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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19 17:47: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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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杰克·凯鲁亚克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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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丽丝苔莎

特丽丝苔莎试读:

特丽丝苔莎

作者:杰克·凯鲁亚克排版:aw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时间:2014-03-01ISBN:9787532764372本书由上海译文出版社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特丽丝苔莎|

战栗与贞洁

我与特丽丝苔莎坐在出租车里,酩酊大醉,提包里还装着华雷斯城出产的波本威士忌,拎着这种铁路提包穿行在一九五二年的火车上,往往会遭到人们的指责——现在我就在墨西哥城,星期六的晚上,天空下着雨,到处弥漫着神秘的气氛,古老的梦幻小街全然不知道名字,在这条小街上,我穿过脸色阴郁的印第安流浪人群,他们披着可叹的围巾,几乎能让你失声痛哭,你觉得你看到他们衣服褶子下闪烁着刀光——悲惨的梦境啊,其悲惨程度不亚于旧铁路之夜,当时我父亲就坐在夜班车的吸烟车厢里,大腿粗壮,车外司闸员提着闪烁着红白色光的灯,他就这样在愁云惨雾笼罩下的生活道路上蹒跚前行——现在,我登上了墨西哥这个懒散的高原,几天前在锡特拉波尔的月光下,我跌跌撞撞地行走在睡意蒙眬的屋顶,一路摸索,走向古老的滴水的石头厕所——特丽丝苔莎个头高挑,漂亮如昔,兴高采烈,准备回家躺在床上,享受吗啡。

昨夜,在一个安静的村落,下着雨,我和她摸着漆黑的夜色在午夜的小店吃着面包喝着汤饮着特拉华潘趣酒,当时我刚刚结束与他人的会面,满脑子都是把特丽丝苔莎拥在床上的景象,这个阿兹特克印第安女孩,双颊风韵独特,眼睛颇似美国爵士乐歌手比莉·哈乐黛,颇具神秘韵味,说话语调极其忧郁,宛如露易丝·蕾娜般忧伤的维也纳女演员,足以使一九一○年的所有乌克兰人潸然泪下。

她颧骨上的皮肤呈现出梨子形状的漂亮纹路,长长的忧伤的眼睑、圣母马利亚般与世无争的表情、偏粉红的咖啡色皮肤,眼睛里蕴含着令人目瞪口呆的神秘感,彻头彻尾的毫无表情,好像不屑一顾,又好像充满痛苦、懊悔、悲痛。“我冰(病)了,”她总是对着我和布尔低声说——我当时正在墨西哥城,头发凌乱神志恍惚地坐在出租车里,在雨中拥堵的街道上驶过墨西哥电影院,我就着瓶子大口喝酒,特丽丝苔莎滔滔不绝地试图讲述前一晚上的事:当我把她放进出租车里后,司机试图搞她,她用拳头打了司机,目前车上的这个司机一声不吭地收听了这则新闻——我们正在赶往特丽丝苔莎的房子,去坐下,过一把瘾——特丽丝苔莎警告过我,房子会乌烟瘴气,因为她姐姐喝醉生病了,而且埃尔·印第奥也会在那儿,顾盼自雄地站着,吗啡针管朝下插在粗壮的褐色胳膊上时,炯炯有神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你,或者在等待针管的刺戳带来急需的火焰,然后说“啊哦……阿兹特克针头在我着火的肉里”,整个人看起来就像那只在库里奥的大猫,上次我来墨西哥观赏其他景象的时候,这只大猫就出现在我的面前——我的威士忌酒瓶有着怪异的墨西哥软瓶盖,我一直在担心它会滑落,把我的整个包淹在标准八十六度波本威士忌里。

周六雨夜如同香港那里的疯狂街道上,我们的出租车缓慢地穿过市场,然后我们出现在妓女街区,在散发着果香的水果摊和安有固定木凳的玉米面饼和夹肉饼小摊后面下了车——这是贫穷的罗马区。

车费是三比索三十三分,我给他十比索,问司机要找头,他一声不吭地找给我,我在想特丽丝苔莎会不会认为我像一个体格庞大的墨西哥的醉汉一样过于炫耀——但没时间思考了,我们快速穿过溜滑的人行道,霓虹灯闪闪发光,映照在路面上,路边的小贩们在毛巾上放着胡桃,借着烛光兜售——她租住的是平房,我们从房子旁臭烘烘的巷子里飞速地拐进去——穿过滴水的龙头、水桶、淋着雨的男孩和鸭子,来到她的铁门前,墙用土砖砌成,房门没锁,我们进到厨房,雨仍从充当厨房屋顶的树叶和木板上滴落下来——雨滴溅入厨房,落在潮湿角落的一堆垃圾上——在那里,奇迹般地,当时,我看见那只粉红色猫在一堆秋葵和鸡食上撒尿——里面的卧室彻底乱成一锅粥,就像被几个疯子洗劫过一般,到处都是碎报纸,小鸡在啄食地板上的米粒和三明治屑——床上躺着特丽丝苔莎的生病的“姐姐”,裹在粉红的被单里——其悲剧气氛堪比艾迪被枪杀的俄罗斯街的雨夜。特丽丝苔莎坐在床沿,调整她的尼龙长袜,她笨手笨脚地把它们从鞋里面拉起来,大脸上充满沮丧,噘着嘴,审视着自己手中的动作,我看着她在盯着自己鞋子的时候,有点痉挛地把脚向内扭转。

她可真漂亮,我在想当看见她在炎炎烈日下走在运河街时,我在纽约和远在旧金山的所有哥们会怎么说,她戴着墨镜,步履慵懒,不停地想把宽大的罩衣裹在薄外套上,就好像罩衣就应该裹在外套上一样,总是痉挛似的拉扯着它,在大街上瞎逛,说:“出租车来了——嘿,你——好了就到这儿——我会把墙还给你。”钱是墙。她说钱的时候感觉就像我的老婶娘,她在劳伦斯,是个法国裔加拿大人。“我要的,不是你的墙,是你的挨”——爱是挨。“这是你的愿则。”原则是愿则。对特丽丝苔莎来说没什么分别,她总是高度兴奋,然后身体不适,每个月都要注射十克吗啡,摇摇晃晃地走在城市的街道上,靓丽异常,回头率奇高无比——她的眼睛清澈明亮、灼灼闪光,她的脸颊被水雾打得湿漉漉的,她的印第安头发乌黑油亮,梳成两条辫子,像翻过的草皮似的扎在脑后(这是印第安天主教徒的正确发型)——她不停地盯着鞋子看,鞋子是崭新的,她并不瘦,但她的尼龙长袜总是往下掉,她不停地把袜子拉起来,痉挛似的扭动着双脚——你可以想象她在纽约将是一个多么漂亮的女孩,穿着迪奥“新风貌”系列绚丽宽大的裙子、平胸粉色羊绒衫,她的嘴唇同衣服一样漂亮,而且更加风情万种。而眼下,她只能穿着穷困的印第安女性的那种灰暗的服饰——你在一些神秘莫测的黑暗门口中经常能够见到这些印第安女性,看起来就像墙壁上的黑洞,而不是女人——她们的衣服——你再次定睛一看,就看到勇敢的、高贵的墨西哥女士、母亲、女人、圣母马利亚。特丽丝苔莎卧室的角落里有一幅巨大的圣像。

圣像面朝房间,背靠厨房的墙壁,如果你面朝凄凄惨惨的厨房,圣像就在你右手边的角落里,而厨房屋顶的树枝和木板上以一种难以描摹的方式滴着细雨,该屋顶完全是被轰炸得千疮百孔的避难所的屋顶——像上是圣母马利亚,她眼睛凝视着前方,戴着蓝色面纱、身穿袍子和圣母衣饰,埃尔·印第奥每次出去寻找毒品前,总会虔诚地朝圣像祈祷。埃尔·印第奥是古董商,据说是——我从未在圣胡安利特兰见他兜售十字架,我从未在大街上、在雷东达斯、在任何地方见过埃尔·印第奥——这位圣母马利亚有一支蜡烛,是在玻璃容器中装满了蜡的经济型蜡烛,可以连续燃烧几周时间,就像西藏转经轮一样,这是来自我们阿弥陀佛永不枯竭的福音——我微笑地看着这幅漂亮的圣像。

圣母像周围是死者的照片——当特丽丝苔莎要说“死者”的时候,她会双掌合十,虔诚无比,表达他们阿兹特克人对死亡的神圣性的信奉不移,通过同样的符号,还表达了她对宇宙本质的神圣性的信仰——所以她保存着去世的戴夫的照片,戴夫是我多年前的老友,在五十五岁的时候因高血压去世——他模糊不清的带有希腊和印第安特征的面孔从难以辨别的灰白照片上朝外观看。在一片雪景中我难以看清他。他肯定进了天堂,双手合拢成V字形状,摆脱轮回,羽化成仙。这就是为什么特丽丝苔莎总要双手合十进行祈祷,同时还说,“我爱戴夫”,她曾经爱她以前的导师——他是一个爱上了年轻女孩的老头。十六岁的时候她是一个瘾君子。他把她从大街上带走,而他自己也是一个瘾君子,他加倍努力,最终与一些有钱的瘾君子扯上关系,教她如何生活——他们一年一度一起长途步行前往沙尔马,并匍匐着爬上山峰,到达堆满拐杖的圣地,这些拐杖是治愈了疾病的朝圣者留下的,雾气中铺着上千张草席,他们裹着毯子和雨衣睡在上面——他们回来时,满怀虔诚、饥肠辘辘、神采奕奕,在圣母像前点燃新的蜡烛,然后重新走上大街寻找吗啡——只有老天才知道他们是从哪里搞到的。

我坐在那儿,对这位恋人们的庄严高贵的母亲崇拜无比。

屋顶上的黑洞,其凄凉恐怖非语言所能描述,夜晚城市的褐色光环消失在砖坯屋顶绿色的枝叶之间——茫茫大雨遮蔽了阿克托潘北部一望无际的绿色谷底平原——漂亮的女孩子们快速地跨过积满雨水的水沟——狗朝着飞驰的汽车吠叫——雨水怪异地流入厨房低洼的石头地板,铁门闪着光,又湿又亮——狗在床上痛苦地嚎叫。这是只矮小的母吉娃娃,身长十二英寸,纤细小巧的脚上长着黑色的指头和指甲,这样一只“小巧”和娇嫩的狗,你只要轻轻一碰,它就会痛苦地尖叫——“哇……呜”,你唯一能够做的就是朝它轻轻地打个响指,然后让它用冰凉而小巧的湿漉漉的鼻子(同公牛的鼻子一样黝黑)蹭着你的指甲和拇指嗅来嗅去。真是可爱的小狗——特丽丝苔莎说它欲火烧身了,这就是它为什么叫——公鸡在床底下尖声高叫。

公鸡一直在床垫的弹簧下一边沉思、朝它周围安静的黑暗中四处张望,一边凝听头顶上高贵的人类发出的声音,“咕咕嘎?”它尖叫,它嚎叫,它打断了七八段同时发生在头顶上的谈话,这些谈话声就像撕碎纸张时发出的声音一般肆虐——母鸡在咕咕叫。

母鸡在外边,在我们的脚之间穿来穿去,轻轻地啄着地板——它很喜欢人。它想走近我,无限接近地摩擦我的裤腿,但我没有鼓励它这样做,事实上还没有注意到它,这一切都好像在咆哮的加拿大新斯科舍省,海浪即将席卷整个城镇以及在广袤的北部长满松树的周边农村,一个荒凉的谷仓的主人所做的梦,他体格庞大,内心疯狂——这个梦包括特丽丝苔莎、躺在床上的克鲁丝、埃尔·印第奥、公鸡、壁炉顶上的鸽子(除了偶尔扇动一下翅膀,从不发出任何声音)、猫、母鸡和声嘶力竭嚎叫不已的全身黝黑的西班牙母吉娃娃。

埃尔·印第奥的针管彻底装满了,他使劲插入针头,针头太钝了,无法穿透皮肤,他使了把劲,终于扎了进去,他不但没有痛苦地呲牙咧嘴,反而满心欢喜地张开嘴巴等待着,把东西注射进去,渗入身体,然后站起来。“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加祖库斯先生,”老布尔·盖恩斯打断了我的思绪,“陪我去特丽丝苔莎那儿——我手头有点紧——”但我迫切地想立刻在墨西哥城的视野中消失,在雨中穿过水坑,踢踏着雨水一路走去,没有诅咒,没有兴趣,只想尽快回家,死在床上。

这是一本极其胡说八道的书,关于这个诅咒的世界的梦,充满了诉讼、欺骗和合约文件。还有行贿受贿,抢孩子们的糖果,抢孩子们的糖果。“吗啡是为了止痛,”我一直在想,“其他的就是其他的。一切就是这样,我就是我,赞美如来佛、善逝、佛陀,大智大慧、慈悲为怀,赞美那些已经得道的人,那些正在得道的人,那些将要得道的人。”

这是我拿一瓶威士忌喝、冲破黑色帷幕的原因——同时夜色下城市里的一个喜剧演员——心情郁闷、乏味无聊、了无趣味、酗酒、行礼、睡觉,“我到底要去哪里,”——我把椅子拉到床脚边的角落里,这样我就可以坐在小猫咪和圣母马利亚中间。小猫咪,用西[1]班牙语说就是la gata,这位小巧的黑夜的如来佛,颜色是偏金黄的粉色,三周大,有着极其可爱的粉红的鼻子、极其可爱的脸、绿色的眼睛、金黄色的老虎钳一样的嘴巴和胡须——我轻轻地用手指抚摸它小小的头,它立刻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这台小巧的能够咕噜咕噜的机器运作了一会儿,然后满心欢喜地朝房间里四处张望,观察我们所做的一切。“她有着高深的思想,”我这样想。特丽丝苔莎喜欢鸡蛋,不然她不会让一只公鸡待在这个女性的空间里?我怎么可能知道鸡蛋是怎么形成的。我的右边是供奉的蜡烛的火焰,在砖墙前晃动。

墨西哥城比我梦中想的要糟糕成千上万倍,我在这里一个个空荡荡的白色公寓里心情糟糕地数着日子,头发花白,孑然一身,宾馆大理石的台阶让我心惊胆战——这是墨西哥城的雨夜,我正身处墨西哥小偷街的中心区域,埃尔·印第奥是一个闻名遐迩的小偷,甚至特丽丝苔莎也是一个扒手,而我别无选择,只能把手伸到身后,按住牛仔裤口袋里鼓起的折叠钱包——衬衣口袋里有旅行支票,但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旅行支票是偷不走的——就在那边的小街上,一帮墨西哥混混拦住了我,搜遍了我的背包,拿走了一切他们想要的东西,然后带我一起去喝了一杯——这绝对是这个地球上无法想象的郁闷的事情,我明白,是人的内心发明了这种种难以解释的表象,竖起一面恐惧的墙壁,阻碍了明心见性,从而无法认识到根本没有墙壁,根本没有恐惧,只有有着亘古永恒的确凿而空无的本质的超验、空无、美妙的牛奶杯灯。我知道没事儿,但我需要证据,佛陀和圣母马利亚时刻提醒我,这个粗俗而愚蠢的世界上的信仰的庄严誓言,我们在无尽的烦恼中挥霍着我们所谓的生命,都是众多坟墓的芝加哥的臭皮囊——就在此刻,我的亲生父亲和亲生哥哥并肩躺在北方的泥土中,人们认为我应该比他们都要明智——聪明又怎样,早死而已。我抬起头,看着其他人在闲聊,他们看着我在角落的椅子里陷入了沉思,他们继续讨论他们自己无穷无尽的漫无边际的烦恼(百分之百都是思想上的烦恼)——他们喋喋不休地用西班牙语说话,我只能零星地听懂他们激情四射的谈话——特丽丝苔莎每隔一句话就会说“妈的”,活脱脱一个满口脏话的水兵,——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语带不屑、咬牙切齿,让我担心,“你真的就像你自以为的那样了解女人吗?”——公鸡丝毫不为所动,发出一声鸣叫。

我从包里拿出威士忌,也拿出加拿大苏打水,把两瓶都打开,在杯子里为自己调制了一杯鸡尾酒——为克鲁丝也调制了一杯,她刚刚从床上跳起来,到厨房地板上去呕吐,现在回来,想再喝一杯,她在一个女性酒馆待了整整一天,这个酒馆旁边是巴拿马街的妓女区和肮脏的雷恩街,雷恩街的水沟里躺着死狗,人行道上满是不戴帽子的乞丐,用绝望的眼神盯着你看——克鲁丝是一个矮个子的印第安妇女,没有下巴,眼睛炯炯有神,穿着高跟浅口鞋,没穿袜子,裙子破旧不堪,这是一群多么狂野的人啊,要是放在美国,警察肯定会盯着他们,目送他们满腔委屈、争论不休、步履蹒跚地穿过人行道,就像贫困的幽灵一样——克鲁丝喝了一杯鸡尾酒,然后把它也吐了。没有人注意到,埃尔·印第奥一只手拿着针管,另一只手拿着一小片纸,僵着脖子、面红耳赤、面目狰狞地同高声尖叫的特丽丝苔莎在争论,特丽丝苔莎明亮的眼睛在闪烁,要一决雌雄——老女士克鲁丝在一片混乱中呻吟着,回到床上把自己包裹了起来,这是唯一的一张床,在毯子下面,是她油腻腻的扎着绷带的脸,黑色的小狗蜷着身子卧在她身边,猫也在,她在悲叹什么事情,犯着宿醉后的恶心,埃尔·印第奥不停地缠着特丽丝苔莎要更多的吗啡——我一口喝干了酒。

隔壁的妈妈把幼小的女儿弄哭了,我们可以听见她在祈祷,发出轻微的哀伤的抱怨,足以让一个父亲心碎,或许事实的确如此,——卡车驶过,公交车狂号着,里面挤满了人,驶向塔库亚巴、拉斯特罗和城市的环形街道——街上到处都是脏兮兮的水坑,我准备凌晨两点钟步行回家,踩过街上的水塘,污水四溅而毫不在乎,沿着孤零零的篱笆,看着湿漉漉的雨在街灯里闪烁着凄凉的光芒——我生命中最深重的恐惧,毗黎耶脖子僵硬肌肉紧张,一个人必须咬紧牙关,才能一路穿越这雨夜孤寂的道路而不带丝毫会有温暖的床的希望——想到这个我的头耷拉着不堪疲惫。特丽丝苔莎说:“杰克怎么了?”她总是问:“你为什么这么不开心?——‘我的悲苦之路’?”[2]好像在说“你装满了痛苦”,因为痛苦的意思就是dolor(痛苦)——“我不开心是因为all la vida es dolorosa(人生皆苦),”我坚持[3]这样回答她,试图让她明白佛教四谛的第一谛,再说,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加正确?她用疲乏无神的紫色眼睛看我一眼,点点头,似乎有报复的意味,“啊——哈,”印第安人表示明白我的意思的方式,对一件事情点点头就算过去了,让我开始怀疑她的鼻梁,那里看起来很邪恶而且阴谋重重,我觉得她是一个美女销售员,在地狱底层,地藏菩萨从没想过要拯救她。她看起来就像哈克贝里·芬的罪恶的印第安[4]人乔,阴谋策划我的灭亡——埃尔·印第奥站着,用他那双充满忧伤的黑蓝色眼睛看着,脸的侧面显得坚毅、锐利、清晰,悲观地听我说人生皆苦,点点头,表示同意,没有对我或任何人就此发表任何评价。

特丽丝苔莎俯身看着煮吗啡的勺子,底下用火柴锅炉加热。她显得笨手笨脚,身体单薄,你可以从后面看见她消瘦的小腿,从和服一样的疯狂的裙子下露出来,当时她像祈祷一样跪在床上对着椅子烧煮吗啡,椅子上到处是烟灰、发卡、棉花,和奇怪的墨西哥眼睫毛、唇膏、面霜、油膏等各种用在脸上的东西——完全是一堆垃圾,如果把它们打翻在地,也只不过增加了地板的脏乱程度而已。“我曾经跑步去寻找那个人猿泰山,”当他们在墨西哥星期六晚上的卧室里悲叹的时候,我在思考,回忆童年和家庭,“但那些树丛和石头都不是真实的,任何事物的美都源于一个事实:它们终将消失。”

我端着鸡尾酒杯恸哭,他们觉得我马上要喝醉了,所以他们都允许我、请求我注射一针吗啡,我接受了请求,丝毫没有害怕,因为我喝醉了——世界上更加糟糕的感受,就是在你喝醉的时候注射吗啡,效果像石头一样纠结在你的前额,在那里导致剧烈的疼痛,在同一战场上争夺控制权,但谁也控制不了,因为酒精和生物碱相互抵消了。但我还是接受了,一旦我开始感觉到它警示性的效果和热乎乎的效果,我便低下头观看,发现鸡在那儿,母鸡想和我交朋友——它走近我,脖子嗖嗖乱动,盯着我的膝盖,盯着我垂下来的双手,想靠近,但却不敢——所以我把我的手伸到它的嘴巴跟前让它啄,让它知道我不害怕,因为我相信它不会真正伤害我——它没有啄我——只是审慎地、疑惑地盯着我的手掌看,突然我几乎很温柔地把手移开,带着一种胜利的感觉。它心满意足地发出咕咕的叫声,从地板上叼起一片东西,然后把它扔掉,它的嘴巴里吊着一个线头,它把它甩掉了,四处张望,在星期六夜晚涅槃的巨大光芒照耀下的时间老人的金色厨房里四处溜达,此时所有的河流在雨中咆哮,我的灵魂深处发生激烈的碰撞,我想起童年时,你在房间里观察那些巨大的成年人,他们模糊的手掌挥动或捏紧,他们就时间和责任进行长篇大论,这一切都发生在我头脑中的金色电影里,既无实体,也无胶卷——这是虚无所具有的希望和恐惧——巨大的幽灵在脑海中尖叫,旁边是一幅公鸡神气活现的图像,它走过来,从嗓子里发出鸣叫,其意图就是公开抵御清晨羞愧爆发出的密苏里火药爆炸般的言语,也捎带表达对人类的敬意——在凌晨时分,在一片无法穿透的愁云惨雾之中,它吹响了凌晨粉红色的号角,但农民还是知道并非真正如此乐观。然后它咯咯叫了,对我们曾经说过的什么品头论足,又咯咯地叫了——可怜的明察秋毫的观察者,这个畜生明白它在莱诺克斯大道鸡笼里的时间已经到头了——像我们一样咯咯地叫——一个人如果有着特殊的公鸡的嘴巴和舌头,那么他叫的声音会更响一些——母鸡,它的老婆,戴着一顶可以调整的帽子,帽子从它漂亮的嘴巴一边掉到另外一边。“早上好加祖库斯女士,”我跟它说,以观察鸡来取乐,我小时候在新罕布什尔州就这样做,那时晚上在农舍里等待谈话结束,等待把木材抱进屋子的时候我就是靠这个取乐的。在圣洁之地努力给父亲干活,强壮而坦诚,去城市参拜如来佛,把地铲平了供他落足,看到到处坑坑洼洼,就把路面都铲平了,他走过来,看见我,说:“首先铲平你自己的内心,然后地面就会平整,甚至须弥山也能削平。”(须弥山是古摩揭陀国时珠穆朗玛峰的古称)(印度)。

我也想和公鸡交朋友,但现在我坐在床前的另外一张椅子上,此时埃尔·印第奥正带着一帮形迹可疑的人物离开房间,他们都留着胡须,其中一个充满好奇地盯着我看,带着一种觉得很好玩而又自我感觉良好的微笑,我拿着酒杯,站在女士们面前,假装喝醉了酒,给他和他的朋友们传授一些做人的道理——和两个女士单独待在房间里,我在她们面前毕恭毕敬地坐着,我们热烈地、热情地讨论着上帝。“我的朋友们病了,我就给他们吗啡,”哀伤的漂亮的特丽丝苔莎对我说,她纤长的湿漉漉的极富表现力的手指在我迷离的双眼前跳着轻巧的印第安叮当舞。“只是,他妈的,我的朋友并不回报我,我不在乎,因为——”手指高高,直指我的眼睛,“我的上帝回报了我——而且他回报给我更多——更多”她快速地侧了侧身子,强调更多,我希望我能够用西班牙语告诉她,脱离苦海、摆脱轮回可以为她带来无穷无尽难以想象的幸福。但我爱她,我爱上她了。她用纤弱的手指抚摸着我的胳膊,我喜欢这样。我竭力想回忆起我在永恒之中的地位和位置。我已经发誓弃绝对女人的欲望,发誓弃绝以欲望本身为目的的欲望,发誓弃绝性欲和禁忌冲动——我想踏进圣河,一路安全到达彼岸,但我还是很愿意给特丽丝苔莎留下一个吻,感谢她收容了我的心灵。她知道我全心全意爱她喜欢她,也知道我要离开了。“你有你自己的生活,”她对老布尔(待会儿再提到他)说:“我有我自己的生活,杰克有他自己的生活。”也就是我,她把我的生活还给了我,并没有将其据为己有,而那么多你喜欢的女人就想把你的生活据为己有。我爱她,但我想离开。她说:“我知道,当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想要死的时候——”“他们就死了”——她点点头,进一步在内心确定了某种隐晦的阿兹特克人本能般的信仰,多么聪明啊——一个聪明的女人,即使在耶输陀罗的时代,她也能够为一群比丘尼增光添彩,成为又一个圣洁的尼姑。她眼睑耷拉着,双手合十,俨然圣母马利亚。想到特丽丝苔莎从未生过小孩,而且或许再也不会生了,我不由得泪流满面,服用吗啡给她带来了沉重的病患(只要她还想服用吗啡,这种病患就会一直存在,她同时在培养这种需求和满足这种需求,其结果就是她整天因为疼痛而呻吟不断,疼痛是实实在在的,像肩膀上的脓疮、头下侧的神经痛,在一九五二年圣诞节之前,人们认为她将要离开人世了),圣洁的特丽丝苔莎不会有下一轮的生命,而是将直接去见她的上帝,上帝将会在亿万年亿万年的寂灭的因果时光中对她进行亿万次的补偿。她明白什么是因果,她说:“我所做的,就是收获。”她用西班牙语说:“男人和女人都会犯错误——错误、过失、罪孽、失误,”人类总是在自己的罪孽之土上耕耘,在他们自己错误的谬误的想象的石头上跌跟头,人生皆苦。她知道,我知道,你知道。“但是——我乐意服用毒品——吗啡——然后不再痛苦。”她弯下背,把一张农民样的脸庞放在臂弯里,她用一种我无法理解的方式理解她自己,我盯着她看,烛光在她脸庞高耸的颧骨上闪烁,她看起来就和电影巨星艾娃·加德纳一样漂亮,甚至还要漂亮,几乎是一个长脸长骨头长低垂眼睑的黑色艾娃·加德纳、褐色艾娃·加德纳——只是特丽丝苔莎没有那种性感的微笑,她的表情是忧郁的抿着嘴的印第安式的,你对她的完美容颜的态度,她不屑一顾。并不是说她的容颜像艾娃那样完美,它也有错误和缺点,但任何男人和女人都有错误和缺点,所以所有的女人都原谅了男人,所有的男人都原谅了女人,然后各自走上通向死亡的神圣之路。特丽丝苔莎热爱死亡,她走向圣母像,理了理花,开始祈祷,她俯身在一个三明治上,祈祷,看着旁边的圣母像,在床上以缅甸的方式盘腿坐着(一个膝盖放在另外一个膝盖前面,坐下来,保持坐姿),她向圣母马利亚长时间祈祷,请求赐福,或感谢食物,我默不作声,带着恭敬的心情等待着,快速地瞥了一眼埃尔·印第奥,他也同样很虔诚,在垃圾堆里几乎潸然泪下,他的眼睛潮潮的,满脸崇敬,特别是当特丽丝苔莎脱掉长袜钻到被子里时,他几乎流露出一股隐藏的带着崇敬的爱意,压低了声音说:“特丽丝苔莎,哇,好漂亮啊!”(这也正是我心里在想的,但却不敢去看、去观察特丽丝苔莎如何脱掉尼龙长袜,因为我害怕瞥见她奶油咖啡色的大腿,然后变得狂乱起来)——但是埃尔·印第奥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得到吗啡,根本不会在意这个,他一贯对特丽丝苔莎怀着崇敬之情,他很忙,有时候忙着生病,他有一个妻子,两个孩子(在城市的另外一头),不得不工作,在缺货的时候不得不从特丽丝苔莎那儿骗取一点点吗啡(正如现在一样)——(这是他在房子里的原因)——我看见所有的事情在四处发生,并加上注解,这座房子和厨房的故事。

厨房张贴着一些墨西哥色情女孩的图片,黑色蕾丝花边、滚圆的大腿、饱满的胸脯、盆骨上的装饰,那些恰当的地方我都一一认真钻研了,但是第二幅图片一团糟,被雨水浸泡过,而且向上翻卷,因此你用手摁平才能仔细观察,然而就是在那一刻,雨水浸透屋顶的白菜叶和潮湿的木板滴落下来——谁还会想到要为一个农民搭一个屋顶?——“我的上帝,他给我的回报更多”——

埃尔·印第奥回来了,站在床头,而我坐在那儿,转过头,看着公鸡(来驯服他)——完全像我把手伸给母鸡一样,我把手伸出去,让它明白,如果它啄我的话,我一点都不怕,我会轻轻拍它的,让它一点都不怕我——公鸡盯着我的手,一言不发,转过头看往别处,又转过头来,盯着我的手(这个精力充沛的冠军梦想着每天为特丽丝苔莎生一个鸡蛋,让她轻轻敲开一头,然后吮吸掉,非常新鲜)——它温柔而又威严地看着我的手,而母鸡绝对做不到如此威严地审视,它头戴王冠、神气活现,能够打鸣,它是剑术名家,刚刚跟慢悠悠早晨进行过生死搏斗。它看见我的手,发出咕咕的叫声,意思是“嗯不错”,然后走开了——我骄傲地左顾右盼,看特丽丝苔莎和埃尔·印第奥是否听到我的狂野学生的声音——他们口不择言,热烈地表达对我的关注,“是的,我们正在讨论明天我们将要得到的十克吗啡——是啊——”我感觉很自豪,因为我已经使公鸡认识我,也就是说房子里所有的小动物现在都认识我,爱我,我爱它们,虽然我或许并不认识它们。唯一的例外是屋顶的低吟歌手,在衣柜上,在远离衣柜边的角落里,靠着墙,紧贴着屋顶,鸽子卧在巢里,舒服地发出咕咕声,永远都是一刻不停地思考所有的情形,却一言不发。我抬头看去,我的上帝正在扇动翅膀,洁白如鸽子,发出咕咕的声音,我看向特丽丝苔莎,想知道为什么她要养一只鸽子,特丽丝苔莎绝望地抬起温柔的双手,充满深情而又哀伤地看着我,说,“它是我的鸽子”——“我的漂亮的白鸽——我能对此怎么样?”“我非常爱它”——“它如此可爱,洁白”——“它从不发出声音”——“它的眼睛真漂亮,你看你看它的漂亮的眼睛”,我注视着鸽子的眼睛,它们是典型的鸽子的眼睛,眼睑被包裹着,完美,黝黑,如两泓清泉,神秘,几乎有东方般的神韵,你甚至都无法忍受从这双眼睛里流露出的如许纯净——多么像特丽丝苔莎的眼睛,我希望就此说点什么,告诉特丽丝苔莎“卿眼如鸽眼”……

鸽子时不时站起来,拍打一下翅膀,以活动活动筋骨,但它没有飞越这凄凉的空气,而是在这世界上属于她的金色角落里等待着完美纯净的死亡,坟墓里的鸽子是一个值得热情赞美的黑色事物——坟墓里没有白光的漆黑,可以照亮整个世界,向上向下穿越人世间的生死轮回——可怜的鸽子,可怜的眼睛——它的胸脯一片雪白,它的乳汁,它如甘露般洒在我身上的怜悯,它平静温柔的眼神从架子上玫瑰色的高处和心灵世界开放天堂的方舟上一直投射到我的眼睛,我此生此世玫瑰金色的天使,我不敢触摸它,不敢站在椅子上,把它逼到角落,用人类的小心翼翼的露齿笑引起它对我沾染着血的心脏的关注——它的血液。埃尔·印第奥拿着三明治回来了,小猫发疯一样想要吃肉,埃尔·印第奥被惹火了,一巴掌把它拍到床下,我举起双手,对他喊“别”“不要那样”,他根本就没有听见,因为特丽丝苔莎在朝他吼叫——这个了不起的衣冠禽兽在厨房里大快朵颐,一巴掌把他女儿从椅子上拍下来,让她踉踉跄跄地穿过屋子,一头栽倒在地上,她认识到他的所作所为以后,便开始泪雨滂沱——我不喜欢埃尔·印第奥打猫。但他在此事上并没有恶意,仅仅是表达简单的批评,严厉而公正地教训一下猫,在走向雪茄和电视的时候,一脚踢开在院子里挡路的猫——埃尔·印第奥体现的就是老爹时间,跟孩子、妻子在一起的时候,在晚饭餐桌旁几巴掌赶走小孩、在微暗的灯光下狼吞虎咽肉食的时候——“哦,嗝,”他在小孩面前发出这样的声音,小孩们眼睛闪闪发光,带着无比崇拜的神色看着他。现在是星期六晚上,他正在与特丽丝苔莎交涉,竭力向她解释,突然老克鲁丝(她其实一点都不老,只有四十岁)跳起来喊道,“对啊,用我们的钱,Si,con [5]nuestra dinero”,并重复了两次,同时在啜泣,埃尔·印第奥提醒她我或许能够听懂她的话(这时我抬起头来,显得庄严肃穆,对当前的情形无动于衷),埃尔·印第奥好像要说:“这个女人在哭泣,是因为你拿走了她们所有的钱,”——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俄罗斯?穆罗[6]斯?马塔摩拉普罗斯?就好像我对我无能为力的事情根本就不在乎一样。我唯一想做的就是离开。我彻底忘记了鸽子的存在,几天后才再次想起它来。

特丽丝苔莎叉着腿,很粗野地站在屋子中间,解释着什么,就像哈莱姆街角或其他任何地方的瘾君子一样,如开罗、孟买、整个阿拉伯真主的土地,从百慕大角到为北极海岸线布满羽毛的信天翁之翼岩礁,只是这些地方使用爱斯基摩格鲁格鲁海豹和格陵兰岛的老鹰制造的毒药,其糟糕程度远不及德意志文明的吗啡,而她(一个印第安女人)正在被迫屈服,死在她的大地母亲的怀抱。

同时,猫舒服地卧在克鲁丝头一侧的床脚,蜷着身子,它就以这样的姿势整夜睡在那儿,而特丽丝苔莎则会蜷在床头,她们就像姐妹一样,或母亲与女儿一样脚抵着脚,就这样,一张小床上成了一人一猫的安乐窝——这只粉红色的猫咪非常确定一切都很如意(虽然虱子在它的鼻梁上穿梭往来,或在它的眼睑上四处游走)——世界上的一切都尽如人意(至少目前如此)——它想贴近克鲁丝的脸颊,在这里一切尚好——它(其实是一个小小的她)没注意到她的绷带、悲伤和酒醉后的痛苦,它只知道她会整天待在家里,有时踏足厨房,偶尔给它倒点食物,此外还会在床上逗它玩,假装要揍它,抓住它,呵斥它,它的小脑袋小脸孔流露出恐惧的神色,闪动着眼睛,抿着耳朵,等待打击,但她只是逗它玩——所以现在它坐在克鲁丝面前,虽然我们谈话的时候会像疯子一样手舞足蹈,甚至偶尔有一只粗暴的手在它的胡须旁边掠过,几乎打在它的身上,或者埃尔·印第奥或许粗暴地决定把一张报纸扔在床上,结果却端端正正地盖在它的头顶,但它依然坐在那里,试图了解我们所有的人,眼睛紧闭,蜷成一团,完全是一副猫佛陀坐姿,如同头顶的鸽子一样在我们发疯一般的行径中打坐——我在寻思:“猫咪知道衣柜顶上有一只鸽子吗?”我希望我远在麻省洛厄尔市的亲友们能够在这儿,亲眼看到在墨西哥人和动物如何和谐共处……

但这只可怜的小猫完全是一团虱子,但它不在乎,它不像美国的猫一样乱抓一气,而是默默忍受——我把它捡起来,它几乎是皮包骨头,长着一团团的毛而已——在墨西哥一切都贫困潦倒,人们都很穷困,但他们做每件事情都非常开心,无忧无虑,不管所做何事——特丽丝苔莎是个瘾君子,但她对此无动于衷,毫不上心,而一个美国人在这种情况下可能一蹶不振——但她整天咳嗽抱怨,每隔一段时间,按照某种规律,猫会疯狂地挠上一阵,但根本不顶用……同时我一直在抽烟,我的香烟熄灭了,我走向圣像,想就着插在玻璃杯里的蜡烛借火——我听见特丽丝苔莎说了一句话,根据我的翻译,意思是“哈,那个愚蠢的笨蛋用我们的圣坛点烟”——对我来说这没有任何奇怪和不同寻常,我就是想点个烟——但听了她的话,而且相信她的话里所包含的内容,虽然我并不知道这些内容到底是什么,我呃了一声,停下来,结果从埃尔·印第奥手里点了烟,他后来给我演示了正确的做法,从报纸上撕下一条,快速虔诚地祈祷,间接地从蜡烛上借火,触碰与祈祷并行——知道这个仪式之后,我也这样做了,几分钟之后我就这样点了烟——我用法语做了一次祈[7]祷:“Excuse mué ma ’Dame。”我特别重读了“圣母”,因为无我母的缘故。

因此我对自己吸烟少了些许的内疚,我知道,我们所有的人都将突然离开人世,前往天国,就像佩戴金色绶带的天使的金色幻影一样,搭乘机械之神,到达一个天启的、桉树启的、阿里斯托芬启的、神圣[8]的高度——我这样认为,我在寻思猫会怎么想——我对克鲁丝说“你的猫有着金子般的思想(su gata tienes pensas de or)”,但是她因为一千一万个理由而无法理解我,这些理由都漂浮在她混乱的思绪当中,淹没在强忍疾病的毫无禅意的压力之中——“什么是pensas?”她朝别人吼道,她不知道猫有金子般的思想——但是猫非常爱她,总是待在那儿,靠近她的下巴,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开开心心,眼睛闭着,身子蜷着,一只小猫咪,就像我在纽约曾经养过的那只粉红色的小猫,那只猫在大西洋大道上被布鲁克林区和昆斯区急速、模糊、疯狂的交通压死,在这同一条路上,这些坐在方向盘后面的机器人每天自动杀死五六只猫。“但这只猫会有一个非常正常的墨西哥死法:老死或病死,如果你是一个大街小巷兜售假毒品的聪明的大块头老贩子,你就会看见它(脏得就像抹布一样)从垃圾堆上像老鼠一样掠过,如果克鲁丝决定把它扔出去的话——但克鲁丝并不想把它扔出去,因此猫一直待在她下巴尖旁,就像她好心肠的一个小小的符号。”

埃尔·印第奥出去了,拿了几个夹肉三明治,现在猫像疯了一样叫唤,想要吃一些,埃尔·印第奥把它从床上扔下去——但猫最终还是得到了一小块肉,就像一个发疯的小老虎一样扑上去就咬,我在想:“如果它和动物园里的老虎一样大的话,它就会用绿颜色的大眼睛盯着我看,然后吃掉我。”我在享受周六晚上的美好童话,真正享受了一段美好时光,因为喝酒,因为开心,因为这些无忧无虑的人们——享受跟这些小动物在一起的感觉——看见吉娃娃温顺地等着吃[9]一口肉或面包,夹着尾巴,一副悲伤模样,如果它能够承受地土,那肯定是因为它的温顺——缩着耳朵,甚至还发出小巧的吉娃娃表达害怕的呜咽的声音——不管怎样,它整夜要么看着我们,要么睡觉,它自己对涅槃、生死和凡俗众生一天天等待死亡来临的思考,都采用一种呜咽的、高频率的、担惊受怕的、温柔的形式——就是那种“别碰我,我很娇嫩”的形式,你不去碰它,让它独自待在她娇小的脆弱的躯壳里,就像大洋深处的水面上漂浮的独木舟的躯壳一样——我多么希望我能够同这些动物和人交流,在月光下,在美好的时光流逝中,在思维深刻意象中可见的神奇乳状物的神秘迷雾中,在思维深处,我发现万物皆空——认识到这点,他们就不会有烦恼,除非再过一会儿他们又开始烦恼——我们所有的人都在人生苦短的鞋子里战栗,出生就是要死亡,我可以把出生就是要死亡写在墙上,写遍全美国的墙上——长着诺亚方舟上动物般清亮双眸的、裹在和平之翼里的鸽子;长着乌黑闪亮的利爪的狗,出生就要死亡,它紫色的眼睛里充满了颤抖,它肋骨下的血管细小微弱;是啊吉娃娃的肋骨,还有特丽丝苔莎的肋骨,漂亮的肋骨,吉娃娃身上的她和她的七大姑八大姨同样一旦出生就注定要死亡,漂亮就是要变得丑陋,快速就是要尽快死去,开心就是要变得忧伤,疯狂就是要变得糟糕——埃尔·印第奥的死亡,出生注定了死亡,这个人,因此不断使用着周六晚上的针头,每个晚上都成了周六晚上,心急火燎地等待着,他还能做什么——克鲁丝的死亡,宗教的毛毛细雨洒落在她的坟墓上,无情的嘴巴铺设了大地棺木的绸缎……我呻吟着,试图重获那份魔力,记起自己即将到来的死亡,“我多么希望我还拥有婴儿时魔幻般的自我,当时我能够记得我出生前的状态,既然我已经知道生与死都是同样空洞的梦境,我不再为死亡而忧虑。”——但是公鸡在将死的时候会说什么?有人会拿着刀刺向它脆弱的下巴——还有温和的母鸡,它从特丽丝苔莎的手心里喝一小口啤酒,它的嘴巴像人的双唇一样咂吧着,叽叽喳喳地吮吸啤酒的汁液——当它这只温和的母鸡死了,爱它的特丽丝苔莎会把它幸运的骨头留下来,扎着红线,保存在她的物品之中,无论如何,这位诺亚方舟之夜的温柔的母鸡母亲,这位宝贵的信息传递者,它走得已经太远了,你无法找到那枚能够使它重回最初始的本源躯体的卵,他们会把它刀砍斧剁,把它做成肉馅,你转动钢铁绞肉机的手柄,让肉馅从中压出来,你还会疑惑为什么它会因害怕惩罚而颤抖吗?还有猫的死亡,小小的死猫躺在水沟里,扭曲的面孔令人恶心不堪——我希望我能够同他们所有的、结合在一起的对死亡的恐惧进行交流,教给他们我从远古时代得到的真谛,让他们明白,在虚无之中的前后左右古往今来,有一种完美静谧的爱在等着我们,它足以对我们所有的苦难进行补偿,这一空无之中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一切都保持其本来的面目。但他们自己对此知之甚详,无论是动物,骗子,还是女人,我的远古真谛的确很悠久,他们早在我出生之前就已经听说了。

我感到沮丧,我想回家。我们每个人,出生注定要死亡。

要完美地解释一切世界的清晰明了,我需要,向他们说明我们都没事儿——在这个时刻,僵化的机器的测量没有任何用处,或在任何时候都没有用处——克鲁丝用冒烟的煤油炉做饭,大陶罐里装满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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