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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22 16:08: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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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阙庆安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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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向深渊的秘书

走向深渊的秘书试读:

1、沉闷夏夜

夏天虽然还没到来,天气却已有些闷热。狭窄的街道上,再高档的小汽车也神气不起来,只能跟在破旧的公交车、突突作响的柴三机以及拥挤的人流后面,使劲地按着喇叭。不过,整个海川市里也没几辆真正称得上高档的汽车,偌大的一个地级市,几乎看不到宝马、奔驰的影子,就连市委书记、市长的座骑,也只不过是普普通通的广州本田。最得意的是那些黄包车了,左一拐,右一拐,鱼一般地在车流人流里穿来穿去。

袁行舟站在街边,望着这嘈杂拥挤的街以及街上黑乎乎的一颗颗人头,一股莫名的恐惧感升上心头:这些人都是从哪里涌出来的?一张脸上一种表情,每一种表情的背后又隐藏着多少的心事?不能往下想了,再想头都大了。袁行舟习惯性地摸摸裤袋,却只摸出一个干瘪的烟盒,没烟了。烟是写文章人的命。古话说,“手中有粮,心中不慌。”对于像袁行舟这样天天趴在桌上爬格子的人,这句话要改成“手中有烟心中不慌”才确切。口袋中要是只剩下十元钱,他会毫不犹豫地先买烟,至于今天吃什么、喝什么,暂不去考虑了,烟,才是第一口粮。

环顾四周,不远处正好有家小卖部。袁行舟走上前去,朝里说了声:“老板,来包牡丹。”

一个精瘦的中年汉子递了包烟出来:“四块五。”“这烟不假吧?”袁行舟一边掏钱一边问。“什么话!这是农村吗?能卖假货吗?”店主愤愤地将几元零钱甩了过来。

袁行舟有些悻悻然,拿了烟和钱就走。心想自己也真够傻,哪有商人说自己的东西是假的呢,这不问了也白问吗。就比如上菜市场买鱼,问鱼贩你这鱼鲜不鲜,他能和你说不鲜吗。袁行舟摇了摇头,自嘲地笑了笑,拆了烟,点了一根,深深吸了一口。浓辣的烟雾一进入口腔,他马上就发觉不对劲了。牡丹哪能这么辣呢?绝对是十足的假烟!他立马折过头,回到那家小卖部。“你不说你这烟都是真货吗?”袁行舟把那包开了封的牡丹扔到了柜面上。“咋啦?”精瘦汉子瞪起了眼。“你说咋啦?你卖我假烟你还有理了!”“都开了的烟,谁证明是我这儿买的。”“你和我耍无赖?知道我是谁吗?知道我是干吗的吗?你这店还想不想开了?”袁行舟声音大了起来,“我一个电话过去,叫所里的弟兄过来,把你证照给吊销了,整个店铺给你端走你信不信?”

精瘦汉子显然被袁行舟的气势给吓住了,说:“别别,有话好说,有话好说。”他从柜里拿出了一包红塔山给袁行舟,“抽这,保证正品。”“做买卖要讲诚信,知道不?把假烟全都撤了,不能坑人了,我们所里马上就要组织大检查了,再发现的话,要严肃处理。”袁行舟义正严词,一顿说教。

精瘦汉子连连点头,说:“一定,一定,还请多多光照。”心中暗暗懊悔,怎么会碰上这号人物。老婆常叫自己和工商、税务人员多多来往,自己老不听她的,小店铺工商、税务怎么会看上眼呢,卖点假烟咋有人管。这人莫非是便衣?工商也有便衣吗?正暗自嘀咕间,袁行舟将红塔山揣到兜里走了。

袁行舟几乎是憋着笑走开的。帮领导写文章,要求站得高、看得远,得按照领导的思路和口吻来写,按市政府办副主任苏同珂的话来讲,就是要“拎起来”。刚到市政府办时,写了几篇讲话稿,苏同珂老是不满意,老是说没有拎起来,那时不理解这话的意思,慢慢就明白了,摸出道道了。刚才和小卖部老板的一番话,就“拎”得很到位吧,自己俨然就是工商所所长了。

虽然比较少抽红塔山这样的好烟,但口感告诉他,这包红塔山是正宗货。好烟就是好烟,几块钱不是凭空贵出来的。

工商所的干部,曾经是袁行舟心目中最牛的人。时间退回十多年前,袁行舟还是一位乳臭未干的初中生,学校门口就是工商所,每逢年关或别的节日,总可见到肥头肥脑的工商所干部拿着长长的带钩的铁戳子,拦下满载货物的车,随意往车上成包的货物里捅,钩出来一些异样的东西,这货车主就倒霉了,全车的货都得卸到工商所的大水泥坪里。水泥坪边的仓库里,一箱一箱的货都堆到了天花板上。同学告诉他,那都是香烟,怕堆在外边被雨淋了。袁行舟也曾见到,有开车的偷偷拿钱往工商所人兜里塞,工商所那人昂着头,好像啥都没看见,声音还是硬邦邦的:“不行,违反规定了,货得扣,还要罚款!”开车的再往他兜里塞几张钱,那人头还是昂着,却往右甩了甩,说:“给我记牢了,要遵纪守法,下不为例!”声音依旧硬邦邦,开车的千恩万谢地爬上高高的驾驶室,飞也似的跑了。这一幕,留给袁行舟的印象太深刻了。他甚至做过一个梦,梦见自己也成了一名工商所的干部,也拿着长长的铁戳子往人家的货包里捅,捅得起劲时,却被远远赶来的父亲给扇了个大嘴巴。

父亲,那个在地里刨了一辈子食的老实农民,在袁行舟做这个梦的时候,已经离开他好几年了。父亲走的时候,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一种叫肺结核的病要走了父亲还不到四十岁的生命。父亲用无限哀怨悲愁的眼神注视着守在床前的袁行舟,风箱般“呼呼”喘着气,用尽了全部的力量,吐出“读书……争气……”四个字后,极不情愿地闭上了眼睛。那年,袁行舟才十一岁。年迈的爷爷和奶奶拉扯着袁行舟,让他艰难地上完了小学和初中,在一个炎热的夏天里,相依为命的爷爷奶奶相继在贫病中离开了人世。妈妈,对于袁行舟来说,只是一个符号,他甚至记不清妈妈的模样,也想不起自己是否曾经在一个女人面前叫过“妈妈”。小时候,村里一些闲人逗他:“你妈妈哪去了?被人拐跑了吧?”他哭着回家向父亲要妈妈,父亲皱着眉头往口袋里摸,摸出一块糖来,塞住他哭闹的嘴巴。

一根烟不知不觉中抽完了,恍惚中已将川南区的街道逛了个半。路灯将人的身影拉得老长老长,街边服装店里传出的音响还是那么歇斯底里。

有个上了年纪的大爷推着一板车香蕉在叫卖。袁行舟上前称了几根,边走边吃,四处张望,甚至关注电线杆上贴着的小广告——办证,招男女公关,梅毒一针包治。难得这么悠哉啊!在市政府办工作,听着让人有些羡慕,但知道底细的人都清楚,综合科可不是人待的地方,那些永远写不完的汇报材料、讲话稿、工作报告,能熬干你的心血,耗光你的体力,麻木你的神经,让少年变白头、少女成怨妇。有人曾这样形容过搞文字人的生活——“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迟,吃得比猪差,干得比牛累”。真的优哉吗?袁行舟无奈地摇摇头。

第六感觉告诉他,有人在跟着他。一转身,好像又没有。再走几步,再转身,还是没有。突然,“哇”的一声,一个孩子摔在了他身后,哭了出来。他踩着香蕉皮了。刚才老感觉有人跟着自己,原来就是这个小孩。袁行舟上前扶起了孩子,一看,约莫八九岁光景,眉眼还比较清秀,只是身上穿的衣服不大合身,好像大了一号,人套在里面,愈发显得单薄瘦弱。“小弟弟,你怎么跟着我啊?”袁行舟轻声问。

那小孩没有应声,眼睛却盯着袁行舟手中的香蕉。

袁行舟明白了,小孩想吃香蕉,便掰下一根,递给他,说:“吃吧。”

小孩怯生生地伸出手,又缩了回去。

袁行舟将香蕉塞到了他手里,说:“没关系,哥哥这里还很多呢,我们一起吃吧。”

小孩还是有些怕,将香蕉抓在手里,不知如何是好。在袁行舟的劝说下,终于将香蕉塞到了嘴里。袁行舟却看得目瞪口呆,他居然把香蕉连皮塞到了嘴里!“怎么这样吃香蕉啊,小弟弟?”袁行舟奇怪地问,心想这小孩莫非脑瓜子有点问题?“我没吃过,不懂怎么吃。”小孩低声说。

刹那间,袁行舟浑身打了个激灵。这是个穷苦人家的孩子啊,从来没有吃过香蕉,看见自己拎着一大把香蕉在吃,好奇,受不了诱惑,紧跟在自己身后,不小心踩着了香蕉皮摔倒了。“吃香蕉得先把皮剥了,皮不能吃,吃里面的。”袁行舟教他。

小孩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认真剥了皮,一小口一小口地咬着吃。这香蕉味道不错,小孩子吃得很甜。“好吃吗?”“嗯。”“世界上什么最好吃呀?”

小孩歪着头,想了想,说:“香蕉!”

袁行舟有些奇怪,问:“为什么呀?”

小孩天真地回答:“我没吃过比香蕉更好吃的东西了。”

看着眼前这个可爱的孩子,袁行舟仿佛看到了年幼的自己。小时候,同村同班的阿良,父亲从外地打工回来,买了好多荔枝,阿良炫耀地拿着一串荔枝走街串巷地吃。那红红的荔枝,像传说中的宝石一样迷人,剥开皮后,里面居然是雪白雪白的肉。阿良总是咬了一口后,再将那雪白的荔枝肉放在鼻子底下闻,还大声地说“真香,真甜”。他在阿良身后跟了半天,多么渴望阿良能拿一个与他分享,哪怕就让他咬一口,或者让他闻一闻也好。可是都没有。他无限委屈,眼巴巴地看着阿良将荔枝一个一个吞进了肚子里。他没吃上荔枝,却记住了荔枝的模样。在一次上山砍柴的时候,看到高高的松树上挂着一个个青红的松球,他万分狂喜,爬上去采了几个,迫不及待地塞到了嘴里,那种辛辣和干涩的滋味,让他顿时明白,这绝不是阿良口中香甜可口的荔枝。

想起这遥远的往事,袁行舟不胜唏嘘。他拉着小孩的手,走到一个水果摊边,称了五斤香蕉,让小孩带回家慢慢吃。

都是因为该死的韩东林!要不是因为他,这时自己也该躺在床上“弹琵琶”了,也不会想起这些伤感的往事了。袁行舟长得瘦而高,躺床上休息时,总爱摸摸身上一条条突出的肋骨。同宿舍的韩东林戏称他这是“弹琵琶”。

2、初来乍到

韩东林,是和袁行舟同一天到海川市政府报到的同事。几个月前,省委组织部选调生袁行舟独自一人背着简单的行李到海川市政府办公室报到,干部室负责人包峰将他引到接待室,还没坐下来,门口就挤进了三个人,还有大包小包的杂什一大堆。一个黑胖的中年男人,穿着黑色条纹西装,花格子衬衫外套着一件黑皮马甲,一根大红的领带鼓鼓囊囊地从马甲领上挤了出来,两只袖子捋得老高,手上各提了一包东西,大口喘着粗气:“是在这报到吧?”一个模样还算清楚的女人拿手帕不停地扇着脸,埋怨着男人:“大热天的,你穿这么多干啥?”袁行舟的眼神碰上这女人的眼睛,心里突然一震,好像哪里见过,又想不起来。这一男一女身后,站着一个留分头、戴眼镜、身着阿迪达斯运动装、脚穿耐克旅游鞋的小年青,双手插在裤兜里,歪着头,镜片后的一双眼睛滴溜溜地四处张望,顺便将袁行舟从头到脚扫描了好几遍。

这便是韩东林。

袁行舟第一眼看到韩东林的时候,心底对这油头粉面的小白脸产生了一丝厌恶。平心而论,韩东林长得并不难看,甚至可以列入清秀俊朗的行列,但袁行舟总觉得这小子哪里透着股邪气、痞气,哦,这种感觉应该来自他的眼神。

让袁行舟没有想到的是,韩东林不仅和他一起被安排在综合科,而且还住进了同一间宿舍。

宿舍不怎么大,二十平方米左右,摆两张单人床、两张桌子,也就满满当当了。走廊的尽头是公用厕所兼淋浴室,洗衣池也在里边。淋浴室只有自来水,不供应热水,要洗澡得自己烧开水。

一踏进这间宿舍,韩东林就骂开了:“这叫人怎么住?狗屁的破单位!”“就是啊,他爸,孩子怎么能住这种地方呢?至少也得一人一间啊,多不方便。”

袁行舟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妥,这比老家四壁透风的土坯房强多了,大学宿舍还六个人住一间呢,没什么不好的。所以,当韩东林和父母还在喋喋不休地抱怨时,他已将自己的床铺好了,并很有礼貌地请韩东林的父母坐床上休息。韩东林黑胖的爹这时才开口和袁行舟说了第一句话:“小兄弟手脚挺勤快的啊,东林懒散惯了,你们以后在一起,你可得多帮着他。”斜倚在门框上的韩东林鼻子里发出了“嗤”的一声,从嘴里掏出一团嚼烂了的口香糖,粘到了门框的一个凹洞里。

袁行舟心下有些不爽,没有搭理他们,端起脸盆去厕所洗脸。

洗完脸回来,他们三人已经不在宿舍了。袁行舟这才得以清静地审视自己将要居住的地方。四壁皆白,看样子不久前重新粉刷过,空气中还飘浮着淡淡的涂料味道。他惬意地躺到了床上,摊开四肢,让全身放松下来。床架是简易的,两头长椅,中间横一块床板,稍一转动,便“咯吱咯吱”响。袁行舟却在这响声中甜甜地睡过去了。

他是被一阵嘈杂声给吵醒的。韩东林的父母买回了一张席梦思床,把韩东林那张简易床抬出去,扔进了厕所。“堂堂市政府,让干部睡这种床,传出去不怕丢了政府的脸!”韩东林父亲的嗓门真不小,“你不换换?”后一句是对着袁行舟讲的。

袁行舟翻了翻身,脸朝墙面,没有说话。

这时,包峰走了进来,说:“时间差不多了,走喽。”

韩东林的父亲谄媚地笑笑,说:“这就走,就走。东林,走吧。”

包峰看袁行舟躺在床上,拍拍袁行舟的后背,说:“你也一起去吧,吃饭了。”

也一起去?袁行舟很敏感地听出了包峰话里的另一层意思。从早上第一眼看见韩东林开始,他就明显感觉到自己和韩东林家境上存在巨大的差别。难道政府办就那么势利,专门请韩东林一家吃饭,而自己只不过是个陪衬?长期的贫困生活让袁行舟异常的敏感。

他们一行人来到了政府大院门口的万年青酒家。包厢里已经坐了三个人,脸如圆盘面容和蔼的是市政府办分管文字工作的副主任兼综合科科长苏同珂,头发稀疏眼袋突出的是分管干部工作的副主任关祥清,另一个戴着一副深度眼镜斯斯文文的是分管督查、文秘的副主任刘静棠。报到时,袁行舟认真地观察了政府办工作人员一览表,基本记住了每个人的长相特点和职务,因此他一走进包厢,便准确无误地恭敬地分别叫出了“苏主任”、“关主任”和“刘主任”,而且特意省略了后面两位“主任”前边的一个“副”字。

苏同珂让大家都坐下,说:“老韩,你这么客气,按理要我们请才对啊。”“孩子还要靠各位领导多多栽培呢,一桌饭,不成敬意。本想找个好点的酒家,地头不熟,只好叫包科长定个地方,简单了,简单了,各位领导见谅啊。”韩东林的父亲谦恭地说。

袁行舟脑袋“嗡”的一声响。原来是韩东林一家请领导吃饭,自己在这里算什么呀。他如坐针毡,很不自在,甚至有点埋怨包峰把自己从床上叫起来。席间,他不再说话,也很少吃菜,就希望早一点结束,离开这个尴尬的地方。

刘静棠取下鼻梁上的眼镜,哈了一口气,用餐巾纸擦擦,又戴上,慢条斯理地说:“奇怪啊,今天来的这两个年轻人看上去长得挺像啊,你们都是哪里人,不会是一家人吧,不对啊,一个姓韩,一个姓袁。”“我是青云县人。”袁行舟小声说道。

苏同珂朝袁行舟和韩东林脸上看了看,笑着说:“别说,还真有几分相似。这就是缘分啊,希望你们两个齐心协力,一起把工作做好,共同进步。”

韩东林在父亲的暗示下,频频向领导敬酒。

没人注意到,韩东林的母亲脸色大变,一双眼睛,再也没有离开袁行舟的脸。

韩东林父亲的胖脸在酒精的刺激下,黑里透红。他抓着一个大酒杯,踉踉跄跄走到苏同珂旁边,说:“苏主任,东林就交给你啦,这一杯你一定得喝,我还有事要你支持哪。”“酒少喝,有什么事你就说吧。”苏同珂看上去不怎么爱喝酒,端起酒杯,用嘴唇碰了碰杯沿。“明显下降,明显下降!”韩东林父亲一昂头,把自己杯中的酒全倒进了嘴里,再用手托着苏同珂的杯子,往苏同珂嘴里送。

苏同珂只好再喝了一小口。“主要是宿舍的事情。东林在家里都是一个人住惯了,领导们看看能不能帮忙调一个房间?”“机关目前住房很紧张,新来的干部都要两个人挤一个房间,先过渡一下,等有机会了,再调剂吧。”说话的是关祥清,苏、刘两人也点头称是。“如果有别的地方,还能住得下,两个人也好,三个人也行,我搬出去吧。”沉默了很久的袁行舟,突然说出了一句话,桌面上刹那间静了下来。

韩东林惊愕了一下,瞬即扭头向三位领导看去,眼中充满了期待。

苏同珂摇了摇头,说:“小袁,你还是和小韩住在一起,以后再说吧。”

袁行舟注意到,韩东林父子不约而同地流露出失望的眼神。这句话是袁行舟的心里话,他看不惯韩家人那种暴发户般的优越感,看不惯韩东林邪邪的眼神。和韩东林住在一起,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事情,至少心情不会轻松愉快。与其郁闷,不如搬出去,眼不见为净。

终于挨到了酒席结束,袁行舟有种被解放的感觉。

可他的烦闷日子才刚刚开始。

在和韩东林“同居”的日子里,袁行舟时时感受着韩东林居高临下的优越感,可要只是这袁行舟还能忍受,毕竟从小见多了人情冷暖。让他无法忍受的是韩东林的一些怪异行为。比如:不洗脚,不洗衣服袜子(总得堆在一起都发臭了没换洗衣服了才不得不去洗,袁行舟每次回到房间总有一股扑鼻的臭气迎接他),夜猫子(要么听歌听到半夜——他有个接了小喇叭的耳机,要么玩到半夜才回来,意犹未尽地拉起袁行舟大谈今晚见闻,不管袁行舟睡着还是醒着)……这些,袁行舟都将其归结于韩家是暴发户的原因,一个天天听着杀猪声长大的人,素质能好到哪里?——袁行舟无意中得知韩家是靠杀猪起家的,心中竟然有了种隐隐的释然。

几个月来,袁行舟耐着性子和韩东林交往,烦闷时时有,但也没发生大冲突,基本相安无事。他虽然看不起韩东林(他也知道韩东林瞧不起他),但面上还比较尊重韩东林。每当韩东林有意无意地显摆时,袁行舟便阿Q自己一下:不和杀猪人的儿子计较。这样一想,就啥都过去了。

只是今晚发生的事,让袁行舟有点猝不及防。

这几天,袁行舟忙着赶一篇材料,市长李之年的一篇关于干部队伍作风建设的署名文章,是苏同珂点名让他写的——苏同珂好像故意和袁行舟过不去,分配给袁行舟的任务明显比给韩东林的重,经常是袁行舟在抓耳挠腮绞尽脑汁地爬格子,而韩东林却啥事都不用干,不用干也就罢了,还一个劲地在边上说风凉话。

材料已经被苏同珂毙了好几遍,理由基本一样:“还是没有拎起来。”

今晚,袁行舟又将材料认真调整了一遍,送给苏同珂审阅。苏同珂认真地翻看,眉头紧蹙着,圆盘般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袁行舟隔着办公桌坐在苏同珂对面,不安地观察着苏同珂的脸,这张脸,平日里慈祥得像菩萨;而此时,却像一团没有揉开的面团——硬,冷。终于,面团发酵了,眉头舒展开来,菩萨开了金口:“嗯,这一稿还有点样子。注意到和前几稿的区别了吗?没有学生腔了,像市长讲的话了。”

袁行舟虚心地点了点头。“这几天辛苦了,回去休息吧,我再稍微改一改。”苏同珂笑眯眯地说。

袁行舟长出了一口气,迈着轻快的步子走出了苏同珂的办公室。看看手表,才八点一刻不到。他伸了伸双臂,再用拳头敲敲有点酸痛的腰背,感觉有点累,是那种如释重负的疲惫。便决定回宿舍,好好睡一觉,恶补一番这几天欠下的睡眠。

走到宿舍门口,门关着,灯光透过门缝漏了出来,还有隐约的笑声传出来。袁行舟纳闷,真奇了怪了,黄金时段,韩东林这小子居然会待在宿舍里,这不像他的风格啊。拔出钥匙,插进锁孔,却怎么也旋不动。拿错钥匙了?不对啊,明明就是这把钥匙啊。袁行舟再次将钥匙插进锁孔,一旋,还是不行。

这时,门忽然开了。只见韩东林趿着一双拖鞋,把在门口,略显慌张地说:“不是加班吗?这么早就回来了。”

袁行舟“嗯”了一声就朝里走。快走到床边,才发觉韩东林床上坐着一个女子,低垂着头,衣裳不整,一双手将上衣的下摆扯来扯去。“我女朋友。”韩东林点燃了一根烟,吐了口烟圈。

那女子略抬起了头,朝袁行舟笑了笑,又低下头去。袁行舟没看清她的模样,只看到了赤红的脸颊。

再呆再傻的人也能看出这里面的一些事了。

袁行舟故意在桌子的抽屉里翻了翻,找出了一本笔记本,朝韩东林使了个暧昧的眼色,说:“回来找点资料,晚上估计得通宵了。你们好好玩,不打扰了。”

韩东林欣喜地说:“啊,通宵啊。辛苦辛苦,能者多劳嘛。我们想加班领导都不给机会呢。”

袁行舟心中暗骂:小子,得了便宜还卖乖!

那女子又抬头朝袁行舟笑了笑。这下,袁行舟看清了她的模样,两只眼睛扑扇扑扇的,鼻梁挺直,双唇丰满,嘴角的一颗黑痣更添性感。

妈的,这小子艳福不浅!

袁行舟刚顺手将门关上,里边就传出了肆意的嬉笑声。浪吧,你们就浪吧,只要不滚到我的床上就行!君子成人之美,自己该给韩东林提供方便,但想到韩东林那张得了便宜还卖乖的脸,真有些心不甘、情不愿。袁行舟怀着复杂的心情走到了大街上。

3、无家可归

宿舍是回不去了。站在街边,仰望万家灯火,没有一盏属于自己。宿舍再小、再简陋,那也是自己落脚的地方;床铺再破再烂,只要躺上去,一切愁绪便可付诸脑后。没有了这间小小的宿舍,自己便是一只孤零的鸟,只能在城市上空盘旋。是过客,是旅人,这城市中的一切,都与自己毫不相关。袁行舟心下无限落寞。

忽然,一阵喧闹声传了过来。袁行舟驻步一看,原来不知不觉中来到了通宵电影院。影院门口摆着两个巨大的音箱,正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喝骂声、兵刃撞击声、音乐声交织在一起。门口还立着一个木制牌子,上面花花绿绿写着影片名称,《倩女幽魂》《蛊惑仔2》《卿本佳人》《夜半歌声》等等,边上一行大红字很显眼——“激情、暴力、凶险,随到随看,通宵十元”。袁行舟心里打了个小算盘,十元钱,既可以看电影,又可以对付着躺一个晚上,比住宾馆便宜多了。于是掏钱买了票,走了进去。

放映厅里黑乎乎的,人影憧憧,烟火明灭,空气中弥漫着汗味、烟酒味和臭脚味夹杂在一起让人作呕的气味。袁行舟摸到一条尚无人坐的长条沙发,靠着墙壁,坐了下来。银幕上,一群青年拿着刀棍,砍啊、杀啊,厮打成一片。袁行舟不喜欢这类的影片,太嘈杂了,打打杀杀,没有一点艺术性,而且容易把青少年给教唆坏了。前几天还在街上看到一伙赤膊少年,抡着长长的砍刀在追杀什么人,青色的纹身龙张牙舞爪模样狰狞。都是这些香港电影惹的祸!学生看了《逃学威龙》,课也不上了;社会青年看了《蛊惑仔》,学会拿刀砍人了!他闭上眼镜,靠在沙发上打起了盹,不一会儿便响起了鼾声。这些天真的有些累了,这样的环境居然会睡得着。

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人朝自己身上蹬了几脚。透过朦胧睡眼,袁行舟发现身边多了两个人,一男一女,紧紧搂在一起。女的双脚搭在男的腿上,头埋在男的怀里,男人两手四下摸索,女人哼哼叽叽呻吟着,双脚随男人手的游走而踢蹬,幅度一大,就踢到袁行舟身上了。袁行舟往墙壁靠了靠,抬头看银幕。银幕上已没有打杀场面了,叶玉卿甩着硕大的奶子,变换着多样姿势,很卖力地和一个肌肉男干着苟且之事,淫声如浪,时急时缓,销魂慑魄。袁行舟不觉下身硬了起来。

多久没有碰过女人了?最后一次和吴艳艳在一起,屈指算来,也快半年了。第二天,就要毕业,就要永远离开那所待了四年时间的大学了。在离学校不远的出租房里,那个属于他们的简陋的小天地里,他们一次次地做爱,疯狂地交合,直至筋疲力尽。他浑身上下淌着汗,大口喘着粗气:“艳艳,我觉得我要死了。”“猴子,你跑不了,你是我的。”吴艳艳紧紧抱着他。

猴子,是吴艳艳对他的昵称,是专属于吴艳艳的。每当艳艳用青葱般的指尖捅着他的额角,嗔叫“你这只猴子呀——”他总有一股幸福感涌上心头。袁行舟是相信“腹有诗书气自华”的。不然,凭什么音乐戏的第一美女,那么多人围着追,她偏偏就爱上了山里走出的穷娃子。

袁行舟拿出手机,拨了吴艳艳的号码,却传来一句机械的声音:您呼叫的用户已经关机,请稍后再拨。

银幕上的男女还在夸张地做着“活塞运动”。扯淡!袁行舟暗骂了一句。三级片都是骗未成年人的,那些看似高难度的动作以及“嗷嗷哦哦”的叫床声,非常造作,明显是假的。

而身边发生的一切却异常真实。那女人显然受不了男人的刺激,呻吟声逐渐大了起来,突然,“哦”的发出一声尖叫,好在银幕上的女人几乎同时也一声尖叫,并没有引起别人的关注。只有近在咫尺的袁行舟,真切感受到了这一对男女的激情。他身上更加烦热,太憋闷了。站起身来,想去厕所方便方便,但身边的那对男女却占据了大量空间,还真迈不过去。他们视袁行舟如空气,只顾埋头亲嘴摩挲,根本没予理会。袁行舟只好轻轻地拍拍那男人的肩,小声说:“兄弟,借个道。”

那人抬起头来,斜了袁行舟一眼。借着银幕的亮光,袁行舟这才发现,这是一张稚气未脱的脸。女人把脚放了下来,空出了过道,头却依然埋在那人怀里。袁行舟扶着前排沙发靠背小心走出后,戏谑般地朝那对男女说了句:“打扰了,继续,继续。”

走出门口,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精神为之一振。问了厕所位置,前去撒了一泡尿,将心中的憋闷随尿排出。点了一根烟,美美吸了一口,慢慢踱回放映厅。

快走到门口,发现一群人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袁行舟赶紧站到一边。

一个脸上趴着条长长刀疤的壮汉,一屁股坐到了门口售票的桌子上,嘴里叼着烟,吐出一口烟喷到卖票人脸上,阴阳怪气地说:“生意不错啊!”

卖票人小声说:“哪里,哪里,混口饭吃而已。各位大哥,抽烟。”一边说着,一边点头哈腰地给各人分烟。“混饭吃,也不看在谁的地盘上!这个月的保护费怎么还没交啊!”刀疤手一扫,把递到他面前的一包烟打落到地上。“疤哥,扣了税收、房租、水电和工资,这小放映厅一个月赚不了几个钱,您行行好,和达哥说说,少收点吧。”卖票人满脸苦相。“放你娘的屁!痛快点,交还是不交?”刀疤凶神恶煞般吼道。“疤哥,一个月两千,真的交不起啊。还是按原来的,一千吧?”那人几乎是在哀求了。“妈的,当哥几个是要饭的,讨价还价啊。爽快点,两千,不然别在这干了!”“疤哥,真的交不起啊。”卖票的都露出了哭音。“找死了你!”刀疤跳下桌子,推了卖票的一把,一脚将写着影片名的广告牌踢飞到一边。几个喽啰已按捺不住,冲进放映厅,里面立时传出噼哩啪啦的打砸声和观众的惊叫声,人群惊慌失措地从门口涌出,袁行舟担心祸及自身,随着人群跑开了。

这一群流氓也太嚣张了,公然收取保护费,简直无法无天,难道没人管了?他们口中的达哥,究竟是个什么人物?可怜的电影院老板,今晚不知道要遭受多大损失了。这些问题,充塞在袁行舟的脑海里。人群散去,他发现站在街心的只有他孤零零的一个人。看看手表,已是深夜十二点多。还是先考虑考虑自己的住宿问题吧。宿舍里,韩东林和他女朋友或许还在“酣战”之中,万万不能回去;宾馆太贵了,一个晚上至少一百多元;通宵影院又被人砸了。怎么办?

袁行舟又点燃了一根红塔山。沿着街,漫无目的地走着。“要住宿吗?”一个妇女突然靠近他,热情地问。

袁行舟狐疑地看了她一眼,并没有停下脚步。“旅社就在旁边,保证干净,便宜。”妇女跟了上来。“怎么算?”袁行舟停了下来。“一铺床,五十元。”妇女伸出手掌,叉开五指。“都下半夜了,还这么贵。我找别的地方去。”袁行舟转身欲走。

妇女一把抓住他:“兄弟,别走,四十怎么样?”

袁行舟不搭理他,还是作出要走的样子。“好了好了,就算三十了,找不到比这还便宜的地方了。”她放开了袁行舟。

袁行舟知道这是不能再低的价了,便跟这妇女去了她的家庭旅社。房间收拾得还挺干净,有卫生间,还有一台电视机。

袁行舟躺到床上,按了几个频道,都没什么好看的节目。经这一番折腾,睡意全无,只好躺着抽烟。思来想去,心里越觉不是滋味。凭什么韩东林泡妞自己流落街头!有钱的人不去开宾馆,没钱的人反而要花冤枉钱!

不知什么时候睡去的,睡梦中又和吴艳艳缠绵了一道。

4、市长下乡

日子一天天在忙碌中流逝,袁行舟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停不下来的陀螺,永远也写不完的材料就是那抽打着陀螺的鞭子。

这日,快下班时接到苏同珂的电话:“小袁,在忙什么?”“前几天您交代的那份讲话稿还剩下一些尾巴。”袁行舟心里有些忐忑,他特怕接到苏同珂的电话,除了交代任务,没什么好事。实际上那份讲话稿已经写好了,他只是条件反射般回答还没写好,害怕又有新任务压下来。“先放一边,有新任务。”果不其然,苏同珂嘴里说出了令袁行舟最恐惧的话。“哦……”“准备一下,明天和李市长去下乡调研。你顺便转告小韩,他也一起去。八点在常委宿舍楼前集中,一起坐中巴走。”

袁行舟舒了一口气,连声对苏同珂说“好好”。只要不是写材料,干啥事都可以,何况和市长一起下乡调研,这样的美事从来没落到自己头上过。

第二天,他和韩东林提前二十分钟到达。市政府秘书长梁腾飞、政府办主任曲茂林、副主任苏同珂,以及财政局、农业局、水产局、林业局、经贸委等单位的一把手,还有市政府办的几个科长和几位新闻记者,已经在那里等了。韩东林满脸堆笑,挨个与这些人打着招呼,似乎十分熟稔。袁行舟静静地待在一边,除了政府办的领导,这些部、委、办、局的头头,袁行舟也算认识,但都处于“我认得他,他却不认得我”的层次,不想前去自讨没趣。当官的没几个不摆架子,完全没必要拿热脸贴人家的冷屁股。他就曾亲眼见到,韩东林路遇一市局领导,无限热情地上前套近乎,结果被人以一句“莫名其妙”晾在一边。

时间已过八点,市长还没到来。那些领导们显然已经习惯了等待,三三两两站着聊天。梁腾飞腆着肚子,双手在肚皮上来回抚摸,顺时针三圈、逆时针三圈,周而复始——袁行舟听办公室同事聊过,这是梁腾飞独家健身方法,坐着摸、站着摸、躺着也可以摸,只要不讲话,梁腾飞的手就没闲着,当然,面对比他大的领导,他双手是垂着的。曲茂林的手机响个不停,多是调研目的地领导打来的,询问李市长出发了没有。袁行舟见中巴车门开着,便上了车,走到最后一排坐下。

八点十五分,李之年的秘书彭方羽手里拎着一个公文包,肩上背着一个挎包,从常委楼走出来。随后,李之年背着手,稳健地踱了出来。众人一拥而上,无不脸带微笑,纷纷问好。李之年矜持地朝人群点点头,说:“上车吧。”彭方羽上前一步,欲搀扶李之年上车,李之年顺势在彭方羽手上搭了一把,踩上中巴车,在司机后面的特座上坐下。众人依次鱼贯而上。韩东林最后一个上车,逐排向各位领导点头示好,也没几个人理他,最多微微颔首而已,到苏同珂面前时,苏同珂朝他说了句:“磨磨蹭蹭的,还不快点坐到后排去!”韩东林举起右手,若军礼状,在额前一撇,说:“是!”走到袁行舟身边坐下。“行舟,今天这个阵容,真……”韩东林竖起大拇指,满脸兴奋,啧啧有声。

袁行舟朝他微微一笑,算是回答了他。“李市长多威风啊,简直盖了。”韩东林压低了声音。

袁行舟没有搭理他。但对于他所说的这句话,心里完全赞同。李之年魁梧的身材、鹰一样犀利的眼神、不怒而威的神态,确实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中巴车朝川南区海平镇方向飞速行驶,车上鸦雀无声,除了偶尔几声压抑的咳嗽,便是马达的轰鸣。

海平镇是海川湾边的一个海滨小镇,距市区仅二十公里。岸线长,滩涂多,渔业资源丰富,是整个海川市最重要的海产品养殖生产加工基地。

川南区委书记贾正光、区长赵伟国,海平镇的挂点领导区委副书记、政法委书记孙德灿,以及海平镇有关领导,早已在镇政府门口翘首迎接了。为了做好迎接李之年调研检查的准备工作,孙德灿这几天都在海平与川南之间跑,仔仔细细地和镇领导研究每一个细节,反复“踩点”,确保万无一失。今天一大早,孙德灿和贾正光、赵伟国就到海平等候李之年的大驾了。

中巴到镇政府门口停了下来。按照原定方案,区、镇车辆前头带路,直奔滩涂养殖基地而去。

静静的港湾里,延绵着大面积的滩涂。辛勤劳动的养殖户们,撒播着汗水,收获着希望。冯春生,一个刚年满三十五岁的农民,此时正坐立不安地在自己的蛏场前走来走去,嘴里念念叨叨。这些天,镇政府的工作人员反复到他那儿交代,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什么话。他被告之,市长将要到他的蛏场检查工作,搞好了就是全镇、全区的成绩,搞砸了可就丢了区领导和镇领导的面子。他惶惶然,心里又激动又紧张。市长多大的官啊,居然能亲临他这肮脏的养蛏场!他真怕说错了话,把领导们给得罪了。所以,趁着市长还没到,赶紧背一背镇干部为他准备好的应付市长的话。老婆养的那只老母鸡,下了一个蛋,“咯咯咯”跑到他脚边报功,害得他把刚勉强背熟的几句话给噎着了,气得甩起一脚,把鸡踢飞到一边。母鸡无限委屈地跑回了鸡窝,“咕——咯”着向同伴诉苦去了。

大部队开到蛏场前。李之年下了车,在众人的簇拥下来到冯春生跟前。孙德灿本想向李之年介绍蛏场的有关情况,没想到镇长提前滔滔不绝地说开了,而且贾正光和赵伟国也在见缝插针地补充,孙德灿心下不悦,见插不上嘴,便挤到彭方羽身边,低声说:“老弟,最近怎么都不来区里走走,我都想死你了!”

彭方羽肩上的挎包溜了下来,手上又拎着李之年的包,有些忙乱。跟在彭方羽后面的袁行舟正想上前帮一把,孙德灿已将彭方羽的挎包抓到手上,说:“你帮大老板服务,我帮你提包包。”

彭方羽赶忙说:“岂敢岂敢,孙书记别折杀我了。”

孙德灿谄媚地说:“能帮你提包,也是间接为老板服务,这机会千载难逢啊。”

这句话声音虽小,可还是被袁行舟听见了,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孙德灿朝袁行舟看了一眼,袁行舟立马端正了颜色。这时,传来了李之年的声音:“冯场长,在生产经营中遇到什么困难吗?”“没有。政府支持,领导重视,老天爷也帮忙。”“这一带治安情况好吗?平常有人来捣乱吗?”“没有。我从一亩两亩开始搞,做到现在这么大规模,都很顺,从来没有碰到什么麻烦。”“我们要求公安部门对重点企业实行挂牌服务,为企业保驾护航。”孙德灿终于逮着机会插了一句话。贾正光向李之年介绍了孙德灿的职务,李之年微微颔首。“好啊。冯场长,你给当地的群众树了一个好典型,勤劳致富的典型,好好干,我支持你,有什么事,可以直接到市政府找我。”

冯春生与李之年的对答,区、镇两级干部明显感到满意,孙德灿甚至暗暗握紧拳头,用力振了一下,就差没“耶——”出声来。

李之年沿着滩涂走了一段,不时给身边的各级干部做指示,表情严肃,口吻果决。李之年双手插腰,极目海天之际,海风阵阵,衣袂飘飘。摄影记者“咔嚓咔嚓”拍个不停。

在蛏场,前后共停留了一个小时左右。李之年等人上车,继续前往榆江县调研。

从海平镇前行四十公里,便到榆江交界处。那里已有好多辆警车、小车停在路边,榆江县四套班子主要领导在路边恭迎李之年的大驾。

彭方羽附到李之年耳边,请示了几句后,拿出手机打给榆江县县长龚立秋,示意他们先走。于是,警灯闪烁,前方开道,小车、中巴形成一支车队,奔驰在柏油路上,蔚为壮观。

车队直接开至榆江宾馆,县四套班子成员在宾馆大厅列队相迎。早一步下车的榆江县委书记周裕铭恭恭敬敬立在中巴车门口,朝刚下车的李之年伸出双手,说:“李市长百忙之中莅临我县,这是对榆江三十万百姓的厚爱啊!”李之年肥厚的手轻轻握了握,说了几声“好好”,在众人的簇拥下,一脸严肃地走进了会议厅。会议厅里立马响起雷鸣般的掌声。各乡镇党政主要领导、县直单位一把手将会议厅挤得满满当当。

周裕铭主持会议,说了一大通热情洋溢的欢迎辞。

龚立秋对着准备好的稿子,逐字逐句向李之年汇报榆江县一年来的经济社会发展情况。龚立秋中气很足,读起文稿有板有眼,一丝不苟。李之年紧蹙着眉头,用铅笔在材料上画画写写,并不时打断龚立秋的汇报,问一些问题,龚立秋回答完,他也不做任何表态,微抬下巴示意龚立秋继续汇报,不喜不愠,让人猜不透他心里想什么。

汇报会一直开到了十二点半。

5、有色牛羊

下午三点,车队朝榆江县江门乡开去,加上县领导和一些部门的车辆,车队浩浩荡荡,卷起阵阵黄尘。袁行舟脸贴着车窗,两句诗在脑中闪过:大车扬飞尘,亭午暗阡陌。

按照行程安排,下午要到江门乡调研检查“一村一品”工程。据榆江县汇报,该县为了加快农村经济发展、增加农民收入,大力推行“一村一品”工程,即每个村庄都有一个有特色的发展项目,江门乡是该县开展“一村一品”工程成效较为明显的,尤其坑头、坑尾两村,大力发展牛羊养殖,已初具规模。

还没到坑头村,远远地就看到成群的羊撒在青色的山坡上。跟在中巴车上的龚立秋,向李之年介绍情况:“李市长,这个村的群众养羊热情很高,家家户户都养,羊给他们带来了财富。有个村民逢人就说,爹亲娘亲不如羊亲,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以前家里穷,娶不上老婆,后来养了羊,经济状况好了,虽然年纪大了点,但还是有个寡妇上了他家的门,这下省事了,连孩子顺便都有了。”

车厢里一阵笑声。李之年的脸上也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笑容。

村头路边各插了一棵竹子,弯绕成一个穹庐门,上边拉了一条大幅标语:“热烈欢迎李市长莅临我村检查指导工作”,翠绿的竹叶上点缀着许多花花绿绿的纸条,李之年一下车,一串鞭炮炸响,烟雾腾上半空。紧接着,喧天的锣鼓敲起来,热闹非凡。

李之年朝龚立秋瞪了一眼,说:“谁让你们这样干的?嗯!”

龚立秋赶忙解释:“您这么大的领导来这里,群众很高兴、很激动,都是自发的。”

李之年甩开脚步,径直走向一位老农,紧握着老农的手,笑容可掬地说:“老大哥,身体还好吧?”

老农紧张地说不出话来,只一个劲地抓着李之年的手。

一个手拿笔记本的乡干部模样的人凑近老农的耳边,用方言叽里咕噜说着什么。随后,朝李之年说:“他说,他今年快八十岁了,身体很好,一顿能吃两大碗,平日里还养着三只羊呢。”

李之年大声笑道:“好啊,老当益壮啊。”随行的众人也笑了起来。

龚立秋朝那位乡干部说:“冯乡长,带市长到养殖基地里走走。”“不急不急,多到群众家里走走嘛。我经常讲,领导干部工作作风一定要踏实,要坚持走群众路线,深入到群众中去,不能搞官僚主义和形式主义。”李之年松开了老农的手,朝村里走去。

龚立秋连声称是,并向冯乡长使了个眼色。冯乡长立马跑到李之年跟前,小心翼翼地说:“李市长,这个村因为家家养羊,这样的好天气,除了这些在村口迎接的人,别的人都在山上放羊,群众家里可能都没什么人了。”

李之年看了看几座房子,果然都是铁将军把门。于是挥挥手,说:“那好吧,上山吧。”

村边的山坡上,羊儿遍地都是。这儿几只,那儿几只,有悠闲吃草的,有顶角撒欢的。放羊的人也多,三个一群,五个一伙,扎堆儿抽烟聊天,或是打牌。袁行舟虽然在农村长大,却没见过这么多的羊,也从没见这般放羊。认真一看,这些羊身上不同部位涂着一些色彩,有的耳朵涂了一块红,有的脖子上画了一道绿,有的腿上涂了黄斑。他有点纳闷,这到底怎么回事?

李之年走到四个围在一起打牌的放羊人身边,调研组一大群人也跟着围了过来,那四人自顾自打着牌,连头都没有抬起来。冯乡长一声呵斥:“还打!”四人才将扑克牌放了下来。

李之年摇摇手,说:“边打边聊嘛,老乡,家里羊养得多吗?”他拍了拍一位看上去比较年轻的人的肩膀。“多。那一片都是。”那人用手指着不远处的一群羊。“家里还种粮吗?”“种啊,咋不种呢。种粮挣不了钱,养几只羊,啥都有了。”“好啊,年轻人。”李之年转过头对身边的各级领导干部语重心长地说:“转变农村经济增长方式,增加农民收入,是摆在各级领导干部面前的一个重要课题啊。要好好总结一下这里的经验,向全市推广。”

离开坑头村,调研组又浩浩荡荡来到了五公里外的坑尾村。这村养牛的规模同样壮观。紧跟在人群中的袁行舟还是注意到,牛的身上,一样涂着不同的色块。

李之年情绪很好,当着众人的面,好好表扬了榆江县委、县政府,对江门乡更是赞赏有加。冯乡长难掩兴奋之情,拿着笔记本和笔的手一直颤抖,也不知将李之年的重要指示记下没有。

晚宴安排在县宾馆。李之年、梁腾飞、曲茂林、苏同珂及市局领导安排在一号贵宾厅,县四套班子主要领导作陪。袁行舟、韩东林及一些工作人员安排在二号贵宾厅,李之年的秘书彭方羽也被安排在了二号厅,作陪的是县政府办公室主任唐木平。

唐木平满脸堆笑地对彭方羽说:“大秘,好久没来榆江指导工作了。我都很长时间没有听到你亲切的声音了。晚上得好好喝几杯。”

彭方羽正因被安排在二号厅没能和领导们坐在一起心里窝着火,毫不客气地回了一句:“我这给领导拎包的指导个屁!”

唐木平干笑了几声:“哪里哪里,彭秘是市长身边的人,离政策最近啊。我敬彭秘一杯,感谢彭秘对我的关心。”说罢,一仰头,将一大杯红葡萄酒倒进了嘴里。

彭方羽不喝。

唐木平又倒了一杯,碰了碰彭方羽面前的杯子,说:“哎呀,市里领导就赏个脸,给我这乡下人一次敬酒的机会吧。我先干为敬了。”又将酒倒进了嘴里。

彭方羽依旧没给他好脸色,冷冷地说:“市领导在隔壁坐着,你去敬吧。”

唐木平尴尬地说不出话来,他终于明白彭方羽为何不满。

恰在此时,龚立秋拿着酒杯走了进来。“小彭,辛苦了,榆江条件差,照顾不周啊。来,我敬你一杯。唐主任,你也来陪一杯。”龚立秋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也感觉到现场异样的气氛。接待方案是他亲自定的,今天来的人实在多,真是没办法把客人全部安排到一号厅去。

彭方羽心中虽然不悦,但也不好意思在县长面前表露出来,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唐木平赶忙又倒一杯喝了。“好,小彭是个爽快人!唐主任,你得把彭秘书给我照顾好了,否则,我拿你是问!”龚立秋故作严肃地对唐木平说,然后,向其余人敬了一杯,和彭方羽握了握手走了。

经龚立秋县长这么一来,彭方羽的心情好了一些,言语间和唐木平客气了许多。

唐木平眼见彭方羽态度好转,心中高兴,满脸泛光,对彭方羽说:“彭秘,酒是个好东西啊,朋友在一起,喝得开心,就是喝醉了,也好玩。一次我酒醉回家,尿憋得厉害,随手拉开一个门,放开了尿,大热天,凉飕飕的,真爽。当场朝房间喊了句,老婆,啥时候厕所装上空调了。第二天醒来,才知道小便尿到冰箱里了。哈哈。”

彭方羽听了哈哈大笑。唐木平趁机又敬了他一杯。彭方羽说:“我这有个更经典的。某人酒后上厕所,回来后对同伴说:‘这酒店生意就是好,连厕所里都摆了两桌!’说罢继续喝酒。随即,一群人冲进房间按住该人就打。同伴忙问为何打人,打人者说:‘这小子到我们包间随便撒尿,该不该打?’老唐,你第二天被你老婆揍了没有?”“呵呵,她敢?没过几天她倒真的在厕所里安上空调了。我说,假如没有了酒,这生活还有什么意思,对吧,彭秘。还有什么可乐的呢?来,彭秘,我们再喝一杯,大杯。”唐木平看彭方羽把酒喝了,便接着说,“还有个笑话,某人酒喝醉了,误进女厕所呕吐,恰好里面一女的正在小解,某人听到怒道:‘说了不喝,怎么还倒酒?’女人听到男人声音大惊,急忙停住,不敢动,不料却憋出个屁来,那人闻声大怒:‘谁他妈又开一瓶!’”彭方羽听了眼泪都笑出来,袁行舟、韩东林也被逗得捧腹大笑。唐木平又把彭方羽面前的杯倒满。“说了不喝,怎么还倒酒?”彭方羽模仿唐木平发怒的语气。恰好此时服务员开了瓶酒放到唐木平面前,彭方羽大声一喝:“谁他妈又开一瓶!”这下,不仅桌上众人笑得人仰马翻,连服务员也笑得弯下了腰。

酒桌气氛非常热烈,唐木平更是频频向彭方羽敬酒。袁行舟一看这阵势不对,怕彭方羽喝多,便端起酒杯,走到唐木平身边,欲敬唐木平一杯。“我们就不要喝了吧?”唐木平根本未将袁行舟放在眼里,一个晚上,除了拼命向彭方羽敬酒外,没见他和哪一个人单独喝过一杯。“敬主任一杯是应该的。”袁行舟把杯中的酒喝了。

唐木平象征性地喝了一小口,对袁行舟说:“年轻人多喝一些,我少一点,就这么多。”然后就扭头和彭方羽说话,把袁行舟晾在一边。袁行舟足足呆立了几十秒钟,感觉受到了莫大的耻辱。“老唐,我小弟敬你酒,你就这态度啊!?”彭方羽看不下去了。

唐木平只好拿起酒杯,再喝了一口,杯里还留着许多。“唐主任改行兼职当渔民啊,养大黄鱼呢,还是海鲫鱼?”彭方羽追着问。“养鱼”,是当地对杯中剩酒的戏称。

唐木平这才无限痛苦状地把酒喝干。却马上喊服务员在桌上排了六个酒杯,要和彭方羽来个“小组”。彭方羽让韩东林替酒,唐木平不允,叫了个女服务员和韩东林对干。韩东林一见女人,腿都酥了,也忘了立场,兀自和她喝了起来,没想到宾馆服务员酒量好得不得了,没几下就把韩东林给放倒了。

当夜,袁行舟躺在榆江宾馆的床上,翻来覆去,想的就是三句话:领导真派头,秘书真牛,势利小人真可恶。

6、调研报告

从榆江结束调研回来,苏同珂认真思考了调研报告的写法,他亲自动笔,拟定了写作提纲,送曲茂林审核同意后,召集袁行舟和韩东林开会。“这次调研,你们两个都参加了。行程中,你们应该也会感觉得到,市长对如何转变农村经济增长方式、提高农民收入,高度重视。这次调研的几个点的工作,对我们有所启发。好好总结一下基层的经验,提升到一定的理论高度,把这篇文章做好。相关材料,可以和区里、县里联系,叫他们提供。你们两个分工一下,一起把调研文章做出来。给你们一天时间,今天收集材料,不计在内,后天早上把初稿给我。小袁,你辛苦些,你还要负责统稿,东林那部分写好后交给小袁。”苏同珂把提纲分别给了他们一份,并明确了分工。

苏同珂搞了十来年的综合文字工作,这样的调研文章对他来说纯属小菜一碟。他想给年轻人加加压,文章都是逼出来的。也想早点能培养出个“接班人”,把综合科科长这个职务给脱了,好给年轻人让路。

苏同珂从抽屉中拿出两包“红塔山”,扔给两人,说:“年轻人,好好干,没烟抽了找我,文章做漂亮些,我让曲主任好好犒劳犒劳你们。”

韩东林嬉皮笑脸地应了一句:“得请我们上‘天上人间’。”“兔崽子,就知道吃!干活去吧。”苏同珂笑眯眯地骂了一句。“天上人间”是海川最高档的酒楼,接待高级客人的地方。韩东林听说那里面装修富丽堂皇,菜肴高档精细,女人高挑美丽,就是无福进去享受一番。

袁行舟心想,前几天还以为和市长去基层调研,没有具体任务,吃吃喝喝而已,看来天上不会掉馅饼,“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这句常挂在吴艳艳嘴边的话用来形容这次调研倒是贴切。回到办公室,袁行舟给川南区、榆江县的政府办综合科分别挂了电话,要来所需材料,分了一份给韩东林,便埋头认真做文章了。

忙碌中的时间总是过得飞快,转眼次日天近黄昏。除了吃饭时间,袁行舟这一天来几乎都是埋头在桌上。“东林,晚上还是叫快餐吗?”袁行舟感觉肚子有些饿了。“不了,我晚上有点事,几个朋友叫我吃饭,你一起去吗?”“我就不去了。那你材料怎么办?明天早上苏主任可要审稿了。”“这狗屁调研文章,你别提它,提它我头就大,别让它影响我晚上喝酒的心情。”“不提也不行啊,苏主任那边交不了差,你我都得玩完,你知道他那人的脾性。”“你是统稿的,重任在肩,多辛苦些,我准备了一些材料,仅供参考。”韩东林拿了一叠稿纸给袁行舟。“你还是早点回来,我们一起商量一下,如何统好。”“我可不敢抢功,你随便统一下就可以了。”“东林,这话我就不爱听了,什么叫抢功啊?统稿过程有什么事情我们得一起讨论来着,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事!”袁行舟有点生气了。

韩东林见袁行舟拉下了脸,赶紧递了根烟过去,说:“好兄弟,这不开玩笑吗,你这人真是,说几句玩笑话就急。我晚上真的有重要客人要应酬,我爸的几个生意上的朋友找我有事,非去不可。你就帮我多干点吧,兄弟我感激不尽,感激涕零,感激……那个,那个,我替我爸的朋友给你鞠躬了。抽烟,抽烟。改天我请你洗脚,挑最漂亮的美眉帮你洗。”韩东林耍起了贫嘴。

袁行舟眼前浮现了“屠夫”的形象,鄙夷地笑了笑。

韩东林见袁行舟笑了,就当他答应了,“耶——”了一声,收拾出门,临到门口,故意回头送了袁行舟个飞吻,说了声“拜拜”。

袁行舟朝他啐了一口,虎着脸说:“早点回来。”

袁行舟叫了快餐,简单地吃了点,又埋头到桌上。他的工作态度是极其认真的,对于苏同珂布置的任务,他每一次都尽心尽力地去完成。而且每一次都能认真比对苏同珂对他所写材料的修改,细心揣摩,分析比较,逐渐掌握了写作的技巧,眼界不断开阔,理论水平和文字水平逐步在提高。

他要对自己所承担部分的内容再重新梳理一遍,他再一次细细品味苏同珂所拟定的写作提纲,认真推敲自己所写的是否贴切,高度够不够,论述是否严密充分,数据是否翔实可靠,事例是否典型,条理是否清晰,等等。

正沉思间,腰间的手机抖了起来,吓得他从椅子上一跃而起。这该死的诺基亚5110,震动起来真生猛,经常冷不丁地让人吓一大跳。“喂——”袁行舟接通了电话,那头却没传来声音。“哪位啊?”依然没有声音,袁行舟暗骂了一句神经病,把电话掐了,继续看材料。

还没看两行,手机又抖了。“喂,我袁行舟,哪位找我?”

那头还是没有声音。

袁行舟一股火气升了起来,吼了声:“寻开心啊?!”

那头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是那么的熟稔。袁行舟浑身一激灵:“艳艳,是你吗?艳艳,你说话呀。”“猴子,我想你。”艳艳的声音无限落寞。“艳艳,这段时间你怎么一直不接我电话啊?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没什么,猴子,你还好吗?”“艳艳,你刚才在哪里?告诉我你在哪里?”“猴子,别问了,我就想听听你的声音。好了,就这样吧。”电话挂了。袁行舟回拨过去,却已经关机了。他赶紧往艳艳宿舍打了个电话,接电话的室友告诉他,艳艳不在宿舍。

袁行舟烦躁地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烟一根接一根地抽。吴艳艳的身影就像一座大山,压得他胸口憋不过气来。我们这是怎么了?他问自己,却找不到答案。没有争吵,没有别扭,也没有误会,但和吴艳艳之间,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隔上了一堵看不见的墙。

他走出办公室,来到市政府大院。一群妇女手执木兰扇,正在灯光球场上伴着音乐翩翩起舞。优美的乐曲舒缓了他的情绪,心情渐渐稳定下来。抬头看见苏同珂的办公室还亮着灯,想起手中的任务,便转回办公室。

苏同珂有晚上到办公室坐坐的习惯。白天人来人往,嘈杂喧嚣,做不了什么事情。他喜欢晚上一个人静静地在办公室坐坐,泡一杯茶,练练字,看看材料,理理工作思路。有时也和办公室里的年轻人聊聊天,打打牌。今晚经过袁行舟的办公室,看见袁行舟一人伏案加班,心里纳闷,韩东林跑哪去了。他对这两个年轻人,心中都有一定的好感。韩东林机灵,机灵中藏着些许狡黠;袁行舟踏实,踏实中却有种孤傲。苏同珂对自己的初步判断没有十分的把握,看人,需要一个过程,他想。

袁行舟看了看韩东林交给他的材料,叫苦不迭。这位老兄写得是什么呀!简直驴唇不对马嘴,扯到了九霄云外。他赶紧给韩东林挂了个电话,手机却打不通了——“您呼叫的用户不在服务区内,请稍后再拨”。陆续拨,都是这种状况。

袁行舟心中又烦闷起来,真想就这样随便把自己的和这份“垃圾”凑在一起,明天送给苏同珂,反正自己的部分已经认真写好了,韩东林乱写一通,是他的事,和自己无关。

转念一想,苏同珂让自己负责统稿,自己就该负起责任,至少统得稍微像样一些。这时候就算把韩东林找回来,估计他也写不出什么东西,都磨一天多了,就弄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还能指望他什么。

太便宜这小子了!袁行舟恨得直咬牙,几乎是写一句骂一句。韩东林祖上若是有灵,也被袁行舟骂得要再死一遍。好在袁行舟负责的是前两部分,思路比较顺畅,写起来并不觉得多大困难,只是心里憋屈恼火罢了。

苏同珂在办公室中看完这几天积压的报纸,临习了几张米芾手札,自我感觉挺好。伸伸懒腰,发觉时间已过十点。想起两位年轻人正在加班,便来到综合科,却只看到袁行舟一人在加班。“小韩呢?”苏同珂皱紧了眉头。

袁行舟一肚子的不满化作几句话已经到了喉咙口,真想一吐为快。但他还是极力控制住了。写都写了,就算韩东林改天被苏同珂恶批一顿也改变不了这个现实,何况,韩家和苏同珂的关系到底如何自己心里也没底,更不能给领导一个自己喜好打小报告的印象,他想。“东林肚子痛,刚去厕所了。”袁行舟为韩东林打了个掩护,他不知道,苏同珂今晚已是第二次来到这里。“哦。”苏同珂意味深长地看了袁行舟一眼,问:“材料明天能拿得出来吗?”“可以,没问题。”“好,干完了早点回去休息。”苏同珂把一包才抽了几根的红塔山扔到袁行舟桌上,走了。

袁行舟再次拨打韩东林的手机,想告诉他苏同珂来过的事情,统一好口径,免得露馅。手机里还是传来硬邦邦的机械化的声音——“您呼叫的用户不在服务区内,请稍后再拨。”

临近十二点,袁行舟终于将材料搞完,交付值班的打字员。捶捶酸痛的后背,昏昏沉沉走回宿舍。摸出钥匙开锁,左挪右挪却开不了,里面反锁了。

锁孔挪动的声音惊醒了被窝中的一对男女。韩东林拍了拍女子光溜的后背,低声说:“快点穿衣服,对面那鸟人回来了。”女子娇哼一声,转过身又抱住韩东林的脖子,半宿折腾,累得不行,不想起身。

娇哼声却传到了门外。袁行舟刹那间明白了,韩东林又带了女人在里边胡搞!这家伙压根儿就没到什么边远的手机信号覆盖不了的地方,他定是将手机电池直接拔了,拔了电池,一打他手机便提示不在服务区,这小子,居然玩起了这个花招。妈的,自己一个晚上辛苦,这小子活不干,却在宿舍鬼混,把我当二百五耍!袁行舟心里火得不得了,“砰砰砰”,用力拍打着门。

一阵窸窣的穿衣声后,韩东林打开了门,鬼鬼地说:“我还以为你加班不回来了呢。”袁行舟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和衣躺到自己床上,倒头便睡。韩东林只好带着女孩悻悻而去。袁行舟留意了那个女人的模样,并不是上次那个嘴角边有个黑痣的女孩。

7、市长秘书

苏同珂认真审阅着调研文章,没有和坐在他对面的袁、韩二人说一句话。袁行舟这些天用脑过度,有些疲惫,垂下头,微微眯上眼打起了盹。韩东林嘴里叼着一根烟,左看看,右看看,四壁皆白,无甚趣味,便抓起苏同珂桌面上的报纸翻看。

苏同珂一声咳嗽打破了沉寂:“都谈谈吧,写作的过程中有什么想法?”

袁行舟正欲张嘴,韩东林却抢先开了口:“这篇文章苏主任所拟定的提纲很全面,也很有高度,我们按照苏主任的思路,认真结合实际,并充分考虑到调研过程中所发现的一些问题,进行了综合分析和归纳提高。在写作的过程中,还与基层的同志进行了很好的沟通。时间虽然比较紧,但我和行舟日夜加班,勉强还是拿下来了。”

苏同珂用异样的眼神看了看韩东林,未置可否,对袁行舟说:“小袁,你也说说。”

袁行舟对韩东林的抢先开口有些愕然,还没反应过来,对于苏同珂的问话,竟然不知道去回答。“小袁——”苏同珂又叫了一声。

袁行舟醒悟过来,说:“我没什么好说的,请苏主任批评,有什么不足的地方,我们马上修改。”

苏同珂给两人各发了一根烟,说:“基本能合我的意思了,我再微调一下,应该就差不多了。我的习惯你们也知道,每写完一篇文章,都要好好总结一下:好,好在哪里;不足,不足在哪里。这样才能积累经验,逐渐提高。”苏同珂深吸了一口烟,意味深长地说,“做文章一定要踏踏实实,做人做事也一样。”

韩东林笑嘻嘻地说:“领导可要兑现承诺啊,哪天得请我们上‘天上人间’撮一顿。”

苏同珂把身子往藤椅背上靠靠,拿起文稿,挥挥左手做了个出去的动作。袁行舟走了出去,韩东林讪笑几声也走出去了。

望着两个年轻人的背影,苏同珂陷入沉思之中。

回到办公室,袁行舟闷闷不乐地抽着烟。电话突然响起,一接,原来是市长秘书彭方羽打来的。

彭方羽做了好几年的市长秘书,看多了阿谀奉承的脸,也见多了迎来送往的热闹场景,就连那些局长、县长也套着近乎和他说话,对于一般的领导干部,他真没怎么放在眼里。当袁行舟第一次独自到他办公室,不知有意无意地和他说起海清省师范大学中文系,彭方羽甚至认为这个年轻人太过唐突,有“攀亲”之嫌。海川市没有几个人不知道,他彭方羽毕业于海清师大中文系。海清师大中文系毕业的多了去了。直到有“范夫子”之称的恩师范瑜教授给他打来电话,说是又有一个称得上忘年交的得意门生也分配到海川市政府办工作后,彭方羽才知道,自己和袁行舟的渊源,不仅是校友,而且师出同门,同为老范的爱徒,只不过自己早出师门四年而已。至此,他才对袁行舟另眼相看。一得空,他便叫上袁行舟,一起聊聊校园里的事——一些老教授的臭脾气、几段青涩的校园恋歌、餐厅中无序的打饭等等,这些都能勾起他美好的回忆。

李之年去省里开会了,彭方羽难得清闲,打电话约袁行舟到他办公室聊天。

袁行舟到彭方羽办公室时,彭方羽已经泡好了茶,朝袁行舟说:“行舟,来,上好的仙洋洋野生绿茶。”“呵呵,我这可算享受县处级待遇了,彭大秘书亲自泡茶。”在他们独处的时候,袁行舟说话已经比较随便。“县处级算个屁,给我泡茶还差不多。呵呵,行舟,最近有没有和范老师联系啊?”

彭方羽的口气很粗,但袁行舟知道这是实话,确实有些领导干部想请彭方羽喝茶都请不到。论职务,彭方羽只是小小一个政府办督查科长,关键是身后有李之年这棵大树。“有啊,前几天范老师给我打了电话,还嘱咐我多向你学习呢。”“哪里,长江后浪推前浪,你们年轻人有冲劲、有激情,前途无量啊。”“师兄,别取笑我了。”袁行舟谦虚地说。“真怀念和范老师在一起的日子,好长时间没有聆听他的教诲了。行舟,什么时候把范老师请下来,好好陪他到处走走,吃住行都我来安排。”说到范瑜,彭方羽有点动情。“好的,看什么时候,你方便,范老师也有空,这事我来联系。他也常说,要找个机会和你斗斗酒。”“呵呵,范老师还是那么天真烂漫,在学校的时候,他常让我陪他喝酒,经常都是他喝醉,害得师母老为他的身体担心。实际上这老头身体好着呢。”“就是。可惜我没有师兄你的海量,范老师就对我这点不满意,说和我在一起不好玩,酒量不行。”袁行舟这句没说真话,他的酒量,恐怕只在彭方羽之上,绝不在其下。

彭方羽大发感慨。袁行舟的一番话又勾起了他的回忆。

袁行舟递了根牡丹给彭方羽,说:“抽根干部烟吧?”

彭方羽笑了笑,接过来,却没点上,说:“这烟其实口感不错,我以前也常抽这个。”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包软中华,“这有好烟呢,抽这个。”

袁行舟接过一根,搁鼻下闻了闻,深深吸了口气说:“真香。”

彭方羽将一包烟塞到袁行舟的手中,说:“拿去吧。”

袁行舟有些不好意思,推让着。彭方羽急了:“你这人不好玩,给你就拿着呗,一包烟,算个什么东西,我这多的是。”

袁行舟只好收下,说:“好花共赏之,好烟共抽之,呵呵,谢谢师兄了。”“什么话。搞文字的真的离不了烟,没烟思维就短路了,想半天,屁都挤不出一个。唉,最近都在搞什么材料?”“别提了,最近忙得够呛,材料一篇赶着一篇。苏主任要求高,催得又紧,真累。”“老苏是个认真的人,在他手下干活来不得半点马虎,不过压一压也好,容易上手。”彭方羽对苏同珂挺敬佩的,政府办几个副主任里,他觉得也就苏同珂是认真干事的人,别的几个,脑袋瓜中天天想着如何提拔,要么就经常在外边花天酒地。那个头顶亮光光的关祥清,整天价酒不离口,没几个酒家小姐不认识他,竟博得“酒博士”称号;那个看上去斯斯文文的刘静棠,一肚子都是坏水,逮着机会就在市长面前打小报告,上到秘书长梁腾飞、办公室主任曲茂林,下到一般科长,都被他打过小报告,甚至连彭方羽的坏话他也说,真搞不懂他心里怎么想。“现在的领导干部有知识、有文化、文字水平也比较高,自然对文字比较挑剔。以前很多老干部,文化水平不高,给他们写材料相对轻松一些。我在这里多待了几年,听过一些故事,挺搞笑的。”彭方羽压低了声音,接着说,“曲茂林年轻的时候,给老牛当秘书。老牛你知道吧?牛拾劲,南下干部,山西人,当时任海川行署副专员,前几年见马克思了。老牛眼神不好,认得字又不多,给他准备的材料字得写得特别大。一次曲茂林为他准备了一份关于干部年轻化、知识化的讲话稿,其中有一句是‘要从那些已经取得大学文凭的和尚未取得大学文凭的优秀年轻干部中选拔领导干部’,老牛在大会上竟然念成了两句——‘要从那些已经取得大学文凭的和尚,未取得大学文凭的优秀年轻干部中选拔领导干部’,念完可能又觉得不对劲,便朝台下喊,‘小曲,你是不是乱写,没听说有让和尚当领导干部的政策啊,和尚都要大学文凭,去哪找!’台下哄堂大笑。“那时候天气冷,地委和行署的领导干部都习惯身披军大衣,头戴厚皮帽。一次,曲茂林为老牛准备好讲话稿,连夜送到老牛家里,准备第二天早上的大会用。老牛让他放在书桌上。第二天清早,老牛从桌上抓起帽子戴到头上,披上大衣,去了会场。轮到他讲话了,只见他摸摸左边口袋,摸摸右边口袋,身上所有袋子都掏遍了,硬是找不到讲话稿,气得把帽子摔到桌上,讲话稿却从帽子里面丢了出来。可能昨晚睡前把帽子搁讲话稿上,早上抓帽子时一把将讲话稿抓进帽子里了。”

袁行舟眼泪都笑出来了。“行舟,晚上没事吧,一起出去活动活动?”市长难得不在家,彭方羽也想放松一下。“好的。”袁行舟这些天被调研文章弄得既疲惫又不爽,确实也需要调节调节。“哦,对了,你来政府办有一段时间了,有没有拜访过康副市长?他可是你的老乡,你们青云县在市里工作的人不少,康副是级别最高的一个了。”彭方羽口中的康副市长,是海川市分管城建、土地、规划的副市长康寒松。“那么大的领导,我可不敢随便去找。”“呵呵,胆子要大一些,领导干部也是人,没什么可怕的,尤其你们都是青云老乡。俗话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刚才不知道康副有没在办公室,在的话我带你过去认识认识。”“那就太感谢师兄了。”袁行舟感激地说。

彭方羽给康寒松的秘书挂了电话,得知康寒松正在办公室,且刚才没有接待客人。当下,便带了袁行舟去找康寒松。

进到康寒松办公室时,康寒松正悠哉地靠在老板椅上闭目养神,嘴里不时吐出个烟圈,肥得流油的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两个下巴重叠在一起,把脖子都挤没了。

彭方羽轻轻叫了声:“康副……”

康寒松睁开双眼,见是彭方羽,稍稍坐正身子,笑着说:“是小彭啊。怎么,有什么最高指示吗?”眼角的余光扫过袁行舟,袁行舟忙谦恭地点了点头,弯了弯腰。“您心里不能老记着工作,也得多关心关心我们这些基层群众,好像没有工作上的事,我们就不能来您这走走啦。”彭方羽笑着坐到了康寒松的对面,并示意袁行舟也坐下。“小彭同志也学会说玩笑话了。说吧,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出面啊?”“市长大人,求您的事情多着呢,可今天真没什么事,就想过来看看您,还给您带了个小老乡过来。这小年青也是青云人,在综合科,文笔还不错。”

康寒松朝袁行舟看了看,点了点头,说:“年轻人,好好干,跟我们小彭好好学学。综合科工作会累些,可那也是个出人才的地方,是吧。你们曲主任就是从综合科出来的嘛。”

没在康寒松办公室坐多久,两人就出来了。袁行舟脑袋瓜有些晕,想不起在自己的副市长老乡面前到底说了些什么话,或者什么都没说,只是频频点头接受领导的教诲。

8、风骚徐娘

下午一下班,袁行舟就跟着彭方羽来到海川宾馆。刚走进宾馆大厅,一个高挑的女人风摆杨柳般扭着腰肢来到他们面前。“呦,彭大秘书,等你一个下午了,怎么才来呀?”一阵扑鼻的香气随风而来,袁行舟禁不住打了个喷嚏。他认识这个妇女,这可是名满海川的市委接待处副主任肖芳。接待处副主任官不大,才正科级。正科级干部在市直机关多如牛毛,上下班高峰期,往拥挤的路上扔块西瓜皮,搞不好都可以砸倒几个正科级,以级别而论,肖芳实在上不了海川“名人堂”。肖芳的相貌无疑是俏丽的,甚至说得上美艳,虽然年近四十,但风韵犹存,从身形看,还真不容易把她和二十七八的少妇分个清楚,该凹的地方凹,该凸的地方凸,不让人想入非非都不行,尤其那略带风骚的媚眼,能把人的魂勾走。但就算再漂亮、再迷人个十分,在海川这地界也不可能有多大的名气啊。关键是肖芳颇具“传奇色彩”的故事,让她在海川名声鹊起,俨然一名人。当年,肖芳还是川南一中英语教师时,一日在街上与人争吵,对方为一公安干警,公安口气甚粗,说什么要将肖芳一家弄到局里云云。肖芳怒目圆睁,用夜莺般的声音说出了一句让围观者惊心动魄的话:“我怕你,我和陈远健上过床,我怕你?!”那公安顿时绵软。陈远健何许人?时任海川市政府副市长、川南区委书记也,现已是海川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关于那段“名言”,袁行舟没有亲耳所闻,但坊间传得有鼻子有眼,况且肖芳从川南区一名普通的中学教师,几年间跃升为川南区委接待处主任、海川市委接待处副主任,她那木讷呆实的老公也由川南一中的普通老师变成了川南二中副校长,这也不得不让人相信传闻的真实性。

发呆可能就是瞬间,肖芳甜腻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大秘书不来就是不来,一来就带了个帅哥。”“肖主任,这话我可就不爱听了,好像我是同志。还‘一来就带了个帅哥’!”彭方羽学着肖芳发嗲的声音。“呦呦呦,这话说得。”肖芳更贴前一步,彭方羽感觉那两个硕大的肉球就要顶到自己胸脯上来,赶紧往边上挪了一步,说:“都安排好了吧?”心中暗想,这个骚货惹不起,免得沾上一身腥。

肖芳将二人带到牡丹厅,对彭方羽说:“今天客人不多,市领导都没有要求安排,就将这个厅给你了。你晚上可以尽情发挥,要不要叫几个小妹陪你喝酒呀?男人嘛,都喜欢喝花酒。”“不用了,谢谢。”

肖芳踩着猫步走了。

彭方羽掏出手机,给市歌舞团团长马鸣打了个电话:“老马,还没过来啊?牡丹厅。菜都快凉了。王八凉了就不好吃了。”合上手机,朝袁行舟笑笑,“这老马,就喜欢吃王八,说那玩意儿特有效。呵呵,行舟,有女朋友了吗?叫老马帮你在团里物色一个?老马是丢到美人窝里了,姑娘也不知道被糟蹋了几个,难怪整天嚷着要吃王八。”

袁行舟只是笑笑,并没有回答。关于和吴艳艳的关系,目前海川还没有人知道,他也不想让人知道。想起艳艳,心情骤然黯淡。哪天真该去学校找找她了。袁行舟想。

马鸣领着三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走进了包厢。马鸣留着披肩长发,头顶却秃了,浓眉、细眼、落腮胡须,活脱脱一个“腾格尔”。搞艺术的总爱折腾自己的身体发肤,好像搞艺术就非得留了长发、或剃了光头、或蓄了胡须,不这样折腾别人就不知道你是艺术家。这马鸣,应是相当艺术了,长发、胡须,他都占了,不艺术都不行。袁行舟想着这些,自己笑了起来。

三个姑娘都十八九岁光景。正是青春好时节,出落得水灵灵、娇滴滴,无限惹人怜爱。三男三女穿插而坐,每人都是左右逢源。彭方羽让坐在他左边的女孩喝酒,她说不会喝。彭方羽说不会喝就少喝一些我两杯你一杯怎么样。女孩摇头。那就我三杯你一杯。女孩还是摇头。彭方羽估摸这女孩子真不会喝酒,心底埋怨马鸣怎么找了个不会喝酒的来,多煞风景呀,嘴上却吹大了:“妹妹,哥哥三瓶你一瓶吧,无论如何得赏哥哥一个脸啊。”好。那女孩立马开了一瓶啤酒,咕咚咕咚没两下就倒进了嘴里,一滴不漏。不仅彭方羽,袁行舟也看傻了眼。马鸣和几个姑娘在一边坏坏地笑。没办法,彭方羽只得让服务员开了三瓶酒,无限痛苦地喝。当第三瓶见底的时候,那女孩又抓了四瓶过来,欲打开瓶盖。彭方羽忙摁住女孩的手,打着响嗝说:“姐姐,我输了,饶了我吧。”另一只手拿筷子挑起了白色的面巾,高高举在头顶。

恰在此时,肖芳走了进来。“呦,彭大秘书干粮自带啊。哈,举白旗啦,那么早就缴枪啦!”这半老徐娘总是话中有话,隐隐带黄。

彭方羽收回“举旗”的手,摸着滚圆的肚子,一脸痛苦状,说不出话来。“小姑娘们,少让彭秘喝酒,他的脑瓜是留着给领导服务的,喝坏了看你们怎么办。都敬一下你们自己的领导,老马,每个姑娘敬你三杯,喝了。”肖芳不容置辩地说。马鸣也怵于她的名气,打个哈哈,将九杯酒一口气喝了。

虽然是自讨苦吃,但彭方羽还是非常感激肖芳的仗义,起身敬了肖芳一杯,并让袁行舟多敬肖芳几杯。肖芳倒也干脆,一一喝了,特地还敬了马鸣三杯。

肖芳走后,马鸣笑着对彭方羽说:“这位肖主任看上去娇声嗲气的,关键时候还挺豪爽。”“那是。”“最近‘老盯’还在不在这里……”马鸣被彭方羽瞪了一眼,连忙把剩下的话吞到了肚子里。“哪个老盯啊?”袁行舟不解地问。其中有个女孩吃吃地笑了起来。

彭方羽招呼大家喝酒吃菜,把袁行舟的问题转移开。袁行舟是个知趣的人,纳闷归纳闷,也不再问,和众人一起尽情喝酒玩乐,见识了刚才那个姑娘的海量,估计别的也差不到哪里去,在言语上十分注意,不敢有稍微的轻浮与挑衅。乃至身边一个女孩掩嘴偷偷笑他,心想这男人怎那么扭捏,于是故意逗着袁行舟喝酒,想看袁行舟笑话。袁行舟酒量自是不在话下,我自岿然不动,神色正常,脸色也未见异样。姑娘看着无趣,便找彭方羽喝去了。

回家的路上,彭方羽醉醺醺地和袁行舟说:“兄弟,起先干吗不让人说老盯啊,那是对领导不敬,有外人在,我们不能说,现在都告诉你吧,呵呵,笑话,笑话,你也别出去传喽。”

通过彭方羽断断续续的讲述,袁行舟听了个大致明白。原来,“老盯”是陈远健妻子白梅的外号。陈远健皮肤白皙,双眼有神,身材高挑健硕,称得上英俊潇洒。读大学时身边围着一大群漂亮女孩,女朋友像走马灯般换了一个又一个。没曾想,与他结婚的却是一个其貌不扬的医院护士白梅。白梅的父亲是当时海川行政公署副专员,分管文教卫生。陈远健当上乘龙快婿后,仕途坦荡,青云直上,从一名青年教师摇身变为川南教委副主任、主任、海川市教委副主任、主任。随着陈远健官阶的步步高升,妻子白梅的忧患意识愈发明显。前些年在老头子的威严笼罩下,陈远健还算规矩,没做什么出格的事。但白梅深知陈远健的风流骨,手底下管着那么多女教师,非出事不可!而且随着老头子的仙逝,已当上海川市教委副主任的陈远健好像也不那么听话了,时常以应酬为借口在外不归。白梅决定使出女人的杀手锏——像橡皮泥般粘住他。陈远健开会,她便搬条凳子坐在会议室门口;陈远健出去吃饭,她便在餐厅门口转悠,叫她她也不进;陈远健出差,她也跟着走。一回陈远健走进男厕所,她拿了凳子在厕所门口等,左等右等等不到老公出来,让人进去找,陈远健已不见踪影。陈远健那次如何金蝉脱壳,至今还是一个谜。她也要工作啊,这样时间可不够安排。于是,她索性雇了个人帮她上班,自己专职跟着丈夫。别人看了,心里想笑,也不敢笑,一则陈远健是领导,二则白梅身份特殊,但大家免不了在私下场合议论,送了个外号——“盯管跟”,倒也贴切,私下里便传开了,简化为“老盯”,叫起来也方便。陈远健很无奈,在家里苦口婆心做白梅的思想工作,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并指天发誓绝对不做对不起白梅的事,尤以提拔需要良好的群众基础为由,敦劝白梅安心工作,不要处处跟随,以免有损形象。白梅有所收敛。而且,这些年陈远健当上了市委领导,跟起来也不大方便,但白梅还是想方设法地去打探风声。她也隐约听到陈远健和肖芳的暧昧之事,便侦探般时不时到海川宾馆露露脸。

肖芳站在宾馆门口,目送彭方羽等人远去。接待处副主任这个职位很适合她,或者说她做得很称职。她喜欢这种迎来送往的工作,喜欢觥筹交错、灯红酒绿的生活。游走在各形各色的男人之间,撒播暧昧的眼神,玩转一些挑逗的言语,这样的生活,比起寡淡的教书生涯,有滋味多了。她不大想回到那个家,丈夫窝囊,孩子调皮。每当回到家里,总有一种无形的抑郁笼罩在心头。见了丈夫,就没由头地烦,怎么看都不顺眼。他总是低着头,任由她数落,不敢顶一句话;而越是这样,她越觉得男人窝囊,越觉得这日子没法过下去。所以,只要陈远健一打电话,她就应约而去。早先还会以接待客人为借口和男人打个招呼,后来索性都不需要借口了,想走就走,男人根本不敢拿她怎样。哼,那个副校长,没有老娘,能从天上掉下来,砸到那窝囊废头上?!

9、重温欢爱

车流。人流。高楼大厦。过街天桥。袁行舟置身在繁华的省城,感觉有些眩晕。离开这座生活了四年的城市还不到一年,居然就有了一种陌生感。踏进母校的大门,一切似曾相识,又似乎离自己很远。一样的景致,一样的生活场景,甚至连那个看门的老头还很熟稔地朝他点了点头。可这一切,现在都已和他无关。曾经属于他的教室坐着的是一个个陌生的人,曾经属于他的宿舍住着的是不同的人。他只是一个匆匆的过客,再也不能在这绿茵场上纵情驰骋,再也不能在这教室中高歌欢唱……“物是人非啊!”袁行舟叹了一声。这种感伤浓浓罩在心头,挥之不去。

昨天和吴艳艳联系上了。在电话中,袁行舟满怀激动地说要到学校看她。艳艳懒洋洋地说,“来就来呗。”没有惊喜,也不是淡漠,就像随口说了声“你饭吃了吧”“我吃过了”般再也平常不过。

为了这趟省城之行,袁行舟是作了充分准备的。昨天把手上所有的事情都处理好了,特地去苏同珂那请了今天一天假,加上明后天的周末时间,能够有比较充裕的时间和艳艳待在一起。还有,到彭方羽那借了五百元钱。——钱哪,可真是个愁死人的东西。学生时代,虽然家境贫寒,但除了必要的学习费用和基本的生活费用外,几乎没有别的什么开支。参加工作后,免不了的是人情往来。上个月,曲茂林的儿子结婚,办公室的每个人都去喝喜酒了,红包包了三百;前几天,办公室副主任关祥清乔迁新居,红包又包了二百。袁行舟知道自己的红包比较薄,只能算“普通行情”,即最低标准。有的人则借这些机会给领导送大礼包,他就知道,韩东林给曲茂林的红包是五百元。他跟不上这个潮流,想跟,但得兜里有货啊,一个月几百元工资,他早就捉襟见肘,甚至寅吃卯粮了。彭方羽很大方,问也没问就将钱给了他。当他拿着钱走出彭方羽办公室时,不禁悲从中来,这般窘困的日子,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当袁行舟在校园里大发感慨的时候,吴艳艳正慵懒地准备起身梳洗。昨天夜里在卡拉OK玩得太迟了,又喝了不少酒,头脑昏沉沉的,像堵了一团棉花。现在的大学管得也不严,爱上课就上课,不爱上干啥去都可以,她今天就睡了个够,要不是下铺的大眼花痴接电话声音太过夸张,她可能还醒不过来。

昨晚真带劲,那音响够棒,让人不自觉地随着鼓点拼命摇摆,把什么都发泄出去了。洋酒的味道真怪,不好喝,却又卖那么高的价,可能对于王维宁这样的有钱人来说喝洋酒就是身份的象征吧……吴艳艳正沉湎在昨夜的狂欢中,手机响了。“艳艳,我到了,已经在你宿舍楼下了。”

啊!吴艳艳这才想起,袁行舟说过今天要来。“你等等,我脸还没洗呢。”

大眼花痴朝吴艳艳吐了吐舌头:“美女,又有帅哥找你啦?那么多,分一个给我吧,嘻嘻。”吴艳艳白了她一眼。

袁行舟在女生宿舍楼下徘徊了许久。这个地方他太熟悉了。曾经多少次在这楼下,仰望五层第三间的灯火,遐想艳艳美丽的容颜;曾经多少次,到校外买来艳艳最爱吃的仙草蜜,静静地在这等待,等待艳艳像燕子一般从门口飞出,挽着他的手,甜甜地望着他笑……从第一盏路灯到门口,是二十步;从门口到小卖部,是三十步。这条无数次用脚步丈量过的小路,留下了袁行舟太多的记忆。现在,他已经在门口的铁栏杆下等了将近二十分钟,望眼欲穿,还是没看到吴艳艳的身影。时间是那么漫长,仿佛等了一个世纪。终于看到吴艳艳从楼梯口走了下来。袁行舟的心一下子提到嗓门口,激动得直挥手臂。他多么期盼艳艳再次像燕子般飞进他的怀抱,他已经太久太久没有闻到艳艳淡淡的发香,太久太久没有亲吻艳艳滚烫的唇。他张开双手,等待艳艳激情的拥抱。可是吴艳艳并没有他想象中的热情,只是静静地站在他面前,双手插在牛仔裤兜里,歪着头看他,似笑非笑。他伸出手,想去抓她的手,她却侧转了身子,故意不让他抓着。

两人并肩在校园林荫道上走着,袁行舟的手也终于牵着吴艳艳的手。袁行舟心中有太多太多的疑问,需要吴艳艳解开谜团。但吴艳艳总是顾左右而言他,绕开了袁行舟的问题。

在学校不远的宾馆里,袁行舟开了个房间。一进房间,他迫不及待地抱住了吴艳艳,吻她的眼、她的唇、她的脖颈,用颤抖的手抚摸着她的身子,抚摸那一寸寸绸缎般光滑细腻的肌肤。吴艳艳紧闭嘴巴,刻意躲避袁行舟灼热的唇,袁行舟终究熟门熟路,柔软的舌头撬开了她的双唇,搅得她浑身发痒,终于顺从地躺到床上,迎合着袁行舟的爱抚,两人终于滚成了一团。

娇声如浪,高潮迭起。袁行舟软绵绵地趴在吴艳艳的身上,摸着吴艳艳汗津津的脸颊,说:“艳子,谢谢你。”“谢我什么?我们又不是第一次这样。”吴艳艳反问了一句。“艳子,我爱你,好想天天和你在一起,天天都能抱着你。”

吴艳艳起身穿衣,理了理散乱的头发,冷静地对袁行舟说:“猴子,我们都是新时代的人,不能用老眼光去看待爱情。你知道的,我只在乎曾经拥有,而不是朝朝暮暮。我不可能也没办法天天守在你的身边。”“我没要求你天天在我身边啊,我只要你的心和我在一起就够了。况且,我们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在一起了呀。艳艳,你摸摸我的心,它一直在为你而跳动。”

吴艳艳“扑哧”一声笑了:“猴子,别净说些穷酸话,我又不是小姑娘,没我,它不一样活蹦乱跳吗?你别多想了,想你了,我自然会去找你。”“我就怕你不想我了,把我给忘了。我们以前不是这样子的。”“怎么不一样了?我不照样陪你活动?”——“活动”,是只有他们才能听得懂的“黑话”。“艳子……”“好了好了,别说这些扫兴的话了。该找个地方吃饭了,我早饭还没吃呢,肚子饿了。”

当天下午,吴艳艳去上课了,袁行舟昏昏沉沉地在宾馆睡了一个下午,噩梦一个连着一个。忽而梦见吴艳艳和一个凶巴巴的男人走了,自己去追,却被那凶狠男人暴打一顿,艳艳却在旁边拼命为那男人呐喊助威;忽而梦见艳艳挣脱开他的手,朝天上飞去,说我要做仙女啦再也不回来啦。醒来,浑身湿透,窗外已是残阳如血。

和吴艳艳一起吃了晚饭,两人还为晚上去哪里而争论了一番。袁行舟想让艳艳和自己一起去拜访一下恩师范瑜,再次聆听恩师的教诲,也向恩师汇报一下工作以来的情况。吴艳艳可没兴趣见那酸腐的“范夫子”,她想去卡拉OK,歌厅让她兴奋,让她狂野。袁行舟十分清楚自己口袋中有几张钞票,那种场所根本不是自己能去得起的。争论的结果,取了折中方案,既不去找范老夫子,也不去歌厅唱歌,还是去曾经多次去过的“悦然舞厅”。

和吴艳艳翩翩起舞在灯光摇曳的舞池里,袁行舟终于找到了从前的感觉。作为音乐系的系花,吴艳艳无论从身材、相貌、舞姿,都是一流的。偏偏袁行舟也是个舞林高手,两人只要在舞池中一亮相,立马引起无数艳羡的目光。轻歌曼舞,夜色撩人,他们的舞步依然那么协调,配合得天衣无缝。吴艳艳凝望袁行舟深情的眼睛,想起了他们第一次跳舞的情景。那时多少男生围在身边,争着想和她跳一曲,她高傲凛然的神情吓退了这些追求者,只好眼巴巴地看着她和她的女伴在舞池中旋转。那个高高的男生,却在下一首舞曲响起的时候不由分说地拉住她的手,把她拉进了舞池,一切是那样的猝不及防,他那娴熟的舞步一下子把她融进了美妙的旋律中。就是这曲伦巴之后便喜欢上了他吧?猴子啊猴子,当初怎么会那么义无反顾地爱上你呢?吴艳艳突然走了神,差点踩到袁行舟的脚上。

当晚,袁行舟没让吴艳艳回宿舍,把她留在了宾馆。袁行舟把憋了好几个月的劲都使出来了,把委屈、不满、期盼、愤恨、迷恋、自尊等等都发泄在一拨又一拨的冲击上。当他再一次把吴艳艳扳过身来,趴到吴艳艳身上时,被吴艳艳一把推了下来。“饿死鬼啊你?!”“是啊,我前心贴后背我都饿了大半年了,一次我怎么吃得饱?”“不信你没去偷腥!那么久没活动,谁信,是人都受不了。”吴艳艳突然发觉自己说漏了话,忙抓过被子蒙住了袁行舟的头。袁行舟欲火中烧,也没太留意吴艳艳话中的意思,掀了被子,把吴艳艳也围到被子中来,在黑暗中双手四下游走,摸到吴艳艳丰挺的胸部,把手探进去,肆意揉搓着。“猴子,不来了,我生气了……唔,唔,哦——猴子……”

袁行舟的手已经探到了吴艳艳最隐秘处,水草丰茂,引人心旌摇荡。袁行舟太熟悉了,哪里轻轻一碰,就能勾起吴艳艳欲火万丈;哪里轻轻一捏,就能让她全身酥麻。这也正是吴艳艳不能完全舍却袁行舟的原因,他们两人间的“活动”,比起跳舞还要和谐快活。

一阵颤抖后,袁行舟发出一声长长的、无限爽快的呻吟,瘫到了一边,满足地说:“艳子,全缴了。”

吴艳艳感觉很累,一动不动,也没说话。“艳子,有个笑话啊,一个妇女婚后第二天扶着墙出来,骂她的老公,骗子,大骗子,说结了婚要把四十五年的积蓄全都给我,我还以为是钱呢。”袁行舟讲着讲着笑了起来。“老掉牙,没劲。”吴艳艳连内衣都懒得穿,径直睡了。

第二天清早,吴艳艳的手机“嘟嘟”响了起来。她忙翻起身去看,原来是条短信。袁行舟抹抹惺忪的睡眼,问:“艳子,谁啊?”吴艳艳不动声色地说:“哦,是同宿舍的小林,你认识的,那个大眼花痴。她叫我早点回学校,今天系里有活动,要去什么社会实践基地,集体乘车去。我得走了,你没事回海川吧,有空了我去看你。”说着,急匆匆地去卫生间洗漱了。

当袁行舟躺在床上眼瞪天花板回想这几天的经历以及思考今天行程时,吴艳艳已经穿过车辆川行的大街,来到校门东边的文印店。看那辆熟悉的黑色马六还没过来,便掏出手机,满怀喜悦地看那则让她心动的信息——“美女,别忘了今天的约定,玉树温泉将因你而多彩。八点钟,老地方见。”吴艳艳嘴角露出了笑容。这个王维宁啊,总能想着法子让人开心!

10、偷梁换柱

韩东林最近一直处于一种亢奋状态。他的亢奋,从脸上就能看得出来。那张平日里白皙的脸,最近一直挂着一片红,一激动就红,而激动又经常出现,没来由的,有根据的,反正,激动一拨接着一拨,涨潮似的,把他的心鼓荡地像拉满了弦的弓,按捺不住的兴奋。

亢奋源于办公室主任曲茂林的一番话。曲茂林的儿子结婚前,韩东林以帮忙干活的名义去新房打探情况,发现新房还没摆上电视机。他七拐弯八抹角地弄明白其中缘由,原来曲公子想要东芝彩电而曲茂林觉得太贵。韩东林便把父亲叫到海川,密谋了一番,决定送一台25英寸东芝彩色电视机给曲公子做结婚礼物。婚宴上,他又包了一个大红包。袁行舟那穷小子只包了三百元,还唧唧歪歪地喊穷。他故意和袁行舟说,自己包的是五百元。他就想看着袁行舟的落魄样子,当着他的面刺激他。其实,他包的是一千元。这个数字不能说出去,已经超过一个月的工资。五百元钱已经够刺激袁行舟了!电视机和一千元的大红包产生了巨大的作用,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因为婚礼的第二天,曲茂林把他叫到办公室,十分和蔼可亲地询问了他的工作情况,说了一通年轻人好好干之类的话,并暗示会关心他的前途,会好好培养他。他觉得曲茂林就是在明确地暗示他,他相信“炮弹”的力量,相信自己的感觉。

关祥清搬房子,他也包了个不小的红包。按行情,搬房子包二百元就说得过去了,一般是三百,但他还是包了五百元。分管干部工作的副主任,在他的仕途上,将起着极其关键的作用,丝毫不能怠慢。

这天上午,韩东林又买了几条硬壳中华烟和几瓶剑南春酒,准备去梁腾飞及几位副秘书长家走走。这年头,礼多人不怪嘛。

韩东林把烟和酒拎回宿舍。衣柜已经塞满衣物,桌子的抽屉也被一些七零八碎的东西塞得满满当当,床底下是有空间,但一弯腰便一览无余……正在韩东林到处寻找烟酒藏身之地时,袁行舟开门进来了。韩东林急忙把烟酒塞到被窝里,自己也侧身躺到了床上。

袁行舟见韩东林神色紧张,又见他被窝鼓鼓囊囊,便取笑道:“兄弟,大白天的也搞金屋藏娇哇,可得注意身体啊,人的一生只有几千发‘子弹’,可别几年内就打光喽。”“藏个屁娇!”韩东林顺势趴在鼓囊处,装模作样打起了呼噜。

袁行舟从自己抽屉里拿了一本书,走了。韩东林从床上跳了起来,扒开一条门缝,看见袁行舟确实走了,方才放心地掀开被子,码好烟和酒。瞬间又觉得自己刚才的举动很好笑,心想,自己花钱买烟买酒,居然像做贼一样怕人看见,怕什么呢?就算袁行舟看见了这些东西,又能怎么样,让他羡慕去吧,让他哀叹去吧!想到这里,韩东林感觉心里踏实了很多,便重新考虑安置这些烟酒的地方。床底下?不不,那太脏了,这么金贵的东西怎能在那里蒙尘。门后边?也不行,一不小心被门给撞倒那就惨了。突然,韩东林眼睛一亮,对,就放在桌子上,这个最显眼的地方才是最合适的地方,让走进这个房间的人——当然,主要是袁行舟,一眼就看见这些东西高高盘踞在桌上。想到就做,韩东林将杂乱的桌面收拾一下,将烟和酒摆上去,左瞧瞧,右看看,甚是得意。孤芳自赏了一番,重新躺到床上规划送礼方案——谁家先去,谁家后去,到谁家该说什么样的话等等,可谓考虑详尽周到。盘算着,竟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中午袁行舟回到宿舍时,韩东林正发出如雷的鼾声。袁行舟自然第一眼就看到了桌面上的红中华、剑南春,心细如发的他自然也明白韩东林的用心。他不动声色,躺到床上翻看这些天因工作忙碌而没看完的《平凡的世界》。路遥的这部小说写得太感人了,袁行舟有时候甚至读得浑身战栗,这哪是写孙少平,分明写的就是他袁行舟啊。

他直起身子来,眼睛不由得朝三只空荡荡的菜盆里瞥了一眼。他瞧见乙菜盆的底子上还有一点点残汤剩水。房上的檐水滴答下来,盆底上的菜汤四处飞溅。他扭头瞧了瞧:雨雪迷蒙的大院坝里空无一人。他很快蹲下来,慌得如同偷窃一般,用勺子把盆底上混合着雨水的剩菜汤往自己的盆里舀。铁勺刮盆底的嘶啦声像炸弹的爆炸声一样令人惊心。血涌上了他黄瘦的脸。一滴很大的檐水落在盆底,溅了他一脸菜汤。他闭住眼,紧接着,就见两颗泪珠慢慢地从脸颊上滑落了下来。

第一次翻开《平凡的世界》,读到这一段时,他失声痛哭了。这样的场景,在他身上真真切切发生过。孙少平穷归穷,但总有一个完整的家,可以时时感受到家的温暖。可他呢,母亲跑了,父亲死了,爷爷奶奶也病逝了,这世上,他孤身一人,内心的苦楚伤悲,只怕胜过孙少平百倍千倍。他不敢回忆那些痛苦的日子,那是他心上永远的伤疤。可这部小说一页一页,将这伤疤一层一层撕开,让他不忍卒读,却又难以释卷。

他在眼前的环境中是自卑的。虽然他在班上个子最高,但他感觉他比别人都低了一头。而贫困又使他过分地自尊。他常常感觉到别人在嘲笑他的寒酸,因此对一切家境好的同学内心有一种变态的对立情绪。就说现在吧,他对那个派头十足的班长顾养民,已经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反感情绪。每当看见他站在讲台上,穿戴得时髦笔挺,一边优雅地点名,一边扬起手腕看表的神态时,一种无名的怒火就在胸膛里燃烧起来,压也压不住。

这简直就是他的内心独白啊。他袁行舟虽然不肯承认自己存在“变态的对立情绪”,但对立情绪从初中开始就有,而且一直延续到现在。的的确确,每当看到韩东林在面前显摆时,心中就有一股怒火在燃烧,恨不得冲上去一拳砸扁他的鼻子,让乌黑的血涂满那张恶心的脸。这不,将这些烟啊酒的码在桌子上,不就是明摆着在自己面前显阔吗?谁不知道这家伙又要去送礼行贿。

韩东林从美梦中醒来,睁开眼,先看到了亮晃晃的烟和酒,顺着目光,又看到了袁行舟躺在床上看书。他干咳一声,见袁行舟没有反应,便自言自语:“妈的,工资没提物价飞涨,这中华烟一条都涨到三百六了,一个月工资还买不了几条,叫人怎么活!”斜眼看看袁行舟,对方还是没反应,便故意搭讪:“行舟,看什么书哪,这么认真?”袁行舟扬了扬手中的书,没有说话。“哦,《平凡的世界》呀,听说过,好像是讲一个贫困家庭的青年的故事吧?现在一些作家真好玩,就会拿一些事儿赚人眼泪,什么家境贫寒啊,什么怀才不遇啊,好像不写这些就没东西可写了。”袁行舟白了他一眼,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心中却骂道,真个无知的蠢货!

韩东林热脸贴了个冷屁股,讪讪地出去洗脸了。回到宿舍,手机响了,却是苏同珂打来的:“小韩,前几天布置给你的材料搞好了没有?”韩东林忙不迭地回答:“快好了,就剩一点点。”“抓紧点,明天早上一上班给我。”

韩东林关了电话,骂骂咧咧说道:“这苏胖子,简直就是催命鬼,不给人口气喘喘!”他精心构思的送礼计划泡汤了,因为那篇文章,他压根儿就没开始动笔,为了明早能向苏同珂交差,晚上只能熬通宵了。

晚饭后,韩东林去办公室加班,袁行舟也到办公室坐了一会儿,看着韩东林抓耳挠腮苦思冥想的样子,心里直想笑。看了几份材料,索然无味,便起身来到街上。

街上依然嘈杂拥挤,汽笛声、叫卖声、歇斯底里的音乐混杂在一起,直冲击耳膜。海川的城市建设太差劲了,街道狭窄,没有绿地、没有广场、没有停车位,违章搭盖、占道经营随处可见,高高矮矮的水泥楼房像老牛散落在地上的粪便,这儿一坨,那儿一堆。这哪像一个拥有三十万人口的地级市市政府所在地。

袁行舟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突然,一个精瘦的男人拉住他的手,热情地说:“领导,好久不见了,店里坐坐吧。”

袁行舟一看,似曾相识。抬头看了看那店铺,恍然想起,原来是曾经在这买过假牡丹的小卖部。“领导,最近很忙吧?真的好久没有看见你了。”那人将袁行舟拉到店里,恭恭敬敬地让坐、敬烟、端茶。

袁行舟打了个哈哈,说:“为他人做嫁衣裳,都这样,尽干些吃力不讨好的事。你们这些生意人,看我们都讨厌吧?”“哪里哪里,我们敬都来不及呢。”那人脸上露出谄媚的笑容。“不讨厌就好啊,我们也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理解万岁吧。最近生意还好吧?”“托领导的福,赚点小钱,养家糊口而已。”

袁行舟环顾店内,店虽小,拾掇得倒也干净,货架上摆满了烟酒食杂。突然一个念头从心头闪过。“老板,最近店里还有假货吗?”“没有没有,绝对没有,上次经您教育之后,再也不敢做那坑人的事了。”那人连连摆手,一脸无辜。袁行舟却看到了隐藏的一丝慌张。“你别紧张!”袁行舟朝他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将耳朵附到嘴边来,“这么和你说吧,我想要点假货,有用。”“领导,真的不骗您,小店没那东西,我向天发誓。”“别和我来这一套!”袁行舟放下了脸,“要我自己动手找吗?嗯?”看那人愣在当地,便又将声音放轻柔,说:“你别怕,我不是来找你碴子,我有急用。假硬壳中华给我拿四条,假剑南春拿四瓶来。说实话,假东西我到什么地方拿不到,随便找个店铺那就是个伸手的事,再说了,单位里还存着一大堆呢。看你这人厚道,又走到这了,老话都说找不如撞。你想想吧,我照付你钱。”

那人认真揣摩了一番,确定袁行舟不像在骗他,于是打开了一个上锁的柜子,拿出四条硬壳中华。“领导,剑南春我这没有,您得上别的地方。”“多少钱?”“钱就不用了,这东西也值不了几个钱,您以后多多关照就行了。”“那不行,做买卖讲究一是一二是二,不能让你亏了,赚点钱都不容易。”“领导……那就拿一百二十元吧,一条三十元进的。”

袁行舟心里大吃一惊,这造假卖假的也太狠了吧,多少倍的利润啊!脸上还是没有表露出来,保持镇定,拿了一百二十元钱给他,说:“谢谢你了,你这人不错,我们算交上朋友了。”

那人嘻嘻一笑,故作神秘地对袁行舟说:“领导,送礼去的吧?经常有人来要这些货,不过他们拿不了这么便宜的。既然领导当我是朋友,我就再帮领导跑跑腿,我去帮你买剑南春吧,我能搞到最便宜的。”

袁行舟点了点头,说:“老哥,那就辛苦你了。”

那人招呼妻子看好店,匆匆跑出去。没过多久,果真拎了四瓶剑南春回来。从外观上看,和真的没什么两样。袁行舟大为感慨现今的造假技术。“这批酒质量不错,瓶子都是真的,用别的酒灌进去的,不是老喝的人还喝不出真假来。贵点,一瓶得二十元。”那人有点夸耀地说着。

袁行舟又掏了八十元钱给他,并让他分别用黑色塑料袋装了,十分亲切地和他握手告别,叫了一辆黄包车回到宿舍。

11、偶知真相

海川市委、市政府大院盘踞在南湖边一个低矮的山包上,办公楼、宿舍楼、幼儿园,杂乱无章地挤在大院里,甚至还有几座民房就建在大院的最北边,所以大院里面经常可见荷锄而过的农民,成为海川一道独特的风景。这是历史遗留问题,牛拾劲那一代南下干部主政海川时,选定这个湖边山包作为机关所在地,山光水色,景色迷人。可山包上已有几户农家,当时机关没几座房子,也没觉得有什么大碍,干群和谐,其乐融融。随着时间的推移,机关人口和建筑物的增多,矛盾就显露出来了。机关管理局曾动员那几户农民搬迁,也提出了比较优厚的条件,但那几户人死活不搬,说是当年地委、行署同意他们留在那。其实这些人除了怕搬迁给生产生活造成麻烦外,重要的一个原因是认为这地块风水好,能福荫子孙,不然领导什么地方不挑偏偏挑这山包做衙门?机关管理局也想过将他们摒于大院围墙之外,但还是没能搞成。为什么?大院好几幢建筑基本和民房连在了一起,再说,把他们围到围墙外,他们出行的路就给堵了,往哪儿走呀?不还得给他们绕着大弯修条长长的路。修路,他们也不干,嫌太远。这事情,只好这样搁下了,但要求农户不得养猪养牛。

袁行舟的宿舍,就在一座民房前面。从窗户探出头,农户的屋顶就在眼下。清晨,雄鸡唱晓;傍晚,炊烟袅袅。没事的时候,袁行舟喜欢趴在窗台上,看农户门前欢跑的狗儿,不停啄食的鸡和蹒跚学步的孩子,甚至某次还看见男女主人光着身子在床上打滚——这对健壮的夫妻显然太激动了,忘了拉窗帘,不知道有多少个因无聊而临窗的人目睹了这场大战。

桌子上的烟酒已经没了影子,恢复了往常的杂乱。袁行舟凝视肮脏的桌面,心里涌起了一阵愧疚,为自己不光彩的卑劣行径感到羞耻,胃部泛起一股酸水,难受得几乎想吐。但这种羞耻与愧疚瞬间又被一种快感取代。他想象领导抽着假烟、喝着假酒大发雷霆,韩东林被训得狗血喷头的倒霉样,不禁哑然失笑。这就是代价,就是平日里无端羞辱我的代价!袁行舟为自己找了个堂皇的借口,虽然还是有些心虚,但坦然多了。

袁行舟所想象的场景没有出现,韩东林并没有那么惨。他送给领导们的烟和酒,要么被藏之高阁,要么被转送他人,苏同珂则干脆没收,唯有办公室副主任刘静棠拆了烟抽了,刚一口就知道是假烟,气得在家里暴跳如雷,直想把韩东林叫来大骂一顿,但想想又不妥,只好把对韩东林的怨恨深深埋在了心底。《平凡的世界》看完了,孙少平、孙少安、田晓霞等人物活在袁行舟的心里,他为他们的情感与生活经历高兴、痛苦、悲伤,但他并没有过度沉湎在小说之中。他从小说中读出了一个道理:要摆脱贫困窘迫的命运,单凭努力奋斗还不够,一定要充分利用自己的智慧,集聚一切有可能的力量!人脉关系是最重要的,在人事复杂的机关,一定要睁大了眼睛,探明水的深浅,理出一条游刃有余的路。要低调,要隐晦,不要看轻任何一个人,不要轻易与任何人树敌。

想到这里,袁行舟嘴角露出了一丝坚毅的笑容。

下午,趁着给梁腾飞送材料的机会,袁行舟特意绕到康寒松的办公室,敲敲门,走了进去。自从彭方羽介绍他认识康寒松后,他又单独找机会去了几趟康寒松的办公室,和康寒松说上几句家乡话。康寒松对于这个年轻人最近时不时到他办公室显得有些不耐烦。政治饭吃了几十年的康寒松,一眼就看穿了袁行舟的心思,无非就想靠上自己这棵大树。所以,每当袁行舟来到办公室,他不是随便敷衍几句,便是以工作繁忙暗示袁行舟早点离开。

这次,当袁行舟神色恭谨走到他办公桌前,嘴边还没有张开,康寒松的肥脸便绷紧了,也没叫袁行舟坐,硬邦邦地说:“年轻人,什么事情都要靠自己,不要老指望着别人能帮你什么!”说罢,埋头整理桌上的文件,再也不看袁行舟一眼。袁行舟尴尬地立在当地,说不出一句话来,赤红着脸走出去。

康寒松今天说话不好听,除了对袁行舟不耐烦外,他自己心情不好也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昨晚陪李之年打牌输了不少钱。李之年喜欢打牌,往往兴趣一来,便叫上一些领导干部和商人打牌,玩一种叫“跑得快”的扑克牌游戏。游戏不是白玩的,一张扑克牌一百元,上游的人要向三游、未游的收钱——你手上剩几张牌,就得出几百块钱。李之年逢赌必赢,就是输了也是赢——谁敢赢他的钱啊?这不,昨晚一个包工头本来赢了六千元,看输了钱的李之年脸色不好看,便从口袋中掏出四千元,加上赢来的钱,凑了一万元送给了李之年。李之年喜欢打牌,是海川公开的秘密,有的人出于这种那种的原因不大想去打,但李之年一句半开玩笑的“本领导叫你来打打牌你都不来,不讲政治啊你!”吓得人跑步也要跑去。因此坊间流行一句话——“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市长半夜打电话。”当然,这种高层游戏,很多人想参加都没得参加。康寒松昨晚手气不大好,也输了将近一万元,心情大为郁闷。袁行舟不凑巧这时候到他办公室套近乎,难怪没有好脸色看。

康寒松的办公室在三楼,综合科在二楼,在往回走的过程中,袁行舟觉得这一段路是那样漫长,腿脚是那样的沉重。羞辱啊,这简直是自取其辱!康寒松各种表情的脸在他脑中变幻交替——和蔼的,严肃的,愤怒的,慈祥的,谦卑的,嘲笑的……袁行舟感觉自己走不动了,便停了下来扶墙站着,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沁出。这时,苏同珂恰巧经过,看袁行舟神色不对,关切地问:“小袁,你怎么啦,脸色这么差?”

袁行舟深深吸了一口气,用手擦了擦汗,说:“没什么,可能有点中暑,办公室里有正气水,喝点就没事了。”

苏同珂按了按他的额头,说:“嗯,还好,不怎么热。本来想叫你去计委跑一趟,了解一下几个重点项目的进展情况。这样,你先去休息吧,我让小韩去。”

袁行舟感激地说:“苏主任,没事,还是我去吧。真的没事。”

苏同珂拍了拍袁行舟的肩膀,说:“好吧,你去我放心。还是要注意身体啊。”

袁行舟回到综合科,喝了口茶,稳定了一下情绪。他先给计委打了电话,联系好相关人员,然后出大院叫了一辆黄包车,坐上就走。

踩黄包车的是一个壮实的中年人,穿着一身破旧的衣裳,脚上是一双泛白的解放鞋,看样子来自农村。那车夫蹬开了车,问一句:“老板,去哪?”“直走,去市计委。”“好嘞,您坐好了。”车夫使劲地蹬起车子。拥挤的大街上,车流人流杂乱无章,这车夫却骑得游刃有余,左穿右插,明明一辆小四轮对面冲过来就要撞上,这车夫将把头一扭,黄包车擦着小四轮车厢而过,小四轮上甩下一句恶狠狠的话“找死啊!”而黄包车已像鱼一般游到另一辆卡车边,戛然而止,避过相向的一辆摩托。袁行舟直看得心惊肉跳,忙对车夫说:“师傅,我们不赶时间,安全第一啊,慢点骑。”

那车夫“唔”了一声,将速度放慢了一些,说:“老板,钱不好赚啊,我也想赶着多赚几个呢。”

袁行舟对这车夫突然产生了一些兴趣,便问:“师傅,你哪里人啊?”“乡下人,榆江,江门,听说过吗?”“江门?哦,我去过。”袁行舟想起曾经跟随李之年到那调研过,脑中几乎同时浮现出了成片的牛羊。“小地方,农村,没啥好待的。”车夫摇了摇头,又好像是自言自语,“农民苦命啊——”“江门挺好的呀,我还去过坑头和坑尾村呢,那里的农民靠养……”袁行舟的话还没说完,那车夫回头打断了他的话:“我就是坑头人啊!”一脸惊讶。“啊?!”袁行舟觉得实在是巧,但他心头立马就有了疑问,便问车夫:“师傅,你那地方不错啊,家家户户都养羊,不少人靠养羊都发了财,你怎么跑出来蹬黄包车了呢?也不是说蹬黄包车不好,只是放着家里的财不发,跑这里日晒雨淋的多辛苦。”

车夫苦笑了一声:“哎呀,别提养羊了,简直折腾死人。政府的嘴巴就是……。”说完,马上意识到不对,忙对袁行舟说:“老板,乡下人不懂讲话,你别见怪。”

袁行舟也笑了笑,说:“你随便说,我也不是政府里的人,是来这里办事的。我只是好奇,都说你们那养的羊可多了。”“咳,提起来一肚子都是气。那纯粹是糊弄人的。听说是有什么大领导要来检查,县里乡里的干部就要我们家家户户都去准备羊,每家至少要三只,没有的想办法去借,借不来完不成任务的,要罚款一百。老百姓谁不怕罚款啊,只好到处去借,借不来的只好花钱去租,一头一天五块钱哪。说是政府会替我们出租金,到现在还没见到租金的影!干部还说,不能跟领导乱说话,说错了话也要罚款。千交代万交代他们还是觉得不放心,后来派了七八个干部到我们家里借了干农活的衣服,索性让他们充当羊倌。那么多羊,都是外村借来的,怕弄乱了,还不了人家,只好家家在羊身上做记号。为了不让羊乱跑乱窜,影响领导视察,乡里专门安排人向坡上草地喷洒羊爱吃舔的盐水,羊就乖乖地待在那吃草了。”

袁行舟听得目瞪口呆,他终于明白当初看到的那些羊身上为什么涂着不同的颜色了。“我们村还好些,羊还比较好借。坑尾村的人就惨了,他们要到处借牛!牛,那么好借吗?哪有那么多牛?一家一头,也要大几百头啊。“这些年,有些领导把农民给骗惨了。前几年,让我们种西瓜,要求家家户户都要种,不种都不行,把你菜园子里的菜都拔了,一定要种上西瓜。到处都种上了。瓜熟了,价格却贱得让人无法接受,甚至还够不上运到城里的车费,只好眼睁睁地看着瓜烂在地里。县政府这时候没人出来讲话了,他不管你卖得掉卖不掉了。乡下人骂街,说某人说话不算数,就讲你的嘴巴怎么像某些领导一样。作孽呀。我家借了三只羊,不知道怎么搞的没了一只,我老婆哭得要去喝农药。唉,真不叫人活呀。孩子读书要钱,老人生病要钱,买种子买化肥要钱,乡政府时不时还要来收这钱那钱。钱钱钱,钱去哪里拿啊。只好跑城里卖力气赚点辛苦钱了。”

袁行舟心情很沉重,没有再说话,下车的时候拿了十块钱给车夫,没向他要找零就走了。他为自己曾经写过的调研文章而脸红。

12、喜事连连

常委楼是市委、市政府机关大院中最高的一座建筑物,也是第二座配备电梯的大楼,十二层砖混结构,白色墙砖在阳光的照耀下很是显眼。楼前是一片开阔的绿地,种着几棵白玉兰、桂花树,一到花季,空气中便飘荡着白玉兰清新馥郁的香气。

对于彭方羽来说,这里一点都不神秘。闲人难以踏进一步,他却经常进进出出,甚至连门口的保安看见他也会站得笔挺地敬个礼。他每天早上要到里边接李之年上班,每天中午要送李之年回来,下午重复早上,晚上有时还要几个来回。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石都装在他的心中,闭着眼睛也能想得出来,就像李之年家中的摆设,他对这里的熟悉程度绝对超过了自己的家。

跟随李之年已经好几年了,他用他的勤快、谨慎和机灵赢得了李之年的信任,从而使他在海川这块土地上有了一定的影响力。上至市委领导,下至基层干部,看上去对他都十分尊重,有的人甚至想方设法认识他、巴结他。但他非常清醒,没有飘飘然。他知道这一切都是暂时的,或是虚假的,就像美丽的肥皂泡,什么时候破裂谁都说不清楚,但破裂是迟早的事——身后的靠山总是要走的。他时常觉得领导秘书与吃青春饭的女人有许多相似之处,青春是短暂的,容颜易衰老,芳华只刹那,即便不失宠,也有男人突然消失的恐怖隐患。而现在有的地方领导干部的更换频率很高,人走茶凉的世态效应马上就会降临到领导秘书的身上。他已经有些厌倦了秘书生活,很想换个环境。李之年视其为心腹,也考虑到了他的出路,曾对他表示过,要安排个合适的位置给他,去县里、市直单位还是继续留在身边都可以。对于到县里当个常委或副县长之类的,彭方羽一点都不感兴趣,海川下面的县(市、区),没有几个日子会好过,有些还财政赤字入不敷出,经常拖欠干部工资,到那些地方当父母官,只有干活的份儿没有享受的命。市直单位相比之下还不错,工作轻松、衣食无忧,但也单调,对于个人前途来讲,还不如县里明朗。留在李之年身边固然好,但还是摆脱不了人走茶凉的命运。其实,彭方羽有自己的算盘,他的目标,不在海川,而在省城。省政府办公厅是他向往的地方,那里发展的起点高、空间大。当然,目前作为一名正科级干部,还不是适宜调动的时候。得先在海川提了副处,以他的年龄和这些年在省政府办公厅经营的人脉关系,不愁没个好发展。这个想法他还没有和李之年汇报过,但他相信,李之年不仅同意,而且会大力支持,李之年也希望在省政府首脑机关有自己的心腹。但这种念头,在和袁行舟聊天的时候,曾无意间流露了出来。

彭方羽比较喜欢和袁行舟在一起聊天,他觉得这个小师弟还是有一些思想的,对一些事情也有独到的见解,通过不断的交流,他已经将袁行舟视做自己的小兄弟,可以将心事全盘述与的知心朋友。这种人事上的问题,在没有成熟前,本是不能向任何人说的。人多嘴杂,难免节外生枝。但还是不知不觉地透露给了袁行舟。袁行舟从彭方羽的话中听出了两层意思。一是彭方羽打算调到省政府办公厅工作,二是想向李之年推荐一个新的秘书。袁行舟心中竟然涌起一阵难言的激动。虽然彭方羽并没有透露想物色什么人做接班人,也没有明确一定要走,但袁行舟的第六感觉强烈地提醒自己,彭方羽的离去,对他的成长来说,将是一个重大机遇。他从各个角度帮彭方羽分析留与走的利弊,极力怂恿彭方羽往省城走。即使不存在那个因素,袁行舟也认为到省里比待在海川来得好。

两人谈罢握别时,彭方羽意味深长地对袁行舟说:“行舟啊,你最近几篇材料市长还比较满意,好好干啊!”

袁行舟紧紧地握住彭方羽的手,感激地说:“师兄,我知道,都靠你在领导面前帮我美言。”

彭方羽摇了摇手:“不说这个了。有什么事情尽管来找我,有权不用过期作废啊。哪一天我真的走了,啥也做不到了。”

回到宿舍,袁行舟收到吴艳艳发来的短信:“猴子,本姑娘就要放暑假了,准备去海川关怀关怀你,请按元首标准做好接待工作。”袁行舟心里甜丝丝的。喜事连连啊。古话说得没错,“人逢喜事精神爽”,就连韩东林那张脸,看上去也没那么讨厌了。

韩东林却有些郁闷。本来他一度处于兴奋之中,感觉每位领导对他都很好。早上却莫名其妙地被刘静棠给训了一顿。刘静棠分管秘书科和督查科,和综合科没有多少工作上的联系。但一份由督查科承办的领导督办件反馈材料曲茂林看了不大满意,交待苏同珂安排综合科给改改。苏同珂让韩东林做好后直接交给刘静棠。说实话,这份材料韩东林下了一些功夫,因为他平时很少有机会在刘静棠面前摆露自己的能力和水平,他觉得要把握住这次机会,给刘静棠留下一个好印象,我韩东林不仅嘴巴甜,而且也很会办事。没想到刘静棠看完材料后劈头盖脸地把他骂了一通,骂得很难听,甚至动用了海川方言——“不会舔屁股干吗让人脱了裤子着凉”——意即逞什么能。韩东林满怀欣喜进去,垂头丧气灰溜溜出来。他搞不明白,刘静棠为什么发那么大的火。如果说对材料不满意,也没说出这篇材料到底不行在哪里;如果说对综合科插手督查科材料感到不满,那也不是他韩东林的错啊,任务是曲茂林亲自安排的啊。再说了,前几天他还到刘静棠家送了两条中华烟呢,两条中华啊,都快赶上他韩东林一个月的工资了,那时你刘静棠不笑眯眯地直说小韩是个好苗子吗?真奇了怪了,吃错药了,要么就是他挨老婆揍了找个人出气。想到刘静棠老婆五大三粗的模样,韩东林不由得笑了。他哪知道,正是因为那两条烟,刘静棠才会发那么大的火。

在等待吴艳艳的日子里,袁行舟的心情是兴奋而焦灼的。吴艳艳能来海川看他,对于他来讲,是一件多么激动人心的事。扳着手指头算日子,从没觉得时间是那样的漫长。他甚至有向人倾诉的欲望,想对人说,我的女朋友就要来看我了。但他还是非常理性地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他认真地考虑了艳艳来海川的行程安排,吃、住、行都筹划到位了。自然是不能住宿舍里,他让彭方羽帮他在海川宾馆登记了房间——彭方羽笑着问他,是不是女朋友来啦,他几乎就要承认了,但还是忍住,说真的就是外地一个同学,不然介绍你们认识认识。彭方羽说那就不必了,不要紧张,有女朋友来是好事。说罢,给接待处的肖芳挂了电话,说是李市长有个亲戚近日要来海川,预订个房间,吃饭什么的到时候综合科小袁会来联系。袁行舟打心底感激彭方羽,帮他考虑得那么周到。

约定的日期终于到了。袁行舟特意理了头发,将自己收拾得清清楚楚,提前二十分钟来到车站。

进站的汽车一辆接着一辆,袁行舟没有放过对任何一辆的关注,总要认真看看,是否从省城而来。若是真的从省城而来,就站在车门口,看着一个个下车的人,确定吴艳艳不在这辆车上,又去等待下一班进站的车。汽车哪有那么准时到站的,就怕吴艳艳早来了而看不到自己。

那辆车终于进站了,车刚停下来,袁行舟迫不及待地想往车上挤,被一个双手都提着大包的壮汉给顶了出来。只好绕着车厢,不断地跳起,用力挥着手,大声喊着“艳艳,艳艳”

吴艳艳站在他的面前,他却差点认不出来了。那一头如瀑青丝不见了,烫了个卷发,还染上了色。描了眉,涂了唇,抹了粉,还戴上了两个小小的耳坠。这哪是不施粉黛清纯自然的艳艳?“怎么啦?还不帮我提着。”看袁行舟那傻呆呆的样子,吴艳艳发着嗔。

袁行舟醒过神,忙帮吴艳艳提了行李,说:“艳子,真有点认不出你来了。”“是吗?好看了还是难看了?”吴艳艳仰头俏皮地问,露出两颗可爱的小兔牙。

好看了还是难看了?这个问题真的难以回答。他喜欢清纯的艳艳,但不可否认,面前的吴艳艳也别有一番韵味,多了一份成熟与妩媚。只好肉麻地说了句:“亲爱的,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是最美丽的。”

吴艳艳“嗤”了一声:“就会挑好听的说。”

袁行舟径直将吴艳艳带到海川宾馆事先预订好的房间。去车站之前,他已将房卡领来,免得到时候在总台登记又要碰见一些不想碰见的人。事实证明他的做法是对的,当他和吴艳艳走进宾馆大厅,一眼便看到总台前围着好多人,其中有几个还是市政府办的同事。肖芳见他进来,正欲上前打招呼,袁行舟却已领着吴艳艳踏进了电梯。

关于晚餐,袁行舟征求吴艳艳的意见,是在宾馆里面吃,还是到街上吃,都听吴艳艳的。艳艳说,就到街上随便吃点吧,帮你省几个钱。袁行舟哈哈笑了:“艳子,今儿你想吃什么尽可开口,只要海川有的,我都能满足你。”“真的吗?那我就点大餐了。”吴艳艳照着王维宁曾请她吃过的菜,说出了几道来。本想逗逗袁行舟,没想袁行舟当场拨了电话,报了菜名,还一脸正经地问:“艳子,就这几道够啦,再点一些?不然到餐厅再点?”

吴艳艳看他样子特认真,便说:“猴子,我和你开玩笑的,我们两人随便到外边吃点就可以了。”“哪能呢,那不委屈了我的宝贝。来到海川,我是地主,总要尽地主之谊的。就在这里吃了,晚上我们去蹦迪,保准你喜欢。”“真的呀,太棒了!”吴艳艳跳起来,亲了袁行舟一口,袁行舟脸上立马现出一个性感的唇印。

在海川宾馆一个不大的包厢里,坐着袁行舟、吴艳艳两人,服务员上了菜便出去了,烛光摇曳,杯影迷蒙,这个安静狭小的空间显得那么温馨而浪漫。袁行舟的心里,装满了浓得化不开的柔情。他特意交代肖芳,市长的亲戚不喜欢别人打扰,不想让人进来敬酒,言下之意连你肖芳都不要进来。肖芳是个明白人,自然听懂袁行舟话里的意思,只是不明白市长的漂亮亲戚怎么和这年轻人走得这么近。

烛光下吴艳艳的眼神却有些游移。这样的场景,在她和袁行舟之间是第一次。而在她和王维宁之间,已经数不清是第几次了。王维宁是个有钱人,无论何时何地都能营造出一种浪漫的氛围。她明白,那是金钱营造出来的,这年头有了钱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就说今晚,袁行舟的真诚让她感动,但眼前这一切,没有钱,怎么能摆得出来?王维宁说他要去广东一阵子,在没有王维宁的日子里,她的心头又出现了袁行舟的影子,这是曾经那么深爱的男人,已经在她心里永远刻下了情感的印痕。袁行舟什么都好,就是没钱。在现实的社会里,没有钱就没有了一切。没有了一切,感情还能当饭吃吗?爱一个男人,并不一定就要嫁给她。没有嫁给他,并不等于就不爱他,就不和他在一起。人生哪有几年,玩的就是心跳!

13、迪厅偶遇

“魅影”迪吧是海川市唯一一家迪吧,位于市中心,由人民影院放映大厅改造而成。还没走到跟前,便听到震耳的劲舞伴奏音乐。门口买票点,坐着一伙头发染成五颜六色、身着奇装异服的小年轻,负责收钱的是一个脸上趴着条长长刀疤的壮汉,满脸透着凶气。袁行舟只看了一眼,便低下头,觉得这张脸好熟悉,却又想不起来在哪见过。看这张脸,绝不是什么善良之辈。他迅速交了钱,拉着吴艳艳的手,走进了昏暗的大厅。

舞池中已经挤满了人,黑压压一片,随着音乐的节奏扭动着身躯,一只只伸出的手,不停摇晃,就像狂风刮过树梢。DJ不时发出歇斯底里的喊叫,带动一片如潮的吼声。吴艳艳早已按捺不住,甩开袁行舟的手,汇入舞池,踩着鼓点,摇头扭髋,肆意舞动起来。袁行舟只好跟了进去,站在艳艳身边,小心翼翼地望着四周,生怕撞着了什么人,也怕什么人将艳艳撞着了。吴艳艳大声说:“猴子,动起来呀。”袁行舟根本听不见,将耳朵贴近艳艳的嘴吧,吼道:“什么呀,你说什么呀。”吴艳艳喊:“你也跳啊,别站着不动啊。”袁行舟终于听明白了,配合着吴艳艳的动作,跳了起来。迪吧里就是这样,一旦融入,就会畅快淋漓。没多久,袁行舟也放开手脚,狂舞起来,并不时随着DJ的指挥“噢噢”乱叫,真个痛快。

迪吧中的舞曲没有停歇,一首接着一首。吴艳艳跳累了,拉着袁行舟到边上找了个地方坐下。袁行舟要了两瓶啤酒,和吴艳艳慢慢喝着。看着舞池中的众生相,别有一番味道。突然,一个女子跳上舞池中央的高台,跳起激情四射的劲舞,长发频甩,动作夸张,比起吴艳艳更为火辣和煽情。台下围着一大圈男男女女,众星捧月,竞相扭动。霓虹闪烁,看不清人脸,但感觉身材相当不错。那女子跳得兴起,将上衣脱去,挥舞起来,身上仅余紧身内衣。DJ见状,煽风点火,嚎叫着:“跟着美女,将所有激情舞起来吧!”迪吧内几乎人人立起、鼓掌、呼哨、怪叫,各种声浪一潮涌过一潮,场面热闹异常。

那女子跳下高台,在一群人的簇拥下,走到场边包厢休息。经过袁行舟身边时,袁行舟特意看了看女子的脸。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他原以为这是迪吧的领舞小姐,哪知是名震海川的康大小姐——副市长康寒松的女儿康婕!

坊间关于康婕的故事可不少。归结起来有两条,一是能喝,一是敢玩。据说一次喝酒,四个男人联合起来欲将她灌醉,没想这几个大男人一一被她放倒,这一场壮烈的战斗,具体消耗了多少酒水,恐怕连当事人都说不清楚,留给外人一个无限宽广的想象空间。另外一件轰动海川的事情是,康婕曾和几个外地朋友自驾车进西藏,开了海川自驾高原游的先河。她不仅和青年在一起混,也经常周旋于海川官场那些她口称叔叔伯伯的领导干部中。有人说康婕颐指气使盛气凌人,有人说她豪爽大方具有大姐风范,有的说她脾气暴躁喜怒无常,有的说她八面玲珑机灵圆滑,各种评价都有,不知道哪个是真哪个是假。但毋庸置疑的是,这个具有特殊身份的年轻女子,在海川绝对算得上一号人物。康婕读完高中就不想读书了,但这丝毫不妨碍她找到一个好工作。据传她父亲让她在工商、税务、银行、交通、建设等单位随便挑一个,想去哪里上班都可以。结果,她挑了福利待遇俱佳而且旱涝保收的市税务局。康婕的相貌,谈不上漂亮,虽然身材一流火辣,但姿色平平。这都是拜康寒松所赐,那张脸,简直和康寒松同一个模子印出,只不过没那么肥而已。当然,这也丝毫不影响众多年轻帅哥围着她转。

康婕的大名,袁行舟自然听过。他和彭方羽参加一次应酬到隔壁包厢敬酒时也遇见过。记得那次,康婕一袭长裙,文文静静,坐在康寒松身边,呈淑女状,与今晚简直判若两人。

吴艳艳用手指捅了捅有点发呆的袁行舟,凑到他耳边说:“看美女啊,眼珠别丢到地上被人踩了。”袁行舟“扑”的一声将口中的酒喷了出来,所幸没有喷到别人身上。吴艳艳见状,笑得前俯后仰。

袁行舟起身去洗手间。在洗手间里,只见一个小年青双眼紧闭,站在墙壁前上下摸索,十指空抓,忽站忽坐,神情怪异,口中发出一些含混不清的话。袁行舟疑是神经病,赶紧避开,到便池边小解。边上两人窃窃私语,一句不漏全进袁行舟耳中。“这人怎么了?”“捡钱呢。”“哪有钱?”“他这时候感觉天上飞下来的都是钱,抓都抓不完。”“你怎么知道?”“我认识。吃K的。他说他一飘,天上就掉钱。疤哥更好玩,一飘,就口口声声说他要去美国。”

袁行舟方才恍然大悟,原来是瘾君子。看来这迪吧藏污纳垢,不可久留。疤哥?这个名字好生熟悉。一想,原来就是门口买票处,脸上趴了条长长刀疤的。上次在通宵电影院带头砸场的正是此人,难怪起先一直觉得脸熟。

回到吴艳艳身边,贴面舞曲已经响起,一改先前的轰鸣,旋律优美柔情。全场黑灯瞎火。袁行舟将吴艳艳紧紧拥在怀里,闻着艳艳的发香,情不自禁,在艳艳额头轻轻一吻。他多想时间永远停驻在这一刻,他和心爱的艳艳相依相拥,一直到海枯石烂。

吴艳艳却似乎不大喜欢这黑灯下的轻歌曼舞,一曲未了,便拉着袁行舟回到座位上,说:“来迪吧就是跳劲舞的,这慢条斯理的不好玩。”

袁行舟接着她的话头,说:“这种舞曲估计还得放一段时间,时候也不早了,我们回去吧,你今天坐车也太累了,早点休息。我们明天还要去栖凤山玩,留点体力爬山。”

吴艳艳没有反对,他们出了迪吧,在街上吃了海川特色小吃芋头包后,回宾馆休息。

次日起了大早,坐中巴车到川南区海滨小镇海平镇,在码头坐了快艇,朝栖凤山飞驰而去。

栖凤山,名曰山,实则一海岛,镶嵌在碧蓝的海川湾中,就像碧玉盘中一颗晶莹的珍珠。栖凤山海域,是全国最大的海鲫鱼养殖基地,十万多箱人工养殖网箱飘浮在海面上,延绵数平方公里的海上渔排交织,网箱罗列。海岸边小楼林立,居住着近万名来自全国各地的养殖户,宛如海上渔村,蔚为壮观。快艇在渔排中穿行,激起长长的浪花,渔排随波鼓荡,渔人起起伏伏,宛如天上人。可以想见,一俟夜幕降临,渔火通明,摇曳生姿,那是何等景致!虽然坐在狭窄的船舱里,咸湿的海风还是透过窗户的缝隙扑面而来。袁行舟真想和吴艳艳一起到甲板上凭海临风,感受大海的波澜壮阔,最好也能在船头摆出《泰坦尼克号》那样的POSS,艳艳是个喜欢浪漫的人,她肯定会开心的。可惜快艇太小了,为了安全,船老大将舱门都关起来了。呀呀呸,怎么会想到《泰坦尼克号》?不吉利。当年和吴艳艳一起看这部影片,吴艳艳还为悲惨的结局哭得天昏地暗。影片的爱情太感人了,但那样的结局也让人太难受了。

正思忖间,船已靠岸。一个散落着几幢白墙黑瓦低矮房子的小渔村映入眼帘。沿石板路拾阶而上,栖凤山犹如一幅巨大的画卷,在他们面前徐徐展开。栖凤山之美,首在奇石。房前屋脚,垄头田尾,随处可见奇形怪状的石头,如蛇,如狮,如蟾,似笋,似桃,似菇,千姿百态,惟妙惟肖。栖凤山未经开发,所有景点都没有被庸俗地命名,感觉它像什么,它便是什么了。它也没有被刻意地附着一些低俗的故事,面对着它,只能感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而不必分神去理会那些生造出来的所谓“传说”。奇峰怪石之下,隐藏着许多幽深的山洞。来时不知山上有洞,他们没有带照明设备,有的洞中漆黑一片,只能借助手机萤光摸索前行。在穿越一个漆黑山洞时,前后无人,四周寂静,唯有泉水鸣溅之声,感觉身在世外。吴艳艳有些害怕,紧紧地拉住袁行舟的手。好在洞不深,也没有岔路,几个转弯又重见天日。有的山洞极狭小,需侧身而过,有的低矮,需匍匐前进。不时可见巨大石球夹于两壁之间,悬在半空,令人背生冷汗。吴艳艳有些吃不消,嘴里直嘀咕:“这么难走,早知道就不来了。”

袁行舟给她打气:“艳子,都说无限风光在险峰,加把劲!”吴艳艳赖在一块石头上,撒娇道:“我不走了,走不动了,你背我。”

袁行舟哈哈一笑:“姑奶奶,我倒是想背你。你不怕我一直腰磕着碰着你了,毁容了怎么办?”“我又没哭着要嫁给你!”吴艳艳一脸不高兴。

袁行舟讨了个没趣,干笑几声,朝前爬去。

终于到达栖凤山之巅,放眼四周,海水茫茫,海上天湖尽收眼底。栖凤山犹如一艘航船,袁行舟在桅杆之顶迎风呐喊,视野为之开阔,胸襟为之舒展。正午的阳光直射在他的身上,他却不觉得热,也不觉得困乏。相反却有一种莫名的兴奋在心中鼓荡。“艳子,你看,多么美丽、多么壮观啊!将来要是有钱了,我要在这山上建一座大别墅,别墅中住着我的艳艳。只有艳艳的美,才能匹配这海天一色。”袁行舟满怀诗情画意。“这穷乡僻壤的,我才不想待呢!我向往的是苏州、杭州那样的人间天堂,再不济也要留在省城。”“海川也是你的家乡啊,明年毕业你不打算回来?”袁行舟吃了一惊。她的老家,在海川市下属的温屯县,榆江过去还有八十多公里。“海川?我看不出它好在哪里。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谁不向往更好的环境、更好的生活。就说你吧,如果能让你留在省城,你还愿意回到海川吗?”

袁行舟被问得哑口无言,找不出语言来反驳,好像艳艳说得也有道理。彭方羽在海川已是炙手可热,他还想往省城里调,自己不也一直劝他走吗?理是这个理,但心里有个疙瘩解不开,便问:“艳子,你在省城,我在海川,那我们将来怎么办?”“将来?我可没想那么远……”吴艳艳喃喃道。是啊,将来,那么遥远的将来,谁会想的到是什么样子呢?将来和谁在一起,王维宁?还是身边这个人?或是另有其人?没有人能给出答案,自己也一片茫然。

因为吴艳艳的这几句话,袁行舟的情绪大受影响,怏怏地带着吴艳艳下山,到渔排上吃饭。大黄鱼煮面条,活蹦乱跳的虾和虾菇、大章鱼、小红鱼、螃蟹,吴艳艳吃得不亦乐乎,袁行舟喉咙里仿佛堵了什么东西,一点食欲都没有。

傍晚,两人回到了海川。在海川宾馆门口,袁行舟碰到了最不想碰见的人。

昨夜未归,韩东林已感到纳闷,而这几天一直没见着袁行舟的影子,韩东林更是大呼奇怪。既没出差,又没加班,这小子跑哪去了呢?当他在宾馆门口看见袁行舟和吴艳艳并肩走着,恍然大悟。于是故意上前和袁行舟打招呼:“哥们儿,我还以为你这几天失踪了呢,原来泡美女去啦。怎么和上次那位不一样啊?”边说边斜眼瞧着吴艳艳。“你胡说什么啊你?!放屁也要找个没人的地方!”袁行舟气得脸都白了,也不顾及吴艳艳在身边,粗俗地骂了起来。“呦,生气啦?开个玩笑都不行。”韩东林没想到袁行舟会发那么大的火,也有点尴尬,朝吴艳艳说:“美女,我是行舟的同事,同一个宿舍的,经常开玩笑,你别当真。”吴艳艳笑了笑,袁行舟紧绷着脸,一把拉过吴艳艳头也不回走进了宾馆。望着他俩的背影,韩东林竖起了中指——“神经病!”

14、天上人间

韩东林碰到了一点小麻烦——对于他来说是小麻烦,对有些人来说可能是天大的事。那个嘴角长了颗黑痣的幼儿园教师前几天打了个电话给他,说是好久没来那个了。刚开始他还听不懂,编着词解释:“最近太忙啦,实在没有空啊,其实我也想你啊,天天做梦都梦到你。”女教师细声细气:“我不是那意思,我那个——那个‘姨妈’很久没来了。”这下他明白了:“你可别逗我,我每次都戴套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你忘了,有一次你酒喝醉了,我让你戴,你偏不戴,就是那次,肯定就是那次,你说现在怎么办?”女教师埋怨开了。

这种事情,韩东林不是第一次碰上。读大二时,他就将同班一个女同学的肚子搞大了。那女孩也好玩,不和韩东林商量着怎么办,而跑回家哭哭啼啼告诉了父母。父母气势汹汹兴师问罪,说要告他强奸。他一阵慌张之后倒是镇定下来,他知道无论如何都定不了他强奸,班上谁不知道他俩在谈恋爱?确实也是你情我愿,只不过双方没经验一不小心怀上了。这样想着,索性耍起了无赖,以沉默回应一切辱骂、责问、训斥,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吊儿郎当样。最终,女同学的父母向他索要了五千元,并严辞勒令他不准再碰其女儿一下。为筹这笔数目可观的“青春损失费”,韩东林绞尽脑汁,想了诸多点子,还是无法找出一个让自己父母信服的理由,不得已将难言之隐合盘托出,没想到老韩弄清事情原委后哈哈大笑,非常爽快地将五千元钱交给他。事情了结,自然也就与那女同学分手了。不过,韩东林一直觉得,实际上那笔钱花得也不冤,毕竟是处女,而且在一起也好长时间了,算算上床的次数,绝对比叫小姐便宜得多。

韩东林自诩对女人知根知底,了解非常透彻。女人嘛,一哭二闹三上吊,总要找些事情折腾,不然不足以显示她的地位和重要性。哭哭闹闹,哄哄她就可以了。上吊?让她吊去吧。有勇气上吊还没勇气陪你玩下去?无非要引起你的注意罢了。要么就告诉你怀孕了,要和你结婚了。真怀上的话,有可能要以此相挟,逼你结婚,也有可能要敲你一笔钱。钱,说到底,无非都是钱的问题!

以韩东林的直觉判断,这次碰上的可能不是假怀孕。他也想起来,上个月确实有一次酒喝醉了没有戴套套。这东西巧得很啊,有的人想怀孕想疯了就是怀不上,有的人一次就中标,看来,自己这方面的能力还是倍儿棒的!这女子比较痴情,不是那种水性杨花之流。第一次将她压在身下时,她竟然全身都在颤抖,而完事后留在床单上的那一抹红,印证了自己心中的想法——又泡了一个处女!“怀了就怀了呗,去做了,我拿钱给你去做了,总不能生下来,我不想那么早当爹。”韩东林轻描淡写地说。

女教师嘤嘤地哭:“你怎么那么狠心?!”“有什么狠心不狠心的,想生的话,以后生一打都会。但是现在不行。你真要想生下来也可以,你自己看着办。”韩东林又耍起了无赖。他知道,没几个女人傻到肯去生下私生子。

果然,那女教师找了个没课的时候去医院流了。要韩东林陪着一起去,韩东林不去。女教师哭得天昏地暗,韩东林只好陪她上医院,到了医院门口,韩东林死活不进去,女教师只好抹着眼泪自己进去了。韩东林总算有些恻隐之心,在医院门口等到她脸色苍白扶壁而出,打了车送到海川宾馆。正想出去买点饭菜回来,却在宾馆门口碰见了袁行舟。

袁行舟为吴艳艳神魂颠倒,韩东林周旋于几个女人之间。这一切,作为他们的直接领导苏同珂丝毫不知情。苏同珂曾经在不同的场合分别问过他们是否有女朋友,他们都说没有,的确,也没看见他们和什么女孩子在一起。经过一段时间的接触,袁行舟的勤奋好学和踏实肯干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认定这是一棵好苗子,值得好好培养,并且暗中也在留意帮助袁行舟物色一个合适的对象。

苏同珂虽然只是市政府办副主任,普普通通的副处级,手中也没什么权力,还兼政府办综合科科长,天天干着写材料的苦活累活。但毕竟是领导身边的人,经常出入于市长办公室,为李之年谋划一篇又一篇宏文高论,因此,市直单位的“一把手”们多多少少也会卖他一些面子,互相之间也经常应酬往来。这些领导干部的家庭情况,比如老婆在哪工作、孩子结婚与否,等等,苏同珂自然了解一二。市交通局局长秦猛、司法局局长胡鹏飞、财政局长谢才进等领导干部家里都是独生女,市领导里面也有不少人生的是女儿,就如副市长康寒松。这年头,也不知道怎么搞的,领导干部生女儿的特别多。计划生育是基本国策,干部家庭只能生一个孩子。哀叹命运不济不能传宗接代的领导干部大有人在。为了头上那顶乌纱,又不敢去偷生,只好寄希望于找到一个上门女婿,延续香火。这些人对未来女婿家境如何倒没多大考虑——钱,他们多得是。一些发展前景比较好、人品不错的市直机关的年轻人自然是最佳人选,即使来自农村也无所谓,不,最好来自农村,经济状况一般较差,才会考虑去做上门女婿。即便不做上门女婿,多半也会和岳父岳母生活在一起。苏同珂经过一段时间的留心,掌握了不少情况,心理暗暗拿定了个主意。

吴艳艳就像一阵风,猛烈地刮来了,瞬间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离开海川后,好像从这个地球上消失了一般,袁行舟居然一直无法联系上她。手机要么关机,要么无法应答,要么一直响着却无人接听。袁行舟已经隐约感觉到,他们再也回不到青涩单纯的学生时代了,他甚至怀疑,自己是否真正走进过艳艳的内心世界,是否真正了解这个和自己曾经无限缠绵悱恻的女子。一天,两天,一月,两月……焦灼、愤懑、哀怨、无奈,慢慢地,逐渐习惯了没有思念和牵挂。而艳艳又似捉摸不定的流感,在他学会忘却的时候又冷不丁地不期而至——偶尔几个短促的电话提醒着袁行舟她的存在。这真让袁行舟哭笑不得又欲罢不能——她,还是自己的女朋友吗?

袁行舟正为这个难以回答的问题伤透脑筋之时,苏同珂一个电话把他叫到了办公室。“小袁哪,坐吧,别紧张,来,抽烟。”苏同珂笑眯眯地递了根烟过来。袁行舟每次接到苏同珂的电话都有些紧张——他自称为“职业性紧张”,苏同珂找他,除了布置永无休止的文字任务,没什么好事。写材料,谁能不紧张?

袁行舟替苏同珂点了烟,小心翼翼地问:“苏主任,又有什么新任务啊?”“哈哈,你看你看,刚叫你别紧张呢。没事,聊聊,随便聊聊。”苏同珂圆盘般的脸上洋溢着慈祥的笑容,爽朗的笑声感染了袁行舟,袁行舟顿时放松了许多,身躯也不像刚进来时那般僵硬,深吸了一口烟,咧了咧嘴,笑着对苏同珂说:“主任,您别说,我还真有些紧张呢。呵呵,说不怕写材料那是假话。”“记得上次我问过你,有没有女朋友。你说没有,是吧?最近呢,情况如何啊?有没有进展啊?”“噢……”袁行舟沉吟了一下,接着说,“最近这么忙,顾不上这些了。”心里又想起吴艳艳,隐隐作痛。“你年龄也不小了,可以考虑找女朋友了。成家立业嘛,先成家后立业。我像你这么大时,孩子已经出生了。当然,时代不同,我们那时普遍结婚比较早些。我有个观点,也不知道正不正确。有了孩子,别人才当你成熟了,不然,怎么看都是小孩子。是吧?在机关里工作,最怕别人说你不成熟。办里重视年轻干部的培养,你和小韩是选调生,素质都不错,来这里没几年,就一起当上了综合科的副科长,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事情。我希望你能尽快成熟起来,早日挑上重担。”

袁行舟连连点头称谢。

说是没有布置新任务,苏同珂还是聊了不少材料上的事。临走前,亲切地和袁行舟说:“晚上和我一起去吃饭,天上人间。收拾清楚一点,有几个市直部门的一把手在一起。这几个领导干部,家里可都有千金小姐待字闺中呦。年轻人,好好把握啊。”

以袁行舟的机灵聪明,不难明白苏同珂的用意。一个下午,他脑瓜晕沉沉的,一会儿是苏同珂和蔼的笑脸,一会儿是吴艳艳俊俏的脸庞。“领导的女儿待字闺中……”苏同珂亲切的话语还没消失,“将来……我可没想那么远……”吴艳艳冷漠决绝的语气又在耳边响起。找个领导干部的女儿做老婆,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想法,在拥有吴艳艳的日子里,甚至想都没想过吴艳艳之外的女人。领导干部家庭,乘龙快婿,锦衣玉食,香车宝马,有个好丈人,省去奋斗几十年,这些似乎遥不可及又似乎垂手可得,他竟然有了一种隐隐的向往。可道德及情感又告诉他,不能这样子。要不要告诉苏同珂吴艳艳的事,谢绝他的好意?乱,乱,心头比乱麻还乱。唉,还是先去吃饭吧,一切见机行事。

下午下班后,袁行舟坐上苏同珂的车里时,惊诧地发现韩东林居然也在里面。

天上人间果然名不虚传。装修之豪华、宴席之丰盛,不仅袁行舟看得眼花缭乱,就连自诩见过大世面的韩东林,也是乱了神色,惊叹不已。请客者是市交通局局长秦猛,席上还有司法局局长胡鹏飞、财政局长谢才进等人。袁行舟尚能把持得住,谦恭有礼,话也不多,一副儒雅书生相。韩东林却活跃异常,大杯敬酒,一圈又一圈,与秦猛连干了三大杯,表现非常抢眼。

秦猛之所以请客吃饭,除了联络感情外,还有一个重要目的。他有个独生女秦晓露,中专毕业后安排在市财政局上班。这个娇生惯养的掌上明珠偏偏喜欢上一个无所事事游手好闲的社会青年,这是他无法忍受的——堂堂交通局长的女儿,找什么样的人不行,怎么能和社会混混在一起!他动用一切能用得上的手段,兼之苦口婆心做思想工作,断了女儿的念想。和老婆商量后,决定走老路子,亲自为女儿物色男朋友,在机关大院中挑个素质好的年轻人,最好是“两办”的,组织部的也行。这个心思他和苏同珂讲过,恰与苏同珂的想法不谋而合,说是综合科确实有个年轻人还不错。秦猛便让他找个机会约来看看。苏同珂原本想就带袁行舟一人来,又怕袁行舟尴尬,临下班前叫上了韩东林,好让他们互相有个照应。没曾想这韩东林一上酒桌就不知道自己姓啥名啥、几斤几两,抢了无限风头,苏同珂朝他使眼色,他竟以为鼓动他和领导们斗酒,喝得是不亦乐乎。

晚宴结束,苏同珂故意支开韩东林,和袁行舟在街上溜了一圈,明确地告诉袁行舟欲将其介绍给秦晓露做男朋友,问他有什么想法。袁行舟嗫嚅了半天,说:“什么时候见个面再说吧,说不定她一见我就跑了。”

这一夜,袁行舟失眠了。

15、捷足先登

秦晓露还没见着,吴艳艳却找上门来了。

她想毕业留在省城的计划泡汤了。王维宁曾信誓旦旦地答应她,帮她分配到省城工作。眼看系里的同学一个个都找到了工作,可她却一点消息都没有。问王维宁到底怎么样了,他总说在想办法,等一等,再等一等。前几天,王维宁垂头丧气地带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说是省教育厅那个朋友出事了,因为贪污受贿被纪委“双规”了,白白在他身上花了不少心思,还不知道会不会牵扯到自己身上,毕竟为了吴艳艳分配的事给了他不少好处。他让吴艳艳先回海川找工作,自己也要出去避避风头,事情过去了,再想办法帮她调回省城。吴艳艳一下子蒙了。思来想去,没办法,也只能先回海川,于是就找袁行舟,让他帮忙联系单位,教书没什么意思,最好能和文艺挂得上的单位。

吴艳艳想回海川工作,袁行舟自然喜出望外,格外卖力地帮她联系单位。他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市长秘书彭方羽,让彭大秘书出面,找个工作,岂不是小菜一碟?彭方羽看了吴艳艳的简历,坏坏地笑着说:“以这姑娘的条件,找个工作不难,但你得给我一个理由,干吗要帮她,别告诉我,她是你的表妹呦。”袁行舟瞪大眼睛说:“师兄,你太神了,你就是神仙,能掐会算的活神仙!你怎么看一眼相片就知道她是我表妹?”“得了吧小子。”彭方羽把吴艳艳的简历收到抽屉里。“和我玩心眼,你还嫩着呢,快快招来,不然这报告便永远不见天日啦。”

袁行舟赶紧作揖鞠躬:“师兄师兄,你法眼高明,我坦白,我对灯发誓,这姑娘是我女朋友,你就帮帮小弟吧。”“这还差不多嘛。好,我帮你想想法子。这么漂亮的姑娘得看紧了,不然我可是做无用功,为他人做嫁衣了。”彭方羽揶揄道。

袁行舟挤眉弄眼:“看你说的,你小弟我有那么差吗?”

市长秘书毕竟与众不同手眼通天,没几天就将吴艳艳的工作搞定,将吴艳艳弄到马鸣手下,在市歌舞团当了名专业编导。这个工作,吴艳艳倒是挺满意。与专业对口,比较自由,去省城也比较方便。唉,这个王维宁,跑出去这么多天了,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死了人一样。想起王维宁,吴艳艳又恨又爱,好好的事情怎么就弄砸了,害得自己不能留在省城,在这个鬼地方也不知道要窝多久。更要命的是,现在天天面对袁行舟,这关系怎么理得清?

这一段时间忙着吴艳艳工作的事,袁行舟把苏同珂为他操心的事情忘到了一边。当苏同珂问他考虑清楚没有,到底要不要去见秦晓露时,他才恍然想起有这么一档子事。心底下飘忽不定,嘴上却干脆地答应了,说是忙过这几天就去见面——也只能干脆地应承下来,不能拂了苏同珂的一番美意,同时确实找不出理由来拒绝。见了面,就算完成任务了,随便找个借口,比如谈不来啊,没有感觉啊,等等,一推了之,这样便不会得罪任何人了。心下主意已定,便和苏同珂说,就这个周末吧。

当晚,处理完手上的一些事情,袁行舟赶着去市歌舞团帮助吴艳艳收拾房间。马鸣还真够意思,给吴艳艳安排了一间单身宿舍,还带卫生间,条件比袁行舟好多了。市政府离歌舞团有一段不短的距离,穿过拥挤的站前路,还要沿着内河白马河走上一段。这白马河畔倒是一个纳凉的好去处,树影婆娑,凉风习习,石板路面干净整洁,石栏边、柳树下,俪影双双,浓情蜜意。一条古朴的长椅上,依偎着一对青年男女,男青年一手搂着姑娘的腰,一手温柔地抚摸着姑娘的如瀑青丝,喃喃细语。姑娘微闭着眼睛,嘴角露出了幸福的笑容。袁行舟被这一幕深深感动着,多么美好的夜晚啊!

就在袁行舟经过他们身边时,那个男青年不经意地抬起了头,看见了袁行舟,四目相对皆愕然。原来是韩东林!韩东林的神态极不自然,慌忙埋下了头,扭转了身躯。沉浸在幸福中的女孩并没有注意到这一切,伸手挽住韩东林的脖子,将白皙的脸颊贴上韩东林的脸。袁行舟脚不停步地从他们身边走过,心里却不得不佩服韩东林,这家伙实在是泡妞高手,又一个漂亮姑娘上钩了!难怪这些天看他神神秘秘的,原来瞄上新猎物了。

袁行舟回到宿舍时,门口黑乎乎地坐了一个人,吓了他一跳。定睛一看,原来是早些时候见过的那个嘴角上长着黑痣的姑娘。袁行舟开了门,请姑娘进去。一段时间未见,只觉那姑娘憔悴了许多,满面愁容,哪知可怜的姑娘身心俱受创伤——刚流了产,韩东林却不理她了,说是两人之间的故事应该结束了。晚上打他手机,却怎么也打不通,一定得找他当面问个明白,为什么如此冷酷无情?姑娘问袁行舟,知不知道韩东林在哪里?袁行舟违心地摇了摇头。姑娘坐在韩东林的床上抽泣,袁行舟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泡了一杯茶给她,让她在宿舍里等,自己则出了门到办公室去。

见苏同珂办公室灯亮着,门也没关,便走了进去。苏同珂正在打电话,看见袁行舟进来,神色怪异,“嗯嗯”几声挂了电话。袁行舟以为进来的不是时候,转身想出去,苏同珂招招手,让他坐下。

苏同珂不是给别人打电话,而是交通局局长秦猛,正想和秦猛说说小孩子之间的事。没想秦猛一听见他的声音,立马放开了破锣般的嗓子:“老苏,好你个老苏,好东西藏那么久了还舍不得拿出来!”苏同珂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啥好东西?”破锣声更加刺耳了:“就你上次说的那个年轻人啊,真不错,真不错,我省城的老朋友,省建委的田处长也打来电话和我说了,说那是个好苗子。哈哈,看来你们是英雄,英雄所见,一样一样。这个年轻人我喜欢,谈得来,有得谈,我们家晓露也有意思。哈哈,老苏,苏伯乐,谢谢你啊,你有大功啊,改天请你喝酒啊,我要让小韩和晓露一起敬你三大杯……”“啊?小韩?!”苏同珂大吃一惊,怀疑自己听错了。“哈哈,小韩,对,小韩,不错,不错……”话说到这个当头,袁行舟恰好进来,苏同珂的神色能不怪异吗?

苏同珂很快调整了情绪,微笑着对袁行舟说:“小袁哪,你来得正好,有个事情要告诉你——秦局长那,我们不要去了。我刚刚和他通的电话,他们家晓露原来已经有男朋友了。”苏同珂尽量把语气说得舒缓平常,若无其事,但还是掩饰不了一丝尴尬。

袁行舟却如释重负,他对那门高亲原本没有太大的把握,吴艳艳的归来,更是让他几乎遗忘了那回事。只是从苏同珂口中明确得知秦大小姐已有男朋友时,一丝遗憾油然而生,就像轻风拂过心湖,荡起了一圈微微的涟漪。

苏同珂确实没有听错,捷足先登的就是韩东林,当晚袁行舟在白马河畔看到的便是韩东林和秦晓露。那日在天上人间吃过饭后,韩东林无意中得知秦猛家有女待嫁,而且该女子容貌娇美,韩东林便动起了心思,在极短的时间内摸清了秦家的一些状况,得知省建委的田处长与秦猛关系非同一般,恰好田处长又与自己大学时的老师同出师门,便匆匆赶往省城,找了老师,说了事情原委,请老师出面让田处长为其推荐。也是天意使然,苏同珂在向秦猛推荐时,并没有讲出袁行舟的名字,只是说综合科有个年轻人不错,秦猛便以为田处长与苏同珂说的是同一人了。且韩东林在天上人间的表现很抢眼,秦猛印象深刻。当韩东林提着一大堆礼品上门时,秦猛夫妇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个皮肤白皙、面容清秀、口齿伶俐的年轻人,而那位藏在深闺的秦晓露,还没待韩东林泡妞秘笈里的高招用上两招,就将芳心全数掏出。这时,韩东林已送秦晓露回家,正得意地吹着口哨踢着小石头走在通往宿舍的小路上,根本没想到一场暴风雨在等着他。

一推开宿舍的门,韩东林便惊愕地看见幼儿园女教师正坐在他的床上。女教师抽抽噎噎,满脸泪痕,一见韩东林进来,立马扑了上去,放声大哭:“东林,你跑哪去了?手机怎么老打不通啊?你是不是故意躲着我呀!”韩东林不耐烦地把她推到一边:“嚎什么,嚎什么!家里死人啦?”走到窗前,把窗帘拉下,点了一根烟,叼在嘴里,乜斜了女教师一眼,说,“不是和你说了吗,我们之间一切都结束了,你还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女教师抽噎着:“为什么?呜呜,为什么?”

韩东林低低骂了声神经病,索性不去理她,自顾自地躺到床上朝天花板吐烟圈。这时,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一看,是秦晓露打来的,忙翻身起来,快步走到门外接听。女教师一听到韩东林发出甜腻的声音,心里便明白了八九分,满腹委屈哀怨化作一腔怒火,集全身力量于尖尖十指,冲上前去又抓又挠又哭又骂。韩东林猝不及防,脸上被抓了几条血痕,眼镜摔裂了,手机也不知摔到了哪里。这一番动静,吵得宿舍楼人人出门观看,一些人就上来拉扯了,韩东林乘势挣开女子,跌跌撞撞跑了出去。女教师哭哭啼啼地在后面追,可能是伤心过度再加身体虚弱,竟赶不上没了眼镜的韩东林,坐在路边呜呜哭了一阵,失魂落魄般恍恍惚惚地走了。

袁行舟从办公室回来,正好看到打闹最激烈的一刻。他站在宿舍前的白玉兰树下,冷眼看完这一幕,心想:韩东林风流成性,总有一天会死在裙子底下,且死得很惨很惨!

16、重回故里

韩东林毕竟是韩东林,三言两语就将单纯的秦晓露给蒙过去了。“东林,昨天晚上电话怎么突然断了?”“咳,别提了,倒霉透顶了。你电话打来的时候,我正往宿舍走,你知道,那段路黑乎乎的,一不小心撞到了一个人身上——我近视,好了,电话摔了,眼镜也摔了。”“啊?这么险啊!你的脸怎么这样啦?”“咳,还不是让那人给抓的。”“啊?”“哦,女人,是个凶巴巴的老女人,居然说我故意撞她,说我耍流氓,我还没来得及解释,就把我脸抓成这样了,冤不冤啊我。”“天哪,怎么有这种女人啊?我看看,痛不痛啊?”“噢,痛。痛。”

秦晓露无限心疼地陪韩东林上医院去找医生了。就这么简单,让人不佩服都不行。

也就是这天,韩东林和交通局局长秦猛的女儿处上了对象的消息在市政府办传开了。

袁行舟听到这个消息后,愣在椅子上足足十几分钟。惊愕、屈辱、愤怒、怨恨、嫉妒,各种滋味搅在一起,在心中翻江倒海。虽说他原本对苏同珂的介绍抱无所谓的态度,并未将秦晓露放在心上,充其量就是隐隐有点向往而已,他也没见过秦晓露——白马河畔见过,却不认识——根本谈不上有什么感觉,就连苏同珂说秦晓露已有男朋友时,他心里也只是有点淡淡的遗憾罢了。但在他得知秦晓露的男朋友居然是韩东林后,内心强烈地、不,剧烈地感到一阵疼痛,仿佛韩东林在他背后捅了一刀,将原本属于他的东西活生生地抢走。在过后的一段时间里,他隐隐约约听说了韩东林追求秦晓露的一些手段,更是气愤不堪,对韩东林恨之入骨。而他与韩东林却又抬头不见低头见,同一个科室,同一个宿舍,攀了高枝的韩东林没有放过任何一次显摆的机会,有意无意地炫耀着秦家的荣华富贵。好在,这种窝火的日子没多久就结束了——半年后,韩东林和秦晓露结婚了,作为秦家的上门女婿,搬到秦家去住了。

在参加韩东林的豪华婚宴上,他又看到了韩东林的母亲。一脸喜气的女人竟然没顾着去招呼客人,反而一直拉着他的手问他有没有对象、工作累不累、平常食堂的饭菜能不能吃得来等等一些琐碎的问题。他觉得韩东林的母亲有点怪,有时来看韩东林,韩东林不在宿舍,她却一直拉他说话,问七问八,而且眼中老流露出一种说不明白的眼神。

他心里不痛快,礼貌性地和韩东林的母亲说了几句,便故意转头和别人聊天。看着春风得意的韩东林,袁行舟心里暗暗发了个誓,将来找老婆,一定不能输给韩东林,要么比秦晓露漂亮,要么比秦家家境更显赫!

当然,对于这段姻缘,苏同珂的惊愕程度一点都不在袁行舟之下。除了为袁行舟感到遗憾外,也只能发一声“世事如棋”的感慨罢了。

这一段时间下来,袁行舟心情一直不大好。这个周末,手上没有材料,便想回青云老家袁墩沟走走。本想约吴艳艳一起去,可她说要赶着排节目,走不开。袁行舟只好自己一个人回了青云县。

故乡已经没有真正血缘意义上的亲人了,自从爷爷奶奶去世后,他就成了孤儿。是那儿的乡亲东家一把米、西家一口饭将他养大,是那儿的乡亲你一元、他两元地筹钱,在他辍学一年后让他再次走进学校,一直供他上了高中和大学。村里的大娘大婶就是他的妈妈,大叔大爷就是他的爸爸。每每夜半醒来,眼前闪现的都是这些朴实憨厚的脸。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回去了,不知铁拐公的风湿好些了没有——多么慈祥善良的老人啊,当年为了筹钱让他上大学,竟然把棺材本都掏出来了。一想到这些,他的鼻子就酸酸的。

通向村里的机耕路还是那样崎岖难走,柴三机吐着阵阵黑烟,上下颠簸,简直要将人的骨架颠散。多少年了,家乡一点变化都没有。黑瓦、灰墙,猪屎、牛粪,乱窜的鸡鸭,坐在墙脚晒太阳的没了牙的老人。一切都是那样熟悉,时间仿佛永远停留在一刻,没有过去,没有将来。

袁行舟给铁拐公买了两条牡丹烟,一瓶正红花油,几包风湿膏,一些比较绵软的糕点,还塞了两百元钱。铁拐公真的老了,老眼浑浊,瘦骨嶙峋,须发皆白,躺在一堆破棉絮中,犹如风中残烛。袁行舟帮老人脱下了衣服,细心地在他肩肘关节搽着红花油。这只曾经孔武有力的手臂,这双曾经无数次疼爱地抚摸过自己的手,如今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了。袁行舟心中一阵难过,脸上却不敢表露出来,关切地问:“阿公,舒服一些了吗?”老人点了点头,欣慰地看着他,说:“娃,你出息了,你是咱村的状元,阿公天天烧香拜菩萨,托菩萨保佑你,平平安安好做官。你去别的乡亲家里多走走,当年多亏了乡亲们哪。”袁行舟帮老人在膝关节再搽一遍后,提着点心和营养品去另外一些乡亲家里走了走。在经过铁锁已经生锈的自家老屋时,看见青苔已漫上台阶,眼前浮现爷爷奶奶和父亲的身影,不禁悲从中来,潸然泪下。

当晚住在铁拐公家里。铁拐公一个晚上念叨着一件事:“娃呀,当了官可得给村里修条路啊。”

第二天早上,到爷爷奶奶和父亲的坟前拜祭,烧了纸钱。清明节他没空回来,不知哪位有心人帮他扫了墓,这几座简陋的坟茔才没有被荒草湮没。他在坟前长跪不起,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坟上的砖石,心中默念着爷爷奶奶和父亲,砖石清清冷冷,一如老人们遥远的面容,他泣不成声。

回城前,袁行舟拿了一百元钱给铁拐公的儿子,让他给老人弹床新棉被。同时,还悄悄地让铁拐公拿出身份证,他要带回去办张存折,每月存一些钱给老人当零花。

当袁行舟再一次在机耕路上忍受颠簸之苦时,一辆黑色马六缓缓泊在了海川市歌舞团宿舍的楼下。

一个西装笔挺的男人从驾驶座上下来,快步走到车右边,拉开车门,吴艳艳捧着一束鲜艳的玫瑰花笑脸盈盈地从车里钻了出来。

兴许是玫瑰花太香太美了,吴艳艳将鼻子凑近花儿,深深吸了一口气,微微闭上了眼睛,陶醉在一阵馥郁的花香中。

男人两手拎满五颜六色的服装袋子,在吴艳艳耳边轻轻说道:“宝贝,走吧。”吴艳艳欢快地挽住他的手臂,两人有说有笑上了楼梯。

这个外形俊朗、风度翩翩的男人便是王维宁。他悄然失踪了一段时间后,又出现在了吴艳艳的眼前。说是省教育厅那个朋友的案件已经结了,因为受贿被判了刑,还好没将他牵扯出来。至于吴艳艳的工作,他说只能在海川将就一段时间了,慢慢寻找机会。吴艳艳既高兴又失望且无奈,高兴的是王维宁终于出现了,失望的是进省城遥遥无期,无奈何只能在海川过一天混一天了。还好,王维宁经常驾车来海川看她,陪她玩、陪她疯、满足了她在物质上的虚荣。只是中间存在着一个袁行舟,让她处理起来颇感麻烦,海川这地方不大,一不小心便有可能撞上。其实,她心里更想去省城和王维宁约会,但王维宁总是开着车来到海川,说是海川山清水秀,风景宜人,想多在海川待待。所以,每次王维宁来海川,她就紧张,但这紧张却又多么刺激啊!这个周末袁行舟要去青云,给她留下了充裕而又放心的时间,好好享受着王维宁的热情、浪漫和富有。

袁行舟在青云县城一家农业银行储蓄所办好铁拐公的存折后,没想一出储蓄所门口碰到了老同学阿良。两人多年未见,差点认不出来。看着站在面前傻笑的阿良,哪里还有半点当年抓着一把荔枝炫耀的胖小子的影子!袁行舟捶了阿良一拳,阿良还之以一拳,两人哈哈大笑,勾肩搭背逛起了街。阿良当年没考上高中,读了技校,分配到乡镇农技站工作,没多长时间,调到青云县委办,给一位县委常委当秘书,早几年就当上了副主任科员,副科时间比袁行舟还长。阿良很热情,一定要请袁行舟吃饭,叫上自己科室的一位同事,三人在一个小酒店里喝得天昏地暗。

袁行舟和阿良讲的最多的是童年往事,说到铁拐公对自己的好,袁行舟声音哽咽了:“阿良,铁拐公就是我的爷爷,对我比对亲孙子还亲。看到铁拐公现在的样子,我心里真难过啊。我挣的工资不多,我就想每月留下几块钱,给阿公存着,他想买烟抽,想买点东西吃,自己到银行取。他儿子,居然连床像样的棉被都不给他买,还能给他钱买烟抽吗?”阿良也大发感慨:“唉,他那儿媳妇更不孝,动不动就骂他。人老了,真可怜。咦,你也真是的,挺聪明一个人,脑袋瓜也不开窍,阿公那么老,还能走那么远的路来银行取钱?再说,让他媳妇看见存折,那不闹得把天都给掀了?要是不怕我贪污的话,你还是把钱打到我的卡上,我每个月都要回去几趟,偷偷拿给阿公就是了。”

袁行舟想想也有道理,便把铁拐公的身份证交给阿良,让他方便的时候带回村里,并且向铁拐公作个解释。

直至傍晚时分,袁行舟才醉眼迷蒙地回到海川。

袁行舟是被中巴车售票员给拍醒的。从车站走出来,感觉头还有些眩晕。阿良那个同事酒量实在好,啤酒一瓶一瓶地吹,而且整个吃饭期间居然没走出餐厅一步!真搞不懂那瘦瘦弱弱的肚皮下怎能装得下那么多的酒水。阿良喝了六瓶后,就趴在桌上了。临走前,阿良那个同事摇摇晃晃地搂着袁行舟,说是第一次碰到高手,实在痛快痛快啊。他哪知道,袁行舟借上厕所之机做了多次手脚——手指头插进喉咙抠啊抠,胃里的酸物像水一样喷出来,然后夹着泪花回到桌上再喝。这样惨烈的“战斗”,在袁行舟的记忆中没有几次。夕阳下,袁行舟的脸色愈显酡红。一阵清凉的晚风吹来,头脑清醒了许多。擦擦眼睛,认清回家的路,抬腿间,一辆黑色马六从身边疾驰而过,车头一位女郎依稀是吴艳艳模样,再擦擦眼,车已飞逝。尴尬地笑笑,暗骂了自己一句:“看见漂亮点的姑娘都觉得像吴艳艳,真是有病。”

经过一个酒家的门口,遇上了市歌舞团团长马鸣。马鸣身后跟着几个团里的年轻姑娘,袁行舟见识过这几个姑娘的酒量,看样子又要陪什么领导喝花酒了。马鸣眼尖,一眼看见了行色匆匆倦容满面的袁行舟,热情地过来打招呼:“小袁兄弟,巧了,一起吃饭吧?”袁行舟连忙摆手:“马团长,我中午的酒还没消,头还晕着,分不清南北呢。”马鸣也就不坚持,顺口问了一句:“周末去哪潇洒啦?艳艳呢,怎么没和你在一起?”“她周末要排练节目,我自己回了趟老家。”“排节目?嗯?姑娘们,这几天排什么节目啊?”马鸣有点纳闷,印象中没有排节目的任务啊。

几个姑娘没有回答,嘻嘻哈哈笑着,拉拉扯扯进了酒家。马鸣快步跟了上去,扔下一句话:“小袁,改天联系啊,我请你……”

袁行舟的脸“刷”的一下白了。

17、乡贤聚会

青云是个山区县,跟海根本不搭边,土地贫瘠,山上光长草不长树,说得上是穷山恶水。环境的闭塞与生活的艰辛却造就了青云县一代又一代的莘莘学子。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穷人的孩子知道只有通过努力读书才能摆脱贫穷的命运,青云一中每年的大学录取率在海川市都是名列前茅的。这海川市里,青云籍的公务员占了不少,各部委办局中都有青云人,其中也不乏位高权重者,副市长康寒松就是代表人物之一,他是青云籍在海川职务最高者。古话说,物以类聚。这个“类”,是多指的,可以以性格品质分类、兴趣爱好分类,当然,更可以以籍贯分类了。虽然上面禁止搞老乡会、战友会、同学会等小团体活动,提倡五湖四海,但形形色色的“会”还是顽强而活跃地存在。

这天,袁行舟接到一个老乡的电话,这位老乡是市审计局行政事业审计科的科长,官不大,位置却不凡,手底下几个伙计的小算盘,捏着众多单位的“命脉”,因此,他在市里很活络,人面广,应付吃饭都来不及。袁行舟平日里和他接触也不是很多,吃过几次饭而已,今日不知何事,竟打来了电话。

袁行舟不由得纳闷,电话那头瓮声瓮气地传来了一串十足的官腔:“喂,小袁嘛,我老关,对老关。这个——嘛,有个事啊,晚上一起吃个饭吧。嗯,吃个饭。很重要,一定要去啊。”

袁行舟皱了皱眉。什么老关老关,和自己同样是六十年代出生,就大几岁而已,摆什么谱!电话声音震得耳朵疼,袁行舟把话筒拉得远远地,要答话时,不得已将话筒贴近耳朵一些:“关科,什么饭局这么重要啊?”“这个嘛,都是咱青云县的一些头面人物,老乡嘛,聚聚,他们委托我安排,我就想到小弟你啦,你也该和乡贤们多认识认识。这个机会不容易啊,怎么样?老关对你不错吧,够意思吧!”“谢谢你啦,关科。我就不去了吧,我这个小毛毛,去了不合适,那不是我去的地方。”袁行舟婉言推辞。“那不行!得去!六点,天上人间,富贵厅。年轻人,敢在老关面前摆架子?!”

挂了电话,袁行舟坐在椅子上沉思了一会儿。这“老关”虽然摆谱,但用意还是为自己好,去认识认识这些乡贤也好,多个朋友多条路,漫长的仕途,需要方方面面的帮助。

下班后,袁行舟特意回宿舍换了身衣服,然后坐黄包车到了天上人间。来得早了些,偌大的包厢里只有几个眉清目秀的服务员。一个服务员给他上了茶,细声细气地说先生请喝茶,让他徒生好感,不由得多看了几眼,害得小姑娘低垂了头,不胜娇羞。闲坐无聊,便起身看壁上的国画,淡淡几笔墨痕,写尽寒梅清冷孤高境界。看看作者名字,却不甚熟悉。

这时进来了几个人,袁行舟认得这几个都是市直有关单位的领导,便主动上前打招呼,这几个人却不认得他,朝他点了点头,没怎么搭理他,一起坐到沙发上闲扯了。袁行舟讨了个没趣,只好又转到边上看画。一个矮胖掏出一包软中华,给众人分烟,最后才想起一边的袁行舟,遥遥问了声“小弟,抽烟不?”袁行舟连忙摇摇手,“不抽,谢谢谢谢。”

一阵笑声传来,几个人从门口鱼贯而入,老关也在其中。包厢中热闹了许多,老关俨然一交际花,穿插其间,分别开着不同的玩笑,打着哈哈。这些人分成几个小圈子,谈论着不同的话题,没有人注意到,角落里还有一个孤零零的袁行舟。老关忙于周旋,也忘了袁行舟的存在,转了一个又一个圈后,无意中一斜眼,看见袁行舟,笑了笑,招了招手,把袁行舟叫到身边,向众人作了简单介绍后,又忙着和身边的人谈笑风生。

袁行舟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孤独的旅人,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城市,没有人认识他,也没有人关心他从何处来,到何处去。他非常后悔来参加这个饭局。那些都是局长副局长,再不济也是重要部门重要岗位的负责人,他区区一个综合科副科长,在众人眼里,微小如芥子,根本没有存在的必要。有人间或朝他扫了几眼,他真切地感觉到眼光中的漠然、轻蔑。这和他的敏感固然有关,但包厢中确实没有几个人关注到这个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小年青。他惶惶然、戚戚然,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想抽根烟,又不敢掏出口袋中的牡丹。只得进到洗手间,关紧了门,点燃一根烟,深深吸了一口,喷到镜面上,袅袅青烟中,他看到了自己那张因内心痛苦而扭曲变形的脸。

外边传来一阵喧闹声,他打开洗手间的门一看,康寒松来了。众人簇拥而上,争先恐后地和康寒松握手,说着恭维的话。老关好不容易挤到康寒松面前,哈着腰,抓住康寒松的手,摇个不停,肥脸上荡漾着油腻的笑容,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兴奋地说:“康市长康市长,看您满面红光,我们心里真高兴,您可是我们的红太阳啊,难得有机会和您在一起,沾一点您的光辉,我们这些小民就受用不尽啦!”康寒松收了手,拍了一下老关的肩膀:“胡说!毛主席才是红太阳。你这张油嘴最贫,净吐象牙!”众人听了哈哈大笑,老关顺势半蹲,做了个打千手势:“嗻——”又引得一阵笑声。康寒松一手插腰,一手作伟人挥手状,嘴里不停地说着“好好”,和众人打着招呼。一干人按职务大小依次坐到了座位上。袁行舟尴尬地发现,座位满了。他呆在当地,头脑一片空白,或许只有短短几秒,或许长长几分钟。当他清醒之后,便知趣地走出了这个名叫富贵厅的包厢,颂扬声、欢笑声、推杯换盏声,随着大门的紧闭而消失,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的离开。只有那个上茶的女服务员恭恭敬敬地说了声“先生慢走”。

天上人间长长的走道上,饭菜和美酒的香味透过一些虚掩的门弥漫出来。排成两列的服务员露着职业性的笑容,一声声“晚上好”,把袁行舟送出了酒家。

肚子很不争气地饿了。在白马河畔的一个夜摊上,袁行舟胡乱吃了点东西。然后,坐在河边的石栏上,静静地看着头上那轮清冷的月亮。今天晚上的际遇,是他长这么大以来最为尴尬的一次。他心上孤独敏感的那块旧伤疤又撕裂了,鲜血流个不停。只有孤独的月亮抚慰着这个孤独的人。他想找个人倾诉,但是,又能找谁呢?已经一个多月没有和吴艳艳说话了。那次问她,为什么骗他排练节目,为什么和别的男人在一起。她居然甩出一句硬邦邦的话,我又不是你老婆,我和谁在一起你管不着,就算是你老婆,我也有我的自由。一气之下,他摔了她一巴掌。他马上就后悔了,但她再也不理他,不接他的电话,不让他进她宿舍一步。

夜晚的风有点冷,月光下的袁行舟,像座雕塑。夜风吹动衣袂和头发,才不至于让人觉得这是块石头。袁行舟静静地思索,用这种痛苦而深刻的思索来舔舐心灵的伤口。为什么被人冷落?为什么被人看不起?不就是因为自己没有地位、没有钱吗?老关也只是一个有点实权的科长,便抖得不行。如果他只是个普通公务员,他能那么牛吗?别说他,就算康寒松,如果没了头上那顶副市长的乌纱,那些人能众星拱月般围着他吗?剥去地位身份的外衣,他们不也和自己一样光溜溜吗?在政府部门也混了好几年了,这点东西怎么老看不透呢?要想有面子,必须先得有位子。有位才有威,身边自然就有了像狗一样摇头摆尾的人。对,“发展”就是硬道理。袁行舟这样想着,牙齿咬得嘣嘣响。

老关其实考虑到了袁行舟的座位,算准了人数,吩咐酒家摆了十五个位子。不想康寒松把司机也一起叫上来了,这样便把位子坐满了。老关忙着吃菜敬酒,确实也忘了袁行舟。待到酒过三巡,才想起来袁行舟不见了。不见了也就不见了,也顾不上再去叫。老乡在一起喝酒开心啊,康副市长晚上兴致又高,大家也就都喝高了。老关表现得异常突出,通关打了一圈又一圈,葡萄酒像水一样一杯一杯倒进肚里,终于趴在了桌子上。康副市长在司机的搀扶下醉醺醺地回家了,大伙儿却还不想散,架着老关一起又去了楼上的卡拉OK厅。喝了酒的人嗓门大,吼起来声震天。坐台小姐温柔大方,能喝会唱又会跳,搂搂抱抱,气氛活跃,高潮迭起。老关静静地坐在沙发上,闭着眼,一动不动。唱歌不关他的事,跳舞不关他的事。那些人唱够了喝够了闹够了,想起要回家了,推推老关,没有动静,再推推,老关就倒了下去。一探鼻息,好像没有气了。慌慌张张叫来了120,医生说,不用去医院了,已经死了个把小时了,呕吐物堵住了喉咙气管,窒息而死。

喝酒喝死了!

第二天,这个消息传遍了海川。

袁行舟听到这个消息,一惊,手里的笔掉到地上,呆了半晌,说不清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18、人事变动

曲茂林的桌面上放着一份文件,省委组织部的通知,要求李之年到中央党校参加为期一个月的理论学习。他已经逐字逐句地研究好几遍了,一个标点都没漏过。他想从这份普通的通知里读出省委关于干部人事工作的蛛丝马迹。市委书记郝旭成已经五十七岁了,眼见要退休了,到底谁来海川掌舵?省里空降一位市委书记?还是李之年直接上?这个时候让李之年去中央党校学习,莫非就是一种要提拔的暗示?李之年上了,谁来当市长?陈远健还是余震?敏感时期,牵一发而动全身,事关自己的前途命运,作为市政府副秘书长、政府办公室主任,他真得好好揣摩揣摩。

曲茂林工工整整地在文件签阅单上写下“呈李市长阅示”几个字,然后拿着文件夹,轻手轻脚来到李之年办公室,看里面没人,敲敲门,听到李之年“嗯哼”一声之后,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李之年有个特点,他从不讲“进来”,“嗯哼”一声就表示同意让人进去,如没有“嗯哼”,绝对不能进去。李之年一脸严肃,不怒而威,曲茂林每次到他办公室都不由自主地紧张。“市长,这是省组来的通知,让您到中央党校学习。”曲茂林大气都不敢出。

李之年看了看通知,拿起笔,在“李市长”三字上画了个圈,写上了日期。“市长……这个时候让您去中央党校,肯定是好事。”曲茂林用讨好的语气试探着。“什么好事?”李之年往老板椅上靠了靠。“您去那边,那是众望所归啊……”曲茂林用大拇指朝市委那边指了指。

李之年意味深长地朝曲茂林看了一眼,曲茂林嘴里剩下的半截话便咽到了肚子里。“好了,不该说的话不要乱说。还有什么事情吗?”李之年听了曲茂林的话,实际上心里比较受用,他也觉得省委组织部抽调他去学习肯定是有用意的,但他脸上丝毫没有表露出来。

曲茂林正想起身离开,忽然想起一件事,便说:“前不久,梁秘书长和我碰了头,说是近期准备对办公室中层干部作一些调整,他说向您汇报过了。您看,这项工作是在您去之前搞呢,还是等您回来……”

李之年又看了看通知,沉思了一会儿,说:“腾飞是和我说过这么一回事。我看,你们可以先测评,先考察,办公室党组好好研究研究,提个方案嘛。”

曲茂林退出了李之年的办公室,随即向梁腾飞作了汇报。

一周后,李之年带着彭方羽登上了去北京的飞机。

梁腾飞主持召开办公室党组会议,重点讨论了干部调整的有关事宜。会议一结束,办里要调整干部的消息便传到了办公室每个成员的耳中。

苏同珂在党组会上提出,自己不要再兼综合科科长了,一是年龄大了,吃不消,另外年轻人也成熟了,应该为他们腾出位子。这个建议得到了所有党组成员的赞成。会后,苏同珂找袁行舟作了一次长谈,将自己的意图全盘托出,他要推荐袁行舟接他的班。袁行舟深感自己碰上了一位好领导,对苏同珂自然是感激不尽。

韩东林听到消息后,当晚就在家里召开了紧急家庭会议,商议有关对策。

这些天,政府办表面上风平浪静,其实暗流涌动,人人心中都有一个小算盘。当领导的,考虑如何将自己的亲信摆上位置;已经当了科长的,想着换个更好的科室;没当上科长的,眼睛死盯着那几个空缺的位子。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变得很微妙,平日里嘻嘻哈哈的人突然严肃了,不再胡言乱语宛若谦谦君子;作风散漫上班迟到早退的一夜之间勤快了许多,每个科室的电灯夜里很晚还亮着;一些人围在一起神神秘秘窃窃私语,见了领导又若无其事作鸟兽散;一些人见缝插针往领导办公室里跑,有事没事总要坐上半天。分管干部工作的副主任“酒博士”关祥清饭局排得满满的,连午餐都被人预定了。

袁行舟和苏同珂谈过话后,就像吃了颗定心丸。他算来算去,觉得能胜任综合科科长的也就是他了。虽然他和韩东林前年同时当上了综合科副科长,但这两年来,大材料都是他在做,论业务能力,他绝对是排第一的,而且苏同珂会力荐他,胜算应该比较大。但也不敢掉以轻心,他节衣缩食买了一些礼物,分别去找了办里的几个领导。领导们话都说得很好听,一定支持一定支持,究竟话里有几分真假,他也把握不准。但他相信,领导们若从事业出发,考虑工作业务能力,不会将他看得太轻。

韩东林找上他了。

一天,科里只有他们两人。韩东林突然走到他身边,和颜悦色地说:“兄弟,和你商量个事。”

袁行舟有些诧异,自从韩东林结婚后,除了工作上的事,他们之间几乎就没什么话说了。他用狐疑的眼神看了看韩东林。

韩东林一副诚恳的样子,低声说:“这次要动干部,我知道,综合科科长这个位子肯定是你的,大家都认为你比我合适,这我心里有数,不会自不量力和你争的。但是我想,到别的科去争一争,至少弄个主任科员,面子上也好看一些。是吧。到时候投票,我肯定会投你的,你也帮我投一票?”

袁行舟脑袋瓜快速地运转着,判断着韩东林的话,一时也搞不懂他什么意思。这时有人进来,袁行舟朝韩东林点了点头,韩东林装腔作势地放大了声音:“那个材料嘛,不急不急,等苏主任催了再说,再说。”说罢,坐回了自己位子上。袁行舟心里暗笑,这小子,戏演得真像,难保他刚才不是在自己面前演戏。

苏同珂分别找了梁腾飞和曲茂林,坦诚地说了自己的想法。梁腾飞在听汇报的过程中,表情淡漠,始终没有说一句话,坐在位子上,反复做着经典动作——双手在肚皮上来回抚摸,顺时针三圈,逆时针三圈。曲茂林倒还不错,笑眯眯地听他讲完,说会充分考虑他的意见,综合科是第一科,非常重要,一定要把好钢用在这个刀刃上。还说袁行舟的文字水平是有目共睹的,他心里有数,等测评结果出来好好研究研究。

市政府办机关干部大会如期召开,测评结果当天就出来了。韩东林得了三十二票,远远超过袁行舟的十七票。得知这个结果,袁行舟傻眼了。他哪里知道,韩东林把对他说的那番“你投我一票,我也投你一票”的话在别人面前也一一说了个遍,虽然袁行舟没有投他的票,但大多数人还是在韩东林名下打了勾,至于韩东林帮几个人投了票,只有上帝和他自己知道了。

梁腾飞主持召开党组会,讨论干部调整方案:干部科科长包峰转任秘书科科长,韩东林提任综合科科长,袁行舟由综合科副科长转为主任科员,等等。测评结果出来后,梁腾飞和曲茂林等几个副秘书长就碰了头,达成了共识,这次拿到党组会上讨论,只不过走走形式罢了。

关祥清和刘静棠没有发表意见。关祥清作为分管干部工作的副主任,这个方案便是在梁腾飞的授意下由他做出来的。刘静棠对这个方案也比较满意,他的亲信包峰在他的努力下,转到了他分管的秘书科,而且和他关系不错的几个干部也提拔了。苏同珂对这个方案大为不满,他激动地据理力争:“用干部也不能只看票数吧,无论从能力、素质、人品等方面来讲,袁行舟都是最适合担任综合科科长的,哪一篇重要材料不是他执笔的?我是分管综合科的,你们总要听听我的意见吧。怎么能这样子干呢,这样会挫伤了干部的积极性的!”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大,脸都涨红了。“老苏,你别激动,有话好好说。”梁腾飞开了口,停下了抚摸肚子的手。

苏同珂掏出一根烟,手有些抖索,打火机打了几次也没点着。边上的关祥清忙拿出自己的打火机,帮他点燃了香烟。

曲茂林不紧不慢地说:“袁行舟是个好苗子,所以尽管这次他票数不高,我们也考虑让他上,提个正科。韩东林在综合科也待了很长时间,业务方面也不错,群众基础很好。这样安排,是综合考虑多方面因素的。老苏,你不能光顾个人感情,要从全局上考虑问题。”

刘静棠阴阴地笑了声:“就是。”刘静棠实际上对韩东林当科长也大为不满,韩东林送“假烟”给他已经成了他心头永远的怨恨。但目前不是反对的时候,反对了就是当面得罪梁腾飞、曲茂林,划不来。何不顺势站在这边,以显得支持梁、曲,也趁此气气自以为是的苏同珂。要整韩东林,得用另外的招。

苏同珂听得曲茂林和刘静棠一唱一和,气得浑身发抖,“呼”地站起来,正欲反击,梁腾飞咳了一声,示意苏同珂坐下:“好了,大家的意见也提得差不多了,求同存异嘛。我看,还是发扬民主作风,进行表决吧。”

表决的结果在没表决之前就一目了然了,苏同珂愤然地离开了会议室。

这样的结果,早在韩东林的意料之中。家庭会议召开后,他和他的岳父就分头进行运作了。政府办副主任以上人员的工作由秦猛亲自出面,携厚礼一一打理(当然,苏同珂那里就不去了)。秦局长出马,一个顶俩,梁腾飞、曲茂林等领导自然应承帮忙,奠定了扎实的基础。韩东林到机关干部中大施碍眼法,说自己无意争科长位置,只要能混个主任科员就心满意足了,大大降低了一些人对他的戒心,“一票换一票”的招数出其不意地换来了大量的票数。如此操作,袁行舟能不败在他手下吗?

19、黯然神伤

综合科主任科员,虽然和科长一样也是正科级,却是非领导职务,只是正科级的干部而已,要在科长的领导下开展工作。让韩东林左右指使自己,安排自己写这个写那个,这样的人事安排袁行舟难以接受,几日来,心急火燎,茶饭不思,嘴上都起了泡。他满腹委屈地在苏同珂面前倾泻了自己的不满。苏同珂仰天长叹:“行舟啊,怪只怪我苏同珂位卑言轻啊。”

袁行舟壮着胆去找了梁腾飞,提出能否将他调一个科室,随便什么科室都可以,不要留在综合科。他虽然不敢当着梁腾飞的面表达对这次人事安排的不满,但老于世故的梁腾飞岂能听不出他话里的意思。梁腾飞当下就拉长了脸:“你这是什么态度?嗯?和组织对着干?最基本的组织纪律性都跑哪里去了?出去出去,不要在我面前讲这些阴阳怪调的话!”

袁行舟噙着泪水离开了梁腾飞的办公室,双脚就像踩在棉花堆里。他不想回自己的办公室,不想看见韩东林那小人得志的令人恶心的嘴脸。他在恍恍惚惚中回到了宿舍,门也不关,散了架般歪到床上,迷迷糊糊睡了过去。睡梦中,一只青面獠牙的怪兽一会儿掐着他的脖子,用猩红的舌头舔着他的脸;一会儿将巨大的身躯压在他身上,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一会儿狞笑着将他高高举起又重重摔下。他挣扎着、扭曲着、哭喊着,却又喊不出声来。怪兽手舞足蹈,开始变脸,一甩头,是韩东林的脸;再甩,变梁腾飞;再甩,变曲茂林;再甩,居然变成了自己的脸,狰狞可怖。长了自己脸的怪兽又朝他扑将过来,临到跟前,从他嘴里跳了进去,在他心里鼓捣腾挪……

一阵电话铃声把袁行舟从噩梦中拽了出来。袁行舟浑身湿透,虚弱无力,抬不起手去拿桌上的手机。电话停了,又响了。袁行舟撑起了身子,接了电话。“老弟,忙什么哪?电话响那么久都没接,几天不见就把老哥给忘了吧?”手机里传来了熟悉的调侃声。“哦,师兄啊。刚才睡过去了,不好意思。”听出是彭方羽的声音,袁行舟强打起精神。“大白天的居然在睡觉?看来最近老苏同志慈悲为怀,没有给你压任务啊。声音怎么软绵绵的,昨天晚上又战斗了吧?体虚了吧?”“唉,别提了。师兄,我是一腔苦水无处倒啊。”袁行舟把最近发生的事情都告诉了彭方羽。“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啊。”彭方羽耐心地听完袁行舟的倾诉,大发感慨,忽而想到一事,便说,“难怪了,前几天秦猛来北京找李市长,神神秘秘的,看来是帮他的女婿来说话了。”

袁行舟听彭方羽如此说,更觉大势已去,黯然神伤。

李之年在中央党校学习,找他的岂止秦猛一人。李之年在海川的时候倒是不好找,今天开会、明天下乡,这下到北京可好了,卸下了繁忙的公务,过上了久违的“三点一线”学习生活,到中央党校去找他,比在海川方便多了。海川的一些官员,找准了这个难得的好机会,纷纷进京,看望市长大人。各种名目都有,说是进京跑项目的、开会的、看病的,等等,来了京城自然得顺便看看在党校学习的领导。秦猛也不单单为其女婿而来,讨好李之年、加深和李之年的关系才是第一目的。交通局长看着派头大,可也是人家棋盘上的一粒子,多少人对这个位置虎视眈眈啊,哪日“龙颜”一变,一张纸下来,那个位子就改他姓了。在海川政坛上打滚了多年的秦猛,焉能看不出李之年的强劲势头?

那日秦猛刚走,财政局局长谢才进和榆江县县长龚立秋接踵而至。李之年的单身宿舍成了临时办公室,一一密谈。李之年吩咐彭方羽,让海川市驻京办主任朱睿安排个好地方,好好犒劳犒劳这几位嫡系部属。这朱睿在北京待了好几年,整天周旋于各色人物之间,圆滑得像块石头,他摸透了海川每位市领导的脾性,尤其对这位说一不二的市长大人的喜趣爱好,更是摸得一清二楚。朱睿立马到长城饭店订了豪华包厢和客房,亲自点好李之年爱吃的菜,毕恭毕敬地恭候李之年等人的到来。酒足饭饱,李之年提议玩一把,几人心领神会上了客房,陪李之年玩起了“跑得快”。财神爷谢才进看李之年兴致很高,便说:“难得来北京一趟,天子脚下,水涨船高,我们的游戏也得加码呀。”李之年笑了笑,就算同意了,一张扑克牌的价码就由平日的一百元翻到一千元!这一晚,李之年赢了三十多万元,一高兴,赏了在边上端茶送水的彭方羽一叠钱,彭方羽回去数了数,一万多元。

袁行舟和彭方羽通完电话,口干舌燥,头疼欲裂,他从床上摇摇晃晃地爬起来,想倒杯水喝,没迈开一步,眼前一黑,人又像瘫了般倒在了床上。躺了一会儿,缓过劲来,按下吴艳艳的手机号码,“嘟嘟”几声还是无人接听。他用颤抖的手发了一条短信:“我快要死了。”一阵眩晕,又迷糊过去。

迷迷糊糊中,他好像看见吴艳艳来到了他的身边,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脸,抚摸着他的头发。他好像听到了吴艳艳幽幽的叹息声,闻到了艳艳身上特有的淡淡的香。他像抓住救命稻草般紧紧地抓住艳艳的手,喃喃说着:“我不让你走,我不让你走。”他使尽全身的力量,紧紧闭住双眼,怕一睁眼一切都化为虚无。

但他又真切地感到,吴艳艳就站在他面前,吐气如兰。他睁开了眼,看见了吴艳艳关切的眼神,以及逐渐清朗起来的脸。他自言自语道:“我是在做梦吗?是做梦吗?”

吴艳艳轻声说:“猴子,你得上医院,你烧得太厉害了。”说罢,拧了毛巾,轻轻擦拭了他的脸。

袁行舟不敢相信,咬了一下嘴唇,真实的痛感传遍全身。这不是在梦中!他竟呜呜哭了起来。

吴艳艳是看到袁行舟的信息后急起来的,她虽然故意不接他的电话,但之后那条短信让她意识到袁行舟肯定出了事情。以她对袁行舟的了解,知道袁行舟绝对不是那种觅死觅活的人,绝不会故意拿死来吓唬她。她当即回了电话,没人接听,打了袁行舟办公室电话,却说不在办公室。急急忙忙打了车,赶到袁行舟宿舍,看到袁行舟躺在床上,摸摸他的额头,火般发烫。

喝了杯水后,袁行舟感觉舒服多了,见到吴艳艳,病也好了大半。吴艳艳坚持要他上医院看看,他便在吴艳艳的陪同下来到了海川市医院。这个海川最高级别的医院,门诊大厅就像车站候车厅,人头攒动,声浪喧天。好不容易挂了号,到内科门诊去看病。没想内科门诊黑压压一片人头,男男女女十几个人挤在一间小小的门诊室里,将医生围了个水泄不通,空气污浊不堪。吴艳艳差点吐出来,把病例和就诊卡塞到袁行舟手中,捂着鼻子跑到大门口去透气。袁行舟个子长得高,手也长,越过几个人头把病例放到了医生办公桌上。通过人头缝隙看到了医生的模样,原来是一个四十来岁慈祥和蔼的女医生。女医生正在询问一个身穿旗袍的女患者:“你还来月经吗?”女患者也是四十来岁光景,看看身边一大圈的大老爷们儿,扭扭捏捏,嘴里嘟囔了几句,医生听不清楚,又问了一句:“还有吗?”女患者只得大了点声:“闭经了。”神色极为不自然。医生站起来,分开人群,走到屋角,让女患者躺到一张小床上。人群像水一样涌动起来。医生对众人说:“你们先出去一下好不好,这样挤着我也看不了病啊,你们看,人家女同志要检查呢。”袁行舟便走了出去,可并没有人跟着他出来,那些人怕等下看病被人抢了先,依然堵在里面。医生无奈地摇摇头,拉了一条屏风,隔开众人,给女患者作检查。

袁行舟在走廊上逛了几步,看到每个诊室门口都贴着医生的相片,写着姓名职称。刚才那个女医生是内科主任医师,名字是韩茹冰。韩茹冰?这个名字好生熟悉。仔细一想,哦,这韩医生不就是市委副书记、纪委书记余震的夫人吗?

提起韩茹冰韩医生,海川可没几个人不知道。韩医生是海川著名的消化内科医生,医术高明、医德高尚,手上的病人无论什么身份,高官也好、农民也罢,在她眼里,都是病人,一视同仁。对那些家境困难的病人,韩医生更给予细心的照顾。一次一个得了胃穿孔的病人来做手术,钱却在缴费时被扒手偷走了,病人的妻子在大厅里撕心裂肺地痛哭,后来是韩医生替他们垫了手术费,这事传了出去,民间便传说市医院里有个女菩萨。余震夫妇也住在机关大院常委楼里,傍晚时候夫妇俩经常在大院中散步,韩医生碰见机关干部,总是笑眯眯的,丝毫没有架子。不像余震,终日眉头紧锁,一脸严肃,让人不敢亲近,只得敬而远之。

吴艳艳不知从哪里弄来两个口罩,自己已经戴上,递了一个给袁行舟:“快把这个也戴上。这个医院太恐怖了。破破烂烂,臭烘烘的。”

袁行舟指指里面说:“连隐私都没有了。”

终于轮到袁行舟了。韩医生仔细询问了他的病情,给他打了退烧针,开了点药。让他多喝水,多参加一些文体活动,把心里郁积的火消了,病自然就好了。

20、柳暗花明

时间是一个奇怪的东西,有的人度日如年,有的人却觉飞逝如电。转眼间,李之年结束了为期一个月的学习,回到海川。一到家,就忙开了,前来汇报工作的领导干部络绎不绝。陈远健详细汇报了这一个月来主持市政府工作的情况,康寒松等另外几个副市长也挨着汇报各自分管的工作。梁腾飞、曲茂林见缝插针,汇报办公室的情况,重点汇报了人事安排的方案。李之年充分体现了他的干练、精明和气魄,该表扬的表扬、该批评的批评、该指示的指示,三下五除二,处理得脉络清楚、头头是道。对于办公室人事工作,他提了几点建议,梁、曲二人唯唯诺诺遵照办理。刘静棠候了许久,看左右无人,探头探脑地走进李之年办公室,故作神秘地打了一会儿小报告,说这次干部人事调整猫腻儿很多,韩东林在背后搞小动作,给有关领导送礼,在干部中拉票,影响很恶劣。李之年盯着刘静棠看了一会儿,一言不发,看得刘静棠心里发毛,额头出汗。

当天,一个消息就传了出来:人事方案变了,包峰仍旧留在干部科,袁行舟调到秘书科任科长。

这个消息传到袁行舟耳朵里时,他摇摇头,苦笑了一下。他觉得这个消息的始作俑者简直无聊透顶,居然还拿他开涮。他没有去理会这个消息,去考证这个消息的来源,他觉得这样未免太天真了,或许这又是某些别有用心的人给他设下的一个陷阱。

第二天一早上班,他明显感觉无数异样的目光朝他射来。他知道,这都源于那条无聊的消息,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没必要辩解,越辩就越“此地无银三百两”。韩东林将两条腿跷在办公桌上,朝他斜着眼,不时伸出大拇指:“厉害,厉害!”袁行舟鄙夷地看了他一眼,骂了声“神经病”,便埋头去整理桌上的材料。办公室里人来人往,这些人脸上都露着怪怪的笑容,有的甚至对袁行舟说:“袁科长,记得请客呀。”袁行舟有些坐不住了,便想去彭方羽办公室走走,个把月没看见了。经过干部科,恰好又碰上包峰,正欲开口问好,包峰却黑着脸,一句不发,扭身进了办公室,留下了一道充满怨恨、仇视的目光。“我这是招谁惹谁了?”袁行舟暗问自己。

彭方羽刚从李之年办公室出来。见到袁行舟,笑呵呵地说:“行舟,怎么蔫蔫的,人逢喜事精神爽才对啊。”“师兄,你也取笑我啊?也不知谁捏造了个消息,说我去秘书科当科长,现在人人看我眼神都怪怪的,真是受不了。”“你呀你——”彭方羽指着袁行舟,摇晃了几下头,一手把袁行舟拉进自己的办公室,并把门关上。“有些女人,老公在外边养了情人、生了孩子,全世界人民都知道了,就她蒙在鼓里。你呀,你就是那个傻女人!”彭方羽戏谑地摸了一把袁行舟的头,随后,正色道:“马上要公示了,你还是得注意一些。不过,市长交代了,问题应该不大。”

袁行舟终于确定这是一条来源真实的消息。当好事真正降临,却让他有些手足失措、反应不过来,以至于彭方羽连叫了他两声他都没听见。彭方羽推了他一把:“瞧你那点出息!今天市长那边事情很多,我不陪你了。晚上如果有空,我们出去坐坐,好好聊聊。”

原来那日袁行舟向彭方羽诉说委屈之后,彭方羽便在心里作了个盘算。他逮着几次李之年高兴的时候,向李之年推荐了袁行舟,说袁行舟是如何的机灵乖巧而又沉稳练达,文笔又好,是难得的一个好苗子,能否把他安排到秘书科当科长,帮助自己一起服务领导。彭方羽知道韩东林当综合科科长,秦猛已经下足了工夫,轻易是改变不了的。转个方向,“曲线救国”,搞不好能成。也真就成了,李之年之前对袁行舟有点印象,彭方羽这么一促,李之年大笔一挥,干部调整方案上画了条潇洒的弧线,“综合科主任科员”就变成了“秘书科科长”。这些内幕,袁行舟何曾知道。

在海川宾馆的一个小包厢里,彭方羽脸上已是略有酒意,贴着袁行舟的耳朵说:“知道我为什么推荐你去秘书科吗?秘书科好啊,用不着天天抠着头皮写文章,你看老苏头发都白了,还在写,那综合科长有什么好干的?就让韩东林享受去吧。”喝了口酒,又接着说,“老弟,把底都给你兜了吧。还记得我说过想调到省政府办公厅的事吗?前几年没走成,是因为我那时只是正科级,去了不合算,在省直单位科级干部算个屁,往大街上随便扔块砖头,都能砸倒几个处长。去年李市长帮我解决了副处待遇,可省政府办公厅一下又没什么合适的位子,这事情就拖了下来。最近上面有人告诉我,空出来个副处长的位子,让我去争取争取。在北京的时候,我和市长汇报了,他倒也支持,还表示会帮我说说。假如我真的走了,我得帮市长推荐个接我班的人选。我看好你,你是块料。下一步就要去秘书科工作了,好好干。秘书科和市长的关系更密切,你得摸准领导的喜怒哀乐,小心做事、认真干活,干好了,到时候我顺势一推,你就顺顺当当地接上去了。”

这番话,听得袁行舟是感激涕零,无以言表。

饭后,两人沿街散步。走到一个街角,抬头见霓虹闪烁,“十美洗脚屋”五个字映入眼帘。袁行舟说:“师兄,进去洗个脚吧,放松放松。”两人就进了洗脚屋,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热情地上前打招呼:“先生,洗脚还是推拿呀,我们这姑娘的手艺可好啦,保您满意。”彭方羽笑了笑:“老板娘,听你口音不像本地人啊。”那女人挪动腰肢,眉眼含笑:“先生您真厉害,一听就知道我是外地人。广江胡州。先生去过吗?”彭方羽故作惊诧:“哦,胡州啊,好地方啊,想了好久了,一直没去成呢。”又见吧台边站着一个小姑娘,眉目清秀、玲珑可爱,便说:“老板娘,你这还用童工呢,这可违法呀。”老板娘嘻嘻一笑:“呦,瞧您说的,这是我女儿,才十岁,放学了跑这玩呢。莲子,快叫叔叔。”那个叫莲子的小姑娘甜甜地叫了声“叔叔”,很是惹人怜爱。袁行舟心下想,这小姑娘看上去有十四五岁了,哪知才十岁,看来广江人生活水平高,小孩子发育得快啊。

洗脚屋的姑娘们个个水灵灵的,手艺着实不错,又洗又捏又敲,把彭、袁二人整得相当舒服,一点酒也消光了。生意看来很好,客人络绎不绝,有正襟危坐老学究样的顾客,也不乏吊儿郎当的痞子混混。老板娘周旋于各色人物之间,打情骂俏,送颦抛笑,尽显徐娘风韵。彭方羽争着和袁行舟买单,争不过袁行舟,只得作罢,忽而想起一个问题,便问:“老板娘,你这店叫‘十美洗脚屋’,是店里藏着十个美女的意思吗?”老板娘正要回答,没想那莲子小姑娘脆生生地开了口:“是十全十美的意思。”袁行舟不由得又看了一眼这个可爱的小姑娘。

任命决定很快就下来了,韩东林任综合科长,袁行舟任秘书科长。但一个传闻又在政府办传开了,说是袁行舟大肆向领导行贿,才谋得了秘书科长这个好位子,传得有鼻子有眼,时间、地点一清二楚,行贿情形活灵活现。这消息传到曲茂林耳中,曲茂林骂了声娘,狗屁,行个屁贿,真收了他什么东西倒也甘愿些。

秘书科的工作和综合科完全是两码事。秘书科主要负责市政府领导和政府办领导的政务和事务服务工作、文电处理、印鉴管理、档案管理以及办公室日常行政事务的管理服务、接待和会务保障等,繁杂而琐碎,天天有干不完的事,事事丝毫马虎不得。不像综合科,文字任务是重了些,但可以关起门来干活,管他窗外风疏雨骤,任务完成了,可以回到宿舍蒙起头来睡他个昏天黑地。袁行舟虚心好学,边学边干,很快就进入了角色,认真严谨细致地开展工作。梁腾飞、曲茂林见他工作勤恳、手脚勤快、态度谦恭,又是李之年亲自点的将,逐渐忘却了人事安排上的不快。只是刘静棠那不好对付,袁行舟顶了包峰的位置,心胸狭窄的刘静棠自然不爽,工作中处处为难刁难。偏偏刘静棠又是分管领导,什么事情都绕不过他。袁行舟只得分外加了小心,多请示、多汇报、不敢逾规矩半步,一段时间下来,刘静棠虽然没什么好脸色,但也没找出什么茬来。在秘书科,经常有机会接近李之年。袁行舟十分珍惜每一次接近李之年的机会,根据彭方羽的提示,他表现得既突出又含蓄,张驰有度,收放自如,李之年对他的好感与日俱增。

在刘静棠手下干活,经常回想起和苏同珂在一起的日子,十分怀念苏同珂的慈祥和蔼、大方宽容。因为换了分管领导,便不敢随便去见苏同珂,免得刘静棠说他“身在曹营心在汉”。同一个办公楼上班,与苏同珂抬头不见低头见,也只是打打招呼问问好而已,没有显露出过分的亲热。苏同珂似乎十分明了他的处境,也只是笑眯眯地朝他点点头。韩东林当了综合科长,终日不务正业,苏同珂把任务压给他,他便吩咐手下去做,自己只字不写,审核把关也是走走过场,苏同珂的工作压力无形中重了许多。袁行舟调走了,苏同珂少了左膀右臂,脱了综合科科长竟和没脱一样,愁闷不堪。好在综合科里几个小年青逐渐成熟,索性就将韩东林晾到一边,材料也就不怎么叫韩东林写了。韩东林乐得无事做,天天花天酒地、唱歌跳舞。闲也就闲了,他又爱指手画脚,对小年青的文章指指点点,胡说一通,通过这种方式,让科里的年轻人明白,他韩东林,是这个科的科长,市政府第一科的科长。

21、缺页风波

尽管袁行舟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但百密一疏,还是出了纰漏。

事情出在全市经济工作会议上。这是一场规模大、规格高的重要会议,市委、市人大、市政府、市政协四套班子成员,各县(市、区)委书记、县(市、区)长及市直各单位处级以上领导干部参加会议。会前,曲茂林专门召集政府办有关科室负责人开会,听取会议筹备情况汇报,就认真开好这场会议作了强调,要求做到万无一失。会议材料比较多,有市委书记郝旭成的讲话稿和李之年的讲话稿、陈远健的讲话稿,还有关于加强投资软环境建设若干意见的讨论稿,等等。郝旭成的讲话稿由市委办负责起草,别的材料由政府办综合科负责起草,秘书科负责打印装订和分发。除此之外,政府办秘书科还要配合机关事务管理局做好会场布置、会议报到、后勤安排等具体工作。袁行舟如临大敌,全身心投入,将整个秘书科高速运转起来,按照职责分工,有条不紊地指挥手下干部职工认真做好各项工作。

会议召开的前一天晚上,袁行舟再一次来到会场,仔细察看了一番。主席台上的座位牌顺序摆放是否正确,领导座位上的材料是否齐整,会场横幅标语内容是否准确,会场卫生是否整洁,音响设备是否正常,这些都确定无误后,他绕着主席台走了几圈,思考还有什么遗漏。看到高高大大的椅子,猛然想起,这些椅子是否稳当还没试过,便挨个坐了过去。每条椅子坐上去后,他都要用屁股重重地颠几颠,确认能够承受一般人的体重后,再换另一条。没想屁股一挨到郝旭成的座椅上,身子一歪,摔到了地上。椅子的榫头断了!袁行舟惊出一身冷汗,他简直不敢想象,这一幕要是发生在明天,郝旭成书记在众目睽睽之下摔在主席台上……拍拍身上的灰尘,袁行舟庆幸自己先摔了这一跤,正擦去额头上的一把汗,刘静棠不知何时站在了他面前,脸色煞白煞白,指着他的鼻子,怒不可遏,嘴唇哆嗦了半天,又没挤出一句话来。袁行舟只好赔着笑脸,讪讪地说:“幸好发现得早,这破椅子!”心下却想,刘静棠真是有病,居然会气成这个样子,好像刚才摔倒的不是自己而是他刘静棠。刘静棠硬邦邦地扔下一句话:“眼睛给我放亮一点!”随即气呼呼地走了。边上一个管理局工作人员掩着嘴偷笑,袁行舟摔倒时他已经想笑了,硬憋到现在,看刘静棠那副斗鸡样,终于忍不住了笑了出来。袁行舟火气正无处发泄,吼道:“笑,笑个屁啊,这事要发生在明天,死的第一个是你!”那人赶紧灰头土脸地搬了一条备用椅子过来,换下那条坏椅子。

第二天,袁行舟又起了个大早,到会场里再巡查了一番,饭都顾不得吃。刘静棠、曲茂林也提前半个小时来到了会场。曲茂林询问了袁行舟几个会务上的事情,特意问到椅子都检查了吗、牢固吗。袁行舟一一作了回答,他知道,刘静棠肯定又将昨晚的事情向曲茂林打了小报告。刘静棠的嘴抿得紧紧的,本就扁而无肉的双唇几乎抿成了一条线,冷冷的目光透过一圈又一圈的眼镜片射出来。袁行舟避开他的眼神,故意去数主席台上的座位牌,这眼神实在让人不舒服,就跟欠他多少钱没还似的。

会议开始了,李之年先讲话。袁行舟站在后台,透过布幔,看到台下黑压压一片人头,有的正襟危坐,有的趴在前排靠背上,有的拿着笔在纸上画来画去,有的埋头看小说、发短信。这年头会议真多,场场都是重要会议,领导照着稿子念,干部带着耳朵听,左耳进,右耳出,反正手上都有会议材料,听不听都无所谓,干部们已经习以为常。台上的领导何尝也不是这样,会议刚开始时,台上的大人们个个腰板挺得直直的,没多久,就软塌了,可怜那几个上了年纪的人大副主任和政协副主席,如展品般高高在上,一言不发,枯燥乏味,精力体力都不如年轻人,没两下就打起了盹。袁行舟在边上看得清清楚楚,见那个胖乎乎的人大副主任垂下了头,生怕他真的睡过去,忙叫了服务员上去倒茶。服务员轻轻碰了碰他的肘部,他猛然一睁眼,倒把服务员吓了一跳,这老爷子没睡着,正闭目养神呢。

掌声如雷般响起,李之年的讲话结束了。袁行舟松了一口气。

陈远健清了清嗓子开讲了。他的讲话主要分析今年以来全市经济工作存在的问题,侧重对项目工作进行强调。这篇讲话稿前几天陈远健已经看过,他自己还提了一些修改意见,让综合科和经济科一起再推敲推敲。由于材料比较熟悉,他读得很流畅,什么地方该加重语气,什么地方该放缓语气,控制自如。当他抑扬顿挫地念完第四页最后一行,翻到下一页时,突然卡住了,第五页没了,看到的是第六页!陈远健的脑瓜“嗡”的一声,有点蒙了。台下的听众似乎也感觉出了点什么,交头接耳,叽叽喳喳。坐在他边上的李之年看情形不对,侧了侧身子,朝稿子扫了一眼。陈远健毕竟是在官场上打滚过多年的人,在很短的时间内便调整过来,故意咳了几声,把稿件扔到一边,目光巡视会场一圈,严肃地说:“同志们,讲到这里,我不得不再次强调一下干部作风问题。刚才李市长已经讲了,作风也是软环境。看看今天的会场,看看你们的精神状态!像话吗?领导在台上作报告,你们在台下开小会。领导干部作风问题不解决,如何带领广大干部群众投身经济建设?嗯?”场下顿时鸦雀无声。李之年点了几下头,脸色严峻。他起先讲话的时候就想发火了,陈远健这一炮放得对,作风问题是得好好整顿整顿。他朝郝旭成看了一眼,郝旭成也是一脸严肃。

陈远健凭记忆脱稿讲了几分钟,接上第六页后,又对着稿子念了起来。

会议终于在郝旭成重要讲话之后的一片热烈掌声中结束了,众人拥拥挤挤退场。陈远健黑着脸,叫住曲茂林,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你怎么搞的?想让我当众出丑是不是?当什么办公室主任,趁早滚回家抱孙子去。”

曲茂林被骂得一愣一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参加工作这么多年来,还没被人这样骂过。陈远健把稿子摔到他脸上:“你自己看吧!”说罢,怒气冲冲地走了。

曲茂林从地上捡起稿子,认真看了起来,很快就发现了问题,怒吼一声:“袁行舟——”

袁行舟看到陈远健将稿子摔到曲茂林脸上时,腿就发抖了。这时听到曲茂林遭雷劈般近似惨叫的怒吼,吓得竟然迈不开步子。曲茂林扑了过来,声色俱厉:“这怎么回事?你给我解释清楚!”袁行舟在曲茂林几乎要喷出火的目光的逼视下,抖抖索索地翻了起来,翻过第四页,没看到第五页,终于明白陈远健在讲话时为什么突然卡壳了。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呢,记得每位领导的讲话打印出来后,都单独挑出一份,认真核对后交给领导的秘书了呀?“昨天我把正式稿交给他秘书了呀……”袁行舟嗫嚅着,想辩解几句,却被曲茂林打断:“不要扯别的,就说这个怎么回事?”

昨天晚上把主席台上每个领导的文件袋里的文件份数都核对了,就是没有一页一页地去检查,但是作为领导的讲话稿,按惯例都提前给了领导秘书,领导一般都是按秘书给的那份来念啊,怎么会阴差阳错,陈远健不用秘书那份,而用了桌面上那份,偏偏这份中间少了一页,是秘书没有给他,还是陈远健忘记带来?袁行舟想不通这其间的缘由,但关键的摆在面前的很严重的事情是,这份讲话稿的的确确少了一页,陈远健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刘静棠看到这边动静很大,背着手踱了过来,见曲茂林虎着脸,凑上前去问道:“曲主任,怎么了?”这意在讨好的话却招来曲茂林的训斥:“怎么了,我还要问你怎么了!你整天摇来摇去管个屁事!你——”他又瞪了一眼耷拉着头的袁行舟,说,“还有你,给我好好反省,找出原因,作出深刻检查!”

台上的领导早走了,曲茂林也走了,工作人员见势不妙也跑光了,偌大的一个会场空空荡荡,袁行舟站在主席台上,垂头丧气,眼睛盯着自己的鞋尖,不敢抬头看面前的刘静棠,他知道,一场更为猛烈的狂风暴雨即将袭来。

刘静棠一手插腰,一手指着袁行舟,气极败坏地走来走去,千百句怨毒的话一下涌上心头,争先恐后往嘴上蹿,临到舌尖又挤不出来,只化作结结巴巴的“你——你——”见袁行舟垂头丧气,更是怒火中烧,终于骂出声来:“你他妈的,抬起头来!这时候知道低头了,早些时候你的头昂得比鸡巴还翘,好像全世界就你最本事、你最派头,你的威风哪里去了?你想死的话你自己找个地方,跳楼可以,上吊也可以,再不行你找块砖头拍自己的头去,你死就死了,不要拉别人垫背。你的脑袋瓜里面装的是什么?妈个屄的,你妈生你是不是把粪坑当产房,刚挤个头出来就泡在大便里了!你是大便吃多了吧,这么简单的一点事情你都会搞砸……”

袁行舟没想到刘静棠会骂得如此难听,终于忍无可忍,霍得直起腰来,睁圆了眼,大声喊道:“刘主任,我做错了事你可以批评我,但你不能侮辱我。”他这一直腰,比瘦瘦小小的刘静棠高了一个头,吓得刘静棠倒退了半步。刘静棠看看左右,会场里除了他俩,没别的人了,担心这时候袁行舟急疯了扑上来打他,若真打了,一不是他对手,二身边没有人证,吃的亏可就大了。阴毒之人往往胆小如鼠。刘静棠扭身朝出口走去,待离得袁行舟十来米了,急转过身来,扯长脖子,整个人几乎跳将起来,声嘶力竭地喊道:“你等着,会有人收拾你的,你会死得很难看的!”由于动作太激烈,眼镜从鼻梁上甩了出来,掉到地上。这下成了睁眼瞎,忙蹲下来摸索,耳听得脚步声由远及近,心下又慌又急,两手抓满了果皮纸屑,却怎么也找不到眼镜。袁行舟已走到他跟前,看他撅着屁股如狗觅食的滑稽模样,心里大为感慨,怎么会有这样的领导呢?俯身从一个椅脚边拾起眼镜,塞到刘静棠手里,兀自走了。

22、跳梁小丑

袁行舟并没有像刘静棠所说的那样“死得很难看”。他没有找借口,而是认认真真地查找原因,写出了一份深刻的检查,把责任全部揽到自己身上。并把全科干部集中起来,针对这个事情开了个会,要求大家吸取教训,举一反三,从他自己做起,改进工作作风,细致再细致,严谨再严谨,不要放过任何一个细节,让坏事变好事,把服务工作做得更好更圆满。袁行舟没有对负责文件装订的女同事说一句批评的话,而是提醒所有的同事,工作中千万不能掉以轻心,宁愿苦一点、累一点也要把工作做好。那位女同事又惭愧又感激,双手掩脸,把头深深埋下,泪水从指缝里流出,这些天她压力太大了,做梦都做到被开除工作。

对刘静棠吼过之后,突然发现心里不那么畏惧他了。袁行舟没有将检查给他,而是直接交给了曲茂林。曲茂林还在气头上,又训了他几句,他态度诚恳,连连俯首称是。随后,曲茂林带着他上了陈远健办公室,两人分别向陈远健作了检讨。陈远健刚和省委组织部的朋友通完电话,好心情冲淡了不愉快的记忆,盯着他们看了几眼:“好了好了,下次注意点。”挥挥手,让他们走了。

事情虽然结束了,但“故事”还在流传。经过一些别有用心的人的添油加醋,这个事情成了酒桌上的笑料,传了好长一段时间。在这个机关里面,很多人巴不得别人出事,出点事,多了个谈资,可以为单调枯燥的生活增添不少乐趣,当事者越狼狈越痛苦,旁观的人就越在心里偷着乐。韩东林不仅是窃喜,甚至显得有点兴奋。事情发生的当天,他回到家里,便向他的岳父岳母和老婆津津有味地讲述了一番,陈远健如何暴跳如雷、曲茂林如何气极败坏、袁行舟如何垂头丧气,等等,边讲边比画,无比精彩。当他得知彭方羽要往省城调动的消息后,更是兴奋异常。他认为又一个重大机会降临了,他要争取担任市长秘书,他是综合科长,有这个资格,但有一个人将对他夺取这个机会产生重大威胁,那就是袁行舟。现在袁行舟出事了,真是老天有眼哪,必须用这个事把袁行舟彻底搞臭,搞得他灰头土脸抬不起头来。于是,他在综合科里大肆造谣,说袁行舟在领导面前数落综合科的不是,这个事件要写材料的人负责。这样一来,综合科里一些本来关系和袁行舟还过得去的人不明就里,对袁行舟就有了怨气。韩东林还特意跑到刘静棠的办公室,说了一通袁行舟的坏话。刘静棠虽然是打小报告的“专家”,但也禁不住别人打来的小报告,特别是一句“袁行舟对你不满,故意设了这个局来陷害你,让你管不了秘书科,让苏同珂来管,他好自由行事,让秘书科成为他们的自由王国”。一下子撩起他心中的怒火,气得将桌上的茶杯都摔了。韩东林这句话可谓一石二鸟,既攻击了袁行舟,又挑拨了刘静棠和苏同珂。苏同珂不拿他当回事,他心里早就怨恨不堪。见这一番话在刘静棠那取得明显效果,韩东林心下暗暗得意,又转悠到干部科,在包峰面前煽风点火:“包科长啊包科长,这世上也就你最老实了,被白眼狼给咬了还能忍得住。想当年,可都是你引进政府办这个门的呀。唉,人哪,连最起码的感情都没有了那还是人吗?你说他袁行舟是干秘书科长的料吗?要不是他在背后搞小动作,你包科长还能那么委屈吗?这不,这下捅漏天了,怎么收拾?大家都在看笑话,整个政府办的脸都给丢光了。”包峰听得脸色涨红,韩东林说到他的痛处了,秘书科长本来是他,煮熟的鸭子眼睁睁地飞了,心里能舒服吗?

韩东林如跳梁小丑般的伎俩并不怎么高明,这些举动没多久就传到了袁行舟耳中。在这非常时期,他选择了沉默,没有去争吵,当面见到韩东林,最多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话都懒得说一句。私下和彭方羽在一起时,才把苦水倒一倒,彭方羽劝慰他,韬光养晦是对的,认真做事,低调做人,让一些人去跳吧,暂且躲一边看戏去。

这日,李之年正在办公室批阅文件,电话突然响起,一接,传来省政府江副秘书长慢条斯理的声音:“我的市长大人呀,在忙什么哪?可别太劳累啦,你的身体不仅属于你自己,还属于全体海川人民啊。”

李之年打了个哈哈:“省领导有什么指示?”他打心底讨厌这个长成一副妇女相说话又娘娘腔的副秘书长。“怎么敢给市长大人下指示呦,有这么个小事情,听说你要换秘书,给你推荐个人。你办公室有个年轻人,小韩,韩东林,挺不错的,考虑考虑?”

韩东林,又是韩东林!李之年放下电话后,不禁陷入沉思:这个韩东林,看来不简单啊,已经有好几个省直单位的领导帮他来说话啦。

韩东林自然没这个能量,有这个能量的是他的岳父秦猛。韩东林在政府办大造舆论的同时,秦猛到省城运作了一番,通过各种关系,找了好几个人给李之年打电话,帮韩东林说好话。

彭方羽真的调走了。

李之年并没有确定新秘书。鞍前马后为他跑腿、出入各种场合替他拎包的是“资深老秘”——海川市政府副秘书长、政府办主任曲茂林。曲茂林都快当爷爷的人了,操起老本行来仍旧一丝不苟、有板有眼。不过大家都明白,这只不过是个过渡,是权宜之计,一旦有了合适人选,自然就不用曲茂林亲自辛苦了。

韩东林却坐不稳了,他搞不懂,请了那么多“菩萨”借了那么多东风,李之年却一点反应都没有。坐在办公室里苦思冥想,抽光了一包红中华,大腿一拍,一个大胆的计划在脑中形成。

袁行舟经历了“缺页”风波后,更为谨小慎微,把心思全放在工作上,就连晚上,有事没事都要去办公室走走,审视回顾一天的工作,思考明天的事情。这些日子,和吴艳艳的关系又变得很微妙,若即若离,刚刚打了个电话给她,没说几句她又匆匆挂了。袁行舟从马鸣那也隐隐约约听到了一些传闻,已经习惯了这种状态,心上似乎也少了许多牵挂。唉,“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她去罢。

见苏同珂办公室灯亮着,便走了进去。好久没和老苏在一起,原来一直担心会引起刘静棠的不满,现在和刘静棠已经撕破脸皮,没必要顾及这些了。苏同珂正在读帖,见袁行舟进来,笑眯眯地扔了一根烟给他,说:“行舟啊,来得正好啊。我最近搞了点好茶叶,仙洋洋野生绿茶,正品呢。”说罢,动手泡茶。袁行舟忙伸手去帮忙,却被苏同珂给挡了:“你坐,你坐,来我办公室你就是客人,呵呵,客人就得坐享其成。”

氤氲茶香中,袁行舟紧张疲惫的身心终于放松了下来。看桌上的字帖,却是王羲之的《兰亭序》,略感奇怪,便问:“苏主任,最近练兰亭啦?记得你以前临的可是米芾啊。”“溯源追根,米芾也是从二王里来的。还是这《兰亭序》好啊,清风出袖,明月入怀,何等高雅飘逸。多读读,神清气爽,忘却浮尘纷扰。你有空的话,也看看、练练,你是有基本功的,可别事情一忙就荒废了,可惜。”“惭愧啊,现在拿起笔手都会抖。”袁行舟在大学时读的是中文系,选修过书法,有点底子,以前和苏同珂也经常聊起书法。这几年确实很少提笔练字了。

这厢品茗论书,其乐融融,楼上李之年办公室里也在进行着一场不同寻常的对话。

李之年晚上陪省财政厅的领导吃完饭后回到办公室,曲茂林泡好茶后将门轻轻掩上,退了出去。待曲茂林身影从楼梯拐弯处消失,一条人影从边上洗手间里出来,蹑手蹑脚走到李之年办公室前,轻轻敲敲门,听到“嗯哼”声后,推门进去。“老曲,还有什么事吗?”李之年还以为是曲茂林,头也没抬,眼睛还盯着桌上的文件。“市长,是我。”

怯生生的声音传到耳中,李之年抬起头,一看,却是韩东林。“嗯?”李之年皱了皱眉头。那令人生畏的眼神仿佛利剑一般刺进韩东林心里。韩东林打了个寒战,感觉自己的双腿在抖,不敢和李之年的眼神对视,软绵绵地低下了头,深吸了一口气后,壮着胆子低声说:“市长,有,有个事情想和您汇报一下。彭处长荣调了,现在是曲主任跟着您,曲主任事情那么多,又上了年纪。我想……我想向您毛遂自荐,请您关心支持,给我一个为您直接服务的机会……”

李之年没有说话,一支铅笔在手指间绕来绕去。

韩东林心想,既然来了,就要把话说明白,他偷偷抬眼看了一眼李之年,恰又碰上李之年的目光,心一虚,忙垂下头来,接着说:“海川的干部群众都说李市长是个高水平的领导,市长是各级干部学习的榜样。我想,要是能在市长身边工作,就能多学点东西,有利于自己的成长……”

正说着,传来几声敲门声,李之年“嗯哼”一声,陈远健走进来了。李之年不咸不淡地对韩东林说了声:“出去吧。”韩东林朝他欠了欠身,又转身朝陈远健笑了笑,说了声“陈副”,踮着脚走了。

陈远健见韩东林神色很不自然,回味起刚才无意听到的“身边工作……有利成长”,心里便明白了八九分。

韩东林一路上忐忑不安,不知是福是祸。认认真真回忆了好几遍,晚上李之年对他说的话,算起来总共才三句:“嗯”“出去吧”及那句误以为他是曲茂林的“老曲,还有什么事吗?”这如何分析得出李之年的想法?这晚,韩东林失眠了,翻来覆去睡不着,那三句话如影随形在脑中飞窜,他甚至有点后悔晚上的行动了。秦晓露催他睡觉,竟被他破天荒地吼了一句:“烦死了,躺一边去!”

23、感受变化

一场春雨过后,机关大院中的几株桃树绽开了鲜艳的花朵。站在办公室的走廊上,极目远方,南湖四周一片青翠。春天终于来了。

曲茂林一个电话把袁行舟叫到办公室,慎重地对他宣布一件事情,从即日起,秘书科的日常工作交由副科长主持,他的主要工作就是当好市长的秘书,为市长服务。

曲茂林交代了许多细节上的事情,末了,语气凝重地说:“小袁,领导秘书是个特殊的岗位,你一定要认真严谨,兢兢业业,高标准严要求,为领导服好务,绝不允许出一点纰漏。”

袁行舟极力抑制住内心的狂跳,感激地说:“谢谢曲主任,我一定努力工作,用实际行动来报答主任的关心,报答组织的信任。”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袁行舟靠在椅子上,闭起双眼,这几年来的经历一幕幕在脑海中闪现,有快乐、有委屈、有郁闷,谁解此中味,辛酸只自知啊。他给彭方羽挂了个电话,将这个好消息告诉彭方羽。彭方羽高兴地说:“兄弟,新的一页开始了,好好干吧!”

没有公示、没有任命,也没有在会上宣布,袁行舟的角色就这样悄悄发生了变化。秘书本来就不是正式职务,当然不存在这些程序了。虽然中央明文规定,只有部级领导干部才能配备秘书,部级以下的只能叫身边工作人员或跟班。可现实中连副县长一级都配了秘书,文字秘书、生活秘书、公务秘书一肩挑。李之年没有接受那些领导干部的建议,而是选择了袁行舟当秘书,自然有其用意。秘书是一个多么关键的角色,天天跟随左右,充当自己的手、眼、脚,不像别的职位,给什么人干都可以。这一点上,他当然信任彭方羽的推荐。

海川的干部们很快就发现,跟随在李之年身边的换成了一个身材高挑的年轻人。领导干部们经常接到一个自称是“政府办小袁”的人的电话,传达着海川市政府的最高指示。

这日,龚立秋接到“市政府办小袁”的电话,说是李市长明天要到榆江调研,具体事宜马上会通过明传电报通知,请榆江县做好准备工作。龚立秋纳闷,这“小袁”何许人也?吩咐唐木平,认真作好准备,和“小袁”随时保持联系。

这次下乡调研,是袁行舟作为市长秘书第一次到基层亮相,袁行舟非常重视。为了树立一个较好的形象,他特意上街准备买套像样点的西服包装了一下自己。逛了好几家服装店,没想到现在的衣服那么贵,稍好一点的都要上千元。挑来选去,买了件普通的,也花了六百六十元,付钱的瞬间,觉得牙都疼。

还别说,这六百六十多元花得挺值!人靠衣衫马靠鞍,穿上这崭新的西服再系上领带,一下子精神许多,甚至自信了许多!当然,让袁行舟感受到变化的不仅仅是这身衣服。当李之年的专车在榆江县宾馆门前戛然停下,他从副驾座上出来,打开后排车门的时候,就感觉有许多异样的目光射在他的身上了。榆江当地的官员用热烈的掌声和灿烂的笑容迎接李之年,也将谦恭的笑脸给了他,他还不大适应,有些诚惶诚恐,腼腆地报之以微笑。唐木平从人缝中挤出来,热情地抓住他的手使劲摇晃:“欢迎欢迎啊!”还争着来提他肩上、手上的包包。他顺势躲开,客气地说:“不敢不敢,还是我来吧。”唐木平也就松了手,到前边引路了。

对这个唐木平,袁行舟可谓印象深刻。前些年他还是普通干部的时候跟李之年到榆江调研,唐木平围着彭方羽溜须拍马,冷落了彭方羽之外所有的工作人员,袁行舟敬他一杯酒他都不喝。袁行舟当上综合科副科长、秘书科科长后,几次到榆江,唐木平也是爱理不理,根本不拿他当一根葱。

晚宴很丰盛,袁行舟却吃得很拘谨。这是他第一次和李之年坐在同一张桌前,恪守着领导干部身边工作人员低调严谨的规矩,偶尔低头吃一点菜,一滴酒都不敢喝,一句话也不敢说。龚立秋端着杯子走到他面前:“小袁,老哥敬你一杯。你呀,可得珍惜在市长身边工作的机会,好好学习啊。”袁行舟急忙站起来,连说“是是”,看了一眼李之年,见李之年面带微笑,便把杯中的酒喝了。他不敢表现出他的酒量,故意分了三口才喝完。龚立秋笑呵呵地拍了拍他的肩头,说:“好好,兄弟不错。”这亲热劲让人看了仿佛袁行舟真的就是他亲兄弟。

饭后,众人陪李之年去街上散步。榆江县城很小,没走几步,又绕回了宾馆。龚立秋提议去唱歌,李之年不去,说要回房间休息。众人又跟到房间,李之年让大家都散了,龚立秋使了个眼色,众人便退了出去,袁行舟也回到了隔壁他的房间。

袁行舟刚打开电视,就传来了敲门声。透过猫眼一看,唐木平在门前摇头晃脑。刚开一条门缝,唐木平的大肚子便顶了进来:“袁秘书,袁秘书,不好意思啊,晚上领导那么多,轮不上我来敬你一杯,失礼失礼啊。”晚饭时,唐木平确实没有来李之年的包厢。

袁行舟给他泡了一杯茶。“小袁,啊——袁秘书,你也不够意思啊,你都荣升市长秘书了,这等好消息也不告诉老朋友老大哥一声,老大哥真为你感到高兴啊。”唐木平脸上堆满了笑容。“哪里,同样都是干活的人。”袁行舟淡淡地说。“你这么大领导来了,我却没能陪你吃饭,呵呵,想沾点光都不容易。你看,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赏个脸,我们一起出去活动活动,唱歌还是洗脚推拿?”“不了,谢谢唐主任。市长那边还有事情,我不敢走开。”对唐木平前倨后恭的嘴脸,袁行舟感到一阵厌恶,真希望他马上在眼前消失。

偏偏唐木平不知趣,还在闲扯:“你看你看,一当领导就拒人于千里之外。别介,我们是多年的感情啦。袁秘书,我第一次见到你啊,就觉得这个年轻人以后会大有出息,瞧你的长相,就是一副富贵相,官相。这不,我老唐没看走眼吧,小兄弟年纪轻轻就当上市长秘书,前途无量啊!”

袁行舟心想,简直就是放屁,别提第一次,想起第一次火都大。他敷衍了几句,推说马上要去市长房间,把这个活宝给劝出去了。房间一下宽敞了许多。袁行舟掏出口袋里的牡丹烟,抽出一根,正欲点火,又一阵敲门声传来。这该死的“唐老鸭”,到底有完没完?袁行舟没好气地打开门,进来的却是另外一张带着浓浓笑意的脸,似曾相识,想了想,是县委常委、宣传部长,好像姓蔡,晚饭时进来敬过酒。

袁行舟手上还夹着尚未点燃的烟,只好顺手向蔡部长敬烟。蔡部长一看是牡丹,摇了摇头,说:“我的大秘书,艰苦朴素的作风要保持,但也不能太亏待自己了。男人嘛,要对自己好一点。”这末一句话,套用了当下一句流行的广告用语,颇有些幽默。但袁行舟听了却有些尴尬,这干部烟确实拿不出手,平常他都是藏在口袋里,烟瘾来了就将手塞进口袋里抠,不敢拿出示人的,没想刚才又那么巧,嘴上只好自嘲地笑笑说:“小干部,只能抽这干部烟了,不像你们当领导的……”话还没说完,蔡部长从他的公文包里拿出一条中华烟,还有一个信封,放到茶几上:“先抽着,抽完了打电话给我,别的没有,烟保证供应。”

袁行舟吓了一跳:“不不不,不行不行。”“哎呀,一条烟嘛,抽抽就完了,又不是什么东西。抽烟的人,烟友嘛,好烟大家一起抽。”“这个,这个,不行不行,部长,你的心意我领了,谢谢,真的谢谢。”

蔡部长故意拉下脸:“你看,瞧不起我了吧!”

袁行舟看他急了,无奈地说:“部长,借我两个胆我也不敢看不起部长你啊。那,烟我就收下了。这个,”袁行舟把信封往蔡部长面前推了推,“这个……”“兄弟,这只是个小意思。你在领导身边工作,联系面广,开销大,要用钱的地方很多,手机一个月都要好多钱。收着吧,以后有什么需要尽管找我,我这边比较方便。有什么客人啊、朋友啊,带到榆江来,我来安排。不打扰你休息了,我先走了。”蔡部长站起身就走,袁行舟拿着信封追到门口,要将信封塞还给他。蔡部长眼疾手快,将袁行舟的手一挡,迅速出了房间,“砰”的一声将门关上。

袁行舟打开信封,里面果然是一沓钱,数了数,共三千元。他感觉自己的心在怦怦乱跳,看了一眼房门,确定是关紧的。“呼”一声将窗帘拉上,忽又担心对面是否有人看到起先的一幕,又扒开窗帘一条缝朝外看去,只看到黑黝黝的远山,矮矮的平房都在脚底下。坐到椅子上,端起杯子,猛地喝了一大口,呛着了,咳个不停,胸口拍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

突然,门口又传来敲门声,袁行舟“唉唉”应了两声,慌里慌张地将烟和信封抓在一起,塞到被窝里。不行,等下有人一下子坐到床上岂不是露了馅?这样想着,又将那两个烫手的东西往桌子抽屉里一塞,想想还是不行,那人如恰巧要到抽屉里找什么,岂不更难看?正如热锅蚂蚁时,看到了自己的行李袋,一拍脑袋,骂了自己一句:“没出息,一犯晕就糊涂,行李袋谁会去乱翻。”

拉上行李袋的链子,袁行舟对着镜子整了整衬衫领口,深吸了一口气。“来了,来了”,不紧不慢打开了房间的门。

24、老康垂青

市长秘书很派头,这袁行舟早就从彭方羽身上感受到了,但毕竟是隔岸观花。榆江之行,让袁行舟切身感受到了市长秘书的与众不同。回到海川,躺在宿舍床上,袁行舟还在细细回味。被人吹着捧着,虽然有些肉麻、有些不适应,但那种感觉确实很爽。所谓云里雾里轻飘飘,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谁不喜欢听好听话呢,乾隆皇帝留着和珅干吗?不就是说话能说到心坎里熨帖帖地舒服。彭德怀彭大将军,说话难听了点,庐山上就遭了殃。唉,哪儿跟哪儿呀,想到哪里去了?袁行舟翻起了身,点了根烟。啊,中华,这滋味岂是牡丹那“假中华”可比拟!“与众不同”的日子才刚刚开始,袁行舟还是处处小心,夹着尾巴做人。那日在榆江宾馆,送走最后一个客人,到楼下大厅透透气时,经过接待处,无意中听到里面传来几句对话——“那小子,算个什么东西,当个秘书,就拽得不行了,都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那是。”“架子摆得那么大,还真拿自己当回事。前些年来这里,我理都不理他,乳臭未干的小毛孩,谁爱答理他。没想这小子命好,市长怎么的就看上他了。妈的,整个一小人得志的嘴脸。”“嗐,管他呢。惹不起咱总躲得起。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啊。”“怕他个鬼,我还是他钟馗钟大爷呢!”

袁行舟听明白了,唐木平在里面说他呢。他心里对这势利的“唐老鸭”更加厌恶:唐木平啊唐木平,我这只“小鬼”缠定你了!回过头来,他又认真反思,还是得低调,不要太张扬,免得无意中得罪什么人。在处理宣传部长送来的那条中华烟上,他就非常慎重。左右口袋分别放一包中华和牡丹,在办公室里自己还是抽牡丹,碰见领导便拿出中华来敬,嘴里打哈哈:“难得吃饭捞包好烟,资源共享!”

人的嘴就是贱。抽了那么多年牡丹,没觉得牡丹有什么不好。抽了几天中华,牡丹居然抽不来了!袁行舟看着抽屉里的几包牡丹,无奈地摇摇头,不由想起了前不久在饭局上听到的段子:“一妇女野外劳动,内急,四顾无厕所,蹲到草丛中解决,野草刺得私处又痒又疼,破口大骂,你这破屄,天天吃肉,让你吃回草你就受不了了?!”呀呀呸!有病,居然想到这个段子,岂不是将自己的嘴巴比做……袁行舟摔了自己一个嘴巴。

还好,烟源不用考虑了。李之年经常甩一包两包甚至整条的中华烟给他。有些人通过他送烟给李之年,也总会同时给他一两条。当然,直接送烟给他的人也逐渐多了起来。袁行舟彻底和牡丹say good-bye了。

这日,袁行舟捧着一大叠文件去李之年办公室,在走廊上碰到康寒松。康寒松叫住他:“小伙子,忙什么呢?”

自从被康寒松莫明其妙地训过一次后,袁行舟再也没有自讨没趣地向他套近乎,即使当面碰上了也只是礼节性地问声好而已,没想到今天康寒松居然先开口向他打招呼,袁行舟怀疑自己听错了,转头看了左右,没什么人,于是受宠若惊地说:“啊,康市长,你好啊。正想将这几份材料送给李市长呢。”

康寒松点了点头,和蔼地说:“好好好,有空来我办公室坐坐。”拍了拍袁行舟的肩膀,走了。

袁行舟心下嘀咕,康寒松今日遇上什么爽心事了,心情这么好,舍得将笑脸给自己这个小毛毛。

李之年正在与什么人通电话,笑声爽朗,袁行舟小心翼翼地将文件放在办公桌上,转身欲走,李之年做了个手势,示意他留下来。袁行舟坐到边上的沙发上,低下头,盯着自己的手,看掌纹纵横走向,一副只关注自己手掌心而无意听领导电话内容的模样。不该看的不看、不该听的不听、不该说的不说,这是对秘书最基本的要求,他懂,并且做得很好。

李之年放下电话,对袁行舟交代了几份文件和几项急需处理的事情。袁行舟频频点头,嗯嗯几声,听完就出去了。看着袁行舟的背影,李之年露出了一丝笑容。对于这个年轻人,从这一段时间的工作情况来看,还是比较满意的。话不多,但脑瓜活泛,领悟能力强,都不用和他说太多,有时甚至一个眼神,他就能领会意思了,事情办得妥妥帖帖。而且记忆力好,这一点比彭方羽强,彭方羽身上总有一个小本子,说什么他记什么,深怕漏了一句,认真是认真,但总给人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袁行舟可从来没当着自己的面用过小本本。那么多领导干部的电话号码都存在他脑中,故意试了几次,问了几个偏僻部门负责人的电话,他居然张口就报出来了。前几天,省组李部长生日,亏他提醒,不然就错过给部长祝贺生日了。

袁行舟身上其实也有一个小本子,记满了海川市处级以上正职领导、省直重点单位和省政府办公厅领导的电话号码,袁行舟在担任秘书科长的时候,就将这些号码背得滚瓜烂熟了,他的记忆力确实过人,尤其对数字很敏感,当年高考报志愿,他在报数学系还是中文系上着实考虑了一番,最终还是古典诗词战胜了几何代数。除了这些领导的电话号码,袁行舟还通过各种办法和途径搜集了一些省里与李之年过从甚密的领导及其主要亲属的生日,当某个重要人物的生日快到时,袁行舟便会找个机会恰到好处地提醒李之年:过几天,某某生日,是不是表达一下生日的祝福?至于如何祝贺,袁行舟便不多说话、不敢自作聪明了,那是李之年自己的事。但若是李之年交代他去办,他便费尽心思办得漂漂亮亮,从“寿星”那反馈到李之年耳中的,除了谢意外,就是对那个能办事的小伙子的称赞。心思缜密而善于揣摩的袁行舟,明白一个很浅显但很多人却很容易忽略的道理:领导的朋友决定着领导对你的评价,他的朋友经常在他面前说你好,你自然在他心目中就更好;若有几个他的至交偶尔给你两句不大中听的,惨了,流一身臭汗都弥补不了。

袁行舟看了看手中的文件,其中有一份是批给康寒松的。想起康寒松起先难得一见的笑脸,便决定先把文件送给他。临走到康寒松办公室门口,心又虚了起来,“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领导的脸说变就变,尤其康寒松那张脸,臭得就像猪肚翻过来,那次无端被训斥的屈辱太深刻了。转念一想,这次是公务找他,有什么好心虚的,大不了放下文件就走呗。

康寒松正靠在他那宽大的老板椅里悠哉地转着圈,见袁行舟进来,忙站起来,指着对面的椅子,热情地说:“小袁,来,坐,这边坐。”“康市长,李市长刚才批了份文件给您,我这就给您送过来了。”袁行舟谦恭地说。“好好,你坐,你坐。抽烟吗?”康寒松居然递了一根烟给他,袁行舟紧张地摆摆手,连说“不会不会”。“搞文字的哪能不抽烟呢?记得你抽啊,啊?随便一点,来我这里你随便一些。亲不亲,故乡情嘛,都是青云老乡。”

这话袁行舟听得后脊梁有点冷,禁不住打了个激灵。这是康寒松吗?“小袁哪,你来政府办有几年了吧?”“嗯,是的,三年多了,到九月份就满四年了。”“不错不错,才三年多就当科长了。选调生好啊,你们这一批选调生表现都不错。”“都是领导关心。”“家里都有什么人啊?”康寒松转了个话题,问起袁行舟的家庭情况。

这是袁行舟最不想在人前提及的话题。他不明白康寒松今天到底是怎么了。看了一眼康寒松,双下巴的肥脸上竟然流露着一丝关切的表情。“没什么人,很小的时候父母就不在了。现在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袁行舟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哦——”康寒松皱起眉头,仿佛陷入沉思,瞬间又舒展开来,“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啊,生活的磨难也是一笔财富,逆境,往往能磨练人,你看,现在一切不都很好了吗?”

袁行舟突然有些感动,沉默了下来。“在政府办工作,比较辛苦,尤其你现在跟着市长,事情很多,可要处理好工作和生活的关系啊。对了,小袁,有女朋友了吗?”康寒松又点燃了一根烟,有意无意地看着袁行舟的眼睛。

怎么突然问到这个问题上了,莫非……袁行舟敏感地想到了一个问题,心“怦”的跳了一下,马上又镇定下来,做梦去吧。他暗笑自己这个瞬间的白日梦,不由笑了起来:“没呢,咳,条件差,没人看得上。再说,工作那么忙,也没时间去考虑这些事情。”“哦——”康寒松点了点头,略微闭了眼,好像又陷入了沉思中。

袁行舟识趣地站起来告别。

康寒松突然睁开眼,说:“小袁哪,有空来我家里坐坐。认个门儿。我家那个丫头,离开青云也好多年了,怕是青云话也忘光了。你这个小老乡,可以帮她补补课,乡音嘛,不能忘。”

袁行舟的心又“怦”的一声剧烈地跳动起来。

他很有礼貌地说了声:“好的。康市长,再见。”

25、家庭会议

从康寒松办公室出来,袁行舟的心一直在紧张地跳动着。他认真咀嚼着康寒松的每一句话,分析着话里话外潜藏的意思。他确信,这绝不是简简单单的一次谈话,他为自己大胆而又合情合理的推测吓了一跳。但是,他不敢妄下定论。他觉得,他应该找个人分析分析。找谁呢?彭方羽已经调走了,身边没有一个真正谈得来的人。唉,算了吧,有些事还是自己慢慢揣摩吧。袁行舟回到秘书科,喝了一大口水,用指甲尖挖了点万金油,涂在隐隐作痛的太阳穴上,起身下楼,准备将剩余的文件交给一楼的督查科。

刚走到楼梯口,楼下传来一阵吵闹声。楼下是值班室,是通往楼上的必经之地。上访的群众经常堆在那里,吵闹是常事,见怪不怪了。袁行舟目不斜视地走过去,没曾想,一把被人拽住。“我认得你,你和市长来过我的养殖场,你带我去见市长。”

袁行舟一看,是一个四十来岁农民模样的人。这张脸,显然经历了太多的风吹、雨淋、太阳晒,沧桑、憔悴,因激动而涨红,却掩不住一片愁容。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我叫冯春生,在海平镇搞滩涂养殖的,前几年,李市长来我那儿,你也在,你个儿高,我记得。李市长说了,有什么事我可以到市政府直接找他。”这人指了指值班员,气呼呼地说,“他偏偏不让我进去!”

袁行舟终于想了起来,那年他第一次随着大部队和李之年到川南、榆江调研,第一站去的便是这个冯春生的养殖场。几年不见,这人怎么老成这个样子了。那时候多风光啊,和市长应答如流,给众人展示着他美好的创业蓝图。那么多人,他居然会认出自己来?

值班员向袁行舟解释,这人一直要往里冲,说是要找市长,和他说了市长不在,他不信,一定要见市长,问他什么事情他也不说,这样就吵起来了。

其实,值班员心知肚明,这人绝对是来上访的。上访的人络绎不绝,天天都有,每个都想见到领导,最好能让领导听他倾诉一番。领导哪有那么多时间,哪里会应付得过来?每个都见,领导啥事也不要干了。其实,值班制度也明确规定,记录好群众的上访事由,再交由相关领导或部门处理。但群众不认这个理,说共产党的领导干部怎么能不见群众呢,都是你们这些小干部搞的鬼,就大吵大闹了。这种场面值班员也见得多了,椅子伺候、茶水伺候,你吵就吵,不上去就行。

袁行舟弄清了事情始末,心平气和地对冯春生说:“老冯,市长开会去了,真的不在。你有什么事,你就和这位值班同志说,他会替你转告市长的。”

值班员插了一句:“你看,我没骗你吧,他是市长秘书,这下你总该相信了吧?”

袁行舟白了他一眼,嫌他多嘴。但是已经迟了,冯春生更是抓住袁行舟不放:“秘书同志啊,你就让我去见见市长吧,我这事情,没有市长出面是解决不了哇——”话音都带着哭腔了。“老冯,真的,市长真在不在。”看着这样一个年龄的男人要落泪,袁行舟心中隐隐不忍,几乎要带他上去了,但理智告诉他,不能这样做,于是接着说,“你如果信得过我的话,你把材料交给我,我保证转交给市长——你带材料了吗?”

冯春生颤抖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交给袁行舟,十分恳切甚至是哀求地说:“秘书同志,千万帮我交给李市长,没有活路了,没有活路了……”“哎呀,你就放心吧,交给他就等于交给市长了。你回去吧,回去吧。”那个多嘴的值班员又不识趣地插了一句话。袁行舟又气又急,当着冯春生的面又不好说他,只好顺着说:“老冯,先回去吧,我一定会交给市长的。”

冯春生抹抹眼睛,走了。看着他佝偻的背影,袁行舟实在难以把这个背影和当初那个意气风发的养殖场主联系在一起。

值班员递了一根烟过来,表功似的摇头晃脑笑着说:“终于搞走了,嗳,刚才你袁大秘书要是没及时出现,我真拿他没辙。”“以后别在上访群众面前秘书长秘书短的,不会说话就闭上你的嘴,没人当你是哑巴!”袁行舟劈头盖脸给了他一句,烟也不接,虎着脸走了。那值班员愣了,你不是市长秘书?哪儿错了?

冯春生走出市委大院,眯着眼仰望头上那轮白晃晃的太阳。快入夏了,太阳已经显示出它的威力。头有点晕,头上被打的部位又隐隐作痛了。揉揉痛处,刀疤那张凶神恶煞的脸仿佛又狰狞地出现在眼前。他打了个趔趄,腿软绵绵的,走不动了。腿上也有伤,刚才吵着忘了痛。市委大门的雨披遮住了阳光,留下一堆难得的清凉。他靠着大门的墙壁坐了下来,背后是三块白底红字的牌子——“中国共产党海川市委员会”、“海清省海川市人民政府”、“中国共产党海川市纪律检查委员会”。休息了一会儿,感觉身上有点力气了,伤痛也没那么厉害了,便起了身,回头看到那三块牌子,按了按口袋,将里面的两封信拿出来,分别写上“海川市委书记收”、“海川市纪检委书记收”,投到门前的邮筒里然后拖着沉重的脚步,高一脚低一脚地走了。

这晚,康寒松家里开着一场气氛不大和谐的家庭会议。川南区区长赵伟国约他一起吃晚饭,他推辞了,让老伴赵琳在家里做好饭,并且交代老伴一定要把康婕叫回来。他应酬多,经常不在家吃饭,他的宝贝女儿一点也不比他这个副市长闲,三天两头地在外应酬,老伴意见大得不得了,说这个家你不要女儿也不要,我一个人上寺庙念经吃斋得了,免得天天守着一个空荡荡的家。老伴见康寒松难得回来吃饭,兴高采烈地做了一桌子菜,两口子左等右等,菜都凉了还没把康婕等回来。康寒松发了火,朝电话大吼:“无论什么事情,有什么客人,我命令你,马上给我回来!”

家门终于打开了,康婕将脚上的香奈儿凉鞋甩到一边,大大咧咧地说:“什么事呀,火急火燎的?”

康寒松没好气地说:“疯来疯去,没个女孩子样!”

康婕躺到沙发上,故意叹了一口气:“唉,康老爷子,没法子呀,我本来想做男人,谁让我妈把我生成女人呢。”

赵琳啐了一口:“没个正形!快来吃饭。”“快说快说,到底什么事,我不吃了,朋友还在等着我呢,你们刚才左一个电话右一个电话,知道吗,我被罚了好几杯才请了假回来……”“朋友,朋友,你看你交的都是些什么朋友?”康寒松的火气又上来了。“老爸——”康婕嘟起了嘴。“好了好了,不要说了。”老伴打圆场,剥了片橘子塞到康婕嘴里,“丫头,你爸有正经事和你说。”“酸死了!”康婕把橘子吐了出来。赵琳连忙拿了一张纸巾,帮她揩嘴。“你看你,都是你把她惯的!”康寒松瞪了老伴一眼。“老妈,我们是亲密战友,坚决和敌人战斗到底!”康婕朝他爸做了个鬼脸。“好了,说正经的。”对这个女儿,康寒松真拿她没办法,他只好缓了脸色,尽量用平缓的语气说,“丫头,今天给你爸你妈一句实话,到底有没有男朋友?”“有啊,谁说没有,一大堆呢。柜里的衣服,一天换一件,喜欢哪件穿哪件。”康婕嬉皮笑脸地说。

赵琳拿手指戳了一下她的头:“再胡说,把你舌头剪了。”康婕俏皮地吐了吐舌头,缩了回去,做噤声状。“你都二十七岁了,二十七岁了知道吧,疯疯癫癫。别人像我这样早都当爷爷做外公了。你说,到底有没有?有的话领一个明天回家给我看看。”

康婕附在妈妈耳边,小声说:“老爷子想当爷爷了,嘻嘻。”又转过头朝她爸爸说,“我才不想那么早把自己给嫁了!”“丫头,迟早总要嫁人的呀,先别说结婚,你就是定下一个男朋友,我心里也就不发慌了。你那些婶婶阿姨们一见我就一句话,康婕呢,你们家康婕啥时候结婚呀。我都不知道怎么回答了。丫头,你就让你爸爸妈妈省点心好吗?”赵琳抚摸着康婕的头发,眼中充满了母爱的柔光。“妈,我一辈子都陪着你,我不结婚。”康婕在妈妈的怀抱中撒娇。“傻孩子。”赵琳悠悠叹了一口气。“你妈妈说得对。这样和你说吧,如果你没有男朋友的话,我这边有个年轻人,很不错,哪天你们认识一下。”

康婕从她妈妈怀里蹦了起来:“切!我还以为什么事呢,八百里加急把我叫回来,原来要给我介绍对象啊。你们也太看不起自己的女儿了,我要人介绍吗?真搞笑!爱认识你们认识去。我走了。”拎了包包,“砰”的一声摔门而出。“你——唉!”康寒松气得说不出话来。家庭会议不欢而散。

26、首登豪门

市长的信件非常多,各种文件、名目繁多的邀请函和请柬,以及大量的群众来信。处理信件是秘书的一项重要工作,分门别类,归类处理,这要耗费相当多的时间和精力。这事又只能让秘书来做,因为一些信件尤其是群众举报信涉及到保密问题。袁行舟把这项工作安排在晚上来做,白天处理日常性事务,晚上市长如果在办公室加班,他什么地方也不敢去,只能待在办公室里,随时等候吩咐,同时把这段时间利用起来处理信件,可谓一举两得。

现在,冯春生的信摆在面前。袁行舟已经看了两遍,这封浸透着斑斑血泪的举报信看得他热血贲张。“恶霸横行,无法生存。草民冯春生,川南区海平镇人,以养蛏为业,在海里讨生活,辛苦劳累,换来一些劳动收获。从去年开始,我的蛏场却受到灭顶之灾。一伙流氓在一个脸上长着疤的人(他们叫他疤哥)的带领下,经常来蛏场要保护费,一个月一千元。共产党的天下,怎么有人来收保护费,辛辛苦苦养一斤蛏只能卖个六七块钱,凭什么给他们钱。我不给,当场他们就砸了我的灶和锅。我去派出所报案,刚回到场里,他们就来了,拿着刀和棍,把房瓦都掀了,还说不拿钱就要我的命。只好把钱给了他们。从这之后,他们每个月都来收一次钱,慢一点交钱,说几句话,不是被他们骂,就是被他们打。我问了旁边养蛏的人,他们和我一样,都被逼着交保护费。一个姓杨的养殖户,因为不交保护费,肋骨被打断了三根。“今年,他们不光要收保护费,他们硬要我们把蛏给他们收购。不让我们把蛏运走,也不让别人来收蛏。收获的季节,刀疤天天带人巡逻,看见运蛏收蛏的就打。市面上一斤蛏至少七块钱,他们按四块收,我们还有什么钱赚。我偷偷地挑了一担,想趁天黑卖到城里,被他们发现了,拼命地打我,逼我跪下,跪着打。“到派出所报案,公安说让我先回去,他们会调查。收保护费的事情都一年多了,也不见他们来管。我在报案回来的路上,有人打电话给我,让我不要回去,他们知道我去报案,说要打断我的腿。草民有家不能归。“共产党的天下,为什么这些恶霸横行霸道?“共产党的天下,为什么没有人帮老百姓主持公道?“天理何在?“法律何在?“请领导为草民作主!!打击恶霸!!严惩罪犯!!!”

信里还有几张冯春生身上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照片和医院的伤情报告,触目惊心。袁行舟把信件收拾清楚,将冯春生的来信放在最上面,送进了李之年的办公室。

康寒松的话一直搅得他心神不宁。回到自己办公室后,他又将康寒松的话从头到尾咀嚼了一遍。康婕在舞台上扭动的身影,康婕在酒桌上大碗喝酒的身影,康婕驾车狂飙的身影,康婕周旋于达官贵人间的身影……重重叠叠,最后居然幻化出吴艳艳楚楚动人的容颜。他苦笑一下,心里的结,原来丝丝扣扣系的是若即若离的吴艳艳。如果说当初苏同珂要给他介绍秦猛的女儿,在他心湖中荡起了一阵涟漪,现在康寒松的话无异于投下了一颗重磅炸弹,波涛汹涌,巨浪滔天。他又想起了当初知道韩东林使用手段抢先一步泡走秦晓露后那种屈辱、心痛的感觉,以及在韩东林豪华婚礼上默默立下的誓言。自己再痴情,能留得住吴艳艳的心吗?这么多年,为她喜、为她忧、为她牵肠挂肚,值得吗?秦猛再派头,比得上康寒松吗?康婕的相貌,康婕的传闻……这些纷杂烦乱的思绪,如浓得化不开的愁云,压在他的心头,透不过气来,桌上的烟灰缸里塞满了长长短短的烟头。

急促的电话铃声将他吓了一跳。李之年让他过去。

相关的文件李之年已经处理好了,让袁行舟拿走。袁行舟特意关注了冯春生那封信,抽出来一看,上面签了一行字:“转川南区正光、伟国同志阅。李。”

经过这一段时间的工作,袁行舟已经把握了李之年对群众来信的批示的特点。他的批示字数一般不多,简洁,干脆,一如他的工作风格。如果他批“某某同志认真调查处理,将情况报我”,则表明他对这件事高度重视,必须认真对待;“某某同志视情阅处”,这是他最经常使用的批示用语,意即根据实际情况调查处理,不一定要向他报告调查处理情况;像今天这种批示,不愠不火,寡淡如水,李之年也比较经常使用,意即他知道这件事了,你们看着办吧。袁行舟把这些理解为领导艺术。那么多的群众来信,件件要求认真落实显然不合实际,领导自有考虑问题的角度和解决问题的方式方法。冯春生的遭遇固然值得同情,但他袁行舟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一转眼,又到周末。李之年回省城的家了,袁行舟难得清闲,舒舒服服睡了一个早上。在综合科工作时,养成了这个习惯,手上没事,就蒙头大睡。对于一个忙忙碌碌精神高度紧张的人来讲,美美地睡上一觉,是件多么奢侈的事情。

这几天,他作了个决定,无论康寒松话里什么意思,抽空登门去拜访拜访这位身居高位的青云老乡总不会有错,至少可以联络联络感情,攀攀关系。

但是,马上又面临一个新的问题:买些什么礼物去康家呢?这个问题费了他好大心思。康寒松一堂堂副市长,家里什么东西没有?再说了,真正贵重的东西——冬虫夏草,燕窝鹿茸——自己囊中羞涩也买不起,就算有钱,海川也买不到正品,市面上多半是假货。空着手去,那也太不像话了,谁两手空空上人家领导家门,就是农村走亲戚也要提上几斤鸡蛋、几斤面。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到市场看看。

来海川工作好几年了,还是第一次涉足这个与市政府大院近在咫尺的菜市场。菜市场拥挤杂乱肮脏,空气中飘荡着一股难闻的味道。待宰的家禽在笼中上蹿下跳,全然不觉生命期限将至。活蹦乱跳的鱼在浅浅的盆里甩尾,忽的就跳出来了,系着黑油腥臭的围裙的鱼贩扑上前去,没想地板太滑摔了他个大跟头。卖萝卜的和卖青菜的吵起来了,因为一个还没有屁股大的地盘,他说他先来,他说他早到,推推搡搡面红耳赤,市场管理员过来,把两人都推出市场外,竹筐带起的污水却溅到袁行舟身上。

在市场中游走了几圈,袁行舟除了感叹菜市场之脏乱无章外,对家庭妇女多了一重由衷的敬佩。那些挎着菜篮子的妇女们多不容易啊,天天要到这种地方挑三拣四、讨价还价。他逛了这么久,居然没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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