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龙文集·小李飞刀4:天涯·明月·刀(上)(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5-26 10:1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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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古龙

出版社:河南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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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龙文集·小李飞刀4:天涯·明月·刀(上)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4:天涯·明月·刀(上)试读:

第一章 楔子

“天涯远不远?”“不远!”“人就在天涯,天涯怎么会远?”“明月是什么颜色的?”“是蓝的,就像海一样蓝,一样深,一样忧郁。”“明月在哪里?”“就在他心里,他的心就是明月。”“刀呢?”“刀就在他手里!”“那是柄什么样的刀?”“他的刀如天涯般辽阔寂寞,如明月般皎洁忧郁,有时一刀挥出,又仿佛是空的!”“空的?”“空空蒙蒙,缥缈虚幻,仿佛根本不存在,又仿佛到处都在。”“可是他的刀看来并不快。”“是的。”“不快的刀,怎么能无敌于天下?”“因为他的刀已超越了速度的极限!”“他的人呢?”“人犹未归,人已断肠。”“何处是归程?”“归程就在他眼前。”“他看不见?”“他没有去看。”“所以他找不到?”“现在虽然找不到,迟早总有一天会找到的!”“一定会找到?”“一定!”

第二章 人在天涯

01

夕阳西下。

傅红雪在夕阳下。夕阳下只有他一个人,天地间仿佛已只剩下他一个人。

万里荒寒,连夕阳都似已因寂寞而变了颜色,变成一个空虚而苍凉的灰白色。

他的人也一样。

他的手里紧紧地握着一把刀:苍白的手,漆黑的刀!

苍白与漆黑,岂非都正是最接近死亡的颜色!死亡岂非就正是空虚和寂寞的极限。

他那双空虚而寂寞的眼睛里,就仿佛真的已看见了死亡!

难道死亡就在他眼前?

他在往前走。他走得很慢,可是并没有停下来,纵然死亡就在前面等着他,他也绝不会停下来。

他走路的姿态怪异而奇特,左脚先往前迈出一步,右脚再慢慢地跟上去,看来每一步都走得很艰苦。可是他已走过数不尽的路途,算不完的里程,每一步路都是他自己走出来的。

这么走,要走到何时为止?

他不知道,甚至连想都没有去想过!

现在他已走到这里,前面呢?前面真的是死亡?

当然是!他眼中已有死亡,他手里握着的也是死亡,他的刀象征着的就是死亡!

漆黑的刀,刀柄漆黑,刀鞘漆黑。

这柄刀象征着的虽然是死亡,却是他的生命!

天色更暗,可是远远看过去,已可看见一点淡淡的市镇轮廓。他知道那里就是这边陲荒原中唯一比较繁荣的市镇“凤凰集”。他当然知道,因为“凤凰集”就是他所寻找的死亡所在地。但他却不知道,凤凰集本身也已死亡!

02

街道虽不长,也不宽,却也有几十户店铺人家。

世界上有无数个这么样的小镇,每一个都是这样子,简陋的店铺,廉价的货物,善良的人家,朴实的人。唯一不同的是,这凤凰集虽然还有这样的店铺人家,却已没有人。

一个人都没有。

街道两旁的门窗,有的关着,却都已残破败坏,屋里屋外,都积着厚厚的灰尘,屋角檐下,已结起蛛网。一只黑猫被脚步声惊起,却已失去了它原有的机敏和灵活,喘息着,蹒跚爬过长街,看来几乎已不像是一只猫。

饥饿岂非本就可改变一切?

难道它就是这小镇上唯一还活着的生命?

傅红雪的心冰冷,手也冰冷,甚至比他手里握着的刀锋更冷!

他就站在这条街道上,这一切都是他自己亲眼看见的,但他却还是不能相信,不敢相信,也不忍相信!

——这地方究竟发生了什么灾祸?

——这灾祸是怎么发生的?

有风吹过,街旁一块木板招牌被风吹得“吱吱”地响,隐约还可以分辨出上面写着的八个字是:“陈家老店,陈年老酒”!

这本是镇上很体面的一块招牌,现在也已残破干裂,就像是老人的牙齿一样。

可是这陈家老店本身的情况,却还比这块招牌更糟得多。

傅红雪静静地站着,看着招牌在风中摇曳,等风停下来的时候,他就慢慢地走过去,推开了门,走进了这酒店,就像是走入了一座已被盗墓贼挖空了的坟墓。

他以前到这里来过!

这地方的酒虽然也不太老,也不太好,却绝不像醋,这地方当然更不会像坟墓。

就在一年前,——整整一年前,这酒店还是个很热闹的地方,南来北往的旅客,经过凤凰集时,总会被外面的招牌吸引,进来喝几杯老酒!

老酒下了肚,话就多了,酒店当然就会变得热闹起来,热闹的地方,总是有人喜欢去的。

所以这并不算太狭窄的酒店里,通常都是高朋满座,那位本来就很和气的陈掌柜,当然也通常都是笑容满面的。

可是现在,笑容满面的陈掌柜已不见了,干净的桌上已堆满灰尘,地上到处都是破碎的酒罐,扑鼻的酒香已被一种令人作呕的腐臭味代替。

堂前的笑闹喧哗,猜拳赌酒声,堂后的刀勺铲动,油锅爆响声,现在都已听不见,只有风吹破窗,“哐啷哐啷”地响,听来又偏偏像是地狱中的蝙蝠在振动双翅。

天色已将近黑暗。

傅红雪慢慢地走过去,走到角落里,背对着墙,面对着门,慢慢地坐下来。

一年前他来的时候,就是坐在这地方。可是现在这地方已如坟墓,已完全没有一点可以令人留恋之意。

他为什么还要坐下来?他是在怀念往事?还是在等待?

若是在怀念,一年前这地方究竟发生过什么足以让他怀念的事?

若是在等待,他等待的究竟是什么?

是死亡?真的是死亡?

03

夜色终于已笼罩大地。

没有灯,没有烛,没有火,只有黑暗。

他憎恶黑暗,只可惜黑暗也正如死亡,都是绝对无可避免的!

现在黑暗又来临,死亡呢?

他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手里还是紧紧地握着他的刀,也许你还能看见他苍白的手,却已看不见他的刀;他的刀已与黑暗融为一体。

难道他的刀也像是黑暗的本身一样?难道他的刀挥出时,也是无法避免的?

死一般的黑暗静寂中,远处忽然随风传来了一阵悠扬的弦乐声。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这乐声听来,就像是从天上传下来的仙乐。

可是他听见这乐声时,那双空虚的眼睛里,却忽然现出种奇异的表情——无论那是种什么样的表情,都绝不是欢愉的表情。

乐声渐近,随着乐声同时而来的,居然还有一阵阵马车声。

除了他之外,难道还会有别人特地赶到这荒凉的死镇上来?

他的眼睛已渐渐恢复冷漠,可是他握刀的手,却握得更紧。

难道他知道来的是什么人?

难道他等的就是这个人?

难道这个人就是死亡的化身?

仙乐是种什么样的乐声?没有人听过!

可是假如有一种令人听起来觉得可以让自己心灵融化,甚至可以让自己整个人融化的乐声,他们就会认为这种乐声是仙乐。

傅红雪并没有融化。

他还是静静地坐在那里,静静地听着,忽然间,八个腰系彩绸的黑衣大汉快步而入,每个人手里都捧着个竹篓,竹篓里装着各式各样奇怪的东西,甚至其中还包括了抹布和扫帚。

他们连看都没有去看傅红雪一眼,一冲进来,就立刻开始清洁整理这酒店。

他们的动作不但迅速,而且极有效率。

就像是奇迹一样,这凌乱破旧的酒店,顷刻间就已变得焕然一新。

除了傅红雪坐着的那个角落外,每个地方都已被打扫得一尘不染,墙上贴起了壁纸,门上挂起了珠帘,桌上铺起了桌布,甚至连地上都铺起了红毯。

等他们八个人退出去肃立在门畔时,又有四个彩衣少女,手提着竹篮走进来,在桌上摆满了鲜花和酒肴,再将金杯斟满。

然后就是一行歌妓手挥五弦,漫步而来。

这时乐声中突又响起一声更鼓,已是初更,从窗户远远看出去,就可以看见一个白衣人手提着更鼓,幽灵般站在黑暗里。

更夫又是哪里来的?

他是不是随时都在提醒别人死亡的时刻?

他在提醒谁?

更鼓响过,歌声又起:天涯路,未归人,人在天涯断魂处,未到天涯已断魂……

歌声未歇,燕南飞已走进来,他走进来的时候,就似已醉了。

第三章 天涯蔷薇

01

花未凋,月未缺,明月照何处?天涯有蔷薇。

燕南飞是不是真的醉了?

他已坐下来,坐在鲜花旁,坐在美女间,坐在金杯前。

琥珀色的酒,鲜艳的蔷薇。

蔷薇在他手里,花香醉人,酒更醉人。

他已醉倒在美人膝畔,琥珀樽前。

美人也醉人,黄莺般的笑声,嫣红的笑脸。

他的人还少年。

少年英俊,少年多金,香花美酒,美人如玉,这是多么欢乐的时刻,多么欢乐的人生?

可是他为什么偏偏要到这死镇上来享受?

难道他是为了傅红雪来的?

他也没有看过傅红雪一眼,就仿佛根本没有感觉到这地方还有傅红雪这么样一个人存在。

傅红雪仿佛也没有感觉到他们的存在。

他的面前没有鲜花,没有美人,也没有酒,却仿佛有一道看不见的高墙,将他的人隔绝在他们的欢乐外。

他久已被隔绝在欢乐外。

更鼓再响,已是二更!

他们的酒意更浓,欢乐也更浓,似已完全忘记了人世间的悲伤、烦恼和痛苦。

杯中仍然有酒,蔷薇仍然在手,有美人拉着他的手问:“你为什么喜欢蔷薇?”“因为蔷薇有刺。”“你喜欢刺?”“我喜欢刺人,刺人的手,刺人的心。”

美人的手被刺疼了,心也被刺痛了,皱着眉,摇着头:“这理由不好,我不喜欢听。”“你喜欢听什么?”燕南飞在笑,“要不要我说一个故事给你听。”“当然要。”“据说在很久很久以前,第一朵蔷薇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开放的时候,有一只美丽的夜莺,因为爱它竟不惜从花枝上投池而死。”“这故事真美!”美人眼眶红了,“可惜太悲伤了些。”“你错了。”燕南飞笑得更愉快,“死,并不是件悲伤的事,只要死得光荣,死得美,死又何妨?”

美人看着他手里的蔷薇,蔷薇仿佛也在笑。

她痴痴地看着,看了很久,忽然轻轻地说:“今天早上,我也想采几枝蔷薇给你。“我费了很多时候,才拴在我的衣带里。“衣带却已松了,连花都系不起!“花落花散,飘向风中,落入水里。“江水东流,那些蔷薇也随水而去,一去永不复返。“江水的浪花,变成了鲜红的,我的衣袖里,却只剩下余香一片。”

她的言词优美,宛如歌曲。

她举起她的衣袖:“你闻一闻,我一定要你闻一闻,作为我们最后的一点纪念。”

燕南飞看着她的衣袖,轻轻地拉起她的手。

就在这时,更鼓又响起!

是三更!02“天涯路,

未归人,

夜三更,

人断魂。”

燕南飞忽然甩脱她的手。

乐声急然停顿。

燕南飞忽然挥手,道:“走!”

这个字就像是句魔咒,窗外那幽灵般的白衣更夫刚敲过三更,这个字一说出来,刚才还充满欢乐的地方,立刻变得只剩下两个人。

连那被蔷薇刺伤的美人都走了,她的手被刺伤,心上的伤却更深。

车马远去,大地又变为一片死寂。

屋子里只剩下一盏灯,暗淡的灯光,照着燕南飞发亮的眼睛。

他忽然抬起头,用这双发亮的眼睛,笔直地瞪着傅红雪。

他的人纵然已醉了,他的眼睛却没有醉。

傅红雪还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不闻,不见,不动。

燕南飞却已站起来。

他站起来的时候,才能看见他腰上的剑,剑柄鲜红,剑鞘也是鲜红的!

比蔷薇更红,比血还红。

刚才还充满欢乐的屋子里,忽然间变得充满杀气。

他开始往前走,走向傅红雪。

他的人纵然已醉了,他的剑却没有醉。

他的剑已在手。

苍白的手,鲜红的剑。

傅红雪的刀也在手——他的刀从来也没有离过手。

漆黑的刀,苍白的手!

黑如死亡的刀,红如鲜血的剑,刀与剑之间的距离,已渐渐近了。

他们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也渐渐近了。

杀气更浓。

燕南飞终于走到傅红雪面前,突然拔剑,剑光如阳光般辉煌灿烂,却又美丽如阳光下的蔷薇。

剑气就在傅红雪的眉睫间。

傅红雪还是不闻,不见,不动!

剑光划过,一丈外的珠帘纷纷断落,如美人的珠泪般落下。

然后剑光就忽然不见了。

剑还在,在燕南飞手里,他双手捧着这柄剑,捧到傅红雪面前。

这是柄天下无双的利剑!

他用的是天下无双的剑法!

现在他为什么要将这柄剑送给傅红雪?

他远来,狂欢,狂醉。

他拔剑,挥剑,送剑。

这究竟为的是什么?03

苍白的手,出鞘的剑在灯下看来也仿佛是苍白的!

傅红雪的脸色更苍白。

他终于慢慢地抬起头,凝视着燕南飞手里的这柄剑。

他的脸上全无表情,瞳孔却在收缩。

燕南飞也在凝视着他,发亮的眼睛里,带着一种很奇怪的表情,也不知那是种已接近解脱时的欢愉?还是无可奈何的悲伤?

傅红雪再抬头,凝视着他的眼睛,就仿佛直到此刻才看见他。

两个人的目光接触,仿佛触起了一连串看不见的火花。

傅红雪忽然道:“你来了。”

燕南飞道:“我来了。”

傅红雪道:“我知道你会来的!”

燕南飞道:“我当然会来,你当然知道,否则一年前你又怎会让我走?”

傅红雪目光重落,再次凝视着他手里的剑,过了很久,才缓缓道:“现在一年已过去。”

燕南飞道:“整整一年。”

傅红雪轻轻叹息,道:“好长的一年。”

燕南飞也在叹息,道:“好短的一年。”

一年的时光,究竟是长是短?

燕南飞忽然笑了笑,笑容中带着种尖针般的讥诮,道:“你觉得这一年太长,只因为你一直在等,要等着今天。”

傅红雪道:“你呢?”

燕南飞道:“我没有等!”

他又笑了笑,淡淡地接道:“虽然我明知今日必死,但我却不是那种等死的人。”

傅红雪道:“就因为你有很多事要做,所以才会觉得这一年太短?”

燕南飞道:“实在太短。”

傅红雪道:“现在你的事是否已做完?你的心愿是否已了?”

剑光漫天,剑如闪电。

刀却仿佛很慢。

可是剑光还没到,刀已破入了剑光,逼住了剑光。

然后刀已在咽喉。

傅红雪的刀,燕南飞的咽喉!

现在刀在手里,手在桌上。

燕南飞凝视着这柄漆黑的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一年前,我败在你的刀下!”

傅红雪淡淡道:“也许你本不该败的,只可惜你的人太年轻,剑法却用老了。”

燕南飞沉默着,仿佛在咀嚼着他这两句话,又过了很久,才缓缓道:“那时你就问我,是不是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傅红雪道:“我问过!”

燕南飞道:“那时我就告诉过你,纵然我有心愿未了,也是我自己的事,我自己的事,一向都由我去做。”

傅红雪道:“我记得。”

燕南飞道:“那时我也告诉过你,你随时都可以杀我,却休想逼我说出我不愿的事。”

傅红雪道:“现在……”

燕南飞道:“现在我还是一样!”

傅红雪道:“一样不肯说?”

燕南飞道:“你借我一年时光,让我去做我自己想做的事,现在一年已过去,我……”

傅红雪道:“你是来送死的!”

燕南飞道:“不错,我正是来送死的!”

他捧着他的剑,一个字一个字地接着道:“所以现在你已经可以杀了我!”

他是来送死的!

他来自江南,跋涉千里,竟只不过是赶来送死的!

他金杯盈满,拥妓而歌,也只不过是为了享受死前一瞬的欢乐!

这种死,是多么庄严,多么美丽!

剑仍在手里,刀仍在桌上。

傅红雪道:“一年前此时此地,我就可以杀了你!”

燕南飞道:“你让我走,只因为你知道我必定会来?”

傅红雪道:“你若不来,我只怕永远找不到你。”

燕南飞道:“很可能。”

傅红雪道:“但是你来了。”

燕南飞道:“我必来!”

傅红雪道:“所以你的心愿若未了,我还可以再给你一年。”

燕南飞道:“不必!”

傅红雪道:“不必?”

燕南飞道:“我既然来了,就已抱定必死之心!”

傅红雪道:“你不想再多活一年?”

燕南飞忽然仰面而笑,道:“大丈夫生于世,若不能锄强诛恶,快意恩仇,就算再多活十年百年,也是生不如死!”

他在笑,可是他的笑声中,却带着种说不出的痛苦和悲伤。

傅红雪看着他,等他笑完了,忽然道:“可是你的心愿还未了。”

燕南飞道:“谁说的?”

傅红雪道:“我说的,我看得出。”

燕南飞冷笑道:“纵然我的心愿还未了,也已与你无关。”

傅红雪道:“可是我……”

燕南飞打断了他的话,冷冷道:“你本不是个多话的人,我也不是来跟你说话的!”

傅红雪道:“你只求速死?”

燕南飞道:“是!”

傅红雪道:“你宁死也不肯把你那未了的心愿说出来?”

燕南飞道:“是!”

这个“是”字说得如快刀斩钉,利刃断铁,看来世上已绝没有任何人能改变他的决心。

傅红雪握刀的手背上,已凸出青筋。

只要这柄刀一出鞘,死亡就会跟着来了,这世上也绝没有任何人能抵挡。

现在他的刀是不是已准备出鞘?

燕南飞双手捧剑,道:“我宁愿死在自己的剑下。”

傅红雪道:“我知道!”

燕南飞道:“但你还是要用你的刀?”

傅红雪道:“你有不肯做的事,我也有。”

燕南飞沉默着,缓缓道:“我死了后,你能不能善待我这柄剑?”

傅红雪冷冷道:“剑在人在,人亡剑毁,你死了,这柄剑也必将与你同在。”

燕南飞长长吐出口气,闭上眼睛,道:“请!请出手。”

傅红雪的刀已离鞘,还未出鞘,忽然,外面传来“骨碌碌”一阵响,如巨轮滚动,接着,又是“轰”的一声大震。

本已腐朽的木门,忽然被震散,一样东西“骨碌碌”滚了进来,竟是个大如车轮、金光闪闪的圆球。

04

傅红雪没有动,燕南飞也没有回头。

这金球已直滚到他背后,眼看着就要撞在他身上。

没有人能受得了这一撞之力,这种力量已绝非人类血肉之躯能抵挡。

就在这时,傅红雪已拔刀!

刀光一闪,停顿。

所有的声音,所有的动作全部停顿。

这来势不可挡的金球,被他用刀锋轻轻一点,就已停顿。

也就在这同一瞬间,金球突然弹出十三柄尖枪,直刺燕南飞的背。

燕南飞还是不动,傅红雪的刀又一动。

刀光闪动,枪锋断落,这看来重逾千斤的金球,竟被他一刀劈成四半。

金球竟是空的,如花筒般裂开,现出了一个人。

一个像侏儒般的小人,盘膝坐在地上,花瓣般裂开的球壳慢慢倒下,他的人却还是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

刚才那一刀挥出,就已能削断十三柄枪锋,就已能将金球劈成四半,这一刀的力量和速度,仿佛已与天地间所有神奇的力量融为一体。

那甚至已超越了所有刀法的变化,已足以毁灭一切。

可是,枪断球裂后,这个侏儒般的小人还是好好地坐着,非但连动都没有动,脸上也完全没有任何表情,就像是个木头人。

门窗撞毁,屋瓦也被撞松了,一片瓦落下来,恰好打在他身上,发出“噗”的一声响。

原来他真的是个木头人。

傅红雪冷冷地看着他,他不动,傅红雪也不动!

木头人怎么会动?

这个木头人却突然动了!

他动得极快,动态更奇特,忽然用他整个人向燕南飞后背撞了过去。

他没有武器。

他就用他自己的人做武器,全身上下,手足四肢,都是武器。

无论多可怕的武器,都要人用,武器本身却是死的!

他这种武器,本身就已是活的!

也就在这同一瞬间,干裂的土地,突然伸出一双手,握住了燕南飞的双足。

这一着也同样惊人。

现在燕南飞就算要闪避,也动不了。

地下伸出的手,突然动起来的木头人,上下夹攻,木头人的腿也夹住了他的腰,一双手已准备挟制他的咽喉!

他们出手一击,不但奇秘诡异,而且计划周密,已算准这一击绝不落空。

只可惜他们忘了燕南飞身旁还有一柄刀!

傅红雪的刀!

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刀!

刀光又一闪!只一闪!

四只手上都被划破道血口,木头人手里原来也有血的。

从他手里流出来的血,也同样是鲜红的,可是他枯木般的脸,已开始扭曲。

手松了,四只手都松开,一个人从地下弹丸般跃出,满头灰土,就像是个泥人。

这泥人也是个侏儒。

两个人同时飞跃,凌空翻身,落在另一个角落里,缩成一团。

没有人追过来。

傅红雪的刀静下,人也静下。燕南飞根本就没有回头。

泥人捧着自己的手,忽然道:“都是你害我,你算准这一着必定不会失手的。”

木头人道:“我算错了。”

泥人恨道:“算错了就该死。”

木头人道:“这件事做不成,回去也一样是死,倒不如现在死了算了。”

泥人道:“你想怎样死?”

木头人道:“我是个木头人,当然要用火来烧。”

泥人道:“好,最好烧成灰。”

木头人叹了口气,真的从身上拿出个火折子,点着了自己的衣服。

火烧得真快,他的人一下子就被燃烧了起来,变成了一堆火。

泥人已远远避开,忽又大喝道:“不行,你现在还不能死,你身上还有三千两的银票,被烧成灰,就没用了。”

火堆中居然还有声音传出:“你来拿。”

泥人道:“我怕烫。”

火堆中又传出一声叹息,忽然间,一股清水从火堆中直喷出来,雨点般洒落,落在火堆上,又化成一片水雾。

火势立刻熄灭,变成了浓烟。

木头人仍在烟雾中,谁也看不见他究竟已被烧成什么样子。

傅红雪根本就连看都没有看,他所关心的只有一个人。

燕南飞却似已不再对任何人关心。

烟雾四散,弥漫了这小小的酒店,然后又从门窗中飘出去。

外面有风。

烟雾飘出去,就渐渐被吹散了。

刚才蹒跚爬过长街的那只黑猫,正远远地躲在一根木柱后。

一缕轻烟,被风吹了过去,猫突然倒下,抽搐萎缩……

经过了那么多没有任何人能忍受的灾难和饥饿后,它还活着,可是这淡淡的一缕轻烟,却使它在转眼间就化做了枯骨。

这时傅红雪和燕南飞正在烟雾中。

第四章 高楼明月

01

浓烟渐渐散了。

这是夺命的烟,江湖中已不知有多少声名赫赫的英雄,无声无息地死在这种浓烟里。

浓烟消散的时候,木头人的眼睛里正在发着光,他相信他的对手无疑已倒了下去。

他希望还能看见他们在地上做最后的挣扎,爬到他面前,求他的解药。

甚至连石霸天和铜虎都曾经跪在他面前,苦苦哀求过。

他们本都是江湖中最凶悍的强人,可是到了真正面临死亡时,就连最有勇气的人都会变得懦怯软弱。

别人的痛苦和绝望,对他说来,总是种很愉快的享受。

可是这一次他失望了。

傅红雪和燕南飞并没有倒下去,眼睛里居然也在发着光。

木头人眼睛里的光却已像他身上的火焰般熄灭。烧焦的衣服也早已随着浓烟随风而散,只剩下一身漆黑的骨肉,既像是烧不焦的金铁,又像是烧焦了的木炭。

燕南飞忽然道:“这两人就是五行双杀。”

傅红雪道:“哼。”“金中藏木,水火同源”“借土行遁,鬼手捉脚”,本都是令人防不胜防的暗算手段,五行双杀也正是职业刺客中身价最高的几个人之一,据说他们早已都是家财巨万的大富翁。

只可惜世上有很多大富翁,在某些人眼中看来,根本一文不值。

泥人抢着赔笑道:“他是金木水火,我是土,我简直是条土驴,是个土豆,是只土狗。”

他看着傅红雪手里的刀。

刀已入鞘。漆黑的刀柄,漆黑的刀鞘。

泥人叹息着,苦笑道:“就算我们不认得傅大侠,也该认得出这柄刀的。”

木头人道:“可是我们也想不到傅大侠会帮着他出手。”

傅红雪冷冷道:“他这条命已是我的。”

木头人道:“是。”

傅红雪道:“除了我之外,谁也不能伤他毫发。”

木头人道:“是。”

泥人道:“只要傅大侠肯饶了我这条狗命,我立刻就滚得远远的。”

傅红雪道:“滚。”

这个字说出来,两个人立刻就滚,真是滚出去的,就像是两个球。

燕南飞忽然笑了笑,道:“我知道你绝不会杀他们。”

傅红雪道:“哦?”

燕南飞道:“因为他们还不配。”

傅红雪凝视着手里的刀,脸上的表情,带着种说不出的寂寞。

他的朋友本不多,现在就连他的仇敌,剩下的也已不多。

天上地下,值得让他出手拔刀的人,还有几个?

傅红雪缓缓道:“我听说过,他们杀了石霸天,代价是十三万两。”

燕南飞道:“完全正确。”

傅红雪道:“你的命当然比石霸天值钱些。”

燕南飞道:“值钱得多。”

傅红雪道:“能出得起这种重价,要他们来杀你的人却不多。”

燕南飞闭上了嘴。

傅红雪道:“你没有问,只因为你早已知道这个人是谁。”

燕南飞还是闭着嘴。

沉默无言。

傅红雪道:“你的未了心愿,就是为了要对付这个人?”

燕南飞突然冷笑,道:“你已问得太多!”

傅红雪道:“你不说?”

燕南飞道:“不说。”

傅红雪道:“那么你走!”

燕南飞道:“更不能走!”

傅红雪道:“莫忘记我借给你一年,这一年时光,就是你欠我的。”

燕南飞道:“你要我还?怎么还?”

傅红雪道:“去做完你该做的事。”

燕南飞道:“可是我……”

傅红雪霍然抬头,盯着他道:“你若真是个男子汉,就算要死,也得死得光明磊落。”

他抬起头,燕南飞却垂下头,仿佛不愿让他看见自己脸上的表情。

谁都无法解释那是种什么样的表情——是悲愤?是痛苦?还是恐惧?

傅红雪道:“你的剑还在,你的人也未死,你为什么不敢去?”

燕南飞也抬起头,握紧手里的剑,道:“好,我去,可是一年之后,我必再来。”

傅红雪道:“我知道!”

桌上还有酒!

燕南飞突然转身,抓起酒罐子,道:“你还是不喝?”

傅红雪道:“不喝!”

燕南飞也盯着他,道:“不喝酒的人,真的能永远清醒?”

傅红雪道:“未必。”

燕南飞仰面大笑,把半罐子酒一口气灌进肚子里,然后就大步走了出去。他走得很快。

因为他知道前面的路不但艰难,而且遥远,远得可怕。02

死镇,荒街,天地寂寂,明月寂寂。

今夕月正圆。

人的心若已缺,月圆又如何?

燕南飞大步走在圆月下,他的步子迈得很大,走得很快。

但傅红雪却总是远远地跟在他后面,无论他走得多快,只要一回头,就立刻可以看见孤独的残废,用那种笨拙而奇特的姿态,慢慢地在后面跟着。

星更疏,月更淡,长夜已将过去,他还在后面跟着,还是保持着同样的距离。

燕南飞终于忍不住回头,大声道:“你是我的影子?”

傅红雪道:“不是。”

燕南飞道:“你为什么跟着我?”

傅红雪道:“因为我不愿让你死在别人手里。”

燕南飞冷笑,道:“不必你费心,我一向能照顾自己。”

傅红雪道:“你真的能?”

他不让燕南飞回答,立刻又接着道:“只有真正无情的人,才能照顾自己,你却太多情。”

燕南飞道:“你呢?”

傅红雪冷冷道:“我纵然有情,也已忘了,忘了很久。”

他苍白的脸上还是全无表情,又有谁能看得出这冷酷的面具后究竟隐藏着多少辛酸的往事,痛苦的回忆?

一个人如果真的心已死,情已灭,这世上还有谁再能伤害他?

燕南飞凝视着他,缓缓道:“你若真的认为你已能照顾自己,你也错了。”

傅红雪道:“哦?”

燕南飞道:“这世上至少还有一个人能伤害你。”

傅红雪道:“谁?”

燕南飞道:“你自己。”

晨,日出。

阳光已照亮了黑暗寒冷的大地,也照亮了道旁石碑上的三个字:“凤凰集”。

只有这石碑,只有这三个字,还是和一年前完全一样的。

傅红雪本不是个容易表露伤感的人,可是走过这石碑时,还是忍不住要回头去多看一眼。

沧海桑田,人世间的变化本就很大,只不过这地方的变化也未免太快了些。

燕南飞居然看透了他的心意,忽然问:“你想不到?”

傅红雪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我想不到,你却早已知道!”

燕南飞道:“哦?”

傅红雪道:“你早已知道这地方已成死镇,所以才会带着你的酒乐歌妓一起来。”

燕南飞并不否认。

傅红雪道:“你当然也知道这地方是怎么会变成这样子的?”

燕南飞道:“我当然知道!”

傅红雪道:“是为了什么?”

燕南飞眼睛里忽然露出种混合了痛苦和愤怒的表情,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是为了我。”

傅红雪道:“是为了你?你怎么会将一个繁荣的市镇变为坟墓?”

燕南飞闭上了嘴。

他闭着嘴的时候,嘴部的轮廓立刻变得很冷,几乎已冷得接近残酷。

所以只要他一闭上嘴,任何人都应该看得出他已拒绝再谈论这问题。

所以傅红雪也闭上了嘴。

可是他们的眼睛并没有闭上,他们同时看见了一骑快马,从旁边的岔路上急驰而来,来得极快。

马是好马,马上人的骑术精绝,几乎就在他们看见这匹马时,人马就已到了面前。

燕南飞忽然一个箭步蹿出去,凌空翻身,从马首掠过,等他再落地时,已抄住了马缰,勒住。

他整个人都已像钉子般钉在地上,就凭一只手,就勒住了奔马。

马惊嘶,人立而起。

马上骑士怒叱挥鞭,一鞭子往燕南飞头上抽了下去。

鞭子立刻也被抄住,骑士一个筋斗跌在地上,一张汗水淋漓的脸,已因愤怒恐惧而扭曲,吃惊地看着燕南飞。

燕南飞在微笑:“你赶路很急,是为了什么?”

骑士忍住气,看见燕南飞这种惊人的身手,他不能不忍,也不敢不答:“我要赶去奔丧。”

燕南飞道:“是不是你的亲人死了?”

骑士道:“是我的二叔。”

燕南飞道:“你赶去后,能不能救活他?”“不能!当然不能。”

燕南飞道:“既然不能,你又何必赶得这么急?”

骑士忍不住问道:“你究竟要什么?”

燕南飞道:“我要买你这匹马。”

骑士道:“我不卖!”

燕南飞随手拿出包金叶子,抛在这人面前:“你卖不卖?”

骑士更吃惊,呆呆地看着这包金叶子,终于长长吐出口气,喃喃道:“人死不能复生,我又何必急着要赶去?”

燕南飞笑了,轻抚着马鬃,看着傅红雪,微笑道:“我知道我甩不脱你,可是现在我已有六条腿。”

傅红雪无语。

燕南飞大笑挥手:“再见,一年后再见!”

千中选一的好马,制作精巧的马鞍,他正想飞身上马,忽然间,刀光一闪。

傅红雪已拔刀。

刀光一闪,又入鞘。

马没有受惊,人也没有受到伤害,这一闪刀光,看来就像是天末的流星,带给人的只是美和希望,而不是惊吓和恐惧。

燕南飞却很吃惊,看着他手里漆黑的刀:“我知道你一向很少拔刀。”

傅红雪道:“嗯。”

燕南飞道:“你的刀不是给人看的。”

傅红雪道:“嗯。”

燕南飞道:“这一次你为什么要无故拔刀?”

傅红雪道:“因为你的腿。”

燕南飞不懂:“我的腿?”

傅红雪道:“你没有六条腿,只要一上这匹马,你就没有腿了,连一条腿都没有。”

燕南飞瞳孔收缩,霍然回头,就看见了血!

赤红色的血正开始流出来,既不是从人身上流出来,也不是从马身上流出来。

血是从马鞍里流出来的。

一直坐在地上的骑士,突然跃起,箭一般蹿了出去。

傅红雪没有阻拦,燕南飞也没有,甚至连看都没回头去看。

他的眼睛盯在马鞍上,慢慢地伸出两根手指,提起了马鞍——只提起一片。

这制作精巧的马鞍,竟已被刚才那一闪刀光削成了两半。

马鞍怎么会流血?

当然不会。

血是冷的,是从蛇身上流出来,蛇就在马鞍里。

四条毒蛇,也已被刚才那一闪刀光削断。

假如有个人坐到马鞍上,假如马鞍旁有好几个可以让蛇钻出来的洞,假如有人已经把这些洞的活塞拔开,假如这四条毒蛇钻出来咬上了这个人的腿。

那么这个人是不是还有腿?

想到这些事,连燕南飞手心都不禁沁出了冷汗。

他的冷汗还没有流出来,已经听到了一声惨呼,凄厉的呼声,就像是胸膛上被刺了一剑。

刚才逃走的骑士,本已用“燕子三抄水”的轻功,掠出七丈外。

可是他第四次跃起时,突然惨呼出声,自空中跌下。

刚才那刀光一闪,非但削断了马鞍,斩断了毒蛇,也伤及了他的心、他的脾、他的肝。

他倒下,倒在地上,像蛇一般扭曲痉挛。

没有人回头去看。

燕南飞轻轻地放下手里的半片马鞍,抬起头,凝视着傅红雪。

傅红雪的手在刀柄,刀在鞘。

燕南飞又沉默良久,长长叹息,道:“只恨我生得太晚,我没有见过!”

傅红雪道:“你没见到叶开的刀?”

燕南飞道:“只恨我无缘,我……”

傅红雪打断了他的话,道:“你无缘,却有幸,以前也有人见到他的刀出手……”

燕南飞抢着道:“现在那些人都已死了?”

傅红雪道:“就算他们的人未死,心却已死。”

燕南飞道:“心已死?”

傅红雪道:“无论谁,只要见过他的刀出手,终身不敢用刀。”

燕南飞道:“可是他用的是飞刀!”

傅红雪道:“飞刀也是刀。”

燕南飞承认,只有承认。

刀有很多种,无论哪种刀都是刀,无论哪种刀都能杀人!

傅红雪又问:“你用过刀?”

燕南飞道:“没有。”

傅红雪道:“你见过多少真正会用刀的人?”

燕南飞道:“没有几个。”

傅红雪道:“那么你根本不配谈论刀。”

燕南飞笑了笑,道:“也许我不配谈论刀,也许你的刀法并不是天下无双的刀法,我都不能确定,我只能确定一件事。”

傅红雪道:“什么事?”

燕南飞道:“现在我又有了六条腿,你却只有两条。”

他大笑,再次飞身上马。

鞍已断,蛇已死,马却还是像生龙活虎般活着。

马行如龙,绝尘而去。

傅红雪垂下头,看着自己的腿,眼睛里带着种无法形容的讥诮沉吟:“你错了,我并没有两条腿,我只有一条。”03

每个市镇都有酒楼,每间可以长期存在的酒楼,一定都有它的特色。

万寿楼的特色就是“贵”,无论什么酒菜都至少比别家贵一倍。

人类有很多弱点,花钱摆派头无疑也是人类的弱点之一。

所以特别贵的地方,生意总是特别的好。

燕南飞从万寿楼走出来,看到系在门外的马,就忍不住笑了。

两条腿毕竟比不上六条腿的。

每个人都希望能摆脱自己的影子,这岂非也正是人类的弱点之一?

可是他从拴马石上解开了缰绳,就笑不出了。

因为他一抬头,就又看见了傅红雪。

傅红雪正站在对街,冷冷地看着他,苍白的脸,冷漠的眼,漆黑的刀。

燕南飞笑了。

他打马,马走,他却还是站在那里,微笑着,看着傅红雪。

一匹价值千金的马,只在他一拍手间,就化作了尘土。

千金、万金、万万金,在他眼中看来又如何?也只不过是一片尘土。

尘土消散,他才穿过街,走向傅红雪,微笑着道:“你终于还是追来了。”

傅红雪道:“嗯。”

燕南飞道:“无论你想盯住什么人,那个人是不是都一定跑不了?”

傅红雪道:“嗯。”

燕南飞叹了口气,道:“幸好我不是女人,否则岂非也要被你盯得死死的,想不嫁给你都不行。”

傅红雪苍白的脸上,突然露出种奇异的红晕,红得可怕。甚至连他的瞳孔都已因痛苦而收缩。

他心里究竟有什么痛苦的回忆?这普普通通的一句玩笑话,为什么会令他如此痛苦?

燕南飞也闭上了嘴。

他从不愿伤害别人,每当他无意间刺伤了别人时,他心里也会同样觉得很难受。

两个人就这样面对面地站着,站在一家糕饼店的屋檐下。

店里本有个干枯瘦小的老婆婆,带着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在买糕饼,还没有走出门,孩子们已吵着要吃糕了,老婆婆嘴里虽然说:“在路上不许吃东西”,还是拿出了两块糕,分给了孩子。

谁知道孩子们分了糕之后,反而吵得更凶。

男孩子跳着道:“小萍的那块为什么比我的大?我要她那块。”

女孩子当然不肯,男孩子就去抢,女孩子就逃,老婆婆拦也拦不住,只有摇着头叹气。

女孩子跑得当然没有男孩子快,眼看着要被追上,就往燕南飞身子后面躲,拉住燕南飞的衣角,道:“好叔叔,你救救我,他是个小强盗。”

男孩子抢着道:“这位叔叔才不会帮你,我们都是男人,男人都是帮男人的。”

燕南飞笑了。

这两个孩子虽然调皮,却实在很聪明,很可爱,燕南飞也有过自己的童年,只可惜那些黄金般无忧无虑的日子,如今已一去不返,那个令他永远忘不了的童年游伴,如今也不知是不是已嫁了。

从这两个孩子身上,他仿佛又看见了自己那些一去不返的童年往事。

他心里忽然充满了温柔与伤感,忍不住拉住了这两个孩子的手,柔声道:“你们都不吵,叔叔再替你们买糕吃,一个人十块。”

孩子们脸上立刻露出了天使般的笑容,抢着往他怀里扑过来。

燕南飞伸出了双手,正准备把他们一手一个抱起来。

就在这时,刀光一闪。

从来不肯轻易拔刀的傅红雪,突又拔刀!

刀光闪过,孩子们手里的糕已被削落,跌在地上,跌成两半。

孩子们立刻全都被吓哭了,大哭着跑回他们外婆的身边去。

燕南飞也怔住,吃惊地看着傅红雪。

傅红雪的刀已入鞘,脸上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燕南飞忽然冷笑,道:“我现在才明白,你这把刀除了杀人之外还有什么用!”

傅红雪道:“哦?”

燕南飞道:“你还会用来吓孩子。”

傅红雪冷冷道:“我只吓一种孩子。”

燕南飞道:“哪种?”

傅红雪道:“杀人的孩子!”

燕南飞又怔住,慢慢地转回头,老婆婆正带着孩子往后退。

孩子们也不再哭了,瞪大了眼睛,恨恨地看着燕南飞。

他们的眼睛里竟仿佛充满了怨毒和仇恨。

燕南飞垂下头,心也开始往下沉,被削落在地上的糖糕里,竟有光芒闪动。

他拾起一半,就发现了藏在糕里的机簧钉筒,五毒飞钉。

他的人忽然飞鸟般掠起,落在那老婆婆面前,道:“你就是鬼外婆?”

老婆婆笑了,干枯瘦小的脸,忽然变得说不出的狰狞恶毒:“想不到你居然也知道我。”

燕南飞盯着她,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你当然也知道我有种习惯。”

鬼外婆道:“什么习惯?”

燕南飞道:“我从不杀女人。”

鬼外婆笑道:“这是种好习惯。”

燕南飞道:“你虽然老了,毕竟也是个女人。”

鬼外婆叹了口气,道:“只可惜你没有见过我年轻的时候,否则……”

燕南飞冷冷道:“否则我还是要杀你!”

鬼外婆道:“我记得你好像刚才还说过,从不杀女人的。”

燕南飞道:“你是例外。”

鬼外婆道:“为什么我要例外?”

燕南飞道:“孩子们是纯洁无辜的,你不该利用他们,害了他们一生。”

鬼外婆又笑了,笑得更可怕:“好外婆喜欢孩子,孩子们也喜欢替好外婆做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燕南飞闭上了嘴。

他已不愿继续再谈论这件事,他已握住了他的剑!

鲜红的剑,红如热血!

鬼外婆狞笑道:“别人怕你的蔷薇剑,我……”

她没有说下去,却将手里的一包糖糕砸了下去,重重地砸在地上。

只听“轰”的一声大震,尘土飞扬,烟硝四激,还夹杂着火星点点。

燕南飞凌空翻身,退出两丈。

烟消尘土散时,鬼外婆和孩子都已不见了,地上却多了个大洞。

人群围过来,又散了。

燕南飞还是呆呆地站在那里,过了很久,才转身面对傅红雪。

傅红雪冷如雪。

燕南飞终于忍不住长长叹息,道:“这次你又没有看错。”

傅红雪道:“我很少错。”

燕南飞叹道:“但孩子们还是无辜的,他们一定也从小就被鬼外婆拐出来……”

黑暗的夜,襁褓中的孩子,干枯瘦小的老婆婆夜半敲门……

伤心的父母,可怜的孩子……

燕南飞黯然道:“她一定用尽了各种法子,从小就让那些孩子学会仇恨和罪恶。”

傅红雪道:“所以你本不该放她走的。”

燕南飞道:“我想不到她那包糖糕里竟藏着江南霹雳堂的火器。”

傅红雪道:“你应该想得到,糕里既然可能有五毒钉,就可能有霹雳子!”

燕南飞道:“你早已想到?”

傅红雪不否认。

燕南飞道:“你既然也认为不该放她走的,为什么不出手?”

傅红雪冷冷道:“因为她要杀的不是我,也因为想不到你会这么蠢。”

燕南飞盯着他,忽然笑了,苦笑:“也许不是我太蠢,而是你太精!”

傅红雪道:“哦?”

燕南飞道:“直到现在我还不明白,那烟中的毒雾,鞍里的毒蛇,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傅红雪沉默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杀人的法子有很多种,暗杀也是其中一种,而且是最为可怕的一种。”

燕南飞道:“我知道!”

傅红雪说道:“你知不知道暗杀的法子又有多少种?”

燕南飞道:“不知道!”

傅红雪道:“你知不知道这三百年来,有多少不该死的人被暗杀而死?”

燕南飞道:“不知道!”

傅红雪道:“至少有五百三十八个人。”

燕南飞道:“你算过?”

傅红雪道:“我算过,整整费了我七年时光才算清楚。”

燕南飞忍不住问:“你为什么要费这么大功夫,去算这些事?”

傅红雪道:“因为我若没有去算过,现在至少已死了十次,你也已死了三次。”

燕南飞轻轻吐出口气,想开口,又忍住。

傅红雪冷冷接道:“我说的这五百三十八人,本都是武林中的一流高手,杀他们的人,本不是他们的对手。”

燕南飞道:“只不过这些人杀人的法子都很恶毒巧妙,所以才能得手。”

傅红雪点点头,道:“被暗杀而死的虽有五百三十八人,杀他们的刺客却只有四百八十三个。”

燕南飞道:“因为他们其中有些是死在同一人之手的。”

傅红雪又点点头,道:“这些刺客杀人的法子,也有些是相同的。”

燕南飞道:“我想得到。”

傅红雪说道:“他们一共只用了两百二十七种法子。”

燕南飞道:“这两百二十七种暗杀的法子,当然都是最恶毒、最巧妙的。”

傅红雪道:“当然。”

燕南飞道:“你知道其中多少种?”

傅红雪道:“两百二十七种。”

燕南飞叹了口气,道:“这些法子我本来连一种都不懂!”

傅红雪道:“现在你至少知道三种。”

燕南飞道:“不止三种!”

傅红雪道:“不止?”

燕南飞笑了笑,道:“你知不知道这半年来我已被人暗杀过多少次?”

傅红雪摇摇头。

燕南飞道:“不算你见过的,也有三十九次。”

傅红雪道:“他们用的法子都不同?”

燕南飞道:“非但完全不同,而且都是我想不到的,可是我直到现在还活着。”

这次闭上嘴的人是傅红雪。

燕南飞已大笑转身,走入了对街的横巷,巷中有高楼,楼上有花香。

是什么花的香气?

是不是蔷薇?04

高楼,楼上有窗,窗前有月,月下有花。

花是蔷薇,月是明月。

没有灯,月光从窗外照进来,照在燕南飞身畔的蔷薇上。

他身畔不但有蔷薇,还有个被蔷薇刺伤的人。今夕何夕?月如水,人相倚。有多少诉不尽的相思?有多少说不完的柔情蜜意?

夜已深了,人也该醉了。

燕南飞却没有醉,他的一双眼睛依旧清澈如明月,脸上的表情却仿佛也被蔷薇刺伤了。

蔷薇有刺,明月呢?

明月有心,所以明月照人。

她的名字就叫作明月心。

夜更深,月更清,人更美,他脸上的表情却仿佛更痛苦。

她凝视着他,已良久良久,终于忍不住轻轻问:“你在想什么?”

燕南飞也沉默良久,才低低回答:“我在想人,两个人。”

明月心声音更温柔:“你想的这两个人里面,有没有一个是我?”

燕南飞道:“没有。”

他的声音冰冷接道:“两个人都不是你。”

美人又被刺伤了,却没有退缩,又问道:“不是我,是谁?”

燕南飞道:“一个是傅红雪。”

明月心道:“傅红雪?就是在凤凰集上等着你的那个人?”

燕南飞道:“嗯。”

明月心道:“他是你的仇人?”

燕南飞道:“不是。”

明月心道:“是你的朋友?”

燕南飞道:“也不是。”

他忽然笑了笑,又道:“你永远想不到他为什么要在凤凰集等着我的。”

燕南飞道:“他在等着杀我。”

明月心轻轻吐出口气,道:“可是他并没有杀了你。”

燕南飞笑容中带着种说不出的讥诮,道:“非但没有杀我,而且还救了我三次。”

明月心又轻轻叹了口气,道:“你们这种男人做的事,我们女人好像永远也不会懂的。”

燕南飞道:“你们本来就不懂。”

明月心转过头,凝视着窗外的明月:“你想的还有一个人是谁?”

燕南飞目中的讥诮又变成了痛苦,缓缓道:“是个我想杀的人,只可惜我自己也知道,我永远也杀不了他的。”看着他的痛苦,她的眼睛黯淡了,窗外的明月也黯淡了。

一片乌云悄悄地掩过来,掩住了月色。

她悄悄地站起,轻轻道:“你该睡了,我也该走了。”

燕南飞头也不抬:“你走?”

明月心道:“我知道你现在的心情,我本该留下来陪你的,可是……”

燕南飞打断了她的话,冷冷道:“可是你非走不可,因为虽然在风尘中,你这里却从不留客,能让我睡在这里,已经很给我面子。”

明月心看着他,眼睛里也露出痛苦之色,忽然转过身,幽幽地说:“也许我本不该留你,也许你本不该来的。”

人去楼空,空楼寂寂,窗外却响起了琴弦般的雨声,渐近,渐响,渐密。

好大的雨,来得好快,连窗台外的蔷薇,都被雨点打碎了。

可是对面的墙角下,却还有个打不碎的人,无论什么都打不碎,非但打不碎他的人,也打不碎他的决心。

燕南飞推开窗,就看见了这个人。“他还在!”雨更大,这个人却还是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就算这千千万万滴雨点,化作了千千万万把尖刀,这个人也绝不会退缩半步的。

燕南飞苦笑,只有苦笑:“傅红雪,傅红雪,你为什么会是这么样的人?”

一阵风吹过来,雨点打在他脸上,冷冷地,一直冷到他心里。

他心里却忽然涌起了一股热血,忽然蹿了出去,从冰冷的雨点中,掠过高墙,落在傅红雪面前。

傅红雪的人却已到了远方,既没有感觉到这倾盆暴雨,也没有看见他。

燕南飞只不过在雨中站了片刻,全身就已湿透,可是傅红雪不开口,他也绝不开口。

傅红雪的目光终于转向他,冷冷道:“外面在下雨,下得很大。”

燕南飞道:“我知道!”

傅红雪道:“你本不该出来的!”

燕南飞笑了笑,道:“你可以在外面淋雨,我为什么不可以?”

傅红雪道:“你可以。”

说完了这三个字,他就又移开目光,显然已准备结束这次谈话。

燕南飞却不肯结束,又道:“我当然可以淋雨,任何人都有淋雨的自由。”

傅红雪的人又似已到了远方。

燕南飞大声道:“但我却不是特地出来淋雨的!”

他说话的声音实在太大,比千万滴雨点打在屋瓦上的声音还大。

傅红雪毕竟不是聋子,终于淡淡地问了句:“你出来干什么?”

燕南飞道:“我想告诉你一件事,一个秘密。”

傅红雪眼睛里立刻发出了光,道:“现在你已准备告诉我?”

燕南飞点点头。

傅红雪道:“你本来岂非宁死也不肯说的?”

燕南飞承认:“我本来的确已下了决心,绝不告诉任何人。”

傅红雪道:“现在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燕南飞看着他,看着他脸上的雨珠,看着他苍白的脸,道:“现在我告诉你,只因为我忽然发现了一件事。”

傅红雪道:“什么事?”

燕南飞又笑了笑,淡淡道:“你不是人,根本就不是。”

第五章 黑手的拇指

01

不是人是什么?

是野兽?是鬼魅?是木石?还是仙佛?

也许都不是。

只不过他做的事偏偏又超越了凡人能力的极限,也超越了凡人忍耐的极限。

燕南飞有很好的解释:“就算你是人,最多也只能算是个不是人的人。”

傅红雪笑了,居然笑了。

纵然他并没有真的笑出来,可是眼睛里的确已有了笑意。

这已经是很难得的事,就像是暴雨乌云中忽然出现的一抹阳光。

燕南飞看着他,却忽然叹了口气,道:“令我想不到的是,你这个不是人的人居然也会笑。”

傅红雪道:“不但会笑,还会听。”

燕南飞道:“那么你就跟我来。”

傅红雪道:“到哪里去?”

燕南飞道:“到没有雨的地方去,到有酒的地方去。”

小楼上有酒,也有灯光,在这春寒料峭的雨夜中看来,甚至比傅红雪的笑更温暖。

可是傅红雪只抬头看了一眼,眼睛里的笑意就冷得凝结,冷冷道:“那是你去的地方,不是我的!”

燕南飞道:“你不去?”

傅红雪道:“绝不去。”

燕南飞道:“我能去的地方,你为什么不能去?”

傅红雪道:“因为我不是你,你也不是我。”

——就因为你不是我,所以你绝不会知道我的悲伤和痛苦。

这句话他并没有说出来,也不必说出来。

燕南飞已看出他的痛苦,甚至连他的脸都已因痛苦而扭曲。

这里只不过是个妓院而已,本是人们寻欢作乐的地方,为什么会引起他如此强烈的痛苦?莫非他在这种地方也曾有过一段痛苦的往事?

燕南飞忽然问道:“你有没有看见那个陪我到凤凰集,为我抚琴的人?”

傅红雪摇头。

燕南飞道:“我知道你没有看见,因为你从不喝酒,也从不看女人。”

他盯着傅红雪,慢慢地接着道:“是不是因为这两样事都伤过你的心?”

傅红雪没有动,没有开口,可是脸上每一根肌肉都已抽紧。

燕南飞说的这句话,就像是一根尖针,刺入了他的心。

——在欢乐的地方,为什么不能有痛苦的往事?

——若没有欢乐,哪里来的痛苦?

——痛苦与欢乐的距离,岂非本就在一线之间?

燕南飞闭上了嘴。

他已不想再问,不忍再问。

就在这时,高墙后突然飞出两个人,一个人“噗”地跌在地上就不再动了,另一个人却以“燕子三抄水”的绝顶轻功,掠上了对面的高楼。

燕南飞出来时,窗子是开着的,灯是亮着的!

灯光中只看见一条纤弱轻巧的人影闪了闪,就穿窗而入。

倒在地上的,却是个脸色蜡黄,干枯瘦小,还留着山羊胡子的黑衣老人。

他一跌下来,呼吸就停顿。

燕南飞一发觉他的呼吸停顿,就立刻飞身跃起,以最快的速度,掠上高楼,穿窗而入!

等他穿过窗户,才发现傅红雪已站在屋子里。

屋子里没有人,只有一个湿淋淋的脚印。

脚印也很纤巧,刚才那条飞燕般的人影,显然是个女人。

燕南飞皱起了眉,喃喃道:“会不会是她?”

傅红雪道:“她是谁?”

燕南飞道:“明月心。”

傅红雪冷冷道:“天上无月,明月无心,哪里来的明月心?”

燕南飞叹了口气,苦笑道:“你错了,我本来也错了,直到现在,我才知道明月是有心的。”

无心的是蔷薇。

蔷薇在天涯。

傅红雪道:“明月心就是这里的主人?”

燕南飞点点头,还没有开口,外面已响起了敲门声。

门是虚掩着的,一个春衫薄薄,面颊红红,眼睛大大的小姑娘,左手捧着个食盒,右手拿着一罐还未开封的酒走进来,就用那双灵活的大眼睛盯着傅红雪看了半天,忽然道:“你就是我们家姑娘说的那位贵客?”

傅红雪不懂,连燕南飞都不懂。

小姑娘又道:“我们家姑娘说,有贵客光临,特地叫我准备了酒菜,可是你看来却一点也不像是贵客的样子。”

她好像连看都懒得再看傅红雪,嘴里说着话,人已转过身去收拾桌子,重摆杯筷。

刚才那个人果然就是明月心。

黑衣老人本是想在暗中刺杀燕南飞的,她杀了这老人,先不露面,为的也许就是想把傅红雪引到这小楼上来。

燕南飞笑了,道:“看来她请客的本事远比我大得多了。”

傅红雪板着脸,冷冷道:“只可惜我不是她想象中那种贵客。”

燕南飞道:“但是你毕竟已来了,既然来了,又何妨留下?”

傅红雪道:“既然我已来了,你为什么还不说?”

燕南飞又笑了笑,走过去拍开了酒罐上完整的封泥,立刻有一阵酒香扑鼻。“好酒!”他微笑着道,“连我到这里来,都没有喝过这么好的酒!”

小姑娘在倒酒,从罐子里倒入酒壶,再从酒壶里倒入酒杯。

燕南飞道:“看来她不但认得你,你是怎么样一个人,她好像也很清楚。”

酒杯斟满,他一饮而尽,才转身面对傅红雪,缓缓道:“我的心愿未了,只因为有个人还没有死。”

傅红雪道:“是什么人?”

燕南飞道:“是个该死的人。”

傅红雪道:“你想杀他?”

燕南飞道:“我日日夜夜都在想。”

傅红雪沉默着,过了很久,才冷冷道:“该死的人,迟早总要死的,你为什么一定要自己动手?”

燕南飞恨恨道:“因为除了我之外,绝没有别人知道他该死。”

傅红雪道:“这个人究竟是谁?”

燕南飞道:“公子羽!”

屋子里忽然静了下来,连那倒酒的小姑娘都忘了倒酒!

公子羽!

这三个字本身就仿佛有种令人慑服的力量。

雨点从屋檐上滴下,密如珠帘。

傅红雪面对着窗户,过了很久,忽然道:“我问你,近四十年来,真正能算做大侠的人有几个?”

燕南飞道:“有三个。”

傅红雪道:“只有三个?”

燕南飞道:“我并没有算上你,你……”

傅红雪打断了他的话,冷冷道:“我知道我不是,我只会杀人,不会救人。”

燕南飞道:“我也知道你不是,因为你根本不想去做。”

傅红雪道:“你说的是沈浪、李寻欢和叶开?”

燕南飞点点头,道:“只有他们三个人才配。”

这一点江湖中绝没有人能否认,第一个十年是沈浪的时代,第二个十年小李飞刀纵横天下,第三个十年属于叶开。

傅红雪道:“最近十年?”

燕南飞冷笑道:“今日之江湖,当然已是公子羽的天下。”

酒杯又满了,他再次一饮而尽:“他不但是天皇贵胄,又是沈浪的唯一传人,不但是文采风流的名公子,又是武功高绝的大侠客!”

傅红雪道:“但是你却要杀他?”

燕南飞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我要杀他,既不是为了争名,也不是为了复仇。”

傅红雪道:“你为的是什么?”

燕南飞道:“我为的是正义和公道,因为我知道他的秘密,只有我……”

他第三次举杯,突听“啪”的一响,酒杯竟在他手里碎了。

他的脸色也变了,变成种诡秘的惨碧色。

傅红雪看了他一眼,霍然长身而起,出手如风,将一双银筷塞进他嘴里,又顺手点了他心脏四周的八处穴道!

燕南飞牙关已咬紧,却咬不断这双银筷,所以牙齿间还留着一条缝。

所以傅红雪才能将一瓶药倒入他嘴里,手指在他颚上一挟一托。

银筷拔出,药已入腹。

小姑娘已被吓呆了,正想悄悄溜走,忽然发现一双比刀锋还冷的眼睛在盯着她!

酒壶和酒杯都是纯银的,酒罐上的泥封绝对看不出被人动过的痕迹。

可是燕南飞已中了毒,只喝了三杯酒就中毒很深,酒里的毒是从哪里来的?

傅红雪翻转酒罐,酒倾出,灯光明亮,罐底仿佛有寒星一闪。

他拍碎酒罐,就找到了一根惨碧色的毒钉。

钉长三寸,酒罐却只有一寸多厚,把尖钉从罐底打进去,钉尖上的毒,就溶在酒里。

他立刻就找出了这问题的答案,可是问题并不止这一个。

——毒是从钉上来的,钉是从哪里来的?

傅红雪的目光冷如刀锋,冷冷道:“这罐酒是你拿来的?”

小姑娘点点头,苹果般的脸已吓成苍白色。

傅红雪再问:“你是从哪里拿来的?”

小姑娘声音发抖,道:“我们家的酒,都藏在楼下的地窖里。”

傅红雪道:“你怎么会选中这罐酒?”

小姑娘道:“不是我选的,是我们家姑娘说,要用最好的酒款待食客,这罐就是最好的酒!”

傅红雪道:“她的人在哪里?”

小姑娘道:“她在换衣服,因为……”

她没有说完这句话,外面已有人替她接了下去:“因为我刚才回来的时候,衣服也已湿透。”

她的声音很好听,笑得更好看,她的态度很优雅,装束很清淡。

也许她并不能算是个倾国倾城的绝色美人,可是她走进来的时候,就像是暮春的晚上,一片淡淡的月光照进窗户,让人心里觉得有种说不出的美,说不出的恬静幸福。

她的眼波也温柔如春月,可是当她看见傅红雪手里拈着的那根毒钉时,就变得锐利了。“你既然能找出这根钉,就应该能看得出它的来历。”她的发音也变得尖锐了些,“这是蜀中唐家的独门暗器,死在外面的那个老人,就是唐家唯一的败类唐翔,他到这里来过,这里也并不是禁卫森严的地方,藏酒的地窖更没有上锁。”

傅红雪好像根本没有听见她说的这些话,只是痴痴地看着她,苍白的脸突然发红,呼吸突然急促,脸上的雨水刚干,冷汗已滚滚而落。

明月心抬起头,才发现他脸上这种奇异的变化,大声道:“难道你也中了毒?”

傅红雪双手紧握,还是忍不住在发抖,突然翻身,箭一般蹿出窗户。

小姑娘吃惊地看着他人影消失,皱眉道:“这个人的毛病倒真不少。”

明月心轻轻叹了口气,道:“他的毛病的确已很深。”

小姑娘道:“什么病?”

明月心道:“心病。”

小姑娘眨眨眼,道:“他的病怎么会在心里?”

明月心沉默了很久,才叹息着道:“因为他也是个伤心人。”02

只有风雨,没有灯。

黑暗中的市镇,就像是一片荒漠。

傅红雪已倒下来,倒在一条陋巷的阴沟旁,身子蜷曲抽搐,不停地呕吐。

也许他并没有吐出什么东西来,他吐出的只不过是心里的酸苦和悲痛。

他的确有病。

对他来说,他的病不但是种无法解脱的痛苦,而且是种羞辱。

每当他的愤怒和悲伤到了极点时,他的病就会发作,他就会一个人躲起来,用最残酷的方法去折磨他自己。

因为他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病?

冷雨打在他身上,就像是一条条鞭子在抽打着他。

他的心在流血,手也在流血。

他用力抓起把砂土,和着血塞进自己的嘴。

他生怕自己会像野兽般呻吟呼号。

他宁可流血,也不愿让人看见他的痛苦和羞辱。

可是这条无人的陋巷里,却偏偏有人来了。

一条纤弱的人影,慢慢地走了过来,走到他面前。他没有看见她的人,只看见了她的脚。

一双纤巧而秀气的脚,穿着双柔软的缎鞋,和她衣服的颜色很相配。

她衣服的颜色总是清清淡淡的,淡如春月。

傅红雪喉咙里突然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就像是条腹部中刀的猛虎。

他宁可让天下人都看见他此刻的痛苦和羞辱,也不愿让这个人看见。

他挣扎着想跳起来,怎奈他全身的肌肉都在痉挛收缩。

她在叹息,叹息着弯下腰。

他听见了她的叹息,他感到一只冰冷的手在轻抚他的脸。

然后他就突然失去了知觉,他所有的痛苦和羞辱也立刻得到解脱。

等他醒来时,又已回到小楼。

她正在床头看着他,衣衫淡如春月,眸子却亮如秋星。

看见了这双眸子,他心灵深处立刻又起了一阵奇异的颤抖,就仿佛琴弦无端被拨动。

她的神色却很冷,淡淡道:“你什么话都不必说,我带你回来,只不过因为我要救燕南飞,他中的毒很深了。”

傅红雪闭上眼,也不知是为了要避开她的眼波,还是因为不愿让她看见他眼中的伤痛。

明月心道:“我知道江湖中最多只有三个人能解唐家的毒,你就是其中之一。”

傅红雪没有反应,可是他的人忽然就已站了起来,面对着窗户,背对着她。

他身上穿的还是原来的衣服,他的刀还在手边,这两件事显然让他觉得安心了些,所以他这次并没有掠窗而出,只冷冷地问了句:“他还在?”“还在,就在里面的屋子里!”“我进去,你等着。”

她就站在那里,看着他慢慢地走进去,看到他走路的姿势,她眸子也不禁流露出一种难以解释的痛苦和哀伤。

过了很久,才听见他的声音从门帘后传出:“解药在桌上。”声音还是冰冷的,“他中的毒并不深,三天之后,就会清醒,七天之后,就可以复原了。”“但是你现在还不能走!”她说得很快,好像知道他立刻就要走,“就算你很不愿意看见我,现在还是不能走!”

风从窗外吹进来,门上的帘子轻轻波动,里面一点回应都没有。

他的人走了没有?“我很了解你,也知道你过去有段伤心事,让你伤心的人,一定长得很像我。”明月心的声音很坚定接道,“可是你一定要明白,她就是她,既不是我,也不是别的人。”

——所以你用不着逃避,任何人都用不着逃避。

后面一句话她并没有说出来,她相信他一定能明白她的意思。

风还在吹,帘子还在波动,他还没有走!

她听见了他的叹息,立刻道:“如果你真的想让他再活一年,就应该做到两件事。”

他终于开口:“什么事?”“这七天内你绝不能走!”她眨了眨眼,才接着说下去,“中午的时候,还得陪我上街去,我要带你去看几个人。”“什么人?”“绝不肯再让燕南飞多活三天的人!”

中午。

一辆马车停在后园的小门外,车窗上的帘子低垂。“为什么要坐车?”“因为我只想让你看见他们,并不想让他们看见你。”明月心忽然笑了笑道,“我知道你也不想看见我,所以我已准备在脸上戴个面具。”

她戴的是个弥勒佛面具,肥肥胖胖的脸,笑得好像是个胖娃娃,衬着她纤柔苗条腰肢,看来实在很滑稽。

傅红雪还是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苍白的手里,还是紧握着那柄漆黑的刀。

在他眼中看来,这世上仿佛已没有任何事能值得他笑一笑。

明月心的一双眸子却在面具后盯着他,忽然问道:“你想不想知道我第一个要带你去看的人是谁?”

傅红雪没有反应。

明月心道:“是杜雷,‘一刀动风雷’的杜雷。”

傅红雪没有反应。

明月心叹了口气,道:“看来你脱离江湖实在已太久了,居然连这个人你都不知道!”

傅红雪终于开口,冷冷道:“我为什么一定要知道他?”

明月心道:“因为他也是榜上有名的人。”

傅红雪道:“什么榜?”

明月心道:“江湖名人榜!”

傅红雪脸色更苍白。

他知道已经在江湖中混出了名的人,是谁也不肯向谁低头的!

昔年百晓生作“兵器谱”,品评天下高手,虽然很公正,还是引起了一连串凶杀,后来甚至有人说他是故意在江湖中兴风作浪。

如今这“江湖名人榜”又是怎么来的?是不是也别有居心?

明月心道:“据说这名人榜是出自公子羽的手笔,榜上一共只有十三个人的名字。”

傅红雪忽然冷笑,道:“他自己的名字当然不在榜上。”

明月心道:“你猜对了。”

傅红雪目光闪动,又问道:“叶开呢?”

明月心道:“叶开的名字也不在,这也许只因为他已完全脱离了江湖,已经是人外的人,已经在天外的天上。”

傅红雪沉默着,目光似已忽然到了远方。

远方天畔,凉风习习,一个人衣袂独舞,仿佛正待乘风而去。

明月心道:“我知道叶开是你唯一的朋友,难道你也没有他的消息?”

傅红雪的目光忽又变得刀锋冷酷,冷冷道:“我没有朋友,一个都没有。”

明月心在心里叹了口气,转回话题,道:“你为什么不问我,榜上有没有你的名字?”

傅红雪不问,只因为他根本不必问。

明月心道:“也许你本来就不必问的,榜上当然有你的名字,也有燕南飞的!”

她沉吟着,又道:“这名人榜虽然注明了排名不分先后,可是一张纸上写了十三个名字,总有先后之分。”

傅红雪终于忍不住问:“排名第一的是谁?”

明月心道:“是燕南飞!”

傅红雪握刀的手一阵抽紧,又慢慢放松。

明月心道:“他在江湖中行走,为什么永无安宁的一日,你现在总该明白了。”

傅红雪没有开口,马车已停下,正停在一座高楼的对面。

会宾楼的楼高十丈。“我知道杜雷每天中午都在这里吃饭,每天都要吃到这时候才走!”明月心道,“他每天吃的都是四样菜和两碗饭,一壶酒,连菜单都没有换过!”

傅红雪苍白的脸上还是全无表情,瞳孔却已开始收缩。

他知道自己这次又遇见了一个极可怕的对手。

江湖中高手如云,何止千百,榜上有名的却只不过十三个。

这十三个人,当然都是极可怕的人物。

明月心将车窗上的窗帘拨开一点,向外眺望,忽然道:“他出来了。”03

日正当中。

杜雷从会宾楼走出来的时候,他自己的影子正好被他自己踩在脚下。

他脚上穿的价值十八两银子一双的软底靴,还是崭新的!

每当他穿着崭新的靴子践踏自己的影子时,他心里就会感到有种奇特的冲动,想脱掉靴子,把全身都脱得光光的,奔到街心去狂呼。

他当然不能这么样做,因为他现在已是名人,非常有名。

现在他做的每件事都像夜半更鼓般准确。

无论到了什么地方,无论要在那地方待多久,他每天都一定在同样的时候起居饮食,吃的也一定是同样的菜饭。

有时他虽然吃得要发疯,却还是不肯改变!

因为他希望别人都认为他是个准确而有效率的人,他知道大家对这种人总怀有几分敬畏之心,这就是他最大的愉快和享受。

经过十七年的苦练,五年的奋斗,大小四十二次血战后,他所希望得到的,就是这一点。

他一定要让自己相信,他已不再是那个终年赤着脚没鞋穿的野孩子。

镶着宝玉的刀在太阳下闪闪发光,街上有很多人都在打量着他这柄刀,对面一辆黑漆马车里,好像也有两双眼睛在盯着他。

近年来他已习惯被人盯着打量了,每个名人都得习惯这一点。

可是今天他又忽然觉得很不自在,就好像一个赤裸的少女站在一大群男人中间。

这是不是因为对面车辆里的那两双眼睛,已穿透他镀金的外壳,又看见了那个赤着脚的野孩子?

——一刀劈裂车厢,挖出那两双眼睛来。

他有这种冲动,却没有去做,因为他到这里来,并不是来找这种麻烦的。

近年来他已学会忍耐。

他连看都没有向那边看一眼,就沿着阳光照耀的长街,走向他住的客栈,每一步跨出去,都准确得像老裁缝替小姑娘量衣服一样,一寸不多,一寸不少,恰巧是一尺二寸。

他希望别人都能明白,他的刀也同样准确。

明月心轻轻放下了拨开的窗帘,轻轻吐出口气,道:“你看这个人怎么样?”

傅红雪冷冷道:“一年内他若还没有死,一定会变成疯子。”

明月心叹了口气,道:“只可惜他现在还没有疯……”04

车马又在“一品香”对面停了下来。

一品香是个很大的茶馆,茶馆里通常都有各式各样的人,越大的茶馆里人越多。

明月心又拨窗帘,让傅红雪看了很久,才问道:“你看见了什么?”

傅红雪道:“人。”

明月心道:“几个人?”

傅红雪道:“七个。”

现在正是茶馆生意上市的时候,里面的客人至少也有一两百个,他为什么只看见了七个?

明月心居然一点也不觉得奇怪,眼睛里反而露出赞美之色,又问道:“你看见是哪七个?”

傅红雪看见的七个人是——两个下棋的,一个剥花生的,一个和尚,一个麻子,一个卖唱的小姑娘,还有一个伏在桌上打瞌睡的大胖子。

这七个有的坐在角落里,有的坐在人丛中,样子并不特别。

为什么他别的人都看不见,偏偏只看见了这七个?

明月心非但不奇怪,反而显得更佩服,轻轻叹息着道:“我只知道你的刀快,想不到你的眼更快。”

傅红雪道:“其实我只要看见一个人就已足够。”

他正在看着一个人。

刚才还伏在桌上打瞌睡的胖子,现在已醒了,先伸了懒腰,再倒了碗茶漱口,“噗”地把一口茶喷在地上去,打湿了旁边一个人的裤脚,他就赶紧弯下腰,赔着笑用衣袖替那人擦裤脚。

一个人若长得太胖,做的事总难免会显得有点愚蠢可笑。

可是傅红雪在看着他的时候,眼色却跟刚才看着杜雷时完全一样。

难道他认为这胖子也是个很可怕的对手?

明月心道:“你认得这个人?”

傅红雪摇摇头。

明月心道:“但是你很注意他。”

傅红雪点点头。

明月心道:“你已发现他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傅红雪沉默着,过了很久,才一字字道:“这个人有杀气!”

明月心道:“杀气?”

傅红雪握紧了手里的刀,道:“只有杀人无数的高手,身上才会带着杀气!”

明月心道:“可是他看起来只不过是个臃肿愚蠢的胖子。”

傅红雪冷冷道:“那只不过是他的掩护而已,就正如刀剑的外鞘一样。”

明月心又叹了口气,道:“看来你的眼比你的刀还利。”

她显然认得这个人,而且很清楚他的底细。

傅红雪道:“他是谁?”

明月心道:“他就是拇指。”

傅红雪道:“拇指?”

明月心道:“你知不知道江湖中近年来出现了一个很可怕的秘密组织。”

傅红雪道:“这组织叫什么名字?”

明月心道:“黑手!”

傅红雪并没有听见过这名字,却还是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压力。

明月心道:“到目前为止,江湖中了解这组织情况的人还不多,因为他们做的事,都是在地下的,见不得天日。”

傅红雪道:“他们做的是些什么事?”

明月心道:“绑票、勒索、暗杀!”

一只手有五根手指,这组织也有五个首脑。

这胖子就是拇指,黑手的拇指!

马车又继续前行,窗帘已垂下。

明月心忽然问道:“一只手上,力量最大的是哪根手指?”

傅红雪道:“拇指。”

明月心道:“最灵活的是哪根手指?”

傅红雪道:“食指。”

明月心道:“黑手的组织中,负责暗杀的,就是拇指和食指。”

拇指最可怕的地方,就是他有一身别人练不成的十三太保横练童子功。

因为他本是宫中的太监,从小就是太监,皇宫大内中的几位高手,都曾经教过他的武功。

食指的出身更奇特,据说他不但在少林寺当过知客僧,在丐帮负过六口麻袋,还曾经是江南凤尾帮,十二连环坞的刑堂堂主。

他们手下各有一组人,每个人都有种很特别的本事,而且合作已久。

所以他们暗杀的行动,从来也没有失败过。

明月心道:“但是这组织中最可怕的人,却不是他们两个。”

傅红雪道:“是谁?”

明月心道:“是无名指。”一只手上,最笨拙的就是无名指。

傅红雪道:“无名指为什么可怕?”

明月心道:“就因为他无名。”

傅红雪承认。

声名显赫的武林豪杰,固然必有所长,可是一些无名的人却往往更可怕。

因为你通常都要等到他的刀已刺入你心脏时,才知道他的可怕。

明月心道:“江湖中从来也没有人知道谁是无名指,更没有人见过他。”

傅红雪道:“连你也不知道?”

明月心苦笑道:“说不定我也得等到他的刀已刺入我心口时才知道!”

傅红雪沉默着,又过很久,才问道:“现在你还要带我去看什么人?”

明月心并没有直接回答这句话,道:“这小城本来并不是个很热闹的地方,可是最近这几天,却突然来了很多陌生的江湖客。”

现在她对这些人已不再陌生,因为她已调查过他们的来历和底细。

傅红雪并不惊奇。

他早已发现她绝不像她外表看来那么样单纯柔弱,在她那双纤纤玉手里,显然也掌握着一股巨大的力量,远比任何人想象中都大得多。

明月心道:“我几乎已将他们每个人的底细都调查得很清楚,只有一个人是例外。”

傅红雪道:“谁?”

明月心还没有开口,忽然间,拉车的健马一声长嘶,人立而起,车厢倾斜,几乎翻倒。

她的人却已在车厢外,只见一个青衣白袜的中年人,倒在马蹄下。

已人立而起的健马,前蹄若是踏下来,他就算不死,骨头也要被踩断。

赶车的已拉不住这匹马,倒在地上的人身子缩成一团,更连动都不能动了。

眼看着马蹄已将踏下,明月心非但连一点出手相救的意思都没有,甚至连看都没有去看。

她在看着傅红雪。傅红雪也已到了车厢外,苍白的脸上全无表情,更没有出手的意思。

人群一阵惊呼,马蹄终于踏下,地上的青衣人明明就倒在马蹄下,每个人都看得清清楚楚,但他却偏偏没有被马蹄踩到。等到这匹马安静下来时,这个人也慢慢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不停地喘着气。

他的脸虽然已因惊惧而变色,看来却还是很平凡,他本来就是个很平凡的人,连一点特殊的地方都没有。

可是傅红雪看着他的时候,眼神却变得更冷酷。

他见过这个人。刚才被拇指一口茶打湿了裤脚的,就是这个人。

明月心忽然笑了笑,道:“看起来你今天的运气真不好,刚才被人打湿了裤子,现在又跌得一身都是土。”

这人也笑了笑,淡淡道:“今天我运气不好,比我运气更坏的人还不知道有多少。今天我倒霉,明天还不知道有多少人比我更倒霉,人生本来就是这样子的,姑娘又何必看得太认真?”

第六章 孔雀

01

马并未伤人,车并未翻倒。

这个平平凡凡的外来客,也很快就在人丛中消失不见了,就像是一个泡沫消失在大海中,本来是绝对引不起别人注意的。

傅红雪慢慢地抬起头,明月心正在看着他微笑,笑得很奇怪,也很甜。

他却像是突然被抽了一鞭子,突然转过身,奔向车厢。

明月心不但看到了他的惊悸和痛苦,甚至也感到他内心深处那种无可奈何的悲伤。

本已如流水般逝去的往事,本已如轻烟般消散了的人,现在为什么又重回到他眼前?

她忍不住抬起手,轻抚着自己的脸。

那个泥菩萨的面具已在掠出车厢时被摘了下来,她又让他看见了她的脸。

她忽然觉得有点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长得如此像那个女人。

她更恨那个女人为什么要给人如此深邃的痛苦?

——人与人之间,为什么总是要彼此伤害?爱得愈深,伤害得也愈重。

她的指尖轻抚到自己眼睑,才发现自己的眼睛已湿了。

这是为了谁?

是为了人类的愚昧?还是为了这个孤独的陌生人?

她悄悄地擦干眼睛,走入车厢时,脸上又已戴上了那个总是笑口常开的面具,心里只希望自己也能像这无忧无虑的胖菩萨一样,能忘记世上所有的悲伤和痛苦,哪怕只忘记片刻也好。

——只可惜人不是神。

——就算神佛,只怕也难免会有他们自己的痛苦,他们的笑脸,也许只不过是故意装出来给世人们看的。

她又在心里安慰着自己。

傅红雪苍白的脸还在抽搐着,她勉强抑制了自己心里的刺痛,忽然道:“刚才那个人,你当然也看见过了吧?”

他当然看见过。

明月心道:“可是你并没有注意到他,因为他实在太平凡……”

平凡得就像是大海中的一个泡沫,杂粮中的一颗豆子,任何人都不会注意到他的。

可是等到海水灌入你的咽喉时,你就会突然发现,这个泡沫已变成了一根黑色的手指,从你的咽喉里刺入了你的心脏。

明月心叹息着,道:“所以我一直认为这种人最可怕,若不是他刚才自己露出了行迹,也许你直到现在还不会注意他。”

傅红雪承认。

——可是他刚才为什么要故意露出行迹来呢?

明月心道:“因为他要查探我们的行迹。”

拇指一定早已发现了对面马车里有人在窥望,所以故意打湿了他的裤脚,就在赔着笑擦裤脚时,已将消息递给了他。

他故意倒在马蹄下,只因为他知道只有这么样做,车厢里的人才会出来。

明月心苦笑道:“现在我们还没有看出他的来历,他已看见了我们,不出一个时辰,他就会查出燕南飞在什么地方。”

傅红雪忽然问道:“黑手也和燕南飞有仇?”

明月心道:“没有,他们从不会因为自己的仇恨而杀人。”

傅红雪道:“他们只为什么杀人?”

明月心道:“命令。”

只要命令一到,他们立刻就杀人,不管谁都杀!

傅红雪道:“他们也听人的命令?”

明月心道:“只听一个人的。”

傅红雪道:“谁?”

明月心道:“公子羽!”

傅红雪的手握紧。

明月心道:“就凭黑手他们五个人,还没有成立这种组织的力量。”

他们的组织里,几乎已将江湖中所有的刺客和凶手全都网罗,五行双杀和鬼外婆当然也是属于这组织的。

这种人本身行动的收入已很高,要收买他们并不容易。

明月心说道:“普天之下,只有一个人有这种力量。”

傅红雪道:“公子羽?”

明月心道:“只有他!”

傅红雪凝视着自己握刀的手,瞳孔已开始收缩。

明月心也沉默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以杀止杀,你刚才本该杀了那个人的。”

傅红雪冷笑。

明月心道:“我知道你从不轻易拔刀,可是他已值得你拔刀。”

傅红雪道:“你认为他就是无名指?”

明月心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我甚至怀疑他就是孔雀。”

傅红雪道:“孔雀?”

明月心道:“孔雀是种鸟,很美丽的鸟,尤其是它的翎……”

傅红雪道:“但你说的孔雀却不是鸟?”

明月心承认:“我说的不是鸟,是人,是个很可怕的人。”

她的瞳孔也在收缩,慢慢地接着道:“我甚至认为他就是天下最可怕的人。”

傅红雪道:“为什么?”

明月心道:“因为他有孔雀翎!”

孔雀翎!

她说到这三个字时,眼睛竟突然露出种敬畏恐惧之色。

傅红雪的脸色居然也变了。

孔雀有翎,正如羚羊有角,不但珍贵,而且美丽。

但他们说的孔雀翎,却不是孔雀的羽毛,而是种暗器!

一种神秘而美丽的暗器。

一种可怕的暗器。

没有人能形容它的美丽,也没有人能避开它,招架它!

在暗器发射的那一瞬间,那种神秘的辉煌和美丽,不但能令人完全晕眩,甚至能令人忘记死的可怕!

据说所有死在这种暗器下的人,脸上都带着种神秘而奇特的微笑。

所以有很多人,都认为他们是心甘情愿地死在这种暗器下的,就好像有些人明知蔷薇有刺,却还是要去采撷。

因为这种辉煌的美,已非人力所能抗拒!“你当然也知道孔雀翎!”“我知道。”“但你却绝不会知道,孔雀翎已不在‘孔雀山庄’里。”

傅红雪一向是个很难动声色的人,可是听了这句话,却显得大吃一惊。

他不但知道孔雀翎,而且还到孔雀山庄去过。

当时他的心情,几乎就像是朝圣者到了圣地一样。

那时正是初秋,秋夜。

他从来也没有看到过那么瑰丽、那么庄严的地方,在夜色中看来,孔雀山庄的美丽,几乎接近神话中的殿堂。“这里一共有九重院落,其中大部分是在三百二十年前建造的,经历了无数代,才总算使这地方看来略具规模。”

接待他的人是“孔雀山庄”庄主的幼弟秋水清。

秋水清是个说话很保守的人。

其实这地方又何止略具规模而已,看来这简直已经是奇迹。“这的确是奇迹,经过了多次战乱劫火,这地方居然还太平无恙。”

后院的照壁前,悬着十二盏彩灯。

辉煌的灯光,照着壁上一幅巨大的图画——

数十个面目狰狞的大汉,拿着各种不同的武器,眼睛里却充满了惊惶和恐惧。

因为一个白面书生手里的黄金圆筒里,已发出了彩虹般的光芒。

比彩虹更辉煌美丽的光芒。“这已是多年前的往事,那时黑道上的三十六杀星,为了要毁灭这地方,结下血盟,合力来攻,他们三十六人联手,据说已无敌于天下。”“可是这三十六人没有一个能活着回去。”“自从那一役之后,江湖中就没有人敢来轻犯孔雀山庄,孔雀翎这三个字,也从此传遍天下!”

直到此刻,秋水清当时说的话,仿佛还在他耳边响动着。

他做梦也想不到孔雀翎已不在“孔雀山庄”。“这就是个秘密。”明月心道,“江湖中从来也没有人知道这秘密。”

孔雀翎已被秋家的第十三代主人遗失在泰山之巅!“这秘密直到现在才渐渐有人知道,因为孔雀翎忽然又在江湖中出现了。”

只出现过两次,只杀了两个人!

被杀的当然都是名重一时的高手,杀人的却不是孔雀山庄的子弟。“只要孔雀翎存在一天,江湖中就没有人敢来轻犯孔雀山庄,否则这地方就会被毁灭。”“孔雀山庄三百年的声名,八十里的基业,五百条人命,其实都建筑在一个小小的孔雀翎上!”

可是现在孔雀翎竟已到了一个来历不明的陌生人手里!

傅红雪忍不住问:“这个人就是孔雀?”“是的!”02

羚羊被捕杀,只因为羚羊有角,坟墓被挖掘,只因为墓中有殉葬的金银。

朴拙的弱者,总比较容易免于灾祸,丑陋的处女,总比较容易保持童贞。

所以也只有最平凡、最无名的人,才能保有孔雀翎这样的武器!“孔雀”明白这道理。

其实他本来并不是这种人,他本来也像大多数人一样,渴望着财富和名声。

自从他在那个燠热的夏夜里,看见他最钟情的少女被一个富家子压在草地上扭动喘息后,他就下了决心,要得到别人梦想不到的财富和名声。

他得到的东西远比他梦想中更珍贵——他得到的是孔雀翎!

所以他的决心又变了,因为他是个聪明人,他不想象羚羊般被捕杀!

他要杀人!

每当他想起那个燠热的夏夜,想起那女孩在流着汗扭动喘息时的样子,他就要杀人。

今天他并没有杀人!

他并非不想,而是不敢!

面对着那个脸色苍白、眼神冷酷的人,他心里忽然觉得有些畏惧。

自从他有了孔雀翎之后,这是他第一次对一个人生出畏惧之心。

他所畏惧的,并不是那柄漆黑的刀,而是这个拿着刀的人,这个人虽然只不过静静地站在那里,却远比一柄出了鞘的刀还锋利。

看见这个人的眼神,他的心就开始在跳,直等他回到自己的屋子,他的心还在跳。

他心跳也不仅是因为紧张畏惧。

他兴奋!

因为他实在想试一试,试一试孔雀翎是不是能杀得了这个人。

可是他又偏偏没有这种勇气!

一间很简单的屋子,只有一床一几,一桌一椅。

他一进门立刻就倒了下去,倒在床上,又冷又硬的床板,并没有让他冷静下来,他忽然发现自己裤裆里有样东西已连根竖起。

他实在太兴奋,因为他又想杀人,又想起了那个燠热的夏夜……

杀人的欲望竟会引起他性的冲动,这连他自己都觉得很不可思议。

最难受的是,这种冲动只要一被引起来,就无法抑止!

他没有女人。

他从不信任女人,绝不让任何女人接近他,他解决这种事唯一的法子,就是杀人。

只可惜现在他所想杀的人,又偏偏是他不敢去杀的。

这春天的下午,竟突然变得夏夜般燠热,他慢慢地伸出流着汗的手——

现在他只有用手去解决,然后他就伏在床边,不停地呕吐!

流着泪呕吐!

黄昏,将近黄昏,未到黄昏。

一个人悄悄地推开门,悄悄地走进来,身材虽然臃肿且笨拙,行动却轻捷如狸猫。

孔雀还是动也不动地躺在床上,冷冷地看着这个人,他一直不喜欢这个愚蠢的胖子,现在心里更生出种说不出的痛恨。

——这个人只不过是个太监,是个废物,是头猪!

可是这头猪却偏偏不会被性欲折磨,永远都不会尝试到那种被煎熬的痛苦。

看着这张胖胖的笑脸,他几乎忍不住想要一拳打破他的鼻子!

可是他只有忍住。

因为他是他的伙伴,是他的拇指。

拇指还在笑,悄悄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来,带着笑道:“我就知道你一定有法子引他们出来的,你做的事从来没有失败过。”

孔雀淡淡道:“你看见了他们?”

拇指点点头,道:“女的是明月心,男的是傅红雪。”

傅红雪!

孔雀的手又握紧。

他听过这名字,也知道这个人,更知道这个人手里的刀!

天下无双的快刀!

拇指道:“燕南飞还能活到现在,就因为傅红雪,所以……”

孔雀忽然跳起来,道:“所以要杀燕南飞,一定要先杀傅红雪!”

他的脸已因兴奋而发红,连眼睛都已发红。

拇指吃惊地看着他,从来也没有人见过他如此兴奋激动。

——冷静的孔雀,平凡的孔雀,无名的孔雀,杀人的孔雀。

拇指试探着问道:“你很想杀傅红雪?”

孔雀笑了,淡淡道:“我一向喜欢杀人,傅红雪也是人。”

拇指道:“但他却不是个普通人,要杀他并不是件容易事。”

孔雀道:“我知道,所以我并不想自己动手。”

拇指道:“你不动,还有谁敢动?”

孔雀又笑了笑,道:“我不动,只因为我不是名人,也不想出名。”

拇指也笑了,眯着眼笑了:“你想叫杜雷先去拼命,你好在后面捡便宜?”

孔雀悠然道:“无论他们是谁死在谁手里,至少我都不会难受的。”03

明月心很难受,难受得就像是只已躲在壳里很久都没有出来晒太阳的蜗牛。

她脸上戴的面具,还是去年朝会时买的,做得虽然很精巧,戴得太久了,脸上还是会发痒。

脸上一痒起来,全身上下都不会觉得太舒服。

但她却并不想把这面具摘下来,现在她好像也很怕让傅红雪看见她的脸。

这是种很微妙的感情,非但连她自己都分不清,甚至连想都不愿去想。

他们走进来的时候,斜阳正照在窗前的蔷薇上,雨后的蔷薇,颜色更艳丽。

燕南飞的脸色却苍白如纸。“燕公子醒过没有?”“没有。”一直守在燕南飞身畔的,还是那个眼睛大大的小姑娘。“你喂他吃过药?”“也没有。”小姑娘抿着嘴,忍住笑,“没有姑娘的吩咐,我连碰都不敢碰他。”“为什么?”“因为……”小姑娘终于忍不住笑出来,“因为我怕姑娘吃醋!”

明月心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转过去问傅红雪:“现在是不是已到了应该吃药的时候?”

傅红雪面对着窗户,慢慢地点了点头。

斜阳满窗。

新糊的窗纸边,窗框也是新漆的,亮得就像是镜子。

两扇窗户斜斜支起,下面的一边木框,倒映着一片蔷薇,上面的一边木框,却映着屋子里的倒影——

有那小姑娘的影子,也有明月心的。

明月心正站在床头,手里拿着解药的小瓶,倒出了一颗药,用温水化开。

她一举一动都很小心,仿佛生怕匙里的药会溅出一点,减弱了药力。

可是她并没有把这匙药给燕南飞吃下去!

傅红雪还是背对着她们,她悄悄地瞟了他一眼,忽然将一匙药全都倒在那小姑娘的袖子里,然后才扶起燕南飞,把空匙递上他的嘴。

这是什么意思?

她找傅红雪来,为的本是要救燕南飞,可是一只空匙却救不了任何人的。

傅红雪还是静静地站在那里。

他虽然没有回头,面前的窗框却亮如明镜,她的一举一动,他本都应该看得很清楚。

可是他连一点反应都没有。

明月心又悄悄地瞟了他一眼,才慢慢地放下燕南飞,喃喃道:“吃过了这次药,再好好地睡一觉,我想他明天早上就应该醒过来了。”

其实她心里当然也知道他绝不会醒的。

她虽然在叹息,那双皎洁如明月的眼睛里,却已露出种诡谲的笑意。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有人在说:“傅大侠有信。”

信封和信纸都是市面上所能买到的,最昂贵的那一种!

信写得很简短,字写得很整齐:“明日下午,倪家废园,六角亭外,带你的刀来!一个人,一把刀!”

傅红雪几乎用不着再看下面的署名,就知道这封信一定是杜雷写的。

他看得出杜雷是个虽然极有规律,却又喜欢奢侈炫耀的人。

他没有看错。

明月心长长吐出一口气,道:“我知道杜雷一定会找上你的,却想不到他来得这么快!”

傅红雪用一只没有握刀的手,折好这封信,才问道:“倪家废园在哪里?”

明月心道:“就在对面。”

傅红雪道:“很好。”

明月心道:“很好?”

傅红雪冷冷道:“我是个跛子,我不喜欢在决战前走得太远!”

明月心道:“你准备去?”

傅红雪道:“当然。”

明月心道:“一个人去?”

傅红雪道:“一个人,一把刀!”

明月心忽然冷笑,道:“很好,好极了!”

这是句很难让人听懂的话,她的冷笑也很奇特,傅红雪也不懂,却没有问。

明月心道:“今天晚上,你可以好好睡一觉,明天吃过早饭,只要走几步路,就到了倪家废园,一定还有足够的时间,先去看看那里的地形。”

高手相争,先占地利,也是决定胜负的一个重要关键。

明月心道:“杜雷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也已观察得很清楚,他却完全不了解你。”

能知己知彼,当然比先占地利更重要。

明月心道:“所以这一战你实在已占尽了先机,到时候只要你一拔你的刀,江湖名人榜上,就只剩下十二个人了,就算你并不十分喜欢杀人,这也应该算是件很愉快的事!”

她忽然又冷笑,大声道:“可是燕南飞呢?你有没有想到他?”

傅红雪淡淡道:“要去决斗的人,并不是他。”

明月心道:“要死的人却一定是他!”

傅红雪道:“一定?”

明月心道:“孔雀和拇指现在一定已知道他的下落,只要你走进倪家废园,他们就会闯进这屋子。”

傅红雪的手又握紧,一根根青筋在他苍白的手背上划出花脉般的条纹。

明月心冷冷地盯着他,冷冷地接着道:“也许你以前救过他的命,可是这一次若是没有你,他也许反而会活得长久些。”

傅红雪手背上的青筋更凸出,忽然问了句不该问的话:“你真心关心他?”

明月心道:“当然。”

她连想都没有想,立刻就回答,回答得很坦然。

刚才把一匙救命的解药倒入小姑娘衣袖的人,好像跟她全无关系。

傅红雪并没有去看她脸上的表情,就算要看,也看不见。

她脸上还戴着那笑口常开的面具。

在这面具下隐藏着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又过了很久,傅红雪才缓缓地道:“难道我不该去?”

明月心道:“当然应该去。”

傅红雪道:“可是……”

明月心打断了他的话,道:“可是在你还没有去之前,就应该先把他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傅红雪道:“什么地方安全?”

明月心道:“孔雀山庄!”

——世上绝没有任何人能闪避的暗器。

——比彩虹更辉煌美丽的光芒。

傅红雪慢慢地吐出口气,道:“你说过,孔雀翎已不在孔雀山庄。”

明月心道:“不错。”

傅红雪道:“那么,孔雀山庄现在还有什么?”

明月心道:“还有秋水清。”

——一个高大沉默的人。

——一个显赫的名字。

明月心道:“他虽然一向很保守,可是你送去的人,他是绝不会拒绝的!”

傅红雪道:“哦?”

明月心道:“因为他欠你的!”

傅红雪道:“欠我什么?”

明月心道:“欠你一条命。”

她不让傅红雪否认,接着又道:“你虽然一向很少救人,却救过他,而且救过他两次,一次在渭水之滨,一次在泰山之阴。”

傅红雪不能否认,因为她知道的实在太多。

明月心道:“现在他已是孔雀山庄的庄主,他已有足够的力量还债。”

傅红雪道:“但是他已没有孔雀翎。”

——孔雀翎若不存在,孔雀山庄也立刻会跟着被毁灭!

明月心道:“大家一直都认为,孔雀山庄的基业,完全是建筑在孔雀翎上的,直到现在,大家才知道秋水清这个人远比孔雀翎更可怕。”

傅红雪道:“为什么?”

明月心道:“孔雀翎已落入外姓手里,这消息在江湖中流传得很快,孔雀山庄的仇家却很多,这两年来,至少已有六批人去袭击过孔雀山庄。”

她慢慢地接着道:“这六批人,一共有七十九个,每个人都是一流高手。”

傅红雪:“结果呢?”

明月心道:“这七十九位高手,一入了孔雀山庄,就好像石沉大海,连一点消息都没有了。”

傅红雪闭上了嘴。

明月心道:“最后一批人,是在去年重阳时去的,自从那一次之后,江湖中就没有人敢再妄入孔雀山庄一步。”

傅红雪还是闭着嘴。

明月心用眼角瞟着他,又道:“孔雀山庄距离这里并不远,我们轻车快马赶去,明天正午之前,一定可以赶回来。”

傅红雪既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过了很久,忽然道:“不怕他们在路上拦截?”

明月心道:“江湖中有谁能拦得住你?”

傅红雪道:“至少有一个人。”

明月心道:“谁?”

傅红雪道:“带着孔雀翎的孔雀。”

明月心道:“他绝不敢出手的!”

傅红雪道:“为什么?”

明月心道:“孔雀翎虽然是天下无双的暗器,他这人却不是天下无双的高手,他怕你的刀比他的出手快!”

无论多可怕的暗器,若不能出手,也只不过是块废铁而已。

傅红雪又闭上了嘴。

明月心道:“你若真的不愿让他死在别人手里,现在就应该带我们去。”

傅红雪终于下了决定,道:“我可以带你们去,但却有句话要问你。”

明月心道:“你问吧。”

傅红雪冷冷道:“你若真的关心他,为什么要把他的解药倒在别人衣袖里?”

问完了这句话,他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好像早已算准了这句话是明月心无法回答的。

明月心果然怔住。

她的确不能回答,也不愿回答。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傅红雪走出去,他走得虽然慢,却没有停下来。

只要一开始走,他就绝不会停下来。04

斜阳渐渐淡了,淡如月亮。

淡淡的斜阳,正照在燕南飞脸上。

风自远山吹过来,带着木叶的清香,从明月心站着的地方看出去,就可以看到青翠的远山。

但是她却在看着燕南飞。

中毒已深,一直晕迷不醒的燕南飞,居然也睁开了眼睛,看着她。

她居然一点也不奇怪。

燕南飞忽然笑了笑,道:“我说过,我早就说过,要骗他并不容易。”

明月心道:“我也知道不容易,可是我一定要试一试。”

燕南飞道:“现在你已试过了?”

明月心道:“我试过了。”

燕南飞道:“你觉得怎么样?”

明月心轻轻叹了口气,苦笑道:“我只觉得要骗他实在很不容易。”

燕南飞道:“但我却还要试一试!”

明月心的眼睛亮了,燕南飞的眼睛里也在发着光。

他们为什么要欺骗傅红雪?

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夕阳西下。

傅红雪在夕阳下。

夕阳下只有他一个人,天地间也仿佛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本就是完全孤独的。

第七章 决斗之前

01

傅红雪。年龄:约三十六七。特征:右足微跛,刀不离手。武功:无师承门派,自成一格,用刀,出手极快,江湖公认为天下第一快刀。身世:家世不详,出生后即被昔年魔教之白凤公主收养,是以精通各种毒杀、暗算之法,至今犹独身未婚,四海为家,浪迹天涯。性格:孤僻冷酷,独来独往。

杜雷将写着这些资料的一张纸慢慢地推到“拇指”面前,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拇指道:“你看过了?”

杜雷道:“嗯。”

拇指叹了口气,道:“我也知道你绝不会满意的,但是这已经是我们所能弄到手的全部资料,对傅红雪这个人,谁也不会知道得更多!”

杜雷道:“很好。”

拇指眨了眨眼,试探着问道:“这些资料对你有没有用?”

杜雷道:“没有。”

拇指道:“一点用都没有?”

杜雷慢慢地点了点头,站起来,踱着方步,忽又坐下,冷冷道:“你的资料中遗漏了两点,是最重要的两点!”

拇指道:“哦?”

杜雷道:“他以前曾经被一个女人骗过,骗得很惨。”

拇指道:“这女人是谁?”

杜雷道:“是个叫翠浓的婊子。”

拇指又叹了口气,道:“我总觉得奇怪,为什么越聪明的男人,越容易上婊子的当?”

孔雀忽然插口,冷笑道:“因为聪明的男人只喜欢聪明的女人,聪明的女人却通常都是婊子。”

拇指笑了,摇着头笑道:“我知道你恨女人,却想不到你恨得这么厉害。”

杜雷冷冷道:“看来他一定也上过女人的当。”

孔雀脸色变了变,居然也笑了,改口问道:“你说的第二点是什么?”

杜雷道:“他有病。”

拇指道:“什么病?”

杜雷道:“羊癫疯。”

拇指的眼睛发亮,道:“他的病发作时,是不是也像别人一样,会口吐白沫,倒在地上打滚?”

杜雷道:“羊癫疯只有一种!”

拇指叹道:“一个有羊癫疯的跛子,居然能练成天下无双的快刀。”

杜雷道:“他下过苦功,据说他每天至少要花四个时辰练刀,从四五岁的时候开始,每天就至少要拔刀一万两千次。”

拇指苦笑道:“想不到你对他这个人知道得比我们还多。”

杜雷淡淡道:“江湖名人榜上的每个人我都知道得很清楚,因为我已花了整整五个月的工夫,去搜集他们的资料,又花了五个月的工夫去研究。”

拇指道:“你用在傅红雪身上的工夫一定比研究别人都多。”

杜雷承认。

拇指道:“你研究出什么?”

杜雷道:“他一向刀不离手,只因为他一直用的都是这把刀,至少已用了二十年,现在这把刀几乎已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他使用这把刀,几乎比别人使用自己的手指还要灵活如意。”

拇指道:“但我却知道,他用的那把刀并不十分好。”

杜雷道:“能杀人的刀,就是好刀!”

——对傅红雪来说,那把刀,已经不仅是一把刀了,他的人与刀之间,已经有了种别人无法了解的感情。

杜雷虽然没有将这些话说出来,可是他的意思拇指已了解。

孔雀一直在沉思着,忽然道:“如果我们能拿到他的刀……”

杜雷道:“没有人能拿到他的刀。”

孔雀笑了笑,道:“每件事都有例外的。”

杜雷道:“这件事没有例外。”

孔雀也没有再争辩,却又问道:“他的病通常都在什么时候发作?”

杜雷道:“每当他的愤怒和悲哀到了不可忍受时,他的病就会发作。”

孔雀道:“如果你能在他病发时出手……”

杜雷沉下脸,冷笑道:“你以为我是什么人?”

孔雀又笑了笑,道:“我也知道你不肯做这种事的,但我们却不妨叫别人去做,如果我们能找个人先去气气他,让他……”

杜雷霍然长身而起,冷冷道:“我只希望你们明白一件事。”

孔雀在听着,拇指也在听着!

杜雷道:“这是我与他两个人之间的决斗,无论谁胜谁负,都和别人全无关系。”

拇指忽然问道:“和公子也全无关系?”

杜雷扶在刀柄上的手忽然握紧。

拇指道:“如果你还没有忘了公子,就至少应该做到一件事。”

杜雷忍不住问道:“什么事?”

拇指道:“让他等,多等些时候,等到他心烦意乱时你再去。”

他微笑着,又道:“这一战你是胜是负,是活是死,我们都不关心,可是我们也不想替你去收尸。”02

正午,倪家废园。

阳光正照在六角亭的尖顶上,亭外有一个人,一把刀!

漆黑的刀!

傅红雪慢慢地走过已被荒草掩没的小径,手里紧握着他的刀。

栏杆上的朱漆虽然已剥落,花树间的楼台却还未倒塌,在阳光下看来依旧辉煌。

这地方当然也有它辉煌的过去,如今为什么会落得如此凄凉?

一双燕子从远方飞来,停在六角亭外的白杨树上,仿佛还在寻找昔日的旧梦。

只可惜白杨依旧,景物却已全非了。

燕子飞来又飞去,来过几回?去过几回?

白杨不问。

白杨无语!

白杨无情。

傅红雪忽然觉得心在刺痛。

他早已学会白杨的沉默,却不知要等到何时才能学会白杨的无情!

燕子飞去了,是从哪里飞来的燕子?庭园荒废了,是谁家的庭园?

傅红雪痴痴地站着,仿佛也忘了自己的人在哪里?是从哪里来的?

他没有想下去,因为他忽然听见有人在笑。

笑声清悦甜美如莺。

是暮春,草已长,莺却没有飞。

莺声就在长草间。

长草间忽然有个女孩子站起来,看着傅红雪吃吃地笑。

她笑得很美,人更美,长长的头发乌黑柔软如丝缎。

她没有梳头,就这么样让一头丝缎般的黑发散下,散落在双肩。

她也没有装扮,只不过轻轻松松地穿了件长袍,既不像丝,又不像缎,却偏偏像是她的头发。

她看着傅红雪,眼睛里也充满笑意,忽然道:“你不问我为什么笑?”

傅红雪不问。“我在笑你。”她笑得更甜,“你站在那里的样子,看起来就像个呆子。”

傅红雪无语。“你也不问我是谁?”“你是谁?”

傅红雪问了,他本来就想问的!

谁知他刚问出来,这头发长长的女孩子就跳了起来,叫了起来。“我就在等着你问我这句话。”她跳起来的时候,凶得就像是只被惹恼了的小猫,“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站着的这块地,是谁家的地?你凭什么大摇大摆地在这块地上走来走去?”

傅红雪冷冷地看着她,等着她说下去。“这地方是倪家的。”她用一根手指,指着自己的鼻子,“我就是倪家的二小姐,只要我高兴,我随时都可以赶你出去。”

傅红雪只有闭着嘴。

一个人在别人家里晃来晃去,忽然遇见了主人,还有什么好说的。

倪二小姐用一双大眼睛狠狠地瞪着他,忽然又笑了,笑得还是那么甜。“可是我当然不会赶你出去的,因为……”她眨了眨眼,“因为我喜欢你。”

傅红雪只有听着!

——你可以不喜欢别人,却没法子不让别人喜欢你。

可是这位倪二小姐已经改变了主意:“我说我喜欢你,其实是假的。”

傅红雪又忍不住问:“你知道我?”“当然知道!”“知道些什么?”“我不但知道你的武功,连你姓什么,叫什么,我都知道!”

她负着双手,得意洋洋地从长草间走出来,斜着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傅红雪。“别人都说你是个怪物,可是我倒觉得你非但不怪,而且长得还蛮好看的。”

傅红雪慢慢地转过身,走向阳光下的角亭,忽又问道:“这地方只剩下你一个人?”“一个人又怎么样?”她眼珠子转动着,“难道你还敢欺负我?”“平时你也不在这里?”“我为什么要一个人待在这种鬼地方?”

傅红雪忽又回头,盯着她:“现在你为什么还不走?”

倪二小姐又叫了起来:“这是我的家,我要来就来,要走就走,为什么要受别人指挥?”

傅红雪只好又闭上嘴。

倪二小姐狠狠地盯着他,好像很凶的样子,却又忽然笑了:“其实我不该跟你吵架的,我们现在就开始吵架,将来怎么得了?”

将来?

你——知不知道有些人是没有将来的?

傅红雪慢慢地走上石阶,遥望着远方,虽然阳光正照在他脸上,他的脸还是苍白得可怕。

他只希望杜雷快来。

她却还是逗他:“我知道你叫傅红雪,你至少也应该问问我的名字。”

他不问,她只好自己说:“我叫倪慧,智慧的慧,也就是秀外慧中的慧。”她忽然跳过栏杆,站在傅红雪面前,“我爸爸替我取这名字,只因为我从小就很有智慧。”

傅红雪不理她。“你不信?”她的手叉着腰,头顶几乎已碰到傅红雪的鼻子,“我不但知道你是干什么来的,而且还能猜出你等的是什么人。”“哦?”“你一定是到这地方等着跟别人拼命的,我一看你神色就看得出。”“哦?”“你有杀气!”

这个年纪小小的女孩子也懂得什么叫杀气?“我也知道你等的人一定是杜雷。”倪慧说得很有把握,“因为附近几百里地之内,唯一够资格跟傅红雪斗一斗的人,就是杜雷。”

这女孩子知道的确实不少。

傅红雪看着她那双灵活的眼睛,冷冷道:“你既然知道,就应该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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