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师师传(跨度传记文库)(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5-22 08:09: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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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文星传

出版社:中国文史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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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师师传(跨度传记文库)

李师师传(跨度传记文库)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李师师传(跨度传记文库)作者:文星传排版:KingStar出版社:中国文史出版社出版时间:2015-07-01ISBN:9787503462108本书由天津博集新媒体科技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第一章瓦肆勾栏,情急处少年英雄出手一

日上三竿师师才起床。

刚一睁开眼,她就有些许异样感觉,但她不晓得这异样的感觉来自何处。阳光像往常一般,透过纱窗,照进闺房,映在雕花的拔步床上,一片敞亮。师师在梳妆台前细细地打理了高高的发髻,把两条细眉描入鬓角,再点了红红的唇脂,还在额间贴上鱼媚子。梳妆完毕,收拾罢东西,师师正待离开梳妆台,梳妆台上的粉盒就莫名其妙地滚落到地上,那粉饼和胭脂散了一地,好在粉盒是铜制的,并无大碍。师师弯下身子去拾那粉盒时,头一晕,差点儿就栽到地上。师师赶紧坐到旁边的床上,歇息片刻,头方不再晕了,可右眼皮开始跳,一直跳个不停。师师觉得甚是蹊跷,尚未有过这般情景。她暗自思忖:莫非真是应了那算命先生的话,是凶兆?

去年春上,师师约了邻居黄三娘去东华门外买花生糕,走在大街上遇着一个卖卦的算命先生,那先生从街边的石板上跃起,拦着师师偏要卖她一卦。那日师师也正有空闲,图个好玩,就让那先生给她打了一卦。算命先生把卦抛到空中,听得啪啪啪三声响,卦落在地。只见那三块蚌壳,两块背面朝上,一块正面朝上,三个蚌壳还正好呈三角形。那算命先生有些失色,大喊一声:“啊呀!”

待师师想问个明白时,那算命先生便把手伸将过来,道:“此卦须要碎银一两。”

师师那时尚未大红大紫,虽收入也不薄,但大都落入李姥的手中,自己私房钱不多。她有些嫌贵,就道:“端的好笑,何卦,就要一两银子。”

算命先生道:“此卦若不值一两银子,天下就没有值一两银子的卦了。”“当真?”“并无戏言,此卦道出了姑娘来日的富贵荣华。”

师师一笑,道:“是真龙天子的命吧,也值一两银子了。”“说得好!姑娘还真是个攀龙附凤的命,未来也绝不在那贵妃娘娘之下。”

师师想自己一个青楼女子,泥里生泥里死,无非草木之人,何来那等命?和那贵妃娘娘们比,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人家居于皇宫,自己宿于瓦肆勾栏。她摇头道:“任你说得天花乱坠,我只是不信。”“罢罢罢,此卦我平生头次遇着,也算讨个吉利。今日我先把话撂在这巷子的石板上,日后姑娘若是有了荣华富贵,能寻得我再付银子吧。”那算命先生倒也不强求,拾了卦,便要离去。

师师不好意思让人家白打了卦,便道:“且慢,君子问灾不问福,我不要你说日后的荣华富贵,你便只说眼前吧,说说我眼前有祸灾否?”

那算命先生便又把那卦摆在地上,似原来一般模样。他围着那卦转了一圈,摸着下颌上的几根黄须沉吟了片刻,又望了望师师,没开口。

师师道:“但说无妨,并不少你银子。”

那算命先生道:“此卦你不给钱也罢,我若道出姑娘休要见怪。”“先生但说无妨。”“嗯……姑娘今岁豆蔻,不上几年必有血光之灾,刀剑加身,恐尸首异处,当处处小心才是。”

师师皱了眉头,心想这算命先生是咋啦,一会儿天上一会儿地下,热便上了火焰山,冷便下了冰雪窖。可心却是忐忑起来,问:“先生何出此言?莫非我得罪了先生?”“姑娘休要这般说话,打卦的,不打诳语。”“当真?”“不敢有戏言。”“可有解否?”

那算命先生掐指一算,道:“倒也不必寻甚解法,看造化,必有人相救,那人必以身试刀,愿以命抵命,与姑娘必是伯牙子期之交。”

莫说知音,师师哪有甚亲密之交。青楼之人,来的都是客,当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师师疑惑,问:“先生能否明示?”“天机不可泄露,天机不可泄露。自当留心便是。”

师师当下拿出一两银子与了那算命先生,旁边的黄三娘道:“姑娘的钱也太好挣了。俗话说‘卖卜卖卦,转回说话’,听他胡言乱语。”

师师将信将疑,道:“讨个吉利吧。”

那算命先生大步离开,几步开外还回头一笑,道:“日后应验,少不得再讨姑娘几两碎银。”

师师正想去年那日的事,李姥便来了,进了门便喊“我的好闺女”。李师师便把早上的怪事说给李姥听。李姥皱着眉头道:“近日要格外小心才好,若有那泼皮无赖、巷头浪子寻事,你休要与他们理论,待我来与他们理论便是。莫似往日非要分个高低上下,万万莫逞强使性子。”

师师道:“妈妈此言差矣,我何曾使过性子?”

李姥白了师师一眼,道:“还不使性子呢,不使性子何来‘飞将军’?一个女孩家的,温柔最最要紧。也怪我自小娇惯了你,宠得跟小祖宗一般,哪里肯在人前低头,我们这样的人家看人眼色吃饭,是使不得性子的,讨个生活便要低眉顺眼才好。”

师师笑了,她知道自己性子烈,别看年龄小,大事小事好争个高低,见了不平的事,还总爱出个头,站出来说几句公道话。街坊私下喊她“飞将军”,其实师师知道人家都是看她年少,人又可爱,好好歹歹都让着她呢。此话传到李姥耳朵里,李姥不知数落过她多少次。师师知道自己好使性子,只是嘴上尚不服,她嘟着嘴道:“我们这等人家还要如何?笑也给了笑,唱也给了唱,别人要买的我们都给了,还要怎的?总不至于让人骑了脖子,马也似的驴也似的驱赶吧。即便是那马子、驴子也有使性子的时候,前几日那马行街的马市上,还有条壮汉硬生生被一头大红马踢了头颅,要了性命呢。但凡有口气的都有性子,啥时那口气没了,我便不使性子了。”“罢罢罢,我也说不过你,什么驴呀马的,再扯下去怕是鸡鸭鱼肉也出来了。无论如何你近些日子小心才是,这瓦肆勾栏里来来往往的,啥人没有?达官贵人有,万贯家业的大贾有,泼皮无赖也有,有几个是我们惹得起的?打今日以后再不要使小性子了,小心才是。”李姥少不得千叮咛万嘱咐一番。

听完李姥的嘱咐,收拾完行头,李师师便与李姥一同去前面的勾栏,出门时一阵旋风,居然把李姥的头巾吹到了对面的树梢上。李姥惊得只作揖,连声念“阿弥陀佛”,道:“怪怪怪!真真是见了鬼,今日当万分小心了,十有八九会闹出事端来。”二

师师家的勾栏在汴京朱雀门外街巷东边的新门瓦子,此处市井最盛,至夜犹为热闹。一条长街,除了热闹的瓦子外,户户门前都飘着酒旗和幌子,路边的教坊里还不时传出乐器声,敞开着门和窗子的茶坊少不得有人进进出出,那淡淡的茶香便飘到了街上,在长街的空气里酝酿着。街面上人来车往,摩肩接踵,好不热闹。

瓦子是瓦肆的俗称,指的是戏园子的聚集地,那时的戏园子叫勾栏,很简易,不似如今的戏园子。勾栏由金色的栏杆围着,帘布围在栏杆外。勾栏里面便是观众席和戏台了,观众席处摆放着方桌木凳。新门瓦子是汴京城里数得着的大瓦子。师师家的勾栏就在这块地界上,曰荷花棚。在汴京城里,她家的勾栏规模不算大也不算小,能容得下四五百人。大门上挂着红色的大旗牌,入口处贴着招子,花花绿绿的。招子上面写着当天演的戏和名角的姓名。自师师登台以后,那招子上永远把师师排在第一。小唱是她的拿手,那时的瓦子里不仅有大俗还有大雅。小唱就是演唱宋词,是瓦肆勾栏里的大雅。演小唱者,除了要一副好嗓子,浅吟低唱,声音软美,还要会其意,传其情,才可声情并茂。用现在的话说是要有文化素养的。当初李姥见师师聪慧,在她五六岁时,便把她送到教坊里学习音乐舞蹈,还常遍寻名师,延至家中,教习师师琴棋书画。几年下来,琴棋书画,师师样样精通。十三岁登台,开口便是小唱,一唱就唱出了那词的精髓所在,所以荷花棚里来的常是些裹着幅巾的文人雅士。

但这一日,却与往日不同,师师与李姥走进荷花棚时,她瞥了一眼,发现方桌边那些裹着幅巾的人少了,多是些赤着头的泼皮无赖,他们围着桌子或戏谑,或调笑打闹。看见师师进来便轻薄嬉戏打哄起来。有人道:“休得无礼,‘飞将军’来也!”有人跟道:“此‘飞将军’,非彼飞将军,美风姿,多风流,不打你痛处专打你痒处。”于是一片嬉笑。

师师怒目圆睁,正待发火,李姥便扯了她的衣袖低声道:“休得计较,今日但要小心。”

师师想起算命先生的话,强忍了。

那些泼皮无赖并无消停,又有人站起来拍着胸脯说:“‘飞将军’,来来来,俺与你大战三百回合,待俺将你擒了去做个小娘子,正合俺意!”于是那些泼皮无赖们都顿足鼓掌而笑。

师师想这端的是来寻事体的,要是在往日,师师也不信这个邪,偏要与他们理论一番,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在这京城之地,哪容尔等如此无礼。但今日她一早眼皮就跳,加上李姥在一边压着,师师硬是咽下了这口气。她快步走上舞台,进了后面的装扮、休息之所——戏房。坐在那里,隔着重重的幕布生闷气,也不化妆。

李姥慌慌张张走过来道:“好闺女,咋还没化妆呢,你这是讨饭的扔拐棍——跟狗生气呢。”

师师赌气道:“妈妈,一肚子的气,我哪里还唱得出来啊,今天不唱也罢。”“那招子是扎扎实实地打出去了,花花绿绿的,你是头一个登台的,人家拿了银子来就是听你的小唱,怎好说不唱就不唱了,这要是传了出去,咱在新门瓦子还能站住脚吗?这分明是在砸咱荷花棚自己的牌子。好闺女,消消气,消消气。先化了妆扮,待那檀板响起,你自有分晓,纵是有千般委屈、万般抱怨也必不见了踪影。我们这等人家,戏比天大的。”“今日只怕难遂妈妈的愿,女儿即便是忍了这一肚子的气,小小心心地登得台去,低眉顺眼地道个诉衷情,台下那些泼皮无赖也未必就善罢甘休,有道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今日来的可不是客。”

师师看出李姥也是很担心那些泼皮无赖闹场。她那里焦急道:“这、这如何是好?如何是好?打进这新门瓦子,我们并不曾有半点儿招惹过他们,更不曾有半点儿慢待了他们,要钱时,虽给不了大把银子,倒也不曾亏了这些人,有来看戏的,我们也一样高接远迎。”

师师道:“祸事来时,哪管你素日里如何,合是天意。”

李姥又安抚师师,道:“你只管梳妆准备,台下的事,我自去理论,少时便得分晓。闺女且行准备便是,我去去就来。”

看那李姥扭着屁股匆匆而去,大气直喘,师师心里也有些酸楚,她知道李姥不容易,虽说是个强悍女子,也培养出了师师这样的角儿,可瓦子里各勾栏间竞争激烈,相互拆台、钩心斗角也着实让她费尽了心机。再加上各个方面的关系都须打点,稍有疏忽,便是祸事临门。可怜了她一个老妇人,年过五旬,还要里里外外地跑,招呼师傅们,招呼客人们,勾栏里姑娘也个个少不得她费心,一整天只是屁股挨不到板凳。师师想想,也就强咽下了气,对着镜子化起妆来。

一会儿李姥便回来了,气喘得紧,但神色不错,笑嘻嘻地对师师道:“好闺女,罢了罢了,只我几句话,那些晦气都散了去。都是些巷头浪子,妈妈我散了些碎银,都有理会,自是个个笑嘻嘻的,说我们只管唱,都并无妨害。你只管上台就是了。”“呸!什么腌臜泼才,也去散银子与他们,作何理论。”“闺女,休要这般强项。只当是来了贵客,听罢曲子,还须请他们吃酒吃菜。”“往时来了贵客是要赏大把银子与我们的,何曾有索要银子的贵客?”

李姥叹了口气,不再接师师的腔,一旁只管给师师递粉盒、金钗,帮着师师梳妆。

少许,师师便收拾完毕。前面便鼓板喧云,笙声嘹亮,待檀板声迭起时,那师师便拨开幕布,扭上了台前。

进得前台,师师仔细打量了一下台下的客人,觉得与往日比,不仅仅是裹着幅巾的人少了,那气氛,热闹与不热闹,冷静与不冷清的毫厘之间,隐藏着某种不测。与往日是大有不同的,这不同之处她一时也说不清道不明,但她相信自己的感觉。师师的第一个小唱是柳永的《定风波》,这是一首写闺怨的词。师师刚唱出“自春来,惨绿愁红,芳心是事可可”,下面就一片喝倒彩的声音。这是师师最拿手的小唱,往日里若是她这般开头,下面必是一片叫好。虽说师师年龄不大,也是历练出来了。她稳住神,等檀板再响,用了十二分的力气和十八分的心继续唱。那一刻她尽量让自己不为外界所扰,独自沉入这首《定风波》的意境中去,用她平生所学,有板有眼,浅吟低唱。师傅们自然知道当紧,琵琶弦子也声声紧,慢月琴快檀板格外起劲。可当师师将最后一句“镇相随,莫抛躲,针线闲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阴虚过”唱完,台下沉寂片刻,还依然是一片喝倒彩的声音,那些泼皮无赖足跺地,手擂桌子,拼命地打哄。师师明白了,今天无论她如何搏命,无论师傅们如何尽心,哪怕她把吃奶的劲都用上,也断不能赢得半声喝彩——这些人就是来踢她场子的。

师师知道是唱不下去了,正欲谢幕,台下那些泼皮们又不让,高喊让师师来一段俚歌。一红脸汉子,大声喊道:“谁他娘的爱听那秀才先生们的酸调儿,来段俺听得懂的!来段《十八娘吹箫》。”台下众人跟着大喊“十八娘吹箫”“十八娘吹箫”。

师师知道那红脸汉子是汴京里有名的泼皮无赖,叫“没毛大虫”牛二。这牛二专事行凶撞闹,开封府也治他不下,满城人见他都躲避为上。荷花棚子跟他并无丝毫瓜葛,不知道是被谁撺掇了来与她家为难作对。牛二要听的那段俚歌是一个淫荡的街头小曲,是汴京城大街上那些浪子们调戏良家妇女时唱的。唱的是一个偷情的场面,极尽挑逗之能事。师师听人在巷子里唱过,师师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唱遍艳词,深知情色词曲的个中味道。可听到《十八娘吹箫》,她还是脸红了,心跳了,觉得太粗俗了。她心中的情色是媚艳的,是曼妙的,是勾魂的,是值得玩味的,是让她心动的。可《十八娘吹箫》的粗俗凿凿让她恶心了好久,她实在不明白咋就会有人这样去看人间的情色,世间咋就会有这等腌臜人。

师师不会唱《十八娘吹箫》,也不愿意唱,她鞠躬谢辞。可台下那些泼皮哪里肯依,都在高声喊着“要要要!要要要!”这是《十八娘吹箫》里的歌词,他们用到了现场。

李姥闻得前台混乱,也赶紧赶上台来给众人打躬作揖。

两下正在僵持,那牛二又嬉笑着跳到一张方桌上,高喊一声“一天晚上”,下面的人齐声应道“二人同床”,牛二又道“三更半夜”,众人又和“四腿交叉”,牛二还道“五指乱摸”,众人还和“水滑溜(六)光”,牛二还道“七上八下”,众人还和“揪(九)来揪(九)去”,最后大家一起喊道“十分过瘾”。牛二的声音很洪亮,众人和得也是整齐划一,声音落下,嘻哈一片,这分明是在调戏捉弄师师。

师师哪里受得了这般恶气,她杏眼圆睁,柳眉倒竖,大喝一声:“我家棚子与各位并无甚过节,何苦死死相逼。”

牛二道:“花钱买唱,天经地义,并不触大宋的条律。你若是唱了《十八娘吹箫》,从此便无过节,若是不唱,莫说我逼你,不拿走我项上这玩意,便与你没个完!你打也打得,骂也骂得,我却偏不走。”

师师面红耳赤,对牛二这样的泼皮,她也着实无奈。

此时场面已大乱,那些泼皮无赖,有的奔向舞台,有的掀翻桌子,有的当下就掣出木棍,开始打砸。三

荷花棚正乱作一团时,又听得一声大喝,一少年噌地跳到了牛二对面的桌子上。师师看去,只见那少年十四五岁的样子,十分腰细膀阔,唇若涂朱,睛如点漆,面似堆琼。师师暗暗叫道:好一个美少年!

那少年高声道:“尔等听也听了,笑也笑了,骂也骂了,哄也哄了。俗话说得饶人处且饶人,休要跟妇道人家一般见识,听晚辈一声劝,大家散了吧。”

众人哂笑,道:“哪来的黄毛小子,也配站在这里说话,回家玩泥去。”

这时又一少年跳将出来,和那少年一般的清秀。他道:“诸位,他便是大名府人氏燕小乙,因相扑技艺了得,未曾遇对手,便游走江湖之上,遍寻天下高手,人送绰号浪子燕青。”说话这人大家都认得,也是个浪子般的闲汉,别看年幼,是个终日游走在街巷、瓦肆勾栏的常客,此人善结交,那泼皮无赖们无有不认得的。

有人道:“张迪,你自当结交到大名府,不合让这小子来这里与我等作对。”

张迪道:“因与李姥相善,今特带小乙来听师师小唱,不合扰了各位。各位高抬贵手吧。”

牛二哪里肯听张迪的话,他瞪圆了双眼,似乎不相信有人敢在汴京城里来挡他的横。他道:“原来这黄毛小子是大名府人啊,须不晓得汴京城牛二爷的厉害。小子,你既是相扑了得,能摔你爷爷几个回合不?若是摔得,爷爷便给你三千贯!来来来!”说罢跳下桌子,直奔那少年而去。

那少年英勇,并无丝毫畏惧,也跳下了桌子,迎着牛二过去。一个黑黝黝胖乎乎的雄壮大汉,一个白面苗条的美少年,那胜负似乎早已注定了。师师在台上大喊:“弟弟,使不得!”

张迪也不敢上前遮拦。

只见那牛二冲到燕青眼前,使出蛮力扑将过去。燕青闪身避开,脚下一个扫堂腿,牛二便一头栽倒在地上。

燕青招手道:“起来,起来。”

牛二从地上爬起,挽起袖子,又发狠地扑向燕青。那燕青故技重施,让那牛二再次扑地。牛二奋力爬起,这次也不挽袖子了,将衣服脱下,掼到一旁,道:“小子,你须不敢与俺撕抱,尽管躲躲闪闪,脚下使绊子是何道理。是条汉子,还是带个把的就来与俺撕抱着掼一次!”

燕青笑着道:“你来撕抱便是,我正等着。”

牛二冲过去一把抱住了燕青,他正待要出满胸的恶气,于是使出浑身的力量,将燕青举过头顶,狠狠地把燕青扔了出去。那燕青飞出去好远,却稳稳地落在了地上,朝牛二招手道:“来来来,你须再掼几次才掼得倒我。”于是牛二又冲了过去,抱起燕青就扔。一连扔了五六次,那燕青浑是不倒,每每稳稳着地。待牛二没了力气,举不动燕青时,燕青一个旱地拔葱将牛二举过头顶,狠狠地掼了出去。那牛二被掼在地上,发出杀猪般的叫声。好牛二,叫罢站起身来,指着燕青道:“你再来掼爷爷,你再来掼爷爷!掼呀,掼呀!”

燕青疾步上前,扯起牛二便扔,一连扔了几次,直到牛二不再喊“掼”,这才住了手。

众人看得眼花,也晓得了燕青的本事了得,哪里有人敢上前劝阻。可怜的牛二在地上躺了许久才勉强站起来。他刚一站定,又从旁人手里掣过一根木棍,朝燕青的门面抡来。燕青笑着化解,待牛二晕头转向,脚下不稳,燕青踢倒牛二,又脚尖挑起木棍,让那木棍飞出丈许。

牛二气喘吁吁、摇摇晃晃地再爬起,指着燕青道:“你等着,你等着,我拿刀去,儿子!你今日掼得我好苦,今日你不杀爷,爷便要杀你!先杀了你这个野小子,再一把火烧了这荷花棚!”牛二说着便摇摇晃晃地走了。再看那些泼皮无赖,早已没了踪影。

燕青高声道:“好啊,我专在此候着,以后在荷花棚里见你一次便打你一次,见你十次便打你十次,须要你晓得厉害。”

师师下得台来,对燕青和张迪深深地道了三个万福,道:“谢二位小哥了,今日免去我一场灾难,不知如何报答是好。”

张迪抢先道:“区区小事,何须报答。小乙哥早慕姐姐大名,我特地带他来听姐姐小唱的。”

燕青道:“姐姐果然名不虚传,方才那一曲《定风波》唱得端的是好!此曲到处都有,我也曾听唱过。从未听到姐姐如此般的演唱,俏妇人那千般娇嗔,万般寂寞,春心春事,唯有姐姐能唱得出,猜得到,若是那柳永再生,定不会再作那‘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的慨叹了。”

师师被夸得不好意思了,她没想到眼前这个少年如此解得女人心思,如此懂得词曲的奥妙。师师道:“奴家也只是一知半解,凭自己心思度他人心思罢了。听小乙哥说话,妙解音律,似也深知其中奥妙。”

张迪又抢道:“姐姐道小乙哥是何等人物,一身遍体花绣,却似玉亭柱上铺着软翠。使得好杆棒,相扑天下无对,弩箭百发百中,更是自幼风流倜傥,浪迹青楼妓馆瓦肆勾栏,弹的、唱的、舞的,拆白道字,顶针续麻,无有不能,无有不会。今小乙哥相与了姐姐,日后定是一唱一和,少不得‘燕子双飞来又去,纱窗几度春光暮’。”

师师一笑,这种逗笑她听得多了,不可多思量的,男人到这里图的就是一笑一开怀,不可多想的,尤其这般号称“浪子”的男子,爱的是四处狎妓。与她师师是萍水相逢,水动萍动而已。若是认了真,那水流走时萍只好枯死。师师道:“二位今得罪了牛二,赶紧走吧。少顷,他必要来寻报复的。”

燕青笑着道:“我寻思那等泼物再不敢来了。都说是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不要命的怕啥?怕会打会玩的,我偏偏不要你的命,我跟你玩,玩得你颜面扫地。”

师师忧虑道:“只怕是二位小哥走了后他再来寻事,我们勾栏女子哪里敢跟他见分晓,那时便是在长庆楼请客,赔与他众多银子,只怕那厮也未必肯罢休。”“无碍,我在这候上三五日便是,他只道我们是至亲,便不敢来了。这些泼物们皆是记打不记吃的货,你若是怕了他,请吃请喝的,便没了完,他便做大爷状,日日吃你喝你,还要使些脾气。你若是一顿臭打,打得他屁滚尿流,他断断是不敢再来了。”

一会儿李姥过来,自是千恩万谢,要请二位哥哥去长庆楼吃酒。张迪欢天喜地拉着燕青同去长庆楼,吃罢倒是燕青抢先会了账拿了银子。

一连几日燕青与那张迪皆来荷花棚,寻个位置坐定,一来听师师小唱,听到精彩处每每专注忘情,常击节而随唱;二来是专门候着那牛二,倒是不见了牛二的踪影。

几日后,燕青便与师师道别,道:“想那牛二再也不敢来了,今日便与姐姐告别。”

师师心中感激,又甚是不舍,却又一时无从说起,只道:“这数日,着实有劳小哥了,只不好再让小哥盘桓。但不知今番小哥欲往何处?”

燕青道:“小弟一向行走江湖,不容拘束,并无定处。”“倘若想小憩时,小哥且莫忘了师师,荷花棚便是小哥的家了,常来看顾姐姐则个。”“其实小乙也不想就离去,只是梁园虽好非久留之地。姐姐的话小乙记下便是,只要姐姐不嫌弃,日后少不得来叨扰姐姐。”燕青似也有所不舍。

师师见燕青的眼直直地望着自己,心里咯噔了一下,有了种异样的感觉。她看出这个少年内心对她的那份依恋,这几日燕青听她小唱时的样子,把什么都告诉了她,这少男少女相互羡慕的情愫让师师心中怅然若失。只是师师哪里敢多想,她暗自思忖道:一青楼女子,何来这等情愫?分明是萍水一聚,端的是想多了,想多了,呸呸呸。第二章崭露头角,引各路英雄竞折腰一

师师自己都没想到,牛二这么一闹,倒把新门瓦子和李师师的大名闹得汴京城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有的甚至传说是师师掼跑了牛二,那“飞将军”的名声更大了。瓦子里的人,平日受够了那些泼皮无赖的气,道中有人出了这口恶气,哪个不是欢天喜地、添油加醋地传啊,皆说道师师漂亮侠义,更说师师的小唱妙。师师上街遇到同道者,常有人道万福,常有人竖拇指。就是那泼皮无赖见了师师,也再不敢似往日戏狎无礼,往往是各走一边。

荷花棚的宾客也日盛,生意好极了,来的多是些裹着幅巾的文人雅士,或者达官显贵,舍得拿银子,往往听罢小唱,还要了酒菜来师师的阁楼上说话,或者就宿。有个叫贾弈的武功员外郎就成了这里的常客。他官不大,还是个闲职,家境却豪富,所以常在汴京城的瓦肆勾栏里厮混。此人还偏偏爱附庸风雅,填了些韵律意境全无的词,再赔上些银子让勾栏里的女子去演唱。自打在荷花棚听了师师的小唱,便三天两头来荷花棚,大把的银子赠予李姥,备些酒席来师师的阁楼上与师师闲话,向师师献殷勤,讨师师一个笑。俨然师师就是他的,还拍着胸脯道他便是师师的“结发之婿”,当然是说笑话。李姥对此人格外欢喜,见到他来时,便拍手眉开眼笑,大声喊师师:“好闺女,你的姑爷来矣,你的贾大官人来矣。”

师师不喜欢李姥那句“你的姑爷,你的贾大官人”。她倒不是特别讨厌贾弈什么。那贾弈虽不通文墨,但生得眉清目秀、身材伟岸,在师师面前也格外殷勤,时时赔小心。对他这个人,师师是厌也不厌,爱也不爱,只当是个说闲话的人。她知道贾大官人不是她的,她也不是贾大官人的。人家到这儿来只是寻个开心,李姥只是欢喜银子。那贾大官人终不会将她赎身,讨到家里,哪怕是做一房小妾。她也未把贾弈放在心中,甚至连知己都不是,那贾弈哪里会晓得师师的心思。师师常对李姥说:“休要道‘你的你的’,难不成我成了他家的妻妾?”

李姥笑着道:“妻妾不妻妾的有甚,人家对你上心,舍得在你身上花银子费工夫,便是个好。纵是家中的妻妾,他也未必是日日守着,天天花钱。”

听李姥这般说道,师师只是皱眉。有那勾栏里的姐妹见师师常眉头不展,甚是不解,便问师师道:“似姐姐这般,红遍汴京城的有几个?那达官贵人,好不富贵,为了讨姐姐一笑,不惜一掷千金。休说勾栏日渐繁盛,便是姐姐的小阁楼,今也是酒宴,明也是酒宴,夜夜灯红酒绿箫声不断,日日似有节气一般。羡煞我等了,真不晓得姐姐何故还蹙眉。”

师师长叹道:“你等也不思量,世上做工的、做商的、务农的,哪怕是当道士、当和尚的,都能自食其力。只是我等,日日涂脂抹粉,凭着自己的花言巧语和几分颜色,骗得人家银子,造就无数街巷浪子。每念及此,我便羞愧难当。只怪是命苦,生在这勾栏之地,又无法跳出火坑。来日若能嫁个知心男人,在家里侍候公婆,主持祭祀,相夫教子,人家背后也道是:‘那是某家的媳妇!’百年之后也合有一块葬身之地了。”

那些姐妹听师师这般说道,也都叹息。也有人道:“即为青楼女子,又何谈某家媳妇,只当是天不收地不留,多余了我们,没心没肺活着便好。一日老去,便扔到野地喂狗也罢。”

大凡有才情的人便多愁善感。师师常蹙眉,喜好素衣,眉宇间总有几分矜持,是个绝顶的冷艳美人。客人们大多只是感受到师师的不同一般,只知道师师唱得雅,专唱小唱。他们爱听师师的小唱,爱那一咏三叹,爱那浅吟低唱,爱那凄婉清凉的诗词,其实并没几个人真正理解师师。时有那能唱几句的,突然间就上得台来,嘴上说是给师师捧场,其实自己也串个角,敲起檀板唱上两句小唱。虽说那些文人雅士和达官显贵多是附庸风雅的俗人,只慕师师的容貌,不识师师的情怀,但也不乏当世的真名士。苏门四学士之一的秦少游就曾混迹于这些人中。师师与他素无交往,那日师师演唱,见近处的一张方桌旁坐了一个疯道人一般的长者,他盘在头顶的长发有些凌乱,道服也有些不整,虽说是一副落魄之相,也遮掩不住那骨子里的仙风道骨,千个里万个里也醒目地打师师眼。北宋文人爱穿道装,尤其是那不得志的文人。师师弄不清此人到底是道人还是文人,只是觉得非一般俗人。

待师师全部演唱结束时,那疯道人一般的长者,便走到台前,将一张折好的花笺纸递到师师手里。师师刚接了花笺,那人便扬长而去,径直出了荷花棚。

少顷师师才将那花笺打开,是一首《生查子》:

远山眉黛长,细柳腰肢袅。

妆罢立春风,一笑千金少。

归去凤城时,说与青楼道:

遍看颍川花,不似师师好。

词的内容是赞美师师容貌身材的,未见得有多好。可师师再去看作词人名时,端的是惊得花容失色。她怎么也没想到那疯道人一般的人物竟然是她仰慕已久的秦少游。悔得师师叫苦不迭,忙叫过李姥去追那人,道:“我等有眼无珠了。这秦少游乃苏门学士,这般大先生,更不知何时会再光顾荷花棚,休要这般就让他走了,须讨教则个。”

李姥闻言便追了出去。一会儿她气喘吁吁地回来,对师师道:“倒是追上了这个道士。我把姑娘的话给他学了一遍,我说姑娘请老道务必赏光,更已备好酒菜。那老道说今日不得便,明日不得便,今年也不得便。不过那老道说,既是姑娘有约,来年中秋再到汴京赏菊时必来叨扰。姑娘休要苦恼,我们只候着便是。”

师师长叹:“失之交臂,失之交臂!”师师想自己一青楼女子,身为下贱,哪里高攀得起这般名士,人家又哪里会有心与自己结交,他秦少游与苏小妹的唱和街头巷尾到处都传呢,那相约不过是搪塞自己而已。再看那《生查子》,也不过是把自己当作一般青楼女子来赞美,无他。其实自己心中的苦闷有谁知道呢?师师思忖间眉头紧锁。李姥道:“好闺女,任他哪门学士的,一个老道,看也不是甚有钱人。走便走了吧,有甚,如今咱这里哪日不是高朋盈门。你皱的啥眉,休要烦恼。”

师师知道李姥喜欢的只是银子,暗自思忖:这个营生真苦,非我本心,又生在此处,端的是无可奈何,一入青楼便终生下贱了。那些才子名士们有谁会真正地把我放在心里呢,自己这一生真不知何处是了,真不知这一辈子能不能碰见一个理解自己的人,哪怕是不得终生厮守。

师师的心中自有抹不去的淡淡的忧伤,她喜欢凄婉清凉的诗词,爱唱哀怨缠绵的曲子,常觉得有时候那些词分明就是在写自己。二

汴京城里有个很有名的词人叫周邦彦,他的词句绮丽绝伦,那时,京城歌伎无不以唱他的新词为荣。一日师师演唱周邦彦的《蝶恋花·早行》,这是首纯写离情的词,将那依依不舍的惜别之情表达得历历如绘。词是这样的:

月皎惊乌栖不定,更漏将残,辘轳牵金井。

唤起两眸清炯炯。

泪花落枕红绵冷。

执手霜风吹鬓影。

去意徊徨,别语愁难听。

楼上阑干横斗柄,露寒人远鸡相应。

当师师唱到“唤起两眸清炯炯。泪花落枕红绵冷”时,席间一身着青衣、头裹着逍遥巾的雅士站了起来,旁若无人一般,直奔舞台而来,到了台前撩起衣摆,三下两下跃上台来。师师细看此人,五十开外,皮肤白皙,身高虽不甚伟岸,但眉宇间透着秀气和忧郁。他头裹逍遥巾,身着青布道服,举止间儒雅之气逼人。那人朝师师作了个揖,道:“姐姐,此一句妙就妙在将凄婉之情怀、惊怯之意态,皆曲曲道出,如此乍闻声而被惊醒,这乍醒之眼方才是‘清炯炯’。若是夜来甜睡被惊醒,则是惺忪之意态。睡眼惺忪啊,何来‘清炯炯’?此处写离人,明写是黎明枕上,而实则包含着一夜之凄迷,那凄迷之情跃然纸上。这一句应如此这般唱来。”说着,那人居然拿起檀板,自唱了一遍。虽说此人气质儒雅,韵味也十足,但那声音怎敌师师喉清韵雅、燕语莺声。台下自然是嘘声一片,把个雅俊人儿也闹得耳红面赤。

只是那人依然站在台上不欲离开,对师师道:“姑娘休得听这等腌臜书生们打哄、奉承。一般读书人不过是读几本书,又不求甚解,只将那启蒙先生所言奉为至理,今日诵之,明日咏之,以为才学无限,其实只会随声附和,人云亦云,皆附庸风雅而已,哪里解得此中奥妙,才子心曲自然非同寻常。”

师师笑了,道:“尔不是读书人乎?这是本朝大才子周邦彦填的词,你又如何解得其中真意?天下文章,大凡解读,各有其说,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罢了,难道天下人都莫如先生知道周才子?”

那人大概没想到师师会如此对答如流,一时语塞。

师师笑道:“先生才可比周邦彦高?先生若是填得周才子那样的词,便也算是能解周才子的人了。”

那人又被师师一番反问噎了,他咽了两口唾液,还想说什么,台下各色人等早已等得不耐烦,齐声将他哄了下去。

那人下台回了原位,倒是一点儿也不显尴尬,脸上还有几分诡秘的坏笑,这让师师甚为困惑,天下竟有如此厚脸皮的读书人。

开始师师对这人唐突有些不满,甚至有些气愤,舞台上最忌讳被人打断,更忌讳被人当面指教,那仿佛是在拆穿你的西洋镜,什么叫下不了台,这就叫下不了台。所以她言语间颇有诘难的意思,拿大才子周邦彦与人家比较,让人家一时无语。可当台下一片嘘声,将他哄下台时,师师倒有些同情他了,思忖不管人家脸皮多厚,行事如何唐突,自己是过分了。其实三言两语间,那人的见地学识,已经让师师感觉到他非同一般读书人。师师将李姥喊到身边,低声道:“那先生说得不无道理,必是有才学之人,你须去好生道谢,说等散了场我专设席宴,给先生赔个不是,也好请先生指教则个。”

李姥道:“何等人物,劳我家女儿如此费心,休要理他便是,一般酸秀才。”“妈妈不知,此人非比寻常,方才几句话,句句在理,心中似颇有锦绣,不是那一般读书之人。”

李姥道:“罢罢罢,姑娘好善心,这个也是锦绣,那个也是锦绣,来客皆是锦绣。我去告知便是。”

演出结束,师师去看那人时,已不见了踪影。师师见怪,责备李姥道:“我原是叫你留下那先生的,你倒好,怎的就叫他走了。”

李姥笑着道:“我说倒是也说了的,那读书人桀骜,脖子鹅也似的挺着,昂得天样高,硬是没听见一般,好了,省了我一顿饭钱。”“唉,又失了一个好先生。”“好人多着呢,失了就失了,那日那个什么苏门学士的老道,不也是失了吗?今日又来了个锦绣,闺女喜欢,总还会有的,走了老道,来个和尚也未必。”“妈妈好不晓事,这个先生腹中锦绣了得,想想他的话,真是有道理。本想结识了他,好好讨教的,你倒好,硬是将他放走了。”

李姥撇了撇嘴,“那些读书人哪,相互吹嘘呗,只道是这个也锦绣,那个也锦绣,这个也学士,那个也学士,只是锦绣了衣裳吧,未见哪个肚皮里面真有甚的锦绣。没一个能似我家姑娘,词也填的,曲也做的,琴也抚的,即便是那推枰敛手、黑白之间,也未见一个是我家姑娘的对手。真真是羞煞天下读书人也。”

李姥的话让师师扑哧一下笑了。这些日子确实有不少文人雅士,要了酒菜,到师师的阁楼上与师师喝酒说话。有的谈诗论画,有的抚琴吟诗,也有的要与师师手谈。不说那诗画琴艺,便是手谈,无一不被师师杀得丢盔弃甲、面无颜色。一次,有个叫郝鸿鹄的秀才,连输了两局后还不想走。李姥怕耽搁了师师休息,过来道:“天色已晚,眼见三更已到,先生可否改日再来?”

那秀才不肯,道:“烦请姐姐再来一局,见了分晓,在下便告辞。”

师师急着早点了结棋局,便顾不得给人留颜面,不到半个时辰,便杀了郝鸿鹄的一条大龙,让他投子认输。那郝鸿鹄面红耳赤,顿足道:“便是今夜不归,也要与姐姐见个分晓!不然回去也无眠。”

李姥急眼了,道:“你便是不归,我这里也有灯火相伴。只是我家女儿今日若是不眠,明日哪里登得了台,误了生计如何是好。”

那秀才依然不走,把棋子收拾好,摆正棋盘,自己先在那棋盘上落上一黑子,然后抬眼去看师师。师师面有难色。当日贾弈正好在座,见那秀才纠缠不休,一时兴起,便拍了桌子,道:“好不晓事的秀才!天下比试终有输赢,何为分晓?你赢了便是分晓?如此分晓,一更不得了,二更不得了,三更不得了,更何时是了。你果真杀得兴起,休在那棋枰上计较胜负,终是个虚的。我俩下得楼去,真刀真枪分个胜负可使得?”

那秀才被武功员外郎贾弈抢白了一番,自知论武功不是对手,只好悻悻而去。

李姥自那日后,便对文人雅士稍有怠慢,常以撇嘴示之。师师道:“妈妈休要小看了读书人,不可一叶障目,别说那天下大事、经纬文章,就是连这檀板小唱,哪一样少得了读书人?若是没了读书人,天地复归混沌矣。”

此番后,师师每每登台必目视席间,寻找那日登台指教她的雅士。她内心有一种感觉,这位雅士一定会再次出现的。她凭着女人的感觉,断定他一定还会来。三

师师有个习惯,爱在出台前闭目屏息片刻,一般勾栏里的人把这叫作养气,养浩然之气,尤其是在唱那豪迈曲子之前,须先要把气养好,上得台去方可引吭高歌。虽说师师少唱那豪迈的曲子,她有自己喜欢的曲子,但她也总是在登台之前闭目屏息,她揣摩那曲子里的情绪,体会作者的心境,总要把那微妙处揣摩透方才开唱。这次她正在闭目屏息时,有人拿了张花笺上来递给师师,说是台下一个客人填的词,想让她演唱。师师拿了那帖子,细细看来,原来是一首词牌为《玉兰儿》的曲子,再去看作者,她的心就怦然跳了起来,那作者不是别人,正是她仰慕已久的周邦彦。那词是这样的:

铅华淡伫新装束,好风韵,天然异俗。

彼此知名,虽然初见,情分先熟。

炉烟淡淡云屏曲,睡半醒,生香透玉。

赖得相逢,若还虚度,生世不足。

师师一下子就站了起来,差点儿要去掀幕布,一睹她仰慕多年的才子风采。那李姥不明就里,见师师如此失态,赶紧过来问:“闺女,你这是……甚的好词,叫你坐不住了?”

师师道:“周、周邦彦来了……”

李姥也是知道周邦彦的,常听师师与人聊天时说起。她道:“闺女休要冲动,任他千般好万般好的人,俺们且不可如此莽撞,但凡遇着这般人定要沉住气的,休叫人家轻看了俺们。”

师师想李姥的话有道理,她倒不是为了拿捏做作。她只是觉得自己一个青楼女子,真不好如此高攀别人。那周邦彦是何人,纵是柳永在世,也须让他七分。师师想还是先将人家的词唱好才是。师师再一次细细揣摩那词,她尤其喜欢这几句:“铅华淡伫新装束,好风韵,天然异俗。”“彼此知名,虽然初见,情分先熟。”那“铅华淡伫新装束,好风韵,天然异俗”一句,简直就像是在写自己的,整个汴京城里,谁不知道师师总是一身素装,那是师师心境和身世的写照。还有“彼此知名,虽然初见,情分先熟”一句,师师也是极为喜欢,她想这若是写给她的该多好呀,那她师师该是多幸运,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是哪个幸运的女子?成了周邦彦才子的知己。师师觉得这与秦少游写给自己的那首词比,要好了许多,秦少游不过是把自己当作一般青楼女子来赞美而已,只知她的容貌。这首词是把那女子当作知音了,这首词才是真正理解才情女子的好文字。“虽初见,情分先熟”啊,她师师啥时会有这样的知己呢?

师师走出幕布,台下同往日一样,黑乎乎地坐满了人,有的在嗑瓜子,有的在谈笑,有的在品茶,他们都在等着师师的出场。师师出得台来,下面立刻就静了下来,嗑瓜子的也不嗑了,说笑的也停了,品茶的也放下了杯盏。有人赞叹道:“好一个奇女子!”师师不急不缓地拿起檀板,并没有马上就开唱,先四下里打量一番。在前排居然就看见那日登台指教她的那位雅士。他依然散淡地坐在那里,目光炯炯。满场看客,唯独他气质高雅,哦,莫非就是他,毫无疑问,他便是周邦彦啊!不是他,更无人配得上这个名字了。那天自己真的好有眼无珠,还拿人家和周邦彦比,叫人家去填周邦彦那样的词,真真是羞死人了。

师师脸上一热。她看见周邦彦似乎浅浅一笑,甚是得意的样子,眼里充满调皮和会意。她一下子就明白了,在她还不认得他的时候,就吃了他的一顿戏耍。真坏!天下竟有这般会使坏的男人。毫无疑问,这首词也一定是专为她填的。师师一时激动,鼻子就有些发酸了。他,还是那天的衣着,还是那秀气和忧郁的眼神。透过那眼神,师师一下子就读懂了周邦彦,怪不得他的词总有那样多的沉郁清愁。原来他们同是天涯沦落人啊,他与她必定有着相似的情感体验和同样的人生无奈。为什么?为什么?同居汴京城内,彼此到如今才得相识,周才子啊,一见如故的你,缘何来得这般晚?

师师看见周邦彦也在盯着她看,那眼神仿佛在说话,在告诉师师,他早就知道她了,他早就理解她了,他在某一处已经等了她一万年。

师师朝周邦彦点了下头,稍稍平静一下自己的心,便带着千万的感慨演唱起了这首词,当唱到“彼此知名,虽然初见,情分先熟”时,就莫名地伤感起来,眼睛一酸,居然潸然泪下。

师师心中充满了无限的伤感和感激,她自己都不知道是如何唱完这首词的,只觉得自己始终都沉浸在某种情绪中,在某种感动中游走。

檀板落下后,台下先是一片沉寂,少顷,便是一片击节声与叫好声,荷花棚还从没有过这般的热烈。

师师把“彼此知名,虽然初见,情分先熟”唱得精彩,唱出了无限的意蕴,久久在勾栏里回响,台下还有人在模仿着反复击案吟唱。那周邦彦,此刻也站了起来,朝师师深深地作了一个揖。

后来师师索性连着几个小唱都是周邦彦的词,那天几乎成了周邦彦词曲演唱的专场。台下的客人也都听得如痴如醉,叫好声一片。谢了幕,李姥就一颠一颠跑到师师跟前,拍着手道:“我的好闺女,唱得越发好了,端的是了得!只怕是皇帝老子听了,也会断了回皇宫的念想,只道这里便是天上人间了。”

师师咬着唇淡淡一笑。

李姥晓得师师的心思,道:“你等着,我这就去留住那周才子,你说吧,哪个是周大才子,此番必是走不了他。”

师师却道:“休要着急,他若是此番再走便不是我心中的周才子了。”

李姥有些不明白,道:“刚才姑娘还急煞着要看那周才子的,这又是怎的?”

师师心里说:他必得向她道歉才是,对她这样一个弱女子,真真是不带这样玩的,未曾相识便先戏弄一番。师师道:“休问怎的,你哪里晓得就里。”

李姥还是一脸不解,道:“姑娘这般说,若走了那周大才子,休要再怪妈妈没有道与你,休要再拿着妈妈撒气便是。”

师师道:“不怪妈妈,该受气的人自然会过来受气的,那时我便撒。”

李姥依然不知所云,正满腹猜疑。幕布被人掀开了,那青衣雅士踱了进来。

师师故意做着没看见的样子,自顾卸妆。那人道:“姑娘一向可好,老生这厢有礼了。”说着便又朝师师作了个长长的揖。

师师只是装作没听见,对着镜子依然不答话。

那人见师师不答话,笑着还想作揖。

师师赶紧拦住,行礼道:“不知这位大官人光临,多有得罪,小女子这厢万福!不知大官人有何指教?”

那人拍着手大笑,“那日还周邦彦长周邦彦短的,今日老夫特来求见,如何恁地不爱搭理?”

师师抬起头,含着眼泪嗔怒道:“先生有甚好笑,我视先生为高人为雅士,仰慕如日月星辉,哪敢有半点儿不敬,并不曾有一丝一毫冒犯。那日先生如何便拿小女子调笑?要羞煞小女子则个!”“哈哈,我视姑娘亦如高山仰止,并不敢造次。只是生性顽劣,想博姑娘一笑而已。罪过,罪过。”四

当夜师师就在自己的小阁楼里设宴款待周邦彦,她特意从长庆楼要了最好的几样点心和小菜,叫人家送到自己的小阁楼上。

那夜师师的小阁楼灯火通明,楼前悬挂的大红灯笼把月亮门也映红了,院子里的新竹在晚风中发出簌簌的声音,仿佛也在欢迎周才子的光临。师师再三对李姥交代,今晚不见任何客人,只与周邦彦叙谈。李姥虽有些不甚满意,但还是点头称是,道:“只照我家闺女说的做便是了。”

师师亲自挽起珠帘将周邦彦让进她的荷韵斋,那是师师的书房,往里便是师师的琴房,再往里便是师师的闺房了。师师一般是不在那里待客的,师师一般待客的地方都在楼下,大小格子间里。书房的临窗处放着一张花梨大理石书案,小窗微开。窗外的竹林间有几棵高大的石榴树,石榴花已经含苞待放了,那点点的红色花苞被室内灯火映着,仿佛是一颗颗小玛瑙,在夜色里晶莹剔透地闪烁着。周邦彦进得室内,就啧啧赞叹起来,道:“想不到这里如此雅致,难怪姑娘气质脱俗,非一般人所比。孔子说与善人居,如入兰芝之室。今日方知这话原还可以反过来说,入兰芝之室,如见善人。”

师师被周邦彦夸得不好意思,道:“先生休要取笑小女子,师师简陋。吾闻穷巷多怪,曲学多辨。那日小女子出洋相了,日后还望先生不吝赐教呢。”

周邦彦大笑,“姑娘分明是在责怪老夫,还忘不了那日的唐突啊。”

两人谈笑一会儿,点心和饭菜都上来了,师师又叫人取来一罐李姥藏了多年的竹叶青,道:“先生请。”

周邦彦并不客气,落座便挽起袖子把盏,师师原是有酒量的,就与周邦彦对饮了起来。两个人边饮酒边叙说多年来相互仰慕,又不曾相遇的心迹。席间师师来到古琴旁亲自为周邦彦抚了一曲,曲子是当年司马相如抚的《凤求凰》。周邦彦也喜欢这曲子,他不由自主地随着那旋律低声吟唱起来:“凤兮凤兮归故乡,游遨四海求其凰,有一艳女在此堂,室迩人遐毒我肠,何由交接为鸳鸯。”四目交接,那心曲便交汇了。

师师一直期待着这一刻,一直梦想着有个理解她的男人出现在她面前,她自知出身卑贱,不敢奢求“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那样的天长地久,但她依然有自己的渴望。天下女子又有谁不期望那琴瑟和鸣的生活呢?哪怕仅是一朝一夕。她想,天叫她今日相与了周才子,他们一个精词,一个工曲,以后或许真的会有那一写一演、一唱一和的来往呢。

日日迎来送往,见到的大都是俗人,有的是故作文雅的书呆子,有的是附庸风雅的达官贵人,好端端的锦衣裹了那些酒囊饭袋。师师要强颜欢笑地面对他们,还要对牛抚琴。她着实厌倦这种生活,周邦彦的出现让她觉得她的生活里终于有了一丝光明。望着击节吟唱的周邦彦,师师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凄凉的身世……

师师原是汴京染局匠王寅的女儿。在襁褓之时,母亲就去世了,师师的父亲用豆浆当奶喂养她,才让师师活了下来。当时汴京城风俗,父母疼孩子,就将其舍身佛寺,以求佛祖的保佑。王寅当然格外疼爱自己的女儿,就带着女儿来到宝光寺,让女儿舍身宝光寺。到佛寺舍身时,孩子忽然啼哭起来,那僧人赶紧以手抚摩孩子的头顶,她居然立即止住了哭,破涕为笑。父亲暗忖:“这女孩还真是佛家弟子,如此有佛缘。”当时俚俗都称佛家弟子为师,父亲就叫她师师,那是师师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名字。师师四岁时,父亲犯了事被抓,不日便死在牢中。可怜四岁的师师自此流落街头,风餐露宿,受尽了欺凌。一日她讨饭到了一家勾栏前,被以经营此道为业的李姥看见。那李姥端的是好眼力,一眼便看出师师是个美人坯子,于是招手将师师喊到眼前,问师师:“父母安在?”

师师眼含着泪水告诉李姥父母都不在了。

李姥道:“可怜的孩子,想吃饱饭否?”

师师点了点头。

李姥又道:“以后就跟着我吧,在我家断断少不了你的吃喝,远胜似这般流落街头、风餐露宿、衣不遮体的日子。”

从此李姥便收养了师师,送她到教坊里,让她学习琴棋书画、歌舞侍人。从此师师就改姓了李,也就入了勾栏娼籍。因为师师漂亮,又气质脱俗,登台后自然备受欢迎,荷花棚也因此生意兴隆起来。李姥自然对师师格外疼爱,仿佛视作自己亲生女儿一般,处处捧着宠着,遇事还总是让她几分,比对那一般的勾栏女子要好许多。

不过李姥对师师的好,只是当作摇钱树般的好,挣钱是放在第一位的,她哪里会去理解师师的心思,没有女儿的人,哪里会疼女儿一般地去疼师师。师师的心里话自然也不会和李姥去说。平日里总是被人围绕的师师,其实内心很孤独,想起自己的身世,师师抚着琴便泪眼婆娑起来。

那周邦彦原是听人说过师师的,对师师的身世也略知一二,见师师落泪,更是慨叹,不由得出声:“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听周邦彦如此慨叹,师师想这便是惺惺相惜了,她与他似乎已经相识了许多年。一曲抚过,两个人执手又说了许多的话,谈人生的际遇,谈词曲的妙处,谈彼此的渴望。从来没有倾诉对象的师师,见到周邦彦,就突然觉得有那么多的话要说,要倾诉。那周邦彦本也是一生不得志,空有满腹才学,眼看年到花甲,不过还是一京城小吏,和整日厮混于青楼的柳永也只差那么一点点。人生对他们来说,有那么多遗憾,那么多无奈,那么多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怀,那么多与生俱来还将带到坟墓里去的缺憾。

不知不觉间天过五更,周邦彦眼望窗外阑珊的夜色,松开了紧握着的师师的手,道:“姑娘且休息吧,五更饭罢去画卯,我便去也。”

师师并不挽留,她知道当公差是要点卯的,她更知道,周邦彦这一夜未对她稍有唐突,是要表示对她的敬重,没把她当作一般的青楼女子,这让她愈加敬重周邦彦。她起身朝周邦彦深深地道了个万福,道:“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还望先生常来看顾小女子则个。”

周邦彦这才将师师紧紧地揽入怀中,道:“此一夜流连,真可谓譬如朝露了,光阴如此之快,仿佛我才入此门便要与姑娘一别,真是苦煞老夫也。”

师师笑着目送周邦彦离开,望着长街上周邦彦那渐渐远去的身影,师师的目光依依不舍。这一夜,让她铭心刻骨了。这一夜,泪眼相执,风流刹那,却未行那床帏之事;这一夜,月朗星稀,抚琴流泪,却满心欢喜;这一夜,院落芳菲,两情无猜,却无须青梅竹马;这一夜,小楼结彩,灯红酒绿,却一袭缟素淘尽人间苦乐;这一夜,他自此迤逦而去,独身一人,却兴致陶陶。第三章金风玉露,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一

数日后,周邦彦又来寻师师了,这次他直接来了师师的小阁楼。人尚在楼下,师师便听得他的声音,是在和李姥打招呼。

那李姥道:“先生如何数日未来?怕是忘了俺家师师吧,恁地无情也无义。”

周邦彦道:“哪里是忘了,只因近日衙门里事务繁杂,不得有空闲。这不,稍有空闲我便来了。”“哎哟哟,这样便来了啊,多日未来,也不曾见给俺闺女捎些她喜欢的物件。”李姥还待数落,师师这厢便把门打开了。李姥望了望师师,便不再说话了。

师师大声对李姥道:“今日周先生来了,便不要再待客了。”

李姥有些不情愿,道:“别人便关在门外了,只那贾大官人一向有恩于俺,不好拒之门外的,多他一个亦是欢笑谈吐,或许凑了个热闹。”

师师道:“我只不想待客,妈妈休要聒噪。”

李姥摇了摇头,低声道:“又使性子了,我拦着便是,只是不知怎的说与人家。”

师师道:“只道俺偶感风寒。”

李姥撇着嘴道:“晓得啦,俺这般说便是。”

周邦彦上得楼来,与师师相见,寒暄几句。师师依然是将周邦彦引入自己的书房——荷韵斋。这里与师师的琴房、闺房一共三间房子,并不曾真正隔断,是用镂空的屏风间隔的。书房里放着一张花梨大理石书案,案上摞着各种名人法帖,并数十方宝砚。各色笔筒、笔海内插的笔如树林一般。那一边设着斗大的一个豆青色汝瓷花瓶,那花瓶上插着几枝火红的石榴花。西墙上当中挂着一大幅水墨写意烟雨图,左右挂着一副对联,乃是欧阳询的墨迹。在书房里还可以隐约看到里面琴房里的一张古琴和一把琵琶。琴房再往里便是卧室了,雕花的拔步床和红色的合欢被也隐约可见。到底是姑娘的房间,整个房间都散着淡淡的香粉气。师师唤下人在书房里给周邦彦沏了茶,两人坐定。周邦彦坐在那里,眼睛并不老实,四下里瞄了瞄,故意将目光扫向师师的闺房,道:“老生不期而至,怕是搅了姑娘的好梦吧,那合欢被尚温否?”

师师岂能不知周邦彦这是在拿话挑逗她呢,这位先生今番来必不会如前番一般老实了。她暗忖,一个堂堂的大词人,如何便似那寻常人等,这般性急,如此便俗了这个大词人,不可不可。且叫他着急一会儿更好,师师故意佯装没听见一般,问周邦彦道:“先生近日可有新词?”

周邦彦道:“这几日衙门里杂事甚多,并不曾有甚的新词。”

师师故作嗔怪道:“前番先生与小女子相谈甚欢,大有相见恨晚的慨叹,小女子窃以为从此以后先生每有新词,必是先送与俺师师演唱呢,看来也是奢求了。”

周邦彦笑道:“哪里是甚的奢求,自然是先送与姑娘的,那一定是自然的,日后但有新词必先给姑娘奉上。”说完,他的眼睛便又往那琴房里瞅。

师师看出周邦彦的心思,却偏不把他往琴房里让。她道:“难得今日先生有闲暇,可饮一杯否?”

周邦彦也不客气,道:“有酒助兴自然是好。”

师师又唤下人在书案对面的几案上置了酒菜,让周邦彦饮酒。

那周邦彦饮了几杯酒后,眼睛又往那琴房里看。

师师心里笑了,道:“先生是嫌小女子的酒不好?”

周邦彦道:“姑娘的酒自然是好酒,只是不敢多喝,老生不胜酒力的,若是醉了,不知何处将息。”

这里又是话中有话了,师师道:“楼下有的是客房。”

周邦彦道:“如此便是不醉方好。”言罢,那眼睛又继续往那琴房里瞅。

师师只是好笑,道:“先生的眼睛如何只会往里面瞅,是甚的东西劳先生如此牵肠挂肚?”

周邦彦道:“便是那隐约可见的琴了,我最喜姑娘的琴(情)了。”“琴与情不同,一个古琴,一个琵琶,不知先生喜欢哪个琴(情)?”“抱在怀里那个自有抱在怀里的味道,姑娘想啊,那贴着心贴着肝地相拥着,何情不可抒发,何意不可表达?十指抚弄的也自有十指抚弄的味道,姑娘亦可想到,那十指时而拨弄,时而轻抚,时而点入,即便是乱弹了那琵琶,也要沉醉人的。只要是姑娘的情,我皆喜欢。”

师师被周邦彦这一席话逗笑了,思忖道,到底是大词人,乱弹琵琶也弹出了味道。不过师师还是假作不解风情,道:“先生道的也是,只是未得新词,我提不起那兴致。每有新词,小女子便是兴致勃勃的。”“今番老生虽未带新词,倒也带有东西,想来姑娘必定喜欢。”

师师看看周邦彦,见他两手空空,便疑惑地问道:“先生带的是甚东西,如何便断定师师喜欢呢?”“老夫啊,带来了一首晚唐人写的绝句,那绝句出自江淮,若是以吴侬软语吟唱时,自是别有一番风味,不知姑娘愿意听否?”

师师一贯喜欢晚唐诗歌的伤感与无奈,听说是晚唐人的绝句,便极想得知端详,道:“真是师师喜欢的,小女子愿闻之,请先生吟来。”

周邦彦却不去吟诗,又将眼睛望向那琴房,直直地望着,做出痴呆样。

师师知道他的心思,看来不让他进琴房是不行了,这个先生卖起了关子,好在那琴房与她的闺房尚有一屏风相隔。师师便笑着将周邦彦请进了琴房。二

进了琴房,那周邦彦兴致便高了一层,先自坐在了那古琴的旁边,手也落在那琴上,顺便拨出几个旋律。师师听得出来,那周邦彦还真是内行,几声拨得倒也有点儿“未成曲调先有情”的味道,指法也足够娴熟。

师师却不提让他抚琴,只道:“先生方才说是晚唐的绝句,不知说的是哪一位的?”

周邦彦道:“若说此人啊,倒是和姑娘有一比,她便是晚唐江淮名妓徐月英,不知姑娘听过她的《送人》否?”

师师原是知道徐月英的,也知道她的一首《叙怀》诗,但不知道周邦彦说的这首绝句,便道:“这个人小女子也是晓得的,只不晓得她的这首绝句。既是先生喜欢,一定差不了。”

周邦彦道:“此绝句,写的便是你等佳人与才子之间的情感纠缠的恨事。用那吴侬软语吟时,便是格外的缠绵悱恻,动人心了。晚唐虽有不少吟诗的女子,但能传下来的并不多,徐月英的就更少了,这首便是她最好的一首。我这便吟给姑娘听?”

师师道:“如此甚好,小女子正待聆听。”

那周邦彦却依然是不紧不慢,并不开口,那手又在古琴上抚过一遍,像微风拂过水面,流水潺潺。

师师知道周邦彦这是要抚琴助兴呢。她听周邦彦唱过词,还是他们初次相识的那个夜晚,在她家瓦子里。师师想起他面红耳赤被轰下台的情景,不由得笑了起来,不知先生今日又要如何献丑了。她道:“先生吟诗也欲操琴否?”

周邦彦便道:“但须有琴的,此琴彼情皆要有,若无那一个‘情’字,诗歌便是无源之水了。”

师师这才点头道:“师师的琴便是先生的琴,哪有许多讲究,先生但抚无妨。”其实昨日那贾弈来师师处饮酒时,师师故意把这琴弦都调松了,抚不成曲调,道是这琴伤了,要好好将息,让贾弈好不扫兴。至今日师师尚未把弦紧了。但她故意不说出,也想让先生跑跑调,再看他一次脸红。师师坏坏地一笑,故意做出聆听的样子。

那周邦彦又在那古琴上拨动了几下,居然就发现了琴弦是松的。他双手一摊道:“姑娘必是多日未抚琴了,这弦如断了一般。”

师师见未骗得周邦彦,赶紧又继续为难周邦彦道:“昨日小女子还抚了呢,怪不得总是不成曲调,原来是这般,那就请先生把弦紧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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