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华年是情痴:李商隐诗传(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5-24 08:5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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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诗群

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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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瑟华年是情痴:李商隐诗传

锦瑟华年是情痴:李商隐诗传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锦瑟华年是情痴:李商隐诗传作者:张诗群设计:小暑暑排版:小暑暑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有限公司出版时间:2018-05-01ISBN:9787559418463本书由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他年心事,欲说还休

没来由地喜欢“唐”这个字,有一点淡淡的古意,也许是沾了唐朝的光。人的意识中,总有一些感觉说不清道不明:春夜寂寂,明月高悬;远芳侵古道,落红满花径;长眉画了,绣帘初卷……彼时,心会贴伏下来,柔软地安放在宁静繁复的诗意间。哪怕长梦难醒,也合我心意。

如果可以效仿古人,打一打马儿,就能远走天涯,我倒是希望误入桃源,就从秦汉开始,一路上穿过魏晋南北朝的三百多年,最后,我要在长安驻足,把我的斑骓系在唐朝的垂杨岸边。

历史的臂膀上,披着一条唐朝的织锦披帛。

大唐王朝,是最具中国气象的朝代,丰腴华美,各尽其妍。李白把长袖挥挥,酒未醒墨未干,“狂风吹我心,西挂咸阳树”,一股脑地把浪漫恣意泼洒出去,就垒起了盛唐的绝壁高峰;杜甫呢,他总是心事重重,困居长安,漂泊西南,他沉到生活的底端,两手一抄就是满把悲辛的砂粒,他把砂粒装进盛唐的衣兜,历史就有了沉郁顿挫的回音。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无端想起一种色彩,孔雀蓝。还有一种洛阳牡丹,茄蓝丹砂。悠远的纯蓝,深敛的茄紫。色调是沉静了些,却不乏富丽,在唐朝的秾艳多姿里铺展开,像夜空般深邃斑斓。

王维的诗就有这样幽蓝的色调,暗淡的光,微冥到恰到好处,安静里有禅意,轻轻吟诵,心底有丝丝清烟袅娜升起:“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盛唐过后,似乎群芳开过,君心已老。事实也正如此,经历过安史之乱的李唐王朝日渐衰落,宦官掌权,藩镇割据,党争激烈,外患侵扰,短暂的元和中兴和会昌中兴是最后一鞭残照,大厦倾圮,水流花谢。

晚唐,需要用惋惜的目光目送它沉落,只因它曾那样煊赫地辉煌过。晚唐的政治气候适合晦暗潮湿中开放的花朵,隐秘,迷醉,又暗香缠绕。

于是,忧郁多情的李商隐,走进了这段时光。

李商隐(约813-858年),字义山,号玉溪生、樊南生。和李白、杜甫相比,他晚生了一百多年。这一百年间,长安城物换星移,车马辚辚,离那个开放张扬的盛唐已相去甚远。他是一株生长在晦暗中的植物,一生少有奔放的时刻,他是瘦瘦的李商隐,瘦而多愁。他把丰满都逼进了内心,他有许多故事要讲,又万般隐藏,只在诗笺里滴一点进去,染化开来,不曾想,却尽得风人意绪。

在他的诗中穿行,我仿佛能嗅到他衣襟上千年前的沉香,能听到他惆怅哀伤的叹息,能见到他眉宇间收拢的一丝愁绪。

在晚唐暗寂的历史星空下,那个丰神俊逸、忧郁多情的英俊少年,他缠绵悱恻地爱过,为不可预知的未来奋斗过,为失意和孤独伤感过。他挣扎在梦想和现实边缘,他在他的时空下生活,那样真实,像此刻间我们的呼吸。

他的一生,充满了离乱悲情。幼年失怙,尝遍了生活的艰辛。少年时名动洛阳,被牛党令狐楚召至幕府,其后又阴错阳差卷入党争漩涡,以至仕途失意,郁郁终生。

可是他的万丈才情,千年时光的漠漠黄沙也无法将其淹没。他像蓝田山的良玉,在幽幽时空中生出了炫美的烟霭。

可是他铭心刻骨的缠绵恋情,像沧海月明夜的一颗鲛人泪珠,散发凄美夺人的光辉,成为人世间的爱情传奇。

这些句子你一定烂熟于心:“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他的心底有一座富矿,却欲说还休,欲说还休。他把这些最美的诗句用《无题》来命名,无题之下,是否有解?答案在他心里。

时光不断地淘洗,他的情与诗,千年之下没有暗淡,却不绝如缕,仿佛断肠草,蔓生时空,让千年也显得逼仄。“诗家总爱西昆好,只恨无人作郑笺。”也许他要反驳道:原本,这只是写给回忆的诗,我只要她懂,自己懂,就好。

后人总是好奇,那些点燃了他的思念,让他用尽一生去怀想的女子,她们到底是谁?

千百年来,许多人试图看清她们的面容,却只能在他诗文的残篇断简里,拾几枚钗环翠翘,听几声锦瑟和鸣。如此而已。

民国女子苏雪林在《玉溪诗谜》中似乎找到了她们的背影:除了妻子王氏,还有宫人和女道士。后来又有一种说法是,那个宫人和女道士,其实只是同一个女子。

我近乎虔诚地相信着,深情是一种蛊,和着醇醪饮下,就是一生的蚀人心魄。一个男人的深情,只倾倒给一生最珍爱的女子,才配得上我们持久的注目与感动。“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这样刻骨的思念,一经李商隐写出,便是无法逾越的经典。斯人已去,世间再无人翻唱一曲断肠歌。第一章生逢末世,少年英俊

如果可以重活一次,可以选择降生的朝代,李商隐或许会逃离晚唐,由此就逃离了一生的悲剧命运。

可是,这如果只是遐想中的烟花一朵。

反过来想,也或许正因了晦暗潮湿的晚唐,才有了万丈才情的李商隐。蜩螗世事,总是这样悖谬着互相依存。

李商隐(约813-858年),字义山,号玉溪生,又号樊南生。约唐宪宗元和八年(813年),义山出生在河南荥阳(今河南郑州)一户温饱尚可却也乏善可陈的小官僚家庭。

生不逢时,应是他最适宜的写照。大唐盛世,已在公元755年的安史之乱中耗尽了元气,此时的李唐王朝已无法扭转日薄西山的命运。李家不过是这洪流中的一粒泥沙,被裹挟着,江河日下。

虽然生不逢时,义山也算得上是没落的贵族余脉。义山祖籍陇西成纪(今甘肃天水),论谱系,他与大唐开国皇帝李渊同宗,都是汉名将李广、西凉武昭王李暠之后。一路推算下来,唐高祖李渊为李暠七世孙,义山当是李暠十五世裔孙,与皇室宗亲同属一脉,流淌着同样的李氏血液。

只是,这一脉皇室血缘并没有给他的一生带来快乐,反倒徒增了许多孤寂没落的贵族式忧伤。义山后来在《哭遂州萧侍郎》中提起“公先真帝子,我系本王孙”时,没人真当了一回事,反而弄得他有一丝攀附皇室的嫌疑。毕竟,李唐王室不点头认亲,谁说了也不算数。

时运多舛,晚唐的政治气候已是山雨欲来,更遑论庙堂的清明与黎庶的安乐?这无法抵达的距离,和一份潜意识的担忧,使得与皇室同宗的义山多了刻骨的体验,忧思甚于他人,却也只能空自焦虑。

丢开这一层皇室渊源,其实,义山的前辈几代并没有怎样的煊赫过。父亲李嗣官至获嘉县令,祖父李俌曾为邢州录事参军,曾祖也只任过县尉之类的小官,虽不曾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日子倒也抵得上半个小康。从祖父李俌开始,李家老少渡过汤汤黄河水,举家从怀州河内(今河南沁阳),迁往两百里外的荥阳(今郑州)。后来父亲李嗣又赴获嘉县任职。这两次迁移似是预言,义山的一生,便始终在路上迁徙漂泊。

没落是从父亲的去世开始的。义山三四岁时,李嗣从获嘉县离职,受聘为浙江东、西两道观察使幕僚,年幼的义山随父前往浙江居住。江南物候,总是柔软宜人。义山的童年应是快乐的,六度春秋寒暑,他由一枚小小的芽苗,被江南多情的烟雨浸润,在父亲慈严并济的呵护中,“五年读经书,七年弄笔砚”(《上崔华州书》),长成一个早熟早慧的小儿郎。

六年的快乐时光很快就过去了,同快乐一并离去的是父亲。这一年,李嗣客死异乡。义山的天空,倾斜了。

某年方就傅,家难旋臻。躬奉板舆,以引丹旐。四海无可归之地,九族无可倚之亲。既祔故邱,便同逋骇,生人穷困,闻见所无。及衣裳外除,旨甘是急。乃占数东甸,佣书贩舂。(《祭裴氏姊文》)

这一段回忆,读来倍觉凄寒。“年方就傅”,该是随师入学的年纪,八九岁的孩童,放在今天,还在母亲的怀里撒娇,可丧父的义山,却要举着亡父的引魂幡,和母亲一起把父亲的灵柩运回遥远的故乡荥阳安葬。

他是长子,家道的崩殂离乱,需要他瘦弱的小肩膀去承担,哪怕,他只是一个总角小儿。“总角之宴,言笑晏晏。”《诗经》的美好放在这里让人不忍卒读。对比之下,义山的悲,有如长江之水。

义山纤细如发的情感,从童年便已现端倪,或者可以说,童年的遭际是他情感婉致多愁的发轫。如他所言,“既祔故邱,便同逋骇”,将父亲安葬于故乡祖坟,他便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人,日日逃亡在幼年失怙的孤寂中。

在心思缜密多愁善感的人心底,对故乡的认同更多来自于心灵的归属和慰藉。地理上的故乡在版图上,灵魂中的故乡只在血脉亲情中。亲人在,故乡在;亲人殁,故乡在何方?当生命中最亲的那个人离去,故乡便浓缩成一页温暖的纸片,一抔土,将它连同亲人,葬在望乡。

刻骨铭心的孤寂,像一只虫子钻进了义山幼小的心灵,他过早地品尝到了人世的冷暖。忧郁的种子,自此在他心里生了根芽。四海虽大,再没有栖息安顿之所;九族虽广,再无可抚怀促膝之人。这一份悲切,逼进了义山的骨髓,多年后落于纸端,仍是深深的悲凉。

回到荥阳,义山为父守孝三年。“生人穷困,闻见所无。”这三年中,孤儿寡母的窘迫用“闻见所无”来注解,应是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好在,他还有堂叔。

丧父后最无助的时刻,是堂叔给了义山一家最有力的支撑。这种支撑不仅是物质上的接济,更是一种心灵和精神上的温暖照拂。

身处乡野的堂叔是一位学养深厚的隐士。早年入太学读书,其父曾为“郊社令”,也就是专门掌管祭祀的官员。父亡后,堂叔便退居乡野,发誓终生不仕,只为父亲结庐扫墓了此残生。及至义山扶柩返乡,更兼义山灵心早慧,堂叔便倾其所学,亲为传授古文和书法。“商隐与仲弟羲叟、再从弟宣岳等亲授经典,教为文章,生徒之中,叨称达者。”显然,义山的聪慧极得堂叔的喜爱,几年后义山能以《才论》《圣论》扬名洛阳,与堂叔的精心调教不无关联。

转眼三年孝满。脱下孝服,生计问题又逼近眉端。为了谋生养家,十三岁,义山再度举家搬迁,这一次他来到了洛阳,在洛阳东甸以“佣书贩舂”——替人抄书写字、舂谷卖米勉强度日。

东都洛阳,是一座繁华之城。每日义山穿行在洛阳街头,见惯了碌碌庸人的醉生梦死,也见惯了民间底层的才子落魄。想想自己的遭遇,又何尝不是左思《咏史》诗句所言:“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

年幼经历的磨难和怀才不遇的郁闷,在这个日渐成熟的少年心底,已郁结成块垒,不吐不快。终于某一日,义山忍不住思如泉涌,于是搦管挥毫,顷刻之间,文辞华美、激扬飞遄的古文《才论》便一气呵成。不几日,又一篇《圣论》精彩收笔。这两篇古文很快在洛阳士大夫们中间争相传诵。

这一年,义山十六岁。

他已是一个英俊少年。一袭青衫,瘦比沈约,或许还有一双忧郁的眼神、一张青春无敌的面容和人生最灿烂的年华。此刻他的生活,蕴藏着无限可能,包括遇见生命中至关重要的人,也包括情感的最初体验。

他的诗,开始有了湿润的水汽。一首《无题》,他捎带着写进了自己的辛酸身世。他在诗中刻意描绘的女子与后来的女冠宋华阳不同,也与柳枝和王氏不同,他只是有些心动,有些怜惜,仿佛遇见了另一个忧伤的自己。十五泣春风无题八岁偷照镜,长眉已能画。十岁去踏青,芙蓉作裙衩。十二学弹筝,银甲不曾卸。十四藏六亲,悬知犹未嫁。十五泣春风,背面秋千下。

这首诗读到最后,心里总会一凛,仿佛一件瓷器捧在手里,说不出的喜爱,却一下落在棉花垫子上,“扑”的一声轻响。

洛阳城是义山生命中重要的栖居地。那年他从荥阳迁居洛阳,不过是个十三岁的舞勺少年,小小年纪,却已在老家为去世的父亲守满了三年孝。

来不及伤感,他来到洛阳城后,时光不觉又溜走了三年。除了京都长安,东都洛阳是另一座政治中心,晚唐畸形的繁华无处不在。只是,在车水马龙的浮世面前,一颗困顿的心总是与寂寞如影随形。

十六岁,义山已是一个眉目清朗的少年,他慢慢吸引了一些人的目光,他的古文《才论》《圣论》在锦衣玉食的士大夫们中间传诵一时,文辞那样卓尔不群,仿佛他是李白《少年行》中的五陵少年,银鞍白马,斜倚垂杨,人面桃花,春风几度。但是他居然只是一个替人抄书写字、舂谷卖米为生的落魄少年。

即便如此,又有什么关系?许多年后孟庭苇在唱:野百合也有春天。

他在这首诗中着意描写的女子,或许是他的邻居吧,也或许是他哪一回匆匆行走在洛阳街头,偶然路过谁家的宅院时扭过脸去,惊鸿一瞥之下,让他的心微微疼痛的女子。他的一生并不漫长,最先闯入他内心的女子本应如此,淡雅芳纯,一如初春时节的轻黄淡绿,茸茸地铺满了他的整个身心。

他从此便关注起她来,心里存了念想,不为人知,不为她知。

她挑起绣帘步下庭阶时,他恐怕会有轻微而短暂的眩晕。正是暮春,阶上有落红,满园芳菲正好,绿色如茵。她闲闲坐在蔷薇花下,黛眉轻敛,眼波流转间欲语含嗔。她轻抬手臂,用纤长的银甲调筝试弦。因了她轻微的举动,绣了莲花的罗裙曳下地来,拂撩着脚下蔓生的春草。尔后,她侧过脸忽然微笑,稍一凝神,十指便在筝上轻拢慢捻开来。一曲流水从琴台上潺ó而下,缓慢地将他淹没。

这首诗有仿古的痕迹。义山有意为之,一定是因为民歌形式的清新唯美,唯有如此,才能与她的不染俗尘相契合。

想起古诗里描述焦仲卿的妻刘兰芝:“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十七为君妇,心中常悲苦。”一样的朗朗上口,末尾也一样的以悲凉收梢。

他写这首诗的冲动缘于最后那一句:“十五泣春风,背面秋千下。”她何以在秋千架上暗自哭泣,可能他也没有弄明白。看着那凄哀的身影,忽然触及到自己年少的辛酸,便有什么在心里猛蜇了一下,他便痛了。

庭院里蕙圃衡兰,风吹芷若。她只淡然坐在秋千架上,无意于春花秋月。及笄之年,她是一朵粉色的合欢,小团扇般明艳动人。少女的情思从何而起?八岁时的揽镜自照,学画长眉?“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十岁,她便依样在罗裙上绣了芙蓉,穿着芙蓉朵朵的罗裙去郊游踏青。十二岁,她戴上尖尖的银甲,穷日月以练秦筝。十四岁,她满腹心事藏于闺阁,偷听门前车马往还,悬着一颗扑通乱跳的心听他们商议她的嫁期。十五岁转眼即至,满眼落红委地,她的命运便也若此,芳华逐水流,惝恍中她徒有无法掌控的明日,和那个不称心意的待嫁郎君。于是,忽然悲从中来。

如果她知道隔着庭院宅门有一个叫李商隐的英俊少年痴望了她许久,并为她痛惜伤怀,不知她会作何想?只是,这如果来得多么不及时,事实上她没等泪水流了满脸,就背过身下了秋千,转过花丛,缓缓隐入轩门而去。

她没有听到身后一声长叹,一颗心也随之凋零。

这个故事便戛然而止,在以后的岁月中,她与他也没有任何交集。她的背影他也许会一直记着,记到天长地久,也不会遁形远去,像个剪影般贴在时空的花墙上……

这首《无题》写的虽是女孩子,又何尝没有义山自己的影子?生命初开,都一样的稚嫩美妙。凭什么一百多年前,长安城的少年郎就可以“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一百多年后,少年失怙的义山只能“佣书贩舂”维持家计?那么小,担子已然那么沉。十五泣春风,便也写进了他自己。第二章将军樽旁,一人衣白

机会总是青睐有准备的人。这句话很励志,即便退回去一千多年,少年李商隐也是励志的典型。《才论》和《圣论》一经流传,义山的才名便广为传颂。这份才名有没有给他一家的窘迫生活带来转机不好猜测,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义山凭借这个虚拟的软梯,顺利进入到上层贵族文艺圈。

喜欢吟风弄月的洛阳城士大夫们顿觉眼前一亮,如此俊切的古文,居然出自一个年仅十六岁的少年,并且这儒雅俊逸的少年身世竟如此寒苦,端的是惹人怜爱。于是,在官宦贵族吟诗雅聚的某些场所,便多了一位引人注目的青衣少年。

少年时的义山相貌俊美,有庾信、潘岳之仪。在汉语词汇里,“以貌取人”常被用作贬义词,但从古至今人们也没能摆脱外貌对力比多的影响力。就连三国时以仁厚著称的刘备,也差点以貌丑为由而错失凤雏庞统。因此,义山的美姿仪可看做他仅次于文章才名的另一优势。《史记》描绘平原君为“翩翩浊世之佳公子也”,义山呢,起码也是个翩翩美少年,这为他日后缠绵炫美的情感生活埋下了伏笔。

有才名,美姿仪,这样的少年受人关注总在情理之中。更何况,义山的《才论》和《圣论》使他在机会来临之前有了充足的准备和铺垫。很快,这机会便来了。一位对义山的一生都影响深远的人——东都留守令狐楚,此时出现了。

在晚唐政界和文学界,令狐楚是一个大腕级人物。贞元七年(791年),二十六岁的令狐楚登进士第,此后一直官居高位,屡屡升迁。难得的是,这位炙手可热的官场要人才思俊丽,能文工诗,尤喜四六骈文,曾颇得德宗皇帝李适欣赏,是当时独领风骚的文坛翘楚。

洛阳城出现了一位名噪一时的少年才俊,这个消息对于一向惜才并有极高文学造诣的令狐楚来说,自然是早有耳闻并心生揽才之意。而令狐大人的盛名厚德,义山更是敬仰已久,早就想以诗文登门拜谒。在义山生活的年代,白衣儒生为了寻得施展才华的机遇,常常写一些含蓄婉转的自荐诗上达官员,以求进阶,时称“干谒”。严格来讲,这算不得什么潜规则。毕竟,干谒能否成功,那是要靠作品质量说话的。

毋庸置疑,才华横溢的义山正式进入了令狐楚的视野。令狐楚对义山的喜爱可谓恩德备至,不但时时接济义山一家生活,还亲自教义山写作四六骈文,也就是当时官场流行的今体文,使义山在熟谙的古文基础上,逐渐丰满了骈体文创作的羽翼。在令狐楚幕府,义山可以自由出入,并在令狐楚的安排和建议下,他与令狐家公子们结交优游。《旧唐书·文苑传·李商隐》中说得很明白:楚以其少俊,深礼之,令与诸子游。

这“诸子”中就包括日后成为宰相的令狐公子令狐绹,义山曾与令狐绹关系密切,至于日后两人一度失和,那是令狐楚去世后,义山介入牛李党争之后的事情了。

唐文宗大和三年(829年)三月,义山的堂叔在荥阳病逝。同年十一月,令狐楚由东都留守升迁俭校右仆射、天平军节度使,治所在梁山附近的郓城,郓城也就是水浒故事的发祥地,“梁山一百单八将,七十二名在郓城”说的就是这个地方。

从荥阳奔丧回到洛阳不久,义山便被告知令狐楚已辟聘他为天平军幕府巡官,成为令狐幕府名正言顺的僚属。此时,十七岁的义山正有大把的青春好年华,虽只是一介白衣,不曾科考及第,但他的逼人才气和风流韵致,在群贤毕至的令狐幕府已是一段极具眼球效益的佳话。

与令狐楚来往密切的官员和社交名流们,常常在类似于沙龙的聚会中,宴饮酬酢、即席赋诗,顺带较量一下智商和才情。每逢酒饮三分醉,诗赋七分味的关键时刻,令狐大人少不了要让义山出马,随便拟个题,义山便能即景生情,人家还在捻须苦思,他这厢已笔落纸端诗情摇曳了,引得举座为之喝彩,给令狐大人挣足了面子,也赢得了许多溢美之词。

义山后来在向令狐楚陈述这一段经历时,言辞中仍是意犹未尽的美好回忆:

每水槛花朝,菊亭雪夜,篇什率征于继和,杯觞曲赐其尽欢,委曲款言,绸缪顾遇。(《上令狐相公状一》)

如果说堂叔是义山的第一位恩师,那么令狐楚则在义山一生中,尤其是在义山急需扶掖的入世之初,充当了恩师加伯乐的角色。这一段知遇之恩,我们如果用“没齿难忘”四个字替义山酬情,似乎也不为过。几年后,令狐楚从天平节度使任上调离,还不忘“岁给资装”,以钱物相赠,资助义山入京赶考。至开成二年(837年)令狐楚临终之际,还将人生中最后一件大事,代拟《遗表》的重任特意嘱托义山去完成。此番厚意,义山怎能不铭心刻骨?

天平之年,大刀长戟。将军樽旁,一人衣白。十年忽然,蜩宣甲化。人誉公怜,人谮公骂。公高如天,愚卑如地。(《奠相国令狐公文》)“将军樽旁,一人衣白。”义山以一介寒门白衣,从洛阳被令狐楚慧眼识珠开始,相伴左右共十年时光。这十年在令狐楚的影响和护佑下,义山汲甘饮露得以顺利成长,特别是骈体文写作,使他如褪去壳甲的蝉儿获得了新生。有人赞扬他,令狐楚对他越发喜欢怜爱;有人诋毁中伤他,令狐楚则严厉指责那个人,甚至不惜出言喝骂。

这哪里是恩威并重的官场中人,这分明是心怀慈爱的护雏长者形象,一息一念,都真实得像义山熟悉的父辈。义山后来在专呈令狐楚的《谢书》中这样写:微意何曾有一毫,空携笔砚奉龙韬。自蒙半夜传衣后,不羡王祥得佩刀。

于茫茫人海中相遇,原本不过是陌路,令狐楚却对义山倾注了亲人般无尽的厚爱扶持。这份知遇之恩,比之东汉人王祥获赠吕虔那把助他登三公之位的佩刀,它更加珍贵和难以忘怀。诗中这份谢忱是真实温暖的。“水槛花朝,菊亭雪夜。”“将军樽旁,一人衣白。”这样的时光是多么美好,不说义山难忘,就连今天的我们念这样的词句,也让人流连其境,叹时光恍隔。

同是将军客

天平公座中呈令狐令公,时蔡京在座,京曾为僧徒,故有第五句。罢执霓旌上醮坛,慢妆娇树水晶盘。更深欲诉蛾眉敛,衣薄临醒玉艳寒。白足禅僧思败道,青袍御史拟休官。虽然同是将军客,不敢公然仔细看。

读这首诗,不禁感叹汉字真是奇妙。事隔一千多年,诗中的每一个字都如蛛丝,沾了些千年前的月色和烟尘,直到今天,也仍然能研出当时况味。一幕旧戏,戏服虽然陈旧了些,唱腔也尽管含混了些,但戏中的人物却是活的,有情绪有颜色,还有呼吸。

诗的题目很长,作为题目的用途当然不算精练,却透露了很多真实的信息。义山说,在天平公幕府座中,我把这首诗呈给令狐公,当时蔡京也在,因为他曾做过僧徒,所以诗中第五句的“白足禅僧”便来源于此。

在天平军幕府,义山度过了几年快乐时光。“将军樽旁,一人衣白。”这一句颇有些自怜自恋的意味。令狐幕府,衮衮诸公,一介白衣儒生能以才名伴坐府主身旁,已是幸运之至。于是他一定会谨言慎行,才能取得一种地位和礼仪的平衡。然而,这只是我们的猜想。

写这首诗时,义山已为令狐幕府巡官。令狐府还是“座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的往日盛况,义山却已不是那个青涩少年。

唐朝是开放的朝代,即便到了晚唐也还是如此。宴饮,少不了女人助兴。

这是一个妩媚的女人,妩媚常是女人以柔克刚的武器,何况是在开放的唐朝,迷死人不偿命,官伎冶情也不用客人买单。

义山对她是略为熟悉的。她曾是女道士,过着手执霓旌祷神祭醮的日子。唐朝道教兴盛,入道是个时尚的职业。女人,特别是上流社会女人,自请出家为道是件颇为流行的事情。甚至很多大唐公主都自愿出宫入为道籍,过着比皇宫随意自在的逍遥生活。

这个妩媚的女人,曾为女冠的日子离她有些遥远了。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子,无法像皇室公主那样家世富贵行止自由,或者是出于别的什么原因,总之她后来脱下道袍,凭着美貌和才艺做了令狐府的歌舞乐伎。

那天,天平军幕府如往常一般觥筹交错。这个女人甫一出场,四围的嘈杂倏地尘埃落定,像一枚石子刚刚投进湖水,此时只剩下涟漪在众人心间一波波无声荡漾。烛光下,她淡妆的容颜、轻歌曼舞的柔软身姿,如一株婀娜小树在水晶盘里伸枝展叶,惹人心驰。

昔日赵飞燕身轻善舞,汉成帝为她造水晶盘,令宫人托举着,飞燕立于盘中歌舞。“水晶盘”三个字,义山用来隐射眼前这位女子的曼妙姿颜,已是极致的赞美。更兼她轻敛蛾眉,眼如秋水。屋外更已深,夜已寒,她羽衣下的肌肤该有薄凉的寒意,若隐若现间泛出冷艳的白皙,更添几分无法抵挡的魅惑。

屋子里的男人似乎都看得呆了,不呆的那个,正在情挚浓烈地酝酿新诗。

于满座酒酣耳热中,义山游目四望。也许,他此时尚有几分矜持自重和三四分的心虚。毕竟再美丽再妖娆,她也是恩师府中的女人。他往回收了收有些心猿意马的绮思,把目光投向了别人。很快他的目光逮住了两个人,“白足禅僧”和“青袍御史”。

蔡京,晚唐官宦名士之一。提起这个名字,今人或许首先想到的是北宋那个有才但贪渎的奸相蔡京。似乎晚唐的这位蔡京已淹没在奸相蔡京的名下了,其实不然。此蔡京写过一首《咏子规》,诗中有一句“凝成紫塞风前泪,惊破红楼梦里心”,被很多红学家认为是曹雪芹《红楼梦》书名的由来。蔡京早年为僧徒,在道场中与令狐楚相识,令狐楚爱其才,令其还俗读书,后于文宗开成元年(836)登进士第,一度成为严明法律的好官。应该说,受知于令狐楚是蔡京与义山一样的幸运。

显然因蔡京曾为僧徒的经历,便有了“白足禅僧”的指代。禅僧好理解,“白足”为何?传说鸠摩罗什的弟子昙始双足白皙,即便赤脚从泥水中走过也不会污湿脚面,时称“白足和尚”,后来便以此借指高僧。

这样的宴席是让人愉悦的,除了幕僚知己,就是美酒佳人,此刻,借着醺然酒意戏谑一下同道中人,似乎更添情致。写诗的义山这么做了。

义山这首诗有图画的效果,色调是浓墨铺陈,美人是淡笔勾勒,同道是写意烘托。虚实点染间,一幅行酒图人物毕现,世相洒然。我仿佛看见义山在千年前这场宴会的光影中,对着醉眼迷离的蔡京坏坏地笑了,顷刻间笔落纸端,挥毫立就。一句“白足禅僧思败道”,将蔡京的窘态定格了一千多年,也将美人令人屏息的容颜拓展了无限想象的空间。

青袍御史,有研究者猜测八成是刘蕡。对中晚唐来说,刘蕡是颗发光的宝石,无奈腐朽的末世只能让他闪烁着悲壮的光芒。

唐敬宗宝历二年(826年),刘蕡进士及第。大和二年(828年),文宗李昂即位后,力图改变宦官掌权的局面,下旨举贤良方正,也就是施行人才兴国战略。刘蕡在应试对策中痛斥宦官乱政,主张诛灭宦官,改革朝政。考官大为欣赏,却慑于宦官威力,只能放弃录用。此一段令亲者痛、仇者快的忍痛弃贤让许多人扼腕长叹,连刘蕡的竞争对手、同时应考的河南府参军李郃都心有戚戚:“刘蕡下第,我辈登科,实厚颜矣。”令狐楚敬其刚正直言,聘为幕府从事并礼遇有加。只是最后,刘蕡的结局仍然惨烈,遭到宦官的诬陷报复,贬为柳州司户参军后,卒于任上。

如果时光永远停留在令狐府的那一夕欢宴,该有多好。诗酒趁年华,举座皆良朋,有知己相聚,有美人可赏。似乎只有此刻,严凛刚正一生的刘蕡才是快乐的。如此,即便忘形一回又有何妨?知己间本就是无话不可谈、无形不可露的,连嘲笑和恶搞都有温暖的颜色。义山于是以情状入诗,他说,你们快瞧,如果能携美人归隐,我们的青袍御史就算是休官,怕也是愿意的呢。

转笔到自己,义山含蓄起来,并小小地狡猾了一回。同是将军府的僚属,他们都在为美人痴狂,我却不敢公然细看。是心虚情怯,还是书生的腼腆?义山此时的心理很微妙也很有意思。恩师府中的女人,是要赞美的,何况确实美得让人目眩神迷,但全盘托出自己的爱慕绮思怎么着也不合适,因为她是恩师府中的女人。

于是最终呈给令狐楚的这首诗,便有了现在的样子,他图画了一幅场景,他的心迹却是画外音。借着对场景的渲染,映衬了美人无以复加的美妙姿颜,同样借着场景的渲染,反衬了自己清醒内敛的谨慎修持。义山是聪明的,并且也不乏真诚和善意。

如今读这首诗,也许很多人只记住了诗中的欢宴,和欢宴中亚情色的描述,却读不破义山当时的心境。世事无常,时过境迁后,谁又能知晓旧时月色,谁又能体察前路迷茫?正如义山当年无法预料他今后的时空里有多少曲折和遗憾。第三章乱世蜩螗,寸心不堪剪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天下也没有永久的承恩。令狐楚这棵大树,虽叶茂根深,终不是自己长久的倚靠。对于布衣士子来说,要实现达则兼济天下的愿望,除了科举仕进的路,似乎再没有别的路好走。

才情卓绝的义山自然也有万丈凌云之志,况且在令狐幕府的第二年(830年),义山就亲睹了令狐绹进士及第的志得意满。令狐绹才情尚不及他,却能一蹴而就,如此看来,科考于他只不过是远处树梢上橙黄的一枚熟果,他只消走过去,踮起脚尖轻轻一摘……然而,事实远非推理中的情节演绎。

在令狐幕府做了两年巡官后,大和五年(831年)三月,义山开始参加唐朝的进士考试。本以为能像孟郊《登科后》诗中所写那样:“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遍长安花。”不料,等到放榜的日子,义山却名落孙山。果子熟了,被别人摘了。一场空等待,一场空欢喜。

凭义山的聪慧,“五年读经书,七年弄笔砚”,十六著《才论》《圣论》名动洛阳城,即便在当时春笋般冒尖的儒生士子们中间,义山也算得上佼佼者,按理说中个进士不是多难的事,难道少年成名的义山反不如令狐绹才智高韬?当然不是。

古代科举制度由隋至唐已渐趋完备,大唐科考名目繁多,尤以进士和明经为重。进士侧重诗赋,考的是才情,这恰好是义山的长项;明经重经贴、墨义,考的是死记硬背功夫,把经书诵到滚瓜烂熟并通晓释义,做到至全至透无人匹敌就OK了。因此,考进士难,得明经易,便有了“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之说。

制度由人定,制度也就有了弹性和空间。唐朝科考取士与现在的高考不同,除了考分成绩,还有一项重要的参考元素,就是考前的投卷推荐。眼看考试在即,士子们总要拿出自己的代表作,或投礼部,叫公卷;或投达官公卿代为推荐,称行卷。不管最后结果如何,在考前先混个脸熟,博取考官的好感,有了印象分垫底,即便这次不取,下次取中的机会也因之前的情面自然增加了几分。

义山不是不知道行卷的重要,只是他有太重的文人气节。身边的儒生们四处奔走行卷干谒,义山却懒得走动。才高,也为才所累。文人的耿介清高在强大的俗世面前总有几许悲壮的行色,最后大抵除了屈服就是自灭。后来义山在《上崔华州书》中说:

凡为进士者五年……居五年间,未曾衣袖文章,谒人求知。

原以为能像令狐绹那样一举得中,不料在进士试上,义山总也绕不过去,接连考了五次才最后过关。并非文谢清华,也非才情不逮,却是输在行卷的世故人情。想来着实是一件很悲哀的事情。“未曾衣袖文章,谒人求知。”在考官眼里,这恰是文人浅陋的孤傲和不守礼节的乖张,于是大和五年(831年)的那一场考试,义山被主考官礼部侍郎贾餗所憎,并且这无来由的憎一直影响到义山大和六年(832年)、大和七年(833年)的科考,名落孙山便在意料之中了。大和九年(835年),二十三岁的义山再赴长安应试,却又为工部侍郎兼集贤殿学士崔郸所不取,原因似乎牵扯到朝中的朋党之争。按理这事和义山没什么关系,但朝中各派的人事纠结本就千丝蛛网难以厘清,无意中亲近了这一派的某个谁,势必就得罪了另一派哪个他。这些暗潮涌动的争斗,年轻的义山又何尝得知?

不能不说到令狐楚。以令狐楚在朝中的名望,如果他替义山向考官通融一下,也许结局又当别论。令狐楚曾“岁给资装”,竭力支持义山入京赶考。但在替义山说情这件事上,令狐楚却有所保留。

首先是性格使然。英雄常被英雄惜,既然义山不喜欢行卷求人,想必作为义山恩师的令狐楚也有同样的文人脾性。况且,义山本就十分优秀,犯不着走这个后门。

其次在大和六年(832年)二月,令狐楚调任河东节度使,刚赴新任,无暇他顾。

最后也是最根本的原因,几年前令狐绹考进士时,令狐楚已经为自己的儿子欠了考官一个人情。这人情不一定是令狐楚主动示意求情,考官倒过来示好令狐大人也有可能。不管是被动还是主动,既然这人情债已欠过一次,以令狐楚的个性是断不能再违心地欠下第二次了。

说到底,义山的落榜是被潜规则给误下了。对恩师关键时刻的不施援手,他丝毫没有怨怼的意思,反而觉得有愧于令狐楚多年的悉心调教。在《上令狐相公状》中,他自责“摧颓不迁,拔刺未化,仰尘裁鉴,有负吹嘘”,只剩下愧意和忧闷而已。

从大和五年(831年)到大和九年(835年),义山一直在应试与落第间左右飘摇。失去羽翼的鹞鹰,纵有一飞冲天的梦想,也只能把梦暂时嚼碎咽下,在推推搡搡中接受命运一次又一次的嘲弄和挑逗。一个外表俊逸儒雅,内里冰澈通透的才子,怎奈忧愤和惶然却如影随形,这景地,很让人怅惘纠结。

大和七年(833年)春,应是放榜不久,郁闷的义山随友人一同赴宴。席上,烛光映照下,一盘油亮的嫩笋香气袅袅,惹人垂涎。主人滔滔不绝,炫耀长安城中这盘嫩笋的昂贵价格,众食客随声附和赞叹不已。义山不语,却心有所动。如此幼嫩的笋芽,它们本可以在深谷幽壑自由自在地长成一片修篁茂林,却在嫩芽刚刚破土、笋尖长不盈寸时便被齐根剪去,以高价送上宴席,葬身食客的胃囊。

笋啊笋,空怀了一腔长天凌云志,和自己的命运何其相似!万般感喟瞬间填满心间,义山取笔以笋入诗,以释满怀郁结:嫩箨香苞初出林,於陵论价重如金。皇都陆海应无数,忍剪凌云一寸心。(李商隐《初食笋呈座中》)

稚嫩的笋衣啊,它包裹着笋心在春天刚刚钻出林地,在少竹的於陵(巫陵)地界它们价重如金。京都长安的山珍海味啊难以数尽,怎忍心偏要剪断这寸长的笋芽,摧残它一片壮志凌云心?!

委屈、忧愤、不平,义山想高声唱出来,唱给这晚唐最后的浮靡,他想大声喊出来,问这不平人世清贫士子的路到底在哪里?

有泪意,让它埋在心底。他就是这初出林的笋芽,未及展望云天,就遭遇刈杀的命运。只因未与俗世同流,未能媚上行卷,便四番应举,四番落第。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这世道,是一个颠倒的乾坤,他生在这混乱颓败的末世,便注定了英俊的面容下,一生都将写满忧郁的神情。君王不可问,昨夜约黄归效长吉长长汉殿眉,窄窄楚宫衣。镜好鸾空舞,帘疏燕误飞。君王不可问,昨夜约黄归。

这首《效长吉》,是义山仿效李贺所作的宫体诗,但其实并没有多少李贺诗的影子。义山郑重其事地贴上效仿的标签,起码告诉了后世读诗人:对于像流星一样划过中唐夜空的才子李贺,他是推崇并深深缅怀的。

这缅怀里有自怜的意思。天涯沦落,诗才高绝,更兼一颗忧愤孤心、一腔烟絮愁怀。对这人世刻骨铭心的体察,两人的境遇,如泪与汗的相似,咸涩绝无二致。

李贺祖籍陇西,公元790年生于福昌昌谷(今河南洛阳宜阳县),唐宗室郑王李亮后裔。虽家道中落,却与义山一样,少有才名,甚至出名时的年龄比义山当年更小。

李贺七岁那年,韩愈、皇甫湜听闻这个七岁小儿善作辞章,不肯相信。终有一日路过李贺家门,“使贺赋诗,援笔辄就,如素构,自目曰《高轩过》,二人大惊,自是有名”(《唐摭言》)。

七岁,总角荷衣,便以长短之歌名动京师。若论寻常推测,这孩子日后的锦绣前程应是倚马可待。

张爱玲女士说,出名要趁早。只是,趁了早又能怎样,倒是光焰提前燃尽,只余子夜里更长久的寂灭愀然。李贺成年后,顺利通过河南府试,获得“乡贡进士”资格。眼看珠冠可得,不料引得同时竞争的士子们嫉恨,说什么李贺父亲李晋肃的“晋”字与进士的“进”同音,李贺举进士便犯了父讳,依据礼法家规,李贺应避讳不得参加进士试。

多么荒唐的理由!然而更荒唐的是,礼部居然准了这个垃圾透顶的理由,即便韩愈特意为之作《讳辩》进行驳斥,也依然无法扭转不得应考的荒唐结局。

一个不上台面的烂理由,改写了李长吉一生的命运,何其不幸!如生在大宋,在那个不分门第、不论出身的科举时代,写出“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这样豪迈诗句的李长吉,再不至于是这个“我当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谢如枯兰”的李长吉。

此后的几年光阴,虽当青春好年华,李贺却活在凄凉的晚景里。“况是青春日将暮,桃花乱落如红雨。”没了前程,只有诗是慰藉。于是,他骑一头瘦驴,带着小奚奴,身背破旧锦囊,在山川原野间纵情流连。遇有苦吟所得诗句,即刻取笔记下,投入身后的锦囊,辗转叨念,以至夜不成眠。母亲叹息:“是儿要当呕出心乃始已尔!”他竟比以苦吟出名的贾岛还要呕心沥血几分。“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这是李贺写钱塘苏小小的诗句,凄美哀怨,念之恻然魂牵。宿命一般,这样的诗句许是太过凄婉,给了那个早夭的苏小小,也成了李贺送给自己的挽歌。公元816年,病愁缠身的李贺遽然早逝,年仅二十七岁。也正是这一年,年幼的义山随父从获嘉移居江南。

李贺的生平轶事,今人多从《李长吉小传》中所得。为长吉作小传的这个人,便是李商隐。时间杳杳地过去了。斯年斯月,世上有义山,再无李长吉。

虽然长吉比义山早生了约二十三年,虽然长吉早逝时义山还是懵懂孩提,他们不曾谋面,未曾在人世有过交集,但同样的皇室后裔的家世背景,同样的少负才名,同样的家道中落,同样的多愁善感,甚至科考时同样的无端受挫……使得多年后义山懂得,他内心深处里的苦楚失落,唯有这个长眠林泉之下的人最能体贴明了。

因而落第之年义山写下《效长吉》,想来是别有寄托幽怀。这一年他二十一岁,长吉举荐被谗的这一年也恰好二十一岁。他前半生的整个命运仿佛是李长吉的翻版。“郁郁涧底松,离离原上苗。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他们都是才子,是唐诗森林里冷拔奇峭的两株松,却也是左思《咏史》诗中的涧底之松。英俊仪伟,灼灼其华,怎奈这是一个荒唐的世道。长长汉殿眉,窄窄楚宫衣。镜好鸾空舞,帘疏燕误飞。君王不可问,昨夜约黄归。

这首宫体诗,艳极,却是冷的,仿佛幽幽的风穿过了屋宇,卷起帘幔和宫女额前的发丝,一直幽幽地吹进了人心里,最终漫漶成一场梦,妖媚、暗沉,且孤寂。

她是一个宫女,有着昭君的长眉和楚王所爱的细腰,更兼肌肤胜雪,娇柔妩媚如弱柳扶风。此刻春日迟迟,宫中花树香熏,甲帐闲垂,她懒懒靠在雕栏上,身后铜镜上的孤鸾在春光里寂寞独舞,一只春燕误入疏帘闯入空荡荡的屋子,惊动了这满庭寂寞春深。

诗的前四句,仍是离不了的宫怨闲愁,素来宫女诗的结局大抵如白乐天笔下的上阳人,“唯向深宫望明月,东西四五百回圆”,脱不了宫体诗单一的哀怨底子。《效长吉》却不,义山在诗的最后来了个反向大翻转,虽也是软软的一句,冷不丁地甩出了一记耳光。

他在嘲讽,这不可一世的威严王朝和腐朽堕落的荒唐制度。

宫门深似海,不过是一个华丽的大冢,无边的孤寂,虚葬了多少青春岁月。可是昨日,这宫女却私自出了宫门,半夜归来时,额角涂黄,艳若夭桃明月。君王也断不会知道她去了哪里。

李贺有一首《湖中曲》,说的是女子临水理妆,与男子约定半夜漏尽时两人相会:长眉越沙采兰若,桂叶水荭春漠漠。横船醉眠白昼闲,渡口梅风歌扇薄。燕钗玉股照青渠,越王娇郎小字书。蜀纸封巾报云鬓,晚漏壶中水淋尽。

她告诉情郎,待到半夜漏壶中的水滴尽之时,便是两人的幽会时分。“君王不可问,昨夜约黄归。”这一句,脑海里便有了宫女出宫私会男子的情景。反正,历来后宫多的是寂寞红颜,熬到苍苍白发,左不过闲坐着说说玄宗打发凄凉晚景而已。“三千宫女胭脂面,几个春来无泪痕!”百无聊赖,便有宫女红叶题诗,借流水寄与禁宫之外的有情人。

唐人孟棨在《本事诗》中曾记载过这个典故,说诗人顾况曾在洛阳皇宫外的水上拾得一枚梧桐叶,叶上有诗:“一入深宫里,年年不见春。聊题一片叶,寄与有情人。”顾况第二日也题诗于叶上,从上游顺水漂下:“花落深宫莺亦悲,上阳宫女断肠时。帝城不禁东流水,叶上题诗欲寄谁?”十余日后,又于水上拾得一枚梧桐叶,上题:“一叶题诗出禁城,谁人酬和独含情。自嗟不及波中叶,荡漾乘春取次行。”

宫女的怨,多么惹人萦怀牵念。她们被精美的牢笼锁着,怀想着禁宫外的烟火岁月和寻常爱情。独有义山这出格的一句,是一把反叛的火,在夜色里妩媚且野性地跳跃着,使人性为之复苏闪亮。高居庙堂的君王虽皇权无边,可人心是无法抚平的,一个小小的寂寞宫女就悄悄背叛了他,多么可笑的讽刺!

科考受挫,如长吉,怎一个荒唐了得!这蛮横无理、漏洞百出的制度,虽抵抗不了,却是可以被嘲讽和诅咒的。义山蘸着浓墨,把这愤懑之声在毫端掭了又掭,极艳极媚,极冷又极重地写下了《效长吉》。

好一记漂亮无形的耳光。第四章追随崔戎,叹相知短暂

大和七年(833年)六月,在河东节度使任上已一年有余的令狐楚从太原入京,调任检校右仆射兼吏部尚书。此时,两度科举落第的义山带着一颗失意孤独的心,回到洛阳家中,先是看望了母亲和弟弟,又只身来到荥阳给堂叔上坟祭扫。

当义山跪倒在堂叔坟前,他的内心应是浸透了愧疚和忧愤的泪水。多年以前,他在堂叔的殷切教导下读诗书弄管砚。如今,他拿什么来告慰堂叔的在天之灵?

落第再落第,对于当年的名动洛阳城,这巨大的反差压得义山愁肠百结郁闷难当。令狐幕府他暂时是不想去了,一则他自忖这么多年已欠令狐家太多恩情,二则令狐楚“岁给资装”送他应考,他却落榜而归,这不符合义山心气孤高的才子性情。况且,在最失意的低谷,他总是希望回到家乡亲人身边去默默倾诉和疗伤。于是祭拜了堂叔,义山便去干谒堂叔的世交知己、荥阳刺史萧浣。经萧浣的延誉和引荐,义山被华州刺史崔戎聘用为幕府掌书记。工作也不复杂,还是代草章奏。

崔戎,博陵(今河北安平)人氏。为官清廉,深受百姓爱戴。华州曾有这样的旧例:官府置钱万缗为刺史个人私用。崔戎到任后分文不取,将这万缗钱财直接充作军费。崔戎还极其爱民。有一次,有兄弟二人为分家不公,一纸诉状告到了府衙,崔戎没有当堂喝问,而是暗自垂泪,自责为官一任,却没能让百姓相亲相爱和睦团结。来告状的兄弟顿然心有所动,于是尽弃前嫌,重归于好。

无论是官品还是人品,崔戎都是难得的大贤之人。能在他的幕府当差,是义山的造化。

及待见面互相问起先祖,义山才知崔戎居然还是自己的远房表叔,其高伯祖玄暐曾封博陵郡王。崔戎的谦和加上远亲这层关系使义山安下心来,在华州度过了一段短暂却珍贵的快乐时光。

从堂叔到令狐楚再到崔戎,他们是温暖的火苗,照亮了义山的前半生,使他的旅程不至于那么寒冷孤寂。

在华州幕府,义山重温了过去在令狐府曾有过的快乐时日。所不同的是,他和令狐楚始终隔着一段仰视的距离让他去敬畏,他与崔戎之间,却消弭了这段距离变得亲近和真切。两人时常促膝相谈,纵论晚唐时局,兴至之时甚至忘却时间,崔戎为此竟免去了幕府的坐衙和参见等礼节。进士试夙愿未偿一直是义山的心结,崔戎深表理解,并特意送他去安静的南山僧寺温习课业,以备来年科考。

这些细节,是一个父辈对子侄亲人的深切关怀,怎不令义山感动异常?义山在《安平公诗》中一一作了回忆:丈人博陵王名家,怜我总角称才华。华州留语晓至暮,高声喝吏放两衙。明朝骑马出城外,送我习业南山阿。

可惜,这样温暖的日子并不长久。大和八年(834年)三月,崔戎迁兖、海、沂、密四州观察使,治所在齐鲁莽荒之地兖州。

崔戎是一个清明的好官,从华州离任时,百姓夹道挽留,泣请留任。甚至有人情急之下,脱下他的靴子,弄断他的马镫,舍不得让他启程离开,崔戎只好在夜间悄悄骑马离去。目睹了这一切,崔戎的人格光辉自此成为义山心间永久的照拂。

大和八年(834年)五月,义山跟随崔戎抵达兖州任所。刚一赴任,崔戎就马不停蹄地四处考察州治民情,连断几桩宿案,百姓喜极相告,额手称庆。然而仅一月有余,六月十日,操劳过度加之水土不服,崔戎不幸染病身亡,享年五十五岁。

义山的悲,有泪如倾。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何况知己兼知遇。刚相逢未曾尽欢,却又撒手离去。失去了良师益友,好比在孤寂荒漠失去了唯一的伴侣,义山二十几年的好年华啊,似一枝蓬勃的苦楝,虽青春,却味苦性寒。

一年后的大和九年(835年),逢崔戎的周年祭,义山在崔戎的长安旧宅怀念知己,悲歌啼哭数百言写下了《安平公诗》,他在诗中说:古人常叹知己少,况我沦贱艰虞多。如公之德世一二,岂得无泪如黄河。

如果崔戎健在,义山此后的路将会顺畅许多。但生逢末世,世事蜩螗,他不过是倾城之下一只蝼蚁,谁还顾得上他的疼痛?谁还管得了他的未来?

城倾之时,已来日无多。

留得枯荷听雨声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兖竹坞无尘水槛清,相思迢递隔重城。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

这是一首我喜欢的诗,尤喜最后那一句:“留得枯荷听雨声。”

寂寥,萧寒,却是一种清明飒然的境界。

大和八年(834年),崔戎在兖州任上病逝,义山瞬间如落单的鸟儿,茫然天地间不知何往。转眼已是深秋,为了生计,他往来奔波于洛河荥阳间,一边继续温习功课,一边拜访亲友,寻求新的仕进机会。

这一日天已向晚,秋天的萧瑟气息笼盖四野。天空有些阴云,秋风扫过,凉意沁肌,眼看一场秋雨就要来临。此时,奔波一天的义山终于借宿在一个叫骆氏亭的驿站。他卸下行李,稍作休憩后,便信步走出客房,独自一人,赏这一片陌生的风景。

这是一个建在水畔的亭馆,义山穿过长廊,来到临水一侧的亭院边,靠在栏杆上向远处眺望。

视野里,一片云水杳杳,山隐隐,水茫茫。想起人生大概也是这样的底色,苍茫而萧冷,自己不过是寄生于天地间的一只蜉蝣,好不容易得到一丝灯火的温暖照拂,却倏忽间油尽灯灭,接下来的境况更加寒凉孤寂。

崔戎的音容笑貌一一浮现于眼前。义山忽然刻骨地想念起这位表叔,视自己为友为子的知己。在这样阴霾重重的秋日傍晚,在这样深浓的秋意里,这种想念让义山痛彻心扉。

往事漫上心来。义山忆起昔年在华州幕府,和崔戎的儿子崔雍、崔兖亲密无间友好相处的日子。现在,他们远在长安的崔家府宅,却已失去至爱的亲人。

义山心念微动,与崔雍、崔兖远隔天涯,已好久不见,不如聊寄数言,略致问候吧。只是,哀痛往事不堪再提,那就以诗遣怀,以表牵挂罢了。

眼前这一片衰飒秋景虽然冷寂,展眼细看,却别有意味。义山收回目光,只见近侧水畔竹坞茂密,竿竿翠竹清秀挺拔,一丛绿影叠映水上,使萧瑟的秋景泛出一丝鲜亮的活色。更近处,是亭馆的曲径雕栏,它们静静地临水照影,清澈的湖水,倒映出它们孤单洁净却婉致清丽的身影。

义山略作思忖,缓缓吟道:“竹坞无尘水槛清。”这一句起,已是满腹清寂,欲休却难将息。

抬起头,遥望云天处,想这半年来的遭际,物是人非,身如漂萍。远在长安城的崔雍、崔兖,和自己一样,都是安平公崔戎牵挂爱护的人,此刻却不能与他们畅叙伤怀,互致安慰。唯有思念像一根断线的风筝,却又怎奈山水迢遥,无法飞抵长安城与他们执手相言。

这季候本已是秋尽寒来时节,不料今年的秋季迟迟不愿谢幕,天空层阴不开,致使冷霜也迟迟不来,徒添许多寂寞难耐的衰寒之意。

义山的心,在低回中辗转再三。竹坞、水槛、秋阴、冷霜,重重意象在眼前交叠,织出一个让他蚀骨丢魂的飘零之感,和无从抵达的相思之叹。

几径枯荷,蓦然映入他的眼底。在浅水的湖汊,一片零乱的残荷支棱在湖面,干枯断裂的荷梗,依然托举着泛黄的枯叶,与水中的倒影构成许多不规则的几何图形,像许多梦的碎片,是在追忆夏风轻拂,还是在留念荷叶田田的青春时光?

暮秋枯荷,是多么孤清的晚景。秋阴不散,飞霜迟来,却留得这枯荷残叶,或许是为了等待一场冬雨奏给失意的人听,却也是一种行到水穷、坐看云起的境界。“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在义山心里,他这样写,别具深意。人生风雨晚来急,虽然自己尚值年少,却遭逢乱世国衰,他成长的足迹已历经人世的风吹雨打,幼年失怙、科举落第、知交零落、四处漂泊……纵如此,日子还是不停地运转,总不至于泥足深陷不再往前。那么,即便命运的摧折已使形体枯槁,还是要留一颗闲适鲜活的心,侧身枯荷听雨声,活出诗意的境界。

这一份切切的心思,义山寄予崔雍、崔兖,为与他们共勉。生如朝露,转瞬晞灭,不如珍惜眼前,于凄凉中寻安乐。

这清平中寓境界的诗句自义山写出,已流传了千百年。犹记得曹雪芹在《红楼梦》中也曾提过,第四十回《史太君两宴大观园,金鸳鸯三宣牙牌令》中,宝玉看着荇叶渚的枯荷说:“这些破荷叶可恨,怎么还不叫人来拔去?”黛玉却道:“我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只喜他这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偏偏你们又不留着残荷了。”宝玉忙说:“果然好句。以后咱们就别叫人拔去了。”以黛玉的孤僻小性儿,能被她喜欢的自是金字塔顶端洁净的清风。只是,改“枯荷”为“残荷”,或是曹雪芹无意的疏忽?

从兖州幕府回到洛阳,这一时期义山的心情大抵如此。也许经历的困厄越多,就越平静超然。

此时他并不知道,一段擦肩而过的爱情已悄然来临。第五章纤纤柳枝失奈何

柳枝在义山情感世界中是一道偶然出现的虹,他惊异于她的美,醉心于她的热烈,只是等到再次抬头仰望时,她已倏忽不见。

也许,惆怅的美才会叫人难以忘怀。

崔戎病逝后,义山从兖州回到洛阳。此时,他正当二十出头的年纪,虽已经历许多曲折,却是挡不住的年少英俊,才气逼人。

洛阳城是义山的第二故乡。多年前他像一只羽翼未丰的雏鸟,带着弟弟羲叟随母迁居洛阳,在东甸舂谷卖米、替人抄书勉强度日。重回洛阳,他已在外漂泊数年,没有多大业绩,但已几入幕府,见识了一些达官贵人,也结识了一些知交友人。快乐有过,失意有过,这一切已成为他成长必需的营养,使他成熟和坚定。

有着些许的沧桑、英俊又才华出众的男子,让女子芳心暗许不是多难的事情。

柳枝就是那个怀春的女子。

义山有个堂兄叫李让山,家住洛阳城。义山当年以《才论》《圣论》名满洛阳,最后竟被令狐大人招入幕府,堂兄让山很是引以为荣。

这一天正是春日迟迟,花香馥郁,浓荫匝地。让山外出骑马归来,下马时见蜂飞蝶绕,满眼春光明媚,于是忽然兴起,随口吟出义山《燕台诗》中的第一首《春》:风光冉冉东西陌,几日娇魂寻不得。蜜房羽客类芳心,冶叶倡条遍相识。暖蔼辉迟桃树西,高鬟立共桃鬟齐。雄龙雌凤杳何许?絮乱丝繁天亦迷。醉起微阳若初曙,映帘梦断闻残语。愁将铁网罥珊瑚,海阔天宽迷处所。衣带无情有宽窄,春烟自碧秋霜白。研丹擘石天不知,愿得天牢锁冤魄。夹罗委箧单绡起,香肌冷衬琤琤佩。今日东风自不胜,化作幽光入西海。

说实话,义山的《燕台诗四首》与那些著名的《无题》诗一样,内容扑朔迷离,至今仍是一个谜。但《燕台诗四首》的春、夏、秋、冬应是写尽了四季的特点,并融合了美好惆怅的情感色彩,似隐藏着一段不为人知的恋情,美艳,却又令人幽怨魂断。因此,在诗中读情读景都不为过。

让山正沉醉在义山的春日诗情中,彼时一个女子立在南边的柳树下,竟听得呆了。让山诵完,女子回过神来,向着让山急切地问:“谁人有此?谁人为是?”让山循声望去,见是邻居家的女孩柳枝。在她身侧,几行柳树枝叶披拂,微风掠过,扬起柳梢和她额前的发丝。在这暖意微醺的春光里,她像走入画中的女子,裙裾曳地,衣带飘飞,艳若夭桃。

让山听柳枝相问,颇有几分得意,据实相告说作者正是自己的堂弟李商隐。柳枝听此言,不假思索地绾起衣裙罗带,劈手撕下,将断带绾成结,交给让山说:“请替奴家转赠李商隐,就说奴家向他乞诗,请他将诗稿题在裙带上。”

如果义山没有杜撰,这样的女子,无论在历史的哪一段河流中都是鲜亮的一抹红,让人过眼不忘。义山后来在《柳枝五首·并序》中回忆柳枝“手断长带,结让山为赠叔乞诗”时,还是有惊艳赞叹的语气。彼时那个女子果敢的举动,让多少忸怩作态的女性顿然失色。

这样的女子由不得不让人萦怀,义山肯定是心有所动,在让山的叙述中,他轻易得知了柳枝的更多景况。

柳枝生于商贾之家,虽有兄弟数人,但因为母亲对她的偏爱,日子倒也过得殷实快乐。自从某日父亲行舟湖上,遇风浪溺水而亡后,她的性格便起了变化。也许对父亲的怀念占据了太多时光,柳枝此后再无心脂粉,整日只是操琴调弦,曲调幽怨凄婉,尽是海天风涛之声。听这样悲切的曲子久了,邻里便猜测她是醉酒后梦见神异之物才会有这样的反应。因此尽管十七岁的柳枝如初开的桃花般明艳动人,却一直无人说媒聘娶。

义山本是个多情之人,听完让山的描述,心中顿生怜惜之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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