂寥的,没有那么多渔船,也没有一个鱼贩子!海岸上一下子聚集了这么多胆大、勇猛的捕鱼人和买卖人,他多少有些惊诧。

就这样,他安静地躺在水里,让太阳晒那有些圆的肚子。他不想海了,海边的喧嚷仿佛也就退远了。他从水中站直身子时,碰巧踩到了一条小扁鱼。这启迪了他的灵感,他就高高地抬起腿在水中走了一会儿,踩到了一串小鱼。他看看阳光,觉得时光不早了,应该回家了——那个全村最丑陋的草屋就是他的家。

小草屋卧在一排排的瓦房中间,显得特别矮小,就像它的主人站在人群里一样。草屋里现在静静地坐着他的老婆大云和内弟小进。他们总要等本林回去才开饭的。这样有个好处:本林在田野上游荡一天,往往不会空手而归。他衣兜里或者装些花生,或者装些野枣……这些东西掏到饭桌上,也就组成当日饭食之一部分了。而今本林手里已牢牢地攥住了一串小鱼,这就使他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欣喜。

他迅速拧干半长的黑裤,踏上岸来。

他沿着芦苇掩映的小路向前走去。芦叶儿在风中抖着,老刺他的脸,使他不时要停下来。海边的喧嚷声似乎盛于往日,他终于忍不住站在小路上向那边张望。到后来,他竟起意要到海边上走一走,再从海边那儿绕道回家……海滩上的沙子硌着他的脚,尽管他的脚掌上布满了老茧,也还是感到了疼痛。

人群分成几簇站着——这表明那里有几盘刚刚拔上来的网。本林笑嘻嘻的,将自己的一串小鱼在背后藏了,瞪着眼看那些不属于自己的大鱼。他从这一簇走到那一簇里,一路看下去。人群里也有认识他的,可由于注意力都在鱼上,并没有和他打招呼。他也不想和他们说什么,他知道他们一开口,就有些嘲弄或讥讽的意味,好像世界上只有他们才是最聪明的……有一个细高个子的人迎面走过来。李本林开始不在意,后来定神瞧了瞧,立刻呆呆地站住了。

他的两手不由自主地扭紧了半长黑裤,嘴巴张开老大,怔怔地望着越走越近的这个人。

这个人离他只有十几步远了,他在嗓子眼里咕哝了一声什么,撒开腿就跑走了……二

在村头上,本林突然听到了一阵琴声。他立刻停住脚步,异常惊喜地侧着耳朵细听起来。哎呀,那是坠琴的声音!没有错,那么说是孙玉峰在拉琴了!

本林自己也没法准确地描绘出他和孙玉峰的友谊。

那种友谊真是太久了,太深了。他几乎老和孙玉峰在一起玩,有时半夜了还不回家,老婆大云就跟他骂起架来。本林向来畏惧身材高大的大云,她骂起来时,他毫不反抗,有时还略带腼腆地坐在一边倾听。可是友谊又往往给人以勇气,本林见大云有时竟连孙玉峰也一块儿骂了,就愤愤不平地站起来,拍着胸脯说:“我怕谁?!”当大云迎上一步时,他又紧接着喊一句:“谁怕我?!”……由于孙玉峰的坠琴拉得太好,终于不能够在村里安下身子,最后被海滨一个农场的宣传队招去了。

从那以后,本林也就很少见到老朋友了。

坠琴拉得人心里痒挠挠的。本林明白这个家伙拉琴就是这样,把琴拉得那个“浪”,简直是听死了年轻人不偿命!……他嘻嘻地笑起来,脸庞兴奋地随着飘来的琴声转动起来。

琴声在南风里响着。那边的孙玉峰哪知道此刻的村头上,他的老朋友正虔诚地欣赏着,完全地陶醉了。

本林站在那儿,由于兴奋,两腿老要活动,光着的左右脚轮换地抬起来,去摩擦另一只的脚背。他长得矮,虽然腹部莫名其妙地有些胖,却还是显得十分敏捷。他的眉眼、脸庞,全显得不像四十多岁的样子。他的皮肤怎么晒也不黑,只是有些黄;他的头发也有些黄。此刻他笑着,一直露着洁白的牙齿。额头上,折起了三两道深深的横皱,其余全无深皱。如果他一直在这琴声里笑着,他就永远像个年轻人。

又听了一会儿,他迎着琴声大步地跑去了。

一棵又矮又粗的梧桐树下,果然有个人在拉琴。也许是人们都在吃午饭吧,他身边一个听琴的也没有。拉琴的人也四十多岁,一只眼睛稍微斜一点,样子显得有些过分严厉。他握着琴弓,像握住了一根沉重的铅条,拖出来,再拖出来,手腕上的筋脉都暴起老高。在琴杆(这琴杆竟是又粗又长,像个小镢柄)上活动的另一只手倒灵巧极了,它的指尖扣在弦上,飞快地跑。它跑一次,他的头就深深地低下来一次,像要细细地品味从弦上和琴筒里飞出的旋律。

本林站在他跟前了,他只顾拉着琴。“孙玉峰啊!”本林大喊了一声。

孙玉峰慢慢地收了弓。他翻了翻眼皮,看清了是李本林,忙站起来,握住了他的手。

本林知道他本来不会握手的。他这一招肯定是从农场里学来的。对此本林稍存异议:你怎么也握起手来了哩?你也是跟人握手的人吗?本林从来都把握手看成干部们的事,人家似笑不笑,手在制服袖口上伸平,然后除去拇指以外的四根手指向下一弯,停住了,停着等人去握呢!你?你也学会握手了……本林心里虽然这样想,但最终还是愉快而熟练地握住了老朋友的手,用力地耸动着。他好久没有这样握手了。握手,曾给他好多愉快的想象。“我在村头就听出来了,再远也听得出,嘿嘿!”“王八场长!”孙玉峰骂道。“你拉琴另一股味儿,一点不错,嘿嘿!”

孙玉峰从身后摸出一个鲜艳的太阳帽戴了,又骂一句:“王八场长!”

本林有些惊讶地盯住了这顶帽子。他的注意力全在这顶帽子上了,并没有在意对方骂着什么,骂着谁。

孙玉峰见他没有回应,就推他一把说:“你听不见吗?——王八场长!”

本林点点头。“我跟那家伙干架了。我再不去农场了,这回行李也背回来了!”孙玉峰说。“嗯?不去了?”本林刚听明白,大吃了一惊。“这家伙老挑我毛病。他懂个狗,排戏也要插一手,老嚷:‘紧拉慢唱,紧拉慢唱!’气不气死个人。我……”“就为这个干架么?”“倒也不为这个……他嫌我老是直眼瞅着女演员——他妈的我不盯住她的口形,能配得上腔调吗?”孙玉峰恼恨万分地拍打着膝盖。

本林抬起头来,眼望着北方那林木的梢头,狠狠地骂道:“王八场长!”

孙玉峰眨动着有些歪斜的眼睛,幸灾乐祸地说:“我一高兴,拍拍裤子,背上琴就回来了!他们排戏可抓了瞎。让他们去想念这把坠琴吧。咱可不怕,咱如今做什么不行?贩鱼、养蜜蜂、开油坊、打草窝(草窝,一种软底草鞋,也叫‘蒲窝’)……做什么不行?”他说到这里站了起来,提高嗓门喊道:“现在不是过去了。我还不稀罕那点儿工资呢。咱干什么不行?咱干什么不发财?!”

本林在他的喊声里,觉得心窝一阵躁热,血慢慢涌上头来。他禁不住也高声地喊起来:“咱干什么不行?咱干什么不发财?!”

孙玉峰喊过之后坐下了。他把坠琴慢慢装进一个黑布套里,然后默默地不吱声了。

本林激动过以后,慢慢也平静了。他首先想到贩鱼,耳边立刻又想起海岸那喧嚷声,眼前好像又出现了鱼贩子们那睁大了的眼睛,不由得吸了一口凉气……他觉得贩鱼似乎是不行的。

梧桐树上的知了叫起来。微微的南风这会儿也停了。这似乎是一天里最闷热的时候,他们呼吸起来,觉得热气就堵在了鼻孔上,像棉团一样……他们都坐在树下的一块青石上,一动不动,脚边上,放着装了琴的布口袋。

正在两人沉默的时候,一个高大的女人叫骂着,在街口上出现了。她疾疾地走来,一边用手比画着威胁本林。

本林慌促地站起来,微笑着,向她举起了那串小鱼……三

如果本林在海滩上没有看错的话,那么那个细高个子就是卢达了。

卢达几年前还是这儿的公社书记,约两年前考入了一所师范学院的“干部大专班”。他还没有毕业。提起他来,人们还是喊他“卢书记”,几乎全都忽视了他如今是一位大学生这一事实。他修长挺拔的身量、庄重的面容和总是有分量、有分寸的谈吐,在人们脑子里难以和“学生”两个字连在一起。虽然芦青河边的人和其他地方的人一样尊崇着“大学生”,以上大学为荣耀,但觉得卢书记做了“大学生”,这或多或少对他有点侮辱的意味吧!……当本林突然发现卢书记在这海边上溜达时,深深地吃了一惊。他不明白这个人怎么就到海边上来了,以至于跑开老远,心里还在怀疑:我没有看错吗?

他没有看错,那细高个子正是卢达。

卢达有意地避开了人多的地方,一个人走着。他在这片土地上工作了十年,这儿的人几乎没有不认识他的。他先是在这儿做团委书记,后来做公社书记,把家也安在了这片土地上。他在校园里常常思念这儿的海、河,这儿绿油油的庄稼。豆子摇铃了,玉米蹿缨了,花生结水仁了,他都能扳着手指算出来……海风很凉,不知怎么,他今天闻起来,它好像有一股子冰镇啤酒的气味。这味道既是熟悉的,又是陌生的。但这人群、这喧嚷声,的确是陌生的。过去的海岸没有这么多的人,海中也没有这么多的帆。他记起前几天看过一张报纸,上面有篇写农村变化的文章,题目是《沸腾的土地》。他今天似乎对“沸腾”两个字有了更深切的理解。

白色的沙子反射着阳光,常常耀得人要闭一会儿眼睛。在海边活动着的人,皮肤都是黝黑黝黑的,闪着亮光儿,像是要流动起来。也有皮肤晒暴了的,白色的干皮卷着,一块块使人想起旧冬衣上袒露出来的破败棉絮……他们在沙土上跑动,绵软的沙子使腿脚吃了不少苦头:沙子总是将脚陷进去,吸干他们腿上刚淌下来的汗珠儿。拔网的时候,这腿脚要陷得更深,它们在那儿颤动着,好像试探着,要寻找机会扎到土地里去。一个个弓起的脊背,椎骨凸出老高,那么细,那么清晰,使人担心它们会在用力的时候折断。一步,两步,沙滩上空出一个又一个深窝儿,后面的人又把这深窝儿踏平,踏出新的沙窝来……

卢达走近人群时,总要默默地看一会儿。他从这黑色的脚杆和一个个沙窝,能联想到“力”“坚韧”“耐久”等等字眼。

他想当你要描叙它的时候,会用到这些字眼的。他想起现代汉语课上的一位副教授—— 一位很执拗的老头子。他的头发总是梳理得一丝不乱,讲话时发出一种惹人发笑的尖音。“记住,气流振动声带,在口腔、咽头不受阻碍而形成的音,叫元音……”他用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讲课,最喜欢用“莫衷一是”这个词。“争论颇多,莫衷一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然而他在说“记住”时,神情却是那么毅然、郑重。“记住,根词是基本词汇的基础,它常以词根的资格繁衍出一族一族的各式各样的合成词!”“记住,‘蚯蚓’是个单纯词。你硬分开来:‘蚯’是什么?‘蚓’是什么?”老头子讲到这里,得意地笑了起来……卢达不由得将刚刚想到的几个词做了构成分析,他像回答副教授的提问似的,清晰地读出:“力、坚韧、耐久……”

卢达刚刚三十八岁,身躯挺得笔直。他的头发乌黑;眼角上,如果不仔细看,还发现不了那淡淡的几条鱼尾纹。脸色稍微有些黄,但那眼睛却闪着有力的光泽,完全是一双洋溢着生气的年轻人的眼睛。他显得瘦一些,看上去干练、敏捷。一件雪白的衬衫扎紧在灰色的、笔挺的长裤里,这装束不知怎么多多少少透出了一股学生味儿。他再有一个半月就毕业了,如今还是名副其实的大学生。学校放暑假,他回到家里也待不住,常常从公社驻地那个小院子里骑上车子出来。他没有什么固定的目标和目的,只想随便走一走,看一看。他常常把车子支到田埂、桥头、小码头、葡萄园边,一个人蹲下来,默默地和这些东西交谈。毫不夸张,这算得上交谈!他和这些田埂、小桥,和这些建筑物、这些园林树木,都算得上老朋友了。田埂老了!小桥老了!对比起它们,他实在还是个年轻人呢。他们相对注视,没有言语,却在推心置腹。

岁月真是无情啊。卢达第一次踏在这些田埂上的时候,还是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他脸上的颜色和朝霞的颜色差不多。一转眼,他头上也可以找到几根白发了,眼角也可以找到皱纹了。最使人丧气的是他把遗憾和悔恨留在了岁月里,岁月又没有不露痕迹地将其埋葬掉。当他归来时,一切东西还清楚地存留在田埂和小桥的记忆里。他和它们交谈,显得很沉重。也实在是沉重——他蹲在那儿,有什么东西压得他低下头来,不得不用两手去支撑着……

他走在海岸上,他是从田埂和小桥那儿来的。

当他发现前边不远处有个矮矮胖胖的人正愣怔怔地端量他时,那个人已经飞快地跑开了。不过他从那个背影上,很快地想到了一个人。

那个有趣的、可笑可怜的人哪,你在今天这块土地上是怎么过日子的呢?——卢达在学校里,有时也从脑海中匆匆闪过他的影子。不会认错的,跑开的就是他!不过他为什么要跑开、为什么要表现得这样胆怯呢?卢达心中涌出一股难言的酸楚滋味。

他一定要去找那个跑开的人!不过,见面时谈些什么呢?四

结过婚的人常有一种苦恼,这就是老婆没完没了的唠叨。任何一对夫妇里面,男人都曾有过这种苦恼。有的妻子在三十到四十岁这十年间唠叨过;有的在更年期的时候唠叨过;有的心中交织着初孕的喜悦和烦恼,就不停地唠叨;也有的虽然一生中只唠叨过几次,却也给丈夫留下了难以忘怀的印象……奇怪的是,本林娶了世界上最能唠叨的女人,却从来没有过这种苦恼。

大云的正式名字叫范绮云。

也许有人不信:这个最能唠叨的女人,出生在当时农村里最有教养的人家里。她的父亲就是当地有名的“范老中医”,不仅医道高明,而且熟通经书。他本来想让女儿学点药理,继承他的事业,但慢慢也就明白这是在白费心思。她从小长得就很壮,却没有一个精细的心眼儿,为一点事情就笑半天。她喜欢到田野里去跑动,对什么药书、小戥子、药柜子之类毫无兴趣。老父亲硬将她按在凳子上坐了,大声说:“大黄,性味:苦寒!鹅不食草(中药,又名球子草),性味:辛温!……”大云先是睁大了圆眼睛听着,然后拍拍手掌笑起来:“鹅不吃草,吃菜叶去!吃谷糠去!……”她只是笑,赤着脚跑出屋去。

范老中医决定招个女婿。当时还没有儿子小进,他要选择一个能够继承事业的人。本林刚刚八九岁,长得聪敏可爱,又是自幼丧母,正好进老中医的中药铺。他先要踩着板凳拉药屉——这是学徒的规矩,俗话说拉十年抽屉,就是一个好中医了。只可惜本林刚刚拉了两年,老中医就去世了!中医铺终究没能再开下去。若干年之后,他和嘻嘻笑的大云正式结为夫妇了。老岳母过世后,年纪很小的小进也就和他们住在一起了。

这个家庭至今也还是三口人,他们没有孩子。

大云比本林大几岁,也长得比他粗大出好多,自以为有管教本林的资格。小进自然也在她的管教之列。随着年纪的增长,生活的艰辛,她再也不那么爱笑了,却换成了无休止的唠叨。她的嘴唇很厚,后来不知怎么慢慢有些发乌,还总暴着一层白皮。无数的过日子的道理,苦闷、哀怨、兴奋、诅咒,都从这样一张嘴巴里飞出来。她的一对眼睛和善而美丽,上面的眉毛扬得轻松飘逸,这使她又有些可爱。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吧,本林对她的唠叨能够忍受,也能够消化。她常常骂着本林,慢慢就转向了小进。

共同的命运,把本林和小进联结在一起。当大云骂个不停的时候,他们也就围拢在炕角上做起了什么小游戏:折折纸猴儿,摔摔扑克牌。小进玩输的时候,本林总是很认真地伸出手指,在他的鼻梁上刮一下……小进本来是个很灵秀的孩子,到了十八九岁上,已经是个英俊的小伙子了,可也就在这时,他遭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磨难。后来,他就常常犯傻了。清醒的时候,他依然十分可爱,听话、懂事,只是太像个孩子。本林出门的时候他常常跟在后面。本林笑,他也笑;本林皱着眉头,他就有了莫名的苦恼。大云骂他们:“两个猫头狗耳!”

责任田承包之后,本林好像也没有什么事情要做。这儿人多地少,全家分了那么一点儿地,做什么去?他喜欢自由、清闲,像匹脱缰的马那样一尥蹄子跑开了。他要“云游四方”,到集市,到田野,到树林,到那些以前想去而没有工夫去的地方。

但他去得最多的,还是芦青河湾。那真是个好地方,绿的水,蓝的天,野鸭儿,芦苇滩。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要到这儿来,这儿对他为什么有那么大的吸引力!他童年的时候——他现在还记得那时候,他差不多天天要到河湾里洗澡,他可以算作河水里泡大的人。后来没有机会亲近这条河了,他要和全村的人一起忙生活。他像一条久离清水的鱼一样,感到了焦渴和窒息。他是来河里玩玩吗?来摆脱成年累月的劳动的沉重吗?来打发一个人的孤寂吗?不!他是来亲近童年——他自己的童年!一个人到了四十多岁才去亲近和寻找童年,得到的是带有悲剧意味的欢欣……小进有时候也要跟上他到河湾里来,玩得总是十分痛快。他像对待一个最亲近的伙伴那样,往本林身上捧水、扬沙子。本林教他踩鱼,他做着这新鲜而富有实际意义的事情,竟然永不疲倦。

当他专心踩鱼的时候,本林就躺在一边的水上,轻松地拍着水波。他看到小进握住一条乱蹦的小鱼那样高兴,也忍不住要笑。人们最熟悉的,就是本林的笑容了。四十多年的奔波,酸甜苦辣,都没有消磨掉他这笑容。更多地给他痛苦的,倒是在他身边踩鱼的小进——小进常常犯傻,犯了毛病时会跑出小草屋,一连几天不见踪影。本林找不到他,就不吃不喝,冒着漫天大雪串村走户,到茫茫的海滩上呼叫。有时他自己也昏倒在雪地里了,被村里人见到抬回来……当他每一次历尽辛苦找到小进时,就紧紧地搂住那个不断颤抖的、瘦小的身躯,像生怕他再跑掉一样。小进却瞪着发红的眼睛,用牙咬他,挣扯他的头发。他一动不动,嘴角淌着血,只是搂紧这个躯体……

从孙玉峰那儿回到家里,大云要忙着去做那一串小鱼,也就来不及唠叨了。但三个人吃过饭,那一串炸成焦黄的小鱼也嚼光了时,大云就开始抱怨了。“你说说你是个什么东西?你也有脸来家吃饭?我爹爹也算瞎了眼,招来你这么个怪物。早知道你这样,招个猫不行吗?招个狗不行吗?……”

本林和小进挨在一起躺着,这时小声对小进说:“猫猫狗狗,一打就走!”小进也嘻嘻笑着学一遍:“……一打就走!”

大云用炊帚刷着锅,很麻利地一甩一甩把水撩起来,等水珠落下时再飞快地用炊帚尖儿一抹。她做活儿很有节奏,唠叨起来也随了这个节奏,使人听起来她是故意一顿一顿地说着话:“你睁开眼、你看看、你东家西家去转转,贩鱼的、卖烟的、打铁匠、修壶匠、编草窝、绑苇笆,你会做什么、你是白吃货!……”

由于这一段儿说得很连贯,有韵致,所以本林简直是带着一点儿惊讶听完了的。他朝小进伸伸舌头,又咂咂嘴。

刷完了锅,唠叨也就失了节奏。大云站在炕前,开始把手叉在腰上了。她把身子压紧在炕沿上——让人奇怪的是,她的身子往前探那么厉害,竟还能保持平衡!她用下颏指点着本林说:“好样的啊!你也是好样的。你什么不会做?你赶过车,打过马蹄掌,当过医生。什么做好了?捧住了哪只饭碗?老天爷,天底下也没有你这样的男人哪。我不求你当个‘万元户’,我只让你挣来瓦房不漏,和我家原来那幢中药铺子一样!……”

本林听着听着有些困了,他闭上了眼睛。

大云说着说着把脸仰起来,笑盈盈地说:“你什么不会做?老天爷,说起来没人信:你还演过戏,做过‘文艺人’哩!”

本林一生最羞于让人提他演戏的事,这时像被什么戳了一下似的蹦起来。他拧着眉头,恼恨地看了一会儿大云。最后他笑眯眯地、半是商量半是规劝地说:“说点别的吧?……”五

吃过晚饭之后,天还没有黑透。夏天的晚霞有时很淡,成一片微紫色,这颜色洁净而透明。只有一两条红云,像刚刚开放的并蒂莲花瓣那般颜色,被什么力量拉扯得又细又长,穿过一片透明的微紫色。

李本林坐在门口的高草墩上,能够久久地望着西面的天空。他有时坐在这里想好多心事,把多少年的经历,特别是令人愉快的事情,细细地咀嚼一遍。他觉得他过得总算幸福。他没有遇到危及生命的不幸和坎坷,一切都还过得去。老婆的唠叨也只是给无声息的屋子添一些声音,这也没有什么不好——有些人家买来收音机,也无非是为了添一些声音。

可是近来,本林不愿安稳地坐他的高草墩了。

他要找孙玉峰去!老朋友对本林有一股奇怪的吸引力,他有时想起要找孙玉峰去,简直一刻也不能在家里停留。只要一想起“孙玉峰”三个字,心里就像流过一阵糖水那样舒服。他觉得孙玉峰的话让人服气,一听就懂。自己的话对方也听得懂,听得懂不容易啊!像大云,一起生活快四十年了,她有些话他还听不懂。世上的事情再没有比找一个朋友玩更好的了。所以,有时本林奔出门来,那急慌慌的样子简直像着了魔似的,连小进也顾不得了,什么大云的呼喊,他听不见!

孙玉峰吃过饭,就及时地避开他的老婆孩子,到一墙之隔的另一处小院里了。这个小院怎么看怎么怪:院墙很高,以至于院里的大小梧桐树从外面看只露几个梢头;一个小厢房靠在墙角上,使这芜杂而显得多少有些荒凉的院落有了灵魂;院墙根下,有坍塌了的兔窝,多年不用了的葫芦架,一排子石桩,还有谁也看不明白的、挖得方方正正的一溜儿黑洞洞……这个院落平常只有本林有资格光顾,连自己的老婆孩子都一概拒之门外。孙玉峰就在这里拉他的坠琴,会他最亲近的朋友。如果一般的听琴人来了,他就坐到院子外边的梧桐树下。

本林进了小院时,孙玉峰总在吸他的大黑烟斗。他一大口一大口地吸,往外吐烟时,总要将腮鼓起来。他看到本林来了,一动不动,就像没有看见一样。那有点歪斜的眼睛,一只盯在烟斗上,一只盯在院角的小厢房上。本林并没有因此而感到不快,他知道:孙玉峰对最好的朋友才这样呢!他不吱一声,坐在孙玉峰的身边,一边看着他那顶鲜艳的太阳帽,一边等他吸完这一斗烟。

他们的交谈在别人看来也许有些奇特,但他们自己以为都是极平常的。他们也不过谈些风、星星、海滩,或者是白天晚上的琐屑事情。孙玉峰说:“过去有人说‘风像小刀子割一样’,我还不信。去年冬天抬水泥杆,一出门让风把脸割了个口子!”他说着把帽檐儿歪一下,让本林看那个一寸左右长的疤痕。本林说:“这看什么!我还不信嘛?像刀子,有时也像锥子……”他们没话谈了,就仰脸看天。孙玉峰指着一个很亮的星星说:“看到那个了吧?发红了。报上常讲有星星掉下来,我看就是发红的先掉。”本林肯定地说:“那还用说!像苹果一样,熟透了不掉怎么的!”……他们议论起国家的、县里的、村子里的事情,也一致得很。有时根本用不着说话,只是做个动作:孙玉峰用力地拍一下腿,本林也用力地拍一下腿;孙玉峰抚摸着裤子上的皱褶,本林就弹开食指,弹掉了那儿的一撮灰……

他们谈不太久,就要到小厢房里取那个盛了坠琴的黑布套。这是他们每次会面最兴奋的时刻。

孙玉峰开始拉琴的时候,李本林总要站起来,微微弓着腰听着。无论听过多少次,本林还是那么专注、那么倾心。他咂着嘴,又微微张大了嘴巴,或者是轻轻地跺着足。他在心里说:“这不是拉琴哪!你个家伙!你在搬弄什么神物啊!这哪里是在拉琴啊!”……只有本林懂得它的极大的妙处,只有本林知道它这让人听了哭起来、痴起来和笑起来的声音是怎么出来的。看!看他那四根指头、指头顶儿。你莫要以为它像闹玩似的一颠一倒,那是在搬弄神法儿!一弓子出去,那声音要拐千万道弯儿才飞出来,年轻人听了就脸红,就心跳,就像有个小毛毛虫在那儿咬似的,又疼又痒!怎么形容这声音?说它好呀妙呀?说它拉得人心里抖呀?全不对。要说得准,只一个字,也除非是这一个字:“浪”!不要以为是谁琢磨出来的,谁也没有那样的脑筋。这是四根指头在弦上弄神法儿那个人自己,是孙玉峰说的!他说:“坠琴,坠琴可不是别的,它就得拉得‘浪’!……”

他们的友谊就是从琴上开始的。

有一年上闹饥荒,吃不饱饭。村剧团到外村演戏时,不仅吃得饱,还吃得上白面馒头!李本林考虑到肚子问题,就要求到团里跑龙套。谁知这个美差竞争激烈,村干部没有同意。但本林常到剧团听孙玉峰的琴,孙玉峰对他早有好感,就为他说通了村领导。本林在那几年里经历了一生中最难忘怀的好日子,至今也怀念那个时光。后来,因为一段羞于让人提起的原因,他才被赶出了村剧团。

可是本林从那时起就学会了歌唱。不唱,他的嗓子就痒。每天晚上,他总要唱几段。他唱一些有名的剧目,生旦皆可。这天晚上他一开口,孙玉峰就说:“别唱那些腻腔了,来段儿‘听见狗咬’!”

这是本林随口胡编的一小段儿。叙说的是他自己经历的一个故事:有一天晚上,本林在果园里“看泊”,就睡在草楼铺上,铺下还拴了一条狗。他到邻近的果园里玩,突然听到自己园里的狗叫起来,于是赶紧跑回去。一看,铺子被掀倒了。后来他才知道,这是邻地“看泊人”的恶作剧……

本林听了孙玉峰的提议,十分兴奋,两手揪住衣襟拉开了扣子。他的小白褂通常钉的是按扣,所以用力一拉即开,并能发出“啪啦啦”的声音,像是为即将开始的歌唱喊响的“叫板”。他唱道:(白)本林哪!

我听见狗咬,

拿腿就跑,

跑到了铺跟前铺就放倒!

我越寻思越不是个滋味,

到明天不干了!

看泊的对看泊的,

哪好这么胡闹?!……

这是一段孙玉峰和李本林都满意的歌子。不知怎么,本林每唱完一次,心中都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激动;孙玉峰放下弓子,也用热切的目光注视着本林,好像每次唱过之后,他们的友谊都比以前加深了……

拉过一阵坠琴之后,孙玉峰就把它放进黑布口袋了……他重新吸他的大黑烟斗了。他徐徐地吐着烟气,不动声色地望向墙角。停了会儿他说:“我也要做买卖了……”

本林蹲到他的面前去,看着他沉沉的脸色问:“真的吗?”

孙玉峰望着树隙里透出的夜空,很严肃地点了点头。“也做做‘万元户’?”“‘万元户’算个什么。做得好,几万都是它!”孙玉峰一只眼睛盯着本林,使本林觉得事情突然重大起来。

本林吸了一口凉气,久久没有作声。他说:“你总能行的——你贩鱼吧?”

孙玉峰讪笑着摇摇头:“纺麻绳——开个纺绳厂!粗绳细绳,三股四股,运到龙口码头就是宝。先到南山里收红麻,原料是根本!……”

本林呆呆地望着他,惊得说不出话。他在心里喊:哎呀!你个孙玉峰!你怎么想出的哩?这是个高招,一看就知道比贩鱼(鱼有多么腥气!)、比开油坊、比打草窝(草窝打得再好,人家买了还是穿在臭脚上!)高出千倍……他这时那么羡慕孙玉峰,心中突然鼓涨起勇气来。他声音低低地说:“我想……入伙……”

孙玉峰毅然地摇了摇头。“不行吗?”本林急得站起来。“不行。朋友归朋友,买卖归买卖。你不是做大事情的人。再说,你又没有本钱。”孙玉峰提起黑布口袋,就要回那个小厢房去了。

本林迎面将他拦住说:“我有买瓦片的三百块,这是我的本钱;我和小进顶一个人,还不行么?”

孙玉峰坐了下来,不吱声了。他磕磕烟斗,突然大声说:“罢、罢、罢!朋友一场,收你入股了!”

本林像喝醉酒一样地摇晃起来,激动地将孙玉峰头上那顶鲜艳的太阳帽给他旋转了一下,哈哈地笑起来……他问:“什么时候去收红麻啊?”“好事不能迟,明天!”六

李本林从孙玉峰家里出来,觉得身上十分躁热。他轻轻地扯开衣衫,让南风吹着裸露的胸腹。他手扯着衣襟,两臂张开很大,觉得这样大约能够多收入一些凉风。他就这样张着手臂走下去,步子蹒跚,哈哈地笑着,好像喝醉了一般,两腿有些轻飘,步子急促而细碎,一直向前走去。他要回家去,可又并没有跨进那条走熟了的街巷,而是沿着一条小路走下去,渐渐出了村子……

哦哦!多么辽阔的原野,温厚的、润湿的夏夜。海滩小平原上,一个没有月光的夜晚。大片大片的麦子已被收割,那在田野上泛出微微光色的,是那又齐又平的、雪白的麦茬儿。麦茬儿之间该是刚刚生出四五片叶子的玉米苗儿了,它们最小的直立在中间的一个叶片上,骄傲地挑着属于它自己的那一滴露珠。土地的确有一股厚重的香味儿,它和地脑沟畔上茂长的茅草中发出的透着微酸的香气、和路边树叶上发出的清香、和漫野里飘流着的野花野果的甜香,统统混合在了一起,只有庄稼人才能把它分辨出来。泥土的气息在这没有月光的夜晚里默默地熏陶着它的稼禾、它的树木、它的果实。蛐蛐儿以及各种善于欢歌的小虫都在这个夜晚里尽情地唱起,正是它们不同的、多彩的歌声,才使这夜在显得更加丰厚的同时现出它的层次。没有一丝云气的星空的边沿,那一抹浅淡的、像水墨画上毫不经意点出的一笔,是缓缓升起的暮雾吗?再近一些,那重重叠叠的黑影,是林梢的轮廓,或是真的山影吗?更近一些,那在地面上隐约可辨的弯曲交织的网络,是田间小路还是沟渠土埂?……

一两声鸟鸣响彻夜空,余音只在空廓渺远的星空里停了一小会儿,便紧缩成细细的一线,像抽丝一样地被抽走了。蛙声很疏散地叫起来,而且是十分干涩的,像在没有水的湾渠里发出的一样。伴着蛙声有什么在“吱扭扭”地叫着,“蓬蓬”地响着,那是用辘轳和柴油机车水的声音了。夜深了,田野上的劳作却没有停止;汗水一天没有汇满沟渠,青蛙一天没有在水湾里歌唱,他们就不会停止劳作。夜色隐去了一切,各种声音又是这么时隐时现的、断断续续的,使人觉得这个夏夜真的是默默地、就要在惬意的温暖和润湿中睡去。但你只要放轻脚步,细心地去倾听,你终会听到一种急促的,甚至是激越昂扬的节奏。你会听到一种在夜露里萌生苏醒的声音,一种骄傲而自信的声音。还有一种呼叫:它透过一层层夜幕传过来,虽然微弱,却仍能感觉到那是从一个强壮有力的肺叶中发出来;你会想象出一个中年汉子徜徉在他的责任田里,像一个将军那样雄心勃勃,步履坦然……夜色太辽远了、太浓重了。在这夏天的夜晚里,你应该走上原野,让夜露湿了衣衫,让热风吹乱头发,去感受和倾听一种节奏、一种声息……

本林并没有在意他走到了哪里,他只是笑着往前走。一双脚磕磕绊绊,那完全是太兴奋的缘故。他好像获得了什么,可是明明又什么都没有获得。他在为孙玉峰的许诺而高兴吗?好像是,又好像不是。他惊讶自己竟然有了这样的勇气,竟然要和另一个人合伙开工厂!他想到这儿又哈哈一笑,得意地闭上了眼睛。

风越来越凉了。李本林走着,猛抬头看到了一片片的芦苇、一湾泛着光亮的小湖!他竟又走到了芦青河湾,这简直有点儿鬼使神差。由于水面是静静的,天上所有的星星都映在河湾里了,正神秘地向人眨着眼睛。野鸭不知藏在了哪里,水面上没有一只游动的水鸟。跳鱼没有了。这一面硕大的圆镜此刻显得那么光滑、纯净。

本林在沙岸上蹲下了,他眯着眼睛端详这片发着柔和光亮的水湾、端详着黑的芦苇。他很想到里面洗个澡,洗去这一身的躁热。可是他不知怎么总也没有脱下衣服,跳到河水里。这样蹲了一会儿,他有些疲倦,就在这沙土上躺下来。沙土的温热差不多已经退尽,凉丝丝的很舒服。他像是就要在这里睡去,仰着身子,两手抚摸着圆圆的肚子。

芦苇里有什么在轻轻地叫唤,发出扑棱棱的响声。本林想这是鸟儿们在捉迷藏,玩那个把戏了。他睡不着,想起了小时候在苇棵子里玩的那些把戏。那时候他们一伙都带了真的渔叉、假的弓箭,在这苇子里面奔跑,搞两军对垒。苇叶儿划破了胳膊,那等于被敌人的弓箭射伤,他们反倒觉得很光荣。这样玩累了时,他们就跳下河道,身子撞起几尺高的水花,去摸鳖,去叉鱼!本林做什么都是好手。他有一次叉到一条大鲢鱼,一直用渔叉高高地挑起,像他们这伙队伍中的一面旗帜……

他不记得怕过什么,正像他不怕河水一样:他可以侧游、仰游、打着滚儿游!……可是后来他长大了,胆子反而变小了。在队里做活,队长喝一声:“本林,这是你做的好活计么?!”他就身子发颤,急着要躲到人家后头去;反对“资本主义复辟”的时候,村支书喝一声:“本林,你到集市上倒卖过大白菜么?”他嘴巴翕动着说不出话,恨不得跑到天边去藏起来。就是从那时起,他忘了芦青河,忘了从小玩过来的河湾,游泳的本领也荒疏了;再到后来,他简直憎恨起那些往河边海边跑的人了:正经的贫下中农,怎么能净玩那一套呢?驻村工作队抓住了赶河赶海捞外快的人,他心里也跟着高兴:抓得好!……

不过,本林记起他也有过胆子大的时候。胆子要大,有时也不过是一夜之间的事情:那一夜他们没有睡觉,举起红旗,呼喊着在街头、在田野、在马路上、在海滩上游荡,戴着通红的袖章,并且理直气壮地宣布了他们从今夜开始造反!……本林和好多人一样,脉管里的血静静地流淌多年,那种沸腾的欲望深深地潜下来;当温度适宜时,这个欲望就悄悄地燃烧起来了!

本林怎么也忘不了他们的队伍开进县城的前夜,一个满脸横肉的人推搡着他说:“我委任你——本林同志,为一往无前革命战斗纵队革命战斗前敌委员会总司令!”说完,对方就跟他握手。本林听不懂前面那一串字眼儿,可是他清楚地听到了“总司令”三个字,于是赶紧握住了对方的手。……第二天,县城的大街果真有战斗,他还没有弄清怎么回事,就被飞来的一柄渔叉叉倒了!……伤在大腿上,虽然动脉无损,保住了性命,但还是流了很多血,结下了一个大大的疤瘌。他跛了两年。当后来人们回忆往事,把“造反”作为笑谈时,本林已经长好了的腿不由得又要跛起来,一拐一拐地走着说:“‘上古之世,人民少而禽兽众,人民不胜禽兽虫蛇!’”——这是他早年跟老岳父学来的唯一的一句古文;之所以能够记住,那是因为有“禽兽虫蛇”几个字。他说的时候,脑海里总出现人与虫蛇们搏斗的凶险而又不免有些滑稽的场面……

本林躺在沙土上。对往事的回忆使他笑出声来。他寻根草梗咬着,睁开眼望着星星。芦苇沙沙响起来,南风大一些了,本林又把脸转向了这片轻轻荡漾的水了。他想,事情也真是神奇:他又回到这芦青河入海口了,又像个小孩子一样恋水了。他觉得自己也真的变得年轻许多——人竟能倒换着长:由孩童长成老年,再由老年回到孩童那里去吗?!这自然荒唐,可他却看到了一个千真万确的事实:他又回到芦青河湾了!

夜越来越深了。李本林毫不瞌睡。他除非在这水边沙地舒展着仰躺上一天两夜才能够尽兴。他想象不出开工厂会是个什么样子,想象不出到南山里收红麻会是怎样情形,也想象不出大云得知他的宏伟计划会有怎样惊讶的神态。

想到大云,本林突然从地上站起来:把老婆一个人放在家里,深夜不归,这可以么?想到这里,他就毫不停歇地向着村里跑去。七

早上,本林照例醒得很晚。太阳把窗棂映红的时候,院门被谁敲响了。大云问:“是孙玉峰来了吧?”说着就要去开门。本林先听了听,扯住她说:“慢。孙玉峰擂门是‘武擂’,这个人是‘文擂’。你先到门口去听准。”

大云用极少使用的钦佩的眼神看了看他,到门口去了。

她问:“谁呀?”“我。”门外的答。“‘我’是个什么!”大云两手拄在腿上,从门缝往外望着,嘴里咕哝,“‘门神门神扛大刀,大鬼小鬼莫进来’!……”

外面的人笑了:“本林同志在家吗?”

大云按在膝盖上的手立刻抖了一下,她慌促地退开一步,又退开一步。她端详了一会儿门,转身跑回了屋里,对在本林的耳朵上告诉他:“他说‘本林同志’!……”

本林不吱一声,飞快地穿好了衣服,坐在了炕边上。他的神色十分严峻,一动不动地望着大云和小进。他声音低低地说:“是他来了。我在海边上见过……他……怎么办呢?!”

大云狠狠地跺了一下脚:“‘他’到底是谁?”“卢书记。这还听不出来!你告诉他我睡了——”本林烦躁地挠着头,“再不,你干脆给他拉开门吧!真丧气,买卖还没开张,大清早就遇上这么个丧门星……”

大云一句也没有唠叨,转身就给他开门去了。

本林随后将全家唯一的一把红漆椅子搬到院中,端正地坐下来。他随着开门的吱扭声拖开长腔喊道:“进来的是哪一位呀——”

大云拧着脖子回报说:“本林,真是卢书记来了!”

卢达进了门,几步跨到红漆椅子跟前,弯腰握着他的手说:“你好!本林同志……”“啊啊,啊啊!”李本林像被炭火烘烤着一样,脸色发红,一边频频点头,一边从红漆椅子上跳了起来。他紧紧握着卢达的手,不轻不重地耸动着,连连说:“你好你好你好!……”

卢达特别注意到:对方的手掌并没有伸离袖口太远,拇指直立起来,其余四根手指向下弯着。这只手的样子、形状,本身就像一个人在低首躬身,彬彬有礼。能够做出这种态式的人,在芦青河边上还不多,这和握手人那不整的衣衫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的目光停留在对方的手上,久久没有离开。他又发现这指头粗短的巴掌,比过去更粗糙、更添了些伤疤。在他离去的日子里,农村正发生了一连串的变革,这双不算勤奋,也不算笨拙的手又做了些什么呢?它在土地上抓挠过么?它在竞争中拼抢过么?它在烈日下暴晒、寒霜中冻僵过么?正这样想着时,他的手被这只粗糙的手握得微微发疼了。

他知道这只耸动着的手蕴含着好多意味,也只有他能看出这只手在和自己的手交谈着:它先是用力一握,好像说:“伙计,又见面了!”接着,它那四根手指的指肚儿在手心里轻轻摩擦了一瞬,那是嬉笑,本林式的嬉笑!它仿佛嬉笑着说:“伙计,怎么样?我什么时候也还是笑……”直立着的拇指,指尖向下点了一下,多像一个人在不怀好意地、带着挑战意味地点头?那似乎在同时问道:“哼哼!你还记得我吗?你又来了吗?怎么,又要较量一番么?!”……卢达这样想着,正要说什么的时候,这只握紧的手松开了。

握过手之后,本林才慢慢平静下来。他又坐在了红漆椅子上,不停地翻着白眼。

大云把走出屋门的小进推进屋里,然后习惯地弯了下腰说:“卢书记,你可是吃官饭、摇官船的人哪,有话快说,莫耽误了俺男人的大事情啊!”

这种不友好的态度卢达似乎也预料到了。他没有对大云说什么,只是看着本林那脸上的皱纹,轻声说:“本林,我在学校里很想念你。我是来看看你,看看你的生活……”

一股热流涌向本林的心窝,但很快又冷却了。他淡淡地说:“生活不孬……”“你要做什么‘大事情’呢?”卢达问。

本林立刻用警觉的目光看了看卢达,又瞟了大云一眼。接着,他果断地一挥手说:“这不关你的事!大云,送客——!……”八

卢达被主人从小草屋里赶出来了。他缓缓地蹬着他的自行车,吃力地爬了一个上坡,在一棵老槐树下面歇息了。他实在蹬不动了,第一次感到全身这样软弱无力。老槐树是生在离开村子不远的路边上的,粗大、苍老,巨大的树冠投下一片可爱的绿荫。坐在树下,可以清楚地看到那个矮小的草屋。

他简直不敢回味刚才的情景。他明白小草屋的主人,似乎也预先知道那个人不会怎么欢迎他。但他想不到会被三两下赶出来!……小草屋啊,还有比卢达再熟悉这个小草屋的吗?他下乡驻村时,曾经长年住在这个河边的屋子里,因为它是全村里为数不多的小草屋之一,它的主人自然格外受到他的注意,他们后来打过很多交道。多少年了,他无数次踏进小草屋,也曾真诚地帮助过它的主人,但最终还是没有让它改变模样,它至今还是顽强地存在着。就像它的主人一样,穿着不整的衣衫,带着一脸的嬉笑!

他本来准备和本林好好玩一玩,谈一谈。他肚子里装的话可太多了。他并不想去打动谁的心,他只是为了吐出来——很大程度上也是诉说给自己的心灵听的。可悲的是,对方连这样一个机会也没有给他,这真有点残忍的意味。卢达望着那在霞光映照下的村子,茫然地点了点头……他承认本林一家做得并不过分,今天和昨天本来就有着因果关系。像哲人昭示过的那样,昨天的一切被生活的链条传递下去,又在遥远的地方凝聚成一股陌生的力量回击过来——卢达现在算是尝到回击的滋味了。他现在想做的、要做的,无非就是扯住那根无形的链条,去追溯过去的生活……

他和本林是怎么认识的呢?

那是他做团委书记的时候,刚刚住到这个村子的第二天。他听说一个生产队长和一个社员吵起来,队长毫无道理地罚了那个社员二百工分;而这个社员是全村里最穷的,住草屋、用破锅。他十分气愤,代表工作队狠狠批评了那个队长,并带着一口新锅去慰问了贫穷社员。这个社员就是本林。见面时,卢达如同今日一样,也是紧紧握住了他的手说:“你好!本林同志……”

他记得当时的本林是哭了。多少年来,有谁跟他握手啊!有哪个干部跟他握手啊!又有谁这样郑重地喊他同志?!他握着卢达的手,久久不愿松开,全身都跟着颤抖……卢达第一次看到这么穷的社员,他惊奇地发现,这屋里不仅是锅漏了,那锅盖也早已裂开了大口子。几天后,他又给本林送来了崭新的锅盖,并着手为他申请救济。

就在他送去锅盖的第二天,一首由本林亲自编成的快板儿传遍了全村。本林为了合拍,也出于亲昵,竟在他的名字中嵌进了一个“小”字,成了“卢小达”——

卢小达,卢书记,

给我本林出了气。

出了气,不算多,

又买锅盖又买锅!

…………

卢达听了虽觉得好笑,但心里还是热乎乎的。

后来他又听说:这个本林可不是个争气的玩意儿,老岳父给他留下了多么好的家底儿,全被他作践光了!有好的不吃一口坏的,他把大瓦房卖了,净买猪头肉吃。看看那个吃圆了的肚子吧,至今没有消下去……各种议论都有,概括起来也不过是:好吃懒做,爱耍贫嘴,是个填不满的穷坑!他老婆吗?也好不了多少。

卢达听了十分不快。他是贫农,是农村中最革命的力量,怎么可以这样呢!

卢达决心在帮助他的同时去改造他。卢达坚信本林这样的人本质是好的,搞得好,成为革命队伍中一股很重要的力量;搞得不好,又会产生很大的破坏性。要提防他,也要敢于使用他。

卢达以后就常常到那个小草屋去,倾听这户最贫穷人家的声音。卢达也是农民的儿子,他懂得日子的艰难。他发现小草屋里的三个人都那么乐观,本林在大云的唠叨声里照常说笑,哼他的吕剧。大云唠叨完了,很自然地就投入说笑。这个高大的女人走在屋里,踏得地面咚咚响,总带起一股飞扬的暴土末子。她安静下来的时候就倾听本林的言谈,瞪着一双专注的眼睛,以便从中寻到碴儿争论几句。

他们争论最多的是草药,这常常使外行的卢达陷于茫然;但慢慢地,他明白了这种争吵只是一个家庭的“佐料”,并无什么实在的意义。本林说一种草药“味苦,性平”,大云偏要说它“味辛、苦,性温”,还说它“有小毒”……她说时用手拍着桌角,如果本林仍要坚持自己的意见,她就弯着腰凑到本林跟前,腰使劲弓着以便使头颅与本林齐平——只有这个时候卢达才觉得她是可怕的……全家最可爱的要算小进了,这个十八九岁的小伙子白皙而文静,一双眼睛明亮而聪颖。他用含笑的眼睛望着他的姐姐、姐夫和卢达这个客人。他实在不像大云的弟弟……卢达感到全家人对他是友好的、信任的。有一次,他进门时正遇上大云用勺子敲着锅跟来玩的村里人说话,这使他马上明白了她的那一口锅是怎么漏的了。她敲着锅说:“看看吧,天底下有这样的好干部么?这是他,卢小达送俺的……”

卢达那一次微笑着退出来。他在笑他的名字竟如此巧妙、如此滑稽地被人篡改了……

这年的冬天,中国农村出现了又一新生事物:合作医疗。村子里原来有一个药铺,药铺里一个老头子,中西医都通晓一些;还有一个中年妇女,会接生、打针、下银针,并附带管账。本来将这个药铺变一下名称即可,但有人提出那个老头子曾经当过几天伪军——合作医疗政治要求高,这怎么行呢?村支书对卢达说:“算了,不要换了,药铺离了他不行的;再说,他其实只当了八天伪军。”卢达坚定地说:“当过一天也不行。我们还离不开一个‘伪军’吗?那么多的贫下中农,像李本林,不可以培养吗?……”

李本林当了医生了。他通晓一点草药,而那个妇女会使银针。当时提倡“一根银针一把草”,恰如其分。

……

卢达坐在老槐树下,遥望着平坦的原野上那远远近近的村落。他完全沉浸在对往事的遐想里了。

太阳升到树梢上了。原野上的雾霭在消散。刚才还显得暗淡的树叶子,现在竟在一片银亮的光点下抖动。

卢达仍要不时望一眼那个小草屋。当他再一次抬起头时,突然发现小屋的门口站了一个身背宝剑的怪人!那人推着自行车,正用力地擂着门。停了一会儿,大云、本林、小进都出来了,然后他们又进门去了。不一会儿,本林领着小进,也推了自行车,跟上身背宝剑的人上路了……他呆呆地望着,十分惊讶!

卢达在老槐树下站起来了。他猜想着:那身背宝剑的人是谁呀?九

他知道,这伙儿人就要沿着这条路走过来了。他们似乎要去远方。

卢达这时候不愿让他们看到他。但他想看看这几个人……他将自行车推开,推到路边的一丛紫穗槐下,然后坐了下来。

三个人走过来了。本林车子的后座上,坐着小进。因为要爬这个上坡,他们不得不下来推着车子走。最前边的就是背宝剑的人,还戴了一顶颜色鲜艳的太阳帽——卢达这才明白自己是被这顶小帽子骗了,那不是孙玉峰么!知道了是孙玉峰,也就不难知道他身后斜背着的黑布套里装了什么了。这家伙,远远看去多像背了个宝剑哪!……卢达的目光很快从孙玉峰的身上移开,他发现本林神色严峻,却又透露出难以抑制的兴奋。后面的小进——卢达刚才在小草屋里并没有仔细端详,这才发现他原来十分瘦削孱弱,像个小老头儿一样!卢达脑海里马上又闪过那个十八九岁的小伙子,那个聪颖漂亮、有着一对明亮的眼睛的小伙子……生活要摧毁一个人真是容易啊。卢达还记得前几年他犯傻之后冲进风雨中的样子,记得他在本林怀里怎样蹬踢、乱咬……他们已经将车子推近了老槐树,卢达看到他们车上挂了一大扎绳子。他们要干什么呢?三个人远去了,卢达眼看着小进萎缩的身影走上高坡,又消逝在高坡的后面……

卢达的目光又转向了村子,转向了那个小草屋。

他在俯视村子,俯视小草屋,俯视过去的生活。他是经过攀登之后,才来到了一个高坡上。比他高的是老槐树,他十几年前就见它屹立在这里,像一个巨人一样注视着村落、村落里忙忙碌碌的人们……老槐树,你看到了昨天的一切,你记得悲剧、闹剧和喜剧,记得那一幕幕情景吗?你还认识剧中的一个人物吗?他此刻正默默地坐在你的脚下吗?

……本林当了医生了。村里人为了方便起见,也为了一语道破两位医生职能和技艺上的区别,干脆喊他“一把草”,喊她为“一根针”。“一根针”可以一针见血,而本林只不过是轻飘飘的“一把草”……本林整天穿着一件白大褂,高高地挺着肚子,倒剪双手,满嘴的“陈皮”“牛黄”“桔梗”……

大云也经常到合作医疗的小屋里来。她常常占据了本林的办公桌子,跷着二郎腿,当着病人的面和本林争论草药的“性味”……后来她突然不去了。有一次她吓唬本林说:“哎!你这个‘短粗胖’(她气愤到极点时才这样称呼),小心我拧断你的腿……”她找到卢达说:“卢书记呀,我家本林变修了……”卢达不知她指的什么,询问的时候,她一拍膝盖说:“嗐,你还看不出来吗?一女一男成天关在一块儿还会好?……”卢达坚持说不会像她想的那样;她则坚持要将“变修”的男人揪回小草屋里,永不准他去拨弄那把草。

尽管如此,本林还是留在合作医疗站里。后来,完全是政治方面的原因,才使他永远离开了那儿。

那是一个夏天,卢达听说本林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常常要溜到那个当过伪军的医生家里去。他听了十分震惊,但又不信本林会做这样的蠢事、会有这样的胆子。他吩咐民兵暗中注意一下这个事情。结果所传属实。卢达对本林彻底地失望了。正在他又愤怒又怅然,不知对本林如何是好的时候,本林治病出了问题:一个老头子喝了本林配的药之后,抬到公社医院抢救去了!当时正是寻找“活靶子”的时候,哪里寻这样的例子去:阶级敌人利用变质下水的本林,破坏合作医疗新生事物,已经危及贫下中农的生命!卢达亲自下达命令——揪出“伪军”,撤掉本林,一根线上两只蚂蚱,一起批斗!……“伪军”被批斗了,本林被批斗了。当时的卢达很少想到一场批斗对他们的命运、他们的生活会产生怎样深远的影响。

本林很快落魄了。他成了人人睥睨和取笑的角色。大云在家里更起劲地唠叨他,只是在外面却规矩多了——她自觉地分享了男人的屈辱。卢达也很少来这个小草屋了,他感到改造本林的计划已告失败,本林终于成为一个破坏我们事业的人物……

这是卢达给小草屋投下的第一个阴影。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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