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师的女儿(奥威尔作品全集)(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5-26 00:24: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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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乔治·奥威尔,陈超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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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师的女儿(奥威尔作品全集)

牧师的女儿(奥威尔作品全集)试读:

第一章

五斗柜上的闹钟叮铃铃响了起来,就像一个小型定时炸弹那么吓人。多萝西从恼人的噩梦中惊醒过来,然后仰面望着漆黑的夜色,觉得疲惫不堪。

闹钟继续响个不停,但声音不是很大,如果你不将它摁停的话,会一直响上五分钟左右。多萝西觉得全身从头到脚都在疼痛,不禁觉得自己有点可怜,又觉得自己实在是狡猾可鄙。每天早上起床时她总得经历这么一番心理斗争。她把头埋在被子里,以为能对烦人的闹钟声充耳不闻。她与身体的疲惫进行着抗争,不过,和往常一样,心里面的另一个她开始规劝自己,“加油,多萝西,起床啦!不要再睡下[1]去啦!《箴言》第

章第九节。”接着,她想到如果闹钟声一直响下去的话会把父亲吵醒的。她连忙跳下床,拿起五斗柜上的闹钟,将声音关掉。闹钟就摆在五斗柜上,这样她要关掉声音就一定得下床。在漆黑中她跪在床边,开始向上帝祈祷,但她的双脚觉得一片冰冷,根本无法专心。

现在才凌晨五点半,虽然是八月份,天气却很冷。多萝西(她的全名是多萝西·赫尔,是萨福克郡奈普山圣阿瑟尔斯坦教堂的牧师查尔斯·赫尔的独女)穿上她那件旧法兰绒晨衣,摸黑走下楼。楼下弥漫着寒冽的灰尘味、湿石膏味和昨天的晚餐烤比目鱼的味道。从

楼过道的两边,她可以听到父亲和埃伦有如轮唱赞美诗一般的打鼾声。埃伦是家里包办杂务的女仆。多萝西小心地摸索着——因为厨房的餐桌会冷不防在黑暗中顶到你的盆骨——走进了厨房里,点亮壁炉架上的蜡烛。她的身体还觉得很痛,而且很疲惫,但她跪在地上,清理出壁炉里的灰烬。

厨房里的火很难点着。烟囱修得歪歪扭扭的,因此总是会堵塞,得倒一杯煤油助燃才能把火烧旺起来,就像一个酒鬼早上得喝上一杯杜松子酒。多萝西先给父亲烧一壶水刮脸,然后上楼给浴缸放水准备洗澡。埃伦沉重而年轻的鼾声仍响个不停,醒来的时候她干活还是蛮勤快的,但一定得睡到早上七点才起床,天王老子也叫不醒她。

多萝西尽可能慢地往浴缸里放满水——如果水龙头开得太大,溅水的声音总是会吵醒父亲——然后站在那儿看着那缸清水发呆,全身起了鸡皮疙瘩。她讨厌洗冷水澡,而正是因为这样,她规定自己从四月到十一月必须洗冷水澡。她伸手探了探水温——水冰凉彻骨——和往常一样,她在心里鼓励自己勇敢向前。“加油,多萝西!踏进浴缸!不要害怕!”然后她毅然决然地踏进浴缸,坐了下去,让冰冷的水漫上她的身体,只露出头发在水面上,她已经把头发盘好扎在脑后。接着她从水里探出头,喘着粗气扭动着身躯,还没等她喘过气来,她想起自己的备忘录就放在晨衣的口袋里,她得通读一遍。她伸手拿出纸条,靠在浴缸边上,冰冷的水淹没她的腰际。就着椅子上蜡烛的微光,她读了一遍备忘录,内容如下:

七点钟圣餐礼。

陶太太刚生孩子,得去探望她。

早餐:熏肉。得向父亲要钱。

问埃伦父亲的药酒泡的是什么材料。备注:去索尔派的店里询问帘布的价钱。

探访皮夫人,给她送《每日邮报》上面治疗风湿的当归茶方子。给乐太太送玉米面。

十二点钟,排练《查理一世》。备注:订半磅胶水和一罐铝漆。

午餐(被划掉了)正餐……?

派发教区杂志。备注:方太太欠

先令六便士。

下午

点半母亲团契茶点时间,别忘了两码半的薄窗帘布。

为教会摘花。备注:买一罐巴素擦铜水。

晚餐:炒蛋。

帮父亲打布道稿,新的色带打字机呢?

备注:豌豆田杂草太多了,要锄掉。

多萝西跨出浴缸,用一块比餐巾大不了多少的毛巾擦干净身体——在这个教区他们买不起大小合适的毛巾——把头发解了下来,分成两股披在锁骨上。她那一头金发很密,发质很好,显得特别苍白,但她的父亲不许她把头发剪短,因为头发是她唯一长得好看的部位。她个头中等偏瘦,但很有力气,身材也很好,不过长相就难以恭维了:脸庞干瘪苍白,长相平凡,眼睛黯淡无神,鼻子又太尖。如果仔细端详的话,你可以看到眼睛的周围长了鱼尾纹,嘴角边不说话的时候看上去似乎很疲惫。现在这还算不上一张老处女的脸,但再过几年就会变成那样。不过,陌生人总是会把她的年龄猜小几岁(她还没满二十八岁),因为她的眼神几乎就像孩童一样天真。她的左前臂密布着红色的小斑点,似乎是蚊虫叮咬的痕迹。

多萝西又穿上她那件晨衣,刷完牙——当然只是用清水,圣餐礼之前不能用牙膏刷牙。说到底,你要么就是破了斋戒,要么就是没有破,在这一点上,那些罗马天主教徒还是不含糊的——这时她的动作骤然咯噔了一下,停了下来,放下了牙刷。她的

脏六腑感觉到一股致命的痛苦,那是真切的肉体上的痛苦。

她惊愕地记起了一件事,任何人早上记得一件不愉快的事情都会有这种反应。家里拖欠屠夫卡基尔的账单已经七个月了,欠的钱可不少——大概得有十九英镑或二十英镑,可能根本没有还清这笔钱的希望——这是折磨她生活的最痛苦的一件事。这件事日日夜夜就潜伏在她的脑海里,随时准备着跳出来折磨她。一想起屠夫卡基尔的账单,其他数额较小的账单也纷纷从记忆中跳出来,她根本不敢去计算总共拖欠了人家多少钱。她不由自主地开始在心里祈祷:“上帝,我恳求您,今天不要让卡基尔再来催账!”但她立刻觉得这样的祈祷实在是太市侩了,是在亵渎神明,于是她恳求上帝的原谅。接着,她穿上晨衣,跑到楼下厨房那里,希望忘记账单这件事。

和往常一样,火灭了。多萝西用煤油点着了火,双手沾满了脏兮兮的煤灰,然后焦虑地守在那儿等着水壶里的水烧开。六点十五分父亲就要用水刮胡子。多萝西端着水盆上楼,敲着父亲的房门,她晚了七分钟。“进来,进来!”一个含糊又不耐烦的声音说道。

房间遮着厚厚的窗帘,空气很闷,弥漫着一股男性的气息。

牧师点着了床头柜上的蜡烛,正侧身躺在床上,看着他那刚从枕头下拿出来的金表。他灰白的头发像蓟花的冠毛一样浓密,那双明亮的黑色眼眸不耐烦地回头盯着多萝西。“早安,父亲。”

牧师的声音很含糊——戴上假牙之前他的声音总是显得很苍老而口齿不清——“多萝西,我希望早上你能把埃伦叫醒,要不你自己就得准时。”“我很抱歉,父亲,厨房里的火老是会灭掉。”“好了!把水放在梳妆台上,然后把窗帘拉开。”

现在是白天了,却是乌云密布的阴天。多萝西快步走回自己的房间,迅速穿好衣服,一周七天有六天穿衣服得这么快。房间里只有一块小方镜,但她从来没有用过。她把金十字架挂在脖子上——只是一个金十字架,没有耶稣受难像,阿门!——将头发盘在脑后,往上面胡乱插了几根发卡,只花了大概三分钟胡乱披上几件衣服(灰色的毛线衫、磨得光光的爱尔兰粗呢大衣和裙子、一双和大衣与裙子不相衬的长袜,外加一双很破旧的鞋子)。去教堂之前她得整理好饭厅和父亲的书房,还得练习好圣餐礼的祷告,光是这个就起码得花二十分钟的时间。

她推着单车走出前门,天还是阴沉沉的,草地上露水很重。迷雾笼罩着山腰,隐约露出圣阿瑟尔斯坦教堂的轮廓,就像一只铅铸的斯芬克司巨兽,一口吊钟正发出哀悼的钟声——“当!当!当!”原本教堂有八口钟,但现在只有一口钟能响,其他七口钟从三年前就陆续动不了了,再也发不出声音,沉重的分量渐渐将钟楼的地板压烂。在远方的迷雾底下,你可以听到罗马天主教会那边传来难听的钟声——那是一口简陋廉价的小锡钟,圣阿瑟尔斯坦教堂的牧师总是称之为“松饼贩子的小铃铛”。

多萝西骑着单车,快速踩上山坡,整个身子的重心都压在车把上。清晨的严寒把她的鼻梁冻得通红。一只红脚鹬在头顶鸣叫着,但躲在[2]乌云里根本看不见。让我的歌声在清晨为您歌唱!多萝西把单车停在教堂墓地的门口,发现自己的手上仍有煤灰,连忙跪下来,在坟墓间湿漉漉的草坪上擦了几下,将双手擦干净。这时钟声停了,她跳了起来,快步走进教堂。教堂司事普罗哥特穿着褴褛的法袍和一双工人穿的大皮靴,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到教堂一侧的祭坛那里。

教堂里很冷,弥漫着蜡烛和陈年灰尘的味道。教堂很大但很破旧,信众却不多,超过一半面积空荡荡的。中殿摆了三排狭窄的靠背长凳,前面是一块荒废的石板地,上面有几块磨损很严重的石碑,标记着下面几座古时候的坟墓。高坛上的屋顶已经明显下垂,在教堂捐赠箱的旁边,两根千疮百孔的横梁无声地解释这是蛀虫导致的——蛀虫可谓是教堂不共戴天的敌人。光线被灰蒙蒙的玻璃过滤之后,显得很苍白。透过打开的南门,你可以看到一棵歪歪扭扭的柏树和一棵椴树的树枝,在没有阳光的空气中看上去呈淡灰色,轻轻地摇摆着。

和往常一样,只有另外一位参加圣餐仪式的信徒——梅菲尔老小姐,来自格兰奇家族。圣餐仪式的出席率太低了,牧师甚至找不到男童服侍他,不过星期天早上是例外,那些男童喜欢在信众面前炫耀自己一派正经的装束。多萝西跟在梅菲尔小姐身后,走到座位上,为了忏悔昨天犯下的罪行,将法衣的下摆掀起来,跪在光秃秃的石板地上。仪式开始了。牧师穿着一件教袍和一件亚麻斜襟短法衣,正在训练有素地迅速背诵着祷词。现在他套了假牙,说话也清楚了,而且态度很不友好。他那张苛刻的老脸像银币一样苍白,露出冷漠甚至是轻蔑的表情。他似乎在说:“这是一次圣餐仪式,我有责任为你们主持,但请记住,我是你们的牧师,不是你们的朋友。身为人子,我不喜欢你们,鄙视你们。”教堂司事普罗哥特四十岁了,头发卷曲灰白,脸膛通红憔悴。他耐心地站在旁边,虽然听得不是很明白,但态度毕恭毕敬,摆弄着那个小小的圣餐礼铃铛。小铃铛被他那双硕大通红的手一握,几乎看不见了。

多萝西揉了揉眼睛,她还没能集中起精神——事实上,她还记得屠夫卡基尔的账单,时不时就会犯愁。那些祷文她已经熟记于心,一句句掠过她的脑海,但她根本没有注意。她抬起眼睛,不一会儿就开始东张西望。她先是抬头望着屋顶那些掉了脑袋的天使雕像,脖子上还带着清教徒用锯子锯断的痕迹;然后她低下头,看着梅菲尔小姐那顶有点像猪肉馅饼的黑帽子和硕大的黑玉耳环。她身穿一袭发了霉的黑色长外套,多萝西记得她一直就是这副打扮。领子是油腻腻的羊羔皮,而料子很奇怪,像是水绸却又粗糙一些,上上下下都是涓流般的黑色绲边,但看不出很明显的图案来。或许这就是那传说中的邦巴辛黑绸纱。梅菲尔小姐年纪很老了,大家都忘了她的年龄,只知道她是个老女人。她的身上散发着一股淡淡的味道——似有若无的味道,闻得出是古龙水、樟脑丸和劣等杜松子酒夹杂在一起的味道。

多萝西从大衣的翻领里抽出一根带玻璃尖的长别针,借着梅菲尔小姐的背作掩护,刺了自己的前臂一下,肌肉痛得缩了起来。这是她的习惯,每当她发现自己没有专心聆听祈祷,就得把自己的手臂扎出血。这是她所选择的约束自己的方式,不让自己陷入无谓的胡思乱想和亵渎神明的念头中。

她握着别针,随时准备扎自己的手臂,这样一来,她的精神集中了到祈祷上。她的父亲一只黑溜溜的眼睛正不悦地盯着梅菲尔小姐,她不时地朝自己身上划着十字,他不喜欢信徒这么做。一只八哥在外面聒噪着。多萝西惊讶地发现自己正虚荣地看着父亲法袍上的褶子,那件法袍是她两年前缝制的。她咬紧牙关,将别针扎进手臂里,约莫有八分之一英寸深。

她们再次跪在地上,这是最近一段时间的总忏悔。多萝西发现自己的眼睛又在四处张望了——哎呀!这次她看的是在她右边的玻璃彩窗。那是1851年由皇家艺术学院的瓦德·图克爵士设计的,画着圣阿瑟尔斯坦来到天堂门口,大天使加百利领着一群长得一模一样,酷[3]似王夫的天使前来迎接他。她将别针扎进手臂上另一处地方,开始专注地思考每一句祷文的含义,让自己的精神再次集中起来。但是,在祈祷进行到“因此,大天使们和天使们——”这一句时,普罗哥特摇响了铃铛,她又走神了,和往常一样,听到这一句就忍不住想笑,不得不再扎自己一下。那是因为父亲曾经对她讲述过一个故事,说他童年时有一次在圣坛服侍牧师,铃铛的铃舌卡口松了,于是牧师当时是这么说的:“因此,大天使们和天使们,连同天堂所有的会众,我们颂扬您荣耀之名,永远赞美您,说:拧紧了,你个猪脑袋,拧紧了![4]”

牧师的祷告结束了,梅菲尔小姐缓慢而艰难地站起身,看上去就像一个支离破碎的木偶慢慢地、一节一节地爬起来,每动一下都会散发出强烈的樟脑丸的味道。她的身体里发出奇怪的、咯吱咯吱的声音——应该是胸衣摩擦而发出来的,但听起来就像是骨头在摩擦。你可以想象得出,在那袭黑色大衣底下其实是一具干瘪的骸骨。

多萝西站在原地,而梅菲尔小姐颤巍巍地朝圣坛走去。她几乎走不了路,但如果你去搀扶她的话,她会很反感。她那张老脸毫无血色,嘴巴大得很突兀,没办法合拢,流满了口水。下边的嘴唇因为年迈而下垂了,滴着哈喇子,露出一排牙床和泛黄的假牙,就像旧钢琴的琴键一样。上嘴唇的边上长着一圈黑漆漆湿漉漉的胡须。看到这张嘴很令人倒胃口,你绝对不希望这张嘴从你的杯里喝水。突然间,似乎魔鬼在心里作祟,多萝西正念诵着祷文的嘴里蹦出了这么一句:“噢,上帝啊,不要让我喝梅菲尔小姐的口水!”

她立刻惊诧地发现自己说出了什么样的话,她宁愿将舌头咬成两截也不愿在圣坛的台阶上说出这么一番亵渎神明的言语。她又从翻领里摸出别针,狠狠地扎进手臂,疼得几乎按捺不住痛苦的叫声。然后她走上圣坛,温顺地跪在梅菲尔小姐的左侧,下定决心要跟在她后面喝圣水。

多萝西跪在地上,低着头,双手按在膝盖上,在父亲递给她圣饼之前在心里祈祷,恳求上帝的原谅。但她的思绪被打断了,她无法专注于祈祷,她的嘴唇在张翕着,但心根本没有放在祈祷上,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内容。她可以听到普罗哥特的脚步声和父亲以低沉的声音清晰地说道:“接过圣餐,吃下去。”她看到膝盖下破旧的红地毯,她可以闻到尘土、古龙水和樟脑丸的味道,但她似乎被剥夺了思考的能力,她的脑海里一片空白,根本想不起她来这里是为了享用“基督的血与肉”。她似乎无法祈祷。她挣扎着,想理清自己的思路,呆板地念叨着一篇祷文的开头几句话,但这些根本没有任何意义——只是几句空洞的话。她的父亲那只秀气而年迈的手就拿着圣饼,伸在她身前。他用拇指和食指捏着,动作很讲究,又似乎带着一丝不悦,似乎那是一勺药品。他俯视着梅菲尔小姐,她正弓着腰,看上去像一只尺蠖,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一丝不苟地朝自己身上画着十字,你会以为她正在扭开大衣前襟的几个盘扣。多萝西犹豫了好几秒钟,没有接过圣饼。她不敢接。她宁愿走下圣坛,也不愿在心神迷乱的情形下接受圣餐!

这时她往旁边瞥了一眼,透过打开着的南门,一束阳光正刺穿云层,透过椴树的枝叶和门口的落叶,闪烁着无可比拟又瞬息万变的绿光,比翡翠、祖母绿或大西洋的海水更绿。似乎是一颗璀璨的宝石在门口闪烁着绿色的光芒,然后就消退了。多萝西的心中涌过一股喜悦。这缕鲜活的绿光超越了理性,让她恢复了内心的平静,恢复了对上帝的爱和膜拜的力量。在绿叶的光芒照耀下,她又能继续祈祷下去。噢,您的绿意洒遍大地,我们赞美您,主啊!她开始热诚而喜悦地感恩祈祷。圣饼在她的舌尖融化了。她从父亲那里接过圣杯,银色的边缘沾着梅菲尔小姐的唇印,她带着厌恶喝了一口,为这个小小的自我贬抑的行为感到更加喜悦。二

圣阿瑟尔斯坦教堂坐落于奈普山的山顶,登上塔楼的话你可以俯瞰郊野方圆十里的景致。但这里没什么风景——只有英格兰东部低矮平坦的原野,夏天非常单调乏味,而到了冬天,几棵光秃秃的榆树扇形的树冠直指铅灰色的天空,还算别有一番滋味。

山脚下就是市镇,镇里的主大街横贯东西,将市镇划为不均等的南北两部分。南区是旧镇,以农业为主,住的都是镇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北区有布里菲尔-戈登甜菜制糖厂的厂房,周围是杂乱无章、脏兮兮的黄色小砖房,里面住的人大部分是厂里的工人。镇里有大约两千人,一半以上在厂里上班,有外来人口,也有本地人,几乎都是无神论者。

镇里有两个社交中心:一个是奈普山保守党俱乐部(有全面的营[5]业执照),酒吧营业时,透过拱形的窗户你可以看到镇里的名流那一张张肥头大耳红通通的脸,就像水族馆里那些胖乎乎的金鱼;一个是老茶铺,沿着主大街走一小段路就到了。这里是奈普山女士们聚会的主要场所。要是每天早上十点到十一点的时候不去老茶铺喝一杯“晨咖”,花上半小时倾听那愉快亲切的中上阶层的女士们唧唧喳喳地聊天(亲爱的,打扑克牌的时候他最大的牌就只有一张黑桃九,什么大牌都没有。什么,亲爱的,你不是在表示又要帮我付咖啡钱吧?噢,亲爱的,你真是太好了!明天可一定要让我请回你噢。看看这可爱的小托托,坐得那么笔挺,小黑鼻子一张一合的,真是个小机灵鬼,真是太可爱了。让他妈妈赏他一块方糖吃,要的,要的。来,托托!),那你就肯定和奈普山的社交圈脱节了。牧师尖酸刻薄地将这些女士形容为“咖啡党”。这些咖啡党的成员住在虚荣浮夸的小别墅里,而梅菲尔小姐则住在格兰奇大宅,和这些别墅群没什么往来。那是一座古怪的红砖楼建筑,有点像城堡,上面开了堞眼——建造于1870年,可能是某个人在和历史开玩笑——幸运的是,整座建筑几乎被茂密的灌木给遮住了。

牧师的家就在半山腰上,面朝教堂,背对主大街。这是一座不合时宜的建筑,大得很离谱,前面涂着总是在剥落的黄色石膏。牧师在旁边加盖了一间很大的暖房,多萝西用作工作室,但总是破败失修。前面的花园里种着歪歪扭扭的冷杉和一棵巨大的、枝叶繁茂的白蜡木,遮蔽了几间前室,使得屋里根本种不了花。屋后有个大菜园。每到春天和秋天,挖土的重活由普罗哥特负责,而多萝西则利用闲暇时间负责播种、种植和除草,但她太忙了,菜园里总是长满了杂草。

多萝西在前门从单车上跳下来,有好事者在前门贴了一张海报,上面写着“投票给布里菲尔-戈登,为你争取更高的工资!”(现在正在进行补选,布里菲尔-戈登先生是保守党的代表。)多萝西打开前门,看到破旧的棕椰毯上丢着两封信。一封是乡村教区司铎寄来的,另一封信是给父亲缝制法袍的那间“手如柔荑”裁缝店寄来的,信封脏兮兮的,看起来很薄,里面肯定是账单。牧师有个习惯,他只拿自己想看的信,其他信件都丢着不管。多萝西俯下身子把信捡起来,这时她惊慌地看到一个没有贴邮票的信封放在信架上。

那是一张账单——肯定是一张账单!她只看了一眼,就“知道”那是屠夫卡基尔寄来的。她的心沉到了谷底。她开始祈祷那或许不是卡基尔的账单——或许那只是布料商索尔派追讨三先令九便士的账单,或者是国际杂货店、面包店或牛奶店的账单——只要不是卡基尔的账单就行!接着,她按捺住心中的恐惧,从信架上拿起信封,双手像痉挛一样将它撕开。“结欠清单:二十一英镑七先令九便士。”

这的确就是卡基尔的会计那朴素的字迹。但在这行字下面赫然写了一行大字,而且还加了很粗的下划线:“敬请留意,此账单已逾期良久,还请尽早结账为盼。卡基尔。”

多萝西脸色变得更加苍白,根本没有胃口吃早饭了。她将账单塞进口袋里,走进饭厅。饭厅又小又黑,很需要重新裱贴。和牧师家里其他房间一样,里面的布置似乎是古董店大清仓时买来的。这里的家具都还“不错”,但都破得没办法修理,椅子被蛀得很厉害,除非你熟悉每张椅子哪里不好,否则坐下去就会有摔倒的危险。墙上挂着黑[6]漆漆的破损的旧钢版雕刻画,其中一幅是范·迪克的《查理一世》——假如不是被潮气侵蚀的话,勉强还称得上是一张好画。

牧师正在空壁炉前面站着,似乎当那里有火在取暖。他正在读一只蓝色长信封里的信函,身上仍然穿着那件黑色水绸法袍,衬托出他那头茂密的白发和苍白冷漠又不失相貌堂堂的脸。多萝西一进来,他把那封信放到一边,掏出金表细看着上面的时间。“对不起,父亲,我迟了一会儿。”“是的,多萝西,你的确迟了一会儿。”牧师重复了她这句话,语气说得很重。“确切地说,你迟到了十二分钟。多萝西,当我六点一刻得起床去执行圣餐仪式,回到家又累又饿的时候,如果你能按时回家做早饭,而不是迟了一会儿,我相信会比较好,难道不是吗?”

显然,用多萝西委婉的话讲,牧师现在的心情“很不舒服”。他说话的时候声音很有教养,但令人觉得很厌倦,听不出恼怒但从不幽默——似乎一直在说:“我真的看不下去你这般胡闹了!”他给人的印象是,由于别人的愚蠢和惰怠,他一直在承受着苦难。“对不起,父亲!我刚才去探望了陶尼太太(陶尼太太就是备忘录里写的陶太太),昨晚她生了小孩。你知道她答应过我生完孩子后会到教堂参加仪式。但要是她觉得我们不关心她,又怎么会来呢?你知道这些女人是什么样的人——她们似乎不喜欢来教堂参加仪式。得我好说歹说她们才肯来。”

牧师没有说什么,只是不满地哼了一声,走到餐桌那里。他的意思是,首先,陶尼太太应该不需要多萝西规劝就自觉来教堂参加仪式;其次,多萝西不该浪费时间去见那些乱七八糟的人,特别是在做早饭前这么做。陶尼太太的丈夫是个工人,一家人住在主大街北边非教徒居住的区域。牧师将手靠在椅背上,什么话也没说,瞪了多萝西一眼,意思是说,“还不赶快吃饭?还磨叽什么?”“饭都做好了,父亲,或许,您可以作谢恩祷告了——”多萝西说道。“感谢主的恩典。”牧师一边说一边掀起陈旧的早餐碟的银罩。这个银罩和那根镀银的舀果酱的小勺都是家传之宝。而刀叉和大部分餐用器皿都是从伍尔沃斯商店买的便宜货。“又吃熏肉,我就知道。”牧师补充了一句,看着搁在烤方面包旁边的那三小片熏肉。“家里就只有这个了,对不起。”多萝西应道。

牧师用拇指和食指拿起叉子,动作很谨慎,似乎在玩挑棒棒游戏,将一片熏肉翻了过来。“我知道早餐吃熏肉是英国古老的饮食传统,和代议制政府一样历史悠久。”牧师说道,“但时不时换换口味难道不是更好吗,多萝西?”“现在熏肉很便宜。”多萝西带着歉意说道,“不买简直就是罪过。一磅才五便士,有的熏肉看上去还挺好,只卖三便士。”“啊,丹麦的熏肉,是吧?丹麦人老是变着法儿侵略我们国家!先是使用武力,现在又用他们那令人讨厌的廉价熏肉。我在想,到底哪种侵略方式杀死的人更多一些呢?”

说了这么一句富有机趣的话之后,牧师的心情好了一些,端坐在椅子上,开始享用被自己鄙夷的熏肉,而多萝西(她没有吃熏肉——因为她昨天说了“该死的”,而且午饭后游手好闲了半个小时)则在心里筹划着该怎么开口将心里的事情告诉父亲。

她有个难以启齿的话题——开口要钱。即使在家里最景气的时候,要父亲给钱也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显然,今天早上向父亲要钱会更“不好打交道”。“不好打交道”是她另一个委婉的词汇。看着那个蓝色的信封,她沮丧地心想,他一定收到了坏消息。

只要和牧师说上十分钟话,任何人都会认为他是个“不好打交道”的人。他之所以总是这么脾气不好的根本原因是他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或许他不该出生在现代社会,因为他总是对现实非常厌恶不满。如果他早几个世纪出生,或许他会是个快乐的多面手:写写诗歌,收集故纸堆,管理自己的教区,一年领四十英镑的牧师年薪,这样或许他会过得舒心一些。而如果现在他能富裕一些,他或许可以对二十世纪置若罔闻。但依照传统生活的代价非常昂贵,一年起码得有两千[7]英镑。他从列宁和《每日邮报》的时代就开始挨穷,心里愤愤不平,而这一情绪他总是发泄在身边最亲近的人身上——这个人当然就是多萝西。

他生于1871年,是一位男爵的小儿子的小儿子。他投身宗教是因为一个过时了的原因:在英国,小儿子的传统归宿就是进教会。他的第一份教职是在伦敦东区的一个贫民教区——那里肮脏污秽,到处是流氓混混,那是一段他不愿回首的往事。那时候下等人(他就是这么称呼他们的)已经开始无法无天了。后来他去了肯特郡的一个偏僻地方担任主持牧师,感觉好了一些(多萝西就是在肯特郡出世的)。在那里,村民仍很老实纯朴,见到教区牧师会碰碰帽子以示敬意。当时他已经结婚了,但这段婚姻并不快乐。而且,作为神职人员,他不能和妻子吵架,只能将不悦压在心里,而这让他更加痛苦。1908年他来到奈普山,当时他三十七岁,脾气非常糟糕——这让教区的男女老少都对他敬而远之。

作为牧师,其实他还是很称职的。在履行职责时一丝不苟,非常[8]正确——或许对于一个英国东部的低教会派教区而言太正确了。他举行仪式的礼节无可挑剔,布道的内容也很精彩,每星期三和星期五总是能很早起来举行圣餐仪式。但他从来没有想过神职人员的职责并非只局限于教堂的四面高墙。他请不起助理牧师,将教区的脏活累活都交给自己的妻子打理。而当她死后(她于1921年亡故),又让多萝西承担起这份工作。人们总是带着怨恨说,如果可以的话,他会让多萝西帮他布道——这当然不是真的。从一开始“下等人”们就知道牧师对他们抱以怎样的态度。如果他是个有钱人,或许他们会对他溜须拍马,他们就是这样的人。但他不是个有钱人,于是他们就一心痛恨他。他根本不在乎别人是不是痛恨他,因为他根本无视他们的存在。但他和上流社会的人士也相处得不愉快。他和郡里的每一个世家子弟都起过争执,至于镇里那些不入流的士绅,身为一位男爵的孙子,他看不起他们,而且毫无掩饰地表示出来。他在圣阿瑟尔斯坦教堂服务了二十三年,教众的数目从六百人缩减到了不到两百人。

这不仅是因为牧师个人的缘故,同时也是因为牧师所坚持的那种守旧的高教会派英国国教让教区里各个阶层都觉得很讨厌。如今一个牧师如果想留住信众,他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是走英国国教和天主教合流的道路,简单纯粹——或者说,纯粹而不简单;要么他必须大胆地走现代化的开明路线,布道时说一些慰藉人心的话,向信徒们保证没有地狱的存在,所有好的宗教其实同流归宗。但这两条路牧师都没有走。一方面,他极其鄙视英国国教和天主教合流的运动。他了解过那些教义,但根本没有触动,将其斥为“罗马狂热”。另一方面,对于老一辈的信众来说,他又太“高教会派”了。时不时地,他总是用“天主教”这么一个要命的词汇,不仅在讲经的时候说,而且站在圣坛上的时候也说,把信众们吓坏了。自然而然地,信众的数目逐年减少,而那些上流社会人士是最早一批离开的。拥有郡里五分之一土地的波克索姆爵士、退休的皮革商人利维斯先生、住在克拉伯特里宫的爱德华·胡森爵士和那些拥有私家汽车的上流社会新贵都离开了圣阿瑟尔斯坦教堂。大部分人星期天早上会驱车到五英里外的米尔巴罗。米尔巴罗是个有五千人口的小镇,有两间教堂可以选择,分别是圣埃德蒙德教堂和圣卫德凯教堂。圣埃德蒙德教堂奉行现代主义——圣[9]坛上张贴着布莱克的《耶路撒冷》,用高脚小酒杯喝圣餐仪式的红酒——而圣卫德凯教堂是英国国教和天主教合流的教堂,总是与主教起侧面的冲突。但奈普山保守党俱乐部的秘书长卡梅隆先生就是改宗罗马天主教的信徒,他的几个孩子积极投身于罗马天主教文学运[10]动。据说他们家养了一只鹦鹉,会说“教会之外无救恩”这句话。事实上,除了格兰奇家族的梅菲尔小姐之外,有身份的人都离开了圣阿瑟尔斯坦教堂。据她所说,她死后大部分遗产都会捐给教堂,但她从未往捐献箱里捐献多过六便士,而且似乎她一直都会活下去。

早饭的前十分钟父女俩没有说话。多萝西一直在鼓起勇气想开口——她得先找个别的话题,然后再谈要钱的事——但父亲并不是一个随和的人,很难与他交谈。他总是心不在焉,你很难让他听你在说些什么;有时他又会过于专注,仔细地倾听你所说的内容,然后不耐烦地指出那些根本都是废话。礼貌的客套话——谈论天气什么的——总是会引起他的嘲讽。但多萝西顾不上那么多了,决定先谈论天气。“天气真有趣,不是吗?”她说道——话刚说出口心里就意识到这句话是多么无聊。“有趣?什么意思?”牧师问道。“嗯,我是说,早上天气还很冷,而且雾蒙蒙的,现在又出太阳了,天气转晴了。”“这样子就很有趣吗?”

多萝西心想,“这样是行不通的。他一定是收到了坏消息。”她继续说下去:“我希望您能到后院看看,父亲。那些红花菜豆的长势可好了!豆荚差不多得有一尺长。我打算把长得好的豆荚留到丰收节。我觉得,如果在讲坛挂些红花菜豆,再点缀几个西红柿,一定会很漂亮。”

她说错话了。牧师抬起头,露出极其厌恶的表情。“我亲爱的多萝西,”他疾声说道。“你这是拿丰收节来烦我吗?未免太早一些了吧?”“对不起,父亲!”多萝西惶恐地回答,“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

牧师继续说道:“你觉得我在红花菜豆的华彩里布道感觉会很开心吗?我可不是什么菜贩子。想到这个我就没胃口吃早饭了。这该死的节日什么时候举行?”“九月十六号,父亲。”“还有将近一个月呢。看在上帝的分上,让我不要那么快就记起这件事好吗!我想我们每年都得举行这么一个滑稽可笑的节日,满足教区里每个业余园丁的虚荣心。但除非真的有必要,就让我们不要记起它吧。”

多萝西本来应该想到的,牧师非常讨厌丰收节。他甚至因此失去了一位教区信徒——托尔吉斯先生,一个性情古怪的退休菜农——因为他说不喜欢看到教堂被打扮得像蔬果小贩的摊位。托尔吉斯先生其实是个非英国国教信徒,之所以一直会到教堂来,纯粹是因为在丰收节的时候他可以将侧面的祭坛装点得像巨石阵那样,往上面挂硕大的西葫芦。去年夏天他种出了一个巨大无比的南瓜。那个红通通的东西重得两个大男人才能举起来。那么一个丑陋的东西就摆放在高坛上,让圣坛显得很矮小,遮住了东边窗户的光线。无论你站在教堂里的哪个方位,那个南瓜总是那么扎眼。托尔吉斯先生可高兴了。他老是在教堂里待着,无法离开那个他钟爱的南瓜。他甚至不停地带朋友过来[11]参观。从他脸上的表情你可以想到他正在引用华兹华斯《在威斯敏斯特桥上》这首诗:“大地再没有比这儿更美的风景,

只有灵魂麻木的人,

才会对如此壮丽的景致无动于衷!”

经过这件事情之后,多萝西甚至希望能让他过来参加圣餐仪式。但当牧师看到那个南瓜时,他非常生气,叫人立刻把“那个恶心的东西”搬走。托尔吉斯先生立刻“改投别地”,和他的几个孩子再也不来教堂了。

多萝西决定最后再试一下。“我们正在赶制《查理一世》的戏服,”她说道。(教会学校的孩子们正在排练《查理一世》这出戏,经费由管风琴基金提供。)“但我希望当初我们选一出容易点的戏。做铠甲真的好难,而那些长筒靴更是让人头疼。我想下一次我们得演古罗马或古希腊的剧目。有时他们只需要穿着宽松的长袍。”

听到这番话,牧师又哼了一声。在他眼中,学校舞台剧、露天表演、市集、慈善义卖、募捐音乐会不像丰收节那么惹他嫌恶,但也根本不感兴趣。他总是说,这些活动都是必要的恶。这时,女仆埃伦推开门,笨手笨脚地走进房间,脏兮兮的手拿着她那条麻袋一样的围裙,贴在肚子上。她是个身材高大腰圆膀阔的女人,长着鼠色的头发,声音很哀伤,而且脸色很差,患有慢性湿疹。她的眼睛一直看着牧师,却朝多萝西打了声招呼,因为她很畏惧牧师,不敢直接跟他说话。“早安,小姐……”“怎么了,埃伦?”“是的,小姐。”埃伦哀伤地说道,“波特先生在厨房里。他想请牧师给他家的孩子洗礼,因为他们觉得孩子可能活不过今天,但他还没受洗呢,小姐。”

多萝西站起身。牧师立刻说道:“坐下。”嘴里还吃着东西。“他们认为孩子出什么事了?”多萝西问道。“小姐,孩子的身体发黑了,而且老是拉肚子,太可怕了。”

牧师费劲地吞下口里的食物,“非得在我吃早饭的时候说这些恶心的事情吗?”他叫嚷着,然后转身对埃伦说,“把波特打发走,跟他说十二点钟的时候我就去他家。”接着他补充了一句,“我实在是不明白,为什么那些下等人老是挑吃饭的时候过来烦人。”然后又瞪了多萝西一眼,她坐了下来。

波特先生是个工人——确切地说,是个砌砖工。牧师对于洗礼这件事的看法合情合理。如果事情真的很紧急的话,他会在雪地里跋涉二十英里去给一个垂死的婴儿施洗,但他不希望看到一个砌砖工捎个话多萝西就急不可待地要离开饭桌的模样。

接下来吃早饭的时候父女俩没有说话。多萝西的心越沉越低。她得跟父亲要钱,但照眼下的情形看,钱肯定是要不到的了。牧师吃完了早饭,站起身从壁炉架上的烟草罐取烟丝装填烟斗。多萝西简短地祈祷了一番,鼓起勇气,在心里催促自己,“去啊,多萝西!说出来!不要畏缩!”她挣扎着开口说道:“父亲……”“怎么了?”牧师手里拿着火柴,停住了动作。“父亲,我有件事跟您说,这件事很重要。”

牧师的脸色一变,他立刻猜到她要说什么。奇怪的是,他的表情没有刚才那么不耐烦了,反而显得很平静,看上去就像一只冷漠无情的狮身人面兽。“亲爱的多萝西,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又想跟我要钱,是吗?”“是的,父亲,因为……”“我可以告诉你,我一分钱都没有——得到下一个季度才有钱。你不是已经要过钱了吗?我是半个便士也掏不出了。现在你就别烦我了。”“但是,父亲……”

多萝西的心沉得更低了。每次向父亲要钱最难以忍受的就是他这副处之泰然的冷漠态度。当你提醒他债务已经迫在眉睫的时候,他总是无动于衷。显然,他不知道欠债还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而一家人离了钱根本活不下去。他一个月给多萝西十八英镑应付家里的一切开销,里面还包括埃伦的工资。而他又对食物非常“讲究”,只要质量稍有下降就能立刻察觉。结果呢,他们家背了一屁股债,但牧师对此根本漠不关心——事实上,他不知道欠了多少钱的债。他投资亏了钱会火冒三丈,但欠商人钱——这种事情他根本不放在心上。

一缕青烟从牧师的烟斗里袅袅升起。他正若有所思地打量着查理一世的钢版雕刻画像,似乎已经将多萝西要钱的话忘得一干二净。看到他如此漠不关心,多萝西的内心充满了绝望。她再次鼓起勇气,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大声地说道:“父亲,请听我说。这钱非要不可,而且很急!真的非要不可!我们不能这样赖下去了。镇里几乎每家店铺我们都欠了钱。有时想到欠了那么多张账单没还,我都不敢出门。我们欠卡基尔二十二英镑呢,您知道吗?”“那又怎么了?”牧师吞云吐雾地答了一句。“这笔账拖欠七个月了!他催了一次又一次。我们得还钱!让他这样枯等对他可不公平!”“胡说,亲爱的孩子!这些人就希望人家拖欠他们钱。他们就喜欢这样。到头来他们挣得更多。天知道我欠了‘手若柔荑’裁缝店多少钱——我才懒得去问。他们老是寄信过来讨债,但你没有听到我在抱怨,不是吗?”“但父亲,我不能像您那样看待问题。我做不到!老是欠人家钱太可怕了!这不能算是什么了不得的过错,但实在是招人恨。我觉得太丢人了!我去卡基尔的店买蹄髈,他对我不理不睬的,让我排在别的顾客后面,就因为我们老是欠钱不还。而且我还不敢不去他的店买东西,要是这么做的话他一定会追上门的!”

牧师皱紧眉头,“什么!你是说这家伙曾经对你无礼过?”“我没有说他无礼,父亲。但如果他生气了您也不能怪他,谁叫咱们家欠他钱呢?”“我当然可以责备他!如今这些人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真是令人讨厌——太令人讨厌了!但你知道的,这就是这个美妙的世纪我们所面对的事情:民主——进步,他们爱怎么说都行。别去他那儿买肉了。告诉他你找了另一家肉店。对付这种人就只能这样。”“但是,父亲,这样子根本于事无补。说真的,您不觉得我们得还他钱吗?我们应该可以筹到钱吧?您就不能卖点股票或什么吗?”“我亲爱的孩子,别跟我提卖股票的事!我刚收到经纪人那边的坏消息。他告诉我那只苏门答腊锡矿股票从七先令四便士跌到六先令一便士,这意味着我损失了将近六十英镑。我得告诉他趁跌得更厉害之前赶快抛售出去。”“如果您卖出去的话,不就有现钱了吗?那就一次性把债都还清了吧。”

牧师平静地说:“胡说八道,胡说八道。”然后将烟斗放进嘴里,“这种事你根本一窍不通。我得马上将钱再投资到别的有希望的股票上——只有这样才能挽回损失。”

他将一根拇指搭在法袍的腰带上,对着那幅钢版雕刻画像皱紧了眉头。他的经纪人建议买联合纤烷丝。牧师的财务麻烦就出在苏门答腊锡矿、联合纤烷丝和不计其数的虚无缥缈的公司上面。他是个积习难改的赌徒。当然,他不认为这是赌博,而是寻找“合理投资”的探索。成年的时候他继承了四千英镑的财产,由于他“投资有方”,这笔钱逐渐缩水到只剩一千两百英镑。而且更糟糕的是,每年他还东拼西凑地从自己微薄的收入中继续追加投资,又让五十英镑化为乌有。有趣的是,神职人员比任何阶层的人都更痴迷于“合理投资”。或许,“合理投资”就是那个在黑暗时代披着美女画皮引诱教士的恶魔在现代的化身。“我得买五百股联合纤烷丝。”牧师最后说道。

多萝西放弃了希望。现在父亲一心想的只有“投资”(她对这些“投资”一无所知,只知道它们总是出问题),已经将欠各家店铺一大笔钱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了。她最后一次规劝道:“父亲,我们把欠的钱还了吧,求您了。您能尽快再给我点钱吗?或许不用现在就给——下个月或下下个月?”“不行,亲爱的,我没钱。圣诞节的时候或许可以——估计到了那时也不行。至于眼下,我确实没钱。我连半个便士都掏不出来。”“但是,父亲,不能还钱实在是太可怕了!这多难为情啊!上次维尔温-福斯特先生(维尔温-福斯特先生是乡村教区司铎)在这里的时候,维尔温-福斯特太太在镇里到处找人询问关于我们的私人问题——问我们怎么消磨时间,我们有多少钱,我们一年烧多少吨煤,各种问题。她总是在打探我们的事情。如果她知道我们欠了那么多钱,那可怎么办!”“但这些不是我们自己的私事吗?我不知道这些事情与维尔温-福斯特太太或其他人有什么关系。”“但她到处都在打听这些问题——而且还夸大其词。你知道维尔温-福斯特太太是个怎样的人。她每到一个教区都会去打听关于那里的教区牧师的丑事,然后向主教打小报告。我不是在说她坏话,但她真的是——”

多萝西意识到自己正在说人家的坏话,立刻闭嘴不说话了。“她就是那么一个喜欢搬弄是非的女人。”牧师坦然地说道,“那又怎么样?有谁听说哪个乡村教区司铎的老婆不这样呢?”“但是,父亲,我怎么才能让您知道情况非常严重呢!我们下个月快要没米下锅了。我不知道今天午餐该去哪里买肉了。”“是正餐,多萝西,正餐!”牧师不耐烦地说道,“我希望你能把这个将正餐叫成午餐的下等人讨厌透顶的习惯改掉!”“那就是正餐吧。我们去哪儿买肉呢?我不敢再去卡基尔那里买肉了。”“那就去找别的屠夫——他叫什么名字来着?索尔特——不要再去卡基尔那里了。他知道迟早我们会还他钱的。老天爷啊,我不知道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大家不都欠着店铺钱吗?我记得……”牧师正了正肩膀,把烟斗放回嘴里,眺望着远方。他的声音变得柔和了许多,开始缅怀旧事,“我记得在牛津的时候,父亲还欠着牛津那边的商铺三十年前的账没还呢。汤姆(汤姆是牧师的那位准男爵本家)在继承他的财产之前欠了七千英镑呢。这是他亲口告诉我的。”

听到这里,多萝西最后的希望破灭了。只要父亲提起堂亲汤姆,只要提起“我在牛津的时候怎么怎么样”,她就拿他没辙了。他陷入了对往昔美好岁月的幻想,那时根本没有屠夫催账这种低俗的事情。他会久久地忘记自己只是一个穷乡僻壤的牧师——他忘记了自己是一个出身于贵族世家却没有继承权的人。他自然而然记起的是那种贵族奢华的风范。而当他舒舒服服地沉浸在幻想的世界里时,多萝西却得去应付那些店主,将一根羊腿从星期天张罗到星期三。但她知道再争执下去已经没有意义,只会令父亲生气。她站起身,将早餐收拾干净。“您确定不能给我钱,是吧,父亲?”她双手托着盘子,走到门口时最后问了一句。

牧师望着远方,舒舒服服地抽着烟斗,根本没听到她在说话。或许他正沉浸于美好的牛津岁月。多萝西走出饭厅,沮丧地几乎掉下眼泪。要钱还债的问题再次被束之高阁,这种情况已经不知重复了多少遍,根本没有解决的希望。三

多萝西骑着她那辆旧单车,车把上挂着篮子,顺着坡势滑下山,脑海里盘算着三英镑十九先令四便士该怎么用——这些钱得撑到下个季度的第一天。

她已经想好了厨房里所需要的东西,有什么东西是厨房不需要的吗?茶叶、咖啡、肥皂、火柴、蜡烛、糖、扁豆、柴火、苏打、灯油、鞋油、人造黄油、烤面包粉——家里似乎每样东西都缺。每过一会儿她就会想起一样遗漏的东西,心情每况愈下。比方说,她想起了洗衣服的账单,而且煤也快烧完了,而且星期五还得买条鱼。牧师吃鱼的口味“很难伺候”。基本上,他只吃价格贵一些的鱼:鳕鱼、牙鳕鱼、鲱鱼、鳐鱼、青鱼,而且绝不吃腌鱼。

而且她还得想办法买到今天午餐——是正餐——要吃的肉(多萝西很听父亲的话,管这顿饭叫“正餐”。而晚上那顿饭是胡乱应付的,就只能叫“晚餐”,牧师的家里没有“晚正餐”这回事)。多萝西决定今天正餐做煎蛋卷吃。她不敢再去卡基尔的肉店,但是,假如正餐吃煎蛋卷,晚餐还吃炒蛋的话,父亲肯定会说些挖苦的话。有一次他们一天吃了两回鸡蛋,父亲冷冰冰地问道:“你开了间养鸡场吗,多萝西?”或许明天她可以到国际杂货店买两磅香肠,买肉的问题可以再拖一天。

还有三十九天,身上却只有三英镑十九先令四便士,多萝西脑海里想的就只有这些,不禁开始自怜自伤起来。她马上意识到自己在想些什么,对自己说道:“怎么了,多萝西!不许哭!如果相信上帝的[12]话,一切都会好的。《马太福音》第六章第二十五节。主会提供一切的,不是吗?”多萝西将右手从车把上移开,摸出那只带玻璃尖的别针,但亵渎神明的想法已经消逝了。这时她看到普罗哥特那张阴郁的红脸。他正站在路旁朝她打招呼,态度很恭敬,但神情很急切。

多萝西停了下来,跳下单车。“冒昧打扰了,小姐。”普罗哥特说道,“有件事得告诉您,小姐——特别要紧的事情。”

多萝西暗自叹息。当普罗哥特说有特别要紧的事情得告诉你时,你可以很肯定地猜到发生了什么事:一定是关于教堂的某些不好的消息。普罗哥特性情悲观,认真尽职,对教堂的事情非常忠心。他不是很聪明,对自己的宗教信仰其实没什么了解,关心教堂的建筑修葺情况成了他表现虔诚的方式。很久以前他就认定基督教会就是奈普山圣阿瑟尔斯坦教堂的这几面墙、屋顶和钟楼。他会一整天在教堂周围转悠,一脸阴郁地记下哪里的石墙开裂了,哪里的横梁被蛀虫蛀松了——然后过来找多萝西要钱进行修葺工作,而这往往要花一大笔钱。“怎么了,普罗哥特?”多萝西问道。“是的,小姐,是那几口……”普罗哥特说话时总是会带着一个奇怪的发音,但又算不上一个完整的词,只是一个词的前奏。他的嘴唇[13]已经作势要说出这个词了,这个词似乎是以字母B开头的。普罗哥特是那种随时随地都会爆粗口的人,却又总是能在粗话说出来之前就把它憋回去。“是那几口钟啊,小姐。”他硬生生地把那个B开头的词憋了回去。“教堂钟楼上的那几口钟。钟楼的地板就要裂开了,情况真是触目惊心,您看了会寒毛直竖的。在我们想到要怎么办之前得把它们搬下来。今早我上了钟楼,看到地板就快被它们压烂了,告诉您吧,我吓得没命地往楼下跑,比上楼的时候快多了。”

每半个月普罗哥特就会抱怨钟楼那几口钟的情况。那几口钟躺在钟楼的地板上得有三年了,因为把钟再吊上去或干脆丢弃都得花费大概二十五英镑,但付这笔钱的机会可不比付两万五千英镑的机会大多少。普罗哥特所说的危险情况并没有夸大其词。他们都知道,就算不是今年或明年,反正不久这几口钟就会压穿钟楼的地板,砸到教堂的门廊上。普罗哥特总是说这可能会在星期天早上信众走进教堂的时候发生。

多萝西又叹了口气。那几口烦人的钟让她时刻不得安宁。有好几次她还梦见了那几口钟掉落下来。教堂总是有这样或那样的麻烦。就算钟楼修好了,屋顶或墙壁又会出问题,要么就是长凳坏了,叫木匠来修得花十个先令;教堂得添七本赞美诗,每本得花一先令六便士;炉子的烟道堵住了,清通费得花半个克朗;或是一扇损坏的窗棂;或是唱诗班男孩们破破烂烂的法袍。钱总是不够用。五年前牧师执意买了一部新的管风琴——他说旧的那部听起来像得了哮喘的奶牛,自此教堂就背上了沉重的财务负担。“我不知道我们可以做些什么。”多萝西最后说道,“我真的不知道。我们没钱。就算我们能从学校舞台剧那里筹到一点钱,我们也得用在管风琴基金上。那些维护管风琴的人要账要得特别凶。你跟我父亲说过了吗?”“说过了,小姐。他根本不以为意。他说,‘钟楼已经坚持了五百年,我们相信它还能再撑几年。’”

这种情况已经不是第一次了。牧师似乎对教堂年久失修根本没有在意。事实上,任何他不想为之烦恼的事情,他都一概不放在心上。“我不知道我们可以做些什么。”多萝西重复了一遍,“当然,下下周就要举行慈善义卖了。我指望梅菲尔小姐能送我们一些好东西去拍卖。我知道她不在乎这些。她有好多家具和物品从来没用过。前几天我去她家,看到一套好漂亮的洛斯托夫特茶具,就放在橱柜里。她告诉我那套茶具有二十多年没有用过了。要是她把那套茶具捐给我们就好了!应该能卖好几十英镑。我们必须祈祷,希望慈善拍卖能获得成功,普罗哥特。希望这次我们起码能筹到五英镑。假如我们真诚祈祷的话,我们会挣到钱的。”“是的,小姐。”普罗哥特恭顺地回答,转头望着远处。

一辆响着喇叭、涂着蓝漆、闪闪发亮的小汽车缓缓地沿着马路驶来,朝主大街的方向驶去。制糖厂的老板布里菲尔-戈登先生的脸从一扇车窗后面探了出来,脸膛黝黑光滑,在沙黄色的哈里斯牌粗毛呢西装的映衬下显得病恹恹的。车子经过的时候,他没有像平时那样无视多萝西的存在,而是对她报以微笑,几乎可以用热情加以形容。他的大儿子拉尔夫也在车上,不过他和家人都叫他瓦尔夫——他是个[14]娘娘腔的年轻人,今年二十岁,喜欢写艾略特风格的自由诗。一道乘车的还有波克索姆爵士的两个女儿。他们都微笑着,连波克索姆爵士的两个女儿也在微笑。多萝西很惊讶,因为好几年来这些人在街上一直假装不认识她。“布里菲尔-戈登先生今天早上特别友善。”她说道。“是的,小姐,这是意料中的事情。下个星期就要选举了,这就是他这么友善的原因。他们在争取您的选票,笑容自然要像蜂蜜和牛油一样甜美。而投票那天一过,他们就会立刻忘了您是谁。”“噢,是因为选举哪!”多萝西轻轻说了一句。像议会选举这种事情与教区工作的日常事务几乎扯不上边,她几乎完全不知道有这么一件事——她甚至不知道自由党和保守党,社会主义党和共产党之间有什么区别。“嗯,普罗哥特,”她想起了更重要的事情,不再去理会选举,“我会告诉父亲关于那几口钟的严重性。我想,或许我们能做的,就是为这几口钟专门筹集款项。谁知道呢,或许我们可以筹到五英镑,甚至可能筹到十英镑!如果我去找梅菲尔小姐,请她认捐五英镑,或许她会愿意给钱呢,你说呢?”“听我说,小姐,您可千万不能让梅菲尔小姐知道这件事。她会吓坏的。如果她知道钟楼不安全,我们可别指望她会再来教堂了。”“哦,亲爱的,我可不这么想。”“不,小姐,我们别想从她那儿得到什么好处。那个老——”

那个以字母B开头的词又一次从普罗哥特的嘴边溜了过去。现在他已经完成了每半个月一次的关于那几口钟的报告,心里踏实了一些。他碰了碰鸭舌帽,转身离开。多萝西骑着单车去主大街,脑海里[15]盘旋着欠店铺的钱和教堂开销这两个问题,就像一首维拉内拉诗的两段叠句。

灰蒙蒙的太阳现在玩起了四月天似的捉迷藏游戏,躲在羊毛般的云朵岛屿后面,射出一缕斜光照耀着主大街,为朝北的前屋镀上一层金辉。那是一条静谧老式的街道,偶尔去一趟会觉得那里特别宁静,但当你住在那里,与别人结下了仇怨,或是每扇窗户后面都站着一个讨债的人时,感觉又不一样了。唯一让人觉得不舒服的建筑是老茶铺(前面的石膏墙上钉着假冒的横梁,窗户上镶着做酒瓶的那种玻璃,屋顶翘了起来,就像中式的庙宇,令人觉得反感)和新开的装饰了多[16]利安式柱子的邮局。两百码开外,主大街分开两叉,形成一个小小的集市,有一个现在已经没用了的水泵和两间被虫子蛀得千疮百孔的仓库。水泵的一边是镇里最大的酒吧“狗和酒瓶”,另一边就是奈普山保守党俱乐部。卡基尔那家肉店就在街道的尽头。

多萝西转过街角,听到一阵阵热烈的喝彩声,还有长号在吹奏着《大不列颠颂》的旋律。原本很宁静的街道黑压压地挤满了人,还有更多的人从附近的街头巷尾赶过来。显然,这里正在举行凯旋游行。就在街对面,在“狗和酒瓶”的屋檐和保守党俱乐部的屋檐之间拉了一条绳子,上面挂满了蓝色的飘带,中间则悬挂着一幅旗帜,上面写着“布里菲尔-戈登和大英帝国!”布里菲尔-戈登的小车正以步行的速度朝着旗帜驶去,左右两边挤满了人。布里菲尔-戈登先生笑容满面,朝左右两边致意。在汽车前面走着一队“水牛皇家太古兄弟会[17]”的会员,领头的是一个热情洋溢的小个子,正在吹奏长号。队伍里还打着另一面旗帜,上面写着:“谁将从赤化危机中拯救不列颠?

布里菲尔-戈登。

谁将啤酒倒回你的杯子里?

布里菲尔-戈登。

永远支持布里菲尔-戈登!”

保守党俱乐部的窗口飘扬着一面英国米字旗,上边六张通红的脸正笑得喜逐颜开。

多萝西骑着单车慢慢地在街上行进着,想到要经过卡基尔的店铺就觉得焦虑不安(她要去索尔派的店铺,就得经过卡基尔的店铺),根本没对游行多加留意。布里菲尔-戈登的汽车在老茶铺外面停了一会。前进,咖啡党!镇里一半的夫人小姐们似乎在快步前进,胳膊上抱着宠物狗或拎着购物篮,就像酒神的追随者一样簇拥着那辆小轿车。毕竟,基本上只有在选举的时候你才有机会跟郡里的大人物交流言欢。那些女士们热切地嚷嚷着,“祝您好运,布里菲尔-戈登先生!亲爱的布里菲尔-戈登先生!我们真心盼望您能当选!”布里菲尔-戈登先生的微笑一直挂在脸上,但还是有所区别对待。面对普罗大众时,他会露出空泛的微笑,不会在哪个人的脸上停留;对咖啡党的女士们和保守党俱乐部那六个脸膛赤红的爱国者,他对每个人都报以微笑;而对于那些最受重视的人,年轻的瓦尔夫时不时会招手致意,尖叫着:“欢呼吧!”

多萝西看到卡基尔先生和其他店铺老板一样站在店门口,心里不禁一紧。他个头很高,长得一脸奸商的样子,穿着蓝条纹围裙,瘦削的、刮了胡子的脸紫得就像柜台上那些搁了比较久的蹄髈肉一样。多萝西只顾着看他那充满威慑力的身影,没有注意前头的情况,撞到了一个正从人行道上倒退下来的大胖子身上。

那个胖子转过身,“老天爷啊,你是多萝西!”他叫嚷着。“噢,是沃波顿先生,怎么这么巧!你知道吗,我有预感今天会遇到你。”[18]“我猜是因为你拇指在痛吧?”沃波顿先生说道。他那张红润[19]的大胖脸微笑着,就像米考伯一样无忧无虑。“你好吗?好家伙!”他补充道,“这还用问吗?你看上去比以前更迷人了。”

他一把抓住多萝西赤裸的手肘——吃完早饭后,她换上了一件无袖条纹棉布连衣裙。多萝西匆忙后退了几步想摆脱他——她不喜欢被人家抓着手肘,也不喜欢被人“动手动脚”——她严肃地说道:“请不要碰我的手肘,我不喜欢这样。”“我亲爱的多萝西,谁能抗拒你的手肘呢?看到它谁都想捏一把,就像条件反射一样,如果你能理解我的话。”“你什么时候回奈普山的?”多萝西问道,一边将单车推到沃波顿先生和她的中间。“我上次见到你是两个月前的事了。”“我前天回来的,但只是稍作停留,明天我就走了。我要带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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