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焱之(上下册)(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5-23 16:26:06

点击下载

作者:巨国青

出版社:新华出版社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仇焱之(上下册)

仇焱之(上下册)试读:

上册

太仓1910—1923

第一部

江声浩荡,雨后乌云还未完全散开,月亮在云层中快速地穿行,奋力冲破遮掩它的云彩,洒在波光粼粼的江面上,浪涛声渐渐平缓,浓浓的湿气弥漫开来,深灰色的天空笼罩着大地,万物都在平和而宁静的氛围里沉入了梦乡。

娈侧躺在婴儿身边,微阖着眼睛,轻轻地拍着印花被里的小人儿。孩子的鼻子和嘴巴一半陷进枕头里,胖乎乎的脸挤在一起,湿漉漉的头发分成几绺贴在饱满的前额上,红润的小嘴弯成一道弧线。焱之一出生,就有这种倾向,似乎闭着眼都会因感受到幸福而微笑。母亲的下巴触着婴儿的额头,嘴里哼着古老的催眠曲,时断时续。就在她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时候,婴儿攥紧小拳头,小腿用力蹬着。孩子的扭动,惊醒了半睡中的母亲,娈起身将床头的灯芯挑大一点,看孩子是否有什么不适。“这孩子从一出生就不老实。”仇席珍坐在床沿上说道。灯光照着这位年轻父亲苍白的脸,他留着短髭,表情沉闷,双眼闪着忧郁的光。他伸手要去抚弄婴儿,可妻子示意他不要动,她的发髻松散,秀气的脸上有几丝倦意,美丽的眼睛闪着温柔的光。焱之眯着眼睛,咂咂小嘴,无意识地冲母亲笑了笑。

此时乌云已完全散去,皓月当空,万籁俱寂,窗外秋虫的鸣唱时而低沉,时而嘹亮,奏出一曲起伏自然、舒缓美妙的和声;梦境在声音中交错回旋,飘到遥远的地方,在神秘的角落里低声呢喃……温柔的夜色下,婴儿在惊觉的睡眠中不安地扭动着,闭着眼睛,在黑暗里用小手抓挠着母亲丰满的乳房,直到稀里糊涂地把乳头含进嘴里,才平静下来。

在静谧的幽光中,一幕幕掠影如晚风拂过树枝,生命中的事情是上苍早就安排好的,岁月荏苒,那些在茫茫无际的日子里有着界石般意义的事情变得异常清晰,深刻的印象随时都在心灵深处显现出来。

仇家在江苏太仓是一个古老家族,在小城中断断续续住了几百年,族谱可追溯至十四世纪,迄今已有五百余年历史。自从这个家族有确切记载开始,每代人身上都多少发生着与艺术相关的故事,有几代人间隔迁移外地,但最终都由于这样或那样的原因返回故乡。这儿是他们的根,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家族。明朝迄今,曾有几位因在艺术方面的成就,在当地或某个时期享有过一定名声,却再未出现过像仇英那样被世人传颂的艺术家。不过,与艺术时而亲密、时而疏离已成为仇氏子孙的宿命,任何灾难和打击都不能使他们与艺术割裂。作为儒商的仇德昭对儿子仇席珍的艺术前途抱有很大希望,期盼他能成为仇氏家族史上第二位杰出的画家。他曾斩钉截铁地说:“我不逼你经商。”当时年轻的仇席珍听了这话,怎样地喜出望外啊,他恨不得跪在仇德昭脚边,告诉他他是一位多么善解人意的父亲!但做父亲的旋即转身抓起案上的画笔,郑重地说:“这才是关系你的命运和一生的。只要你忠实于它,你的生命就会保存在作品里。即使将来肉体消亡了,也不会完全死掉,你的精神会继续活在这世上。”老实说,仇席珍将父亲的这些话长久地铭记在心里,并且希望自己的每一个行为都是向着这个目标靠近的。遗憾的是:他至今也未能达到父亲所期望的程度。

娈早年跟随父亲在上海经营书画生意,母亲去世后,生意日趋衰落,父女二人回到太仓。父亲身材高大,慈眉善目,有见识。同时慈爱使父亲成为女儿天性的鉴识家,为了让她摆脱年轻姑娘幼稚盲目的热爱和无聊苦闷,他不仅让娈承担下全部家务,还硬要她钻研美术来提高灵魂与感情。在第一个年轻人上门提亲的时候,老人就已经想好要将贤淑聪慧的女儿嫁到什么样的人家了。所以没有人知道当初与仇家这门亲事是两位年轻人相互倾慕,还是老人有意促成的。

生命之初的精神世界里除了心灵、思想以外,还受着感官和某些神秘力量的主宰。在婴儿混沌的感知中,一些纷乱无绪的东西时而发散、时而纠结,忽明忽暗,在孩子熟睡的时候潜伏在体内,与毫无经验的心灵相碰撞,产生一种无法言喻的感觉。焱之不时地发出几声啼哭,他不知道为什么哭,这不代表悲伤。在那幼小的无意识的躯体里,他的心如同茫茫大海上漂浮的小舟,没有着落。依附感是任何有独立生命的机体都需要的,孤独感与生俱来,它产生的恐惧和不安,如病痛在思想上蔓延,触及到身体任何一部分,黑夜白日,循环往复,仿佛与生命成为一体,无论怎样地拳打脚踢都不能将它赶走……忽然,潮声在凌晨的雾幕中缓缓传来,大自然的声息庄严肃穆,所有微小的动静都在宏大的背景中销声匿迹,孩子的哭声停止了;浑厚的声响和朦胧的光线在黑暗背后幻化出透明的世界,光明即将驱散黑夜,莫名的恐惧和痛苦随之消失。他安心了,扭动柔软的躯体,舒展四肢,眼神斜睨了一下周围,抿嘴一笑,进入了甜美的梦乡。

阵阵潮声,向人们告知新的一天的到来。娈听着雄浑的声音,精神感到从未有过的放松,她断断续续地回想着自己的过去,生命的年轮一圈圈永不停息地滚动向前,我的小宝贝将来会怎样呢?母亲最大的幸福就是编织孩子的未来,她躺在孩子身边,孩子柔软的小身体仿佛依然生长在自己体内,哪怕在睡梦中,婴儿的一丝响动都能使她惊醒。大半个夜晚,她都辗转难眠,此刻身边婴儿均匀的呼吸使她感到既宁静又惬意,睡意逐渐酥软了四肢,嘈杂的场景在脑海里模糊起来。她仿佛听到院子里有紧促忙乱的脚步声,身体动了一下。浪涛声在寂静的黎明到来之前逐渐消失,雨滴敲打着门窗,疲倦的母亲在孩子身边睡着了。

这时,仇席珍伫立在门前的走廊上,雨水打湿了前额的头发,他要在今天早上出发去南京。那是一星期前就安排好的,他要找到江苏银行的陈毕时,告诉他不管其他储户做何打算,仇家一定会按事先约定准时将全部资金存入该银行,绝对不会反悔。眼下那群爪牙似乎暂时躲起来了,可最后他们还是会来找自己,找父亲。不论早也罢,迟也罢,不论什么情况,只要这次革命失败了,那也就无路可退了。他这样想着,也不知为什么,觉得这种预感肯定会发生,既然如此,现在就该放弃,可他仿佛忍受不了这个新想法,心里感到难过:“要是信守当年的承诺,就该义无反顾。”他自责着,在窗边的椅子上坐下,两肘支在桌上沉思起来。

七年前,他跟随父亲受江苏巡抚衙门财政局总办之邀,赴美国参加在圣路易市举办的国际博览会。当时同行的除了清政府委派的官员,还有部分商人。那次展会是美方为庆祝一八〇三年购买包括路易斯安那州在内的大面积领土而举办的。当时中国虽已在西方人心目中占据一席之地,但一旦将西方列强展示的琳琅满目的工业品与中国参展的农产品、衣饰、用器模型等同处一室做比较,落后带来的耻辱是每个中国人都能感受到的。展览后期,一位气度不凡的中国人走进了大厅,他就是孙中山。当他被认出来后,在场的中国人有的惊慌,也有的被吸引,父亲属于后者。几次拜访后,他了解了孙中山推翻昏庸腐败的清政府,建立自由、民主、富强的新中国的愿望,并坚信这是中国人民求生存、图发展的唯一道路。“国之兴亡,匹夫有责”,受到震撼的仇德昭经过深刻的反思后,思想发生了巨大转变。回国后,仇德昭多次捐款资助革命党人。一九一〇年,曾与之同时参加博览会的陈光甫在美国学成回国,正值南洋劝业会在南京开幕。劝业会主持人陈淇,在圣路易国际博览会上与陈光甫相识,请其担任外事科主任,并恳请仇德昭辅助处理地方事务,仇德昭欣然应允。年轻的陈光甫上任后,对官办的江苏省银行大刀阔斧改革,改造成商业银行,大力吸纳私人存款。仇德昭鼎力支持,将全部资金悉数存入。虽然仇席珍相信父亲这样做是正确的,但万一出现意外……他打了个寒战,不敢再继续想了。连绵的雨水使人伤感,希望和幻灭之间一步相隔,他不能预料这样冒雨赶往南京的后果是什么,他踌躇着,返回屋内跟妻子告别,看见母子俩睡熟的样子,感到十分安慰。

临出门时,他听见睡在外屋小床上的淼之在梦中呓语,走过去抚摸孩子的额头,替他盖好被子。淼之是长子,比焱之大三岁,一千多个日夜,孩童由小到大的成长路程,是光明与黑暗交替的足迹,或许心情过于紧张,他似乎能从孩子身上感受到那种强壮的正在积聚的生命力,那是一种将微弱引向强大的神秘力量,无穷无尽,在幼小的躯体内蓄势待发。但眼前那个沉没在阴影中的世界仍挥之不去,如同人的生命一样难以捉摸。屋外,黑压压的云从四周聚集过来,耀眼的闪电划过,一声闷雷在天空炸开。“好啦,孩子,一切都准备好了,别再耽搁了!”站在外面的仇德昭终于说话了。“按照惯常的规矩,在上路之前,你必须去祷告一下。”

在厢房里祈祷完毕,仇席珍恭恭敬敬地在父亲对面坐下。“父亲,为我们全家祝福吧!”他无奈地垂下头,眼睛不敢注视父亲的眼睛,低声继续说道:“祈求上苍,让他们革命成功,勇敢地打胜仗,为民众争取利益。要不然的话,我情愿放弃这次冒险,连他们的思想也不要来干扰我们。父亲,母亲生前说过,商人沾染政治将会惹火烧身,招来不安……”

像世上所有刚愎自用的父亲一样,坚毅的仇德昭果断地站起身,用近乎鄙视的目光看了儿子一眼。仇席珍禁不住哆嗦了一下,听见父亲用居高临下的语气说道:“苍天会保佑的。孩子,别忘了我们所做的是正义光明的事业……到那边如果一两天办不完,就找人捎个信回来……好啦,快走吧!”

台阶旁边管家提起旅行箱,仇席珍将公文包夹在腋下,双脚感到像绑了石块般沉重。他下意识地望了一下寝室的门,因为屋子里突然有了灯光。

娈来到门廊上,注视着犹豫不定的丈夫,然后她向神情坚定而复杂的仇德昭走过去。她跪在公公面前,脸上露出乞求的神色,抓住他的衣襟,眼巴巴地望着他。仇席珍转回身小心地扶起妻子,轻声地让她回屋去。可是当她看到丈夫将要走出大门的时候,她以与她温顺的性格不相称的速度疯狂地追了出去,不顾其他人在场,带着热烈的情感扑到他怀里。仇席珍抚摸着她散落的长发,然后瞥了父亲一眼,默默地把她推开,出了宅门。

心乱如麻的仇席珍低头走着,他对父亲抱着反抗态度,但只能勉强忍着。在父亲仇德昭心里,也感到些许慌乱,尽管他竭力掩饰着。二

日夜复始,时光如流水,不受任何阻碍滚滚向前,世间万物都在这股力量的控制下发生着潜移默化的演变和成长。黎明降临,水面上回荡着此起彼伏的汽笛声……不论是近处蓝色雾霭中的迷蒙码头,还是放眼瞭望无边无垠的天际,那一幅幅舒卷自如的画面总在用它的温情包容着你……

时钟嘀嗒嘀嗒,不知疲倦地歌唱,生命之初的欢乐、痛苦、紧张、恐惧都在单调而美妙的音乐中形成。它记录下所有混沌的可爱的梦,飘忽不定,难以捉摸,似浮云轻快的舞姿、浪花无邪的欢笑、固执的尘埃、炫目的星辰……在现实的阴影背后,梦境营造着婴儿单纯而玄奥的世界,那里的画面光怪陆离、瞬息万变,如宇宙般浩渺无穷,再强壮的生命力也无法与新生婴儿相比。在这懒洋洋的无知觉的意识中,潜伏着生命原始的沉着,使他有足够的气势藐视大千世界,在人类当中,没有什么比婴儿更接近自然的了。

人生如同在茫茫大海中航行,崭新的生命如同海面上探头探脑的小岛,它们周围风平浪静,统治万物的上苍和宽宏慈爱的母性,将吃人的怪兽和咆哮的风浪阻挡在外,和煦的阳光铺满蔚蓝色的水面,又温暖,又清新,周围的一切都对着他微笑,心灵的暖流和乳汁源源不断地从母亲的乳房里流进幼小的躯体。小岛渐渐长大坚固,水波无限温存地爱抚着他,白色浪花和他手挽手,踏着绸缎般的水面追逐绚丽的彩霞,隐约的钟声、婉转的鸣啭、阵阵轻风送来的欢笑和乐音……天地之间,永远不会停息的生命,永远向前的宿命,每个人生都被这浩浩荡荡的乐曲催赶着。从出生走向死亡,无言的大美熏陶着思想,浸透着情感,直到把他变成一个它想要的人。

清晨的阳光带着田野的湿润和芬芳照射进来,静穆而温柔,小手揉揉眼睛,将梦从脑海里驱散。焱之已能将现实从那个幻境里区分开来,这里的一切都有色彩、形状,会发出声音,会对他微笑。他浑身舒适,小脑袋在枕头上转来转去。这个小天地里的一切都是他的,他们彼此熟悉,什么东西挪动了地方或不见了,他都一清二楚。墙壁上掠过一个剪影,他立刻觉察到是鸟儿在窗前飞过!一只鸽子咕咕叫着落在窗台上,灰白相间的羽毛在阳光下闪烁着美丽斑斓的色泽。孩子咯咯地笑了,在被子里高兴得手舞足蹈。他想把它抓住,费了很大力气也没挪动一下,直到鸽子飞走了,他才神情落寞地老实下来,发出一声轻叹。转眼,他就又发现了新的目标,悬在头顶上的糊制大红鲤鱼,模样夸张,胖胖的肚子,又黑又突出的大眼珠子,起初他把它当成个怪物,渐渐地发现那仅仅是个不说不动的玩偶,便从心里瞧不起它。

小焱之已经能下床,在地上爬,世界扩大了,他的兴趣也广泛起来。不过他可不喜欢人家拿玩具哄他,他关注真实的生活,只有那些具备实用价值的东西才吸引他。不久他的注意力转移到了与他生活密切相关的事物上去,他吃饭的桌椅、小木碗,门前供他玩耍的花毯,不论是落在上面的一只苍蝇还是美丽的飞鸟,不论是砖缝沟槽里的清水还是远处川流不息的江河,在孩子眼里都一样有价值,什么都是平等的,什么都重要,如同打鸣的公鸡和远寺的钟声,划破天际的闪电和一盏微弱的油灯,室内和外界,现实和神秘……有限空间和无限延展的宇宙都在孩子的小脑袋里有着同样的位置。他看到的东西太多、太复杂了,它们的长相、声音和姿态都不一样,有些又很相似,唉!慢慢来吧!他累了,就什么都不看,随时随地,让甜美的梦把自己带走,孩子一旦闭上眼睛,一切就立刻消失了。

逻辑思考欠缺,促使感官更加灵敏,孩子对周围事物的认识程度究竟多大,无法预知。不过,这与成年人因缺乏表现力使得有价值的思想白白地流逝不同。婴儿时期的天分会受到上苍的眷顾,不断在体内蓄积,有朝一日,当生命走上正途,脑中活动的看似毫无规律的原子,便会爆发出难以估计的能量。

焱之被允许到地上的机会不多,多数时间母亲把他限制在床上,柔软的被褥不会使她的小宝贝遭受磕碰的危险。孩子很开心,在大床上翻来滚去,完全当成自己的地盘。他睡眠很好,很懂规矩,清晨早早醒来,知道不能打扰别人睡觉,就静静地躺着。但是不一会儿,就憋不住了,他故意弄出点声响,或者去捣乱……直到听见父亲的呵斥,才肯罢休。然而,他很快故技重演,甚至做出过分的举动,去扒母亲的眼睛。母亲迷糊着把他摁倒,搂在怀里,小脸紧贴着乳房。他难受极了,此刻他一点不饿,只想痛快地吼叫或大笑,他忍耐不住那样做了,父亲在他屁股上狠狠地拧了一把。他又疼又委曲,哇哇大哭,以示反抗。大人们被搅得睡意全消,匆匆起床。这下,他立刻不哭了,开心得像撒欢的小马驹,光着屁股把被子、枕头、衣物弄个天翻地覆。母亲佯装生气地丢下他,到屋外去忙家务。忽然听到“扑通”一声,娈跑进屋。见焱之抱着一个枕头滚到地上,她慌忙把他从地上抱起来,温柔地哄他,安慰他。父亲却没那么耐心,又在焱之屁股上拧了一把。这次焱之没再放肆地大哭,只躲在母亲怀里低声抽泣。他模模糊糊地知道自己错了,可等到第二次、第三次挨打的时候,他稀里糊涂地得出结论,每当父亲惩罚他,母亲就会更慈爱。

为了不再发生危险,娈把床四周用被褥挡得严严实实,这下可把小焱之急坏了。领地缩小了,只能看到上面的一块屋顶,小家伙变成了井底之蛙,气得脸红脖子粗地大喊大叫。母亲照例忙家务,根本无暇顾及他。滚爬半天,焱之看到了一丝缝隙,就把小脑袋紧紧地抵上去,黑溜溜的小眼珠转来转去,这只被困在围墙里的小豹子,盼望着有人解救他出去。

孩子的救星就是外公,老人进屋第一件事就是把小焱之高高地举在空中。这下他可乐坏了,那些平时他颤颤巍巍扶着墙都够不着的东西,全都尽收眼底了。他还看到了柜顶上那件大红斗篷和又圆又胖的虎头鞋。他瞪大眼睛望着庭院里的红花绿树,屋檐下一个燕巢吸引了他的注意。看到里面有只黄嘴巴的雏燕,高兴得直流口水,他伸出小手,想去触摸它。可怜的小生灵吓得浑身发抖,小眼睛惊恐地盯着他,发出叽叽的叫声……外公告诉他小燕子是燕妈妈的心肝宝贝,跟他一样需要呵护。可小焱之听不懂这些,除非有了新目标,否则他会一直与这只比他更弱小的动物纠缠下去。

母亲做针线时,焱之也跟在身边忙活,他笨拙地解开一个白布包袱,把里面各式各样的碎布摊开,喉咙里乐得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他专注而热情地忙碌着,额头上渗出细小晶莹的汗珠,在最终把一块黑色的粗布远远地扔到墙角后,才算大功告成。他紧绷着小脸,神情凛然地审视着这项伟大的工程,俨然一位国王在检察他的领地。

母亲边收拾,边笑着叫他“小祖宗”。不过,当她定睛细看时,却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红、绿、蓝、黄、白、黑、灰等布片全按色彩不同整齐地分为七堆,而且一堆里面绝不掺杂其他的色彩;一些碎花布则按照主色调的明亮或阴暗分成两堆。

孩子看到母亲流露出的欣喜,便撒娇地伸出小胳膊让她抱,小嘴里嘟嘟噜噜说个没完。

对于焱之而言,亲近色彩是一种自发的喜悦,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这是存在于孩童和艺术家身上最纯真、宝贵的能力。面对一件事物,他所以感到喜悦,并非因为此物有多大价值或产生多少利益,而是由于事物本身,就像成年人面对他的情人时所感受到的种种美好,只要看着它、触摸它,就会发自内心的兴奋。他喜爱的事物可能在别人眼中分文不值,但对他却是一个迷人的世界,是一种新鲜、愉悦而又令人激动不已的感觉。从发现属于或关于世界的某种事物中得到乐趣是自然而久远的东西,孩子很容易从自然中获得这样的回报,任何外界事物在白纸上映出的形状色彩会更清晰,如果没有人胁迫他们,他们绝不会强迫自己佯装喜欢某物。因此,一个儿童对着花儿大笑、伴着鸟儿歌唱、和布娃娃讲话、追着风儿奔跑,都同艺术家对自然的感受相同,萌发的冲动源于对事物自身的专注和热情。

父母不在家时,小焱之便交给哥哥照顾。淼之对大人吩咐的事情,从来都尽心尽力完成。为了不让他到处乱跑,淼之就使劲抱着他,然而两个孩子都很难受,不到一会儿,淼之就被折腾得没有了气力。小焱之喜欢自由,这儿走走,那儿瞧瞧,光着脚丫到处跑,这是大人绝对不允许的。然而越是被禁忌的,越是有吸引力,淼之没有办法,拿着鞋子在后面追。焱之就像个小老鼠似的见空就钻,好不容易把他逮住,淼之边讲故事边费力地往那双胖脚上穿鞋。但是,右脚的鞋带没系完,左脚的鞋子又被脱掉。焱之赤着脚跑到父亲书房里,指着墙上挂的雉鸡图,大声喊“自己”,淼之带着嘲笑的口吻给他纠正,他偏不听,反而更大声地喊:“自己,自己!”他的行动向来不怎么利落,笨拙得像只鸭子,有时不知被什么东西绊倒了,他也不哭,就坐在原地,没准会看到新鲜有趣的东西,在长满青苔的灰砖缝隙里,有腹部全是细足的小胖虫,用手一碰,小虫就会立刻把头脚都收起来,蜷缩成小球。只要焱之吃东西,蚂蚁就会很快从四周聚集过来,争抢着把掉在地上的细渣碎末驮回家,“这么小,力气好大呀!”一、二、三……九、十……”他一只一只地数着,噢!它们有这么多伙伴,多快乐啊!他羡慕地称它们“蚂蚁王国”!

安静不了一会儿,他又开始到处乱动,淼之拿他没办法,干脆做自己的事,不去理会。这下小焱之火了,大声喊叫,还把东西弄出声响,他拍打橱柜上带有狮子头像的铺首和铜环,叮叮当当;见淼之仍没反应,他又拿起桌上的笔盒和小木槌“嗒嗒”地乱敲,边敲边挺着胸脯大笑。淼之被逼急了,学着父亲的样子呵斥他,小焱之才不在乎这些,只要能找到打闹的对象,他就高兴。淼之厌烦了,双手捂住耳朵,闭上眼睛,听之任之。焱之可不肯善罢甘休,跑过去用力扒开对方的手,去瞧人家的眼睛,天真地以为对方在跟他玩躲猫猫,没想到淼之紧绷着脸,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小焱之沮丧极了,冷战使他很尴尬。突然,这只发怒的小豹子扑了上去,又抓又咬,淼之被弄得狼狈不堪,真想好好教训他一顿。但母亲嘱咐不准打架,他只好忍着。焱之闹腾够了,开始良心发现,觉得对不起哥哥,真诚地道歉,淼之没有工夫相信他那一套,赶着在大人回来之前把乱糟糟的局面收拾整齐。

淼之是家中的长孙,聪明乖巧,深受祖父宠爱,但外公尤其袒护焱之。有时看到两个孩子打架,外公却从来不训斥他们,而是把这责任归咎于仇席珍,埋怨他不会取名,一个淼,一个焱,水火不容,小哥俩能好得了吗?娈没想到父亲会如此护犊子,笑着说这两个字是丈夫和公公颇费心思想出来的,寓意将仇恨以水溶之,以火焚之。老人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心想应该给孩子取个更响亮的名字,不过他一向将对家事的不满隐藏得很深,不对任何人说,自己也不愿承认,觉得一个厚道、有良心的人不应该这样,但他不能真正消除这种想法。三

一九一三年五月二十五日,袁世凯为实现当皇帝的野心,指使手下刺杀宋教仁。孙中山从日本回国,准备发动反袁二次革命。不料袁世凯先下手为强,于六月九日免除江西都督—老同盟会员李烈钧的职务;七月十二日,李烈钧率领采取反袁军事行动,占据江西湖口,通电讨袁,导致二次革命爆发。七月二十二日,上海发起讨袁军,总司令为陈其美,策动肇和兵舰炮轰江南制造局。战争危急关头面临的是军费问题,陈光甫在同仇德昭等几大重要出资人商议后,决定用银行资金支持军事行动。孰料,轰轰烈烈的二次革命仅持续几天,即以失败而告终。肇和舰被袁世凯的忠臣郑汝成俘掠,孙中山、陈其美等只能再度逃亡日本。接着,袁世凯开始大肆捕杀国内的革命党人。陈光甫支持上海革命党军需的消息被袁世凯得知,立即命令杀陈光甫。幸而总统府秘书与陈光甫有旧交,偶然发现杀人手令及时求情,才令陈光甫免遭此劫。不过二次革命失败后,张勋夺取江苏原都督之位,上任之后,他穷凶极恶地搜刮民财,命陈光甫交出全部储户名单。陈光甫以银行必须为客户保密为原则而拒绝,被免职。

仇席珍早已隐隐感觉到那个所谓的筹划好的事情可能会落空,曾小心翼翼地说出自己的担忧,但遭到了父亲的拒绝和斥责。仇德昭是封建礼教下的产物,和每一个固执己见的父亲一样,根本不允许别人发言。两个月后,不祥的预感变成了现实,尽管陈光甫竭尽全力保住那份名单,但最终还是被手下的一位知情人泄了密。仇德昭被捕入狱,在一个暴风骤雨的夜晚,忧愤交加,心脏病突发去世。一星期后,仇席珍尚未从失去亲人的悲痛中恢复过来,张勋爪牙又以支持二次革命为由,下令查封了仇家的全部资产。

接二连三的打击几乎将仇席珍摧垮了。生命不给任何人重新再来的机会,宁静富足的日子不再,唯一的可能是继续向前,可他无法接受这残酷的现实。看着曾经走过的道路一如既往地延伸着,青瓦屋顶上的炊烟依然袅袅升起,生命巨大的转弯将周围熟悉的景色隔离得有一个世纪那么遥远。他时常陷入往事中不能自拔,徒然希望回到从前,恐惧使他在还不知道如何应对困难的时候,选择了逃避和沉迷。

他觉得无颜面对家人,也不愿和妻子交流,烦恼需要倾诉,孤独难以忍受。他到外面去寻找陌生人的理解和友情,很快他在靠近市边的小酒馆里遇见了管叔。此人很老实,为了糊口,在酒馆做些粗活,有些驼背,看不出确切年纪,一顶破帽子遮住大半个脸。一天晚上,月光如水,凉风习习,这家离城区较远的小酒馆里有几位外地过路的旅客在吃饭。他们抽着烟,争论着,屋子里乌烟瘴气。仇席珍走出小酒馆,他不想这么早回家,就坐在路边,漫不经心地想着该往哪里去。忽然传来悲凉的二胡声,如泣如诉,仇席珍痛苦地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各种各样的幻象。拉二胡的是管叔。音乐结束后,两个人交谈起来,月光下的管叔没戴帽子,右眼处一条明显的疤痕,使瘦癯的面孔有几分狰狞。这位又衰老又贫穷的人,深陷于社会底层的泥潭里,时常忍受着店老板的白眼和讥讽。为了给抑郁的生活一点调剂,他每晚都要到房子后面的空地上拉二胡。因为他的演奏受到客人喜欢,店主便要求他在门前的长凳上拉,少数善心且热爱音乐的客人付小费给他,他连看也不看一眼,因为这些钱都被店主连同酒饭钱一同收起来。仇席珍觉得他又奇怪又可怜,主动去靠近他。起初对方对很冷淡,是一个受惯了鄙视的人常有的那种怨愤和漠然,但很快两个人都意识到对方的痛苦和不幸,距离拉近了。管叔从来不谈及他的个人生活,别人称他艺人,以为在高抬他。他从心里却不喜欢,有时为了解嘲,他也说些放纵的话,对于别人的讥讽,他只觉得好笑。他有很多故事,都是从过往路人那里观察或听来的,他认为社会一天比一天黑暗,每个人都靠心灵深处自燃的那点亮光生存。两个人对艺术的见解不尽相同,但适当的争论对他们都有好处。沉默的人一旦打开思想的闸门,比那些徒有虚名的演讲家的讲话精彩。他最讨厌政治家,认为他们活着的目的就是为了自我利益,愚弄和荼害人民。仇席珍非常欣赏他的看法。

空虚烦乱的仇席珍和管叔聊天是一种发泄,随着了解加深,对方阴暗而偏执的性格让他难以接受。在挖苦人时喜欢用粗俗的比喻,受蔑视的人能够自得其乐地活着,往往不是由于拥有强大的内心,而是他们能找出更多的理由去鄙视别人,这种恶性循环,看得久了,暴露出讲话者的无能,其生活态度虽不像市侩者那样庸俗,但仇席珍再无法从心理上接纳这个朋友。或许条件限制,管叔不酗酒,但却是个十足的烟鬼,身上散发出难闻的混合气味。有时酒馆里喝醉酒的人找他说活,他照样会很开心,他说他喜欢跟精神不正常的人交谈,没那么多假话。仇席珍问他:“我呢?”“那是因为你遭遇了不幸!但你打算变成像我们这样的人,颓废下去吗?”

这句话刺痛了仇席珍,他愣愣地望着身边的人,他们是谁?自己怎么会跟他们在一起?这肮脏的小酒馆,乱糟糟的粗话和叫嚷,令人恶心的烟酒和饭菜味道,他对这样的环境本应嗤之以鼻,若父亲在天堂看到他如此消磨时光,会多伤心。他知道自己由于悔恨和迷茫才躲到这里,这条歧途使他恐惧,但又没有其他地方可去。他在这位穷困潦倒的艺人身上,看见了命运的无情,他丧失了信念,知道面对挫折应当振作,却不自觉地在委顿之中往下滑。

现实遭遇的困苦和疑惑,使他经常烦躁不安,随时都有一股抑制不住的怒火要从体内爆发,激烈的情绪骚动过后,他又感到被黑暗里无形的念头牵制着,困倦不已,既无法清除又摆脱不掉。尽管亲人去世、家产破败,他自己整个灵魂似被浑浊的泥流冲走,但堕落的欲念压不住智慧,还有他体内旺盛的精力、获胜的渴望,需要在热情的动力下,向着一个稳固而扎实的目标集中过去。逃避现实的最好去处是梦,然而即使在虚无缥缈的幻境中,精神也无法安宁。他看到好几个自己,他们彼此之间很陌生,隔了几百年那么遥远,每个自己都有一个小灵魂,像行星在宇宙中按着特定的轨道飞速地旋转,上面有一个统治他们的大灵魂,它一会儿变成天使,一会儿变成魔鬼;下面是一个有巨大引力的神秘黑洞,纷繁幻化的境界和乱象使他头晕脑涨,对外界显示出一种麻木的状态,整个人好像离现实越来越远,黑暗吞噬光明的时候,心思才感到放松。然而站在上面的大灵魂并不打算放弃,不时散发出丝丝微光照耀着他,给他的内心深处带来一点光明,在无着落的泥潭中挣扎的灵魂,看到在苦海对岸一颗宁静祥和而又热情明亮的灵魂,他怀着仅剩的好奇去观察、去感受,那神圣的光亮却迟迟不允许他靠近……忽近忽远,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但他不再感到孤立无援,困难也不再像古老的城堡那样牢不可摧。

仇席珍对生活显示出某种热烈的态度,那是具备一定创造天赋的人固有的。但由于缺乏明确的目标,对任何工作都无从下手,羸弱的性格使他还要在随波逐流中浮浮沉沉。他看到渺茫的方向,却与一种无可比拟的力量死死地纠扯着,身心储备的意志逐渐消耗殆尽,他担心自己彻底陷进去,惶惑不安地看着既无法重返从前又无创造力的自己,那些可怕的堕落的本能和思想在周围虎视眈眈,内心一丝惧怯都会给对方可乘之机。他战战兢兢地提防着,但又迈不出向前的步子,在精神临近崩溃的极限,他又选择了酗酒。

一天午后,骄阳似火,娈出去帮着邻居的女儿做嫁妆,焱之在院子的荫凉下迷迷糊糊睡着了。突然,一阵东西被撞倒的声音把孩子惊醒,他看到父亲趴在台阶上,两手摁住地面,撅着屁股,样子十分滑稽。孩子揉揉眼睛,开心极了,以为父亲在逗他,又蹦又跳地跑过去,走到近前一看,就不乐了。父亲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他,脸色涨红,额头上青筋暴露,他张着嘴,扑扑地往外吹气。看到焱之在前面,伸出手臂,让孩子拉他起来,焱之嘴里喊着“爹爹”,小腿却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仇席珍气呼呼地嘟囔着,跌跌撞撞地扶着墙壁站起来,打了好几个趔趄,才摇晃着走进屋里。焱之紧贴着墙壁,吓得连气都不敢喘,仇席珍在屋里折腾了一阵子后,渐渐安静下来。焱之从门口伸出一点脑袋,看见父亲整个人仰面躺在冰凉的地上,张着嘴,但不像刚才那样大口喘气了。

焱之吓傻了,“父亲死了?!”他又害怕又心疼,想去喊人,又不忍心丢下父亲一个人。他浑身哆嗦,踮着脚尖走近,小心翼翼地俯下身去。然而,他年龄太小,行动不太利索,膝盖碰到板凳,声响惊醒了父亲。父亲一把抓住焱之,胳膊死死地勒住他的小腰。焱之动弹不得,眼里含着泪,想大声哭喊却不敢,那只会激怒醉汉,他笨拙地用小手去掰父亲的手臂,但那双手像钳子一样紧。仇席珍挣扎着从地上坐起来时,焱之有一丝逃跑的机会,但当他惊慌不迭地逃出不到两步,就被父亲暴怒的喊声震住了,他鬼使神差地又回到父亲身边。仇席珍把他揽在怀里,给他讲做人的大道理,说苦难是命运的安排,结结巴巴地要焱之一定要为家族争气,并举起焱之的手臂,让他发誓。焱之受到惊吓,像木偶似的被支使。醉汉打着嗝,喷出恶心的酒气,简直要把人折磨死,也不知道这可怕的事情持续了多久。直到听见一声怒吼,一只有力的手臂才把焱之从噩梦中解救出来。“浑蛋!该死的东西!”外公从门外冲进来,眼睛里喷着怒火,一把把焱之从仇席珍怀里夺过来。

仇席珍完全被老人的出现震住了,他屈膝坐在地上,抱头痛哭,边哭边捶打着地面,数落自己的错,说全家人所受的苦难和父亲的去世全是他一个人的责任,如果以死能换来家人的幸福,他会毫不犹豫,哪怕立刻跳河自尽。此时焱之把脸埋进外公怀里,感到终于安全了,但很快他又担心起来,生怕外公的辱骂会激怒父亲,争吵起来。而且他看着父亲很可怜,于是搂着老人的脖子,低声为他求情。最终两人都安静下来,老人带着孩子到野外散心。傍晚,娈帮完工回到家的时候,仇席珍已经在床上睡着了。“他完全堕落了,仇家多少代人没有的恶习都积在这一个人身上。”夜深人静,焱之的外公躺在床上,辗转难眠,思前想后。第二天天不亮,他就一个人跑到仇德昭的坟墓前,很虔诚地跪下来,向已在天堂的老人倾诉,直言如果他的儿子继续不思悔改,自己就要代替他行使做父亲的权利了,“不能眼看着他把一家人都拉下去呀!”

回去的路上,老人去看望了妻子的坟墓,说出他的心事,祈祷她在天之灵保佑可怜的孩子们,让这个家庭尽快走出低谷,边说边想起妻子在世时经历的种种苦难,本以为迟早会熬出头,没想到……老人禁不住泪水纵横,趴在坟头上低声哭了。

老人回到家时,娈还在厨房里忙活,他径直进了屋。仇席珍蔫头耷脑地坐在床沿上,稀里糊涂地回想着昨日的一切,精神却很难集中。很多艺术家的疯癫劲儿不是天生的,而是源于放纵的杯中物。不少人以为酒是艺术的催化剂,但这只适用于少数酒神钟爱的人,大多数人不仅没从这种化学反应中得到任何安慰,反而本来仅有的思想也被它攫夺了。仇席珍模糊地记得岳父来过,对他大骂,这伤害了他的自尊,然而立刻他又以为那是错觉,自嘲地摇摇头……仿佛证明那不是错觉似的,门一开,老人神色肃穆地出现在他眼前。仇席珍惊呆了,他意识到一切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了。他羞愧难当,无言地低下头去。“跟我走!”老人的声音和脸色一样冰冷。“去哪?”仇席珍迟疑着,怀着一丝恐惧。“去见一个人。”“谁?”

老人看了他一眼,一声不吭,不容分说的神情里有一种特别的威严。仇席珍只能服从。出了门,一路上,他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将要走向哪里,好几次张开嘴想问,看到老人铁青着脸,就咽下去了。田野一片翠绿,远处天地相接之际,现出一条朦胧的蓝紫混合的黛色。在粉红的曦光中,鸟儿翔舞着轻巧的姿影,欢快的歌声划过长空。

老人步履很快,仇席珍费劲地跟在后面。经过一段晃晃悠悠的小桥时,他不经意地往水里看去,这一看把他惊得差点掉下去。清澈的河水里映出一个衣衫不整、形销骨立的落魄人影……他迟疑着不肯再往前走。老人停下脚步,锐利的眼神似两把闪着寒光的冷箭。在通往那片斜坡的小径上,他知道要去的地方了。想起父亲棺木入土的那天,对父亲说的话;又把自己这些日子里的所作所为前后想了一遍,发现没有一件事是遵守了当时的诺言,除了浑浑噩噩地消磨时间,他做了些什么?为事业,为家庭,为艺术?他愧对父亲,背叛了灵魂,他把命运不济当成理由,逃避困难,不敢面对,一切都被糟蹋掉了——他自己、妻儿,还有被荒废的绘画。他把自己淹没在黑暗的泥沼里,使原本纯净高尚的思想被污浊的淤泥盖住,产生不出一点有价值的东西来。这段荒唐的生活,使自己变得如同地狱里的魔鬼!

老人看着他慢吞吞地走在后面,心事重重,脸色凝重,知道他的意识正在发生变化,于是温和地问他可愿意陪他去那里坐一会儿。仇席珍心领神会地走向前,扶着岳父。这次老人没再拒绝,他们默默地向前走,好像朝圣者般的虔诚。自从父亲入葬那天,仇席珍就再也没来过这里,一年的时间,坟头上长出了茂密的杂草,人的生命力远不如它们顽强呵!

他们跪在墓前,老人说道:“亲家公,我把席珍带来了,你就好好跟他说说吧!”

仇席珍看到岳父脸上除了凄凉、无奈外,还闪现着慈爱的光辉,这层温柔的光照耀着他,仿佛那个曾出现在梦境中的宁静而又明亮的灵魂。他哭了,有忏悔,有感激。离开时他双手捧着往坟头上添了些新土,却没再说一句话。

两个人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清晨万物勃发着生机,上工的人们已经开始劳作。欢笑声和牲畜的叫声传遍田野,仇席珍突然感到阳光下那头耕地的牛仿佛被上苍赋予了神性,强壮的肌肉、粗健的四肢、金黄色的毛发……是啊,哪怕做一头劳动的牲畜都要比游手好闲的人强出许多!奉献是快乐的,再富饶的土地没有汗水的浇灌,也不会收获果实。辛勤的工作、创造,才是生命的全部意义。四

老人深知女儿生活的艰难,便担当起照顾焱之的责任。

在家的时候,不安分守己的焱之总被母亲关在家里,难得外出。他时常躺在地上,看着蔚蓝的天空,那些云彩真美啊!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是谁在不停变换这些形状呢?要是我有这样的本领就好了。他闭着眼,挥动了一下手中的小木棍,希望一眨眼就变成孙悟空的金箍棒。为了能到外面的世界去,他有时爬上靠近院墙的那棵高大的树,坐在树杈上看着远处的田野,蜿蜒曲折的街道上来回路过的行人,他们都低着头匆匆忙忙,要赶往哪里呀?

现在不同了,跟外公住在一起,再没有人给这头爱撒欢的小毛驴戴笼头、系缰绳了,焱之可以尽情地玩骑马、打仗、跳圈、顶小牛。有时找不到玩伴,就用板凳或石头做道具,嘴里还不停地下着命令;累了,就趴在地上给这些老实巴交的朋友讲故事。哪怕极小的事都能在孩子脑海里衍生出一个绝妙的世界,阳光下扇动着美丽翅膀的蝴蝶和草丛里身体柔软的小虫一样有价值。

焱之最开心的就是跟着外公到田野里的小树林、池塘边去游玩,尽管他行动起来很笨拙,心中却有一双假想出来的翅膀。起初他专拣危险的地方走、爬,有时划破了手臂,有时又把膝盖擦伤;他也会躺在树下搬弄那两只胖乎乎沾着草叶的脚丫,他觉得自己的脚趾头和树上的小枝杈一样,忽然成了树干的一部分,而不是长在他厚墩墩的脚掌上,于是他伸出小腿把脚丫贴在树干上,“噢,它们的颜色不一样。看!这树的皮肤真粗糙,有裂纹,还长着斑驳的疤痕,大的、小的、长的、扁的,多丑啊!”再看看自己的小腿,圆滚滚白嫩嫩的,多滑溜哟,接着便低下头在上面亲了一口,心里美滋滋的。他还时常趴在草丛里,看着那尖尖的、圆圆的叶片,沿着上面的脉络,用小手指在地上勾勾画画,直的、弯的、长的、短的,那上面极细小的一丝脉络在他想象里能延展出一片完整的绿叶……累了,就躺在铺满红花绿草的大“床”上仰望白云。天空毫无遮拦地展现,远处传来牲畜或大人孩子的声音,偶尔飘荡着一丝隐约的乐声,十分动听,可他辨不出声音来自何方,仿佛从天外飘来的仙乐,缥缈缭绕。他嘴里嚼着一根青草,十分安静,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声音,也不清楚它何时响起,何时结束。只要他倾心听的时候,就能听到;一旦被什么打扰,就听不到了。为了能够从头听到尾,他把自己想象成是一朵流动的云,那声音到了哪儿,他的思绪就跟到哪儿,有时它把他引到鲜艳明亮的花朵丛中,他立刻被迷住了,深红的、粉红的、娇黄的、洁白的……随着微风拂过树叶的唰唰声,小花仙子们环绕在他身边,轻歌曼舞,他飘飘悠悠,自在极了……梦境中他看见一朵不知名的小花偷懒地藏在绿荫深丛中酣睡,醒来后他告诉外公,老人说那就是上辈子的他——又懒惰又糊涂。他不服气,说自己不懒,母亲可说他勤快着呢!老人笑着说那是人家在讽刺他,因为他总在帮倒忙。

田野里矗立着一截古老的残垣断壁,每次焱之想扮演国王或大将军,就必须像勇士驯服烈马那样把整个胸脯贴上去,手指用力扒着石头缝儿往上爬。他熟悉断墙的每一根骨头、每一块肌肤。为了与幻想的情景相符,他嘴里唱着斗志昂扬的歌,那些歌的曲调都是不同的,因为即使几分钟前的歌,转眼就把先前的曲调全忘了;有时无意中哼唱出的一段很好听的曲子,可想找却怎么也找不回来,这时,他就会给自己打气,再来首更好的,可几乎每次都不尽如人意。过后他将这事告诉外公,老人说:“这就是灵感,音乐和文学、绘画一样,任何艺术形式都需要灵感,好的灵感要记录下来,才能保持长久,否则,就流水般地逝去了。”

等终于到最顶上那块表面平滑的方石块时,他满脸都是胜利者的喜悦,一手叉腰,一手挥动手臂,声色俱厉地下命令。那些小树小草都是他的士兵,他还根据它们的高矮分编成步兵和骑兵,按照位置的前后分为先锋和后卫……这会儿,他站在高高的观阵台上,眼看自己的先锋部队支持不住了,就命令主力骑兵马上补充过去。这些身着绿色戎装的百万神兵,非常英勇,争抢向前,冲锋的喊叫声、战马的嘶鸣声、胜利的欢呼声此起彼伏,接连不断……周围的事物都消失了,天地之间只剩下一个童话世界。直到听见外公的叫声,焱之才从梦境中回到现实,环视周围,刚才的战场、骑兵、长矛和盾牌全都不见了,他垂头丧气地从墙上跳到乱草丛中。才发现那个威风凛凛的巨人消失了,黄昏里只剩下一个孤单单的小矮子,比不上一棵庄稼高。

一天,焱之看好了池塘边上那片郁郁葱葱的青草,有的地方比他还要高,于是他跑过去,弯下腰。水草在他周围滑过,凉丝丝的,脚下被什么绊了一下,倒在地上,他干脆躺在那里不起来,伸手去摘一个青色的小果实,不料手被扎了一下,他吮吸着受伤的手指,哭丧着脸。不一会儿,他听见外公焦急的叫喊声,开心极了,甚至把外公假想成敌人,低声说:“你抓不到我。”他认为待在这个天然的庇护所里,自己可以安然无恙了,至于老人那又威胁又哄骗的话,他才不在乎呢。

忽然前方的草丛里跳出一只蚂蚱,焱之一时兴起,顾不上隐蔽自己,猛地扑了上去,结果整个人“扑通”一声重重地掉进水里。可怜的孩子没想到,他匍匐的地方就在池塘边沿上,那些茂密的水草把危险给遮住了。

他被救上来时,脸色发青,失去了知觉,好半天才喘过一口气。可能受了惊吓,他一直在昏迷中喊叫,半夜里开始发高烧,小拳头攥得跟石头一样硬,牙齿咯咯作响。老人吓坏了,赶忙去请大夫。

孩子受着痛苦和恐惧的折磨,恍惚中,他看见老人前脚出门,后脚就有人进来了,一个鬼魅般的背影,没有脑袋和四肢。那巨大的身体转过来,胸前有无数洞,有各种形式的头从洞中探出来,稀奇古怪的模样,使他浑身哆嗦,那些东西却更活跃了,它们发出凄厉的尖叫声……他吓得要死,想喊,想逃,想用被子蒙住头,可是一动不能动,也发不出一点声音,嘴给一个湿淋淋冰凉的东西封住了,四肢好像被怪兽的魔爪钳住了,他在半死不活中听见欢快的怪兽在咯咯发笑,那是牙齿在咯咯打战。

不知在极度恐惧中和死亡对峙了多久,直到屋里重又点燃灯光才算结束。老人在黑灯瞎火里走了很长路,才把大夫请到家,虽然孩子在昏迷中辨不清陌生人的影子是谁,外公的声音却一下子使他踏实了。

大夫走后,老人哆哆嗦嗦地煎完药,给焱之喝下去。坐在小床边睁着昏花的老眼,眨也不眨地注视着他。回想着刚从水中捞上来的刹那,他托着孩子的后背和双膝,小胳膊和膝盖以下的小腿都软沓沓地垂着,荡来荡去,双眼紧闭……哎哟,老天爷,他死了吗?那一刻他感到自己痛苦得要瘫倒下去了。

屋角的钟摆沉重地晃动,老人的眼睛不时地望着这座古老的木钟,它已经有几代人那么老了,在这个缓慢的节奏中,不知沉睡了多少生命,岁月流逝,人生如茫茫大海中的一朵浪花,短暂而不留痕迹,他浑身一颤……不管你在深邃的生命中瞥见哪一刻的悲伤,它们熟悉的面孔总在诉说着连绵不断的痛苦,生命的形象由于灵魂的深刻而鲜活,生命的意义取决于使心灵快活的目的。由此,渺小延展成伟大,奉献使人品尝到爱的愉悦。

老人的善良、宽厚、温暖是孩子的巢穴,孩子的天真、单纯、依赖是对老人的抚慰。世间驾驭万物的爱,将一个个孤立的生命变成一串颇有联系的岁月,外公的老年和焱之的童年,如同在浪涛声中的礁石,在庞大天比、无穷无尽的冲刷后,仍会在阳光下显露出来,超越时间而连接在一起。五

蕴藏的无私情感那么强烈地震撼着老人,如飓风般盘旋在寂静的幽谷,然而,在本能的爱中有一种奇怪的现象,强大的依附弱小的,老人在孩子给予的快乐和希望里找到了强壮和尊严。两个生命的交汇如同暮鼓晨钟,相互应答,一个肃穆,一个明朗,它们不在同一个起点,但荡漾在清新的空气中化出无数往事和期冀……他们谁都无法抓住,却模糊地意识到它的存在。生命是爱的化身,彼此的依赖和支撑会将不同生命的力量汇聚在一个躯体里。

午夜时分,老人在隔壁屋里的佛前上了香,祈祷苍天保佑焱之,这孩子比他的生命还重要一百倍,一万倍。他一遍又一遍地念叨……伏地叩首二十七次,那是小焱之的生日……当老人惊惶不定地回到床边时,看见孩子平静地躺在那里,一点声音也没有。他的脑袋仿佛被重棒击了,差点跌倒,“上天啊,他死了?!”他来不及多想,俯下身去……朦胧的灯光下,他看到孩子的小胸脯均匀地起伏着,伴着偶尔轻微的鼾声,额头上闪着细细汗珠。“感谢上苍!”老人瘫软地倒进椅子里,老泪纵横……

从此以后,外公再也不允许他在野外独自乱跑,焱之因为害怕也变得乖顺多了,总爱抓着外公结实的大手。然而,想让一个孩子彻底老实下来不可能,除非生病或精神上受到打击。有时走着走着,他忽然停下来,那肯定是发现了草丛里的一只毛毛虫或一群蚂蚁。他蹲在地上作弄好半天,用脚把它们碾死,或从旁边挖一大块泥巴实实在在地砸上去。若碰上个头大的虫子,他舍不得一下子把它弄死,就用小木棍敲击它,追赶它,跪着,趴在地上,集中精力,步步紧逼。看着无意识的弱小生命在自己的威力下仓皇失措,他兴奋得大笑,得意忘形。外公在他撅着的屁股上踹两脚,骂他:“残忍鬼!不是东西!”

焱之明白外公并非真的气愤,而是不高兴自己忽视了他的存在。祖孙俩之间有种默契,孩子想做什么,老人一看就清楚,而孩子对老人那点想法通常也猜得很准。外公喜欢给焱之讲他的过去,有时不知不觉把大人物的历史一块带进来。比如老人讲到他艰苦的童年时,就跟某个古代英雄的童年连在一起,他卖力地讲着故事,情绪激昂,言辞慷慨,时而稍作停顿,搜肠刮肚找些合适的词汇,表情十分丰富,只希望能感染听者。确实起到了那么一点效果,但往往他内心已紧张得剑拔弩张,却发现焱之在用好奇的目光盯着他。那眼神使老人又气又恼,但自知不能发作,于是他罚焱之把故事重讲一遍。焱之复述得十分完整,但请求老人回答他一个问题:“外公,既然你们那么相似,为什么你不是大英雄啊?”一阵风吹过,老人从口袋里拿出手绢擦着眼睛,孩子不知道外公患有沙眼病,以为老人在流泪,便不再问了。

奇怪的是,从那以后,老人不再谈及自己的过去,他专门讲历史上那些指点江山、骑马打仗的人物,显然故事中战场上万马奔腾、奋力厮杀的惊险场面很吸引焱之。老人的措辞十分激烈,只要能表达情绪,他就乱七八糟地说上一大堆。焱之听不懂这些怪癖生涩的字,认为外公真有学问,这种平添的神秘感增加了故事的吸引力,他陷在跌宕惊险的情节里,听到自己喜欢的人物受伤,就感到身上在痛;听见人家要脑袋落地,他就吓得张大嘴巴,闭上眼睛,“这下完了……”故事戛然而止,老人喘口气,揉揉眼睛,打个哈欠。孩子扯着外公的衣襟,央求:“外公,快讲!好外公,快讲啊!”看着焱之仰着的小脸上充满乞求的神情,老人几乎幸福得发晕,故意绷着脸掩饰内心的喜悦,答道:“明天吧!”“明天?一个黑夜有如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焱之坐在自己的小椅子上,噘着嘴生气。他可等不了这么久,太折磨人了,他蜷起腿,两只胳臂搁在膝盖上,托着腮,开始想象下面的故事。他一遍又一遍地回想外公讲过的人物,按照自己的好恶,让这个正直勇敢的大将军获胜,另一个他讨厌的卑劣的小人变成了他的俘虏。

但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只要一谈到惊天动地的事,就必须跟皇帝有关,而且外公会特别兴奋。那一个个伟大人物,在孩子眼里不过是跟自己周围人不同的符号,他时常把唐朝的重大事件跟明朝的哪位皇帝联系起来,或者误认为唐朝的哪位皇帝在元朝做出骄人的业绩,实在憋不住,他就问外公。老人严肃地训斥他不认真听讲,才会颠三倒四,其实他是在为思路被打断而生气,因为在讲述那些故事时,他和孩子一样被那些或夸张或虚构的故事情节迷惑了。

悲壮的故事总能催人泪下,外公看着焱之眼圈红红的,又得意又感动。或许受了天真烂漫气息的感染,那些过分凄惨的情节临时被他稍许加工,他不想让孩子过早地看到人性的罪恶和世态炎凉。他讲故事的目的是励志,事实比空洞的言语具有说服力,所以他会在一个重要的故事后面补充说教,他认为这是故事的真正价值。焱之皱着眉头,显得很有耐心,其实他在极力忍着,心想:只要跨过这道沟坎,前面又是鲜花满地了。老人不管焱之是否愿意接受,照例反复强调,而且一旦想到某个故事的道理可能只有他一个人领悟时,就更自豪了。他需要重新组织句子,以免老生常谈,然而言辞匮乏一直是老人无法跨越的阻碍,他不得不通过表情和手势增强这些话的重要性。

有时厌倦了,焱之便鼓足勇气把在肚子里憋了很久的疑问说出来:“可是,外公为什么这样啊?为什么他是个非常杰出的皇帝?您昨天不是说他杀了很多人,是个暴君吗?”焱之认为秦始皇又伟大又残暴,究竟该爱他,还是恨他呢?他反复自问,并不觉得无聊,觉得这个问题对他很重要,能决定他的命运。

老人也不清楚该抱何种态度,那都是与己无关的史事,说说罢了,可他不能这么告诉孩子,便含糊其词,解释说:那是国家之间的战争,你不杀对方,对方就要杀你,不去征服别人,就要被别人征服,也就做不了皇帝……“噢,我明白了,要做皇帝,就要杀人,是吗?”

孩子的结论,让老人吓了一跳,背离了他的初衷。他开始讲大道理,言辞之间,自己也被弄糊涂了。他没有主旨,只想扭转孩子的思维,却发现在遮遮掩掩的谎言里,到处是漏洞,那些大人物的英勇事迹里逃脱不了杀戮,哪个皇帝不是杀人最多的呢?他被简单的儿童式逻辑逼到了角落里,艰难地为他所崇拜的大人物寻找圆满恰当的解释。孩子仔细地听着,带着一丝怜悯,他对那些大道理毫无兴趣,但看得出老人的苦口婆心,便感动了。

后来,老人在讲故事的过程中会不时地骂上几句,原因是他评判这些人的标准变得像孩子一样单纯。不是他们做了多少史无前例的事迹,发动了多少轰轰烈烈的战争,而是为人民做了多少好事。这一来,不少他崇拜的人物遭到了颠覆,他不敢承认,那会使他在孩子面前有失尊严。于是他开始讲《天方夜谭》、《西游记》……在那些遥远虚幻的人物身上,他不会遭遇用现实的道德去解读历史的尴尬,这样一来,祖孙二人都在自由广阔的幻想中得到了满足。六

仇席珍年少时表现出很高的绘画天赋,在同年纪的孩子中,他学习绘画显得非常轻松,很快掌握了线条和色彩的运用。他的作品很受人喜爱,被当成其他孩子的榜样。他还擅长书法,喜欢诗词歌赋。成年后,他读书很多,又会不由自主地陷入思考,思想的丰富需要找到新的表达方式。为了在艺术上有所突破,他做了一次又一次尝试,却未在别人那里得到什么回应,观众中大多数没有什么思想,“画就是要好看!”这是他们的唯一要求。

仇席珍内心也有热情,但习惯于忍耐,这在平常人来说不算什么,但对一名画家而言,创作中的过分内敛无异于人性的懦弱,会扼制艺术个性的发展。在外行人看来,仇席珍的作品不够美,在少数内行人看来,他平庸的性格成为艺术前途的最大阻碍。他也想突破,但个性极强的父亲的下场,又让他看到社会和人类的无情,他感到寒心,却放不下画笔,画笔对他就仿佛酒鬼手中的酒杯,一旦离开,精神的寄托就丧失了。他十分谦虚,但当初不如他的人,都已混出更高的地位和名声,这伤害了他的自尊心。不过他并不摆出怀才不遇的样子,自从经历了那次重大灾难,他性格中所剩无几的棱角也被磨平了。如果是孤独一人,或许他会自私或倔强一些,而现在他有家人,他们是他生命的一部分,即使他甘心去冒险或往下掉,现实也不允许他那样做,他只能踏踏实实地工作。

小城里什么消息都传得很快,仇席珍要办画展一事,不久就几乎众人皆知了。为他倡办此事的是当地政府里的一位官员——林梓良。此人身材瘦小,金鱼眼,戴着一副黑框大眼镜。像官场上的那些同僚一样,头发梳得油亮,踱着方步,讲话很有力度,看事很透彻,习惯讲假话,而且为显得深奥,故意将大部分话讲得含糊其词,只将其中一两句讲得十分精辟,听起来跟真的一样,其实都是信口胡诌。他和那些显贵富人们一样,把艺术当作高雅的消遣。两人相识在一次聚会上,当时仇席珍带去了吴镇的《渔父图》和一幅自己的临摹品,林梓良对着临摹品大加赞赏,仇席珍不相信对方说的是真话,认为是逢场作戏,可是他太需要别人的认同和赞赏了,哪怕简单的几个词,也足够让他拾起信心,快乐好几天。

官府要为仇席珍办画展的事在人群中引起不同凡响,凡是妒忌他或是对任何事都跟着市井传说滥下结论的人,已经开始讲闲话了,无中生有地编出几个不同版本的故事诋毁他。人们在指责他的同时,还不忘捎带上他的祖先。让人们去接受新事物很困难,他们宁愿毫不费心思地接受几百年前的老艺术家,仰慕历史人物体现一个人的品位,看着身边素日与自己平起平坐的人快要飞黄腾达,简直是奇耻大辱。平民制造舆论的能力超过政府,这些负面东西比宣传蔓延得还快,不久传到仇席珍的耳朵里。

一个明智的人,绝不会对攻击他的人恶言相向。仇席珍听见那些令人气愤的坊间流言,只要稍一分析,就知道背后的作梗人,但他仍坚持埋头做自己的事。有些人夸他好脾气,其中有真诚也有讽刺。他并非不想发泄,但一想到所带来的种种后果,就忍住了,谁都不了解这个老实人的心思多重。

展览终于到了,这是仇席珍第一次将作品集中亮相,大多数是他近两年的心血精华,他很有把握,脑子里只装着自己的作品,知道它们可能会遭到批评,可有什么关系呢?他已经做好了被笑话的准备,一旦将心态放到最低,就不再害怕了。何况他对作品充满信心,这是他在众人面前闲庭信步的主要原因。相信自己不是一个平庸的人,所以能理解那些平庸人做的事,他带着居高临下的态度去审视那些没有经验的攻击者,发现他们眼神里有某种慌乱和害羞,或许他们做事并无恶意,但不明事理,才做出荒唐事来;那位同行是因结了私仇而敌视仇席珍的,是某些故事的杜撰者。不管心里多么忌恨,当看到仇席珍满面微笑地向来观展的朋友问候道谢时,他乐呵呵地走上前去,像一位仁厚的兄长一样握着他的手,赞美一番,这些话在谁听来都堪称肺腑之言。他表面上很捧场,在展览现场待了很长时间,真正目的却是为了找机会与林梓良交谈,他很自负地认为只要对方了解他的艺术,下一个展览就该轮到自己了。

林梓良邀请了几位官场的人来赏光,仇席珍按照事先安排,亲自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