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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23 17:40: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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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西戎

出版社:北岳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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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戎小说散文集

西戎小说散文集试读:

出版说明

山药蛋派是五四新文学运动以来、延安文艺座谈会讲话之后产生的代表马克思主义文艺中国化、社会主义文学新方向的极其重要的中国新文学流派,为中国新文化建设起到了中流砥柱的作用,至今仍有深厚而远大的文学意义和现实意义。习近平总书记在文艺工作座谈会讲话中指出,推动文艺繁荣发展,必须努力创作出更多传播当代中国价值观念,体现中华文化精神,反映中国人审美追求,思想性、艺术性、观赏性有机统一的优秀作品。为此,由山西省委宣传部策划、组织,山西省作家协会、北岳文艺出版社编选出版的《山药蛋派经典文库》,相信对传承民族精神、弘扬优秀文化有重要意义,对繁荣文艺创作、提升山西形象有重要价值。向文学经典致敬、为文化强省立证,力求将其打造为彰显山西文化形象的一张顶级名片,是此套文库的终极目标。

此次出版的《山药蛋派经典文库》,收录了赵树理、马烽、西戎、李束为、孙谦、胡正六人的经典作品,分集出版,共计十二册,分别为:《三里湾李有才板话》《吕梁英雄传》《汾水长流》《赵树理小说散文集》《马烽小说散文集》《西戎小说散文集》《李束为小说散文集》《孙谦小说散文集》《胡正小说散文集》《赵树理戏剧集》《山药蛋派作家电影剧作精选集(一)》《山药蛋派作家电影剧作精选集(二)》。

在编辑体例上,《山药蛋派经典文库》全部配有与作者相关的生活及工作图片,除两本影视剧作精选集外,其余十本均有作家小传、作家印象记、作家著译系年、作家作品研究代表篇目辑录等资料,便于读者对这些作家有更加全面的了解。

在编辑过程中,我们参考了其他出版社相关作品的原始版本,对作品中出现的语病和标点进行了订正;遵循《第一批异形词整理表》(GF1001-2001),对文中的词语进行了统一校对;并查阅了《现代汉语词典》《汉语方言大词典》《山西省方言志丛书》等书籍,力求保持作品的原汁原味。

由于这些经典作品去时已远,难免存留彼时历史的痕迹。为了保持作品的历史原貌,除对一些错别字做了更正,对“的、地、得”“做、作”和“哪、那”等按照现行规范做了修改,其余均尊重原文,未作更改。

虽然我们的编辑工作认真而努力,但难免有疏漏之处,敬请广大读者批评指正!北岳文艺出版社二〇一五年八月

山药蛋派对中国新文学的意义

杜学文

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中国再一次处于关键性转折时期。在其初期,抗日战争正呈胶着状态,中国的未来似乎还不明朗。而在其最后一年,一个崭新的共和国建立,拉开了中国快速实现工业化、现代化的帷幕。毫无疑问,抗日战争是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重要部分,其过程及最后中国人民的胜利,是中国对世界的重大贡献。虽然就中国而言,这是一场民族战争,但同时我们也可以这样认为,抗日战争是日本作为先发国家,在建立基本的工业体系后对后发国家的战争。不过,这次战争不同于几乎是半个世纪前的甲午战争,它以日本的失败而告终。其后果是,迟滞了日本的现代化进程,并激发了中华民族的自信心,强化了中国从农业文明的巅峰跌落后,追赶先发国家的凝聚力。在中国被迫走上救亡图强现代化道路的同时,面临着另一个至为艰巨的使命,就是文化的重建。其核心问题是难以抵御现代文明冲击的农耕文明,如何改造自己,使之适应现代化的历史要求。虽然这一任务直到今天仍然没有完成,但不可否认的是,中国历代的有识之士进行了艰苦卓绝的努力。从文学的角度来看,山西作家,特别是被称为山药蛋派的作家所做的贡献至为突出。一是山西作家由于自身的经历,对中国农民的生活、情感十分熟悉,并在自己的作品中做出了十分生动、典型的表现。二是山西作家具有强烈的历史使命感,能够敏锐地感受到时代所发生的变化,以及这种变化对社会生活、个人命运的影响、改变。三是山西作家的创作激发了人们对未来生活的向往与追求,表现了在现代化的道路上,人个体所蕴含的主动性与创造力,以及在正确价值观引导下民族的凝聚力。四是山西出现了一个具有基本相同的审美风范的创作群体,并对中国文学的发展产生了重大影响。

审视那时以来的山西文学,一个不能回避的问题就是山药蛋派作家的创作。这一创作流派出现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延续了半个世纪左右,并影响了整个中国的文学。直到今天,其创作精神、表现方法、美学风格仍然具有极强的生命力。虽然我们已经难以说今天的作家中谁属于山药蛋派,但一个无可否认的事实是,在文学日益多样化的态势中,山药蛋派的生命力、影响力依然强大。这一流派,以赵树理为代表,以马烽、西戎、李束为、孙谦、胡正为主将,以众多的在不同时期出现在文坛的数代作家为基本阵容。其构成,除山西地区的作家外,周边地区也有许多人自认为属于这一流派。可以说数量庞大,延续持久。从时间的角度看,这一流派作家的创作横跨抗日战争、解放战争,以及新中国成立后的前三十年及改革开放后的大部分时间。即使是今天,虽然我们已经不再把哪一个人归为山药蛋派,但仍然有很多人秉承其创作追求与表现风格。这一流派作家的创作在体裁上也表现出突出的丰富性。除最具影响力的短篇小说外,他们还有大量的中长篇小说、散文、报告文学等作品。更需要指出的是他们在戏剧与电影领域同样具有重要的贡献。比如赵树理就说自己是生于《万象楼》,死于《十里店》。他对中国传统戏曲的熟悉、热爱,以及执着的创作超过了同时代的大多数作家。这一流派对新中国电影的发展进步也做出了重大贡献。不仅具有开创之功,而且许多作品成为中国电影的标志性成果。如《我们村里的年轻人》《扑不灭的火焰》《新来的县委书记》《咱们的退伍兵》等等。虽然这一流派的作家并不从事理论研究,但在他们不多的讨论创作思想的文章中,建构了自己的美学理论,并产生了重要影响,一度时期甚至成为我们创作的重要准则。从中国文学史的角度来看,这一流派是一个典型的文学流派,具有关于文学流派的全部要素。它有自己的创作理论,有基本一致的创作风格与美学追求,有自己的代表性作家。特别突出的是有相对稳定并绵延数代的创作群体及大量地产生了有重大影响的作品。这个流派是中国文学史上团结了最大量作家的流派,是延续时间最长或者至少可以说是之一的流派,是涉及体裁最为广泛的流派。更重要的是,这个流派对中国新文学,以及中国新文化的建设做出了关键性的贡献。

正因为此,山药蛋派成为中国新文学发展历程中的重要现象。不仅仅是前面所提的作家,以及与他们大致同时开始创作的作家中有很多人遵循其创作理念,并被归为山药蛋派,而且在新中国成立后的数十年中,仍然有数代作家基本表现出相同的创作风格。同时,山药蛋派也是一直以来文学界非常关注的研究对象。人们从不同的角度、侧面对中国现当代文学中的这一现象进行讨论,并延伸出许多更加重要的理论话题。这些话题从多个方面就其对中国新文学的影响、贡献进行了分析,都具有非常积极的意义。我以为,至少有这样几个方面是十分突出的。

首先,山药蛋派开创了中国新文学的新样式,并在相当长的时期内成为中国现当代文学的重要模式。中国文学一直具有关注社会、人生的优良传统。中国新文学不仅继承了这一传统,而且在表现社会、人生的努力中把普通劳动者作为主要描写对象。这是中国文学的进步。但是,这些描写往往存在与描写对象疏离的倾向。不论从语言表达、细节描写、情感状态等诸多方面,都与这些引车卖浆者有这样那样的距离。山药蛋派作家的出现改变了这种状态。他们不仅对普通劳动者,特别是北方农民的生活非常熟悉,而且也改变了那种“疏离”的状态,是真正从农民的视角来写农民的。这使文学与其表现的最普通的民众之生活、情感、愿望统一起来。这些作品是真正源于生活,而又高于生活的,是表达普通劳动者精神追求与人生愿望的。从而我们也可以说,是最生动典型地体现了写人民大众、为人民大众的。由于这批作家出现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初期,从时间上看,正生动典型地体现了中国新的历史时期对文学的期待,因此也成为中国新文学的样板、方向,成为在相当长的时期内文学创作的重要模式。

其次,山药蛋派极为生动地描写了中国传统社会的生活方式、社会结构、价值体系,以及人们的情感状态。这种描写不仅具有文学意义,而且具有极为典型的社会文化学意义。从他们的作品当中,我们可以穿透漫长历史,了解中国社会,特别是中国农村在农耕文明时代最基本的存在样式。包括其间的人们是如何劳动生产的,其婚姻、家庭、伦理关系是怎样构成的,人们遵循什么样的价值观,并在这样的价值体系影响下选择自己的生活等等。所以,我们也可以说,山药蛋派为我们勾画出一幅农耕文明的“清明上河图”。这种生活状态虽然随着工业化的推进发生了变化。但是,其变化是一种渐进的过程,而不是突发式的、断裂式的骤变。以至于今天,我们仍然可以在这些作品中看到农耕文明形态在新的历史时期的顽强存在。

所以,最重要的,是山药蛋派为我们描写了中国农村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变化。这种变化不仅体现在物质生活之中,更主要的是表现在精神生活之中;不仅体现在外在的社会结构上,更主要的是表现在内在的人格价值中。这种极为深刻的转变有一个非常重要、关键的时代背景,即中国在经过一百多年的艰难探索之后,由于新生政权的出现,真正迈开了工业化、现代化的步伐,不仅对中国产生了划时代的影响,对人类发展进步也具有极为重要的意义。在他们的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中国人民是如何在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出于民族大义组织了起来,并为自己的尊严、幸福进行顽强的奋斗。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他们更多地描写了新生政权之下农民的生活。多少年来一家一户分散的社会细胞在共同的目标下被组织起来。社会结构、生产方式,以及由此而来的伦理关系、价值观等都发生了改变。农民不论从政治、经济、伦理等诸多方面都不再依附于地主、家长、宗法关系,其独立性得到确立,创造力得到解放,人的自觉意识被唤醒。这种改变是中国社会最深刻的改变,是中国从农业文明向工业文明迈进的必然过程。觉醒了的劳动者不再是别人的附庸,而是自己的主人。他们热爱新生活,并且为新生活的到来努力奋斗。在他们身上,虽然仍然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局限,但是,社会的主流是进步的,是美好的,是能够使个人的创造力得到发挥,并实现其价值的。

山药蛋派作家对中国新文学,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中国新文化的另一个极为重要的贡献是对现代汉语的完善及大众化。新文化运动的一个重要成果是白话文成为中国的书写文字。这一变革对中国来说意义重大。文言文具有表意凝练、内涵丰富、书写简洁等优势,有着强大的生命力。但由于其解读的模糊性,不能适应工业化的要求,也难以被更多的普通民众接受。白话文的出现适应了时代发展的要求。经过包括鲁迅、胡适、钱玄同等早期学人的努力,白话文终于完成了由口头语言向书面语言的转换,但其完善需要一个过程。这主要是借鉴外来语言使汉语欧化的倾向,以及脱胎于古代汉语而存留的古奥的表达使白话文,或者说现代汉语显现出明显的过渡特征。另一个重要的问题是在白话文的早期,还没有成为能够被普通大众接受的书面语言。山药蛋派的作品大量地吸收了民间口头语言鲜活、生动的元素,扬弃了其中生僻、粗俗的成分,改善了欧化、古奥的因子,使现代汉语具有了更加生动丰富的表现力、更为完美典雅的结构形式。不仅使现代汉语在语法结构上更加合理,而且表情达意更加准确、生动、鲜活、丰富、高贵。由于山药蛋派作家及同时代人们的共同努力,这种适应时代要求的新的语言形式被更为广泛的大众所接受使用。

山药蛋派作家的人生经历与创作成果也最为典型地表现了作家的社会良知。这是一些真正热爱人民,特别是普通民众的作家。他们没有认为自己是社会的宠儿、精神的贵族,而是认为自己就是普通劳动者中的一员。他们为民而喜,为民而忧,为民而作。他们感时忧世、心怀天下,对人民的冷暖寒苦牵挂于心,对国家的未来命运殷殷于怀,对生活中的丑恶现象旗帜鲜明。在他们的作品当中,总是倡导那些美好的情操、奉献的精神,并给人以向上的力量。他们并不回避生活中的艰难曲折,但从来没有丧失对国家、民族的希望。虽然他们个人的命运并非一帆风顺,但无论如何,他们热爱生活、热爱国家、热爱我们民族的痴情一如既往。他们强烈的民间情怀、家国意识,以及为人民大众代言的品格、用文学来影响社会改造人生的追求直到今天仍然具有非常突出的现实意义与重要的引导意义。他们淳朴的、温暖的、活色生香的、如诗如画的审美风格感动了一代又一代人,并将一直如此,散发出艺术之动人光芒,并照亮人生,穿透历史,直达未来。

西戎小传

西戎,一九二二年十二月一日出生,本名席诚正。汉族。山西省蒲县化乐乡西坡村人。中共党员,一级作家。原中国作家协会山西分会主席。获中共山西省委、山西省人民政府授予的“人民作家”称号。

一九三八年七月至一九三九年九月,参加蒲县牺牲救国同盟会工作团,任宣传员。一九三九年九月至一九四〇年七月,编入新军决死二纵队吕梁剧社。一九四〇年七月至一九四一年三月,在延安鲁迅艺术文学院部队文艺干部班学习。一九四一年三月至一九四二年三月转入延安八路军留守部队艺术学校戏剧班学习,并任该班创作组成员。一九四二年三月至一九四二年十二月,到八路军一二〇师战斗剧社编辑股,任干事。一九四二年十二月至一九四三年十一月,到晋西北保德县四区抗日联合会,任文化部长。一九四三年十一月至一九四四年八月,到晋西文联任编剧。一九四四年八月至一九四八年十一月,到晋绥边区吕梁文化教育出版社《晋绥大众报》,任编辑股长。一九四八年十一月至一九四九年四月,到《晋绥日报》,负责副刊《文艺园地》编辑工作。一九四九年四月至一九四九年十月,到《晋南日报》任记者。

一九四九年十月至一九五〇年十二月,随军南下四川,参与创建中共川西区委机关报《川西日报》,任编委兼副刊主编。一九五〇年十二月至一九五二年六月,到《川西农民报》,任社长兼总编辑。一九五二年六月至一九五二年十二月,到四川省文联,任创作部部长兼《川西文艺》主编、《川西说唱报》社长。一九五二年十二月至一九五三年五月,到北京中央文学研究所创作辅导组,任副组长。一九五三年五月至一九五三年十二月,任中共汾阳县委副书记。一九五三年十二月至一九五五年五月,北京中国作家协会驻会作家。一九五五年五月至一九六六年十二月,到山西省文联,任副主席兼文学月刊《火花》主编。

一九六六年十二月至一九六九年八月,因“文革”受冲击,被关进山西省文联的“牛棚”,并接受“批判”和“劳动改造”。一九六九年八月至一九七〇年八月,参加石家庄中央学习班学习。一九七〇年八月至一九七二年八月,全家下放到山西省运城县车盘乡西膏腴村劳动。其间,一九七〇年九月至一九七一年八月,转入忻定干部学习班学习。一九七二年八月至一九七五年七月,调回山西省文化艺术办公室创作组。一九七五年七月至一九八〇年十二月,到山西省文艺工作室文学月刊《汾水》杂志社,任主编。

一九七九年,任中国作协三届理事。一九八〇年十二月至一九八八年十二月,任山西省作家协会主席,连任中国作协四届理事,中华文学基金会理事,山西省人民代表大会第五届、六届、七届常务委员会委员。其间,一九八五年随中国作家代表团访问德、法等西欧国家。一九八八年十二月至一九九四年六月,任山西省作家协会名誉主席,山西省人大常委会委员。

一九九四年六月离休。离休后笔耕不辍,仍担任山西省作家协会名誉主席。二〇〇一年一月六日在太原因病逝世。

影像资料

作者像1944年,“五战友”在晋绥边去时的合影,从左依次为胡正、孙谦、李束为、西戎、马烽1947年隆冬,西戎(左三)与胡正(左一)、刘正挺(左二)、马烽(右一)于山西省兴县高家村果园合影1958年,西戎担任《火花》主编时与编辑部同志的合影。前排左起依次为韩文洲、王培民、陈志铭、李霞裳、段杏锦、郁波,后排左起依次为王樟生、吴静瑜、彦颖、西戎、王光裕1959年国庆,西戎(右)会见捷克斯洛伐克作家时合影1963年11月,西戎(右)在山西省文学艺术工作者第三次代表大会期间留影1964年,“文艺战线上的五战友”在时隔二十年 后于太原合影1979年,中国作家协会第三次全国代表大会期间,山西作家代表团的合影。左起依次为胡正、成一、孙谦、西戎、马烽、冈夫、李逸民、郑笃、李束为、韩玉峰1964年,巴金(左)访问太原时与西戎(右)在一起西戎(中)与周宗奇(左一)、马力(左二)、成一(右一)合影1985年,西戎(左二)在德国农村访问时的留影1980年10月,西戎(中)在太原参加农村题材短篇小说会谈时留影,青年人为马力(右)、王西兰(左)1987年10月25日,深圳西丽湖“创作之家”,西戎(前排左二)与柯灵(前排左三)、端木蕻良(前排左四)、敖德斯尔(前排左一)、刘知侠(前排左五)、王浙成(前排右一)1911年中秋,在山西省作家协会机关大院内,(左起)胡正、西戎、李束为、马烽、孙谦五位战友繁忙中一次难得的聚首1992年5月,西戎(左三)等被授予“人民作家”称号。从左依次为马烽、冈夫、西戎、孙谦、李束为、胡正、郑笃1995年9月,西戎重返山西省兴县高家村,在当年居住的院内留影西戎作品集西戎与李英金婚照这是西戎全家1970年7月下放到运城车盘公社西膏腴大队后的第二年,在接到侯桂柱同志的来信后的复信晚年西戎

我掉了队后

队伍冲散了。山头上的枪,还是零零碎碎地乱响。我独个从山涧里爬出来时,天已经是下午了。

我愣里愣怔地站在沟底,看山头上,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影子。再听听周围,枪声也响得远了。这时我心里想:“敌人大概是退了吧!”于是我就鼓起勇气,放大胆子,从山坡上往上爬。刚爬上了半山坡,突然间从沟那面的山头上响了一枪。猛地,我浑身一颤,就从山坡上滑了一跤。爬起来时,心里真有点沉不住气了,慌里慌张地一股劲往上爬。“叭叭!”紧接着就又是两声,子弹“刺刺”地从身旁飞过去,这下我可着忙了,脑袋里乱哄哄的,心里只记得“怎样跑快些找隐蔽地,和这些狗日的干一场”。我牢牢地握着枪,像飞似的从山头的侧面跑过去。

突然,我的鞋子跑掉了,待我停住脚拉鞋子的时候,才发现我已经逃出敌人的追击,到了一个大山背后的小路上。我看看后面没有追上来的敌人,就把脚步稍微放慢了一点。

忽然,我看见在我前面的路边上,冒起了一股灰烟,马上我愣住了。“这又跑到什么地方呢?下面别是敌人吧?”

我慢慢地试躲着把脚步移过去看,下面是一个住几家人的小村子。原来我正跑到这个小村子的屋顶上。听听下面,没有什么动静,就找到了路跑下去。

走进一家院子里。静悄悄的,什么声响都没有。我心里想:“这村里的人,一定都跑光了。”想着,想着,刚想去打门,忽然从院心的柴堆里,跳出一只小花狗,吃惊地向我叫了几声,夹着尾巴从门里钻进去。

门被小狗闯开了。这时从家里出来一个老头子,他惊慌地把我端详了一阵,才慢慢地走过来。“同志,你——”“老乡,别怕,我是咱八路军的,队伍闯散了,没跟上……你家里的便衣给我找一件,日本人追过来了!”我着急地说。分明他是懂了我的意思,连连点了几下头,扭身就往屋里走。

屋里空空的,最打眼的,还算是堆在炉边的那一堆轻柴,其余的什么都是乱七八糟的。我呆在地上,正想问他队伍走了哪里时,却被他着急地催逼着说:“赶紧先脱衣裳,便衣就拿来。”

我一边脱衣裳,一边心里着急。忽然我想到枪还没有地方安置时,汗颗子又从头上挤了出来。“同志,你渴吧?先喝碗米汤,咱锅里有!”

我听了老乡的话,心里感激得什么似的,就连忙回答:“老乡,停一会,你先把枪给我安置个妥当地方。”“啊!”他抓住了枪,看样子心里也在焦急,思索了一下,就拿它塞进炉边的柴堆里。

一切都弄妥了以后,挂在我心上的一块石头这才落了地。

我端起老乡盛给我的米汤,不知道是饥是渴地刚喝了半碗,突然院里的小狗又“汪汪”地叫起来,我心里一慌,半碗米汤也喝不下去了。“你的,八路军的有?”进来了两个日本人,一个汉奸。那个日本人把拇指和食指伸成“八”字形逼问我,另一个日本人拿枪口顶住我的胸。我摇了摇头说:“不知道。”马上就觉得脸上一阵发烧,抬头一看,原来是那汉奸狗日的打了我一个耳刮子。我气死了,心里想:“你个卖国的奸贼,狗仗人势的家伙,还打我……”想着想着,心里直冒火星子,真想伸手把狗日的打死,可是枪逼着,不能动。

他们又扭身问老头。还是和问我时那个样子逼住他。老头慌了,以为打了我一个耳刮子是要抓我了,于是就连忙跪在地上央求:“老爷饶命吧!他是我的孩子!……”他连连不断地磕头。这时汉奸从后面过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就在老头屁股上踢了一脚,大声地说:“皇军大人问你家里藏没藏八路军?”“没有!没有!”老头颤抖着回答。这时汉奸又过来问我:“你是什么人?”他那双贼眼死盯住我。“老爷,他是我的孩子……他……”老头的声音都叫哑了,还是连连不断地磕头。看样子,他们有点相信了,于是就像三只寻食物的饿狗似的,在屋里乱翻。一个人刚走到柴堆旁,我的心就在跳,我很担心他们把枪找出来。正在这时,恰巧另一个发现了锅里的米汤,就大叫起来。“咪唏!”老头很快地过去,给他们每人盛了一碗,又怕他们疑心,自己先喝了一碗之后,几个家伙,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这时老头很伤心地走向我说:“你还呆在这做啥?快去把头拿上到地里去!”

鸟脱笼子了。我扛上头撒腿就跑。逃出了危险,一口气爬了三个山头,天就黑的什么都看不见了。我看看无法再走,就在山沟里睡了一夜。

这一夜,山沟里的风也冷,再加上我担心着藏在老乡家里的枪,一夜都没有睡着。到第二天晌午,听说敌人走了,我才急慌麻利地又从原路回来取枪。

刚一进老乡的门,见家里空空的,老乡也不在了,我心里就有点怕。再走到炉边柴堆里一翻,衣服、枪什么都没有了。这时我心里想:“枪一定是叫敌人搜到,连老头抓走了!这怎么办呢?回到连里没有枪,连长问我可说什么呢?”我心里又着急,又难受,乱杂杂的,从原路回去。

翻了三个山头,听说队伍在大辛庄,我就一气往那里跑,一路心里总是想着枪的事。赶到了村子里,天已经是后晌了。

一进连长的房子,连长就惊讶地捏住我的手,笑嘻嘻地说:“我们都以为你个笨家伙叫敌人抓走了呢!”

我心跳着没敢言语。心里只想着枪,这该怎么对连长说呢!?扭转头来,忽然看见连长身边放着一支枪,我很怀疑,抓起来一瞧,倒叫我又吃惊又高兴。“这是谁的枪呢?”“这是刚才一位老乡背着送来的,他说是咱们队伍上的人,昨天藏到他家里的,还有衣裳。”“连长,这衣裳和枪是我的,昨天敌人追过来,我就藏在他家里的。”“啊!”连长很吃惊,接着又问,“你怎么藏到他家里的,你说一说?”“这以后再说。老头走了没有?有没有吃饭?”我着急地问。“刚吃过饭走了不大一阵儿。”连长说完,我二话没讲就撒腿往外跑,心里着急得什么似的,埋怨着自己:“能早回来一步,看见他呢!”

我一股劲从山头上追过去,也不知道是走错了路,还是老乡走得快,追了好长一截子路却没见影子。我回来告诉连长时,连长觉得也很糟糕,“为什么不留他多坐一会儿呢?”后来,他又向我解释说:“衣裳以后我们队伍过去再送他。”可是好几天里,我心里都系着一颗解不开的疙瘩。一九四二年九月二十七日

喜事

这几天,小秀真高兴,脸颊红润润的。一碰到人,别人还不觉得怎样,她便把黑缎子似的头发一甩,忍不住咧开嘴笑了。“哎哟!有了喜,高兴得嘴都抿不住哩!”村里和小秀同辈的妇女们,见了面这样开着小秀的玩笑。

小秀真是有了喜,再过两天,就要同互助组里的海娃结婚啦。这是年轻人一生中头一件喜事,为什么不高兴呢?再说人家小秀和海娃,两个人是“自由”的对象,没有点点不满意处,自然更该乐啦!

小秀的喜事,村里谁都说和往日不同了。小秀从前也见过村里女子们出嫁,前两天就饭不吃,门不出,坐在炕角里哭鼻子,想象着自己未来的生活,和没有见过一次面的陌生的丈夫,心里感到恐惧和不安。这种心情,在小秀是半点也没有的。还在半个月以前,小秀就和海娃商量好结婚要做的衣服,要买的东西,海娃进城全置办回来了:蓝花布、红花布、条儿红、红毛衣、洋袜子,样样都叫小秀满意。海娃知道小秀爱讲卫生,爱学习,还特别多买了一块香胰子,一个小日记本,送给小秀。小秀呢?也早加工缝了一件西式衬衫,一个“时兴”挂包送给了海娃。这几天,小秀约了她的几个伙伴,一面赶缝嫁衣,顺便就又讲起她和海娃来了。小秀一点不封建,她讲她同她妈妈闹斗争。原来在不久以前,东土村有一家,差了两个媒人来说媒,她妈答应下了,小秀不依,向她提出抗议说:“旧社会把妇女当牲口卖,这阵新社会不能啦,没有经我同意,就是不成!”她妈说:“你懂下个甚么?人家几辈子的好人家,人家的孩子也挺好。”“谁见过?”小秀白了她妈一眼,“双方没感情,我不爱!”

就这样,小秀拒绝了妈妈的意见,根据自己要求的条件,挑上了海娃。他年轻,青年团员。

海娃呢?也爱小秀。两个人的条件,自然是在一块谈过了,都同意,才向家里提出来的。

海娃爹来找小秀妈妈探话了:“你大婶,你看海娃和小秀……你是个甚么意见呢?”“唉!怕不好吧!外人听见了会说闲话!”“哎噫!”海娃爹偏了一下头,“如今这世道你不看,可不是从前啦!这个好嘛!孩子们自己给自己‘自由’,将来没埋怨,闹生产呀,过日子呀,人家能合到一块。看从前,花上银钱孩子们还不如意,今天打架,明天动武,根本是砂面捏窝窝,就团不到一达嘛,唉,为父母的跟上尽是生气!”“呵!也真是!”小秀妈想起自己年轻时候的痛苦,动摇了。“如今这是年轻人的世界,干甚都要新脑筋,咱们这老脑筋,人家说‘顽固’‘封建’,依我看,也是正月里卖门神——过时货啦,由他们年轻人去吧!”

小秀妈妈想了想海娃,虽然相貌黑些,倒是个挺好后生,也还如意。便正式征求小秀的意见:“海娃你满意的,可是脸黑呀!”“黑怕甚么?”小秀驳斥着她妈妈,“又不贴在墙上当画看!”

老婆婆叫女儿驳倒了,发着感慨:“如今这世道,就是好活了你们这一把子年轻人!”“对嘛!妇女要解放,就是为得这个嘛!”

小秀妈妈无话可答了。

正月十五,这是海娃和小秀结婚的日子,没有请先生,也不测八字,是他两个选择的。因为刚过了年,全村都在闹红火,吃好的,能好好高兴几天。

真是个好天气,太阳红燉燉的。海娃家的黄土院打扫得净光,门口贴了一付大红对联:男人耕种做模范妇女纺织当英雄

院子里,一片新气象。

傍晌午,鞭炮“噼噼啪啪”响,秧歌队的锣鼓就震天价敲打起来。这时,海娃穿了一身深蓝布棉袄棉裤,束了一根宽皮带,洋袜子新鞋,头上戴一顶狐皮的带檐帽,脸也洗得挺干净,俊膛膛的。胸前戴一朵大红花,五角星的毛主席像牌牌,挂在红花上面。小秀穿戴也是崭新,花格裤,海青色袄,头上扎着雪白的羊肚毛巾,俊旦旦的脸盘,和胸膛上戴的红花一样,格外惹人喜欢。

两面旗飘在前面,中间是秧歌队的人打着锣鼓,吹着笙管,最后在簇拥的人群中,海娃和小秀手拉着手,随上走。人们唱着,笑着,乐器奏着,一直在村子里绕了一个大圈圈,又返回到院子里布棚下面,正式举行结婚仪式。看热闹的人把院子挤满了,简直水泄不通,连窗台上也爬满了小孩。

爱说话的生贵子当司仪,扯起高嗓子刚喊了一声:“注意!”那边秧歌队的胡琴,便拉开了“割韭菜”调儿,声音悠扬悦耳得很。“向父母行礼!”生贵子又喊了。海娃和小秀同时转过身,海娃拉开腿,正准备磕头,小秀一把拉住了他。这时东墙角一群妇女叫起来:“磕嘛!跪下磕嘛!”村主任突然从人堆里挤出来招着手喊:“吵死人啦,老婆老婆,赛过打锣,这新式结婚是鞠躬嘛!”海娃和小秀便向坐在正面椅子上的海娃爹、小秀妈鞠了一躬。接着生贵子又喊:“向来宾行礼!”“男女互相行礼!”海娃和小秀站成了对脸,两人互相看了一眼,都羞得低下了头,周围人群里,霎时爆发出一阵掌声笑声,好像看戏喝彩一样。

礼罢,村主任出来讲话了。这是个最爱逗笑的人,今天请他讲这场喜事,更该引人发笑了。他一开口便说:“在场的青年团、妇联会、婆姨女子少先队,今天海娃和小秀,是自由结婚,这就是咱新社会的结婚。旧社会里,婚姻不合理,受媒人的骗,谁也见不了谁,花上银钱,还不知道是哑子、是麻子、是拐子、是爬子,到结了婚,两口都不如意,今天吵,明天闹,你看糟糕不糟糕?你们说那日子怎能过好呢?”他讲到这里,突然向西墙角招手大呼:“哎,老婆婆们,你们有经验,我讲得对呀不对?”全场子人都哄然大笑了。留辫子的女子们特别感兴趣,笑得格外响,村主任扭回头来说:“你们别憨笑,我说的全是实话,你们可不要上媒人的当,长大了自己好好‘自由’个好对象!”这一说,女子们都羞了,往人后面钻。

忽然,年轻小伙子们拍起手来,欢迎新郎新娘讲话。先是海娃出来,红着脸说:“我很高兴……”他笑了,笑得没讲下去,跑回去了。

小秀大方地站出来,说:“我们是自由结婚,自己愿意!”说了两句,旁边有人鼓了掌,小秀也羞得用手巾遮住脸,退回去。

天黑,摆开了酒席。

吃饭的时候,小秀妈、海娃爹同村里的些老年人,在一张桌上吃喜酒。有一个感慨着今天的喜事,对海娃爹和小秀妈说:“你们今天好大的喜事呀,我活了这么大年纪也没经过,又红火,又省事!”“看人家如今这多好,”又一个老婆婆羡慕地说,“我那闺女早知道能这样,也寻不了死!”说着,伤心得拧了一把鼻涕,哭了。

黑夜,村里的一群小孩子,偷偷爬到新郎和新娘子的窗台上听房,听了一会,跑回来笑着对大人们说:“哈哈!新媳妇和新女婿还逗笑哩……哈哈……”一九四六年七月

安家庄的故事

刘银海老婆被主任马广财霸上的事,谁提起来,都恨得要背地骂两声:“狗养的!看你把人家欺侮到啥时候是个够!”

人们虽然心上恨,但谁也不敢把他怎么样。马广财过去有钱又有势,一道沟,谁不记得他的爹,外号人叫“老阎王”。前几年活着时,可凶得很,佃户们来交租时,常瞪起眼地骂:“天生下的穷骨头,不识好歹!交不上租子的,把地放下,给我滚!拿上猪头还怕找不到庙门,种上我的地,叫你们出点租子,你们还不早交来,非叫我给点颜色看才行哪?”因为这样讲,所以他的佃户没有哪个敢欠租。

他有多少家产,没有人确实知道,不过听上了年纪的人摆,马广财爷爷手上是弟兄两个。老弟兄们分产业时,曾用二百五十斤的抬秤分银子,这是一件;还有的人说:埋葬他爷爷时,光摆酒席用的调料,磨下了两口袋,还薰死了一头骡子;剥下的葱皮蒜皮,小孩子掉进去就找不见了……诸如此类的传闻,虽然难免夸张,但马家是这一道沟数名的富户,确是实情。

这样豪富的人家,土地当然不在少数。平地不说,像村背后那一架一架的大山,都姓马,每年一收罢秋,一辆一辆的牛车,都是拉着粮,来给马家交租的。

这当儿,“老阎王”多威风,拿着火煤香,吹着水烟袋,太师椅往过厅门上一摆,坐着翻账本,盯着佃户们一袋一袋地往楼上木仓里装粮。“老阎王”下世以后,家业就随着垮下来。儿子马广财,不务正道,整天肥吃大喝、玩女人、抽大烟赌钱,十多年天气,把个家业就挥霍光了。光是光了,不过瘦死的骆驼也比马大,凭着当过财主的底子,平日的吃喝穿戴,穷人家依旧是比不上。

说起马广财的厉害,安家庄的人,真是谈虎变色。别的不讲,单说他娶媳妇:三十四五年纪的人,已经娶过三个。第一个是“老阎王”活着时,向一家佃户逼租子,那佃户交不起,他便把人家的女儿拉来,给儿子做媳妇。广财因为媳妇是个穷人家出身,看不惯,三天骂,两天打,有一次因为做饭没做好,便一顿把那媳妇打死。死还不是死了?媳妇的爹娘虽难受,也不敢讲什么。不几天,广财便从城里戏班里引回个唱小旦的。玩了几年,觉得也不新鲜了,便把那媳妇卖了活人妻。没隔一年,便又娶来一个。这第三个人样长得又俏又俊,在广财眼里也还使不上,整天挨打受气,不几年媳妇就得下气鼓病,日本人来的那年,也死了。以后,马广财当了“勾子军”(当地群众对阎匪军的称呼)的村长,当了这个官,就再没提要娶媳妇的事了。因为那时候搞人家女人的事,可以任由他来,要是说句反对的话,那算闯下了滔天大祸,轻则押班房、罚款、做苦工,重则脑袋就搬了家。人们背地说:“马广财掌了安家庄的生死簿,要谁死,还不是用的一句话!”因为这一层,马广财过去串门子霸人家女人的事,没人敢管,就是现在,也还是没人敢在面子上给个过不去。虽然这里已经解放好几个月了,马广财表面上也不敢从前似的凶了,开口就讲甚么他也是“贫农阶级”,但是被毒蛇吓输了胆的人,看见条麻绳,也是害怕的,就连银海的妈,眼看着媳妇被广财调坏了,也不敢说什么话,看见装个看不见,含着眼泪地过。

按说银海两口子刚过门那阵,也是挺好夫妻。说银海吧:二十七八年纪,不言少语的,又老实,又能干,清早太阳冒山尖上地,不歇晌,一直要干到上灯才回来。犁、种、锄、耧都通行,村里人说:“那是三棒打不出个响屁的人,就知道地里动弹!”就这么一年受到头,娘母俩该吃稠吃清些,该穿新穿旧些,俭吃省用,积下六十多块白洋,前年子才在豆家庄娶下了这媳妇。银海这媳妇,初过门来也还看得过眼;人样长得俊俊俏俏,针线茶饭,也都行,就是有时爱偷个懒,爱穿戴穿戴,打扮打扮,这也是从小在她娘那里教养惯了的。

媳妇爱穿爱戴,银海妈并不嫌,她所忧愁的,是村主任马广财,有事没事,总爱来家坐坐,有时和银海媳妇说话,还那么嬉皮笑脸得不正经,有时还给银海媳妇送些东西:什么花洋布裤啦,银手镯啦,戒指啦的……这不能说没有缘故。

慢慢的,日子久了,村里就风风雨雨;有人背地说闲话。起初,男人们都责备银海对婆姨管教不严,有人说:“嗨,银海!你今辈子见过婆娘没有?你真给男人丢脸,要是我有那么个婆娘,哼,两巴掌打得她吃啥也不香了!就不信她骨头有好硬!”后来,村里人知道问题不只在那媳妇,主要是马广财从中作怪,把银海媳妇逼住叫和他好,听说还用钱收买起银海丈母,从中挑唆闺女,叫和银海闹架,人们听到这些,才格外恨起马广财来。

马广财不怕这些,村里的穷人,他是向来不放在眼里的,就连他那又刁又泼的老“狐狸精”妈、一个麻钱分开两半用的悭吝鬼女人(老阎王的小老婆),有时骂他,不让他给银海媳妇东西,也挡不住他天天要往银海媳妇那儿去。

因为他跑得紧,坏话说得多,弄得银海和媳妇的关系,就不如以前那么融和了。银海下地回来,不给做饭;衣裳烂了、脏了,也不缝、不洗;整天两个人,贴门神不对脸,谁见了谁也不搭腔了。银海心上真气,想得火冒起来,真想去割马广财一刀肉,可是又一想,马广财那是几辈子的地东家,从前有钱有势,如今又当上了“干部”,闹起来,胳膊弯扭不过大腿,便也一口气忍下来。

这几天,事情好像上了劲,广财来一趟,走后媳妇和银海总要吵一场。银海妈看着没办法,只会哭,用手打自己的脸,咒自己:“早点死了吧,免得活着受气!”可是哭,打,并不抵事,广财想甚么时候来,依旧要来。

一天,银海和他妈上地走了,让媳妇留在家做饭看门。

天晌午,银海从地里回来了。走进院门,就听见自己住的西屋里,有人尖声尖嗓地吵架,他没有马上进去,站在当院听。

屋里吵得正凶。听见马广财的妈,“狐狸精”说道:“你们搞甚么鬼,老娘都知道,说,你穿的花裤是哪里来的!”听见他媳妇说:“你管不了,我有钱,铺子里有布,拿钱扯的!”“狐狸精”说:“知道你有钱,知道你会挣!光挣钱,老娘还有白洋哩!我问你,还有谁帮你扯的?”他媳妇说:“是我爹扯的,你问的要干啥?”听见“啪”的一声打耳刮,“狐狸精”又说:“你找的这个好爹!叫得多好听!”听见他媳妇就哭就喊:“你打,你打!”“狐狸精”也凶声凶气地说:“就是要打你这烂货!不要脸东西!”

银海听得着实忍不住了,便踢门进去。地上站几个看热闹的小孩子,他媳妇和“狐狸精”互相扯住衣襟,头发都乱拽下来,四只眼对盯住,活像一对公鸡打架。

站在地上的几个孩子,往银海脸上看看,仿佛希望他能把这场风波平一下,但是银海呢?看了看这光景,满肚窝火,正不知该如何下手法,忽听见门外有人喊:“小旺在这儿吗?”

一听就知道是院隔壁刘大伯。刘大伯乳名叫锁子,今年已五十多岁,和银海父亲是亲兄弟。活了多半辈子,真好像锁了一把锁,从来没有出人露面过地说一句亮话。他脾气很怪,遇有不随心的事,就想发发毛,但这只是在自己屋里,譬如骂老婆、打孩子,摔摔家具;在外面处人处事,却是个胆小怕惹是非的人。人们说他:树叶落下来也怕打烂头,确实不假。今年春天儿子金宝当上了村里的农会主席,可把刘大伯急坏了,整天看见金宝就骂:“年青青的懂啥?我活了一辈子,过的桥也比你走的路多,你要不想长你那颗头,你就当,这荒乱年头,跟上疯子扬黄土,终究有你的好下场!”他这么说,起初金宝还给他解释几句,后来日子长了,金宝就由他说,反正听见装个听不见。

最近,刘大伯对金宝干农会这件事,好像不怎么提了,但是银海媳妇和广财这事,又叫他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常听见他一个人发毛:“姓刘的德性,都叫她败完啦!”刚才听见又是两口争吵,本想过来狠狠发一顿毛,一听是主任的妈也在,便没有进去。

这时,屋里有个孩子跑出来。刘大伯恶狠狠地骂着孩子:“你瞎了眼,看天啥时候啦?吃饭都叫人来请你!”他歪过头,往吵架的屋里瞅一眼,回过身照孩子的脑壳,“啪”的一巴掌:“放着好你不学,你学畜生,没有见过那几个人?还不往回滚,不要脸的东西!”

这时屋里打架的,好像也挨了打似的,谁也不作声了。银海觉得大伯好像替自己出了出气;“狐狸精”有点扫兴,觉得气也出了,恋战下去,也没有好处,从地上爬起来,说了两句难听的硬话:“老娘一天不死,就不饶你个小兔羔子……”也扭身走了。只留下银海和他媳妇。

他媳妇受了委屈似的,“咿咿呜呜”地哭起来,银海气急了,说:“你还嫌人没丢够?”跳上炕,压住便打。

刘大伯回到隔壁院,听见是银海在打婆娘,进屋同刘大娘说:“早该打了,不打看骨头展成啥样了!”刘大娘气愤地说:“唉!也不能光怨媳妇,广财那灰鬼不除,就是个大祸害!”

两口子打闹了一场,银海妈后面回来,才算拖开。

吃过中饭,银海刚下地走了不一阵,马广财气势汹汹,领着马二毛来了。

马二毛原来大号叫“马光耀”,是个光身汉。他老爷爷和广财爷爷是亲兄弟,一样分开的产业,到他父亲手上,因贩烟土跌了案,一场官司打了三年,银钱便弄空了。到马二毛长大以后,只留下几间房子和些破烂家具。马二毛自幼横草不拿竖草不沾,娇生惯养长了这么大,当然也是不会劳动,整天就靠卖间房、卖件家具,帮广财家收收租要要账过日子。

他地里受苦做活的本事没有,人前说话的本领倒强。

譬如碰见财主家女人领着孩子出来耍,他总是带几分惊喜的神色说:“哟!看这小老弟,长相多有福,看这对眼嘛!嗳噫,看这付耳朵嘛!多大多厚!三岁看大,五岁看老,五官上就带一身福气!嗳,长大,一定是个做官的,嘿嘿……”如果是穷人家的孩子,开口就骂:“看那付穷相,长大,也是拉讨吃棍的胚子!”人们知道他的人气,所以在村里名声很臭,虽然如此,见了面的人,总还得用笑脸打打招呼,因为得罪了他,会吃他的亏。“勾子军”占的时候,广财当村长,他就在村公所,跑跑腿,喊喊人混饭,来往应酬,帮了广财很大的忙。解放后,这个饭碗打了,但广财又当了安家庄的主任,他觉得靠着大树有柴烧,仍旧跟着广财的屁股不离,广财也觉得他是自己的一把靠手,因而一有送信、喊人的差事,便叫他干。他虽然在村里还没挂甚么名堂,但是人们也不管这些,他去催谁干活,谁也就干了。

这天马二毛到了银海家里,先把银海妈叫来广财面前,广财便摆起“主任”架子,把银海妈训斥一顿,说甚么:娘母俩“压迫”妇女,以后再这样,非“严办”不可。银海妈不敢说甚么,只好听人家训。

银海媳妇因为遭老“狐狸精”一顿臭骂,觉得真有点见不得人了,马广财来也没理,一心想往娘家去。豆家庄离这村四十多里,那媳妇一个人不敢走,广财便吩咐让二毛去送。

天快黑时,银海媳妇提一个小红包袱,相跟马二毛,往娘家去了。二

刘银海媳妇的娘家不种地,她爹是个破落地主,会玩阴阳八卦,年青逛省城时,引回个婆娘,生下了现在的银海媳妇。省城住了二十多年,家业踢光了,落不住脚,便又回到豆家庄,不会种地,依然干他的老行道,念“甲子、乙丑”混饭。有一年,因为赌博输了钱,债主跟了一屁股,逼得没法,才六十块白洋,把闺女许给银海。

银海媳妇的娘,是城里住惯了性的人,虽然穷了,生活习惯和村里人都要不同些,这些倒也罢了,最惹女人们讨厌的,是她那么老了,赶庙会也还爱头上插朵小花,引得豆家庄的些轻薄男人,常在她那儿跑来跑去,女人们就格外对她不满。

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村里人说:银海媳妇学得和她娘的样差不多了。

娘家是这个样,银海媳妇住了娘家以后,银海妈不放心,整天愁得饭也吃不下,叫银海赶快去叫。怎奈这几天刚落了场透雨,赶着锄苗子,银海没空,只好由她住着。

又过了几天,隔壁大娘跑来对银海妈说:“你婶,媳妇可该叫回来了,听说广财那东西,住在豆家庄就不回来,她娘也不正经,住长了不好!听说她娘也——”随把嘴凑到银海妈耳朵上,小声说了几句,银海妈便伤心地擦开了眼泪。

苗子虽然没有锄完,也只好放下不锄,银海误住工叫媳妇去了。

这天下午,安家庄前坝的一块谷子地里,二贵、拴子、安保、红孩四个青年,变工给二贵锄地。

这时候,从西面大路上,上来两个人;前头一个是男的,背一条红花被子,后头一个是女的,手里提个红包袱,两个相距有几十步。

安保回了一下头,用手搭起凉棚,往大路上照了一照,停住锄说:“那不是银海叫媳妇回来啦!”红孩急着一边回头,一边问:“媳妇叫回来了没有?”正说着,后面那个女的也走上来了,拴子人年青,火炮性子,说话愣,指着说:“回来了,后面那不是!看穿戴得多漂亮,真够个‘十里红’哪!”安保用手搓他一下,小声说:“小声点,叫人家听见!”拴子说:“听见怕啥,那脸皮不比树皮厚,问问她,这回为啥去住娘家!”红孩问安保道:“广财这几天在家不在家?”安保正要答话,那媳妇已经走到地边了,于是都住了嘴,瞅住看。

那媳妇仿佛也感到不好意思,头偏都不偏一下,很快就走了过去。大家见那媳妇进了村,这才都把身子车过来,继续锄地。

安保继续说:“广财那狗日,昨天就回来了,听我老婆从娘家回来说,这回广财在豆家庄,住得把老根子都搬动了,送了银海丈母家点钱,那老两口,吃过香东西的嘴,见钱心就黑,闺女还不是听娘一句话。”拴子气得头上摸一把,骂道:“你们大家看嘛,广财这灰狗的,还当的是干部,挑拨霸占人家的女人,这叫甚么干部?”

二贵呶呶嘴,鼻子里哼两声,说:“这还算甚么了不起的事?看过去给‘勾子军’当村长的时候,那真是活阎王,今天要你死,等不到明天,我兄弟在八路军里,捎回封家信来,叫他知道了,说我家是‘共匪’家属,把我爹叫去关起,逼住要我兄弟,一直把我爹逼死,这我一辈也忘不了!”红孩也接着说:“前年,因为浇水,广财把我四叔打死到水渠上的事,那还不冤枉?”这时安保听得低下了头,他想起了前年,广财当村长派下款,他家上不起,把爹叫去村公所,吊、压杠子,逼得没法,把妹妹金花叫人家拉去,由广财送了区同志会(阎匪特务组织)的个指导员当小老婆。想起这些,安保难受地说:“我妹这阵也不知到了甚么地方,看那时……”拴子急得说:“唉,过去的事,提起来那还能说完,光年时冬天咱这里解放当上主任,公粮贪污了有多少?解放是解放了,广财压迫欺侮人,还是和‘勾子军’在的时候差不多!嗳,我要是上级的人哇,非撤换了这些干部不可!”二贵说:“没人敢反映,上头没人经常来,不知道也不抵事。唉!当初我们这村主任就不该叫他干哩!这是木匠戴枷,自作自受,该怨谁去?”安保接住说:“谁也没叫他干呀!这是人家自己封的。刚解放那阵,‘勾子军’离得很近,人人都有变天思想,说这荒乱年月,随便有个人办公事,应应景算了,还不知将来世道是怎个样子。广财趁这空子,就领着二毛,指东划西地收粮派差,大家也就糊里糊涂把他当成主任了,谁知道这阵倒给他闹了个合适!”拴子把锄狠狠一拉,说:“那咱们想法把狗日换了吧?”二贵说:“对!换了!”安保摇摇头,说:“你换,村里大家不齐心,谁敢往出提,这阵‘勾子军’也还没有打远,村里大半人怕‘勾子军’再来,你要是弄一顿换不了,算是太岁头上动了土,头也别想好长了!”红孩长叹一声,往手心吐口唾沫说:“算了!算了!背地里骂朝廷,我看还是说说算了,锄地吧!”

大家谁也不说了,只是埋着头往前锄。锄了一阵,二贵又回过头来问安保说:“嗳,金宝如今当的是咱农村会,他就不能给他弟弟银海帮点忙,把这事管一管?”安保说:“金宝本心也想管,可是他这农会才当上几天,从前和咱们还不都一样,摸牛屁股长大的,嘴不如广财会说,再说他爹经常骂。”说到这里,他想起甚么似的,忽然走过来把嗓放得又低又小说:“嗳,听金宝说,今年咱村也要反恶霸闹减租,年时冬天,外区都闹开了,咱这区因为离‘勾子军’近,没有闹,今年‘勾子军’打远了一点,听说要闹!”拴子早高兴得从地上跳起来,问道:“可靠不可靠?”安保说:“可靠,金宝听上级人说的!”二贵挠腿拍了一巴掌说:“嘿,说了半天,他躲了初一,躲不过十五,三年等了个闰腊月,总算等上他狗日的时候了。等闹减租吧!”大家也说:“对,等减租吧!”

不知不觉,天色已经暗了。二贵看了一下太阳,说:“后生们,太阳快落呀,地可没有锄了多少!”拴子骂:“都是说狗日广财说误了事!等着吧,等到斗狗日吧!”说罢,大家觉得翻身的日子到了,说不出的舒服,都展了展腰,一股凉风吹来,分外地感到爽快,拴子向大家说:“来吧,唱个小曲子吧!”

二贵说:“对,唱!”大家都随上来。

煤油灯,遮不住风,

香油调的白菜心,

红豆角抽了筋,

有钱人儿没良心……“加劲!”大家都往锄上吐口唾沫,风快地锄起来。三

这天,银海和他媳妇回到村里,他妈和隔壁院他大娘、金宝媳妇,还有三四个年青女人,坐在大门外碾盘上做针线活,见银海背条红被子回来,知道是把媳妇叫回来了,高兴得忙收拾了手头的针线先自回去,大娘和其他几个媳妇,也都住了手,把头扭过去看。等了一小会,才见银海媳妇低着头,慢腾腾地过来,头也不偏一下,便从大门进去。金宝的兄弟小旺,在后面小声喊:“十里红——”遭大娘狠狠瞪了一眼,说:“瞎说,也是你叫的!”碾盘上安保的媳妇笑着说:“连娃娃都知道不是好名字!看那穿戴,听说都是广财才给扯的!”说到这里,急忙回头四下看看,弯下身子,压低嗓音,另外几个把头也凑过来,挤到一堆,安保媳妇嘴唇动着,眼皮一眨一眨的,半天,才都把头抽起来,放高了点嗓:“……广财在豆家庄把啥也说好了,今天媳妇回来,我在豆家庄听说是叫和银海离婚,他要娶哩!”“离婚?”听的人都吃了一惊,大娘正像要问什么,猛不防后面有人来了。见是马广财,都吓得哑了嘴。

广财还是那股子恶心劲儿:帽子挂在后脑勺上,嘴角叼根纸烟,对襟小衫子不扣,露出里面穿的绒汗衣,蓝洋布灯笼裤,软底鞋,一闪一闪地走过来。贼溜溜的眼睛往碾盘上斜瞟一瞟,便直往银海家大门进去。

安保媳妇,用嘴指一指,小声说:“看,倒来了!”其他几个点点头,笑一笑,便都拿起活儿走了。大娘听说银海媳妇是回来离婚,心上便起了颗疙瘩,收拾起针线,回到自己院里还没有进屋,就听见墙隔壁子广财在说:“银海,上面要粮,催得很紧,你还欠多少粮,赶快装起,连夜往镇上送!”听见银海妈说:“主任,银海今儿叫媳妇刚回来,跑了一天路,叫歇一歇,再派个别人行不行?”听见广财又凶声凶气地说:“你说再派谁?都是庄户人家,这锄苗的时候,谁比你家闲?”听见银海说:“主任,我的粮也交得差不多了吧?前天我才又送了一回,怎么又叫我送啦?村里也有比我粮多的人家吧!”听见广财发了毛,更加凶声地质问道:“银海,你说我这主任办公事不公是不是?好!我当得不好你来当,公粮是军队要,派不派由我,送不送由你,如果误下来,可不要怨我姓马的没把话说到!”停了一阵,听见有脚步声响,银海妈说:“主任你别走,主任,叫他送去就是啦!你进屋里抽烟!”又一阵脚步声后,便再也听不见甚么了。

刘大娘走进屋里,刚坐上炕一会,她的小旺气呼呼地从外面回来。爬到大娘跟前,小眼睛吃惊地闪着说:“妈妈,我见银海哥和我婶,在东屋里哭着装粮,银海嫂在西屋和广财说话,还说——”孩子还没说完,大娘就头上推了一掌,骂道:“你啥也知道,整天闻骚打臭的!”

过了一会,金宝和刘大伯也下地回来了。

一家人,坐在院里围着锅喝汤。大娘边吃饭,就把今天银海媳妇回来,马广财来逼住叫银海送粮的事,说了一遍,刘大伯长长叹了口气,没有说甚么,金宝把碗一搁说:“这叫人家欺侮得还能活嘛!银海的粮送了四五趟了,怎么还叫送呢?非开个会讨论一下不行!”刘大伯听见儿子又要惹事,不高兴地说:“用你显能,你有多大本事,你能熬过广财!”金宝说:“那就叫人家欺侮,别说话!”刘大伯说:“说话能顶啥用,指你一个能抵啥事,老天爷总有眼,做歪事的没好下场!叫他狗日横行,终有一天不得好死。”金宝偏了一下头:“说些甚么话,老天有那么灵,世上倒没有敢做恶事的啦!你还记不记得我嫂嫂是怎死的!”一句话,触动了刘大伯的心,他不说话了。

他想起了过去,那一幅悲惨的图景:三十七岁那年,天旱,租种的十几亩山坡坡地,庄稼都晒焦在地里,去揽工,又没人要,他只好领着大孩子旺财,让金宝妈妈领着金宝和旺财媳妇到处讨吃。可是艰难年月,讨饭也供不上口,实在没办法,忍着痛,便把大孩子旺财卖出去,替地主当了兵,但家里四口人,仍是没吃没喝。这时,刘大伯找下个干的营生,给马财主家担水浇花。豁上命地挑,一天才能挑三十担,出一天力,捞不到一顿饱饭。他妈领着金宝和大媳妇,还是讨吃。有一次,到了马财主家,哀告了半天,没给一口东西,马财主的小婆姨“狐狸精”反把狗放出来叫咬。大媳妇的衣服被狗撕烂了,腿上咬下一个大窟窿,血直流。金宝把嫂嫂扶回家里,没钱医治,暑伏天,几天伤口上就生了脓,生了蛆,每天痛得直喊。过了几天,人已瘦得不成样了。有一天,他娘不在,她把金宝叫到跟前,伸出干柴似的手,紧紧握住金宝,滚着泪水,说道:“弟弟!你哥哥……自走了……也没音信……我……不能,不,不得好了,弟弟……你可记牢,你,你哥哥,是怎走,走的,嫂嫂我,是,是怎死的……”一句话,越说越声小,越气喘,说着,说着,白眼珠翻了翻,喉咙里响了几声,就没气了。刘大伯听到从马家赶回来,媳妇已死了,一家人哭喊了一场,没钱买棺材,便找了块破席子,抱了细麦秸草,卷着埋了。

他想起这些,就觉得心上一阵阵痛,一阵阵气,金宝说要和这些杀人的家伙闹一闹,也真该闹一闹,他年青的时候,不是也曾经做过要吐这口冤气的想法吗?但是想起自己穷了一辈子,一直连句话都没敢出来说,就这样把冤枉压在肚里,这阵因为这点子小事闹翻,金宝年青,性子又怪,一旦惹出是非来,想起这,他就觉得忍事为贵。因此不管儿子怎样说,他总抱个老主意:“忍事为贵!活一辈子能吃一口顺气饭,那就是积下的德性!”金宝说:“啥德性不德性,你善了一辈子,这阵人还不是照样欺侮你?”刘大伯发了毛了,把碗一搁,说:“你大了,我这是猫老不逼鼠了,不过你爹一辈子过的桥,也比你走的路多!你才活了几天人。”

父子俩正吵得凶,银海妈来了。就是没人来,刘大伯只要一发了毛,就再不说话,坐在一边抽烟。

大娘见银海妈眼睫毛上还挂有泪,忙喊小旺送来了草墩,招呼坐下,取碗盛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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