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讽刺谴责小说大系—— 女界鬼域记(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5-22 13:06: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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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蹉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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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末讽刺谴责小说大系——  女界鬼域记

清末讽刺谴责小说大系—— 女界鬼域记试读:

第一回立昌中校燕姊争名慕时下风莺娘放足

岁在宣统纪元之第一年,暮春时节,天气艳阳。余自津门南下,道出香海,客舍寥寂,而十里洋场,又嚣尘而厌,因信步走西城浜沿岸,希冀于郊外清旷之所,略吸些新鲜空气。倏忽至一处,但见疏竹横斜,双扉半启,欣然入,则芳草铺青,柳条袅碧,晚霞散绮,夕照留红,相掩相映,幻作苍翠金黄色。

小小园林,春光秀媚,真不数兰亭别墅也。四顾楼台沼榭,对峙东西,藓石嶙嶙,桃花片片,小鸟飞鸣上下,锵然有声。周围九曲桥通,二尺许铁栏杆,密布岸侧,似小森林状。中有洋式三层楼一座,俯临池水,高耸云霄,光灿烂红绿漆油,兼施白染,左右精舍,各三数楹。雕梁画栋,幽静宜人,不啻武陵源神仙居处,曲折迤逦,流览一周,豁目爽心,洞天别有,较新辟之留园、小华园,风景更增十倍。而徘徊瞻眺,四无人影,隐约间微闻箫声、笛声、丝竹声传自楼头,悠扬入耳,心异之,行近沿廊,从洋楼下穿向北面,而六乐齐秦,清脆其音。一曲昆腔,似是待月张君瑞,低唱那春意透酥胸五字,意者知音逸士,顾曲周郎,一二风雅者流,藉此破岑寂而消永画,复绕楼行,转北而南,猛听得莺声呖呖,雀兴浓浓,祷四戏,祝三元,呼龙喝凤,指东话西,忽拼忽拍,忽吃吃笑,语声低细,不甚了了。欲窥之,而窗内碧玻璃,各罩一素色帷幕,因潜身户外,窃自门隙中,悄睨内容,则见花围翠绕,簇簇团团,红粉佳人,青年志士,合一炉而冶之。满腹疑云,霎时涌现,私念香海所谓某总会,意在斯欤,否则亦某总会之流亚欤?正疑念间,室内时计铮铮鸣四下,余返身出,略举首斜瞬墙隈,蓦观白雪雪粉牌,两旁高挂,开宗明义第一行,大书着昌中女子美术专修学校,休憩室简章,下列规则十数条,却写得严肃整齐,说得堂皇冠冕。此情此景,接触眼帘,悲慨尤惧,百感交集,脑节中又震动勃勃,如猝撄电气一般,痴视呆立,此身几不复我有。

良久始欢息出后园门,归余客舍。

嗟乎,昌中女校之怪现象,曩曾得诸香海某君之口述,窃意其为齐东语,为子虚谈,悠悠者不足信,我可敬可爱之女生,决不失其可宝可贵之人格,乃以今日所闻所见者登诸夙,昔余友之评论,盖大非无因矣。敢诠次其语,以当余作现形记之材料,并题一绝,聊志感慨。

看官们,你们要知这现形记,并不是戏弄女界,把神圣不可侵犯的女学生,平白空空,谩骂他起来,都只为尊敬他,爱护他,独一无二的抬举他,所以他有些儿好处,就要替他表章表章,有些儿坏处,也要替他评议评议,断不忍一笔抹杀的。

总而言之,不外乎激励他们的意思。余惟顾现形记出现,而全国女同胞腐败者及早改良文明者益图锐进,淬精励神,共勉为完全无缺,高尚优美之好学生,即此便是余一部现形记的宗旨。

宗旨既明,这鬼域记上事实,须逐一铺叙出来。看官请听。

话说那上海地方,风气开通,较内地为早,学堂发达通国称最。男学堂是大的中的小的,星罗棋布,勿必说得,就讲到女学也日兴月盛,绰有可观,像那务本阿爱国埃科学也美备,教法也认真,历届毕业,女人才倒培植得不少。倘然全体女学都能够这个样子,岂不是我中国的造化呢!无如好的好、坏的坏,天底下的事情,万难一律完美,便是我方才说的昌中女学校,看他表面却也新气一团,没甚指摘,内中也很有几个品端学粹的好女子,替学堂生色生色,单差办理的人,专为个人名誉起见,只图学堂成立,便算了事,那管理教授上种种方法,都不大注意,因此积久成顽疾,就弄出多少怪现象来了。

原来这昌中女校,是戊申下学期创办的,校中主持人,却是一位似玉如花,已故道台的侧室,名唤金燕姊。燕姊自小被无赖金某卖入勾栏,苍芳群中,艳帜树第一,其时津海关道回某,方去任钱南,侨居沪上,一见大赏识,乃出巨金为燕娘脱籍,蔡家中故有大妇,然无子,纳燕后,始连举两雄。未几,钱夫妇相继死,一切家政经纪,悉归燕姊掌握。蔡素以宦囊已丰裕著,产业地皮,多至盈千累万。女界交际场中莫不擅附蚁趋,争仰望燕夫人颜色,惟有某宫保、某大臣、某某诸观察之夫人女公子终因他出身污贱,鄙不与齿,燕姊愤愤道:“彼何等大人物,敢小觑我,拼丧番饼两万枚,为我二子各捐一道员,便红顶花瓴的太夫人了。再不然抵庄撵金钱,入京大运动,安见我家襁褓小儿,不可以立致督抚呢。”燕姊且愤且语,居常郁郁,回转来一想,瞧瞧现今世界,做官也没甚希奇,不论上下流社会,说起了官,总骂得他狗血喷头,比强盗都胜三分咧,倒勿如寻个机会,做些大众有益的新事业,或者能振起名誉来呢。想定了主见,却并没有什么事儿可做。可巧那一天他带领二子,到虹口博物院去逛逛,路过黄浦江边陡见素车白马,冠盖如云,一连串从对面来,最后一乘轿式轻车,车中端拱一轴铅笔画像,皤然一老,活脱如生。车旁数起军乐队,尽是学生模样,铜鼓咚咚,喇叭呜呜,追挽歌,哀悼歌,声惨惨似抱痛无涯的。燕姊谛听之,方知是工界伟人杨斯盛之出殡,一时胸中顿打动了兴学的观念,喜极。归与婢商,婢迎合意旨,竭力赞成,议既决,慌忙部署开办。就将西门外旧有别墅,改作校舍,稍加以扩充,便像了个新学堂样儿。其他聘请教习,购买图书,更加不费吹灰之力,概可立刻办到的。通通预备好了,随即印刷招生启事,遍贴城厢内外。不上一个月,竟热热闹闹的开校了。香海道以下,都亲临观礼,远近学生考验入校,统计只二十四名,各科教员到差不多有十来位。燕姊观此现状,很不满意,只好将就开了学再招罢。岂知横也招,竖也招,勉强凑足三十之数,真真报浪底说头学生荒年咧。燕卿想办学堂的,最要紧便是学生,学生既少,面子上已觉不好看,怎能办得起色呢?听听他们务本女塾里,学生动辄逾额,相形见绌,心里越发不快活,思来想去,并无罗致学生的妙法,没奈何就裁免了学膳宿费,缩短些卒业年限,重订招生新章,广登各报,效学那辈做买卖的,减价招徕,谅来可以招得足额了。果然这信息传到苏州府底下,一个小小市镇上,便触动了一尊半旧不新的顽固老,那老人姓于,别号夫之。这夫之两字,从王船山先生传里偷袭得来的。于夫之年近花甲,癖嗜科举,连应了十七八回童子试,一领破碎青衿,还没挣得到手,到后来压末那科,唐学台怜他老迈,取了个末世的额外秀才,他就喜出望外,发报单,悬匾额,开筵宴客,做了一对乙已科佾舞生的衔牌执事,高插大门。看官们,你道可笑不可笑呢。这是闲话,不必细表。且说那于夫之家计小康,单生一女,小字唤做莺娘,年十九,貌颇少好,亭亭玉立,幼稚时也曾上过五六年的学,半本《列女传》还读剩三四页咧。齿既长,针满女工,了不措意,最欢喜向苏州、上海,结女伴作无事逍遥游。于老钟爱过甚,不忍稍加羁勒,而听其自由。心又不安,因私下和老妻商议,妻笑道:“只是很容易的,何不送他到女学堂里去,一来可检束他的情性,二来可增长些学问,岂非一举两善呢?”

父女临别,于老又叮嘱了三仲大事:第一件是别学那秋瑾女子,开口革命,闭口革命,可知闯出事来,连我白发老翁的胡子,都被你割了呢。第二件是一双剔透玲珑的小脚,你当初不知哭了多少眼泪,才缠得这样的纤小可玩,切记这国粹,千万要保存牢的。第三件务须注重中文,先把已读未完的《列女传》接续念下去,至于美术唱歌,大概是游戏东西,就研究精了,也值不得一文钱咧,你也不犯着白白的糟塌脑力了。莺娘闻言,连道了几声遵命,于老也再不多嘱,当日便赶回唯亭去了。

莺娘既入校,揖见在校职员和诸女同学问问他们校中的规矩,及学科的门类,方知做学生的,又省力,又自由,一天到晚,上不了三小时的课,可也算得特别幸福呢。问了一会儿,忽瞧着那壁厢走过一位神彩秀逸的艳人来,向莺娘上下周身瞧了几瞧,便扑嗤一声的笑道:“这位姊姊,莫非就是新入校的莺娘么?”莺娘慌鞠着躬答道:“正是。”那女子坐了下来,莺娘也转询他的姓名,那女于含羞带涩道:“贱名狂妄得紧,说出来你别取笑。”莺娘道:“岂有此理。”那女子方将自己姓名说了,原来他姓谢,闺名就叫沉鱼,莺娘听了便极口的赞道:“好名儿,好名儿。”那狂妄不狂妄的道理,他却意会不出,只索付之不求甚解的了。沉鱼又徐徐道:“莺娘姊,咱们入了新学堂,最当著意的只有个新字,怎么你一切旧装饰,还不扫除净尽呢?我劝你把足儿放大了,揣摩些新风气罢。”莺娘道:“原是呢,这表面上的新,我也很愿意做的。”说着,忽又愁闷起来,要知他愁闷何事,且看下回分解。第二回赠自由液说旧谈新开方字班穷思幻想

却说莺娘既然愿意放足,如何又要愁闷呢?难道他还舍不得金莲步,恐怕放足以后,便捐了他的娇细么?这却并非莺娘缠足上苦头,吃得来海样的深,巴不得能够一放就放,到也适意得多咧。只是方才老父的嘱咐,国粹保存,言犹在耳,怎好贸贸然的违弃父命,弄成个尺板婆模样呢!想了一回,旁边沉鱼姑娘,心中好生疑怪,暗想,这莺娘有甚么心事呀?毕竟彼此初交,不便动问,只好由他去罢。莺娘痴思半响,觉道放也不好,不放也不好,最妙须得个可大可小的法子,才合着我的意咧。没奈何只得仍与沉鱼商议,沉鱼听他一番言语,便拍手道:“好巧咧,好巧咧,莺娘姊,造化你了,你别再忧虑罢。”

莺娘道:“你怎样讲啊?”沉鱼道:“说也可笑,我和你却同病相怜的,我家老娘也是个绝对守旧党,很不喜放足的,到了这儿,放足要算劈头第一种新事业,左右为难,我便纠合了同校姊妹们,发起个足界如意公司,各各认定了股份,费去五千金元,订聘个美国大化学师,累月穷年,才制造了两种药水,一红一绿,我会亲自试验过,确是很有效力,如今还用剩三四瓶,我来分了一半赠给你试了看呢。”莺娘道:“当真么?”沉鱼道:“怎说不真。”说着,就回到自己卧室,取了两个小瓶,兴匆匆的过来交给莺娘,莺娘瞧了,果然映红泛绿,颜色鲜艳妍妙无比,便双手捧着,喜孜孜如获拱璧,又问道:“请教这药水的用法是哪样的?”沉鱼道:“你瞧仿单上,可不是详细载明呢。”莺娘勉勉强强道了个是,便睁着眼珠,呆呆的瞧那瓶儿,但见白雪雪的一小方纸儿,蝇头似的钩儿画儿,一丝墨影儿,昏昏沉沉,那里有什么用法呢?这时莺娘心里,好不难过,欲再问时却又说不出一句话。沉鱼瞧见他只般光景,早已猜到他八九分了,因带笑说道:“莺娘姊,你别苦难了,有所说送佛送到西天,我索性把许多秘诀,也传了你衣钵罢。”莺娘赧颜道:“既如此,小妹洗耳恭听。”沉鱼道:“莺娘姊,你听着,这药水的名目,叫做收放自由液,你若要放足呢,只消取半脚盆的温水,把这红色的,滴了一滴,又搅和了,尊足便浸入水中,凭你一丢丢的小足,不上半句钟,就变做其大无外的天足咧。倘或要收小他起来,也是这般的,不过换用那绿的药水,不知不觉,渐渐儿会得缩小了,只是别的不打紧,这自由液药性猛烈,据西医说,含有吗啡毒质的,你别用过了量,弄得大小不称,被人嘲笑呢。”莺娘道:“理会了。”说着尚是半疑半信,沉鱼道:“你疑我作假么,只一试便知真假咧。”莺娘想我终究要放足的,趁着无事,姑且试他一试,也未为不可,便接口道:“很好很好。”话末毕,沉鱼忙站起,娇躯掣动,叫人唤个女仆老妈,备下了一只洗足盆儿,和那不冷不热的鸳鸯水,莺娘也就启了瓶口,如法泡制,确然收也自由,放也自由,便喜的他心花怒发,誉不绝口说道:“沉鱼姊,我方才会作那可大可小的痴想,自问永难如愿,谁知化学里头,已新发明只种千金不换的菩提水呢,可见天下之大,真无奇不有了。”沉鱼道:“如何,你可信得我么?”莺娘称谢连连,沉鱼道:“好说好说。”说着莺娘把玩瓶儿不释手,沉鱼笑道:“莺娘姊,可贺得极,你今后要新就新,要旧就旧,好算个无往不利,普通社会中的妙人儿了。”莺娘正色道:“此言差矣,咱们跳出旧圈子,投身学界,便是个顶儿尖儿的女新党,怎么道我新新旧旧呢?”

沉鱼辗颜道:“哼哼哼,我叫声好你姊姊了,这也怪你不得,你才做女学生,侥幸博得个新字大头衔,哪能洞悉现今新党千奇百怪的状态呀。”语至此,便摸着桌下边公共茶壶,喝了一口又接续说道:“莺娘姊,你瞧那一辈子的留学生,可也称得新少年,新豪杰,将来新中国的故主人翁么,想他初出洋的时节诚哉是满口新名词,爱国同胞,痛哭流涕,嚣嚣呶呶的起点极点,凉血热血一字字深印脑中,几乎一呼一吸,都含着异样的新气,新得再新也没有,便冒冒失失把条辫子也一刀两段的斩落了,岂知他在外洋,混过了三年五载,骗了张卒业文凭,回至祖国,和那腐败官场,周旋周旋,慢慢儿的得风便转了。一听见拿捉革命党,越加慌得胆战心惊,恐怕露出了没辫的真相,不免是形迹可疑,万分危险,就找寻了装假辫的专门名家杨滋青,将这辫儿还复故我,方始摆尾摇头,敢出现在光天化日之下。咳,近来他们辫界的思想,一发奥妙无穷了。狠有几个动地惊天的留学生,见了旧学,乌沉沉似小青蛇的,便垂在背后,见了新学,却光秃秃的化为乌有先生,你道他有甚隐眼法呢?他原来一大团青丝发,卷在草帽里,举手轻推,竟然没辫变了有辫,否则就无影无踪,单只脑凿子上有一些拳螺式的凸出罢了,必为此的忽新忽旧,幻若风云,才能于官学绅界中盘踞要津,垄断权利,到一处,优胜一处,享受世界上隆隆日起的荣誉咧。莺娘姊,咱们的足儿,和他们的辫儿,一而二二而一的,这收放自由液,分明是女孩儿家个活宝,咱们一班人借此便可雄飞海内了。要知新新旧旧,占尽了不多不少的便宜呢。”莺娘听完了这一篇新话,始恍然大悟,转笑自己立意求新,正复多事,再不道守旧维新,原要分分合合,沆瀣一气的,便答道:“阿呀呀,我一向尚在梦里,得闻高论,方备悉了个中底蕴。时下风流,这样看来,多亏你制成只好东西,造福大家。”说着,又以手指瓶,沉鱼道:“好歹还算恰合时宜的,至于造福那句话,怎敢自夸呢。”

两人话得投机,相亲相爱,谈了许久许久,忽闻铃声震响,数十蚌将军都呼姊唤妹,粉粉齐集饭厅,莺娘即忙把红绿瓶重包叠里,谨谨大心的安放皮箧中,然后随着沉鱼,也下楼去饱餐一顿。眼见那一根根自来火光明如画,照耀着合座群姝,大吃大嚼,不问是荤的素的,粗的细的,鱼肉蛋腐,一齐儿碗底向天,和风卷残云似的。惟有靠东那一桌,翘然独异,却留下了几分余沥,半碟残羹。莺娘看了,干笑不禁,才知女子的入学宗旨,原只争此须臾呢。若教沉鱼姊说起来,莫非又是什么新风气了。便洗过脸儿,照呼了沉鱼,相摧五手,同上楼头,轻移慢步的进了房门,点了盏似明似灭的灯,促膝言欢。两方面叙丁年龄,沉鱼却差长莺娘一岁,就此认作姊妹,顿成个萍水知交,又各各将家庭历史约略诉述一番。正说话间,看看窗上月色朦胧斜射,沉鱼道:“呀,夜将半了,妹子明天会罢。”

莺娘道:“是。”于是沉鱼辞了莺娘,急煎煎归至寝舍去了。

莺娘即时闭上室门,孤灯寂对,猛然想起了一事在心,免不得取个锁匙,开了小竹篮翻出本《列女传》来,展卷披览,却一个个都是陌生面孔,前世也认他不清,便失声道:“阿呀难了,明日即须上课,倘是两眼墨黑,别被同学笑话呢。”一时又好恨,又好气,满肚皮的想转来,竟被他想出条生路,因笑道:“嗄嗄嗄,有了,我听说这里校长很好说话,只得急来抱佛脚要求他特设个方字补习班,才好咧。”想定主意,觉着呵欠频频,身子懒倦,就息了灯上床安睡。哪知欲睡不得,终心怯怯的怕那方字班万一不成,如何是好,翻来覆去,一夜未曾合眼,直至喔喔鸡鸣,才糊涂睡去,醒转来一看,便惊讶道:“阿呀,竟不好了。”欲知他不好原因,且看下回便知。第三回购唱歌书羞了二美人影戏馆魔杀诸生

却说莺娘想牢上课的心事,再睡也睡不着,到了天明,直觉倦极了,不觉闷沉沉的梦入黑甜乡里,及至醒时,惊见日高三丈,一道太阳光,自隔玻璃映入。听听外房钟声,已敲一下,左右两房间,人众喧杂,都在那里批评饭菜,阔论高谈,有的说今天小菜,比前好得多了;有的说好些甚么呢,仅只一味黄鱼,尚还可口,未免又太寡咧。又一人道:“你这老食娘,筷儿如两点,眼儿似闪电,亏你还说寡不寡呢。”说着,呵呵大笑。莺娘听他们语四言三,津津有味,知道饭也开过了,所以说声“阿呀不好”,自道:“我模模糊糊,贪眠到这般地位,同学姊妹们别疑心我是吸食鸦片的呢。”连忙披衣起身,举纤手去了门闩,便叫校役老婆子,端过面水来,略略梳洗毕了,瞥见零零落落三五个女学生,都携着石板石笔,慢吞吞的在室门外经过,口中又乱呼着姊姊妹妹,钟点到了,莺娘想道:“他们谅必上课去的,以理而论,我也该去应酬应酬,但是颠倒横竖,都没识得,去上什么课来呀!除非从天地日月起,补习了三数月,才能和他们一块儿读呢。况且那上课的捞什子,像笔阿板阿本阿书啊,累累坠坠好几件必需用品,概未备办,便今天要上课,也万来不及了。”再想想方字补习班,羞人答答,怎好老着脸,为此特别要求,就使校长见谅,达我目的恐这事传布出去,也上得笑林游戏报了。想前想后,真真没法可处,胸中思潮起落,如机器的旋转,反恨着自不量力,因何卤莽至此。如今畏课堂似地狱,望教员若阎罗,岂不苦死了呢。

想到其间,几乎滴下泪来,便愤激道:“也罢,我拼请了长假,譬做个学堂外人,权住这里玩了半年,想也做得到的。”不免去瞧了沉鱼姊,探探他上课的关子,再作计较罢。说着整了整衣,急匆匆的三脚两步,走向沉鱼那边来。可巧沉鱼姑娘,正面对菱花,手挽着头上乌云,薄施膏沐。莺娘轻轻儿从背后掩入,沉鱼对镜笑道:“莺娘妹子,好早埃”莺娘倒吓的一跳,暗想他怎说已瞧见我呢,却想不到那玉镜中,早照出个美人小影咧,沉鱼道:“你好,来得早啊,妹子坐坐呢。”莺娘道:“还说早么,可怜我饭也没有吃着。”沉鱼道:“丢落顿把饭,算什么数呢。愚姊自开校到今,吃不了他五六回的饭,这盘饭账,他们便宜得算不清楚了。”莺娘道:“姊姊枵腹读书,可不是太辛苦呢。”说着迳望床沿上坐下。沉鱼冷笑答道:“傻孩子,你别发呆子,可知除了饭以外,将就充饥的物儿,多得很咧。在这上海滩浪,只要有了钱,莫说吃的,著的、看的、玩的,随时可以办到,便五缕长髯的老阿妈,也有撮发处的。”莺娘笑了一笑,点头不语。沉鱼道:“好妹子,你打算几时上课呢?”

莺娘躇踌:“姊上课么?可就大难事了。”沉鱼道:“什么难事?你讲给我听。”莺娘道:“不瞒姊姊说,我从四五岁时,便有怕读书个毛病,倘或读了呢,就目晕头眩,似发昏的光景,有时多读几页,竟昏得人事不知,和猝染中风一般。到今虽略觉好了些,然毕竟病根未拔,所谓三岁注老了。今番既来此地,顾名思义,好歹终须扳扳书角,才是道理。但恐旧病复发,别吓坏了满课堂的师生呢。”沉鱼道:“嗄有这等奇疾么?”莺娘低声道:“原是。”沉鱼笑道:“你抱了只闷昏昏的心疾何不往医院中求治呢?”莺娘顿了一顿,方答道:“中西药饵,吃过了无数,小妹为这恶魔,几做了胎生药体的林黛玉,无如病是病,药是药,便读读那最有趣味的新小说,也汗涔涔,如戴重负,何况科学正经书,更是七世里个冤家了。沉鱼姊你替我想想,怎生解决这上课难问题呀?”沉鱼道:“懂咧,懂咧。不妨的,好在咱们学堂,程度已达高等,那纸上空谈的教科书,通通不合用了。”莺娘惊异,说道:“世间难道有不读书的学生么?”

沉鱼道:“嗳,不是这样讲的,你要知凡事最重实验,咱们美术专修,更非实验不兴,许多书本上的陈法,却中什么用呢?所以不用书的比用书的,还深一层咧。”莺娘色喜道:“然则种种书籍,是不消购备的了。”沉鱼笑嘻嘻道:“这倒未必,那本新唱歌,仍然省不来的。”莺娘道:“如何,我原道既称学堂,决决离不了这魂灵儿的书呢。”说着,眼圈半边早又现了一朵红云,沉鱼道:“妹子,你忒孩儿气了,一说了书便急得慌慌张张,别是果有那不可告人的暗病呢。你该晓得新唱歌集,就买到了,也不一定要读的,不过参考参考罢了。”莺娘跳起来道:“沉鱼姊,你嘲弄我么?读且为难,那里说得到考呢?”

沉鱼道:“我倒被你吓的一跳,你别大惊小怪,且坐着,再讲。”

莺娘道:“到底考些甚么?”沉鱼哑然道:“可见你文理浅薄了,参考这句话,仿佛是瞎看看的代名词呀。”莺娘道:“据你说来,只消装着假在行的面目,随意翻翻就算了。”沉鱼拍手道:“不差不差,这才算你聪敏人咧。”莺娘道:“若然要照书唱了,便怎么样呢?”沉鱼道:“嗳,谁来孤零零考试你呢?到那时通班合唱,凭他说照书不照书,你尽管我行我素,把书合转了,跟了众人,逐句逐句的唱出来,这更不假思索了。”

说着,莺娘暗暗道:“妙。”才把那方字斑的思想,和请长假的计画,轻轻儿都漂在北冰洋里,因自解道:“还好还好,亏着这里没有课读,适合了我的习惯,实实千幸万幸咧。”沉鱼道:“妹子,你即日可放胆上课了。”莺娘道:“是多承姊姊指教,但未知新唱歌集,从那一家书坊购取呢?”沉鱼道:“总发行所,便是最著名的汇通印书馆,其余文明集成中国也都有的。”莺娘道:“相烦姊姊同去走遭,可好?”沉鱼想道:“我昨日本约下徐先生,到四马路逛逛,有了这买书大题目,一发好告假。”便喜不自胜的应允了。停了一会子他漱了口刷了齿,梳了个小且圆的时式头,画了道半浓半淡的柳叶眉,小口樱桃,略加点缀,金丝眼镜,高架耳边,换了件夹桃青的紧身单衫裙儿,也不拖,环儿也不戴,胸前钮扣上挂一块光灿灿精铜,类银元大校莺娘把他全身装束,打量一番,笑道:“沉鱼姊,我只合做你小丫头了。”沉鱼道:“休得取笑。”说着,又于插手袋里,取出一枝二三寸长的大号雪茄烟,含在香口中,莺娘见了,心中未免纳罕,因颦蹙道:“这东西很不雅观,其形可怕,快些丢了他罢。”沉鱼道:“你别皮相了,教你尝尝这好滋味,就要回味再思量咧。方今五洲万国的女界,谁不欢迎只个呢。”莺娘道:“吸了他有何种益处?”沉鱼道:“益处是说不尽的,开郁除邪,补脑活血,善治一切阴阳不和之症。咱们脂粉队中人,可常服他,当做卫生妙品,比重松药房的妇人宝高出千百倍咧。”莺娘道:“嗄,竟是个百发百中,医百病的仙丹了。莫怪雪茄烟的销场,一天旺一天呢。”沉鱼道:“别多说闲话了,公出罢。”莺娘道:“为此请假去呢?”

说着,即便拽上了门,双双步下扶梯,直趋监学室,说明请假事由,监学李夫人,料他们托名买书,借佛游春,却并没正当言语,去驳拒他,只好认可了。各给一小长方形的竹牌,算是准假的凭据。两人接了,就逃也似的跑出校门,给管门人照了一照,频动小蛮靴,一迳望东北行。到西门外,搭了电车,转眼之间,早抵棋盘街南段了。下车后,眼门前顿觉一亮,鳞次栉比,商铺如云,莺娘左瞧右瞧,竟是十家九书店,因笑问道:“沉鱼姊,你看这也书局,那也书局,恍惚书天书地,来到书窠路里呢?”沉鱼道:“是啊,这地方本要算书业总汇的中心点咧。”走了不多路,沉鱼将手向那边一指道:“妹子,那坐西朝东的高大洋房,就是振华馆了。”莺娘抬头看时,只见两个玻璃堂子,外面悬几块黑地白字的牌儿,却不知写些甚么,沉鱼自命老口,一手挽着莺娘道:“妹子随我来。”

看官们你们想大家都知道的,旧年子振华馆主人曾在各大报上登过好多天的广告,因为女学生买书,踵趾相接,怕那年轻伙计,血气未定万一唐突他们是对不起的。所以特特为为设立一女售书处,另外派几位有胡子的老成人,接待女客,只庄事也算他虑周藻密,会做生意之极咧。怎奈沉鱼姑娘,当时未晓此中底细,莺娘是初次问津,越发弄勿清爽,再加是心不在焉,手忙脚乱,要紧买到手了,去四马路一带玩玩,因此非常匆遽,望准靠北嵌玻璃的双扇朱漆门,直冲冲的推将进去,站定了身一想:“阿呀,且慢,我前回买本新唱歌集,好像那书面上累兜疙瘩,有多少字儿,别是另有什么新名目呢?我若说差了,贻书贾笑柄岂不惭愧杀人。”莺娘瞧着他呆瞪瞪痴向柜台,倒也弄不懂他葫芦里卖甚药物,等不耐烦了,便催促道:“姊姊,咱们到此干甚呢?”沉鱼道:“慢看。”说着,又默了数分钟,才向馆中执事人讨了张书目单,覆番展阅,真个浩如烟海,瞧到第五排上,方大喜道:“嗄,在此了。”就双手捧着书目,指给执事人观看,说道:“只书儿现可有么?”执事人瞧了,笑答道:“姑娘,是不是这女子必读书呢?有的有的,五版尚没售罄,六版早经印就,任你要买千百部也有的。”说着忙去里面书堆中,拿出一大幢的书来,递与沉鱼,沉鱼也没心思去拣择他,只随随便便抽取了一册。莺娘询明价格,如数付讫。这时柜台里众伙计,不论少的壮的村的俏的,如同吃了齐心丸都一眼勿杀含着似笑非笑,十八个画师画勿像个腔调对准柜台外,幸而沉鱼素来倜傥,尽你无数无数的眼毒,结聚他身上,总也毫不介意。莺娘究属新出茅庐的,早被那些人看窘脱了,沉鱼迳将书目纸,包好了书,回过头来,又见那旁洋红木的矮脚脚内洋纸、洋笔、洋墨水,各色俱全,因问道:“妹子,课业应用物,你可备了么?”莺娘摇首道:“除落《列女传》外,并无片纸只字的豫备。”沉鱼道:“乘便购了,也使得的。”

莺娘道:“缓日再来罢。”说着,抄在沉鱼前面,挨门竟出。沉鱼且笑且行道:“怪丫头,别走差路呢。”莺娘住了足回顾道:“姊姊,你来你来。”于是沉鱼也离了振华馆,叫着莺娘道:“妹子,为何只种性急呀?”莺娘把脸儿一沉,垂头无语,沉鱼暗忖道:“嗄,他还是稚气未脱,动不动便要生气咧。”故也不再去问他,依旧一姊一妹,后先徐步,东首也望望,西首也望望,一路出棋盘街,兜过麦家圈,道旁电灯,渐渐的燃点齐全了,沉鱼就在身边摸出小时表一看,却已五点四十五分,便惊异道:“阿呀,学堂里晚餐钟声,又将动呢。”莺娘道:“姊妹,咱们往那里去修五脏殿呢?”沉鱼道:“先到青莲阁,找了徐家老鹏,然后赴一品香会餐,好呢不好?”莺娘道:“都好。”

说着,忽听得路上游人,三三两两,都说道:“好影戏,好影戏,皇帝出棺材,难得瞧见的,去看去看。”莺娘道:“姊姊,你听他们说的话么?咱们生了眼珠,皇上家的殡葬从未寓目过,今朝走得累歇歇脚必然也去参拜参拜,莫错失这机会呢。”沉鱼笑向莺娘道:“孺子大可教,才学得参拜两字的乖,已会现现成成的运用了。”莺娘道:“终亏姊姊高明,下了个瞎看看的主脚。”沉鱼道:“足见妹子也富于记忆力的。”莺娘道:“别来说笑我罢,那影戏馆的所在,姊姊可认识么?”沉鱼道:“我是老上海了,不拘马戏、电光戏、京班髦儿戏,各种戏馆,处处都身亲阅历,那得不认识!”莺娘道:“离此有多远呢?”

沉鱼道:“近的很咧,但是饥肠辘辘,怎好便去看戏呀!”莺娘道:“嗳哟哟,你太愚了,须知看了戏,也当得饱的。”沉鱼道:“哈哈哈,你原也胸有戏癖,真不枉做我的妹子了。”两人七兜八搭,从望平街口,直向西来,气吁吁加紧一步,跑过商品陈列所,瞥观满马路的灯球,闪烁似秋夜飞萤,有几家大商号,连招牌字也用灯光拼成的,莺娘道:“这就是四马路么?车来马往,电掣星驰,热闹到极步也。”沉鱼道:“原是聚精会神的大市场呢。”莺娘道:“阿姊姊,前边人海人山,途为之塞,怕要挤不过去了。”沉鱼道:“谁叫你挤过去呀?”莺娘道:“嗄,莫非到了?”沉鱼点了点头,迳和着莺娘,自人丛中轧入,购得两份入场券,昂昂然踏进剧常但见座上客满,早拥塞得无地可容,四处看转来,总没有清爽些的坐位。出于无奈,只得在边厢里,将就歇歇罢。可巧那东西边厢,满布的尽是洋装打扮,身著体操衣,口衔纸卷烟,好一似面庞上写明着学生字样。这班学生见两艳插身坐下,都弄得眼花撩乱,口内流涎,现出一种吊帮子个形状,说书先生话头“黾梦花极”那四字雅号,概可奉赠他们了。莺沉二美,正局局促促,并坐在一块儿,两双俏眼睛,斜觑舞台,隐约中见活泼泼的一顶黄杠,临风飘拂,罩着一大幅黄缎,满绣金龙凤,帝者气象,固自不凡。后车数百乘,无非是伦贝子、朗贝勒、庆亲王、孙中堂和那张鹿世那四大军机,暨十一部尚书侍郎,此外三四品的京堂、五六品的部曹,都依着阶级的高下,分班挨次,鱼贯而行。也有几个碧眼黄须,佩带着光乍乍宝星的,想来就是各国的送葬专使了。众百姓们,靡不敬敬肃肃,环跪跸路旁,任其瞻仰。皇都情景,惟妙惟肖。莺娘那时竟看呆了,沉鱼也带了墨晶镜,目不斜视。却不料前后左右的学堂生,顷刻间沸翻摇天,各操英国话儿来相戏弄,一年龄最小的学生道:“密司脱王,雨何西,齐司拜特换痕。(Ms.wang, yousee, thisgoonwomen。)。”旁一学生应声道:“也司,希一司,卖哀槐哀夫(Yes, Heismywife)。”那学生又道:“诺卖哀槐哀夫(No, mywife)。”说着,瞧瞧沉鱼,又瞧瞧莺娘,喧哗笑语,争以夫婿自居。倘有个中人细辨语意,其实轻薄得紧呢。可怜沉鱼、莺娘,虽然做了女学生,二十六字母仅仅念会了爱皮西提四大字,连杨泾浜的起码洋话,也没拾得半句牙慧,那里懂得他们这些不怀好意的谈锋呢?单觉咭哩咕噜狺狺作犬吠声,妨人静观,百般可厌,然也未如之何!只索性尔为尔、我为我便了。又逾一小时许,十多张影片,屈指已演了过半,忽地里来了一美丈夫,行近沉鱼背后头,轻轻儿拍他香肩,沉鱼倒被他吓个半死,打了几个寒噤,回首一瞧,却是个很熟悉的熟人,欲知那人是谁,且待下回分解。第四回览插画如见小儿女拈纸牌狂骂老祖宗

却说沉鱼正自坐在剧场上,和莺娘两人狂看影戏,那知后面来个人儿拍拍他的左肩,沉鱼转身回顿,便笑道:“嗄,原来是你。”那人也撮着笑脸道:“好妹妹,我在青莲阁,等杀你也,你如何谎约呢?”沉鱼道:“对不起你,你怎生寻到此间呀?”那人道:“我从代数学的天干地支中推算出来的。”沉鱼忍不住的微微一笑,就略把身子偏了一偏,让他个小小坐地。

看官们你道这是何等样人呢?却便是那昌中女校的唱歌教习徐鹏飞先生。莺娘初入学,一时认不得他,问了沉鱼,才知道是鼎鼎有名的唱歌家便是,莺娘也要身受他半年教育咧。

不免恭恭敬敬,叫声徐先生。鹏飞又添了一位高足弟子,也就欣喜无限,回叫了莺娘贤妹,莺娘道:“徐先生,你来迟了,若不然,也教你领略领略这好影戏呢。”鹏飞道:“怎样好法?”

莺娘便将所见情状,曲曲描绘,鹏飞道:“嗄嗄,充好到只般地位。”说着,忽瞧见沉鱼面前,放着一包薄薄的新书,便说道:“沉鱼妹,那包中可不是新小说么?”沉鱼道:“非也。”

鹏飞道:“既非新小说,必定是教科书了。”沉鱼道:“你瞧你瞧。”慌即把书儿递给鹏飞,鹏飞接在手中,解开了包书纸,瞧得书面上题笺,不觉呵呵冷笑,再将那书中插画,约略翻阅了一遍,见六七幅精图,钩深索隐,摹写逼真,一发大堪捧腹。

沉鱼瞧他笑个不了,心知有的,然究莫解其所以然,莺娘更莫明其妙,因低声问道:“徐先生,你为何这样呀好笑?”沉鱼也接口道:“到底徐先生何事见哂,难道这最新唱歌集,尚不合教科的用么?”鹏飞道:“哼哼哼,新是新的,可惜山歌也没得一只呢。”莺娘诧道:“呀,好作怪啊!”沉鱼道:“嗳,那有此理!徐先生,你别哄我了。”鹏飞道:“谁来哄你。”沉鱼道:“然则是那一种教科书呀?”鹏飞笑道:“就算他是国民的教科书罢。倘若研究起生理学来,还可当他参考书用用咧。”

沉鱼闻言,早飞红了脸,倒低了头,想想真是又羞又怒,莺娘虽未悉此中元妙,却也领会了一大半,停了一停,沉鱼又问道:“徐先生,这劳什子的名儿,究是新什么啊?”鹏飞道:“好妹妹,这教名呢,你也别问我,我也不忍来告诉你。恐防说穿了,你粉嫩似的娇面,愈加红一阵白一阵,羞得没地洞可钻,岂不扫兴呀!”沉鱼是绝乖觉的人,被鹏飞这两句话一说,他更满心疑惑,晓得决非好书,谅来总以讹缠讹,误买了新小说中的《新情史》、《新恨海》、《新色魔》等类,因此越想越恼,心中很不自在,便作色道:“莺娘妹子,快快摔了,去重购罢。”

说着,迳攫自鹏飞手中,掷书于地,鹏飞慌忙拾起说道:“好妹子,别轻视他,他从出版至今,海内外新旧两派一体特别欢迎,算来此书的价值,比教科书要隆重些咧。莫说别处,便是眼前租界上,几位有名望的美男秀女,那个不入手一书呢。莺娘,你收好了罢。”莺娘道:“是啊,沉鱼姊,别火冒了,带回去当他闲书看,也可解解愁消消闷的。”沉鱼道:“徐先生,我不信新图籍中有何种不堪入耳的名目,你老实讲了,免使我委决不下咧。”鹏飞见他苦苦求教,因暗想道:“他总道我有意刁难,我更何必替他讳言呢。”况且对于他们,本负有教之诲之的责任,这些的指导也算分内应尽的天职,便将身挨过一点,附耳低言道:“好妹妹,这是男女新交合论,想你一向闻名的。”沉鱼道:“啊呀,要死了。”莺娘道:“姊姊,做什么?”

沉鱼道:“妹子休提起,真笑死天下人的。”

看官们啊,你道他怎样买错的呢?这也并非我故意形容他,皆为男女新交合论,和国民新唱歌集,书名上都有个新字,而且新字的位置,同是居在第三,价格也同是三角,装钉也同是洋式,内容虽异,表面却无甚参差。沉鱼脑部里头,舍新字外再没藏得点墨,所以他手执书目,仔仔细细的认明了新字,又认明了新字的位置,自道提纲挈领,万无一失,可不愧买书的老断论了,谁知千不买,万不买,刚刚错买了一本讳莫如深的交合论呢。沉鱼是素性好胜的,到了这时候,方悔自家从前不会多读几年的书,以是于露出马脚,现吃只种眼前亏了。又想起方才振华馆执事人,只管望着咱们,注目直视,笑的笑,瞧的瞧,瞧了复笑,笑了又瞧,当时原解不出这疑团,如今看来也为只一册新笑话咧。正懊恨痴羞间,剧场散了,数千观剧人,恐后争先,各自夺门而出。沉鱼尚自侧着头,端坐不动,莺娘道:“姊姊,你可寄宿在这里么?”沉鱼爽然道:“啊呀呀,我好似聋若聩,满剧场人已走去了十之六七也。徐先生呢?”

鹏飞笑道:“你们先走,我自有道理。”沉鱼也不和他客气,即离起身向外,于是一师两弟,杂在稠人中,慢慢吞吞,轧出影戏馆的红帆大门帘。鹏飞为随护爱徒起见,因推让沉鱼、莺娘疾行先走,自己愿作殿军,拓开左右手,步步留心,似恐有人挤上前去个样子,再加侧厢里一辈子学生,色星高照,历乱皮靴声,咭咭咯咯,一大帮的紧紧相随,鹏飞睹此情形,还怕他们放去色中饿鬼的恶现状,故所以分外著意,跑了一阵,果然背后钉死鬼,嘴里又唠唠叨叨,抄袭方才的旧文字,颠倒横竖,抖得熟烂婆罢弥,总不杂乎搿特换痕,卖哀槐哀夫。徐鹏飞虽没学过英文,然而此种口头禅,差不多拉东洋车的也听得来。

何况他拥臬比,坐讲台,皇然教育大家,岂有反被他们瞒过,只是搿特换痕一语,尚有些儿疑义,然即此例彼,也可知决非好字面,要想站住了身,把他们抢白一顿,转念使不得使不得,他们人数很多,争执起来,难免众寡不敌。况且马路上面自可憎的印捕,异常蛮野,动不动去巡捕房里等一夜,倒不合算呢。

多一事勿如少一事罢。想到其间,势如燎原的无名火,顿然煨下去了。就此三人头足不停步,抄出胡家宅,鹏飞意中将唤了车即时归校,那知道莺娘、沉鱼肚皮竟饿到背家里去呢。沉鱼再也熬耐不住,便说道:“妹子,咱们且觅个饭馆,吃些东西罢。”莺娘道:“原是,我也饿得苦了。徐先生,左近一带,可有那又清净又精致的饭馆呢?”鹏飞道:“妹子们,别是没吃夜饭么?”沉鱼道:“不差。”鹏飞笑道:“好妹子,只索性饿了罢,你看来首海国春,对面聚宾园,都关得铁桶相似,更从何处觅啖饭所呢?”沉鱼道:“只便如何?”鹏飞踌躇半晌道:“嘎,有了,可回到胡家宅,吃四如春远近驰名的水饺子罢?”

沉鱼道:“妹子,好么?”莺娘道:“急何能择,还论什么好不好呀?”

说着,复从六马路自南至北,直望四如春来。许多学生尽管无歇无休,喧喧嚷嚷,间接的跟着二女改操本国言话,诙谐调笑,讥刺品评,迥轶出规则文明之外。鹏飞听他们越说越可恶,好好个学生,竟恣意虐谑,变成竹杠名家的口气,心里倒未免寒势势咧。莺沉两姊妹,略听了一二语,觉得句句刺心,耳红面赤,恨不得请他们吃个巴掌,才出心头之气。不一会已至胡家宅,师弟三人,便极吼吼的赶进四如春乱叫堂倌,说道:“不拘何物,有多少拿多少来。”堂倌依言,把水饺子、肉馄饨一切店内底货,煮熟了,连托了两大盘过来,任他们吃个畅儿,吃的很起劲。个辰光,瞧瞧店门口一般浮头学生,原旧站在那里,仿佛排队欢送个势子。沉鱼看了确是可气可笑,莺娘道:“姊姊,快休看他,他们只顽皮小孩子,给不得好面孔他看的。”鹏飞顺口道:“此话极是,他走他的路,我干我的事,不理会他,方是正当第一办法。”沉鱼笑道:“我怕不知呢?”

说着,鹏飞惠过于钞,将手巾抹了抹嘴,说道:“妹子们,跑得辛苦咧,暂坐此权等一等,我去雇了马车来,咱们同车归校罢。”莺娘、沉鱼各道了声好,鹏飞就似飞的奔到外边,找了部轿式快车,又碌碌忙忙照应莺沉,登车坐着,自己也撩起衣钩,一跃而上。那想吃天鹅的学生一瞧“啊呀,不好了。”便尽力狂奔,跌撞跌冲,比平日学堂里的赛跑竞走,加倍运足脚劲,岂知愈追愈远,即使今天追到昨日,决计也追勿着了,没奈何半日把个赤脚零,原化作一场空呢,也只得分道各散。一言表过。

再说沉鱼等乘坐马车,彼此有说有笑,未及半刻钟,早到昌中学校门外,沉鱼向不喜依傍他人,且不会与小人计较,随手挖出小洋夹,将马车夫从丰赏赐,然后偕同鹏飞、莺娘,离车入校。校门尚似开似闭,里面悬挂一灯,却已光小如豆。三人悄悄步入,过轿厅,各归各房,大家轻口儿说声明儿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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