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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21 22:55: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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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鸣

出版社:九州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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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荒纪事

大荒纪事试读:

安木匠和他的儿子

我们学校有个木匠,自然就有一个木工房。木工房很简陋,仅仅可以遮风挡雨,四面墙都是破木板的,屋顶是用木板加油毡纸对付的。木工房里面堆了一些木板和木料,还有一个长长的案子,上面有斧子、刨子、锯子和刀子。木工房里的木匠姓安,在我们学生来之前,人们都管他叫安木匠。但没有一个人把他当回事儿,对他呼来喝去的,动不动就骂他。但是,安木匠一声不吭,既不答应,也不回嘴,低着头,只管干他的活儿。

我们来了之后,有人告诉我们,安木匠是个“反革命”。

反革命的安木匠,就住在木工房旁边的一个用泥辫子糊起来的草房里。房子里,除了安木匠之外,还有他的儿子,他儿子也在我们学校上学,在我们下一届。

安木匠很木讷,脸上一点儿表情也没有。乍一看,像是在生气,不过,人家什么时候都这个样儿。无论别人怎么吼他骂他,他都没有一丁点儿表情的变化,说不好听的,就像是个活死人。但是,安木匠的儿子很爱说话,他们班的人,都管他叫小安子,就像太后喊太监一样。小安子非常乖巧,而且善解人意,他的嘴上像抹了蜜,舌头一转,无论对谁说出来的话,肯定让你听着舒服。他们班上几个大块头的家伙,经常让小安子进伙房管大师傅要东西吃,只要不碰上胖师傅,小安子一般都能成功。这爷俩,是一正一反的一对儿。

在那个年月,反革命是会挨欺负的。但是,安木匠成天不离开他的木工房,爷俩不起火,吃饭就让小安子从食堂打来。安木匠每顿饭吃两个馒头或者两块发糕,再加一块咸菜就可以。天天雷打不动,一个样。谁没事到木工房来欺负他呢。上面有事派活儿,无论谁来,只要嚷一嗓子就行,他点点头,就算应承下来了。你再多说,他也不吱声,骂他,他也不搭理你。

我们刚来的时候,自己养猪,接手猪圈时发现,缺两个喂猪的槽子。校长要我直接去木工房,找安木匠打两个。我们却觉得,既然是五七中学,事事都该自己动手,喂猪的槽子,我们可以自己做,只要找木匠借个工具就行。然而,我去找安木匠借工具的时候,他听了之后虽然一声不吭,却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那眼神,过多少年我都忘不了,直让我浑身起鸡皮疙瘩。最后没办法,还是校长出面,让他给我们做了两个才拉倒。进入社会我才知道,木匠的工具,是绝对不会外借的,借人家家伙,等于欺负人。

没想到,过了一阵儿,这事儿让小安子知道了。小安子特意带了两个大萝卜来找我,哥长哥短地围着我转了半天,用水果刀把那花心萝卜一块块切下来,让我和我养猪班的哥们儿吃了个够,虽然他一句没提他爹的事儿,我的闷气却已经出了大半。

说实在的,安木匠的手艺,按北大荒的标准来说,还是相当不错的。别的也就罢了,他那把刀子,看起来粗拉拉的,但到了他的手上,却可以雕花。据小安子讲,原来他爹有一套刀具,大大小小,有几十把,可以雕各种各样的花儿。在老家的时候,大姑娘小媳妇绣花,经常要参考安木匠的手艺。来到北大荒之后,这些刀具都丢了。这把刀,还是后来捡的,经过安木匠的修理,勉强可以用。实际上,在老家的时候,安木匠是个细木匠,细木匠在北大荒其实没有用武之地,哪里的家具需要雕花呢?大活儿,无非就是盖房子,上房梁,所有的活儿,都粗得不能再粗。

那时候,一个职工,每月能开 32元钱,但安木匠是反革命,每月只有 15元,爷俩过得很紧巴。除了吃饭,过年连给小安子添件新衣服都办不到。好在小安子讨人喜欢,学校的叔叔、大爷、婶子、大娘的,有时也会拿出几件旧衣服给他,爷俩就这样凑合过。需要缝缝补补的时候,都是小安子学着来。

嘴很甜的小安子,也是会挨欺负的。所有出身不好的孩子,差不多都是这个命。不一样的,就是被欺负的次数是多还是少。他们班里有个霸王,块头大,行事不地道,经常叫小安子到伙房讨豆包,只要小安子没讨到,那霸王就打人。有一次他就在木工房附近动手,一下一下地让小安子自己扇耳光。没想到,就在这时,木工房里传出来很大的磨刀声,头几下,那个家伙还没在意,随着磨刀声越来越瘆人,那霸王听出味儿来了,吓得转身就跑。从此以后,这样欺负人的事儿,也就少多了。

那年月,像安木匠这样性子的人,是没有好果子吃的。慢慢地,从小安子嘴里,我知道了他这个反革命是怎么来的了。原来,安木匠在老家做木匠,与世无争,一直还好。然而性子倔,不知怎么,就得罪了公社的书记。书记见天折腾他,安木匠只好逃,一路向北,逃到了北大荒。由于有木匠的手艺,他被农场收留,继续做木匠,还娶了媳妇,生了小安子。千不该,万不该,在革命高潮的时候,把一张有领袖像的报纸,垫在屁股底下。被人揭发之后,主事的造反派不愿意生事,要安木匠认个错就算了。然而,安木匠就是不认这个错,无论怎么吓唬都不认。于是他就变成了反革命。老婆也跑了,丢下了这爷俩。

那一阵儿,这样的反革命很多,下面也没真的当回事。但是,工资却被砍了一刀。转到我们学校的时候,校长和指导员,倒是有心给他摘帽,可是安木匠不认罪(这回已经是要认罪了)。事情就这么耽搁下来,安木匠的脾气,也越来越古怪。懂事的儿子,嘴变得越来越甜,凡事都逆来顺受,如果不这样,这爷俩还真没法活。

后来,这个学校黄了,我们都转到了另一个学校,小安子也参加工作了。他没学木匠,出大力干农工。但是,家传的手艺,在小安子那里还是有的。“文革”后期,时兴自己打沙发,做家具,这个活儿,小安子做得一绝。就凭这个,小安子竟然让团里给他爹摘了帽,把工资恢复到了 32元。“文革”结束,有关部门找到安木匠,要给他平反。他们在念平反决议的时候,按当时的惯例,说了一句:“当年定你反革命是对的,现在给你平反,也是对的。 ”安木匠没吱声,小安子却火了,大吼一声:“你们给我滚,能滚多远滚多远!”

白寡妇

北大荒少见寡妇,多少年缺女人,但凡有人守寡,怎么的也会被撺掇着嫁人,想剩都剩不下。“白寡妇”,实际上是个男人,是个车老板,面白无须,男人女相。管他叫寡妇,除了女相之外,还因为他抠门儿,一个大子儿当两个花,只进不出。

北大荒豪放的人多,但抠门鬼也不少。白寡妇跟那些不舍得吃、不舍得穿的人不一样。穿是要穿好的,赶马车出门,哪怕是去团部,也要穿身干净漂亮的衣服。有咔叽布和的确良的时候,白寡妇是第一批穿上的人。车老板都爱喝一口,白寡妇也不例外。但是,很少见他买酒,人家喝的时候,他却少不了要来凑热闹。时间长了,大家发现他好蹭酒,就躲着他,但白寡妇鼻子灵,无论你躲到哪儿,他都能跟来。

北大荒人喜欢搭相好的,虽说女方不用男方给买什么值钱的东西,但或多或少,男的得付出一点儿,让着女的一点儿。可这白寡妇却不,他跟谁相好,就占谁的便宜,哪怕是一根黄瓜,也不舍得给人。尽管如此,还是有不长眼的女人,乐意跟白寡妇好,因为,白寡妇也有讨人喜欢的地方。

虽然白寡妇爱占便宜脸皮厚,但脾气好,任你怎么抢白、数落,人家就是不生气。他会说话,见什么人说什么话,从来不得罪人。人都有生气的时候,这种时候,就容易吼人,找人撒气,摊上别人,可能就吵起来了,但碰上白寡妇,没事。你怎么骂他,他都给你笑脸。

在一个兵团的连队,能挣外快的职业,除了开小型车的,就是马车老板了。跑运输,需要靠这两种车。我们连开小型车的司机有点儿死心眼儿,不大会折腾事儿,但胜在技术好,就他开车不出事。那时候,路况很差,坐车出门,就像在大海里坐船一样,一会儿颠上去了,一会儿又颠下来了,技术不好,根本没法儿开这种车。当然,如果跑运输,车老板的手把也得高一点,否则,车翻了,马毛了,都有可能。

白寡妇赶车有手艺,无论在什么情况下,车只要陷进去了,他就能给整出来。他用的马,也相对固定,都被他调教得相当好,听话,给力。所以,但凡跑远一点的运输,都会派白寡妇去。

那个年月,挣外快的诀窍,就是把里面的东西倒腾出去,把外面的东西倒腾进来。其实,进来的东西不多,就算倒腾进来了,也没法儿多要人家的钱。比如说,扯几尺的确良,捎双尼龙袜子什么的。一个连就那些人家,再倒腾,也上不去量,再说都是乡亲,所以,没法儿多收人家的钱。但是,往外倒腾就不一样了。老职工打的鱼,套的兔子,弄的野鸭子和野鸭蛋,还有平时捡的粮食,主要是大豆,在外面的自由市场,都能换来钱。

白寡妇开始主要是给自己换,后来是几个朋友的东西也帮着倒腾,再后来,全连的干货,都归他往外整。那可不白整,每一笔,白寡妇都得赚点儿。虽然说,也有个别人对此有点儿小意见。但是,那个年月,整这种事儿,有风险,弄不好,被当走资本主义道路给打击了还好说,如果被当投机倒把给抓了,那就有可能蹲大狱。

别的车老板也想学白寡妇,但是,基本上不行。跟倒霉催的似的,干一回被抓一回。弄大发了,还得劳驾白寡妇把他捞出来。

白寡妇有什么特殊的本事呢?不止一个人问他,他笑笑,不说。

那一阵儿,正在放映电影《青松岭》,里面那个富农分子钱广,能把持车老板的位置,是因为他调教的马,到了路上的某个地方,就一定会惊了,俗话说毛了,非得钱广使出绝活 —三鞭子,才能搞定。我们的白寡妇可是贫农出身,而且,也没有什么控制马车的绝活儿。他的本事,就是善于跟治理自由市场的民兵周旋。

那个时候,兵团是绝对没有自由市场的,能卖出去土产干货的市场,只有地方上才有。地方上的集市,虽然是自发形成的,但公社的民兵是会管的。严的时候,稍微像点儿样的集市连形式上都没了;但松的时候,则热闹得跟“文革”前的大集差不多。松的时候就不用说了,谁把干货弄出来都行,关键是严的时候怎么办。而且,什么时候严,什么时候松,很多人都搞不明白。

白寡妇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别的车老板只知道喝酒,但白寡妇除了喝酒,还知道看报纸。如果报纸上这一阵儿强调割资本主义尾巴比较多了,他就知道市场一定被管严了,那就得谨慎一点儿,走秘密通道。如果不怎么强调割尾巴,那么就可以直接去集市。

所谓的“秘密通道”,实际上是一些较大的买主跟卖主秘密交易的地点,这些地点经常换,跟打游击战似的。当然,也有可能被民兵伏击,这种时候,白寡妇的诀窍是:要镇定,大大方方地出来,装干部。我们那个团,位于三县交界处。说“三不管”倒不至于,但管理体系的确有点儿乱。白寡妇穿得体面,人又生得白净,出来自称是干部,而且是管市场的干部,民兵们哪里分辨得出来。当着 A县人的面说是B县的干部,当着 C县人的面,又说是 A县的,谁能证实呢?只要把派头拿出来,谁也不敢轻易拿他当贩子。

这些诀窍,是白寡妇后来才透露的,其实,就是在当时,把秘诀都告诉大家,那些车老板也学不来。这里头,不仅有秘诀,还有才能。只有白寡妇,才有这个胆大心细的才能。

人家都说,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但是,白寡妇那么多年,硬是一次失手都没有。只有一次,碰上硬茬子了,那是一支带队干部带领的民兵队伍。白寡妇说他是 C县的,带队干部恰好在 C县干过,起了疑,幸亏他随口说出了几个 C县干部的名讳,还说他是刚刚从 B县调过去的,才勉强蒙过去。那几个人的名讳,其实是他听一个买家说的。

白寡妇真是个能人,不是吗?

白嫂的故事

白嫂不姓白,她丈夫也不姓白,那为什么叫白嫂呢?没人知道,大概是因为长得白吧。白嫂不是家属工,而是正经八百的国家工人,每月干多干少,都领 32元钱。白嫂长得不丑,人圆滚滚的,力气很大,挑百十斤的担子可以一口气走十里八里,这一点,她老公都赶不上她。有一次俩人一起出去买猪崽,路走得多了些,半道她老公硬是走不动了。白嫂把猪崽装在一个筐子里,把老公放在另一个筐子里,一路担了回来,大气都不喘。

白嫂在食堂做饭,一天做三顿,主要给知青吃,知青来之前,我们连其实没有食堂,拖拉机手值夜班耕地或者收割,都是自己带饭。但是,自从有了食堂,一顿晚餐,就由食堂管了。而白嫂呢,一般送饭的活儿都归她。

开拖拉机的老皮,虽然人干瘦干瘦的,但嘴很油而且骚。平时干活,碰上家属队,他不占人家点儿便宜,是不会离开的。多少次家属们联手整他,竟然都被他逃脱了,众老娘儿们,想起他来,就恨得牙痒痒的。别看老皮瘦,但他力气大,跑得也快。年轻的时候参加场部的运动会,经常拿名次。

老皮经常值夜班。如果是翻地,就干通宵,早上有人来换班,人歇机器不歇;如果是收割,则干到后半夜露水上来。反正无论哪一种,都得有人送饭。收割的时候,人多;翻地的时候,人少,有时候,就老皮一个人。这种时候,白嫂送饭过去,大黑天的,孤男寡女,你逗逗我,我逗逗你,哪能保住不出事。破棉袄往地上一铺,事儿就办了。开始的时候,老皮劲头大。远远的影影绰绰地看见白嫂挑着担子过来了,那个急呀,就把拖拉机的大灯直冲着白嫂照过去。把白嫂晃得什么都看不见了,跟斗把式似的,把担子里的汤水都撒光了。等白嫂走到老皮跟前,伸出手来,啪的就是一个大耳光子。当然,吃罢了饭,该办事,还得办了,不办完哪里能走。

慢慢地,老皮有点儿吃不消了。白嫂的劲儿大,干了半夜活儿的老皮,在白嫂身上,忙活一次还不行,还得两次、三次。第二天夜里,白嫂兴冲冲地挑着担子来了,却发现开拖拉机的不是老皮了。白嫂可不是乱来的人,换的人不中意,那可不行。

白嫂跟老皮的这一段风流韵事,从此告一段落。不打不闹,也没有埋怨。

白嫂不缺男人,她人长得虽说不算美,但和连里的老娘儿们比起来,却别有风情。没有生养过的女人,不像那些生了一堆孩子的,皮肉松垮垮的。所以,好些中年男人围着她转,有的转着转着,就跟老皮似的,也得手了。但有一个人,怎么都没戏,心里很窝火。这个人,还挺有来头,是连里管后勤的副连长。

后勤的大头,就是食堂,白嫂是食堂的人。俗话说,不怕官,就怕管。副连长管着她,按道理,她就是他的菜。可是,白嫂偏不买这个账,无论那家伙怎么威逼利诱,软磨硬泡,就是没戏。副连长不是恶霸,也不是贪官,白嫂又是正式职工,思前想后,他还真的没辙,只能给白嫂点儿小鞋穿,比如老是派白嫂给值夜班的人送饭。但这对白嫂来说,根本就不算事儿。

白嫂没生养,从老家抱养了一个儿子,宝贝得不行。白嫂从来舍不得动他一个指头,至于她老公,则连大点儿声呵斥,都是不行的。这样的儿子,未免惯得有点儿大,动不动就惹祸。别的倒也没什么,就是经常跟人打架,时不时鼻青脸肿的,让白嫂好心疼。

也是该有事儿,一次,白嫂的儿子爬到树上跟人家孩子打起来了,一把将人家从树上推下来,把腿给摔断了。那个时候,对于这种事儿,家长给人付医药费也就行了。但恰好赶上那家人特别难缠,非要告到团里不可。副连长知道这事儿,也跟着起哄,吓唬白嫂,说这已经算是伤害罪了,人家告了,说不定得关一阵儿。

白嫂虽说是正式职工,但毕竟是妇道人家。家里的男人,也不拿主意。没办法,只好去求副连长。副连长倒也爽快,说可以帮你跟那家人说说,就算他们告到团里,他也有办法。爽快倒是爽快,只是他在说的时候,一个劲儿拿眼睛瞟白嫂,浑身上下地瞟。

白嫂哪有不明白的道理,伸手在副连长的屁股上掐了一把,低低地说了一句:“待会儿下班,我跟你走,管饱。”

那天夜里,在办公室,白嫂一直待到后半夜。

在我们那儿,这种中年男女的好事,老婆不问,丈夫不管,大家私下里随便,自愿结合。所以,白嫂和副连长这点事儿,一丁点儿波澜都没起。不过,事过之后,还是有点儿怪。按道理,白嫂成了副连长的相好,小鞋就不会再有了,但是打那儿之后,白嫂依旧夜里送饭。好事者一打听才知道,原来副连长玩得兴起,第二天还要,白嫂居然不伺候了,还一脸冰霜。

副连长开始很生气,暴跳如雷,恨不得吃了白嫂,但是过两天冷静下来,觉得还是自己不够仗义,乘人之危。他不好意思道歉,悄悄地把白嫂的夜班换成了别人。大家都是明白人,几个回合下来,白嫂心也软了,男女之事,原本就是工余的游戏,干吗那么较真,于是,副连长就又成了她的入幕之宾,他们鱼水和谐,好了很长时间。

时间过得很快,白嫂的儿子长大了,懂男女之事了。白嫂虽说风韵犹存,但不做那种事儿了,因为儿子不喜欢。白嫂人还是勤快,力气大,家里家外,都是她在张罗。有一天照镜子,感慨了一声:“我还是不怎么老。”

拉帮套的高哥

即使按今天的标准,高哥也是一个帅哥,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眉眼端正,说话还讨人喜欢。每日里穿得利利索索、干干净净的。高哥也有正经工作,在商店做业务员,有一点儿走后门的权力,在 20世纪 60年代,这挺让人羡慕的。只是,他三十多岁了,就是不找媳妇。不找媳妇,也不是一个人单过,他跟一户人家搭伙。

在北大荒,这样的事儿挺多。一个主妇,在自己的丈夫之外,又有一个或者多个副夫,这副夫,当地人称拉帮套的。就像一驾马车,除了驾辕的之外,还有几个拉帮套的,那挂车的呢,当然就是这个女人了。

不过,能有若干丈夫的女人,多半都有几分姿色,只是不仅主夫是个窝囊废,就是拉帮套的,也没有多大出息。一般都是寻不下媳妇的,也没有多少钱,没法回老家买一个媳妇回来过日子。但是,我们的高哥不是这样,他很能干,人也长得不丑,工作在那个时代无论如何都是个好活儿。尽管已经三十多了,若要真找,就在当地,一样有人跟。毕竟,在60年代中期,女人已经不像北大荒刚开发的时候那么稀缺了。

可是高哥不,就恋着“那辆车”。那个女人的确长得不错,要脸蛋有脸蛋,要身材有身材。都生养过了,从后面看,还跟大姑娘一样,走起路来婀娜多姿,引得男人会多看她几眼。这女人对高哥也好,拉帮套的,不一定每晚都来,但只要栅栏门一响,女人一脚就把自己的男人踹下炕去。男人一骨碌爬起来,乖乖地到另一个屋里去了,听着高哥和女人在炕上大战三百回合,然后大家一起安歇,一宿无话。第二天一大早,女人起床做饭,棒子面稀饭,热腾腾的大馒头加小葱拌豆腐。两个男人先后抹把脸,一起坐下来吃,吃完各自上班去。

两个男人,都是有正经单位的人,但单位里没有人对他们说三道四,领导也不找他们谈话。政治学习的时候,人们也想不起来是不是该说他们几句。只是高哥的商店里,有个老姑娘对高哥有点儿不满,话里话外,总是找茬儿。但高哥就装着不知道,低着头,从不搭茬儿。

这样的好日子,因为“文革”的到来结束了。不知因为哪阵风,一群场部的老娘儿们,要组织红卫兵造反,领头人之一,就是高哥的女人。袖章、旗帜都弄好了,有老娘儿们说话了:“有人还找拉帮套的呢?怎么做毛主席的红卫兵?”高哥的女人脸上挂不住了,自家根正苗红的,响应号召闹革命,怎么好半道退出来。怎么办?为了革命,忍痛割爱。女人坐在炕上,想了半晌,一拍大腿,痛下决心,跟高哥断了。断了虽是断了,女人的情义还在,张罗着,把高哥让给了自己的闺密。

闺密的老公,在场部也是一个单位的领导,但是,人似乎在那方面有点不行,两个孩子,都是别人的。闺密人长得漂亮,按今天的标准,可以说是性感,前凸后翘的,比高哥的女人还招人,没事儿在门口做针线,路过的男人,总会找借口在门口待会儿,多看她两眼。如果是夏天,就不得了了,闺密套个男人的大背心,那时又没有胸罩这东西,两个白生生的大球,大半露在外面,一颤一颤的,让男人要疯。可是,招人是招人,闺密却不随便。招帮套跟破鞋不是一回事,她们之间,有严格的界限。副夫,也是夫,有帮套的女人,轻易不会跟别的什么人上床。

闺密对高哥其实早就有意思,但朋友的男人,不能抢。那个时代,东北人都讲究仗义,不仅男人,女人也一样。高哥是不是对女人的闺密也有意思,我们就不知道了。反正,女人一让,高哥也就痛快地走了。随后,高哥就成了闺密的帮套,那一份如胶似漆、颠鸾倒凤,隔壁邻居都知道。

在那个革命时代,这样看起来很不革命的事儿,街坊邻居也没什么人有异议。只是,运动起来不久,闺密的老公作为当权派,就挨了批斗,好不委屈。每次回家,高哥和闺密一起帮她这老公做按摩,用热手巾敷那些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地方。不幸的是,运动升级,闺密的老公被关了牛棚,不能回家了。整个家,就丢给了高哥。高哥帮着照料两个孩子,尽心尽力,俩孩子都跟高哥可亲了。

突然有一天,闺蜜的老公在外出劳动期间失踪了。这下坏了,全场如临大敌,上上下下一起找,好些人说,这家伙很可能是投敌了。我们那儿离苏联只有不到 100里,这样的事儿,经常发生。但是,不出一天,闺密的老公就被找到了,在离场部不远的山坡上的一棵大树上自己吊死了。革命群众判决,他这是畏罪自杀。从那以后,高哥好些天都没露面,以后即使露面,也不在闺密家过夜了。其实,闺密的老公自杀,跟高哥没有太大的关系,这个抗战时就参加革命的老农垦,是受不了牛棚里的那个待遇。挨揍还能忍,但屈辱受不了。折辱他的看守,的确经常拿闺密和高哥的事儿折腾他,还逼着他把闺密介绍给自己。这些事儿,都是运动结束后,看守也被抓了之后,同一个牛棚的人后来说出来的。

又过了好些年,运动结束了。我已经离开了农场,高哥和闺密的事儿,已经快被我忘干净了,我却听说高哥和闺密结婚了。一打听,还是真的。结婚之后,高哥和闺密都一把年纪了,居然还生了一个大胖小子。从此,从此什么呢—一家人过着幸福的生活。

不许打八刀

北大荒的娘儿们和爷们,关系有点儿乱。在我看来,很大程度上是革命闹的,没有任何娱乐活动,连扑克都没得玩了,性游戏就登台唱大戏了。尽管如此,家庭依旧完整,从来没听说,有人因为相好的跟丈夫或妻子离婚的。情人再多,男男女女,如果有人起了离婚的意,基本上就甭混了。

北大荒管离婚叫打八刀。这是个拆字游戏,八刀,就是分,男女分手就叫打八刀,多生动。事实上,男女只要是闹到这个份上,彼此之间,多少都有点儿要动刀子的意思。真要是离了,伤筋动骨那是难免的。

所以,无论娘儿们爷们婚外的游戏闹到什么地步,离婚这俩字,是没有人会提的,就算是平日里把打八刀挂在嘴边上,那也就是说说而已。无论男女,都不会当真。如果谁真的为相好的跟自家的配偶闹离婚,不仅组织上不会同意,社会舆论上,也是全民共讨之。就算当初结婚时,男女百般地不般配,男的或者女的,因为不合打过多少次架,好像也没有人想过要打八刀。

不过,凡事都有例外,老虎砬子这个地方,就真的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儿:有人闹离婚了。

闹离婚这主儿,是个俊俏的小娘儿们。这样的小娘儿们,一般都是外地输入的,她叫桂花,是从河南南部来的。丈夫五大三粗的,倒不是在北大荒找不到,而是没有合他意的。桂花的丈夫,也来自河南,于是转身回老家,花了大价钱,娶回来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媳妇。回来之后,人们都说,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最初的几年,小两口倒是也打架,但结果都是男的让着女的,看起来,也没什么不和谐的。那些认为小媳妇一过门就可以打主意的骚老爷们,也没少惦记她,但都惦记不上。小媳妇桂花,硬是不参加娘儿们和爷们之间的游戏,连揩油的机会都不给一个。

就这样,十年过去了,小两口大体风平浪静,唯一的遗憾,是没有生养。有人说是小媳妇的事儿,也有人怀疑汉子。开始还有人介绍偏方,后来连偏方也不见了。这事儿,就这样搁下来了。

谁都没有想到,在连里分来几家劳改新生之后,桂花居然出事了。劳改新生,在我们这里是人下人,一来蹲过劳改,终身都是两劳分子;二来是外来人,眼生。所以,安家倒都安家了,却没有人拿正眼瞧他们。

分来的劳改新生中,有一个中年男人,是独身。他跟别人不一样,白白净净的,戴了副深度眼镜,像个读书人。一打听才知道,他在大学里读书的时候,不知怎么就成了反动学生,最后被劳教,送到了兴凯湖。期满释放,就地就业,当地女少男多,男女严重不平衡,没人稀罕这样的书呆子,他自然也不肯到别的地方去找,就只好单着。

这个中年男人姓崔,人们都管他叫小崔。这个称呼大约在兴凯湖的时候就这么叫了,一直跟了过来。这个小崔,没什么本事,也不怎么看书,因为他这些年待的地方都没有书。干活呢,也不怎么样。地里的农活儿,只能算是勉强凑合;家里的活儿,弄柴火,修房子,掏炕什么的,他也不怎么会干。自己一个人住在破草房里,只能算凑合活着。

但是,小崔有一样本事,就是会吹。不是吹牛,而是吹响器。漫说笛子和萧,就连芦苇和南瓜秧,他也能吹得很好听。没事儿,他就掂着个笛子吹,在地里干活,没带笛子,修剪一段芦苇,也吹。调子很凄惨,恓惶,听得人心里酸酸的。不过,如果你听得好了,让他吹一段,基本上没戏。他自吹自的,跟任何人都没有关系。再一个,他不吹唢呐。邻村死了人,需要一个吹唢呐的,听说他吹得好,特意高价来请,一天给十块钱,他硬是不搭茬儿。

被小崔的笛声吸引的,当然不止桂花一个,但动了情的,大概只有她。最初,她也只是觉得小崔的笛声好听,听着听着,不知怎么就进到心里去了。聊了几次之后,她发现小崔还没有碰过女人,心里感觉很不是滋味。有一天,见四下没人,她掀开衣襟,用自己的手牵着,拉小崔的手伸进去,要让他摸摸奶子。事情如果仅仅到这一步,一切还十分正常,就算别人知道了,也不会说什么。具有博大同情心的女子,在北大荒又不是只有她一个。

只是,这种事儿,想人为地停在某个地方,基本上是不可能的。所以,桂花和小崔的关系,很快就发展下去了。这样的“好事”,当然瞒不了人。众多老爷们知道了,有点儿愤愤;老娘儿们知道了,有点儿悻悻。也就这样了,好一块羊肉,掉到了狗嘴里,那又怎么样呢?北大荒的男女情事,讲究的就是一个你情我愿。有些老爷们还这样想,桂花这回破了戒,下次说不定他们也有机会了。

但是,事情的发展出乎所有人的预料。桂花居然要跟她的老公打八刀!而且,还为此找了指导员。这个消息像炸雷一样,震动了整个村子。指导员乍一听桂花说,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最后的表态,非常地愤怒:不行,不行,不中,绝对地不中,简直就是资产阶级思想,就是反动!

跟领导认为桂花立场和思想出了问题不大一样,全村的男女,都从利害角度来劝说桂花。一拨老娘儿们走了,再来一拨老爷们。大家都很激动,设身处地地为桂花考虑。偷情尽管偷,干吗要打八刀呢?大家都是过来人,把事儿做绝了,对谁都没有好处。

百劝不听之后,老娘儿们、老爷们都愤怒了。桂花的丈夫,有什么过错?顾家,还不打老婆,这样的家庭,老婆还要打八刀,简直就是给惯的。老爷们一致同意,这样的老婆,得教训,都去鼓动桂花的丈夫开打,打死这个骚娘儿们。鼓动打人的,也有老娘儿们,甚至,还有一位给人家送去一根枣木棍。

不管谁来劝,桂花就一句话,我不想跟他过了,毛主席说,婚姻自由。毛主席这句话,是桂花在老家听老辈人说的。用在这儿,还真挺合适。

可惜,离婚在当时的北大荒是个闻所未闻的事情,领导不答应,群众也不答应。任桂花怎样坚持,就是没人管这事儿。找到谁,都挨一顿批,没有人给解决问题。桂花还真是个倔脾气,非要婚姻自由不可,一趟又一趟往团里跑。最后领导烦了,就把小崔给调走了,调到哪里,保密。可是,没过多久,桂花也失踪了。这俩人最后是不是在一起了,谁也不知道。

桂花失踪之后,桂花的丈夫每天都会跑到村东头,拿一根笛子吹,吹也吹不响,但一直在吹。

大肚子罗汉

我认识罗汉,是在学校的宿舍里,都五月份了,这家伙还穿着一件很厚的毛衣,而且是光着身子穿的,几乎每个毛衣孔里面都有一个虱子在探头探脑。不用走近,就能闻到他浑身的一股臭味。

那时候,学生都住大通铺,虽说都长虱子,但多到这个地步,还是让人厌恶。所以,没有一个人乐意挨着罗汉住。实在没有办法,班主任把他带到一个空置的办公室,烧了一大锅热水,把他浑身都洗了,把那件毛衣放锅里煮了,又把自己的旧衬衫给了他一件,这才勉强让大伙接受了他。

罗汉不仅脏、身上虱子多、穷,还是个大肚子汉,能吃到了惊人的地步。五七中学的伙食不好是有名的,几乎所有人都抱怨,但罗汉很高兴,因为,早晚两顿的发糕,可以管够。开始,他每顿可以吃10个以上,比起那些每顿只吃半个,全靠中午一顿馒头的人来说,简直不是一个世界的。

那个时候,农场人虽说挣钱不多,但吃饱还是不成问题的。而罗汉这个样子,简直就像一个逃荒的人,几辈子都没吃过饱饭。后来,从班主任嘴里,我们知道了他的身世。原来,罗汉从小就没了爹娘,是他的堂兄把他养大的。堂兄没娶媳妇之前还好,娶了媳妇,罗汉的日子就不好过了。罗汉从小就能吃,一个人能顶三个。那时候,一个职工每月就32块钱工资,一个人定量45斤粮,小孩不到30斤,而罗汉如果放开肚皮,可以吃到90斤往上,真是能把人给吃穷了。所以,从小到大,他一直都是半饥半饱的。就这样,他还得经常到地里捡粮食,挖野菜来填补家里的窟窿。堂嫂不待见他,说起来,也是人之常情,如果让他吃饱,她自己的孩子没准儿就得挨饿了。只是,讨嫌之心一旦冒出来,就事事不对劲儿了,弄得罗汉穿得像叫花子一样,又脏又破的。在家的时候,每天睡在偏厦里,罗汉的待遇还赶不上圈里的猪。

到五七中学读书,当然不是堂兄堂嫂的意思,如果依他们,罗汉就该去上班了。但是,团里规定,不到 16周岁不能工作,而且也不许不上学在家做家属工。其实,罗汉实际年龄17岁了,但当年堂兄不想让他上学,硬是小报了两岁,按户口就是没到岁数,所以,现在只好让罗汉来五七中学上学了。上学归上学,可每个月6块钱的伙食费,堂兄只出3块,另外3块,得罗汉自己想办法。趁着暑假,罗汉在火车站给人扛了一个多月的木头,挣了 30多块钱,一学期的伙食费勉强是够了。

大概是因为小时候营养不良,所以,罗汉的智力大有问题,比别的同学要笨得多。说是已经是中学生了,但他连字都识不了几个,别说作文了,他连封信都写不了。其他的科目,就马尾巴穿豆腐,别提了。当然,我们班里,不会写信的人,不只他一个。那年月上学没有考试,大家就一级一级地混上来。只是,很多人是有意在混,而罗汉是真心想学,但似乎就是学不会什么。

当然,那时候不仅学生混,老师也混,没几个好好教的。罗汉这样的笨人,就更没有人待见了。有时候他想问问老师,还没等走近身,老师就走了。只有班主任老师,有点儿被好学的罗汉感动了,把他指派给我,让我一帮一,一对红,多少带带他。老师跟我讲,数理化什么的,罗汉是没戏了,你呢,多少让他多识几个字,别当睁眼瞎,也就是了。

其实,像罗汉这样的人,在学校里,是不会有人喜欢的。但是,想想他也怪可怜的。反正也没什么事儿,拿他开开心也好。于是,我就像教幼儿园孩子一样,教他识字。我拿纸壳子做了一堆卡片,每个卡片一个大字,用绳子挂在罗汉的胸前,每天让他记住几个。如果记住了后面的,忘了前面的,就再重来。

同学们看着都乐,但罗汉却心甘情愿地挂着这些纸壳子。走到哪儿,都反复地念叨。字认了一些,我就再叫他用这些字组成一句话,白天说,晚上说。说顺了,再把它们写出来。功夫不负苦心人,我本来是带着玩闹的心情去干这些事儿的,根本没想过能成。但是,架不住罗汉动真的,几个月下来,他还真的会造句了。虽然字写得歪歪扭扭,大的大,小的小,但真的能写一句一句的话了。

罗汉大乐,大嘴咧到占了脸的二分之一。正赶上我们学校停课一个月,上山栽树。这种事儿,在当时稀松平常,每个学期,劳动的时间都比上课的长。栽树的时候,需要两人一组,一个刨坑,另一个栽苗。罗汉就跟我一组,既刨坑,又栽苗,两人的活儿,他一个包下来,算是报答我,接着让我教他写作文。

虽说罗汉力气大,只要是吃饱了,就能干得很。但是让我这么闲着,也不落忍,所以,我们还是俩人干,干得很快,一天的任务,半天就干完了。剩下的时间,我就教他写作文。从写一个简单的事儿开始,再写人,写景。但是,到了这个田地,写人写景,罗汉无论如何都写不出来,撑破大天,也就只能写件事儿,比如栽树。事儿是写了,有时间、地点、经过,但是,平淡得跟白开水一样。

栽树回来之后,班主任老师看着罗汉第一次交上来的作文,对我说,你还真行,能这样,已经算大成功了。第二天,老师在讲评作文的时候,还特意表扬了罗汉几句。而在我的床头,多了几根刚摘下的黄瓜。

我知道这是罗汉干的,一边咬着黄瓜,一边跟他说:“你是不是偷人家校工的黄瓜了?”罗汉说:“不是偷的,是我帮二哥铲地换的。不信,你问他。 ”罗汉跟我们的校工二哥关系还行,也许,真的是这样。

不久,跟罗汉一个连队的同学告诉我,罗汉给他堂兄写了一封信。他堂兄开始不信是罗汉自己写的,经那位同学证实之后,竟然有点儿感动。从此以后,罗汉每月的伙食费,他堂兄就都给出了。

大黄和小黄

在兵团,黄牛这种动物不受待见,因为用处不大。我们连倒是有两头黄牛,一头个大,一头个小,所以人们叫它们大黄小黄。一般用来干点儿杂活,有时候,职工需要用车拉柴火,也可以借用它们,但多半时间它们都是闲着的。

大黄小黄都是公牛,北大荒叫牤子。大黄比较强壮,别看成天闲在家里,如果村里来了别的公牛,它一定会冲出去打架,一打,就是半个小时,打赢了,还要再追出去半个小时。回来累得一天都没法儿干活,但人家很得意。不过,一般不打架的时候,牛还是相当温顺的,驾车出去,是个人就能赶着走。不像马车,除非有专业的车老板,不然就摆弄不了。

但是,牛也有个牛脾气。累的时候,如果马不想走了,车老板用强,拿鞭子死抽,马还是会走的。牛就不行,它要是真的不想走了,怎么打都没有用,打急了,人家会拖着车狂奔,你追都追不及。非得来点儿胡萝卜政策,喂它一点儿好吃的,它才肯走。有一次,我驾车到河套拉柳条,就摊上这么一档子事儿,最后是我把我的干粮给了它,它才把车给拉回来的。

有倔脾气的牛,有时候也容易把自己给吊死。所以,进圈之后,拴牛要有点儿讲究,否则,万一缰绳硌在了牛的脖子底下,还凑巧被牛感觉到了,就麻烦了。马碰到这样的事儿,会自觉地抬起头来。但牛不行,它一定要往下使劲儿,直到缰绳把自己勒死。

当然,做兽医的,给黄牛看病,也得小心。喂药没有问题,但是,打针就得注意。前后几个兽医,很少有人敢给牛打针的。打的时候,牛倒不像马那样又蹦又跳的,它一声不吭。等打完了,病也好了,哪天趁你不注意,冷不丁顶你一下子,不死,也得伤。牛,尤其是牤牛,特别记仇。它的智商,不足以理解你是在给它治病,它总觉得你是在害它,所以,一定要报复回来。老的兽医室,是个草坯房子,有一任兽医,是个北京知青,不留神给大黄打过一针。人倒是没有被顶到,但是房子几乎被它给拆了。

好在,我们的大黄小黄,也没什么病。饲养员待它们,也不怎么上心,对付着弄点儿草,有一搭无一搭地喂着。大黄还经常挣开缰绳跑出来,倒也不跑远,就在草垛周围转悠。

连里的牛棚马号,是个容易发生男女之事的地方。一方面是因为,家属工是一帮老娘儿们,本身就比较浪;另一方面是因为,赶车的老板,也是出了名的骚,所以就对上了。所以,每天出工的时候,打情骂俏,浪声浪语不断。男女之间的游戏,从早演到晚。如果来真的,那么马号和牛棚周围有的是草垛,也真的挺方便。

我们连就两头公牛,没有母牛。小黄比较弱,对找配偶这事儿,不怎么热心。但是,大黄身强力壮,总也见不到个异性,有时候未免暴躁。好几次了,有男女在草垛苟合的时候,经常会被大黄给挑出来。这头坏牛!人家钻进草垛了,它偷偷地把草垛给拆了,让一对光屁股的男女亮出来。当然,他们干这事的时候,都是夜里,即使被曝光了,也没有什么人看,看了,也不一定有人在意。就是在兴头上,突然有牛打搅,很是败兴。更麻烦的是,这对男女还得把草垛给复原了。

这事儿,是大黄有意的吗?不好说。

比起大黄来,小黄要温顺得多,它从来不干这种坏事,也不会挣脱缰绳。哪怕是个十几岁的女孩子,都能支使它。就算给它打针,它也不会报复。小黄活得很卑微,卑微到了几乎让人忘记的地步。

然而,有一天,饲养员慌慌张张地来找我,说小黄快不行了,都好几天不吃草了。我跑去一看,可不是,小黄已经瘦成皮包骨了,站都站不起来,趴在地上。看样子,应该有日子不吃草了,只是人们都没在意,所以一直拖着。我看了看,感觉小黄大概是得了网胃炎。这种病,一般都是吃草的时候,吃进了铁钉,然后铁钉随着草进到网胃,当网胃对食物压榨的时候,钉子穿破了胃壁。医书上说,这种病,除非开刀做手术,否则就是不治之症,得病的牛,只能等死。但是,几乎没有一家兽医院会给一头没有什么经济价值的黄牛做手术的,所以,只要得了网胃炎,就等于被判了死刑。

那时的政策,牛马都是大牲畜,如果要处死,得提前申报,等上级批下来,才能动手。小黄都成皮包骨了,可怜巴巴的。如果要杀了吃肉,等打报告上去,一来一去,还不知道多少天。而且,全连上下,没有一个人想杀牛的。所以,我就报告了连长指导员,说是放生算了。当即把小黄的缰绳给解了下来,放它走了。一直站不起来的小黄,在我给它解开缰绳的那一刻,居然自己站了起来,一挪一挪地走了出去。当时我想,也许明天它就倒在田野里了。

一晃,过了一个多月,小黄好像从人间蒸发了一样。然而,有一天我到周围一个公社的大队去办事,在路上居然看见了它。一个多月没见,小黄明显精神多了,走路步速很快,原来的一脸死相也都不见了,可以说是活蹦乱跳的。它不时地低下头吃吃嫩草,然后走两步。看见我之后,它居然走了过来。当我要接近它时,它却跑开了。

牛得了网胃炎,钉子扎在胃里,按道理是不会自动出来的。医书上说,得了这种病的牛,只能一步步走向死亡。可是,这小黄是怎么回事呢?难道说,它自己吃了什么神草,居然把病给治好了?这种可能性也不大,什么草药能把钉子给拔了呢?

没有答案,我想来想去,可能就只有一个解释:自由是个好东西,即使是家畜,有了自由,也会创造奇迹。

大蓉和小蓉

大蓉和小蓉都是班上的同学,不是一家人,只是名字上都有一个蓉字而已。大蓉和小蓉都是美人坯子,大蓉个子高一点儿,年纪也大一岁,发育早,16岁已经完全成熟了。虽然班里的男孩子多数都懵懵懂懂的,对男女之事基本不懂,但经过大蓉的身边,还是感觉有点儿异样,总觉得有股特别的气息让人一阵莫名紧张。小蓉个儿稍矮一点儿,也发育得不错。班上年龄最大的大鹏,有天非常神秘地告诉方成,说小蓉的口袋里装了一个纸盒子,上面写着“月经带”三个字。

月经带是什么?方成有点儿糊涂,大鹏又没有讲清楚,他也不好意思问。他模模糊糊地觉得,那玩意跟女人有种非常隐秘的关系。

方成是班上学习最好的学生。那个时候,学校虽然不考试,但谁学习好,老师和同学还是知道的。老师上课讲的典故和知识,他都能接上茬儿。学校墙报上的大批判文章,除了老师的,就是他写的。写那玩意儿,排比句一串串的,班上好些同学都看不懂。上数学课,老师在课堂上讲题,解不出来了,就让方成上去解。方成原本在座位上看书,听到召唤,放下书,三下五除二就解完了,把粉笔一扔,下来依旧看书。

方成看的书,同学们碰都不碰。好些大部头,大家连书名都看不明白,都是方成从学校借来的。学校有一个小小的内部图书室,里面有一些上海和北京来的知青老师从上海、北京的旧书店里,凭借团里开的介绍信买出来的旧书。说好了,只有教师可以看,但方成特别,也可以借来看。一来二去,老师们倒不怎么看,都让方成看了。

看书看多了,思想也变得复杂了。这是学校指导员说的。方成在来五七中学之前,就已经看了好些世界名著,对爱情这事儿是知道的,不仅知道,而且向往;也知道男女有了爱情之后,还会有别的什么事情发生,但到底怎么回事,还是糊涂。有回他看了《红楼梦》,对贾琏跟多姑娘那点儿事,眼红脸热,居然略过了。

大蓉喜欢方成。喜欢方成的女孩子,可能不止大蓉一个。但是,大蓉表现得最露骨。有事没事,她就喜欢从方成身边擦过去,如果方成在埋头看书,她竟然敢用她丰腴的屁股蹭他一下。大蓉是农工家的孩子,那些从山东老家闯关东过来的人,晚上睡觉都是赤条条的,做男女之事,从来不知道避开儿女。所以,大蓉虽然不知道爱情,但对男女那点儿事,却全须全尾地清楚。一旦情窦初开,有了喜欢的人,就有点压抑不住。

方成喜欢在学校旁边一座山头上的大树下读书,回宿舍,必定会经过女生宿舍。大蓉早就发现了这一点。一次,在方成路过的时候,她嚷了一声,有意地冲着窗户打开了衬衣,里面发育成熟的一对乳房,白白的,明晃晃地亮了出来。方成显然是看见了,怔了一下,加快了脚步,几乎是狂奔着,逃回了宿舍,半天心都在狂跳不止,脸红红的,像喝了酒。同学问他事儿,他也不作声。还好,胳膊里夹的书还没掉地上。

方成喜欢小蓉。

大蓉长得诱人,但学习不好,什么都不懂,也不大想懂。小小的年纪,一张嘴,就是男人女人。女人不需要懂太多事儿,男人懂就行了,她就喜欢懂得多的男人。小蓉不同,学习不错,会打篮球、乒乓球,还会唱歌、跳舞。“文革”期间流行的舞,难度最大的,是脖子动脑袋不动的新疆舞,小蓉会。学校演节目,小蓉必定要上台,尽管有些节目的台词是方成的大作,但是,小蓉并没有看上方成。

方成不革命,也革不了命。家庭出身不好,连个团都入不了。

小蓉的理想是当兵。方成根本没资格当兵。

那个时代,男男女女,有哪个不想当兵呢?大学都停办了,青年男女唯一的出路,就是当兵。小蓉的一个远房姑姑是个女兵,她借姑姑的一身行头,拍了一张穿军装的照片,领章帽徽,配上一对水灵灵的大眼睛,十二分的精神。照片就夹在她的笔记本里,偶尔也会露出来一两次,同学们都知道。

大蓉的挑逗没有让方成对她产生什么想法,反倒刺激了方成对小蓉的情感。有天晚上,方成一夜未眠,诗情澎湃。第二天一早,他翻身下床,一挥即就,写了一首有好几页作业纸的诗。严格地说,这首诗不算情诗,但多少有点儿暧昧,而且激情洋溢。写完之后,他想都没想,就偷偷把它夹在小蓉那个笔记本里了,就在那张戎装照的下面。

把诗送出去之后,方成心里惴惴的,不时地偷看小蓉,发现她什么表情也没有。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到了第三天头上,班主任老师找上门来了。不用说,方成的情诗,遭遇了那个时代多数情书相同的命运,被当事人交给了老师。

方成被拉到课堂上,挨了一顿臭批。没人逼他做喷气式,他自己低着头,头低得快碰到课桌上了,感觉自己就像被当众剥光了一样。

批判会完了,他恍恍惚惚地走出教室,周围同学的嘁嘁喳喳,他一个字也没有听见,不知不觉,就走到了那棵大树下。他有心在这棵树上吊死,但小时候见过一个吊死的人,舌头伸得老长,太难看。想到这儿,他下不了决心。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儿熟悉的气味袭了过来,是大蓉。大蓉走到他的身边,用手掰开他的手,塞给他一个纸条。他打开一看,上面写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字:“你跟我来,我把我给你。你要是不来,我也不上学了,回家,嫁人。”大蓉见他看了纸条,转身走了。方成痴痴地看着她的背影,没有挪步。直到大蓉的身影消失在远方,他还站在原地。

后来,大蓉早早嫁人了;小蓉,也没有当成兵。

多余的人

那个年月,谁不是多余的呢?任何人,都是有他也过年,没他也过年。我们兵团,团长、政委多重要啊,有一阵儿一个团的政委和团长一块被抓了,不也什么事儿都没有,大家该怎样还是怎样。在学校上学的时候,针对我的骄傲,指导员批评道:“不要以为离了你天会塌下来,离了谁,地球都照样转!”“但是,现在离了我,你们的节目就没有人写了。”我说。“我们可以另找人写。”“你们找不到写得这么好的。”“我们不搞活动了,可以吧?”最后当然是我没话说,对呀,人家不搞了,又能怎样?当然,只要我在,他们的活动还是会搞的。所以,在那个时刻,我还不是多余的。但是,我们班上跟我关系挺好的焉六,可真是个多余的人。如果不是他总跟着我,在我眼前晃,也许我也不会想起他来。

焉六在班上学习不好不坏,从来没话,一天到晚,可以一句话不说。跟着你,就像一个幽灵。走路,放东西,动作都非常轻,无论什么时候,什么场合,人家都觉不出他的存在。就算他失踪了,不点名的话,老师都不会记起他来。他们家有八个儿子,他排行第六,家里人叫他小六子。上户口的时候,干脆就按了一个六,权当大号。儿子多了,父母都有点麻木,晚上睡觉,如果他没出现,找都没有人找。多他一个,对他们家而言,就是多了一个吃饭的。干活的时候,由于他个子小,力气不大,基本上也是可有可无。这种多余的感觉,如影相随,至少在跟我做同学的时候,他就是一个多余的人。

可巧,我那时从老师家里,找到了一本高尔基的小说《多余人的一生》,怎么看,都觉得套在他身上挺合适的。不过,我没跟他说。

焉六其实是我的粉丝。有一次,他直勾勾地瞪着我,对我说:“你不是人。”“你怎么骂人?”“你是神仙。”

那一阵儿,班上好几个学习还凑合的同学,拿着《汉语成语小词典》和《读报手册》来考我。根本考不住我,问我什么,我都知道。因为那两本小书,我早就背下来了。就因为这个,焉六认为我是神仙。他认为,只有神仙,才会懂得那么多,并且不会忘。

焉六却是一个特别容易被忘掉的人。有一年所谓的资产阶级教育路线回潮,我们团的学校,也开始考试了,但每次考完登记成绩,焉六总会被漏掉。活生生少一个人,学习委员硬是想不起把谁落下了。更有甚者,生活委员在交伙食费的时候,也把他落下了。这回学校的会计不干了,非得让生活委员找出来不可。折腾了大半天,才想起是把他落了。

不过,焉六干活还是挺行的。只是,我们当年都是大帮哄,多一个少一个,原本就无所谓。比如铲地,大多数人都糊弄,用锄头出溜过去,也就算锄过了,省力,还出活,反正连队的领导也不怎么在乎。就算草比苗高,对于一个年年亏损的兵团来说,又算得了什么。但是,焉六不这样,他认认真真地锄他那一垄地,真的把草都给铲干净了。哪怕因此他落在最后,人家都完工了,就他没完工,他也坚持这样。

成百上千亩地,多一个焉六,兴许会多打几颗粮食,但是,说起来,其实也是多余。他家里人,还有我们同学,甚至老师,都这样劝他。上面要的,就是一个进度,因为一个焉六,有时候我们整个班的进度,都被拉下来了。因为这个,班上评先进,根本就没有焉六的份儿。对此,他倒是也没有什么意见。

后来,我走了一些地方,发现在哪个时代,哪个地方都会有几个这样的人,凭着良心干活,在别人都混的时候,坚持不肯混。不图名,也不图利,当然也图不到名和利。评出来的先进模范,没有几个是这样的,多少都有点儿浮夸,有的,浮夸得还挺厉害。这样的人,在那个时代,如果不是多余的话,肯定也是讨人嫌的。可是,那个时代如果没有这样的人,恐怕连维持都维持不下来。

不过,在那个时候,真的没有人在意焉六,连一向负责任的班主任也是这样。在他眼里,这个蔫了吧唧的人,真的是没什么用。如果不是一场意外的大火,我们老师会一直维持这个看法。

我们老师,有一阵儿,对班上同学的学习抓得很紧。资产阶级教育路线回潮了嘛,久违的考试又回来了。班上的同学,都是住校的,但男生宿舍连着教室,女生宿舍则是单在一边。冬天冷,两边都要烧炉子。女生的铺底下是一个地火龙,可以塞进去很长的大木头把它烧热,但是这样的烧法,很容易把地火龙的砖缝烧开,烟火冒出来,直接把床铺烧着。晚上,女生每每把大木头塞进去就不管了,全体都到教室来上自习。我们对此都无所谓,但焉六却十分不安,几次三番跟老师说,女生宿舍该留个人值班,否则容易出危险。

一个多余人的话,哪里会有人听呢?就这样,日复一日,女生塞进木头,就来自习,谁也不在意。可有一天,真的出事了。从地火龙里渗出来的火,把床铺给点着了。整个女生宿舍,都是烟。这事儿,还是焉六最早发现的。班主任老师见状,扑到窗户上,就要用手砸开窗户进去救火。焉六急忙拉住他,说这样不行。急了的时候,焉六磕磕巴巴的,什么话都说不清。老师见他没有说出个名堂,甩开他,一拳头就把窗户玻璃给砸碎了。这下坏了,原本屋里还只是烟,火还没着起来。冬天室内室外温差巨大,窗户一被砸开,冷风灌进来,火腾的一下就蹿了起来,再也没法救了。

一个山沟里的学校,哪里会有救火设施,只有一口井,打了十几桶水,就干了,人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大火把整个宿舍吞掉,万幸的是,在大火着起来之前,人都撤走了,没有被烧伤。

班主任老师手被划破了,血流了下来,看着大火烧起来,才想起焉六,心想,要是听焉六的,就好了。

就那场大火而言,焉六,是我们班最有用的人,可惜,人们早就习惯把他当多余的了。后来,我问焉六:“你怎么知道该留人看火,不能砸窗户?”他说:“我的一个堂兄是消防队的,平时没事儿,听他讲这些,就知道了一点儿。”

二哥

第一次见到二哥时,他正抱着碾子杆推磨磨豆腐。别的地方磨豆腐都用驴,没有驴的话就用匹矮马,还得用块布把眼睛蒙上。可二哥一人转,一边推磨,一边往里加水。挺新鲜的,我就多看了他两眼。

二哥不起眼,长得很糙,眉眼、鼻子、嘴巴加上大个的脑袋都糙,好像爹妈生的时候不大经意,毛坯状的时候就给出溜下来了。

二哥是我们五七中学的校工。这地方原本是个连队,不知为何给散了,团里又觉得可惜,就给了五七中学做校址,有些连队的农工,就留下来做校工。二哥不知姓甚名谁,反正人人都叫他二哥。说起来,二哥这称谓有点儿不敬的意思,在他们老家 —我们那儿的老职工老家几乎都是胶东,这样叫人,不是尊人为哥,而是强调其“二”。只是,二哥不以为意,谁叫都答应。

二哥喜欢跟我们这些学生打连连,我们喜欢听他唱歌。二哥嗓子好,只是有点儿破,唱起来,十里八乡都听得见。他唱的都是老歌,也没几首,《团结就是力量》是他常唱的。“向着法西斯蒂开火”,一板一眼,吐字清晰。但“文革”中才懂事的我们这帮毛孩子,对于法西斯蒂是什么,一脸糊涂。

二哥还喜欢讲他的故事,但都讲不全。我只知道二哥从前跑过崴子,就是今天的海参崴。过去干吗?好像是伐木,也好像是做领导。每讲到这儿,二哥就会冒出几句俄语,说“老毛子”那边儿,管当官的叫戈比蛋,管当兵的叫骚鞑子。二哥说,那个时候,“老毛子”都挺怕他,不仅“骚鞑子”怕,“戈比蛋”也怕。因为他是领导,中国人的头儿。

我问他:“那为什么你后来不做了呢?”

二哥支吾半晌,说:“嗨,俺不做,就不叫俺做了嘛!”

二哥推磨,连驴都省了,没有什么额外的报酬。只是每天磨完豆腐,可以拿两块回家。那时候,老职工都干什么就吃什么,往家顺东西是家常便饭。二哥这边豆浆煮好了,好些人都过来喝,二哥拦都拦不住,最后,只能做到自己不喝。他那两块豆腐,还真抵不上人家那一大碗豆浆。

二哥无怨无悔,有两块新鲜豆腐,给他家狗剩吃,就挺满足的。

老职工们见面打招呼:“逮(吃)了吗?”二哥永远回答:“逮了,二和面的馒头。”二哥家人口多,日子过得挺紧巴。

二哥原来是资深光棍。北大荒的光棍多,自古有名。有的给人拉帮套,有的就琢磨着回老家寻摸媳妇。胶东老家,在这些老职工嘴里,跟朵花似的,哪儿都好,但就一点不好,吃不饱肚子。所以,老职工如果赚够了钱,彩礼多给些,寻摸个媳妇,也是有可能的。二哥也有几个银子,也想回老家娶媳妇。闯关东日子多了,父母双亡,家里也没有个正经亲戚,加上他那副模样,寻摸多日,没人乐意嫁给他。正巧,他家邻村有个寡妇,一个人拉扯着三个孩子,日子过得那叫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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