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新安江.徽之味(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5-22 22:58: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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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赵焰

出版社:安徽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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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走新安江.徽之味

行走新安江.徽之味试读:

总序

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个性情浮躁之人,定力较弱,

喜新厌旧。自己的写作也是,虽然笔耕不辍,不过文

字却五花八门、难成系统,既涉及徽州,也涉及晚清、

民国历史;有散文、传记,也有长篇小说、中短篇小

说、中国文化随笔什么的。文字全是信马由缰,兴趣

所致,写得快活和欢乐,却没想到如何深入,更不考

虑流芳人间什么的。回头看自己的写作之路,就像一

只笨手笨脚的狗熊一路掰着玉米,掰了就咬,咬了就

扔,散了一地。写作幸运之事,是难逃时代的烙印:文明古国数

十年,相当于西方历史数百年——我们的少年,尚在

农耕时代;青年时代,千年未遇的社会转型光怪陆离;

中年之后,电子信息时代五光十色……童年时,我们

只有小人书相伴;中年后,手机在手,应有尽有。少

年时,我们赤着脚在田埂上滚着铁环;中年后,我们

在高速公路上开起了汽车。少年时,喜爱的姑娘浓眉

大眼大圆脸;中年后,美人变成了小脸尖下巴……世

界变化如此之快,除了惊奇、欣喜,就是无所适从。人生一世,各种酸甜苦辣麻缠身。写作呢,就是

一个人挤出来的茶歇,泡上一杯好茶,呷上一口,放

空自己,不去想一些烦心事。现在看来,这样的活法,

使我的内心丰富而坚强,虽然不能“治国、平天下”,

却可以“正心、诚意、修身、齐家”。我经常戏言:

哪里是勤奋,只是做不了大事,也是把别人打牌喝酒

的时间,拿去在纸上胡涂乱抹罢了。这话一半是戏谑,

一半也是大实话。世界如此精彩,风光各有人在,有

得就有失,有失就有得。不是谁都有机会成为弄潮儿

的,做不了传奇,做一个时代的观察者和记录者,或

者做一个历史深海的潜水员,都是一件很好的事情。一路前行中,也有好心人给我掌声,也为我喝彩

——写徽州,有人说我是“坐天观井”:坐中国文化

的井,去观徽州文化的天;写晚清,有人说我将历史

写作和新闻写作结合得恰到好处;写小说,有人说我

是虚实结合,以人性的视角去觉察历史人物的内

心……这都是高看我了。对这些话,我都听在耳里,

记在心里,视为鼓励。我也不知道哪对哪,只是兴之

所至,耽于梦幻罢了。写作人都是蜘蛛,吐了一辈子

丝,网住的,只是自己;也是蚕,吐出的丝,是为自

己筑一厢情愿的化蝶之梦。对于写作,常识告诉我,

目的是为了自己的内心,不是发财,也不是成名,而

是写出真正的好文字;要说真话,必须说实话——花

言巧语不是写作,自欺欺人不是写作,装腔作势不是

写作。真话不一定是真理,不过假话一定不是真理。

在这个世界上,说真话和说实话并不容易,很多人不

知道什么是真话,很多人不敢说真话。怎么办?借助

于文字,直达心灵。灵魂深处的声音,肯定是真话。自青年时代开始写作,写写停停,停停写写,不

知不觉地,就到了知天命之年,不知不觉,也写了三

十多本书了。庆幸的是,我的书一直有人在读,即使

是十几年前写的书,还有不少人在读在转。想起张潮

的一句话:少年读书,如隙中窥月;中年读书,如庭

中望月;老年读书,如台上玩月。其实写作也一样:

少年写作,充满期望;中年写作,惯性使然;老年写

作,不得不写,因为已无事可做。的确是这样,天下

没有不散的筵席,可以对话的人会越来越少。写作,

是对自己的低语,也是对世界的呓语。写作没有让我升官发财,却让我学到了很多,得

到了很多,也明白了很多。我明白最基本的道理是“我思故我在”,明白最高妙的境界是“无”。通过写

作,我不再惧怕无聊,也不再惧怕“无”。我这样说,

并不玄虚,是大实话,也是心里话。感谢安徽文艺出版社,将我一路掰下的“玉米棒

子”收集起来,出成文集。文集如家,能让流浪的文

字和书籍,像游子般回归。不管它们是流浪狗、流浪

猫也好,还是不记得路的鸽子、断了线的风筝也好,

家都会善待它们,让它们排排坐、分果果,靠在大院

的墙上晒太阳。晒着晒着,就成了葳蕤蓬勃的太阳花

了。改一句张爱玲的话:人生,其实是一袭华美的锦

袍,绣满太阳花,也爬了一些虱子。当人生的秋天来

临的时候,晒着太阳,展示锦袍,也捉着虱子,应有

一种阿Q般的美好。人活一世,本质上都得敝帚自珍,

充满自怜和自恋的乐观主义精神,否则哪里活得下去

呢?虽然文字和所有东西一样,终究是落花流水,不

过能心存想念、心存安慰,又何尝不是一件美好的事

情呢?文集又如大门关上的声音,让人心存忐忑,仿佛

身后有追兵,一路嗷嗷叫着举着刀剑砍来。面对此状,

我更得如狗熊一样奔跑,得拼命向前,拼命跑到自己

的最高点,然后像西西弗斯一样摔下来。感谢缘分,感谢相关助缘之人,为我半生的写作,

作一个总结和了断。这是一部秋天奏鸣曲,畅达之中,

有平静的惬意和欢喜。是为序。赵焰2017年3月8日

本卷序 苍白的乡愁

|一幅图|在我的印象里,外公和外婆一直端坐在老屋堂前

八仙桌的两旁,静穆无声,就像是一幅巨大立体的古

代容像。他们似乎一直是老人:外公长得白白净净的,有

着稀稀拉拉的胡须,说话慢条斯理,永远是慈眉善目

的;而外婆呢,似乎总是有倾诉不完的怨气,只要一

开口,便用一口难懂的歙县话大声地数落。平日里,

很少看到他们走出那个黑漆漆的大门,一有空闲,他

们总是喜欢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就像土地庙里的

一对菩萨。老了,也许只剩下沉默和思想了。外婆的心思是

好揣摩的,无非家庭,无非生计;而外公呢,这个十

来岁就开始“下新安”,后来又壮志未酬的“老徽

商”,对于自己的人生,会不会有着失意的懊恼?或

者,有着对宿命的怀疑?——总而言之,他们应该是

在反刍吧,人与牛一样,在很多时候,是需要反刍的。

当所有的事情都已经做完,无须再做的时候,他必定

会选择沉默和端坐,反刍岁月,内心忧伤。|一物件|20世纪70年代,外公、外婆的家已近一贫如洗了。

我小时候只见过几枚老银圆,很漂亮,沿着边猛一吹

气,侧耳聆听,便能听到风铃似的清脆响声。后来,

银圆不见了,拿去换钱了,一枚银圆,当时能换八元

人民币。我能得到的,只是一些铜板。铜板很漂亮,

上面有一些字,“光绪”“咸丰”什么的。铜板是我们

用来“打币”的:把一分、两分的人民币硬币放在青

砖上,用铜板去打,打下来的,就归自己了。铜板是

无孔的,铜钱则是有孔的。铜钱我们都瞧不上眼,在

一些角落和路边,经常会看到一些生锈的铜钱。铜钱,

就像历史的弃儿。那一年夏天,我忽然迷上了斗蟋蟀。有一天,在

老宅的旮旯里逮到了一只蟋蟀,顺手就放进了一只玻

璃瓶子。泥菩萨似的外公忽然开口,他对舅舅说:你

找几只蟋蟀罐给他,让他放蛐蛐。于是,舅舅不知从

哪个角落拖来一个脏兮兮的大木橱子,里面竟然有数

十个蟋蟀罐子!有的是陶砂制的,有的是青石刻的,

看得出,是有些岁月的了。我挑了一个最漂亮的:似

乎是用龙尾石雕刻的,比一般的蟋蟀罐要小,因为小,

根本就不能放蟋蟀,一放进去,就跳出来了。但我喜

欢这只罐子,它小巧、精致、漂亮,盖子上刻有一个

人物,身着明代官袍,线条流畅;罐底下,有着篆刻

印,大约是制作者的图章。这个蟋蟀罐至今还留在我的身边,放在我的柜子

里。前些年有一次拿出来赏玩,盖子落在地上,打碎

了,随后又用胶水粘上,算是破相了。有时候偶然瞥

到这个物件,我会突然想:当年这个蟋蟀罐到底是谁

的呢?它比外公的年纪大,甚至要比外公的外公年纪

都大。这个罐子那样精致,那样漂亮,当年的主人一

定对它爱不释手吧?但爱不释手又能怎么样呢?物还

在,人已去。两厢渺渺,物我两忘。人真苦,童年如白纸,命终复空旷。我们生而支

离破碎,只能依靠各种各样的物件来修修补补。|一本书|如果说“心想事成”的确有的话,那么我与《歙

事闲谭》这本书的结缘,还真是心想事成。2004年左右,正是我对徽州有着浓厚兴趣的时

候,我阅读了很多有关徽州的资料,发现很多资料都

出自许承尧所编撰的《歙事闲谭》,但我一直没找到

这本书。那一天,我们去了徽州,把车停在屯溪老街

边的延安路上买东西,顺便就进了旁边一个小书店,

就在书架上看到了上下两本《歙事闲谭》——这样的

感觉,不是“心想事成”,又是什么?《歙事闲谭》其实就是怀旧。怀旧的心思,除了

追溯尘封的人物和事件,还得触摸一些过去的品质:

清洁、专注、端庄、认真、静美、自然和真实。那些

不怀旧的人,总是显得肆无忌惮、无所畏惧。他们都

是没有故乡的游子,是漂泊在这个世界上的萤火虫。

在《歙事闲谭·自序》中,许承尧这样阐述他编撰的

初衷:“垂老观书,苦难记忆,因消闲披吾县载籍,

偶事副墨,以备遗忘。”他所说的“以备遗忘”,不

是针对个人,更像是对未来。也因此,这本书更像是

回忆,是一个老人对前世徽州的回忆和总结。眼中有

大美者,内心必有敬畏和惜缘。许承尧是老徽州最后的“三昧真火”。当老徽州

注定逝去,新的世界携着锋利、快速和浮躁扑面而来

的时候,也许,最佳的选择,就是躲进书斋,用一种

温润的回忆来消解这个世界的寒冷。回忆,是怀念,是留存,更是确立一种根基。许

承尧的用意,我想就在于此。|一段话|现在回忆某些久远的事件和场景,我会不由自主

地眩晕,像跌入空蒙,飘荡于云雾之中——从2000

年开始,我陆续写了一些有关徽州的书,比如2004

年的《思想徽州》、2006年的《千年徽州梦》、

2007年的《

行走新安江

》以及穿插其间所写的《发

现徽州建筑》(与张扬合作);然后,又因为喜欢徽

州老照片的缘故,在2010年写作了《老徽州》。写这

些书的初衷,是想以自己自以为是的思想,撞击一下

徽州,然后去触摸徽州文化的内里。这样的感觉,就

像一个妄自尊大的年轻人,以吃奶的气力,试图晃动

千年古寺边上硕大古老的银杏树——然后喘着粗气,

听头顶上叶子窸窣的响声——值得庆幸的是,这些书

出版之后,大约是切合现代人的阅读口味和思维方式

吧,不时地会听到一些肯定,引发一些共鸣。有点小

得意的同时,也会让我诚惶诚恐、羞赧生怯。感谢安徽文艺出版社,是他们给这一套书穿上了

新装。沉静的包装风格,对于文字和思想来说,是一

个非常好的结局;尤其是对于我淡淡的乡愁来说,这

是一种很好的“小团圆”。徽州就是一个人、一幅图、一物件、一本书、一

杯茶、一朵花……当安静地看,用心地品,用思想去

解剖,用体温去摩挲,用禅意去赏玩,当所有的一切

都不可避免地商业化,带着他们的人、事以及心思时,

一个人,如果能独守空灵,借助于某种神明,用内在

的纽带试图去连接那一片安谧的气场,就该是一种幸

事吧?这样的感觉,与其说是思念的流露,不如说是

乡愁的排遣。一种坠落于时空变幻中复杂情感的宣泄。徽州从未消逝,它只是和流逝的时光在一起。行走新安江

序曲

一条大河是有灵魂的。

有很多次,我站在新安江边,端详着眼前的流水,安安静静地聆听她的倾诉。她的声音从来都不是简单枯燥的,相反,她复杂、雄浑,同时又纤细入微,像音乐一样隽永深邃。我更愿意把这样的河流当作一部伟大的交响曲,而这样的交响曲,与时间长河一样,是拥有生命的。在皖南,新安江无与伦比。无与伦比是指她对于这块土地的影响力:她可以说是一条女性的河,也可以说是一条男性的河。说她是女性,是指她养育了徽州,她给徽州以哺育,给徽州以宽容、博大、细腻、温柔等品质,她是徽州的母亲河;而从另外一重意义来说,她又是男性的河,她同样给徽州以财富、勇敢、无畏、智慧等许许多多东西。她始终以她的活力服务于人类,也服务于徽州,似乎从诞生的那一天起,就与徽州有着永世情缘。

新安江是徽州的血脉。对于徽州来说,她的成长史,也就是新安江自身的成长史。我们还可以把新安江称作是徽州文明的月亮河。说月亮河的意义在于,这一条河流赋予了徽州潜质,也给予了徽州很多观照。她所具有的,是月色般干净而明亮的神性。这样的情景就如夏夜里的月色,静谧、通明,更显诗情画意。新安江不仅对徽州的自然和文化有巨大的影响,同时可以说,这条秀美异常的河流也赋予了徽州人文的意义。假如没有新安江,这块土地会呆板很多。新安江使得徽州有了灵魂,也有了无限的内容。

新安江同样给予徽州归宿感。时间是一条河流,同样,河流也具有时间的性质。这样的归宿感,在某种程度上,与生命的本源、时间一脉相通。从绝对意义上说,时间从未流向我们,我们总是逆流而上。现在只是未来转变或溶解为过去的那一刻。从时间的意义上说,从来没有现在,现在转瞬即逝。当然,这样的时空概念,听起来未免有点形而上,但我们总是躲避不了这样的人生命题。赫拉克利特说:“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这句话一直有很多解释。这些解释,都是有关时间、静止或者存在的。但不可否认的一点就是,人类总是与河流有着一种亲近感,一条真正的河流,是会导引人们回到快乐老家的。

正是因为这种本质上的潜在意识,很小的时候,当我第一眼看到新安江时,我就感受到这条河流的亲切。十几年前,我还是一个懵懂少年,曾经有一段时间,我就在新安江边的屯溪工作。有一年春天,我曾经沿着新安江溯源而上,往率水方向,一个人骑车行走,一直骑到山附近。新安江两岸一派美景,近山滴翠,远山如黛,蜂飞蝶舞,鸟语花香。我一路走一路看,我的身边是静谧而温柔的春水,而更远一点,山坳密密的树林边,掩映着白墙黛瓦。这样一幅清新美丽的自然风景,就随意地散落在我的身前左右,天地之中,一派明媚春光。

我当时看得如痴如醉。当然,对于年轻的我来说,除了如诗如画的感慨之外,对于世界,思想尚不具有穿透力。我只是单纯地欣赏新安江两岸的美景。那时的新安江整洁而干净,不像现在,在美景中总掺杂着随处可见的垃圾,就如同人的皮肤上不时呈现出一个又一个癣斑。在这次行走新安江的过程中,我最切身的感受就是,对于当代农村来说,大量的垃圾污染已成为一个迫在眉睫的问题,虽然我一直不太愿意提及这样的事情,但我回避不了。我不得不说,我们的河流正遭受着前所未有的污染,我们的血管正在遭受一场癌变,无论如何,我们都必须想想办法开始一场脚踏实地的拯救运动了。

新安江流域几乎覆盖了整个徽州。从地貌上说,徽州是一个大盆地,它四面环山,北面是黄山山脉,南面是大彰山山脉,东面是天目山山脉。这样的地形、地貌,使得徽州在水系上形成了一个很奇怪的现象,那就是,“一府六县”几乎所有的水系,都流向新安江,然后流入浙江境内,最后归于东海。这样的现象,真的是“肥水不流外人田”。正因为如此,也就形成了徽州在自然和文化意义上的相对完整,无论从哪方面来说,它都是一个整体,具有相对独立的意义。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河流又如同人一样。从嗷嗷待哺到独立行走,直至长大成人,在不同时期、不同的地方,会有一些不同的称谓,比如说乳名、小名、学名、大名,甚至某种笔名和职务,等等。新安江同样如此。当她发源于休宁与婺源交界处的六股尖时,她有一个乳名,叫冯源,那是因为源头的位置在休宁县冯村乡境内;然后,在此之下,她被称为大源河;再然后,它又叫作率水。在屯溪,横江流入了率水。横江,同样也是新安江上游一条重要的支流;从屯溪的率口往下,一直到浦口,这段河流称为渐江。在浦口,渐江与练江交汇。练江是新安江最重要的二级支流,在练江这一段当中,有几条重要的三级支流汇入,她们分别是丰乐河、富资水、扬之水。练江在浦口与渐江交汇后,往下,河流就称为新安江了。新安江一直往下流,在歙县的深渡,新安江注入千岛湖,也就是新安江水库,然后,跌出大坝到达浙江境内,先是叫作桐江、富春江,到了杭州闻家堰,这条河流又改叫钱塘江。在激起一片钱塘潮之后,这条长达千里的河流,最后浩浩荡荡地汇入东海。

应该说,新安江,乃至在此之下的桐江、富春江、钱塘江,对于皖南、浙江乃至东南沿海地区的影响是巨大的,就如长江对于中国腹部地区的影响一样。在我看来,新安江最重要的是她有着一种广泛意义上的文化作用,新安江所具有的,是一种开放的意义。因为她一直奔腾到海,在她的流域中,可以感受到那种清新的海洋之风,她使得整个皖南和浙西地区变得开放,也变得灵动。由于新安江川流不息,那种由新安江所带来的清新之风,以及文明的积淀,才使得两岸广大地区慢慢地蜕去了山野的莽荒之气,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风格,也形成了人与天、人与地、人与人相对和谐的局面。

新安江是一条在徽州人生命中流淌的河流,也是令徽州人魂牵梦绕的河流。对于这条横贯徽州的河流,几乎每一个徽州人都有着深深的情结。我们在休宁探访时,见到了85岁的休宁师范进修学校的退休教师金家琪先生。金家琪先生在退休前一直教授地理,编撰过有关徽州地理的教科书。他写得一手好文章,对徽州文化异常熟悉;同时,他还刻有一手漂亮的版画,20世纪60年代他就是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对于金家琪老先生来说,新安江一直是他人生中一个色彩斑斓的梦,他一生中一个重要的心愿就是自己带着帐篷徒步新安江进行考察,考察新安江的水利情况、地理情况、人文情况,甚至包括动植物情况。20世纪80年代,退休之后的金家琪先生终于有时间着手这项工作了,他买了帐篷,也购买了详细的地图,准备跟儿子一道走进新安江的源头。但因为金家琪先生想买两支猎枪一事受阻,于是整个计划搁浅。现在想起来,金家琪也觉得很后悔,但毕竟,他也没有办法。如果没有猎枪,是不可能进入深山的,当时的新安江源头是野兽出没的地方。金家琪的心愿,实际上也是每个徽州人的心愿,因为在每个徽州人的心中,都知道新安江的地位,也知道自己与这条河流的血脉联系。

从本质上来说,新安江流域的徽州一直建立在一种罕见的自然美与社会美的交汇之上。她在漫长的历史阶段一直持有一种敏感而积极的态度,并且因汲取自然美和社会美而改变了很多。在数千年的历史进程中,徽州可以说是一点一滴地逐渐形成,从淳朴到恬静,由原始到富庶,从华彩到淡雅。徽州的变化,可以说是时间的积累和沉淀,它不仅仅是经济上的,也是历史文化和人文意义上的。如果把徽州已有的历史分为幼年、壮年和老年的话,那么在徽州的幼年时期,她一直处于淳朴的农耕状态,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遍享生命的真谛。而在她的壮年时期,意义开始进入社会生活,一方面,人们由创造开始沐浴文化的光华;另一方面,财富和道德一起,开始进入并且囤积,人们利用财富和道德,也受制于财富和道德。而她的晚年,当现代化慢慢走近之后,农耕社会的徽州开始破落,破落得如悬挂在天宇上的一弯残月,冷清、孤独,一直缅怀着昔日的时光。在她面前车轮滚滚,而她却一直无奈,无奈地观看着日出日落、花开花谢。在这样的状态中,徽州自始至终都有着混沌初醒的成分,当徽州努力从历史中睁开双眼的时候,虽然眼前一片阳光灿烂,但在枕边,依稀留下的,却是呓语旧梦的水渍。

正因为如此,我们在这个春天里所进行的沿着新安江的探访和行走,不是为了讲述一个旅行故事,也不是为了复述历史。我们不是沿着河流单纯地行走,而是跟随河水在进行一次时间的旅行。这样的行走,它最主要的对象是人,是自然,是文明,以及人的欲望和追求。自然美不是我们的侧重点,我们的侧重点是寻找自然与文化之间、现实与历史之间,甚至虚与实之间若有若无的联系。这样的行走是有意义的——与笔端相比,更看重脚步;与文章相比,更关注生命;与现象相比,更关注本质。我们的目的是更全面、更深入地接近徽州——从总体上来说,徽州可以说是一个复杂无比的结合体:没有自然徽州,就没有烟火徽州;没有烟火徽州,就没有文化徽州;没有文化徽州,就不可能有历史徽州;没有历史徽州,就不会有思想徽州……而这些,都是与新安江紧紧地联系在一起。

是新安江水在牵引着我们,让我们踏上一条文化之旅和精神之旅。这是我们在这个春天里的一次远行,尽管这个季节一直具有某种诱惑力和欺骗性,但还是有很多的真实展示在我们面前,我们会因此有很多感悟喷薄欲出。

让我们从新安江的第一滴水开始寻找,寻找徽州无所不在的暗藏,同时也开始某种意义上的真正远行。我们不是过去的信徒,不是时间的奴隶。我更愿意在这样的春天——新安江两岸黄花肆虐,让我书生的青衫在扑面而来的历史与现实之风中旗帜一样飞扬。

而这样的行走,更像是一次对徽州自然、文化与历史的朝圣和探源。

第一乐章 率水:高山流水

源头大美

一条美丽的河流总是有一个诗意的开头。

六股尖,地处休宁县冯村乡,海拔1629.8米,北纬29.34°,东经117.45°。

山影远远的,虽只是天际边的一抹黛色,却一直呈龙马奔腾状,极富气势和动感。在山影的最高处,隐约可见一山峰,巍峨耸立,那就是六股尖,是新安江的源头。

考证出六股尖是新安江的源头,也只是近年的事。实际上关于新安江的源头,在很长时间里一直有争论。宋朝时罗愿的《新安志》是这样记载的:“《汉志》渐江水出黟县东南入海,今岭属婺源,而溪属休宁,古皆属黟。”这似乎说得比较清楚了。但同时,也有另一种观点,说新安江的源头来自绩溪登源河。杨万里当年曾有一首诗,题目就叫《新安江水自绩溪发源》,全诗如下:金陵江水只咸腥,敢望新安江水清。皱底玻璃还解动,莹然醽醁却消酲。泉从山骨无泥气,玉漱花汀作佩声。水记茶经都未识,谪仙句里万年名。

杨万里毕竟是诗人,他的有关新安江的起源来自绩溪的观点想必是道听途说。《明史·地理志·杭州府》、《山海经》、明弘治《休宁县·山川志》都认可了罗愿的说法,都认为新安江的源头在古黟境内,也就是现在的休宁县。到了20世纪40年代,有人曾经对史载的新安江源头提出质疑,当时的浙江省水利勘探队推论出钱塘江的正源在衢江,而源头在开化的莲花尖。在此之后,又得出兰江是新安江的正源,源头在休宁县龙田乡的青芝埭。一时间,新安江源头之说变得扑朔迷离。

直到20世纪80年代,浙江省组织了一支科考队,对新安江进行了深入的实地考察,在此基础上经过反复论证,终于在1986年1月3日的《人民日报》上一锤定音:“钱塘江的正源在哪里?钱塘江的长度是多少?浙江省科协等单位发起的由十四名科技工作者组成的钱塘江河源河口考察队,1983年和1985年曾为此进行了两次专门考察,考察确定,钱塘江正源是新安江,源头位于安徽省休宁县海拔1600多米的怀玉山主峰六股尖。入海口位置是浙江省海盐县的澉浦至对岸余姚市的西三闸一线,全长605公里。”一场旷日持久的源头论战从此画上了句号。“河源为远”,一直是地理上的约定俗成。寻找河流的源头,当然得沿河流溯源而上,一直追寻到最初那一脉细小的流水。这样的事情,深入地想来,还真有点形而上的意味——那是因为最初的源头一直捉摸不定,第一汪水,甚至第一滴水,就如第一线光芒,是无处不在而又无法辨明的。水的意义,包括源头的意义也是如此,新安江的第一滴水,在绝对意义上说,是具有理念意义的,当第一滴水从云彩中缥缥缈缈地落下,或者从土地中渗出时,河流的灵魂,就已经依附于其中了;然后,便有了第二滴、第三滴、第四滴……它们又很快积蓄成一汪水,水满则溢,便有了涓涓的溪流……这样的意义,就如同“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哲学意义一样,也如同这个世界数字的意义,从0到1,到2,一直到+∞,实际上是一种“无中生有”的过程,0是无,然后是1,是2,是3……这都是“有”,而最后,是∞,∞又是什么呢?同样是“无”。“无”是“有”的开端,同样也是“有”的结束。就如同那第一滴水,当河流产生的时候,第一滴水就已经消失了;而河流最终流向大海,同样也是消失,消失于巨大的“无”之中。

现在,我们来到位于皖赣边界的玉龙山脉脚下。山脉宛若一条巨龙,绵延数十公里,它是赣东北的怀玉山脉向西北方向的延伸。所有的崇山峻岭都像一个独立而古老的王国,它的存在,完全可以让山下的人类社会相形见绌。从地质上来说,这一带的地层岩特别古老,它是世界上最古老的浅变质岩,地质上属于千枚岩类和板岩类,年龄在10亿年以上。这样的数字听起来让人心惊肉跳。

在这个古老的王国中,一直生活着各种各样的动物,它们是这个世界上最活跃的一群。飞禽是最丰富多彩的。翻开那些鸟的辞典,就会发现,似乎只要是辞典中列出的,这座山上就有它们的影子,它们是猫头鹰、鹞鹰、画眉、八哥、黄莺、山树莺、银鸡、锦鸡、红鹁、乡眼鸡、竹鸡、白鹭、池鹭、夜鹭、棕嗓眉、绿翅鸭、花脸鸭、鸢、山斑鸠、大杜鹃、小杜鹃、四声杜鹃、鸺鹃、翠鸟、长耳鹗、白颈长尾雉、秃鹫、锦江鸡、白头鸭、火鸠、八音鸟、喜鹊、鹌鹑、金腰燕、大雁、啄木鸟、小云雀、黄鹂、乌鸦、灰椋鸟、雀鹰、文鸟、蓝翡翠、大山雀、红头山雀、一枝花、环颈雉等等。它们的种类多么丰富啊,正因为丰富,所以整座山峦会变得特别有诗意,仿佛整座山峦就是一个百宝箱似的,只要一打开,就有七彩斑斓扑面而来。

飞禽,是这座山峦华美的诗句;而走兽,更像是森林的孩子。即使它们拥有庞大的身躯,它们同样也是孩子。在自然界,只有走兽的心思最为单纯,它们的眼神如清澈见底的泉水。走兽们一直是这个世界的经历者,在不断的轮回中,它们明白了很多真谛。它们不贪婪,也不复杂,它们具有真性情,从不装腔作势。它们一直是平等的,一只松鼠与一头豹子之间,往往可以平等对话;它们和睦地生活在一起,虽然时有悲剧发生,但总体而言,并没有太多的冲突和恐怖。在它们中间,是不存在着身份地位的,也不存在着种族差异。无论是黑麂、猕猴、毛面短尾猴、苏门羚、小灵猫、云豹、金钱豹、獐、毛冠鹿、娃娃鱼、豹猫、刺猬,还是水獭、石獾、狐狸、黄鼬、豺狗、九江狸、貉子、红春豹等,它们都有着各自的天地,也有着各自的活动习性。它们全都单纯透明地生活着。比较来讲,阴险一点的,是大蟾蜍、蝾螈、蓝尾石龙子、虎纹蛙、五步龙、蝮蛇、金环蛇、银环蛇、赤练蛇、黄肚蛇、土公蛇、竹叶青蛇、王锦蛇、虎斑游蛇、金钱龟等,但它们也只是外表丑陋,至于具体的心思和行为,也狡猾诡异不到哪儿去。它们的内心,跟这个王国所有的居民一样,都是一目了然的。

相比较而言,那些常年生长在崇山峻岭中的树木,倒像是六股尖真正的主人,因为它们的生命更长,经历也最多。它们的心最静,那是因为它们的欲望最少,它们一直静静地生长,静静地观看,静静地思考。它们想的、看的,似乎比谁都多,但它们一直缄默不语。尤其是那些大山深处的千年古树,更像是这个庞大家族中的智慧老人,只有它们,才能控制得住局面,使得所有的关系趋于平衡与和谐。走兽飞禽们当然是聪明的,但跟这些树木相比,它们往往只有自甘渺小的份儿。

当然,这些树木似乎也是不一样的,它们也有着不同的姓氏,有着不同的家族和不同的出身,它们就如同人一样,繁衍、迁居、聚集、生长。在这些树当中,红豆杉、黄杉、银杏、香榧、皂荚们的存活时间都在千年以上,它们都可以说是这座山的活化石。它们分别都揣着一本厚厚的谱牒,记录着这座山的历史。

冒着雨,我们一直沿着新安江流水的方向跋涉而上。能够来到这样的地方,是我们的机缘,也是我们的幸运。是新安江,让我们与这座山峦拥抱。几乎没有道路,我们在两边一人多高的茅草中穿行,我们顺着小溪一路攀缘而上,终于接近六股尖的新安江之源了。黄河之水天上来,那指的是黄河发源于高原,水从高原之上倾泻而下。同样,新安江水也可以说是天上来。还没有接近源头,我们就听到了哗哗的水声,从茅草的缝隙中,我们看到一道高达十几丈的瀑布倾泻而下,清澈的泉水从崖头跃落,似一匹银色的绸缎,悬挂在山间——那就是新安江之源“龙井潭”了。

那真是一道神奇无比的瀑布,也是一个神奇无比的深水潭。水清澈无比,像音乐般透明,又似孩童瞳仁般晶亮。在潭中,反射着四周青山,蓝天白云全都显现在深潭之中。潭的四周,清雅幽静,一片绿色。雨下得越来越大,我们只好躲在潭边一棵老树下。这棵树看起来也很奇特,它的树干硕大,树枝茂盛,正好遮蔽我们。我们看看潭,又看看头顶上的树,但遗憾的是我们孤陋寡闻,无法判断它究竟是什么树种。这样的源头模样是适合新安江的,一条中国最漂亮的河流,当然应该有一个漂亮的源头。在这样的地方,天高云淡,峰峦拔地而起,山中长满了杉树和毛竹,一片翠绿……第一滴水是无法寻得的,它有可能是从泥土里渗出的,也可能是天上落下的雨水……反正,在这样的地方,新安江诞生了,它从某一株古树之下,从某一丛植物之下,缓缓而轻盈地诞生了……一个生命就具有了意义,而她自诞生的一刹那起,就情不自禁地大声歌唱,如同一个婴儿降临在人间一样……

新安江的源头,实际上就是一个关于水滴的故事。那么多的水滴,由于机缘,凝聚在一起,凝聚成一个新的生命。于是,一条江形成了。在六股尖,在玉龙山脉,在徽州,在皖南,在群山耸立中……新安江奔腾而下,然后,迤逦而行……

右龙

若是真有龙的话,那么,山脉就是龙形,如龙蛇般穿行游走。也因此,众多的山脊总被形容为龙脉。如果山峦之下有村庄,那么村庄便像是龙脉下结成的果子,或者干脆就像龙脉所产下的蛋。在看完六股尖的新安江源头之后,我们来到了六股尖附近的五股尖山。这座山同样也是新安江的发源地之一,那些看得见或看不见的诸多小溪,就是悄悄地从森林中流出,在某一个暗处汇入了河流。在五股尖,我们同样看到一条高悬的瀑布倾泻而下,在瀑布之下,是一脉说不出名字的小溪,而在小溪的旁边,是被誉为“黄山第一村”的右龙村。

右龙是相对左龙而称的,在五股尖山的另一边,就是左龙村。从山巅之上远远望去,只见右龙村安安静静地坐落在山坳之中,像一个精致而漂亮的盆景。尤其漂亮的是村庄附近的古树——我们进村的时候,在离村口大约有1里路的地方,竟然看到一丛古树,那是16株平均年龄达120岁的马尾松,高大挺拔,巍然矗立,形成一方风景,就像是右龙村漂亮的封面。

不仅仅是马尾松,村前村后随处可见很多树干粗壮的香榧树,树枝如冠,高大雄伟。山里的老树都是携有仙气的,一不留神,她们就会呼风唤雨。的确是这样,她们就像是村落的守护神,与村庄一道长大,忠实地看护着村落。在离村口数百米的小溪边,有一个看起来既像是土地庙又像是凉亭的建筑,它建在一棵几百年的老香榧树下,香榧树枝叶茂盛,几乎将那小小的庙宇严严实实地罩住。当地人介绍说,那个庙是为老树进香的,据说有一年夏天山洪暴发,冲走了村中的一个小孩。是这棵老树,伸出了自己粗大的胳膊,将那小孩捞上枝头,小孩安然无恙。在此之后,当地人就自发地祭奠这棵老树了。

在右龙村周围,一共长有数百棵香榧树,这些香榧树的树龄一般都在几百年以上。漫山遍野以及村前屋后古老的香榧树,成了右龙的一道风景,远远地看过去,云笼雾绕,花团锦簇。香榧树不仅好看,而且还能结出美味的山果。与其他树不一样的是,香榧一年四季都可以结果,它没有固定的时间限制,开花也没有定时。这样的习性,就更显其神秘了。

快到村口时,看到一棵据说有上千年历史的老榧树,树下立有一块碑,上面写着“孤坟总祭”,想必,这是祭奠那些魑魅魍魉的地方吧。值得一提的是,这棵树长得真是奇怪,它不能说是一棵老榧树,它是好几棵树纠缠在一起生长的,其中老榧树的树枝最为粗壮,紧挨着的,是一棵香樟树,还有,我没看出来,应该是一棵桂花树吧。这样三树合一,真是非常稀罕,想必,这就是树神吧。当地人立碑于这三棵树下,大约就是想让老树显灵,保护和安抚那些孤魂野鬼。这样的举动,还真有点“人文关怀”的意味,毕竟,天地鬼神,都应该敬重,也需要畏惧。自然界暗藏很多力量,比人力强大得多,也伟岸得多。城市是人的天下,而在大山深处,在一切远离人迹的地方,却是树的天下,动物的天下,鬼魅的天下。

右龙现在还是有机茶的生产园地。村前村后,到处都是绿油油的茶园。我们走在茶园边的小径上,虽然阳光灿烂,却不时飘下来一丝丝细小的雨,那是真正的太阳雨。这一带明显有着高山气候的特征,以这样的自然条件和清新干净的程度,当然可以生产出品质优良的茶叶。右龙的茶叶自古以来就非常有名,当地人在采摘完茶叶之后,一般都挑到附近的江西浮梁去卖,然后由浮梁转道卖到全国各地。浮梁也算是一个很有名的地方了,白居易当年在那首著名的《琵琶行》当中就写道:“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这样的商人,极可能就是当年的徽商,做茶叶生意的。因为做茶叶生意,倒让琵琶女千古留名。右龙至今还留有很多当年的石板路,这些蜿蜒曲折的石板路,就是“徽商故道”。在与江西交界处,还遗有一块石碑,上面刻有“吴楚分界”四个大字,也就是说,当年徽州这边归于“吴”,属于古时的南直隶省;而那边的江西境内,则是楚地了。

地处深山的右龙同样也是一个千年古村,村中还遗留一些古建筑。我们从村子穿过的时候,正是中午。在村中一座旧木桥上,一大堆人在那里晒太阳,彼此用外乡人听不懂的土话聊着天,有时候快乐地大笑。在桥下,仍是涓涓的溪流,对于人们的笑声,溪水仿佛也受到感染,它们欢畅地向前奔走。这是新安江的另外一条小溪,它向山下流去,最终也是流到新安江里。

流口

溪水从龙井潭瀑布潺潺而下,在途中,汇入多股山泉。在向北流淌约10公里后,到达冯村。冯村原本是一个乡镇,现在并乡之后,只是一个行政村了。在这里,从六股尖流下的溪水终于有了一个大号,叫冯源。有了大号之后,河流算是正式登堂入室。冯源继续往下流,溪水的两岸,是高耸入云的山峦,山上种满毛竹。虽是初春,山峦却一片透青,一点杂色都没有,只有一些野樱桃花迫不及待地绽放。这些野樱桃花开得真早啊,我们去六股尖的时候还在过年,但它们已经憋不住了,在熬过一个不算漫长的冬季之后,一嗅到点暖意,便迫不及待地挺身而出了。它们零星地开在溪水边,就像溪水边亮着的路灯一样。而溪水因为这些漂亮的野樱桃花,变得更妖娆。她又有了一个新的名字,叫大源河。大源河在挨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寂寞之后,进入了休宁山区比较著名的一个乡镇——流口。

流口因位于大源河、小源河的交汇处而得名,所以地名又叫双溪。大源河是由六股尖流下的,小源河则发源于其他山峦。流口在历史上一直是个风水宝地,两条河流夹汇于此,在河流的交汇处,人们定居下来,就形成了村落。从现在来看,流口最有特点的,是大源河正对的那座山,这座山虽不高,但丛林密布,郁郁葱葱,与周围的山峦形成强烈对比。当地人告诉我们,这座山因正对河流和村庄,在风水上叫作朝山,朝山上的一草一木都是不能轻易去碰的。所以一直以来,当地村民从未砍伐过这座山上的树木。风水意识在徽州一直有着传统,在婺源的汪口,我就曾见到几乎与这一模一样的朝山,生长着原始森林,很多老树的树冠都长成了球状。

流口镇在古代一直是新安江源头处的一个交通要塞。两条清澈的河水将古镇轻轻挽住,整个村落细长宛如弯月。当年,流口镇算是休宁西部较为繁荣的地方了,一直到现在,流口仍遗有一条不错的老街,一色的青石板横铺,两边都是店铺。人徜徉其中,更觉安静幽深。老街临河而建,在河边,还遗留一些旧埠头,当年流口一带的人,就是在这样的埠头乘船而下,去休宁、徽州府歙县,甚至下新安去杭州。现在这些古码头已纯粹成为村妇们洗衣的地方,虽然是正月,因为天热,仍有女子裸露着双脚站在不深的水里浣衣,远远看去,就如立在水面上的水鸟一样。

农耕社会人们选择居住环境的标准,一般都是在有河流的偏远地带,临水而栖,可以在两旁开垦土地,依托河流进行灌溉。这样的地方也比较安全,可退可进——退,可以退居到更深的山林中去;进,则可以顺河流而下进入集市。现在流口镇里的人大都姓李,据说是唐太宗李世民的后代,在晚唐时逃至这一带的。徽州由婺源生发的“明经胡”原先也是姓李,晚唐时朱温兵变,婺源人胡三抱着李姓太子逃难而来,所以李姓太子的后人就一直姓胡了。至于流口的李姓,是逃难而来,还是隐居而来,倒没有确定的答案。在流口老街,一直陪同我们的休宁县地方志主任汪顺生带我们来到当地居民李增社的家,在李增社家,我们看到了他精心留存的族谱。族谱上写明的是,流口李氏是唐太宗李世民后辈的一支。我不知道李氏家族来流口的具体原因,但分析起来,不外乎被动逃难或主动隐居。李氏家族来此隐居的可能性也是有的,皇亲国戚们在享尽荣华富贵、阅尽千帆之后,可能更珍惜的,是短暂的生命。当然,也不排除另一种可能,那就是表现在中国民间谱牒中的普遍的“归顺”现象——普通百姓在修谱时往往尽量将家族的身世向达官贵人脉系上靠,这种“攀龙附凤”的现象使得中国很多族谱如一本厚厚的浪漫主义小说,几乎每个家族都诞生过显赫的人物,也都有值得炫耀的出身——姓赵的必是赵匡胤的后代,姓李的必是李世民的后辈,姓孔的都是孔子的世孙……似乎从没有一本纯粹的穷人家谱。这样的族谱,在某种程度上并不是客观的脉络,更像是榜样的训诫——是借助历史的荣光,对后人鞭策的工具。

现在看起来,流口虽然风景不错,但很明显,已不是古代那个无限优美的地方了。当年的流口曾有着自己的“八景”,它们分别是“群峰拱翠”“二水环青”“书屋槐荫”“方塘云影”“椿堂日永”“竹径清风”“野碓春云”“扁舟横流”。这样的命名,可以看作是流口人对自己居住村落的热爱和炫耀。在徽州任何一个村落,都有着“八景”或者“十景”什么的。可惜的是,很多年过去,当年的很多景观,已经物是人非,甚至,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个世界一直按照一种悖论的方式运转着,在人们变得越来越富足的同时,一些美好的东西总是无可奈何地消失。桃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间。

率水依旧缓缓离开流口,她的姿态,更像是时间之河在流淌。由于地势的原因,她急促地向西北方向流去,进入祁门县境内。然后,她开始了数十公里的“九曲十八弯”。这段流域,山势陡峭,河谷窄深,流水急浅,迂回萦绕。在这样的起伏中,浪花像击鼓似的前行。在此之后,率水穿行在大山深处,两岸幽邃静逸,兽声鸟声掺杂。河水在这样人烟稀少的地方跌宕起伏,就如同人类的梦想在黑暗中熠熠生辉。

溪口

率水在经过很长一段曲曲折折的峡谷后,到了冰潭,豁然开朗,河面变宽,水流也平静了很多。到了溪口,又有沂源河从西南面流了过来,两条河合而为一,又向东边流过去。溪口沿着沂源河边,是一排老房子,它们就像一群老者,现出一副惊讶的神情。在水边,仍有许多昔日的码头,在码头旁,当年还建有盐站,用来贮藏从杭州运来的盐。溪口也有老街,但只是窄窄的一条,很多老屋都破烂不堪了。

溪口值得一看的,是现在乡政府马路对面的关帝庙。关帝庙又叫红庙,因为它的外表被涂成红色。据说在徽州,像这样规模的关帝庙,仅存这一座。徽州一直重文轻武,在民间,很少有朝拜关帝庙的传统,但在这里,似乎是一个例外。我疑心最初建在这里的,是汪公庙,是纪念徽州土地神汪华的,而到了明代之后,由于话本的出现,《三国演义》风行,于是摇身一变为关帝庙。在徽州“八大姓”当中,汪姓的历史是比较长的,在徽州存在了近两千年。当然,这样的想法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山区的天气果然多变,我们到溪口的时候还是大晴天,但一阵风吹过来,说下雨就下雨了。我们顶着风雨进了关帝庙,只见两个老者在庙中呷酒吃菜,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在他们脚下,一只肥大的黄狸猫伏在那里,威风而懒散,连正眼也不瞧我们一下。猫总比狗有贵族气,它往往漫不经心,像一个幽魂一样,不像狗,总是神情专注,轻灵不起来。老人一边呷着酒一边告诉我们,这庙在“文革”时之所以幸免于难,是因为它当时是生产队的仓库;旁边那个古老的凉亭,因为可供社员们憩息,并将“关帝亭”改为了“立新亭”,所以得以幸免。“文革”真是一个荒诞的时代,那些别有用心的人总想着割裂历史,但历史哪里能割裂得了呢?想强行割裂,就变成破坏和糟蹋。现在,漂亮的古木亭和关帝庙同时屹立在空旷的乡野中,优雅而富有诗意。在它们的旁边,还有十来株大树,在风雨中,透着春意。有老树作为陪衬,这个地方便显得灵秀深厚了。

徽州的村落一直有着农耕社会的诸多特点,村民们大都崇旧、尊老、厚土、重迁、保守、拒创新。在任何一个村落,都残留着一些“遗老遗少”,他们对自己的过去如数家珍,津津乐道,引经据典。在溪口,同样也是如此。最让溪口人骄傲的人物,就是乾隆年间的吏部尚书汪由敦。汪由敦的墓,就坐落在村落边一个小山坡上,墓地很大,坟墓背倚峰峦,两侧低山环抱,墓两边各有三个石人石马。古旧的墓碑就像一张面孔,一动不动地俯瞰着不远处的流水。离坟墓不远,在马路的对面,还有汪由敦墓前的华表柱。公路建成之前,这对青石华表与汪由敦墓是一个整体,后来公路穿胸而过,把华表和墓园分开了。

汪由敦算是休宁籍一个名头很响的朝廷重臣了。他生于康熙年间,死于乾隆年间。汪由敦的父亲是个徽商,一直在外做生意。汪由敦出生在江苏常州,到10岁时,父亲才带着他第一次回到溪口,也就是这次回家,给汪由敦留下了深刻印象。汪由敦在30岁左右曾经写过好几首《双溪绝句》,抒发自己对家乡的感情,有一首是这样的:“大连小连水淙淙,杭埠春流拥客艘。滩外有滩三百流,送春直到富春江。”在这首诗中,汪由敦把溪口跟杭州联系起来了,长长的流水是一条线,两头,都是他的家。汪由敦少年时一直在杭州读书,据说聪慧无比,过目不忘。雍正元年,汪由敦被推荐为《明史》编修,同一年,他参加了顺天府的乡试,考中举人。第二年,汪由敦在京参加会试,考中了第二甲的第一名进士,赢取了传胪名号,被授翰林院庶吉士。那一年,汪由敦才32岁。志得意满时,汪由敦的父亲突然病故,由于汪由敦一直忙于编《明史》,没来得及赶回参加父亲的葬礼。三年后,汪由敦由于编纂《明史》有功,学识卓越,被授予大学士。在此之后,汪由敦一帆风顺,历任工部、刑部尚书;于乾隆十一年兼署都察院左都御史,随即在军机处行走。

汪由敦官居二品,这算是一个很大的官了,一个汉族人,在当时居于这样的高位,实属不易。汪由敦是一个什么性格的人呢?我查了一些资料,大致把汪由敦的性格弄清楚了——这是一个标准的朝廷大臣,谦让恭敬,记忆力惊人。虽云“伴君如伴虎”,汪由敦却处理得近乎完美,尤其对皇帝的心思,汪由敦揣摩得特别透彻,也特别准确。汪由敦写得一手漂亮的书法,雍正、乾隆的很多圣旨,都是由汪由敦起草的。在圣旨中,汪由敦总是能把皇帝的意思表达得很准确:皇帝想表达清楚的,他就能表达得很清楚;皇帝不想表达清楚的,他也能尽量含糊过去。汪由敦可以说是皇帝肚子里的一条蛔虫。难怪在汪由敦66岁那年过世,乾隆皇帝深感惋惜,亲临赐奠,追赠太子太保,谥“文端”,并称他“老诚端恪,敏慎安详,学问渊深,文辞雅正”。这是一个很高的评价了,一个人能得到皇帝如此表彰,绝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据说,汪由敦喜愠从不形于色,而他居于那样的高位,对于徽商当年在扬州的兴盛,应该起到很大的作用。但这方面的资料一直很少,无法证明我的判断是否妥当。我一直以为,大批徽商之所以获准经营利润很高的盐业,肯定与“朝中有人”分不开。只有权力和金钱相结合,才会有这样完美的“姻缘”。很明显,从时间和地位上看,汪由敦应该是在当中起到重要作用的一员,除此之外,还应该有曹文埴和曹振镛父子等。从现在占有的资料来看,似乎看不出汪由敦在这方面有什么痕迹,但看不出并不是没有做,以汪由敦的做事风格和能力来看,他肯定能把这一切办得自然妥帖,即使是风生水起,他也能将一些矛盾化解于无形之中。能居于那样高位的人,肯定有着很高的政治智慧。从历史上看,这样的“人精”大都一方面谨小慎微,另外一方面却颐指气使;明里清正廉洁,暗地却大刮民脂。这样的表里不一,似乎已是专制制度的一个普遍现象。我对汪由敦了解得不算深入,但一个人在这样的制度下如此出人头地,相信肯定不是一个庸常之辈。

在溪口,据说当年汪家大宅宏大气派,占地就有好几十亩。汪顺生主任带我们在汪家大宅的遗址上走了一圈。当年那些大宅院,早没了踪迹,旧址上只是一畦畦菜地,长满了绿油油的蔬菜。在菜园地的角落里,还残存着一些老树,不知道那些老树是不是当年汪家大宅花园里的。那些曾经精致的古树现在仿佛也成了“荒园野狗”,呈现的,都是狰狞不堪的面目。

溪口已老,曾经的精彩也随水波逝去。率水从溪口往下,深邃而平缓,两岸的景色变得疏朗明媚。在离溪口4公里处,是秀美隽永的阳干,淡雅从容,一派田园风光。再过几周,阳干河滩上的草地就会绿起来,那些成片的、有着数百年历史的大板栗林也会透青,并且开出花来。阳干已经建了一个旅游度假村,每年春天一到,便会有大批游客从各地赶来,访春踏青,开篝火晚会。他们的笑声和歌声,会让新安江变得年轻。新安江不是所有的地方都是古旧的、沉重的,在很多时候,她也如同孩子一样,天真活泼,单纯稚朴;也如多情的少女一样,善解人意,温婉可人。

回溪

隐士一般都躲在有溪水的山林边。

大江大河是难见隐者的,隐者们一般都不喜欢大江大河的喧闹,也不太喜欢大江大河的一望无际。他们一般都会逆流而上,在某一条小溪的拐弯处安居下来,圈起栅栏,盖起茅屋,然后耕种、栽花、培药、垂钓。水是生命的母体,鱼则是生命的图腾。有鱼有水的地方,便可以率性自然,颐养天年。自古以来,率水两岸一直是隐士们生活的地方。率水的名称,就来自一个隐士——据说汉代有一个太守叫张率,因为世事动乱,心灰意懒,索性搬到六股尖一带隐居,过上了闲云野鹤的生活。正是张率的到来,六股尖一带被称为率山,而从那个方向流下来的溪流便成了率水。这样的故事是有来历的,《休宁志》曾经明明白白地记载了这一典故。

张率虽然隐居,名字却流传下来成为不朽。而更多的隐士,则在这风光旖旎的山水之中,像树一样生老病死,自生自灭,什么也没有留下。

离溪口不远,有一条小溪,从休宁和婺源边界发源之后,先是由南朝北,流了一段路程之后,突然转向,由西向东直入率水。每当梅雨季节,雨水猛烈,河水陡涨,便会形成倒挂,率水灌入小溪,因此位于这条小溪边上的小村落就被称为回溪。

明初大名鼎鼎的朱升就是回溪人。从现在回溪行政村往上走数百米,是一个只有数十户人家的小山村,叫台子上村。朱升就生长在这里。因为时隔久远,有关朱升的一切都早没了踪影。居于村口,有一间小瓦屋,据说这个地点就是当年朱升的家。但现在的住户既不姓朱,也跟朱升没有任何关系了。

与当年的诸葛孔明等诸多隐士一样,显然,朱升的隐是假,博取功名才是真。关于朱升,《明史》上只有短短的一段记载:朱升中举时年纪已很大了,曾被礼部任命为池州学正。元末农民起义爆发后,朱升弃官归隐歙县石门,读书耕种。不久,朱元璋进军徽州,因为大臣邓愈的推荐,朱元璋召见了朱升,询问他对于时局的看法,朱升表达了“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的国策之后,被朱元璋敬为上宾,在此之后,朱元璋授予朱升侍讲学士,同修国史。因为朱升的年纪比较大,特免朝谒。朱元璋当上皇帝之后,朱升被封为翰林学士,主要工作是帮助明王朝制定有关礼仪规矩,并且与其他人一起修《女诫》。几年以后,朱升请求告老归乡了。对于朱升在军事上的智慧和谋略,《明史》并没有提到,相反,对于朱升的学问,倒颇为推崇。《明史》说他“自幼力学,至老不倦。尤邃经学。所作诸经旁注,辞约义精。学者称枫林先生”。

在县志等其他相关史书中,对于朱升,还有更为详尽的记述。但这样的记载,只能供参考了。从这些资料来看,朱升的祖父叫朱林,依朱氏族谱推论,与南宋大教育家朱熹系同宗,为朱熹旁系的三代孙。从朱林这一代起,朱家一直生活在台子上村,以教书为业。朱升的父亲名叫朱秀,一生半儒半农。朱升出生在晨曦太阳东升之际,所以取名为“升”,字允升。20岁那一年,朱升奉母亲汪氏之命,与歙县石门里人陈氏结婚。婚后生有一子,名朱异,但在幼年时生病死了。一直到41岁时,朱升再次得子,取名为朱同。在遇到朱元璋之前,朱升的生活半径局限于徽州,有时去附近的地方讲学,有时候在家抄录写作。朱升的一首诗记录了这样的生活:“春足雨足长青草,数亩山田自可耕。”看得出来,朱升对于这种闲云野鹤的隐士生活,虽然颇感自得,但在内心深处,还是有点遗憾的。

很难说朱升遇到朱元璋是幸运还是不幸。那一年朱升59岁。朱元璋夺取政权之后,朱升去了南京,官至五品,看似荣华富贵,青史留名,但也失去了很多,后来的悲剧,也源自朱升的出山——他唯一的儿子朱同,也被朱元璋杀死。朱同究竟死于朱升之前还是之后,我没有确切答案,但我想,如果朱升继续在乡下当他的隐士,至少可以保全儿子的性命吧。

人去楼空,弯月西悬,落下的,只有雪泥鸿爪。在古老的村落中,总有一些传说,就像空谷幽兰,散发着历史的余韵。在回溪一户人家漂亮干净的院子里,村民洪跃璋摆开架势,跟我们讲述了朱升出山的传说:当年朱元璋与陈友谅大战鄱阳湖,陈友谅利用鄱阳湖易守难攻的地势让朱元璋久攻不下。朱元璋陷入了深深的苦恼。军师刘伯温向朱元璋举荐说:我有一个同学,叫朱升,是一个经天纬地之才。朱元璋问道:比你如何?刘伯温说:比我厉害。朱元璋问:何以为证?刘伯温说:有一次我们到一个凉亭中聊天,我突然感觉凉亭即将倒塌,就说:这个亭子要倒,我们得马上离开。朱升微微一笑,说:没关系,要倒也是向外倒。话音未落,亭子果然倒塌了,也果然向外倒塌。

朱元璋一听这人如此神奇,当下一定要去拜访朱升,便与刘伯温一起装扮成商贩向回溪方向行进。他们是从休宁溪口边上的祖台山上过来的,刚到岭头,就听到回溪那边爆竹声声,锣鼓震天。两人掐指一算,心想,今天不是黄道吉日啊,怎么如此喧哗热闹?等他们进了回溪村,一看,村口的一户人家正在上房梁,梁上赫然挂下来一副大大的楹联,上联是:竖柱喜逢黄道日;下联是:上梁恰遇紫微星……

故事我不想原原本本复述了。民间故事总是简单而直观,它很容易掩盖深层次的复杂关系,戏剧化、市井化地图解深刻的历史内容。实际上朱升对朱元璋的贡献,除了那个“九字策”——“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外,就是对大明王朝一整套礼仪的建设了。在明王朝看来,元朝颠覆南宋后近百年的“蛮族”统治,使文化和道德礼仪遭受到根本性的破坏,一元复始,要的便是进行道德、秩序以及尊严的重建。正是因为这样的初衷,他们找到了朱升,找到了这个垂暮的大学者,找到了这个道德文章的遗老遗少。由朱升来主持重建礼仪,似乎再合适不过。

从后来明王朝社会运转的效果来看,由朱升构架的道德和礼仪体系,看起来非常精密,也非常完美。但我考虑的一个问题就是——朱升所倡导的“高筑墙,广积粮”是不是就此铸造了明王朝极度内敛的性格。因为“高筑墙”,从朱元璋开始,明王朝实行了海禁政策,开放和冒险的意识被扼杀;又由“广积粮”,狭隘而机械的农耕意识成了主流,歧视新的目光如秋天的霜冻横扫社会。如果真是那样,从历史发展的角度来说,朱升为朱元璋的出谋划策、整顿礼仪很可能使得明王朝进入了一个误区,它使得泱泱中华陷入了长久的农耕泥淖,也陷入了闭关锁国的状态,更因此远离风生水起的世界航海大潮。当然,这一切也怪不得朱升,所有的大政方针都是朱家天子制定的。当一个制度根本上由权力的欲望在掌控时,这个制度,是很难做一些利国利民的事情的。

在回溪,可以说无人不晓朱升,人人也都为出了一个朱升骄傲。在离回溪不远的陈霞村,车行至此,很远就看到一个标牌:“凡参加朱升海内外联谊会的,在此联系。”这大约是乡村有关方面正在组织朱升的海内外联谊纪念活动吧。在陈霞行政村的霞瀛自然村,我们还看到一个老屋,当年这座房屋的主人,据说是朱升的后人。现在,在屋内天井阁楼的四壁,还能看到一圈精致无比的木雕,反映的就是朱元璋当年寻访朱升以及朱升到朝廷后的情况。这一组木雕是我沿途看到的最好的,栩栩如生,鬼斧神工。民间永远暗藏着一种本领,它可以化真实为世俗,化生活为戏剧,然后在半真半假的故事中,自得其乐,自我陶醉于一片云腾雾绕之中。这样的情形,也可以算是中国文化的一大特色吧!

朱升后来为什么从朱元璋身边淡出,我想,一方面,因为朱升年岁渐大;另一方面,可能二人在很多事情的看法上不一致吧。朱元璋觉得老夫子也不过如此,肚子里,都是一团无用的纲常;同时,以朱升的智慧,想必也看出朱元璋的虎狼之心,趁早离开,是明智之举。

朱升辞官后仍然回到徽州,隐居在歙县石门一带,那里,是他夫人的家乡。这个智慧的老者,在弹奏了一段时间的入世之曲后,重新吟诵起“高山流水”,归于自然之道了。在这方面,朱升比刘伯温仍旧聪明很多,至少,他因为归隐,可以活到72岁;而刘伯温呢,这个聪明至极的“小诸葛”,却在65岁那年,死于一场莫名其妙的病症。

数千年来,中国的历史一直上演着“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悲剧。这样的悲剧,是制度本身决定的,怨不得哪一方。因为政治的险恶,入世与出世,便成了中国知识分子永远弹奏的两根精神之弦。这样的弹奏,既铿锵刚劲,又痛苦无奈。从陈霞村出来,我在想的是,对于积极进取的儒学以及追求隐匿避世的道学来说,究竟哪一种更符合人的本性呢?每一个人都在寻找着这样的平衡点,每一个地方也是。徽州众多的隐士,造就了徽州亦儒亦道的精神。“儒”是进取的,是理性的,是社会的,是宗族的,是油然于心的;而“道”呢,则是个人的,是直觉的,是天然的,是无可奈何的。儒和道,看似不相融,其实却是可以相融的。儒也好,道也好,它们都是人类情感和欲望的延伸,它们的源头,都是人类最初的欲望和想法;它们更像是一艘船上的两把桨,儒是前行的保障,道则是平衡的杠杆。只不过这两者方式不一,到了一定的关口,分叉了,形成了两条河,各自有着自己的流向。而在本质上,它们却一直相缠相生着,它们是同一个事物的两个方面,是镜子的正面和反面。

陈霞村名字的由来同样是因为一个隐士,这个隐士就是陈霞村的第一世祖,姓陈,是五代十国时的人。当年陈姓之人来到这个地方落户后,慢慢繁衍形成了村庄。从这个意义上说,徽州无数村落的始祖们,都是这样的隐士。依山而居,会给人带来安慰;濒水而栖,更让人意识到生命的无常。在山下,可以让人体验回归祖先居所的悠悠古味;在水边,则可以享受脱离宗族怀抱的远行刺激。当然,隐居的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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