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经典:蜕(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5-23 16:41:19

点击下载

作者:老舍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老舍经典:蜕

老舍经典:蜕试读:

第一

1

冲动的要打,冲动的要和,冲动的抵抗,冲动的奔逃,把芦沟桥的义愤怒吼变成平津沦陷的悲泣。任着敌人把有四季鲜花与百条轨路的丰台已建成铜墙铁壁,我们才喝令睡在营房里的健儿,混战一番。城里连沙包已经撤去,域外却仓皇舞起大刀,仿佛我们赤手空拳也能打到山海关去似的,令人恍惚间又看见义和拳的梦境。顷刻间,南苑已成血海,大刀乱掷在泥土上。主将的愚昧,与夜战马超式的理想光荣,使洒鞋大刀的健儿死不瞑目——他们的血还未干,城头已换了国旗。

那与虹一样明丽的北平,低首抱着多少代的尊严与文化,伤心的默默无语,象被奸污过的贵妇。那模范的警察,惨笑着交了枪;亡了国家,肩上反倒减轻了七八斤的分量——一种无可如何的幽默正配合着那惨笑。那害着文化病的洋车夫,从门缝向外偷看,而后紧一紧腰带,愤恨而把身子倒在床上。紧跟着,那五河奔流的天津,也屈膝在断瓦颓垣上,河上滚浮着黄帝子孙的尸身。

除了历史是梦作成的,谁能想到灭亡是这么潦草快当的事呢?

不,这绝对不是个梦;敌人的坦克车在青天白日之下,分明的给古城的柏油路轧上了些不很浅的痕迹。那么,中国人,要不然你们就是些会演制滑稽短片的角色么?在悲剧前加演两大本,引人先笑一笑么?

若果然是这样,我们就深盼那大悲剧的出演,把笑改成泪。历史是血泪的凝结,珍藏着严肃悲壮的浩气。笑是逃避与屈服,笑罢本无可说,永无历史。悲剧的结局是死,死来自斗争;经过斗争,谁须死却不一定。大中年的生,大中华的死,在这里才能找出点真消息。加演的那两本笑剧是过去了,下边……

2

我曾在春荫护海棠的时节,在沙滩上闲看着那平静深蓝的春海。忽然一阵怪风,斜着吹来大小不匀的雨点。远岛的外边,起了一层黄雾,天与水潦草的粘合在一处;黄雾往前来,远岛退入烟影里,成了些移动的黑块子。从黄雾的下头,猛然挤出一线白浪,刀刃般锋锐的轻快的白亮亮的向前推进。眼前的蓝海晃了几晃,象忽然受惊而力求镇定的样子;还没有摆弄稳,紧追着那白线的灰黄巨浪已滚入了蓝海,浪上冒着灰烟,烟里溅起白星;随滚随卷,卷起来,跌下去;蓝的水急往前奔,涌上了沙滩,击拍着礁石,喷出浪花。一会儿,灰黄翻滚的浪头已把蓝水吞尽,似灰似黄似蓝似绿,绞成一片,滚成万团;混乱未已,后面更明的一道白线,带着百万千万的浪山又奔扑过来,浪花已能打着灰色的天,天也忽起忽落的晃动。一道,一道,又一道,分不清哪是天,哪是海,只是那么翻绞奔驰的一片,没有形体,没有边界,处处紧张,混乱,壮烈,怒吼;每个浪似乎都有无限的激愤,疯狂的要打碎了一切。顷刻间,那平静的碧海变成了激壮奔腾的怒潮与狂流。

平津陷落的消息,象一股野浪,挟着风雷摇动了人海:纽约,伦敦,巴黎,甚至于地面上素来冷落的角落,都感到了风暴的前兆。大不列颠的贵族军人拿起地图,纽约的大腹商贾查查账簿,巴黎的穷诗人也若有所思,似乎要为人道与和平说些不妨渺茫而悲艳的什么。

直接被浪花打湿,狂潮撞倒的中国人该当怎样呢?岂不是应该象我看过的那个碧海,受了激动就马上会怒吼起来!每个人的心都象个小海,以血为潮,掀起惊天的大浪来吗?可是,我只看见了静静的那个死湖。

死湖在阴城的城北。阴城距血染的天津只有七百里之遥。

湖里淤积着肥厚的粪土,汇存着都市的秽水,所以培出雪白肥硕的藕枝。天津沦陷,火车停开,藕枝堆积在车站上,渐渐起了层黑黄的锈。平日,藕枝运到天津,即使车走得很慢,也仍不失其甘嫩清香。阴城与天津相距是多么近呢。敌人的军队,炮火,一夜的工夫就会来到。可是,死湖仍是死湖,并不因为平津的风波而起些微浪。

是的,死湖还是死湖!

里被土坝分划成多少块水田,东一块蒲,西一块莲,蒲叶密丛丛的遮住荷田,荷叶灰绿绿的掩盖着污水;旱风过来,蒲与荷都静静的往下低一低身,从水中发散出一股浓厚酸热的臭气。水田的外围,围着一道水沟,沟上有些秃敝的细柳,柳上没有鸣蝉,柳下没有倒影;沟水上浮着一层油腻而红白相间的泡沫,在烈日旱风之下略皱一皱,产出更多的碎泡。苇根处偶尔有一两条小鱼,却是死的;聚着多少多少金头的巨蝇。

湖岸上的小路中,有些红绿分明的瓜皮,和两三只癞狗;偶尔刮起一半片鸡毛,可以算作死湖上的蝴蝶,在灰尘中飞动。

湖北立着古老残剥的城墙,没有人,没有声音,没有卫城的巨炮,只长着些半死不活的青草,打着瞌睡。

湖东有一两座破庙,殿顶的黄琉璃瓦已破碎不全,在日光下勉强的闪烁,象一只眼的人那样没有神采。午间由庙内发出些钟声,象宣告着世界的末日。

这是死湖。任凭东海上波浪翻天,这里不会有一点动静。

4

湖是死湖,城也是死城。

阴城是个省会,住着至少也有五十多万人。人多城小,路窄房多,飞尘与炊烟永远在半空凝成老厚的灰雾,车马与行人时时挤擦成一团,显出不必要的热闹与叫嚣。在灯光下,那层灰雾变成暗红,象什么妖人摆下的一座迷魂阵,包罩着人喊马嘶与成群的鬼影。这魔阵中,有丑得出奇的妓女,穿着久已落伍的衣装,蜘蛛似的在各个角落结下密网;有阔得不知怎样才好的军阀儿女,在窄路上疾驰着最新式的汽车,似乎专为碰人与卷起灰土;有肥硕的各色商贾,浑身是大葱味儿,挤在那歪斜欲倒的戏园中,欣赏着半班戏;有贪官污吏的子孙,有钱而无事做,自称为遗少或隐士,拼着工夫去给歌女写些对联,或与二三知己品茗赛棋;有规规矩矩的秃头布鞋的公务人员,早早的到公所去睡觉,晚间抓工夫打几圈小牌;有土头土脑的老表与乡亲,住在没日光空气的旅馆中,等待着被派为县知事或什么专员;有豺狼般面孔的侦探,用铁镣与编床挤出嫌疑犯的金钱,没有钱便没有命;有成群的军人,佩带着古老的手枪,在街尘中喊着一二三四;有各乡的灾民,背着抱着或用筐挑着男女小孩,在街上慢慢的走,茫然全无所归;有……

平津失陷的消息来到,阴城偷偷的哆嗦一下。哆嗦只能把身上敛缩,阴城要象刺猬似的缩成一团;不,缩成一个小豆,好藏在什么安稳地带,或滚到远方,避免敌人的炮火。有钱的赶紧去到银行,惊喘不定的签了支票,取出法币,塞圆了皮包,紧抱在胸前。汽车都开了走,载着肥胖的男子与土气而娇贵的女人,还带着一些猫狗。火车站挤满了人,踩死了小孩;买了票的平民没有车坐,无票而有势力的上了车而把车门锁上。有房的把房契揣好,跑向乡间,有职位的请假把家属送走。路上挤满了车马,闹成一片,人人计算着自己的事情,抱着自己遇难成祥的希望;国事的危急全表现在几家报纸的特号字的标题上。城里空了许多,连天空的尘雾都小了一圈。那负着保卫国土之责实在没法逃脱的人们,都无可奈何的多吃顿好饭,多喝半斤黄酒,多洗洗澡,多听听戏;茶馆酒肆与妓院戏园反显出繁荣,活一天是一天,且先赚个快活。那高官与巨绅们除将金银财宝运走,还忙着在院中,在屋下,挖掘地窖,即使完全没用,往下看一看也是舒服的,黑洞洞的足以壮胆。有的实在想不出消忧解闷的办法,只好再娶个姨太太,以便显着人多势众。有些个市民,生在阴城,长在阴城,逃无处逃,走无处走,只好听天由命,拜佛烧香。整个的城里,有慌,有乱,有谣言,而全无办法。街上连一张虚张声势的标语也不见,大家都闭口不谈国事。这里不但没有抵抗的计划,连防守的安排也没人想到;热闹慌乱的出奇,在叫嚣与浮动之下却是彻底的空虚。有人而无心,有忧虑而无计策,有力量而自甘生以待毙。全城就这么哆嗦了一下,慌乱了一回,而后风平浪静,把一切都交给了命运。

5

大中华有亡国的危险,而没有亡国的可能。外侮仿佛是给大中华的历史种牛痘,每种一次,只能使它更坚强挺拔起来。不管阴城是怎样的稀松畏缩,究竟它不能把自己搬到海中,成为孤岛。半夜里,在它似睡非睡之际,疾驰的火车载着英勇的负伤将士来到城外的车站。车里没有声音,没有灯光,英雄们——河北河南的彪形大汉,湖南广西的短小结实的战士,还有些缄默而坚毅的陕西兵——都咬着牙,滴着血,忍着痛,挤在一处,把哼哼一声都视成最可耻的事。他们素不相识,言语不能完全相通。可是每个人身上的血痕象让他们感悟到都是黄帝的子孙,用同样的血肉去争取大家同享的自由与幸福;在默默无语中,彼此手握着手,腿挨着腿,把肉挤在一处,把血合流成一片,在他们会预言的心眼中看到个光明灿烂的新中国,象刚要降生的婴孩,正在血里挣扎。站台上,也没有声音;只有几盏空寂无聊的灯,照着这列灰硬血腥的车。车头前射出强烈的一道怒光,车下放出些抑郁的水气;一切静寂。车里车外的静寂象两股气流正在冲荡回旋,各不相容,没法互相让步:怯与怒,自弃与自强,苟安与牺牲,在空中,在地上,在人心里,默默的争斗。阴城的车站要拒绝这血腥的车,英雄的血肉要冲破阴城的死寂,激荡起民族生存或灭亡的无声之潮。

站台上几个巡警,困眼�卑的看着那自战场附近开来的铁车。有阴城的饭食与思想在身中与心里,他们不敢多事,不敢探问,可是又似乎有些感触与轻微的激动。看着看着,忽然前面吼了一声,那灰黑坚硬的一条渐渐往前移动;一会儿,象一条巨蛇似的走出站台的灯火以外,尾上有一颗红星。他们还立在那里,可是困意已失;鼻子上挂着一些难以去掉的腥臭;眼望着远处。似追寻着一些什么难以说出的希望或恐怖,他们的心都跳得很快。同时他们也感到一些惭愧,心中责骂着自己为什么不到车上去看看,去问问,去献一点茶水;摸着袋中的一二毛钱,他们觉得自己是最没有同情的人。他们想不出那些伤兵是要到哪里才能下车,只呆呆的望着远处的大星。

第二

天的夜晚,伤兵车到的更早了一些,车也更长了许多。车里照样的静寂,车外可是争吵叫喊象失了火似的那样杂乱。卖香烟水果的小贩,扛着邮包的绿衣汉,肩着行李的脚案,抱着娃娃的妇女,在灯光下挤成一团,前后左右的拥转,象最大的一个海星在浮动。他们都不敢靠近那血染的兵车,可是心中都微微的感到一些迫切的什么问题与朕兆,就是自己能以逃避,也不过是暂时的,那列车是铁一般的顽强,把人心扯住,静寂而严肃的给大家一个眼神——你们怎样都好,我却是不可屈服的!

忽然,站台前的铁栅关闭了,一群警察都赶奔了前去;一块小小的白旗在人头上晃动。暴厉的呼叱,尖锐的唤叫,坚决的反抗;人影乱动;声与形绞成一团无可分辨的嘈杂,混动,动摇……前一夕的相互冲荡的默潮,已在这里变成有声有色的冲突:阴城的梦境已被清醒的壮烈的一些力量击破,象一块石头投掷在死湖里,就是“死”湖也得溅起些泥点子。那面小白旗始终不倒,虽然阴城的黑影逼着它步步后退。白旗渐渐退到站外,旗下的二三十红似莲花的口中发出吼声,一直传达到那列长而多血的车中,两方面的心合成了一个,阴城哆嗦得更厉害了一些。第二

1

已是夜半,灰暗嘈杂的阴城,变为死寂。路旁不甚明的灯,与天上不甚明的星,夹着一层灰黄的尘雾;城里到处静寂暗淡。有几处,还能听到女人的笑声,麻雀牌的轻响;可是都打不破全城的死寂,正象几声犬吠那样没有什么关系。十几个巡警,押着五六个学生,正在空寂的马路上走,走得很快。最末后的一个巡警,拉着一根竹竿,竹竿的末端有块白布,拉擦着地上的尘土。灯暗处,他们只是一群黑影,急速的移动。灯明处,照出巡警们的面孔,得意,轻蔑,蛮横,可是正好与阴城的暗淡相配合,地狱的阴暗正宜于鬼脸的狰狞。那几个学生都挺着身,眼向前直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象几面铜牌似的纪念着一些什么壮烈坚贞的精神。他们的头发都乱蓬蓬的,脸上带着血痕,象些匪徒,又象些烈士;不屑于表白,他们只挺身前进,一语不发。

到了一座衙门。旧式衙署的大门,把门楼去掉,用两列砖代替上,显出改造期间的因循。两扇黑大门,掩着一扇。门前立着一对武装的警士,不大怎么精神。门垛左右有两堵很长的白墙,墙上画着些大蓝圆光,圆光上的白字已被雨水冲去,只有些点儿固执的留存着,似乎为是引起人们猜谜的趣味。门上一盏极亮的电灯,青虚虚的显着惨酷而无聊。

巡警们进去两三个。学生们立在强烈的灯光下,脸上发青,相对无语。其中最高的一个,头发虽乱,仍勉强的竖立着;一张轮廓方硬的脸,到处见棱见角;粗眉,大眼,长嘴并成了一道线,腮上微动。他的旁边,一个矮子,头小,端着肩,露出一股傲气来;他的小圆眼斜射着高个子的下巴——碰破了一块,血已定好。矮子身后,一个女影,低着头,长而乱的头发在灯下放着些光。女影后面又是个高身量的,圆头圆脑,一支胖手摸着右脸上的伤痕。离这个高个子有一步多远,一个中等身材的扁脸少年,穿着蓝大褂,支手用力的在身前交插着,脸上没有任何动作,象是塑在那里。巡警们咳嗽,吐痰,前后移动,说话,掸掸衣上的土。五个学生一动也不动。

出来一位巡长,很响亮的道了几句白,又转身进去。待了半天,又出来一位巡官,等大家都给他行了礼,才过去看了看学生。看完,立了一会儿,莫名其妙,有些发僵,嗽了一声,转身走了进去。学生们还是不动。又待了好大半天,出来一位很矮很胖,满脸是油的长官。他的胖矮腿移动了半天,才把身上那一整团油肉运到学生跟前。顾不得看他们,他闭上眼猪似的喘了一阵;喘得稍微舒服了一点,他把眼更闭得紧了一些,仿佛是要以稳重自在表示出身份来。直到已无须再喘,他才睁开眼,懒洋洋的看了学生们一眼。而后,用最大的努力,抬起一支短粗的胳臂来,胖手大概的向门内一指。巡警们把学生押了进去。2

一间小屋,没有灯,没有凳,没有任何东西;土地上只坐着五个人。疲乏使他们昏昏欲睡,可是饥渴与气氛令他们难以入梦。他们不愿说话,愤怒堵住他们的口;不说,心中又要爆裂。几次,他们想开口,屋中的黑暗象要乘机而入,噎死他们。阴城的深夜,静寂得可怕,他们觉得若是吐出一个字,就必定象炸弹似的把一切震碎。

他们所怀念的人不同,所想起的乡土不同,所追忆的家庭与学校的生活不同,所憎与所爱的也不同。可是,在这五颗幼嫩的心里都充满了同一的愤慨。虽然生长在各处,但是这次都来自北平。在北平,他们亲眼看见敌人杀进城来,亲身尝受了亡国奴的滋味。他们身在亡城,而心飞到南国。必须出来,必须出来!即使天津是鬼门关,他们也得闯出来,做个自由人,与同胞们携手杀回去,夺回失地,重到那文化之城。他们不在一个学校,可是这一点共同的情感与希望,使他们一齐闯出天津,结为难友,与四五十个青年,在一面流亡的旗下来到阴城。他们的书已烧掉,衣服放弃,没有多少盘缠,只凭一股热气,两条会赛跑的腿,扛着小小的铺盖卷,往东跑来。没有一定的地点,凡是未经侵略的地方都是故乡。没有一定的计划,只要不做亡国奴就有办法。他们的心还没被世故染成灰色;简单,所以乐观。忽略了历史的鬼影,同时极重视自己的一片热心。数着自己的脉跳,他们以为是找到了全民族共同的激情与义愤。他们的哭笑只隔着一层薄纱,彼此能看见而互相变化;哭着离了故都,笑着进了阴城。阴城是圣地,是不朽之城,他们恨不得跪在街心,去吻那最肮脏的灰土。到了这里,他们已经摘去亡国奴的帽子,换上自由的花冠,再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他们听说车站有伤兵来到,十二个人把小小的铺盖卷一齐送到当铺中,换来十四块钱。他们有说有笑,非常的快活。别人不去慰劳伤兵,他们必先去倡导。伤兵们是英雄,是同胞,为国家为民族流了血。阴城的人也是同胞,也都爱国,必定不甘落后,也来劳军。十二个小铺盖卷算得了什么,到处是家,人人是弟兄姊妹;离冬天还很远,而伤兵就在目前。拿着十四张钱票,他们讨论,争辩,欢喜;终于连一毛也不许留,都买了香烟,饼干,水果;扯了二尺白布,找了一棍竹竿,布上写好“流亡学生慰劳负伤将士”。一出发,在路上遇到些本城的学生,也自动加入队伍,有的空着手,有的临时买了几毛钱的东西;有男有女,有高有矮,排成两行,眼睛明亮如星,看着前面那个小旗;最后的两个才十一岁,也挺着胸,大踏着步。那面小旗在阴城的街尘与灯影中,象雾里一支白鸽,传来天国的消息。

3

巡警们挡住站台的入口,高个子——厉树人——的头发,本来很硬,几乎全要直立起来。方硬的脸上白了一些。可是他用尽力量往下按气,眯着眼假笑。把话在口中揉了几揉才敢往外说:“我们是流亡的学生,到这慰劳伤兵。”“什么学生?什么伤兵?”一位高大的巡长露出很长很白的牙,神气带出来他最讨厌学生:“有命令,不准你们进来!”白手套扬起一支:“走!不用废话!”

厉树人的脸热起来。他的大眼仿佛要一下子把巡长瞪碎,可是他又纳住了气,还想和平的交际。他还没把话想好,平日最自负的金山——那个圆眼睛的矮子——早已挤了过来,象个轻巧的小鬼戏弄个高大的魔王,他歪扬着头,斜着肩,圆眼在巡长的脸上转了一圈,而后尖锐的叫了一声:“谁的命令?”

高大的巡长的眼往下面扫射;还没找到金山,后面好几声“谁的命令”一齐打入他的耳鼓。他的眼立刻往后望,左脚不由的往前迈了一步,全身抖出些威风来。他不怕学生,阴城所给他的粮饷与思想,至少有一部分是为揍好闹事的男女青年们。见了学生,他不由得感到一种仇恨:“谁的命令?我的话就是命令!”他又往前凑了一步;隔着短木栅栏,他的鼻子几乎要碰上了厉树人。

平牧乾那头长发极快的由厉树人腋下钻了出来,紧跟着一张长俊的脸扬入巡长的视线里,腮上笑出两个小而深的酒窝,顶齐白的一排牙温和爽洁的在他眼中一闪:“巡长!我们已经买来东西,怎好白白的回去;我们决不叫巡长为难。若是站台上太乱,好不好我们举几位代表,把东西送上车去,马上就出来?那里不就是兵车?”她的手向站里指了一下。

巡长的眼并没随着她的手转动,非常的坚定,他的眼盯住学生,决不放松。他听见了平牧乾的话,也觉出话很温和有理。但是他不能因此而减降自己的威风。再说,他对女学生应当特别厉害一些,平日一见到她们,他就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厌恶,她们的服装,举动,活泼或严肃,都使他莫名其妙,如同见了洋人那样不可了解。隔阂产出了轻视与厌恶;一旦落在他手,他愿叫她们现一现丑:把她们的头发扯乱,短衣撕破,粉脸打伤,才足以消消他的渺茫而必须发泄的恶气。“我说,我不叫你们进去!”巡长把哨子掏出来。“走不走?”他把哨子放在唇边。“你太不通人情了!”扁脸的青年——易风——用手指指着巡长的胸部。“一定要进去!非进去不可!”曲时人圆头圆脑的没有什么高明的话语,只求能把一句话变成几样来说:“不叫进去,不行!”

哨子响了。

4

其实呢——高大的巡长想——设若学生们略通人情,先把他请到一边,送他两包点心,哪怕只是两包点心呢,又何尝不可以叫他们进去呢?可是他们一点人情不懂,而且说话很难听;可恨就在这里,一点人情不懂,可恨就在这里!非揍不可!

厉树人们根本没想到,这样的事也居然会发生冲突。没工夫去细想,就是去想也想不出任何道理来。气忿与伤心激出来热泪,而青年的血气,又不能被眼泪浸软;血在沸腾,脑子成了空白,手脚不由的动作起来。他们被怒气催着,只管往前冲,不管有什么作用,不管要吃什么亏。这时候,那面小白旗成了个什么神圣的标徽,大家紧紧的跟着它,忽前忽后,忽左忽右,没目的而有无限的热情,乱冲乱扑。顾不及想胜负,顾不及想安全,前冲就是前冲,一面白旗,一个心眼,为劳军而来,就必须闯进去!

巡警们高了兴,拿学生乐乐手是便宜的。

已在站台上的旅客,顾不得看外面的纷乱;逃命要紧,拚命往车上攻。还未进站的人们,以为前面是为争着进站而打起架来;这是常见的事,不足为奇,往前挤呀!巡警得了手,学生被后面的人挤住不能动,还不打老实的吗?学生们一声不出,因头上身上的伤痛,把怒气都运到拳头上;打架是没想到的,可是现在没法再不还手,打,挤,前面呼叱,后面喧叫,四下里乱躲乱动,谁也不晓得怎回事。5

学生们败散。厉树人们五个被捉住。

6

“凭什么打我们呢?”曲时人的胖手又摸到右脸的伤痕;把车站上的经过想了再想,怎么也想不出道理;本想不言不语,捱到天明再讲,可是不由的说了出来。“凭什么随便打人呢?”

大家谁也没睡,心里也正在想这件没有情理的事。听到曲胖子这样一问,谁都想答言,可是全找不到相当的话。找不出理由的委屈马上变成愤怒:“野蛮!”“怎能不亡国!”“没道理可讲!”

三个人一齐讲,谁也没听清谁的,可是那点共同的愤怒使彼此猜测到说的大概是什么。厉树人没有开口,只咬了咬牙。“慰劳伤兵也有罪!”曲时人的话永远不足以充分传达出感情,所以在盛怒之下,还只能唠叨:“什么都有罪!咱们要是不从北平出来,咱们是亡国奴!出来了,就……”他找不到话了。“脚好疼!”平牧乾不肯露出女儿气来,可是无处可诉的冤屈实在没有简当的话来发泄;脚疼是真的,也很具体:“所有的脚都踩在我的上面了!为什么呢?凭什么吗?真恨死人!”自负的金山与爽直的易风都想不出话来。“树人你说!”曲时人推了他一把。“说什么?”厉树人托着下巴——伤口热辣辣的发疼。“哼!为救国而受委屈是应当的;为慰问伤兵而挨打是头一幕!”“到前线上,被敌人打死,死也甘心!”易风接了过来:“为什么自己无缘无故的打自己呢?”“因为咱们有一部历史!”厉树人低重的说。“明天是张空纸,咱们拿血写上字!”金山由树人的话得到些灵感。

厉树人没有再接言,大家静默,似乎都揣摩着历史的阴郁,期待着明日的光明。

第三

1

阴城的秋晴象脆梨般的爽利,连空中的灰尘都闪动出金光。厉树人们由小屋里出来,黑暗与光明象刀切的那么齐整,仿佛是一步就迈到了另一世界。无可抵抗的明亮,好似一下子要射穿他们的全身,他们都赶紧低下头去,免得晕倒。一夜未曾睡好,肚里空虚,伤痕疼痛,眼前起了金花,耳中铮铮轻响,他们忘了一切,用了整个生命的力量支持住酸软的两腿。

迷迷糊糊的走了几步,他们的头上出了些似有若无的虚汗,心中稍微镇定了一点,开始觉到秋光的明暖;院里几株枫树的黄叶猛的打入他们眼中,使他们莫名其妙的,惊异的,要哭出来。同时,他们忽然愤怒起来,要向那蓝的天,金的叶,狂吼怒号;把晴朗静美变作飞沙走石。不约而同的,他们都加速了脚步,仿佛是要去和谁诉冤或拚命。

迎头来了那位肥短的长官,脸在阳光之下更显着油多肉厚。为省走几步路,他老远向巡警们摇手。巡警们又把学生送回小屋中。本来都想到堂上去痛痛快快的叫骂一番,泄泄心中的恶气,谁知又受了戏弄。背倚着墙壁,他们不愿把骂话叫给自己听;不能容忍,而必须容忍,他们无可如何的默默无语。

过了半天,小门开开,两支带着阳光的皮鞋迈了进来,刚一进门坎便失去了光泽。一个巡警搬进一个小方凳来,后面紧跟着两个,一个端着两盘点心,一个提着把铁壶,拿着五个粗磁茶碗。这些都放在了方凳上,三个巡警怪不好意思的默默走出去,到院中赶紧交谈着,皮鞋发出有力的声音。

五个人没觉得什么不好意思,更无须劝让,都围集到六凳附近来。吃与喝并没给他们任何安慰,可也没感到污辱,于不知不觉中他们的心镇定了许多,渐渐的把眼都转向院中;巡警们并没把门关好。院中的晴光,引起他们一些渺茫之感,不是思家忧国,也不是气忿焦急,也不是完全平静;他们那未能蜕净的天真的儿气,又渐渐活动,使他们要跳到院中,得到空气,日光,与自由。自由与快乐是他们理应享有的;可是困难与挣扎都无情的加到身上来;青春与秋景分占着他们的心灵,他们茫然。2

快到晌午了。他们又被传去。这样的来回摆弄,更激增了他们的愤怒与坚决。同时他们又急愿完结了这一幕酸苦无聊的喜剧,愿无拘无束的去享受那阳光与自由。青春的活跃与横来的压迫,使他们在忧郁中仍不放弃希望,在义愤里几乎可耻的想到妥协。

不,不能,决不能妥协!他们必须一拳打在阴城的脸上,使阴城至少也得承认他们的力量与热烈。即使阴城丝毫不动,一味的顽强,到底他们应当表现自己,表现出民族的青春与血性。

他们决定到堂上去争辩,去呼号;叫“大老爷求饶”与“容情”是过去的事了;他们绝对不能再用历史上的耻辱去求苟全,去污蔑了新国民的人格。

直爽的扁脸的易风,象篮球队队长向队员们发着紧急命令似的:“叫树人领头去说,别乱抢话!”

厉树人谦卑的,又好象是无所谓的,笑了一下。自负的金山不肯轻易放弃了发言权:“谁有话谁说!”圆眼睛马上向巡警们扫射,好似向他们挑战。

曲时人似乎没有听见什么。他非常的困倦。可是仍自昂着圆头,用尽力量维持着尊严与勇敢,顾不得听别人的话。平牧乾是唯一的低着头的,看着自己的走路不方便的脚,眼角撩着男人们的旁影;忘了自己是男的,还是女的;忘了自己有家,还是没家;茫然的酸辛与爱国的热烈把两点泪挤在眼角,不敢流落。3

到了一间屋里,不象是公堂:桌子上铺着块台布,用茶碗底的黄圈与墨汁的点块组成了自由图案;桌旁有几把稀松活软的艺术铁椅,铁柜上的锈厚薄相间,颇似一些花纹。墙上挂着以写“老天成”与“聚义老号”出名的那位书家所写的对联,因裱得匆促一些,象裤管似的卷卷着。

没有什么客气,他们五个都坐下了;艺术铁椅发出一些奇怪复杂的响声。坐好,他们的眼不约而同的都看着那副对联;那些字的肥厚俗鄙,使他们想起那位肥矮多油的长官。“都站起来!”由一条被油腻糊满的喉中,仿佛还夹着几块碎肥肉丁儿,粘糊糊的,疙瘩噜嗦的,象一口痰似的,喷了出来。

随着这句话,那个肥矮长官已立在门口,正对着那副对联。喘了一阵,他喉中又冒出些话来:“谁叫你们坐下的?太不知好歹了,太不知好歹了!”语声里含着一些哀怨与用油浸透过的怒气,怒而不暴。

他们都没动,大家的眼由对联移到胖子,由胖子移到对联,仿佛是比较哪个更肥,更俗鄙。对于这两项俗鄙的东西,他们都不愿说什么,只是感到厌恶,厌恶之中略带着一点点好玩的意味。

胖子看他们依然坐在那里,把脸慢慢涨红,冒出更多的油来。可是,他没有任何的动作。为保持身份,他本该指挥手下人去强迫他们立起来;为省得着急发喘,他顶好一动也不动;脸红便是这个矛盾的结果。把胖手放在脸上,卷弄着小油泥橛儿,他也欣赏起来那副对联。

又待了一会儿,窗外围满了巡警。胖子更着急了,他知道局长们马上就会过末,而这五个不知好歹的东西还纹丝不动的坐着。他想往前来,强迫他们起立,可是脚指头只在宽大的皮鞋内动了动,并没迈步;他真着急,也真懒。学生们坐得更随便了些。看见窗外的武装警士,那么多,那么威武,他们不由得想到些浅簿而近情理的话:“跟日本人讲讲横好不好,欺侮几个学生算哪道威风呢?”无聊的示威只足招来轻蔑,他们故意的做出捣乱的姿态来,以青年的轻狂对付老年的昏庸无理。

窗外许多双皮鞋的后跟一齐碰了碰,很齐很响。胖子急忙闪在一旁,短臂用力下垂——象两根木棍夹着一个大油篓。发困的眼也居然露出一些光泽;不知往哪里看才好,眼珠向左右偷偷的活动,象讨人怜爱的母狗似的。

两位局长来到门前。警局局长是个矮子,制服皮鞋都很讲究,脸上挂着烟灰。教育局局长是个高个子,一身顶不起眼的公务员制服,布鞋,脸上老是笑着,笑得没有因由,没有间断,非常的俗气。

两位局长在门口谦让了好大半天。警局局长脸上的烟色越来越灰暗,表示出为尽地主之谊,不能不让朋友先走;可是也表示出一些勉强,心里老大不高兴,还不能不显出规矩知礼。论实力,论收入,三个教育局局长也抵不住他一个。阶级尽管相同,可是身份的高低还到底在“缺”的肥瘦冷热上去分。他当然看不起教育局局长。再说,学生们闹事,本该教育局出头,但是每一回都须警局去镇压,受累,而且费力不讨好,等到学生已都拿来,教育局局长才露面,三说五说的把他们带了走;又省事,又买好;事完之后,至多也不过请警局的重要人员吃顿馆子。为这个,他对教育局局长——不管是多么好的人——总觉得轻微可厌。假若没有这个可厌的家伙,好吧,你们闹吧,该囚的囚,该揍的揍,该杀的杀;再闹?也得敢!不幸,政府里非有这么个家伙不可,于是事情就永远不能顺手,而学生是偷空就闹腾。看,看这个满面陪笑的东西!没办法!

教育局局长早晓得这个,所以老是笑着。自己的差事当然是赶不上警局了,可是地位与身份总是同等的;得罪警局是蠢笨的事,向他求情或道歉也大可不必。多笑一笑总显着客气,而客气与自馁并不是一件事;反之,客气倒略与虚情假意相近;虽然虑伪是个不甚好听的字,可是与手段能打到一气。

彼此谦让了好久,警局局长的灰脸的表情已带出点超过于勉强,教育局局长才无可如何的笑得更空洞了些,承认了客位的优越,巧妙的抢了警局局长一肩,只是一肩。

谁也没注意到五个学生,他俩又开始让座位。警局局长早看见学生们还安然的坐着呢,可是学生是教育局局长的属下,他不便于发气而给朋友以难堪。教育局局长也早看出学生们不肯起立致敬,设若登时发作,而不幸碰了钉子,便更使朋友看不起自己,证实了自己的差事确是没有多大的威严,彼此谦让,有说有笑,眼睛都不向学生那边转动;坐下以后,觉得很自然的大家都在那里,一点也不别扭。

仿佛是为增加这点自然劲儿,教育局局长笑着请警局局长训话。警局局长当然不肯。教育局局长当然再敦促;当然又得到更多的谦拒。实在没了办法,教育局局长只好恭敬不如从命的立了起来,笑得微微发僵,而面上的筋肉力求开展。眼睛望着那副对联,他先活泼灵动的扯了扯制服的下沿,细条的身子向直里挺了挺,象预备作深呼吸运动。而后把肩松下来,右手放在桌布上,手指轻轻敲了敲。4

教育局局长先捧了警局局长一大场,每句里都有与“十二分”或“竭诚的”同样或更好听的字眼;把这一类的词儿都用净,他才不得已的作一小结尾。

说到了学生,他十二分的可惜他们把极可宝贵的光阴,用到慰劳伤兵上去,而没能专心去读书;倒仿佛他一点也不晓得平津已经陷落。自然他也十二分的同情于他们,因为他们都正在血气方刚,在行动上难免有失检点。他十二分的惭愧未能在事前知道,设法避免冲突;这自然不完全是他的疏忽与错误,因为他们并不是阴城的学生,因此,他十二分诚恳的希望他们承认,学生与警士之间必是因了误会而起了小小一点争执;更非常诚恳的请求警局局长原谅他们。假若可能,他十二分的,啊,希望局长在他们悔过道歉的条件下,释放了他们;不必对他们太认真了;他们究竟是外乡人,不能完全明晓阴城的一切,啊,啊,一切,完了。

厉树人们本预备去到公堂上争辩,谴责,甚至于不惜叫骂。这种公堂虽然是无理可讲的地方,可是多少要有些威严;他们愿意以硬碰硬,好汉是不怕到刑场上去的,即使死得冤枉。他们没想到,没预备,来听训话,特别是这样的训话。

他们根本不想听笑话,他们没心思去笑一笑,而局长的训话恰好是最没意思的笑话与扯淡;所以他一张口,他们便叫耳朵停止了作用。这种软得象糖稀的话引不起他们的驳辩,激不起他们的怒气,何必去听呢;听了不过使他们觉得恶心,脏了他们的耳朵。他们看了对联,端详警局局长的脸,手指在台布上乱画;把无可发泄的怒气按在心中,而以轻蔑消极的抵抗俗鄙无耻。

训话完了,他们没有任何表示。他们想出去散逛散逛;一个局长脸上的烟灰,与一个局长脸上的贱笑,叫他们难以再坐下去。他们决不想说什么,只求快快的能出去。他们要打,都不愿把拳头打在教育局局长的脸上,那张脸上挂着官场中所有的卑污,与二三十年来所积聚的唾骂。悔过咧,道歉咧,他们全没听见。

教育局局长请警局局长训话。警局局长决定不肯。他知道自己没有那么多“十二分”与“热烈的”,何必当着大家献丑。他也知道把学生们押起来或揍一顿是更有效的办法,用不着耍嘴皮子。

教育局局长还笑着,可是笑得不大顺劲了。眼前是个僵局。他得另想主意,至少也别叫场面上老这么空寂着。没立起来,仿佛是顺口答音的,他自己又说了话:“诸位都来自远地,与我并没有丝毫的关系,我纯粹是为帮助。而且我之所以来,也是受各地流亡学生的请托;我是阴城的教育长官,根本,啊,管不着,啊,不该参与诸位的事。我十二分的相信诸位都是很明白,很清楚,很有前途的,青年;我与这位局长是老朋友,极要好的朋友,我们都极希望诸位本着读书救国的精神,不使自己吃亏,也不叫我们为难。诸位是流亡的学生,我们所以才这样的优待诸位;不过,假若阴城有朝一日也失陷了,阴城的学生自然也得流亡,这并不算怎么了不起的事,流亡不能算作一种资格,是不是?我十二分诚恳的希望诸位能明白我们的困难与我们爱护诸位的热诚,极早的,以诚相见的,结束了这桩不幸的事件!”

说完,他几乎是含着泪的笑着,希望学生们受了感动而设法下台;他们肯下台,他才能免得当场丢脸。学生们依旧不声不响。

警局局长沉不住气了。他真愿惩治惩治这群小东西们,可是政府的气概已被这位会说“十二分”的家伙泄尽,再施威还有什么意思呢。算了吧,教他们滚他们的吧,反正日本人来到,这群东西们也是刀下之鬼;一个局长,和这群不知死的鬼们怄什么闲气呢?他向教育局长嘀咕了几句,教育局长眼中媚里媚气的,连连点头,仿佛他十二分的能欣赏,接受,别人的建议。

两位局长退席。

学生们又被押送到小屋里去。

到差不多快五点钟了,那位肥矮的长官带着四个警士,把他们领到大门。谁也没说什么,就那么不清不明的完结了这一案。5

出了警局的大门,他们不由的感到些快活。看着街上的车马,天上的斜阳,他们的脸上天真的现出些笑容。可是,走了没有几步,那点笑容就被心中的一大团苦恼与困难给吸并了去,象一大块黑云卷灭了一片飘浮的明霞。

他们上哪里去呢?家,回不去。学校,已变成敌人的兵营。钱,没有。铺盖,在当铺里。除了身上薄薄的一两件衣服,只剩下一颗热心与一服热气;而这点心气又不幸的落在了阴城,象一滴开水落在了冰山雪海上。最后,他们心中画起了一个极可怕极大的问号:国家到底有没有希望呢?这个疑问使他们顾不得再想警局的那一幕。吃亏也好,受苦也好,只要国家有希望,个人那点点委屈根本不算一回事。国家与个人,在这时候,是那么密切的联系在一处;他们的流亡,因为国土失陷;他们的将来的一切,要看国家能否复兴。自己是一棵小草,国家是土地。土地已失了那么多,而阴城,以对待他们的态度来推论,也难久守。他们的泪没法不在眼中流转了;欺侮他们的事小,失去国土的事大;阴城由可恨可恶,一变而为最可爱可贵的了。可是爱莫能助,阴城拒绝着一切;而他们无衣无食无去处。一座活着的死城!他们怎办呢?往哪里走呢?走又有什么用呢?

他们呆立在路旁,极勇敢的落着胜败兴亡之间的热泪。

第四

1

他们回到流亡学生的住所——一座破庙里。由教育局局长的话里,他们知道大家曾经营救他们;或者大家还去慰问过他们,而被巡警们挡了回去,他们猜想。想到了这个,他们三步当作一步走的,急快回到庙中,好把热泪,委屈,和一切要说的话,都尽情的向大家倾倒出来,仿佛大家都是他们的亲手足似的。他们没有钱,没有铺盖,可是准知道一见着大家就都不成问题,大家有主意,有同情,至少会给他们一些吃食,和找一些干草给他们垫在身底下。一块锅饼,一碗水,一束干草,只须与大家在一处,便是天堂;青年与青年间的同情会把苦难变作欢笑与甜美。

高高兴兴的,他们进了那座破庙,仿佛是往金碧辉煌的宫殿里走呢;破墙头上的秋草,在夕照下,发着些金光,使他们感到痛快爽朗。

院里,破殿里,不见一个人,莫非大家都搬走了么?搬到个更好的地方去了么?

更好的地方?有什么地方能比这座破庙更好呢?不知是怎的,他们这样的喜爱这破庙;假如大家真是搬到个更好的住所去,那只足以使他们五个人失望。他们几乎是狂暴的,倔强的,到各处去搜索。他们决不相信,大家会这样抛弃了他们,至少他们也必须找到一两个人。他们用意志强迫着自己这么相信。这么搜索;必须见到一两个熟识的脸,把这两天心中所积储的话先象暴雨似的倾泻出来,不管别的,不管别的!

把破庙的每一角落都找到了,找不着一个人。他们默默的,极慢的,往外走。谁也不敢出声,连咳嗽都不敢,倒好象这是座极高的雪山,一个嚏喷就会崩裂毁灭!在门口,他们遇见了看守破庙的老人。“他们?”老人想了好一会儿,似乎是想着相隔很久的一件事:“呕,他们哪?今天晌午都上了火车;听说是上南京,还是汉口,记不清了!”

拨给流亡学生的车,他们知道,一星期只有一次,而且这一次还不完全可靠。大家不肯放过这次车去,是当然的,谁愿久停在阴城呢。他们知道这个,当然也就不怨恨大家的急忙南下。他们对大家没有什么不可谅解的,可是他们自己怎么办呢?没办法!因自己没有办法,便不由的把对别人的原谅勾销,他们觉得世间并没有同情,没有义气,他们是流亡到一座荒岛上,连共患难的朋友们也弃舍了他们。他们坐在了庙门外的破石阶上。2

太阳快落下去,一群群的归鸦扯着悲长的啼唤;缓缓的,左顾右盼的,侦找可以安栖的大树。他们五个还不如这些乌鸦。住在庙中大概可以没有问题,可是“住”并不是只有一块地方的意思。乌鸦是可羡慕的,它们自己带着羽毛;他们不能就那么卧在地上,连张可以垫在身下的报纸也没有。“咱们得先给牧乾想主意!”扁脸的易风向厉树人说,眼睛故意的躲着平牧乾。“她不应当跟着咱们受这个罪!”厉树人点了点头。他同意这个说法,可是想不出办法来。

平牧乾,正象易风所顾虑到的,想抗议:她“怎么”不可以受这个呢?不错,假若有个女同学在一处,她当然能够更自由更方便一些。可是事实既不这样,为什么她就不可以硬挺下去呢?有什么理由不应当硬挺下去呢?她想到了这些,她有往下硬挺的决心,但是饥饿疲乏已使她讲不出话来。不便说什么,她心中反觉得安静了一些,象个有决心,不多说话的硬女儿。“你们在这里,别动!”曲时人说着,立了起来。“我去碰碰看,我在这里有个朋友,看他能帮忙不能;你们千万别动!”他的胖脸上似乎已瘦了一圈,可是还撑着劲儿把眼睁得很大。

走出几步去,他又回头嘱咐了句:“可是千万别动!”

曲时人好象把阳光都带了走,破庙门上红了会儿,空中已慢慢起了一些停匀的黑影,掩去余霞的明彩。麻雀们开始在门楼上低声的啾啾,象已懒得再多谈的样子。“看样子,我们没法再往下住。”金山仿佛专为抵抗那渐渐深厚了的黑影似的,扬着头向空中说:“再有车,咱们就得走。”“上哪里去呢?”易风摇了摇头,语声很低。“走也好,不走也好,”厉树人立起来,两臂来回抡动着。“在国运不强的时候,个人能决定什么呢?”“反正我不预备再去读书,”金山也立了起来。“我也不能再拿书本!”易风想了一会儿,“哼,我真愿意扛起枪来,在黑夜里,顶黑的夜里,去打一仗,子弹打出去的时候,发着红光,象画上画的那样!我的脾气爽快,最好是去当兵!”仿佛是觉得把自己说得太多了,猛咕叮的他转了弯:“牧乾你呢?”“我?”她愣了一会儿,好象是没有听明白。“我不知道我会做什么,和应当做什么。我只觉得我有点用,我也觉得四面八方都等着我去做事——”“阴城反正没等着你!”金山的自负和聪明往往逼迫着自己给人以难堪。“你怎么知道?”厉树人把话接了过去。“你不能拿今天的事断定明天。假如你相信阴城无望,那就是你不相信中国会复兴起来!”

易风没等金山开口,“饿着肚子先别拌嘴!”“这怎会是拌嘴?”金山反倒把枪口对准了好心的易风。“我不过是那么一说,谁又真相信——”他把话咽了回去,因为下半句有点自打嘴巴。

大家又都没的说了,天已黑起来,破庙里外都非常的安静。立着的又坐下。仿佛这样便可以使曲时人早些回来,可是许久许久连个人影也没有。心里越急,天上的星越密,密得几乎使人害怕:漆黑的天上,满满的都是细碎闪动的眼睛。“这小子大概不会回来了!”易风对自己念叨着,并没希望别人答话。待了一会儿:“他也许迷了路!”还听不到应声,他决定把话都说给自己听:“朋友不在家,可能!在家而不愿帮忙?或者他独自留在那里,把——”“少咕唧点行不行?”金山没有好气的说。“我心里直闹得慌!”

易风不再念叨,把头低下去,闭上了眼,想忍一个盹儿。

庙前的巷里过去几辆小车,前后两个卖烧鸡的,人声与吆唤是那么清楚,可是他们面前始终没有人过来,仿佛前巷里是另一个世界,绝对与他们没有关系。风渐渐凉起来。风越凉,星越亮,他们心中越发辣。易风的头上见了一些凉汗。他又想说话,可是只咳嗽了一两小声,心里说不出来的难过。平牧乾也撑不住了:“他怎么还不来呢?”

她这一句,其实是与易风的话完全一样,可是由她口中说出,大家立刻都心软起来,一齐把关切与盼望全表现在言语中;话很多,都不很扼要,可是彼此间增高了同情,象兄弟姊妹那样互相安慰,而且把抱怨曲时人改为悬念与不放心。

大家正在这么嘁嘁喳喳的乱说,曲时人突然走到他们面前,使他们惊喜,一齐发问,并且儿气的拉住他的手与臂。3

到了洗宅,已差不多是九点钟了。

洗桂秋——曲时人的朋友——的脸俊美得使人害怕,象电影中以风流漂亮驰名的软性男明星那样可怕。明亮的眼,雪白的牙,光泽香润的头发。使人惊异的细嫩白皙的皮肤,加上最讲究的西装,再加上最高傲的浅笑,与最冷隽的话语——句子短,音声甜脆;他自头至脚无一处不显出目空一切,超众出群的神气与配合这神气的修饰。

屋中的摆设布置,都非常的雅洁得体,好象每一件小东西都在感谢它的主人的恩惠而竭诚的为主人服务与捧场。那浅灰地翠竹花样的地毯,象用那些细润绵软的毛儿捧着他的脚,叫他每个脚指都落得舒服合适;别的物件也都这样从主人得到光荣,然后竭尽才力的散映出效忠的光辉。

曲时人的胖脚首先把地毯上的绿竹叶盖上了两个大脚印,洗桂秋的眉微微的一皱。他——曲时人——没看见这个皱眉,仍然热烈的,真诚的,唠里唠叨的给大家介绍:“厉树人,学哲学的,好朋友;平牧乾,艺术家;金山,才子,什么也不学,什么也都会;易风,英文学系二年级,直爽可爱!洗桂秋,我的好朋友,思想最激烈不过!”“哪里?坐,坐!”洗桂秋手中松松夹着的烟卷轻巧的向沙发上点动。

大家的手,脚,与心,几乎完全没有地方放。脸上的泥,鞋上的土,衣服上的血迹与泥污,本来就足以使一个青年自惭形秽;而这些又是放在这么明洁的环境中,他们觉得那沙发上是有些刺。特别使他们难过的是洗桂秋,他们的装满了忧郁悲愤的心里,万没想到在这个破乱的国家里还能有这样的人存在。由自惭渐渐的变为厌恶对面的那个明星型的青年,他们愿意立刻回到破庙去——那里最宜于他们,正象这里最宜于这个明星少年。平牧乾极慢而坚决的把脚藏起去。金山却故意的把两只满是脏土的鞋伸出来。洗桂秋的眼角撩到了这只鞋,可是轻快的转向平牧乾去:“妹妹就来陪平小姐。”他的头微微一点,腮上可有可无的现出一点点笑意,而后把香烟放在唇边,扬起头想着一点什么。“我们——刚才不是告诉你了?——还没吃饭!”曲时人绝对的不管什么是应有的客气,或者几乎是故意的假充乡下佬,假如他也会假充的话。“就来,就来!”洗桂秋向大家说,表示出鹤立鸡群的气概。然后横过腕子来,肘平,头微偏,用看不看并没多大关系的眼神找到手表。“还早,刚九点。我一向是十点左右吃夜饭的。”

仆人进来献茶。“先吃杯茶,饭后有咖啡。”然后,洗桂秋的眼仍看着大家,而语声低重了些,表示出是向仆人发令:“去请妹妹!”

仆人象个懂得规矩的大猫似的,轻巧的走了出去。4

洗桂枝没有她哥哥的俊美。脸上分明是费尽了工夫修饰的,可是并没有多少美的效果。眉画得极细极弯,头发烫得非常的复杂,蓝眼圈,红嘴唇;可是眼睛没神,鼻子小而不很秀气;使人觉得那一番修饰有些多此一举,而那又恰好是她自己的事,不便多口。或者他自己也略微知道点这个情形,所以把衣服裁缝得极讲究,还随时的做出许多灵动的身段,要用风度补救姿色上的缺陷;假若这还无济于事,她最后的一招是用娇贵傲慢去反抗着一切。

一进屋门,她便奔了平牧乾去,用极娇婉的声音,和最柔媚的姿态,坐在牧乾一旁,向她亲近。说了些话,看过了自己的细白手指,又拉好了膝上的衣褶,她才向大家淡淡的一点头,似乎是不屑与他们这群脏小子过话。她的哥哥也就没张罗给她与大家介绍,仿佛大家必会理解她是他的妹子,而大家是谁便无须叫她劳神了。

坐了一会儿,她把牧乾拉走,去梳洗梳洗。

她们出去,大家想不出有什么话可讲。曲时人既是介绍人,本想说几句,省得发僵,可是连乏带饿,他止不住的打哈欠,落着很大的泪珠。大家,象受了传染似的,也都跟着张开了口。他们恨不能立刻歪在沙发上,睡去;饭吃不吃已似乎没多大关系了。可是他们必须勉强挣扎着,因为酸困的眼前,还有那么一位俊美的明星。他们几乎忘了他是谁,但又必须承认他有一种威力与优越,不能在他的面前太随便了。这种勉强的挣扎,使他们感到非常的苦痛,好象是受着一种非刑。

好容易,她们回来了。平牧乾的脸上也擦了粉,发上抹了油。洗桂枝懒懒的对桂秋一笑,似乎是说:“看我多么有本事,连个逃难的女子也能被我打扮得怪水灵的!”牧乾的确是很好看,桂秋对她更客气了许多,就是厉树人们也好象忽然看见了一个新女友,把困意消失了一些。同时,他们又想要责难她,不该任着桂枝摆弄。看看俊美的牧乾,他们几乎要害怕起来,生怕她不再与他们同行,虽然她若不去吃苦受罪,也并不是不可原谅的事。5

饭后,大家的精神壮起来好多;虽然还很困乏,可是可以勉强支持一会儿了。饭食很好;惟其因为很好,所以倒引不起大家的感谢。他们根本看不上洗家兄妹这种生活,他们的心完全没在饮食起居上,他们是流亡的学生;亡国的滋味不是一顿好菜饭所能改变的。

假若洗家兄妹真要得到感谢,那只有一个办法——允许他们快快去睡觉。可是,桂秋早已决定好要和他们谈一谈,叫他们知道他是何等的高明与激烈。吃了他的饭,就必须听听他的议论,这是一种责任。他们困?他有煮得很浓很香的咖啡,给他们提神。

喝过咖啡,他们的眼都离离光光的睁着,身上酸软,可是心里离心离肝来了一股飘摇不定的精神。连洗桂枝没有精神的眼也放出一些兴奋的光儿来。洗桂秋点上了长大香贵的雪茄,喷了一口烟,向大家抿嘴一笑:“时人,请告诉我,你们几位都站在什么立场上去救国呢?”他把“救国”两个字说得特别的不受听。

曲时人一时答不出话来。扁脸的,心直口快的易风开了口:“以我自己说,我没有什么高明的见解。立场?我看把我所有的力量拿出来,直接的或间接的去杀几个敌人,便是我的立场。一个兵,只能流出他所有的那些血;但是每个兵若都能为国流尽他的血,便是肉作的长城。别的,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桂秋看着雪茄烟的头儿,嘴角渐渐向上兜。等易风说完,他假笑了一下:“假如咱们也都象兵们那么简单,咱们的血也不过是白流在地上,对谁也没有好处!”“你说应当怎办呢?”易风赶着问。“我们必须有我们的政治的立场与信仰。”桂秋的脸上一点笑容也没有了,语气非常的坚决。“假若在最前进的理论与信念里,流尽我们的血,我们的血便没有白流;反之,我们只是自杀。在最前进的思想里,救国等名词是凡庸,为国舍身是偏狭。最有意义的流血,也许无益于国家;国家灭亡,也许正是真正和平的实现。”“假若明天敌人来到这里,”金山的圆眼放着攻击的光儿,“你怎么办呢?”

桂秋又笑了,可是轻蔑的:“崇高的理想和琐屑的现实中间,有个很大的距离;我不愿为自己顾虑什么。”“你也不为被杀戮奸劫的同胞们顾虑什么?”金山的眼光好象要钉入桂秋的肉里去。

桂秋冷笑起来:“老实不客气的讲,我实在不愿听同胞这一名词,同志似乎较好一些。假如同胞们被日本人杀掉,而同志可以乘机会发挥战斗力量,那也无所不可!”“你们说点别的好不好?”桂枝皱着眉,纵着肩,极娇弱婉转的说:“说点,比如,戏剧与电影。噢,牧乾,明天咱们去看电影好不好?”

牧乾笑了笑,没说什么。“这倒是个困难,”桂秋用雪茄指着他的妹妹,“日本要是真到了这里,咱们可就没有电影看了!”“你老是这样吓唬人!”桂枝极敏捷的立了起来,噘起来鲜红的嘴唇。“我已经愁了好几天!万一日本来到,咱们得逃走,咱们的东西怎么带走呢?”“有钱,哪里也有东西,我的小姐!”桂秋真的笑了,似乎他很爱他的妹妹。然后,他急忙的板起脸来,向大家说:“仇恨是军人与军人之间的,谅解是人与人之间的;把国家观念放在一边,用不着流血呢,心中就非常的静朗;必须流血呢,效用就更大,至少大于为国报效。”“你看,我们几个都应当——”曲时人老老实实的问。“应当把热心放在冰箱里去冷一冷!”桂秋因为得意,把烟灰落在了地毯上一堆,想低头去吹一吹,又不屑于,心中颇为混乱。“成个冷血动物?!”金山楔进去一句,也很得意。“热血的小国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