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再无余生(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5-22 18:12:17

点击下载

作者:(美)妮娜·里格斯

出版社: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此后再无余生

此后再无余生试读:

序言:学骑自行车

“死亡并不是世界末日。”妈妈在被诊断为癌症末期后,经常喜欢这样开玩笑。

那时的我,始终未能真正理解这句话的含义,但在她去世几个月后的一天,38岁的我突然间明白了。当时,我因为乳腺癌晚期癌细胞转移正在接受治疗。生命中有太多比死亡还糟糕的事,比如宿怨、没有自知之明、顽固性便秘、缺乏幽默感……还有丈夫将你引流管中的液体倒入量杯时脸上流露出的痛苦神色。

太阳高照时,我和丈夫约翰在家前面的人行道上,一起教小儿子骑自行车。“先别松手!”本尼大叫。“你已经学会了,你会骑了。”我抓住车座后面,感觉他已经骑得很稳。一路小跑的我不断地鼓励他,“基本上你已经可以靠自己保持平衡了,我们根本没起什么作用。”“可我还没准备好!”他尖叫。

相比之下,我们从未教过大儿子弗雷迪骑自行车。有一天,他央求我们拆掉辅助轮,几分钟后便骑着自行车绕着后院一圈一圈地转了。但本尼不同,他永远都没做好让我们放手的准备。“你们还扶着车子吗?”他不断地问。

对我而言,周末的空气像一剂良药,我觉得自己越发强健了:在经过数月的化疗后,为期六周的放疗也已接近尾声。我们期待转角便可看到停车标志,路面坡度可以忽略不计,也许只消再往前走15米。“腿上要用力,”约翰说道,“眼睛要注视前方,双手稳住车把。”

一对年轻夫妇牵着狗穿过街道,为我们让路。他们冲着本尼微笑,我也回以微笑,并朝约翰使眼色。我知道他就要松手了。我一直看着前面,没留意脚下。

这时,我的脚趾卡住了,我跌倒在水泥路上。

那一瞬间,我体内深处什么东西应声而断。本尼听到我惊呼出声,随之约翰跟我同时松开了自行车。约翰竭力扶着我,我则痛不可抑。本尼骑得摇摇晃晃,不过一直在往前走。“妈妈,对不起!你还好吗?”他转过头喊道,“看!我还在骑!”

就是这样,我又感受到了这个美丽缤纷、充满生机的世界。

次日,我躺在医院的核磁共振成像仪内,里面嘈杂的声音像心怀敌意的外星人在摩拳擦掌,俨然一个朋克乐队的效果。那一刻,我想起了自美国国家公共电台听到的一则故事。

有位韩国老板利用团建活动为员工鼓舞士气。员工们穿着长袍围坐在桌旁,老板要求每人都要为所爱之人写一封信,当作彼此最后的通信,大家可以难过地抽噎,也可以痛哭出声。桌旁摆着一个大木盒子,但它不是普通的木盒子,而是一具棺材。

员工们写完信后,躺入棺中,旁边的人扮演死神,慢慢逼近,然后将棺盖钉紧。大家在漆黑的棺材里静静地躺10分钟左右,假装这是一场真正的葬礼。等大家从棺材中出来时,他们对万事万物的看法都会改观,会以更加饱满的激情投入到工作中,会更加感激生命。

而此刻的我,目之所及都是穿着袍子平躺在逼仄嘈杂的仪器内的病人。他们安静地坐在轮椅上,进出于这些阴暗的地下室房间。身在控制室内的这一个多小时里,仪器时而哐当,时而嗡嗡作响。我想我们都在练习,练习如何成为“寂静之神”。我心想,去他的死神。显影剂流淌在我的血管中,就在技术员提醒我时,“医学成像之神”也离我越来越近,却始终没有触到我。噪声终于戛然而止,我听到近旁的房间里另一台仪器正在发号施令:“呼吸,屏气,现在呼吸……”

在核磁共振仪控制室里,深色的屏幕上生成了一幅图像——一个肿瘤侵蚀了我的脊柱。医生说这是病理性骨折,是由潜在的病症导致的。这次的核磁共振成像显示我身上的癌细胞已扩散至骨头,医生告诉我,我只剩18~36个月的时间了。

半小时后,我以相同的姿势平躺在由帘子隔成的急诊间里。放射肿瘤科住院医生紧握着我的手,轻拍着我的光头,眼含泪光地告诉我,他跟我保证过,过去两个月我持续感受到的疼痛是因为数月的化疗削弱了核心肌群,但其实这种疼痛是癌症所致,现在大概什么治疗手段都无效了。

第一期

1一个小点儿

医院的电话打来时,约翰远在新奥尔良的一间会议室里。我在家中的卧室里将洗好的衣服一一叠起,微光透过窗户洒进来。窗外柳枝上残留的枯叶在枝头颤动着,它们大概早已准备好要坠落,但还执着地不肯放手。暖气在出风口处嗡嗡震颤,狗狗在舔腿上的一个小斑点。新年像一个问号般将至未至。快正午时,床头的电话响了。此刻,孩子们肯定在学校里排队准备午休,他们伸手戴上手套,像探险家一样。“你得了乳腺癌。”负责活组织检查的医生是这么告诉我的,“一个小点儿,只是一个小点儿。”我一字不落地告诉约翰。看到我的信息时,他走出分组会议室。我又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妈妈,不过她说:“你一定是在开玩笑,一定不是你,你还这么年轻。”

爸爸带着鸡汤来我家时,我向他重复了医生的话。我跟挚友蒂塔也是这样说的,她惊讶地反问我,我们坐在沙发上仔细揣摩着医生在电话中说的这18个字。我每时每刻都在想这句话,刷牙时、在拼车专用道上时、解开内衣时、入睡时、在杂货店里穿梭时、走在林荫道上时、躺在狭窄而哐当作响的核磁共振仪里等待医生近距离观测病情时……我在想,只是一个“小点儿”。

渐渐地,这句话变成了一首圣歌、一个战斗口号。一个小点儿嘛,可以治好的。一个小点儿而已,只需花一年的时间就能治好。没人会因为这样一个小点儿就死掉。“哦,乳腺癌。”我想起了93岁的姑姥姥因为心力衰竭而在临终时说过的话,“20世纪70年代,我得过这病。”2麻烦重重

接到医院电话几周前的一个温暖的夜晚,我和约翰坐在前廊,一边喝着威士忌,一边欣赏日落。我们沐浴着阳光,整个世界笼罩着一层橘黄色。太阳终于消失在对街邻居的屋顶后,那位退休的教授正坐在室外的秋千上,他再也记不起自己的宠物犬叫什么名字。他妻子的身影在厨房窗户内若隐若现。老教授朝我们点头微笑。抬头时,他只能看到即将到来的夜空。

我告诫孩子们,如果下床溜到我们这边来,就会“麻烦重重”。3庞纳特方格法“我的祖父得过乳腺癌。”

听到这句话,不管正在为我绘制家族病史的是谁,他都会抬起头来。“20世纪70年代,他接受了根治性乳房切除术。他的妹妹也得了这种病,五十几岁就去世了。得这种病的还有他的侄女和女儿,也就是我的姑妈。”

我坐在遗传咨询室的办公室里,遗传咨询师正在纸上快速草拟出我的家谱,上面有四方形,也有圆形。得癌症的亲属名字标着X,纸上有好多好多X。

我母亲这边的亲戚:她的父母都得了癌症,不过不是乳腺癌。她的妹妹得了早期黑色素瘤。在这次咨询过后不到6个月的时间里,我妈妈将死于一种叫作多发性骨髓瘤的血癌。

我发现遗传咨询师正在绘制的图表,跟我七年级科学课上学的庞纳特方格法很相似。那时长大成人似乎唾手可得,却又遥不可及。庞纳特方格法类似占卜算命,比通灵板或“东南西北”折纸游戏更高级。随便从班上选个男孩,你就可以预测出自己跟他会生出棕色眼睛或手指、脚趾上长棕色细毛的宝宝。比如此刻,遗传咨询师的图表显示我会得癌症。

我记得当时的庞纳特方格法上写有两个孩子——麦克·亨宁格和克里斯蒂塔·斯泰普尔顿,他们俩百分之百会生一个蓝眼睛的宝宝。他们的未来已然确定。七年级时的我看到这个结论不禁为之一振。当然,前提是克里斯蒂塔跟麦克相爱,并且愿意跟他生孩子,并且克里斯蒂塔会怀孕,并且宝宝会平安出生。

至于我父亲这边的亲戚,他的姊妹携带乳腺癌2型易感基因突变。20世纪90年代,她在被确诊患有乳腺癌后做了测试,是我们之中第一个接受这种测试的亲戚。她的女儿没得癌症,不过她的身上也有这种突变基因。父亲还在世的三个兄弟中,至少有一人也携带这种突变基因。

结果显示我身上没有这种基因,但37岁的我却被诊断出患有乳腺癌。可我并没有携带乳腺癌易感基因啊!“我待会儿发你一份研究资料。”遗传咨询师告诉我,“鉴于你的情况,你也许会对其中的发现感兴趣。”

研究资料显示,在一个家庭中,如果经鉴定,有一人携带乳腺癌基因突变,1型或者2型,即便其他家庭成员身上没有这种突变基因,他们患乳腺癌的概率也会大大提高。“这就是说,我们的图表可能漏掉了某些基因。”遗传咨询师说道,“这只是冰山一角,并非全貌。”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我们对于很多事都没十足的把握。

据我们所知,是否罹患乳腺癌,基因仅占比11%,剩下的89%如同天外飞来的横祸,会随机地飞向我们。

祖母去世两年后,患有乳腺癌的祖父在我7岁时也去世了。他们两人都死于癌症,祖父的乳腺癌可能转移到其他部位了,也许是死于其他类型的癌症。当时是20世纪80年代早期,还无法确定具体是什么类型的癌症。“你看过他乳房切除后的疤痕吗?”一位叔叔在我确诊后问我。

我看过一次,不过当时我以为那是祖父在战场上受伤留下的。那时是夏天,我只有五六岁,我们家在科德角有一栋避暑别墅,别墅下面是一片岩滩。祖母养了匹马,叫作酋长,当时它的腿卡在两块巨石之间,它使劲往外挣脱,结果腿咔嚓一声断了,无奈之下,大人只好将它射杀。马的尸体过于庞大,我们无力挪动,就将石头摞在马身上。大家都累得大汗淋漓,那个石堆堆得比我还高。

祖父十分瘦削,肌肉发达,但身板僵硬,我们家都是这样的体格。不过他裸露的胸口却是另一番模样,狰狞扭曲的疤痕下面便是胸腔,好像凿空木头做成的小船。“大人的生命真是充满惊奇,”我当时这样想,“但谁又能想象得出当大人究竟是什么感觉呢……”

数年以后,我们沿着岩滩往远处漫步,经过陡峭的悬崖,来到一片杂草丛生的海湾,发现了酋长白森森而凌乱的骸骨。刚看到时,我以为是什么远古巨兽的骨头,那么大一块。我们将其中一块骨头置于壁炉架旁的桌子上,上面还有一个张着大嘴的竹荚鱼下颌、一只王蛇蜕下的皮、好像一碰就会碎的无数海螺卵附着形成的螺旋体,还有两座木牌,上面刻着祖父母的生卒年月。

有些事情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在我们身边发生。4不是什么好消息“在整理好自己的情绪之前,我不想告诉儿子们。”确诊后的次日,我对妈妈这样说道。弗雷迪刚满8岁,本尼只有5岁。“好。”她说,“不过你知道,其实不存在什么最佳时机。”

8年前,妈妈从医生办公室出来便给我打来了电话,当时我正坐在床沿照顾两周大的宝宝,妈妈告诉我她得了多发性骨髓瘤。“该死!为什么会得这种病?太气人了……”我记得她当时是这么说的。

我没有哭,并叫她不要担心,要专心开车,平安回家,还告诉她我要打电话通知正在外地上大学的弟弟查理。但当我真正要传达这一噩耗时,竟无语凝噎。“你要说什么?”查理不停地问。“不是什么好消息……”我只能这样说。

谢天谢地,他只问了我几个问题便弄清楚了来龙去脉。

我坐在床沿,一动不动地待了好久。宝宝躺在我的大腿上早已醉奶,他的连体衣也湿透了。5www.嘿,妮娜·里格斯一切都会好起来的.com

确诊后的星期一,碰上孩子们的学校放假,约翰就请了一天假带他们去外面玩,好让我整理思绪。我平躺在床上,想象自己是一个病人的样子。

病人都在想什么呢?他们是怎么知道自己从何时开始生病的?自从在电话中听到医生跟我说出“癌症”这两个字,这几天以来,我都出乎意料地冷静。我看到约翰眼中流露出的恐惧,莫名又有些释然。我一直在想,这事确实发生了,太可怕了。原来这就是厄运降临的感觉。我心中莫名开启了一扇门,就像是在郁郁葱葱的森林里,有一湾小小的深潭荡漾开来,幽美温馨。

在此之前,就算一个星期之前,我都是另一番模样。现在,我在谷歌上搜索乳腺癌的死亡率。过去10年间,我搜索了百余个极具灾难性的主题,几乎可以借此拿到“谷歌博士学位”了。这些灾难性主题都是关于有可能降临在我的孩子身上的厄运,比如无意中感染了狂犬病毒的死亡概率、绿便腹泻的死亡概率、长大耳垂的死亡概率、吃了游乐场地表覆盖物的死亡概率、疯狂迷恋吊扇和可爱幼猫的死亡概率……

记得有一次,我看过卵巢癌初期并不容易被检查到的网页信息,因为病人感受不到明显的症状。我也同样感受不到,但我根据家族病史推断,“很明显,我得了卵巢癌”。

约翰听到后不禁摇头。“你真是疯了。”他说,“你知道的,虽然你不是真的疯了。”自打孩提时代,只要睡在别人的床上,我就会计划好逃生路线。约翰却一点儿都不担心,或许只有等到屋内烟雾缭绕,火舌蔓延至门口,别人来摇醒他时,他才会说:“好吧,或许我们该打911了。”

有件事,我必须深深地忏悔。有一次,我独自一人照顾了宝宝很长时间,天都黑了,约翰还没从公司回来。9个月大的弗雷迪时不时吮吸着手提电脑的电源线,每次舌头上吱吱作响,他就一边咯咯笑一边呜呜哭,而我都听之任之。因为这样一来,我就有时间上网搜索资料,有时间查一下身体健康同时语言早熟的9个月大的宝宝得自闭症的概率有多高。

几年前,我接受了心理治疗。经过很多练习之后,我逐渐意识到,只有让我看到网站上明确写着“弗雷迪和本尼会很好,你和约翰也是”,我才会安心。我不由得大声嘲笑自己。即便如此,我还是时时处处预见灾难,频频检索网页,直到确信根本不存在这样神奇的网站。“你太紧张了。”心理治疗师告诉我,“你总是觉得,一旦厄运降临,你就会被彻底摧毁。”

而现在,我躺在自己的床上,这种被摧毁的感觉很平和,就好像飘飘荡荡进入了梦乡。“这才是真正可怕的事。”

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约翰带着孩子去了公园玩,逛了塔吉特百货公司,还去了图书馆。他们回家后,约翰轻手轻脚地上楼,坐在床尾。“我得跟你谈谈。”他说道。“好。”我答。“我真不希望跟你说这些,但你一定别崩溃。”“好。”我再次答道。“我发现弗雷迪得了糖尿病。”约翰患1型糖尿病已近20年,据说这种病不遗传的……“好。”我真的再也想不出别的话。“我看到他在图书馆的饮水机那里喝了很多水,就突然想起当年确诊时,我也是常常这样。我就用检测仪测了测他的血糖,确实超标了。”“好。”“应该就是这种病了。”他说。

我说不出任何话,只是穿上外套,跟约翰整理了些东西放到车上,然后打电话预约儿科医生,马上赶往医院。弗雷迪眼中流露出恐惧和疲惫之色。“真的是糟糕透顶。”我说着把他拉到我身前,拥着他走向车里,“不过相信我,你会活下去的。”

去医院的途中,医生打来电话,告诉我核磁共振的结果出来了。我们顺便去了下跟儿科在一栋大楼的乳腺中心。接待处的女士将检查结果交给我,还给了我一个大大的粉色托特包。“这是附赠品!”女士说道。“一个小点儿。”报告单上证实了医生的话,我终于松了口气,但当我背着那个粉红色的大托特包往儿童病区走去时,又忐忑不安起来。

弗雷迪在医院时表现得很勇敢,不过他也很讨厌打针,因为护士扎了好几次才找对位置。他小小的手上满是针眼,而他也毫不客气地抗议护士的“暴行”。

护士试了几次都没成功,他因此怒气冲冲地说:“让一个小孩儿这么痛苦,你竟然无动于衷。”还说道,“你以前真的给别人扎过针吗?”他还说,“你现在不用去照顾其他病人吗?”

护士翻翻白眼。随后,约翰去弗雷迪最喜欢的中餐馆买鸡翅和肉汤。这些食物的碳水化合物含量低,也不会使他的血糖浓度升高。趁他出去买东西时,我打电话给妈妈。“我知道我说的话听起来可能有点儿像胡说八道。”我说。

首先,我把磁共振成像的检查结果告诉她,然后又跟她说明了弗雷迪的诊断结果。医生希望我们在医院待三四天,等他的血糖浓度恢复正常,肾脏功能趋于稳定,并教我们如何给他注射胰岛素,尽管约翰早已久病成医。

现在是流感季节,所以本尼不能待在病房内,晚饭后约翰就带他回家了。稍晚一点,我和妈妈通了电话。“其实我本不想告诉你弗雷迪的病。”约翰告诉我,“我原本打算直接带他去医院,然后跟你说我们一时兴起决定去旅行,因为我之前觉得不让你知道这事比较好。”

弗雷迪终于睡着了,我躺在他床边的折叠椅上。病房内的灯都关了,只剩下心脏监护仪一闪一闪的光亮,如灯塔一般向这黑夜稳定地发送密码——目前一切都好,目前一切都好,目前一切都好……“真庆幸刚才是你在照顾孩子。”我说道,“如果是我的话,可能就不会察觉。我感觉自己好像做了脑叶白质切除手术。”“对,我刚才还想告诉你,不过我也让医生注意你的头部了,”他说,“貌似这样做最好。”6不知所措

杜克癌症中心临床研究协调员说我真是三生有幸,成功挤进了有“三阴性乳腺癌女王”之称的医生候诊名单中,她为我确定了治疗攻击性十足的荷尔蒙阴性肿瘤的方案。

约翰跟我坐在诊断室里等候时,我顺便自拍了一下。“你看,我们俩明明怕到极点,却硬要装作一切都在掌握之中的样子。”我给他看照片的时候说。“你觉得今天会有几个人抚摩你呢?”他说道。

第一个预约在上午9:20,直到下午6:00我们还在医院。卡西诺医生行事利落得像一把折叠刀,她脚上蹬着及膝黑靴,上身穿着白大褂,看上去十分干练。她大概就是我的另一面。

她似乎自带一种令周遭人敬而远之的气场,约翰跟我马上就喜欢上了她。她对我的病情了如指掌,并认为我的癌症“治愈率很高”。她说她更喜欢将融合了多种药物的化疗称作“食谱”,因为想到“鸡尾酒”,她就不禁想要喝一杯。但现在是大白天,肯定不能喝酒,所以她觉得有点儿扫兴。那么,也许我们之间也没有很大的不同。“她对我的病似乎无动于衷(nonplussed),我喜欢。”卡西诺医生离开诊断室后,我一边跟约翰说话,一边扭着身体穿运动内衣。乳房上还有活检留下的大片瘀青,我一遍遍提醒自己那不是肿瘤,只是副作用。“对于我的病,她相当漠然,甚至还可能觉得有点儿无聊。所以,我觉得这是好事。”“nonplussed可不是你说的那个意思。”约翰一边接听刚才漏掉的工作语音留言,一边说道。“是吗?”我说道。我穿反了衬衣,他帮我从头顶脱下来。“难道不是无动于衷的意思吗?就是对什么事都没兴趣。”“恰恰相反。”他将一只手伸进我的衬衣底下胡乱摸索着,另一只手拿着手机在谷歌上搜索这个词。“我不信。”我说道。他给我看词条解释。“哦,”我说着推开他的手,“那么我就喜欢她不知所措的态度。坦白说,对于你在这间诊断室里的所作所为,我也很不知所措。”

今天剩下的事就是扫描、等待、与药剂师沟通、继续等待、与其他的医疗人员碰面,有放疗肿瘤科医生,还有外科医生。外科医生问我是选择乳房肿瘤切除术还是乳房切除术时,将“我的决定”误说成了“我的切口”,这种弗洛伊德式的口误让我不由失笑。7癌症不会控制我

当我们知道不能吃半熟金枪鱼、如何系方围巾、哪一种漱口水对于治疗口腔溃疡十分有效时,大家都异常振奋。

我跟一位面善的护士,还有许多刚确诊的七八十岁的同病相怜的人,一起围坐在癌症中心的桌子旁。人数之众,令人窒息。“我们玩得开心吗?”一位抹着浓艳口红的女士一边摆弄着手杖,一边问道。“我倒是很开心。”她的丈夫开口道,冲着护士咧嘴一笑,随之又冲我笑了一下。

我发信息给原本要陪我来医院的蒂塔。“此刻真希望你跟我在一起,你一定会喜欢这里的情景。”蒂塔是小说家,热衷于探究事物内在的运作方式,比如人体、思想、人际关系以及互助小组会议。她喜欢抽丝剥茧,审视每个不可思议的角落。我们会花上数小时在杂货店里剖析某种奇怪的互动,剖析服务生的怪癖,剖析她姊妹的前男友的妈妈所面临的情感难题。“我竟然有机会接触这种意想不到的‘亲密关系圣地’。”我写道。“拜托,写下,每一件事!”她回信息。

护士强调,在化疗期间发生性行为一定要戴避孕套,然后所有人齐刷刷看向我。我不由恼火地在活页纸上记下这一点,并在“避孕套”这个词底下画了两三道线。“我患有癌症,可癌症不会控制我。”有人这样说,我们纷纷点头。

在讨论化疗期间禁止食用壳类海鲜时,一个身穿高尔夫夹克、面色灰白的男人称自己“喜欢从虾尾处剥虾壳,这样特别性感”。“哦,我的天,又来了。”他的妻子抱怨道。一段长长的沉默之后,大家都大笑起来。

我们满怀热情地齐声背诵癌症中心的电话号码,希望彼此都健康安好。

我们毕业了,已经准备好加入大联盟。8你还好吗?

治疗室没有门,可以拉下帘子低声说话,但说到底这里还是个像公海一样的地方。人们在这里等着摄入有毒的药物,希望可以借此好起来。这里的时间过得与别处不一样,那么漫长的等待,那么多事同时发生。医护人员不断地进行复核,扫描病人的腕带。所有应对化疗副作用的药物都用上,比如止吐药昂丹司琼、类固醇激素,还有生理盐水冲洗。我的耳中不断传来“请重复一下你的名字和出生日期”“你想吃零食吗?”“还喝水吗?”……穿着防护服的护士们敏锐的眼神、静脉管里一点儿一点儿滴下的液体、人们的笑声、法式炸薯条的味道、姜汁汽水打开时的嘶嘶声,还有手机中不断弹出来的信息……“你还好吗?”在这片化疗的海湾中,我这样问自己。“我想是吧。”我自顾自地回答。9多疑之境

得知诊断结果后,我发现自己根本无法集中精力读书,思绪一片混乱,我也没有耐性等待别人慢慢展开观点和想象。“对,我以前刚确诊时也是那样。”我跟妈妈陈述自己的情形时,她这样说,“我经常盯着墙壁放空,一集一集地看完了《海军罪案调查处》,有点儿像怀孕时的样子。不过别担心,你会适应的。”

我记得几年前的圣诞节,当时妈妈病得很重,也很茫然。我们就在一个寒冷的周末,去海边读米歇尔·德·蒙田的传记,并讨论了一番。这给了妈妈脚踏实地的感觉。于是我找出以前在研究院时影印的蒙田的文章,开始读了起来。

其中,我最喜欢的一篇文章是蒙田的哥哥被网球砸中,23岁时便溘然长逝:

他没有坐下来,也没有休息,不过五六个小时后,他便因为这股冲击中风死去。

曾经目睹过那么多平淡无奇的死亡,我们怎么可能不思考

死亡这个念头呢?它怎么可能不每时每刻扼住我们的咽喉呢?

蒙田生活在16世纪的法国,他逐渐意识到,死亡是他生命中的常客:6个女儿中,有5个于幼年夭折;黑死病大瘟疫中,他最好的朋友溘然辞世,就死在他的怀中;他终生被肾结石所折磨,身体虚弱。

折磨总是从不间断,永远无法消除。死亡无处不在,我们左顾右盼,希望能够避免,犹如身处多疑之境。

多疑之境,我也开始了解到那个地方。

当然,多疑之境比市区的一家叫作“特别之地假发”的假发店名好听多了。这家店专卖化疗及脱发用品,比如各式各样的帽子、色彩鲜艳的围巾、假发、舒缓面霜,甚至还有用人类头发做成的眉毛,外包装已经黯淡泛黄。

第一次去那里时,推门而入的我手中握着肿瘤医生开的处方条,上面写着“头部假体”。当时,我刚刚确诊,心中一片茫然。医生第一次给我这张处方时,我随即便丢掉了,心想:“哦,这一定是给别人的,我的头发还好好的。”

设计师卡特琳为我剃光所剩无几的头发,并帮我戴好假发。蒂塔给我拍了很多照片,我们大笑不止。

蒙田曾写道:“马有失蹄,屋顶也会倒塌,无论针刺的痛楚多么微不可觉,都会立即让我们反思一个问题,即‘如果这真的就是死亡,那会怎样?’”

当剪刀突如其来地剪落我的头发,当理发剪咔嚓作响,当你的新头发出现在鞋盒里,柔顺又整齐……

尽管有盗贼在周边游荡,政局也十分动荡,但店主说从未请过守卫,也从未锁过一扇门。我尤其喜欢他这一点。他知道那些可怕的人或事总会到来,但斟酌之下,他觉得不如下定决心与其共存,尽管听任它们造访:“我希望死亡降临时,我正在播种卷心菜,而不是正在为死亡担忧,遑论我那还没打理好的花园。”

假发散发着毒气,我感觉自己像个银行劫匪。不过,这也许只是我通行多疑之境的伪装。10我相信(爱上你,便是永恒)

弗雷迪出院次日就迫不及待地想回去上学。我跟约翰走进护士办公室,手中拿着血糖监测仪、胰岛素笔、酒精棉片、胰高血糖素和护理计划书。弗雷迪仍抱有一线希望,他最想知道的是自己还能不能够随心所欲地吃牛肉干。但是,我眼中的他跟以往背着书包穿梭在这个世界的他已然不同。因为他的书包里装满了“注射剂、慢性病、血糖指数、酮类、医院”这些词。

之后,我想起了20世纪80年代早期的一个夜晚发生的事。那晚是雷暴雨天气,爸爸开着他白色的旧卡车载着我,从波士顿北部某个地方沿着128号公路一路往南行驶,当时车子因为引擎过热抛锚了。我们被困在高速公路边上,孤立无援。

在那个年代,如果车子抛锚,人们一般会找电话亭打电话寻求救援。当时,我大概8岁,夜里留这么小的孩子待在高速公路边的卡车里有点儿不妥,所以趁着大雨暂时减弱,我们就走进又高又湿的草丛中,往出口匝道不远处星星点点的人家走去,那些房子在夜色中黑黢黢的。

由于暴风雨,家家户户都停电了,我们敲了几户人家的门才找到一部电话可以使用,爸爸马上打给肯定早已担心不已的妈妈。随之,我们又长途跋涉回到卡车里,等妈妈来接我们。

卡车电池还有电,我们放着爸爸当时最喜欢的磁带——史提夫·汪达的《会说话的书》专辑。车窗上一片雾气,我还记得当时驾驶室里的味道——混合着锯屑、橙皮、灰尘和咖啡的气味,一如爸爸身上的气息。

我懒懒地靠在刺痒的编织衬垫上,断断续续地打着瞌睡,耳边一遍又一遍地播放着《我相信》(爱上你,便是永恒),听完后又会倒带再来一遍。播放到“我相信”部分时,爸爸会用假声跟着和声,而我则成了最心满意足的冒险家,因为那时候早就过了我的就寝时间,我在黑暗中看着外面车灯忽闪。很快,妈妈就开着小小的大众“兔子”赶来了,将我们安全接回家,然后上床睡觉。

现在的弗雷迪跟我那时差不多大,我打算跟他开诚布公地谈谈,告诉他他得了糖尿病,我得了癌症,如何治疗以及令我很不安的事,尽量让这些话听上去没那么可怕。或许我也无法应对最可怕的事,但应对这些不那么可怕的事情,我还是可以的。

我仔细观察他是否有创伤、痛苦或愤怒的迹象,每天问他一百次感觉如何,竭力压抑自己那乱七八糟的愧疚感和不安感。

一天,他轻轻拨弄着我手上新增的静脉输液疤痕,说道:“有时候我特别想念医院,想念到哭出来。”

医院。不断发出哔哔声的机器。凌晨3点走廊里昏暗的灯光。狭窄的乙烯基沙发和纸床单。我凌乱的头发。我胡乱堆在椅子上的杂物,粉红色的乳腺癌大托特包。我提心吊胆地盯着弗雷迪的尿液样本罐,看有没有酮体产生。儿子身上各种管和线纠缠在一起。医生认为他还患有尚未查出的心脏病,我们等了4小时零12分钟。其间,技术员、医生和护士一遍遍地过来。弗雷迪想念的是那样的医院?“在那里,我可以一直玩电子游戏,”他说道,“而且夜里你爬上床搂着我,我们一起聊天,你还记得吗?”

哦,他想念的是那样的医院啊。他的头抵着我的下巴,我闻到了他汗湿的鬈发的气味。每当有陌生人走进病房,他都会攥紧我的手。他的呼吸声很均匀——他长大后,我再也没有躺在床上清醒地听过,那一刻我仿佛又变成了那个不知所措的新手妈妈。

那么问题来了:当时,爸爸在深夜的暴雨中驾驶,带着孩子去敲响陌生人家的门,坐在川流不息的128号公路路肩上,最终不得不留下抛锚的卡车。有没有可能,爸爸那时跟我不一样,他并没有觉得特别刺激呢?

与此相反,他是不是既担心又疲惫,而且束手无策呢?《我相信》这首歌,是不是也没有为他开启微光闪闪的冒险世界?现在的他还会独自在车里唱这首歌吗?唱的时候有没有觉得自己很幸福?有没有觉得有很多人爱着自己?无论接下来将发生什么,他都会兴奋不已?

刚才,我问爸爸还记不记得那次旅行。他说:“哦,当然记得。那晚回到家,我真是累坏了。”

我为爸爸拷贝了一张《会说话的书》光盘,换掉早就坏掉的磁带。几天前的一个晚上,他在家中的厨房里播放了这张光盘。看来,虽然已经过去了30年,他还是会同以前一样跟着这首歌低吟浅唱。

这让我不禁想:如果你爱上自己的孩子,就会爱他们一辈子。在那个黑夜的高速公路上发生的事,是同样的道理。在那辆抛锚的小卡车驾驶室里,循环播放着史提夫·汪达的歌,令人心安,让人相信一切都会安好。

医院单人病床上那两个依偎在一起的身影,也是一样的。那种情景好像在说,不管怎么样,孩子都会安然无恙。11跟自己跳舞

我每次化疗之前,蒂塔和她的丈夫德鲁都会模仿比利·爱多尔咆哮时夸张的嘴形,然后发给我看他们的搞怪自拍照。“要有摇滚范儿,宝贝。”蒂塔写道,“你做得到的。”

有一次,我在诊断室里一边穿医院的蓝色长袍,一边摆出同样的自拍表情回复他们,这时一位技术员没敲门就进来了。“嘿,你还好吗,里格斯小姐?你看上去有点儿不对劲。”“我一点儿问题都没有。”我说着控制住自己没有大笑,“我只是想模仿摇滚巨星的样子,发给朋友看。”“哦,好。”技术员说道,“嗯,以防万一,我跟护士待会儿过来。你可以坐下自拍,如果有需要,可以摁蓝色按钮。”12狐狸诗人

这一天,我跟约翰在杜克癌症中心,我们看到一个穿着一套毛茸茸狐狸玩偶装的男人。他就坐在大厅里,旁边有个打字机。你给出一个词,过一会儿,他就会“奋笔疾书”打出一首关于这个词的诗。

我在乳腺门诊那里等了很长时间,其间约翰出去散步买午饭。回来时,他在狐狸诗人那儿停了下来。“狐狸”为排在约翰前面的一个女人写了首关于他童年时光的散文诗,有点儿杂乱无章。还有一个人拿到了一首五行打油诗,全跟“希望”(hope)这个词押韵:不(nope)、肥皂(soap)、笨蛋(dope)。狐狸诗人好像有点儿江郎才尽了。轮到约翰时,给出了“不知所措”这个词。“不知所措……”狐狸诗人说道,“好,没问题。”接着他打出了一首自由诗。这首诗也正好可以看出“狐狸”根本不知道这个词的真正释义,但这首诗还是一份不错的纪念品。“要一直/不知所措。让/他们运作/以剖开/你。”狐狸诗人在其中一段中如是写道。“你一定会喜欢这个。”约翰回到乳腺门诊时,拿出这首诗。“嗯……这跟我的情感哲学不太像,”我说道,“我喜欢被人剖开的感觉。”“不过,对于一次治疗之旅来说,这倒真是首不错的颂歌,”约翰说道,“尤其是考虑到这首诗出自一位穿着狐狸玩偶装的男人之手。”“说得好。”我说。所有的癌症斗争口号,无论是战斗、活下去,还是成败、让它好看,对我来说都像空话。不过,我不反对自己不被癌症击垮。“我会变成这世上最坚硬的小坚果,”我跟约翰说,“又青又涩、不屈不挠,将成为松鼠最可怕的噩梦。”“只是一个小点儿。”约翰握紧我的手说道。13存在与虚无

我和约翰是在一块墓地相遇的。那是大学期间的一个暑假,当时我在宾夕法尼亚州卡莱尔打工,我们俩同在一个天才少年夏令营担任助教。我教写作课,他教存在主义课。我们会带着学生从营地沿着街道走到头,去一片草木不生、历史悠久的墓地进行户外教学。偶尔,两个班会碰巧遇上。也许你会说,我们的兴趣相似。“上课怎么样?”当我跟约翰在墓地四处分发课程讲义时,他这样问我。他长着一双令人着迷的蓝眼睛,脸上挂着略带性感的微笑,反戴着一顶鸭舌帽,穿着一件T恤,捧着一本萨特的法语版《存在与虚无》,书页有很多折角。我想说的是,还是算了吧。“还不错,”我说道,“不过课程结束时,我真的会松一口气。我整天都在讲连自己都不知所云的东西,那些孩子真的很聪明。”“没错。可以适当地给他们讲一下康德。”他说道。“我‘做不到’。”我答道。

我告诉他,太累的时候,我总会把“孩子们”误说成“淮子们”。“将来你肯定会是位了不起的妈妈。”他说。

我要求孩子们以这片墓地为背景写日记,提示如下:“偷偷在墓地里选一个名字及其生卒年月,写一篇人物速写,不透露所在地,描绘你的所见所闻。设想并描述自己的死亡。写一则爱情故事,第一段以这块墓地开头。”

约翰的学生在我们班旁边读克尔凯郭尔,他们凝视着手中的小镜子,以做辅助。墓地上的草锋利干枯,还有很多蚁丘,几乎没有可以坐的地方,而且这里的空气似静止一般,旁边的那排老兵旗纹丝不动。周围很安静,偶尔有肌肉车经过街角交通指示灯时传来的引擎加速声,还有蜜蜂的嗡嗡声:有拼命大声嗡嗡嗡的蜜蜂,也有围着人的脚踝静静飞的金属色小蜜蜂,后者叫作汗蜂。

一天,我站在大门入口附近的“水壶莫莉”纪念碑的水泥大裙子和举起的推弹杆旁,我们班3个女生过来找到我,说刚才有个男人出现在她们原本坐的地方附近,把掉到陷阱装置里的土拨鼠一同搬到卡车上。她们还说土拨鼠在陷阱装置里面上蹿下跳,那个男人就用铁铲狠狠敲它的头,直到它一动不动。其中有个女生哭了起来。“呀!”我说,“不过我想,这可以作为你们故事里的一个情节转折。”她们耸耸肩走开了。我觉得差不多是时候回教室了。“食堂见,”我意味深长地看了约翰一眼说道,“如果你确实在的话。”他冲我翻了翻白眼,继续为一个13岁的孩子讲述海德格尔的“此在”理论,那个孩子染着紫色的头发,穿着手工针织羊毛短裤。

一直以来,我都很喜欢水壶莫莉——独立战争中的一位超级妈妈,她无所畏惧地走上战场,提着水壶送水,照顾伤员,擦洗血迹,四年级的历史书里有她的故事。

蒙茅斯战役激烈交火的那天异常炎热,温度高达37.8摄氏度,她找到一处隐蔽的泉水,为士兵们送来清冽的水源。据说那天下午晚些时候,她在丈夫精疲力竭丢下装填杆后,捡了起来,开始擦拭、装弹药,将英国人赶回新泽西的桑迪岬。

还有一次英国人的火枪发射出的子弹穿过她的双腿,撕裂了她的连衣裙,她身上只剩下上衣。据说莫莉大叫道:“好吧,已经很幸运了!”

这些天来,每当心慌意乱,如同置身于战场、裙子被烧了一个洞,我都会想起水壶莫莉。

当我在淋浴时,我看到阴毛一下子全部脱落,像溺死在下水道里的小麝鼠。当我接到学校通知、前往学校跟老师谈论大儿子的某些不良行为时,途经大厅,一个幼儿园小朋友看到我便开始哭;当我跟孩子们一起为复活节彩蛋染色时,我因为硫黄和醋的刺激性气味而在洗手间呕吐不止;当有天早上醒来时,我身上全是荨麻疹,嘴唇和眼睛肿得像被人狠狠揍了一顿。

生活中,最像水壶莫莉的是我的朋友梅丽莎。她代我去学校接孩子,一边工作一边照顾他们,一连好几个小时;她还组织一群朋友每晚捧着晚餐出现在我家门口,送来汤、烤鸡,还有乳酪烤茄子。起初,朋友们过来拜访时,我会努力装得跟正常人一样,但最终还是放弃了。癌症可以消除平时存在于人们之间的各种奇怪隔阂。我妈妈说过,彻底切除是废话,最初所有的“哦对,一切都会好起来”之类的话,最终都会跟医疗废品包一样被运走。

一天早上,我跟学生们去卡莱尔墓地,我在水壶莫莉附近发现了一块墓碑,上面写着“莫莉·麦考利”。后来,我在图书馆查这个名字,发现她就是水壶茉莉的原型:她生于卡莱尔,卒于卡莱尔,生前是一位抢手的用人,跟军人一样满口脏话,因此而闻名遐迩。而且,“水壶莫莉”这个名字是编造出来的,大概源于一个流传了几世纪的传说,也许是撰写四年级教科书的作者在妻子让他帮忙搭手叠衣服时,随意编出来的故事。

看到这些以莫莉为原型虚构出来的传说,我有点儿生气,也因此越来越喜欢挖掘她鲜为人知的故事。比如,她一直努力劳作,喜欢咒骂几句,借此安稳地生存下去。

而且,我越来越喜欢汗蜂,尽管我被叮过几次,没想到它们竟然喜欢汗津津又略带甜香的人类。我们不也一样吗?整整两年后,我和约翰结婚了。

我爱那位水泥雕成的勇敢女英雄,也爱这位真实存在过的女佣,虽然她满口脏话,戴着一顶褶边软帽,最终被埋葬在某个歪歪扭扭的墓地里,寂寂无闻。我喜欢她没有被火枪子弹击中这个故事,也喜欢这颗火枪子弹。我喜欢“这该死的混账东西”,也真的喜欢“好吧,已经很幸运了”。14透明的眼球

早上醒来,我的嘴里有一股化疗后油腻腻的味道,即使咖啡滑过舌尖也无法盖过。我在床上躺不住,但我与外面的世界同样格格不入。我感觉自己就像一部坏掉的相机,只能聚焦于在遥远的地平线上可能发生的事情(未来、治愈、复发、死亡),然后毫无预兆地将镜头拉近,聚焦于附近的一片草地(我嘴里的那股怪味是什么?又长了新肿瘤吗?谢谢您送我的这张精美卡片,这餐美味的饭。有人记得要给孩子们装上点心吗……)。随之,镜头再次拉远至地平线处,又拉近,循环往复。我不知道该把镜头聚焦于哪里。

我知道自己再也无法在屋里多待一分钟,于是我向树林走去。今天的树林格外郁郁葱葱、生机勃勃,我看着竟然觉得有些残酷,几乎有些心痛,而那片紫藤的芳香令我沉醉其中。最初我差不多是小跑,根本慢不下来,胸腔和指尖像过电般颤动着,我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但是,我的呼吸逐渐主导了身体,我开始慢了下来,听着自己踩在枯叶和根须上的稳健的脚步声,然后穿过青苔遍布的林地。

19世纪30年代末期,超验主义艺术家兼作家克里斯托弗·皮尔斯·克兰奇有一幅令人惊艳的素描图,它将爱默生的著作《论自然》中“透明眼球”的概念呈现了出来。爱默生认为,自然是我们感受上帝最近的方式。他还相信,人们不仅要用肉眼去看它、赞美它,更要让自然代替我们的感官去感受一切,这样才能真正做到欣赏自然。透明的眼球是吸收而非反映它所感知的世界:

站在天空下,我的大脑沐浴在清爽的空气中,飘飘欲仙,飞升至无垠的天空——所有卑微的私心杂念荡然无存。我变成了一颗透明的眼球;我是虚空,却又洞悉一切;宇宙生灵围绕着我循环往复;我是上帝的一部分,或一颗微粒。

在克兰奇的画中,远方的地平线处是群山,两条又细又长的腿上长着一颗巨大无比的眼球,它赤足站在广袤的草地上。这颗眼球戴着一顶大礼帽,穿着爱默生式的背心。画面非常滑稽,又非常美妙。化疗药物给我的感觉正是如此,我就是一颗滑稽的眼球,周遭所有的事物都围绕着我循环往复,而我全盘吸收,全都不放过。对我而言,类固醇和化疗才是我感受上帝最近的方式。如果爱默生听到,他一定会在坟墓里气到打滚。

一天下午,爸爸下班回家时顺路来到我家,他说,广播上说距我们的脸12~14英寸的地方,所有人都存在着生理盲点。爸爸是退休的建筑工人,现在在镇上的几座公寓大楼里当勤杂工。他携带着传呼机,24小时接收传呼,为人们换撞坏的门、换马桶底座、给泡水的厨房重铺地板、换锁芯。他一点儿都不介意随时被传呼,我觉得他反而乐此不疲。他讨厌静静枯坐,这份工作可以让他开着小货车,听着全国公共广播电台,在城里四处穿梭修理东西,匆匆忙忙出入于五金店,也出没于他人的生活。“我从来都不觉得无聊,”他说,“而且我出去工作时,大部分时间都可以徜徉在自己的世界中,这就是我觉得这份工作最值得的地方。”

他一向都有点儿“魂不守舍”,有时候会说些疯疯癫癫的话。有件事我记得特别清楚,我20岁出头时,一次大家要去一家高档餐厅用餐,出门之前,妈妈跟我和约翰各抽了一根烟,爸爸则拒绝了,因为他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时抽得很凶。我们都觉得,他从没这么理智过。

关于盲点,爸爸说表面上那个盲点位于视神经穿过视神经盘处,就是所有光受体细胞所在的地方。我们很少注意到它,因为另一只眼往往可以看到周围的事物,如果注意不到的话,也就是说两只眼的盲点重叠了,我们的大脑负责填补缺失的信息。“是不是有点酷啊?”他说,“这个比喻很有意思,我们恰恰都是上帝不完美的设计。”

确实很酷,只不过如果你只是一颗巨大的眼球,盲点也会跟着变大。

我们在我的笔记本电脑上查了查,看到一个模拟盲点的在线测试——白色屏幕上有一个正号和一个圆圈挨在一起,眼睛距屏幕一英尺远。果然,人如果闭上一只眼,那个圆圈就会消失在视野中。“我想知道这个盲点可以有多大,假设可以大到大脑无法精确地填补缺失信息。”我说道。“我想无论盲点多大,我们看到的场景都不会那么精确。”爸爸说,“无论你看哪里,总有一个小点儿是大脑推测得来的。”

至于化疗这个盲点,不管它有多大,我都想爬进它里面,蜷缩起身体,消失在里面。我的大脑将它想象成“挡风玻璃上的一滴雨,蜜蜂的腹部,栖息在高枝上的唐纳雀,一弯新月,不,应该是一轮满月”。

其实,盲点指的就是你无法预见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爸爸高中毕业那一晚,没有看到迎面而来的一辆小汽车,然后发生了车祸。后来,医生检查他的视力,发现他几乎处于失明状态。他是六个兄弟姐妹中最小的那个,父亲人高马大,经常出门在外,母亲自食其力带孩子,她身上带有新英格兰人的贵族气质,绝对一板一眼、循规蹈矩。不过比起养育孩子,她更喜欢驯养马,而且这样一个清教徒气息浓厚的家庭也绝对不会雇用人。爸爸到处乱跑,也没人管他,从没有人给他检查过眼睛,从没带他治疗过学习障碍,更没人带他学过任何东西。他的父母甚至都没给他取中间名。“我记得,我看到树枝上有一片片的叶子,看到砖墙由几百块独立的红石砌成。我很惊叹。”他回忆道,“我从来没想过水泥浆是什么。那场事故过后,我第一次戴上眼镜,四下里散步时,看到什么都觉得难以置信。”

父亲竟然活了下来,成为我认识的人中最无所不能的人。他会骑马、用头顶足球、炸鸡、清洁洗衣机、修理引擎、在暴风雨中为船系链、跳狐步舞、建树屋、给钢琴调音、安抚婴儿,玩拉米纸牌也总能赢。他从不抱怨任何事,在我迄今为止的短暂人生中,我知道他遇过雷击,被棕色隐遁蛛咬过,还失去了共度一生的人,也就是我的妈妈。

20世纪70年代初,我的父母相遇于旧金山。妈妈之前住在海特,有一天,她回家的时间比往常早了一点儿,结果看到丈夫跟另一个男人一起在客厅,身上只穿着内裤。于是她结束了第一段婚姻,那时正慢慢尝试从那段糟糕的婚姻中走出来。“神奇的是,那段婚姻差点儿没结束。”妈妈曾跟我说过,“我差点儿说:‘哦,没关系。’可想而知,那时我有多天真。他那样做,反倒推了我一把,于是我就跟他离了婚。”

18岁时,妈妈就从偏远的巴拿马运河区搬到旧金山住了。外公是一个暴躁易怒、专横霸道的船长,外婆则是一个极度抑郁的护士,她在旧金山长大。妈妈在旧金山开始了自己叛逆的生活,结识了几个密友,找到了一份医学录写员的好工作。当时爸爸在弗雷德·阿斯泰尔舞蹈工作室工作,为了赚取20美元的奖金,他找到自己的房地产中介和中介的室友——我的妈妈,让她们来工作室上课。

两人迅速坠入爱河,但也屡遭波折。爸爸傻乎乎的,很善良也很年轻,他反对战争,反抗自己专横的美国北方家庭;妈妈稍微成熟一点儿,但是她常常不知道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应该扮演什么样的角色,所以长期以来备受折磨。“跟他共度一夜后,黎明时,我听到汽车的喇叭声。”她常常回忆道,“他从床上跳起,往纸袋里塞了两套内衣和一支牙刷,然后告诉我他要去科罗拉多漂流,一周后回来。当时我真应该马上起床离开。”

但她没有那样做。他们在市政厅结了婚,婚后过得很开心,不过后来也因为“过好你的人生”的意义发生过争执。1977年,我出生了。1982年,爸爸成了建筑工人,妈妈还做着录写员的工作。关于如何“过好你的人生”,他们逐渐达成了脆弱的共识。后来有一天,我们开着家里的大众“兔子”,后面拉着一辆小拖车,向东开往康科德。爸爸在离家15年后,重归家庭的怀抱。祖父母给了我们一间小房子,我们开始建立自己的家。

爸爸的父母——我的祖父母——是爱默生的后代。拉尔夫·瓦尔多·爱默生是我的高曾祖父。说到水壶莫莉的传奇事迹,活在祖先的阴影里并不容易。比如,我跟这个大家族中的很多成员一样,仍在爱默生投下的阴影里找寻边界:他将我拉近,又一把将我推开。尤其是他的《自力更生》,这篇散文给了美国人源源不绝的自信:“相信你自己:每颗心都和着那根弦跳动。”闭上一只眼睛,那篇经典之作是一本天才手册,是诡异的个人主义的战斗口号;再闭上另一只眼睛,那篇散文是对自恋的放纵,也是抚育子女的噩梦:“我只在乎我必须做的事,并不在乎别人怎么想。”“别人”——弗雷迪生我们的气时会这么称呼我们。“本尼,‘别人’说我们今晚不能再看电视了。”他们也是爱默生的后代,完全是另一种盲点。

总之,爱默生尾随着我而来——又是一轮化疗。我再次在森林里疾走。我反复对自己说,只是一个小点儿。巨大的眼球碾轧过小径,好像重复这几个字能让我与这个不断旋转的星球联结得更为紧密。不过,我还想起了这位伟人的另一篇散文,是我最喜欢的《圆》:“宇宙流动不息,瞬息万变。”我一直反复品读,“‘永久’只不过是个表示程度的词。”

我试着秉持这两种观点,像握在手中的两块小磁铁:他的和我的——“宇宙流动不息,瞬息万变”和“只是一个小点儿”。两种观点你推我搡,“只是一个小点儿”需要你不断付出精力将其置于可控范围内,“宇宙流动不息,瞬息万变”非常吓人,不过考虑到总有些事物是我们无法控制的,所以说得也有道理。现在这两种想法互相纠缠,终成一体。

33年前是爱默生去世100周年,5岁的我和表亲们作为他的来孙,各自捧着一个大大的花圈,站在他位于山坡上的墓地旁。记者拍下了我们的照片。我记得大花圈有多重,记得我那天不肯穿紧身衣,也记得马萨诸塞州春日刺骨的冷风吹着我光裸的双腿。“眼睛是第一个圆,眼睛所见的地平线则构成了第二个圆。”爱默生在文章开头写道。圆,就像细胞,像星球,像家庭,像清晨醒来睁开双眼时跳动在睫毛上的光点。他写道:

我们的人生以真理为师,每绕过一个圆,就又画下了一个圆;其实人生本没有尽头,每个尽头都是另一个开端;正午过后,总会迎来下一个黎明,每一个深渊深处,还有另一个深渊。

这就是那个小点儿。这就是最硬的坚果。这就是火枪穿过的弹孔。这就是你怀中的孩子所在的世界的模样。这就是茂密森林中的深潭。这就是你眼中的太阳。

忌日那天,我的母亲紧蹙眉头对我说:“你应该穿紧身衣的。”祭奠仪式结束后,我跟堂表亲们在墓地里追逐玩乐。“到这儿来。”有人轻声说,是我的表姐妹邦妮,她也5岁。她为大家找到了一处藏匿地点,我们全都躲在墓碑后。“如果有人找到我们,我们就大声笑。”她这样说道,这是我听过的最好的主意。15秀发不再有

头发脱落后,我的头上出现了一块一块的裸皮,真是丑得一塌糊涂。“受不了,对不对?”蒂塔说道,“我想得给你剪个像希妮德·奥康娜那样牛气冲天的发型。”

我坐在以往给儿子们剪头发的前廊上,约翰用他的电动剃须刀正式给我剃发:“下巴使劲儿抬高,别深呼吸,别动。”“没问题,”我说,“我有好多年没有深呼吸过了。”16空荡荡的大海

化疗的时候,护士总是找不到我的血管。这是化疗本身带来的副作用,无论它碰到什么,都会产生一种油炸的效果。卡西诺医生反对我植入人工血管,说:“在这个节骨眼上,我不希望有任何不必要的东西来干扰你的免疫系统。”“给你打针找血管,就好像在无边无垠、空荡荡的大海上钓鱼一样。”有一名护士这样说。她用高科技的静脉显像仪在我手臂上检测,而我则望着窗外出神,“身在其中,真的感觉特别落寞,很抱歉,我什么都找不到。”

治疗区外面就是屋顶露台,上面摆了几张野餐桌、躺椅,还有种满了花的大花盆。有一家人正在一包又一包地拆福乐鸡快餐。“等你找好血管,我能去那儿坐着输液吗?”我问护士,“晒着太阳应该会舒服点儿。”

癌症中心总是特别冷。医护人员会提供温暖的毯子,我一开始还觉得用不着,很快就从善如流了。待在这个地方,毯子大概是最美好的事物了吧。“不可以,”她说,“很抱歉。我们不允许病人去那里,只有家属可以去。是不是特别荒谬?”

野餐的那家人中,有个孩子正一块一块地往下掰松饼薯条,然后扔到横杆外。妈妈把孩子抱在腿上,不过她也没留心孩子在干什么。她正在急切地打电话,不时回头看一眼我们这些治疗区的病人。桌子对面是位祖母模样的老太太,每次那个孩子往横杆外扔薯条,她就随着一起微笑鼓掌。化疗时,我就失去了自己的中心,就像处在无边无垠、空荡荡的大海上。17可我需要那些药“化疗时,他们会对你做什么?”儿子上学之前,我们在床上依偎在一起时,本尼问道。每天早上约翰淋浴时,儿子们都会跑出卧室爬上我的床,跟我用力地抱一会儿。弗雷迪让我用手指在他的背上画画,然后他来辨认我画的是什么。本尼每天早上都会模仿一只小动物,我必须猜出来是什么动物。

今天早上,他一直皱着鼻子嗅来嗅去,扭着屁股吠叫。“是一只小耳廓狐。”我说。“猜对了,妈妈!”他叫道。

不要过于兴奋,因为我有内线消息。过去6天,他每天都扮演小耳廓狐。“嗯,他们就让我坐在椅子上,然后给我输液。”我一边跟他们说,一边用手指在弗雷迪的背上描绘,“也不算太糟糕。”

儿子们都不喜欢我做化疗的日子,因为在他们离家上学之前,我还跟正常人一样,可以给他们做华夫饼,为他们做很多事,但他们放学回家后,我就面色苍白、脾气暴躁,只想一个人待着。“要是我的话,就会逃跑。”弗雷迪说,“我会让本尼去拉下火警,然后趁没人注意跑出门。”“可我需要那些药。”我说道,“就像你住院时,我们希望那些药能治疗你的糖尿病。”“天哪!我老是忘记这个。”弗雷迪说。我在他的背上画了一个热气球。“是一颗心吗?那不是个心形符号,而是一颗真正的人类心脏,里面有血管伸出来?”“不是心脏,不过我更喜欢你的这个答案。”我说道,接着用指腹在他光滑的皮肤画板上“擦掉”图案。18生前预嘱

在这个更为多疑的国家,蒙田会怎么看待签订遗嘱、生前预嘱或医疗委托授权书,还有公证人、泰然自若的图章、煮好的咖啡的味道,以及众多的文件和无数份的复印件,还有董事会会议室桌子上凌乱而崭新的黑色圆珠笔?

约翰和我搭电梯到大厦的19层,他曾在这家私人律所工作过一段时间。我穿的是背心裙,不过我突然间觉得很冷,想披上毛衫御寒。我们的朋友亚当在这家律所工作,他擅长处理财产问题,经手的财产比我们的多好多个零,现在他正站在门口等候着我们。

亚当和他妻子梅丽莎跟我们是密友,我们觉得他们很适合做我们孩子的监护人。两家的孩子也都是彼此的好友。我与亚当、梅丽莎一起读了研究生,后来约翰跟亚当一起从法学院顺利毕业,两家共4个儿子,都是同一时间出生的。我们住得也很近,经常一起去度假。星期六晚上,要么在我们家做饭,要么在他们家做饭,我们抱着彼此的孩子,喂他们吃饭、教导他们,视若己出。

亚当见到我们时说:“嘿,很遗憾你们得来这里。”“如果大家都足够幸运又有头脑的话,最终都会光顾这里的。”约翰说道。

亚当的助理正在打印文件,一摞又一摞,她打印完时,我们正坐在办公椅里转来转去。“您要喝健怡可乐或其他东西吗?”她问。不过我们什么都不需要。“真的会有人在遗嘱里立一些特别疯狂的事吗?”趁他们整理文件的空当儿我问亚当,“好比把财产留给宠物犬、咖啡店的女服务生或者埋在荒岛上之类的?”“是的。”他回答,没再多说一个字。对于这座城市里的惊天秘密,亚当无所不知,但就算别人以他的性命相威胁,他也是一个字都不肯说,就算喝得酩酊大醉也是如此。

亚当和梅丽莎都学过写诗,不过我怀疑以亚当的天性他是否适合当小说家。“对于工作中遇到的那些闹剧,我也不是很喜欢。”有一次他在聚会上告诉我,“其中的恩怨、私生子、被一脚踢开的前妻,还有突然之间跳出来要继承百万美元遗产的20岁年轻人……我都会自动屏蔽。”“你疯了吗?”我说,“如果我遇到,一定会一字不落地记下来,然后当作我跟梅丽莎一整晚的谈资。最后我会利用这些秘密,写出很多很多有趣生动的畅销书,赚很多很多钱。”“对,我觉得你如果做律师,肯定很快就会失业。”他说道。

仔细浏览完文件后,亚当在我们签字之前带着我们过了一遍那些棘手的问题,这是世界上最黑暗的定量推理测验。“在你们的优先选项旁边打钩。”他说道。“我愿意接受人工水分和人工营养。我仅接受人工水分,拒绝人工营养(比如,通过置管)。我仅接受人工营养,拒绝人工水分(比如,通过置管)。我拒绝接受人工水分和人工营养。”

接下来是:“如果你倾向于‘必须’,在这里签名;如果你想选‘可以’,就在这里签名。”他很平静地说,就好像在问你是想喝葡萄酒还是啤酒。“在我丧失行为能力的情况下,我的医护人员可以保留或撤销维生措施,或必须保留或撤销维生措施。”

我看了看约翰,耸了耸肩,在“必须”旁边签了名。可以或者必须。稍后,我可以去树林里闲逛一番。我必须晚一点儿喝下午茶。

不过当然“不”,这些地方的含义完全不一样。“我们的通用语言用在别处就很浅显易懂,为什么放在合同和遗嘱里面却这么晦涩,令人不知所云呢?”蒙田如是问。

我有点儿明白了。如果蒙田思考过这个问题——网球斜穿过凉爽的清晨,我们左顾右盼想避免这样或那样的苦难——我相信他一定跟我一样有一点儿明白了。就像现在这间一尘不染的会议室,一摞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