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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26 20:0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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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冯唐

出版社:中信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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搜神记

搜神记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搜神记作者:冯唐设计:上官雅弘排版:狐辛出版社:中信出版社出版时间:2017-08-01ISBN:9787508678870本书由中信联合云科技有限责任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或在地上或居空,常于人世起慈心,昼夜自身依法住。——《普遍光明大随求陀罗尼经》● 自 ● 序 ●应云何住,云何降伏其心01致疯子们那些格格不入者那些叛逆者那些麻烦制造者那些方孔里的圆钉那些另眼看世界者他们不喜成规他们不敬现状你可以引用他们、否定他们、夸奖他们、诟病他们但是你无法忽略他们因为他们改变事物因为他们推进人类向前或许有人把他们当成疯子我们视他们为天才因为人只有疯到认为自己可以改变世界才是最终改变世界的人——Chapter 25,THINK DIFFERENT:Here’s to the Crazy Ones02

看各地墓葬,哪怕是蕞尔小国的曾侯乙,都拼命给自己造老大的陵墓,拼命往陵墓里塞东西。到了后世,这些东西被挖出来,用文物贩子的词汇形容,都是“一坑一坑的”。

人是有多不想死啊?人是有多恋物啊?

看《二十四史》,即使是在东晋十六国、五代十国等等著名的乱世,一拨儿又一拨儿的武将文臣似乎毫无风险意识地出人头地,“男子不能流芳百世,亦当遗臭万年!”说这句话的大将军桓温在世时呼风唤雨,差点被禅让,但是死去一千六百多年后,一千个人里知道他的不会多于一个人。

人是有多想牛X啊?人是有多想不朽啊?

二〇一一年三月二十三日,江西文物部门接到群众举报,在南昌市新建县大塘坪乡观西村老裘村民小组东南约1000米的墎墎山上,一座古代墓葬遭到盗掘。经过五年的抢救性挖掘,挖出文物约万件,出土了大量带有“海”“昌邑”“海昏侯”等字样的漆器、青铜器、印章和木牍,特别是内棺中提取了标注有“刘贺”两字的玉印,所有信息提示,墓主人就是西汉第一代海昏侯刘贺。

罗袂兮无声,

玉墀兮尘生。

虚房冷而寂寞,

落叶依于重扃。

望彼美之女兮,

安得感余心之未宁?——汉武帝刘彻 《落叶哀蝉曲》

在我心目中,刘彻这首情诗写得比绝大多数真假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的情诗要好很多,很好地表达了亘古以来男人对于某类女人的思念,尽管我不知道诗里思念的那个女人长得什么样,但是我知道她一定美得迷死人不偿命。刘彻和他在这首诗中思念的大美人李夫人生了刘髆,刘髆生了刘贺,刘贺是刘彻的孙子。

海昏侯刘贺的独特之处在于五岁为王,十九岁为帝,二十七天后被废,被幽禁十一年,三十岁时被封为侯。《汉书》记载,这个熊孩子在为帝的二十七天里做了一千一百二十七件荒唐事,就算二十七天里完全不合眼,平均一个小时干一点七件荒唐事。这些荒唐事包括:到处乱跑、开快车、半天能跑二百里地,求购长鸣鸡,向长安奔丧途中私载妇女,到了长安城郭门和城门不哭,进了未央宫之后淫戏无度,喝很多酒,招猫逗狗斗虎斗豹,等等。

出土文物的级别跨度极大,有些极其精美,有些明显糊弄,从帝王级到侯级都有明确的典型器物。这从另一个侧面见证了刘贺起起伏伏的一生。03

二〇一二年,某日,我问罗永浩,为什么要做手机?

罗永浩反问,如今你每天摸哪件事物最多?我要改变那个事物,我就要改变那个事物。

那次聊天之后,我第一次认真审视周围的现世,现世似乎已经大变。

我在网上买衣服多于在实体商店了。

我叫外卖多于在煎饼摊前等了。

我坚持在住的地方不装电视、不装网络,尽管我也不清楚为什么要坚持。我最引以为傲的倒头就睡黑甜觉儿的能力竟然也受到了手机的冲击,我在公元二〇一七年的夏天再次启动我凶残的意志力,争取形成一个习惯:厕上、枕上、马上,不看手机;再加上,聚会酒肉聊天时,不看手机。这个看似简单的习惯,我估计,一千个人里能做到的不超过一个人。

我在智能手机上下载了程维和柳青出生入死和旧势力殊死搏斗而长成了的滴滴,再不用在路边扬手召唤出租车并和出租车司机四目相对了。我还打算试试共享单车。我喜欢共享单车漫天遍野的黄色,让我想起二十多年前北京漫天遍野的面的。

私营书商很多倒闭了,剩下的有数的几个都在积极排队上市以及涉足影视、网剧和游戏。我问做过多年时尚杂志的徐巍,纸质杂志还有戏吗?徐巍说,怎么可能还有戏,你看路边报刊亭还有几个?

路边报刊亭倒是还剩几个,一大半空间在卖饮料、零食、多肉植物。我买了一块烤白薯,零钱不够,报刊亭主说,可以微信支付或者支付宝。04

公元二〇一七年七月十三日,美国FDA肿瘤药物专家以十票赞成、零票反对的结果支持诺华制药的CAR-T细胞免疫疗法上市,用于治疗儿童和青少年急性淋巴性白血病。治疗的原理并不复杂:从癌症病人身上获取免疫T细胞;用基因工程技术给这些T细胞加上一个能识别肿瘤细胞并激活T细胞的嵌合抗体,使得这些T细胞变成能发动自杀性袭击的T细胞;体外培养,大量扩增这些CAR-T细胞;输回病人体内;严密监控免疫治疗的副作用,抑制细胞因子风暴。

杨先达说,癌症在迅速变成一种常见病、慢性病和可治愈疾病。

杨先达是我在协和的大师兄,对于女人的审美常年和我高度一致,他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就在Science杂志上发表了用计算机模拟人类神经网络的文章。在我认识的活人里,杨大师兄是获得学位最多的人。我问他,这个事实说明你是特别聪明还是特别愚钝?杨大师兄反问,师弟你写了这么多关于人性的书,你是活明白了还是一直明白不了?

在夕照寺,在四下无人的一个短暂的下午,杨大师兄和我说,他发明了一种绝对有效的癌症疫苗,对于没得癌症的人效果绝佳,对于已经得了癌症的人也相当有效,但是这个疫苗一定通不过国内的法律法规。杨大师兄还和我说,他已经给自己打了,问我要不要打,而且可以打折。我问,疼吗?他说,有十五分钟类似于被大马蜂蜇了一样的疼痛,然后就没事儿了。

二十年前,我毕业论文探讨的是卵巢癌的肿瘤发生学,正是因为觉得癌症调控之下死亡无法避免,才没继续做医生,二十年后,似乎各种迹象表明癌症似乎可以被治愈。

问题来了。如果癌症能被治愈,人类就向永生迈进了一大步,那退休制度该怎么调整?婚姻制度该怎么调整?更大范围的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该怎么调整?房价该怎么变?古董价格呢?

二〇〇〇年麦肯锡面试的最后一道题是:如果出现一种技术,能够把原油从地底下零成本移到地面上来,这种技术的发明者把这种技术无偿公之于众,我们的世界将如何改变?

二〇一七年的面试试题可以改成:如果二〇三〇年,人类实现永生以及无技术障碍任意编辑受精卵,我们的世界将如何改变?05

二〇一四年,我搬离深圳。离开深圳三年之后,因为各种原因又要常去深圳。我忽然发现,一个地方,只要靠近海洋,建个机场,给个三十年稳定的好政策,就会变成一个异常丰腴的好地方。土地有时候和人类一样健忘,有时候比人类更有生命力。

如果想在中国找一个城市设总部,想把东西卖到世界各地,那个城市一定是深圳,不是上海。上海是外国人把东西卖到中国各地的城市。

我在深圳的最东边参加一个国际基因组大会,组织机构的首席科学家和创始人之一杨焕明老师是我在医学院上学时的遗传学教授,而做具体项目的负责人每个都比我年轻很多。

基因解读的项目负责人说,要把大数据的思维用在医疗上——很多病不知道深层原因只是因为积累的数据不够多,如果有足够多的钱去采集足够多的关联性很强的数据,以十万、百万计的样本量就能揭示很多病因的秘密。统计学的各种工具我们早就有了,就是没有足够多的数据,现在,全基因组测序的成本不到一百美金,将来可能变得更低,把全部冰岛的人口都测一遍也花不了多少钱。基因编辑的项目负责人说,如果知道了病因的秘密,在我们都看得到的将来,通过基因调控很可能根治这些疾病。

我一边替病人开心,一边跳出来想,自然的调节能力在人类面前完全丧失之后,世界会是什么样?

晚上吃饭,遇到十多个常在深圳的富二代,俊男靓女,彬彬有礼,有胸有脑,懂酒懂金融,似乎没有一个有海昏侯的潜质。我一边替他们父母开心,一边跳出来想,如果百年内不革命,普通年轻人怎么和他们竞争呢?再加上基因编辑技术,普通年轻人的下一代怎么和他们的下一代竞争呢?06

二〇一七年,某日,小蒋在湾区苹果总部的食堂请我吃饭,除了食堂里有的,还给我带了苹果总部附近小店卖的陕西肉夹馍。我们成了在苹果食堂里吃肉夹馍的唯一一桌。

硅谷里的苹果食堂和大城市核心区的苹果展示店,应该是一个设计团队做的:玻璃、水泥、挑空,尽量少的色彩。

小蒋啃着肉夹馍说:“如果有足够多的数据,你的手机比你更懂你自己,比你心思最缜密的女朋友更懂你自己。未来的手机就是一个数据收集器,你怎么拿手机、手指用什么力度和频率碰了屏幕什么地方停留了多久、碰的什么内容、你的心跳变化、你的眼球运动、你的表情变化等等,都会被记录下来,然后被存储、被分析、被综合、被解读、被利用。苹果手表以及以后的可穿戴设备、可植入人体设备(脑机接口也离实用阶段没几年了)、智能家电、智能汽车都是数据收集器。乔布斯在死前似乎悟到了一件事,我来替他说一下哈,恒河沙就是数据,无尽的数据就是大千世界,对无尽数据的有效分析就是道。以后类似我们苹果公司这类伟大的公司就是佛一样的存在。”

我说:“那iCloud为什么不免费无限量提供?明显犯了和微软Office软件不免费类似的错误。因小失大。另外,如果深度思考,怎么能确定苹果这类公司是佛不是魔?你知道吗,我现在几乎看不到新闻了,我看到的都是新闻APP认为我想看的,比如我手欠点了一下兰博基尼的视频,之后总是出现超跑的内容,我点了一下杨幂,之后总是杨幂到底有没有离婚。我去,一个新闻APP,这么顺着我有什么意思啊?你想想哈,之后的世界,除了人民日报和CCTV,就是一群顺着我的阿谀奉承类APP、总想从我这里掏走钱或时间的奸诈小人类APP,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啊?如果我使用手机的数据经分析得出结论,我喜欢幼女、御姐、SM,然后就一直推送和辅助我接触类似内容,这样的公司是佛还是魔?这样的公司如何定义恶?如何自己守住自己不做恶?”

小蒋默默地又啃了一口肉夹馍,我也默默地啃了一口肉夹馍。07

公元前二二一年,秦始皇统一中国,不设诸侯,分天下为三十六郡,郡置守、尉、监,皇亲国戚、主要有功家族用公钱重赏,收缴天下兵器,统一度量衡,统一文字,统一车辆标准和道路标准,徙天下豪杰十二万户到都城咸阳。

此后,秦始皇死后很多年之后,秦朝灭亡很多年之后,公元一九七三年八月,毛泽东主席写了一首七言律诗《读〈封建论〉呈郭老》:

劝君少骂秦始皇,焚坑事业要商量。

祖龙魂死业犹在,孔学名高实秕糠。

百代都行秦政法,十批不是好文章。

熟读唐人封建论,莫从子厚返文王。08

二〇一五年,我搬回我的出生地,我老妈住在我隔壁的小区。我老妈能量太大,我逐渐有了自我意识后,先是不能和她住在同一间屋子,然后是不能住在同一套房子、同一个楼、同一个小区。德不孤必有邻,我哥比我更敏感,他不能和我老妈住在同一个城市。二〇一六年,我老爸走了之后,我觉得有义务更经常地去看看我老妈,一块儿喝口酒。她在八十岁之后,发生了一些变化,比如酒量终于比我差了,另外的变化包括:不会用惊叹号之外的标点符号了,衣服只爱大红色了。她如果变成植物,整个地球上应该没有比她更红的花儿了。她继续保持了她的语言天赋,我把她的金句加工成书面语言之后,很多人粉她,其中包括不少恨我的人。

老妈喝了一口龙舌兰酒,告诫我:“你现在说话越来越有人听了,你要更加小心。做人要圆滑。别人不爱听的,不要说,尤其是那些人比你腰粗的时候。骂人也要在心里骂,骂得多了,他们也能听见,他们又没证据,只能干着急。”

我问老妈,现在好还是过去好?

老妈反问,有什么区别吗?

我被问住了。

一九七一年我出生,那前后,有很多文人死掉,有很多票,光有钱没有用,比如粮票、油票、肉票、布票、肥皂票、糖票、豆腐票、月经带票等。

二〇一七年的某日,我和我老妈喝龙舌兰酒,蛋逼。在这前后,有很多玩意儿下架,有很多许可证,光有钱没有用。

一九七一年,我们共享空气和水。二〇一七年,我们在自己的住处装了空气净化系统和水净化系统,我们共享汽车、自行车、充电器、雨伞、景区房间。

我和小蒋在苹果总部分手的时候,下了小雨。小蒋说,在这里,我们相信,科技的进步能打破一切壁垒,政治的、经济的、文化的、宗教的、人种的,科技的进步加上足够的钱(如果是无穷无尽的钱就更好了)就能解决一切问题,让世界更美好。比如,如果人类喜欢言论自由、信息自由,那就发射几十颗卫星,在天上组网,提供免费无线互联网接入。

我反问:科技领导一切就能避免任何“一个”事物领导一切造成的问题吗?你提供全球免费无线互联网接入,你无时无刻不收集数据,你用你的算法支持地球上任何一个地方的选举,岂不是有很大的概率你支持的人可以获胜?地球不是要进入一个被算法统治的时代吗?就像现在这个实际负利率时代,银行乐得免费给每一个地球人一张信用卡,让全地球人的生活目的变成了买、买、买。09

二〇一七年三月三十日,我收到一份商业建议书:“汇报一下工作,我们做了一套体感互动的情趣软硬件,功能研发已经完成。以此为基础,现在在海外法律许可的区域市场以联合运营的方式做‘成人视频互动娱乐平台’,软件平台已经迭代到了第三版,硬件样品已经出来了,有了投资就可以量产,翻译成人话,我们要做一个‘全球24小时的线上妓院’。”

我忽然想,上次我大面积地皮肤接触、全身心地大面积地皮肤接触另一个人类是什么时候?

手我是有的

就是不知如何碰你——顾城《我会像青草一样呼吸》10

面对阿法狗,我有点慌,但是没急。作为一个码字半生的手艺人,我苦苦思考,在这个大趋势下,应该如何困兽犹斗。写作的过程无法视频化。我写作不挑时间和地点,只要有点空余时间,打开电脑,我就能写,最好周围没人,我能穿个大裤衩子和T恤衫,最好能有瓶好红酒或是威士忌,一边喝一边写。我想象那个镜头画面,毫无美感,一个穿着大裤衩子、驼着背的瘦子在手提电脑前手舞足蹈,以为电脑是钢琴,以为自己喝高了就是李白。但是收集写作素材的过程倒是可以视频化:我走访小说的原型,看看他们生活的环境,和他们好好聊聊天、逗逗逼、喝喝酒,探讨一下他们心灵深处的人生困扰。

当时没有特别明确的意识,现在回想起来,我想做的是:借助神力,面对机器。

二〇一五年底的时候,我决定做个视频节目,叫《搜神记》。搜,搜寻,找寻,探寻,挖一挖人性中最深的无尽藏;神,神奇,神圣,神经,神秘,那些有一些非普通人类特质的人,那些似乎不容易被机器取代的人,那些或许可以代表人类战胜阿法狗的人;记,我穿着大裤衩子、就着酒把搜罗的神力写下来。我把《搜神记》这个创意和几个视频平台说了,经过几轮沟通,腾讯视频敢突破敢尝试,决定做,马自达决定总冠名。

从制作视频,到播出,到写短篇小说集,前前后后持续了一年半左右的时间。小说集定稿之后,我又看了一遍,我想我可以坦然面对机器了,阿法狗的出现并没有动摇佛法的根本或者世界的本质,按照四圣谛去耍,阿法狗也可以变成像阿猫阿狗似的宠物。

首先,阿法狗们能做的事儿,就让它们去做吧,既然它们能做得比人类好很多。就像四十年前有了电子计算器之后,没事儿谁还手算、心算四位数以上的加减乘除开方乘方啊。就像现在多数人类不再关心温饱一样,未来多数人类也不用关心现在常见的工作。未来,有机器干活,人类不需要做什么就可以活。

其次,阿法狗们能做的事儿,如果你做起来开心,你就继续做吧。人类早就跑不过汽车了,但是不妨碍很多人热爱跑步。围棋还是可以继续下,继续在里面体会千古兴衰一局棋,阿法狗在,反而更容易让人意识到,很多事,游戏而已,何必张牙舞爪丢掉底裤。

第三,很大比例的人类要在机器抢走他们的工作之前,抓紧学习,学会消磨时光,学会有趣,学会独处和众处。这件事儿现在不做,退休前也得做,晚做不如早做。最简单的方式是看书和喝酒,稍复杂一点的有旅游、养花、发呆、写毛笔字和研究一门冷僻的学问(比如甲骨文或者西夏文字)。

第四,对于极少数的一些人,那些如有神助的极少数人,可以考虑从三个方面在阿法狗面前继续长久保持人类的尊严。多多使用肉体,打开眼耳鼻舌身意,多用肉体触摸美人和花草,这些多层次的整体享受,机器无福消受。多多谈恋爱,哪怕坠入贪嗔痴,哪怕爱恨交织,多去狂喜和伤心,这些无可奈何花落去,机器体会不了。多多创造,文学、艺术、影视、珠宝、商业模式,尽管机器很早就号称能创作,但是做出来的诗歌和小说与顶尖的人类创作判若云泥。《搜神记》小说集里的所有故事,描述的都是这些似乎“我眼有神,我手有鬼”的人,这些人用兽性、人性、神性来对抗这个日趋走向异化的信息时代。

或许就在我敲击苹果电脑键盘、写这篇文章结尾的时候,人类每天记录的数据量超越了恒河沙数。“须菩提,如恒河中所有沙数,如是沙等恒河,于意云何?是诸恒河沙,宁为多不?”

须菩提言:“甚多,世尊。”“但诸恒河尚多无数,何况其沙。须菩提,我今实言告汝,若有善男子、善女人,以七宝满尔所恒河沙数三千大千世界,以用布施,得福多不?”

须菩提言:“甚多,世尊。”

佛告须菩提:“若善男子、善女人,于此经中,乃至受持四句偈等,为他人说,而此福德,胜前福德。”——《金刚经第十一品》

冯唐做偈曰:

生而为人,用好肉身。

此具肉身,包括灵魂。

肉交神交,度己度人,

酒足饭饱,关机睡觉。二十来岁的你亲爱的中翰:

你好。

这是这一生里,我给你的第一封信。这是这一生里,我给你的最后一封信。以前,没给你写过信;以后,也不会给你写信。

在机场,我买了一支黑色的墨水笔和一个无印良品的本子。飞机平飞,我打开小桌板,要了杯红酒,开始给你写信。

很安静。

空姐在操作间准备食物。小婴儿在奶奶地小声哭泣。笔尖在纸上划过,声音很清晰。

那次,在北京山里能望见长城的酒店,你的赤裸肉体在我的赤裸肉体旁边。夜里,没有灯光的房间里,皮肤仿佛一张白纸。我的指尖划过你的皮肤,声音很清晰。

那天,晚上。你对我说:你可以对我的肉体做任何事情。做蜜蜂对花做的任何事情。做马对草原做的任何事情。做雨水对树木做的任何事情。做婴儿对母亲做的任何事情。我当时想啊,这不是我想对你说的话吗?我什么都没说,我做了我想对你的肉体做的任何事情。

天亮了。你的眼睛还闭着,窗帘还拉着。我听见有鸟在树枝上梳理羽毛。我听见有人清脆地跑过——他们是远处的颐和园里最早一批晨跑者吧?我还想对你的肉体做好些事情,和昨天不一样的事情。

我在你耳边问:天亮了,新的一天了,我还能对你的肉体做任何我想做的事情吗?

你闭着眼睛说:肉体说……好啊……来吧……姐姐……

你叫我剪刀姐姐,暗讽我像剪刀一样凌厉。但是啊,我毕竟是女人,女人会在很多小事儿上犹豫不决。比如,因为是唯一的一封信,我定不了是叫你中翰,还是亲爱的中翰。这亲爱的三个字,我写了又涂,涂了又写,写了又涂,最后决定还是写上。你看啊,这三个字附近的信纸,差不多都被弄破了。

这些小事儿不是小事儿。对我们女人来说,这些才是大事儿。你们男人想的那些事儿——如何改变世界啊、让世界更美好啊、制度设计啊、科技突破啊,似乎是大事儿,对于我们女人来说啊,才是小事儿。看上去大,其实就是玩具,玩儿一阵就可以了,当了真,那得多傻啊!世界有自己的规律,它一刻不停地在构建自己,无论你怎么去改变世界,你很可能只是太小、太小的一股力量,和一只蚂蚁没有本质区别。

飞机还在飞,飞向California。

我不知道在这个瞬间,我的脚下是海洋还是陆地。我只知道,我的眼前是将寄给你的信纸,还有你的肉体。我的眼泪又流了下来,完全没有声音。

我再次确定,我看不到你了。

我还想对你的肉体做好些事情。

两个小时前,你狠狠抱了我一下。很重的香水味儿,我送你的Dior旷野男士的味道,和你很搭。我更狠地抱了你——你好奇,我为什么抱得这么重。你以为我舍不得你。

是的,我舍不得你。天空一直下着小雨,小,不用打伞。在中环IFC商场,你上了出租车,系上安全带。我看着你。从背影看,新西装很贴身,很帅。车子开走,我的眼泪流下来,完全没有声音,不算多,不惊动周围人,不用擦拭。

中翰,最美好的事儿和最失望的事儿,都不是计划出来的。都是命中注定。我遇上你和离开你,都属于这个范畴。

这封信,也属于这个范畴。

以前,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有微信、短信、私信,完全没有写Email的必要,更何况用手写信。我写字本来就不好看,除了签名,无数年没用笔和纸写过长于两百字的东西了。但是今天,我想用手给你写一封长信——仿佛用手拂过你的肉体。

你写字非常好看。你的字就像你的肉体,一看就知道是你。你的字会说话,每个笔画都像一条鱼,在纸面上自己带着水,游,探头探脑。你的字大过字本身的意思,仿佛一条鱼大过一条鱼,提示生命最本质的一些东西。非常强横,非常棒;很牛X,很挑逗。尽管你没注意,尽管你没自信,但是你写字非常好看。我的审美经验告诉我,字自成一体还有人爱看,就是好字儿;没丢魂儿,就是好字儿——就像男生不整容还是很舒服有人爱看,就是值得睡的男生。

在你很强的地方,你似乎总是不自信,总需要我反复确认。相信我的审美经验,我说你好的地方,你就是好。别理那些科班教育,那个圈子里的人世世代代为了生存建立的秩序,和生命的本质,和美,没有必然关系。

我看过你的星盘,土星和太阳合相,是成就者的相位。

土星总让人自信不足,特别是年幼时;土星又是坚韧和持久的力量,非要彻底成就之后才踏实。这和太阳的生命力结合,就是倔强强悍的人儿啊!所以啊,你要更自信,哪怕有时盲目。

但是,这是你的特点,不是你的缺点。不要苛责自己的特点——自信不足,你对自己的要求就会高些,你就容易比别人做得好,尽管对自己的消耗也大。至于信心不足造成的负面影响,慢慢克服,不必强求。三十岁以后,我学了一些偏门,比如星座、周易,不以事实为依据,不以逻辑为基础,和早年的理科教育相违背。但是啊,人类不能过分高估自己对世界的理解,我们知道如何建一百层的高楼,但是我们不知道如何预测一百年后人类的政治生态。

如果不是写这封信,我不会和你说这些。特别是,你还需要这股傻劲儿去出人头地。我不该泄你的气。但是没有下一封信,我就不掖着藏着了。

这封信你留好,过几年想起来,再看看。或许,你会有不同的感受。

前天,我收到一个短信。号码没有显示,内容是一个美国地址。

我知道是他。他署了小时候用的小名,只有他父母和我知道。他父母已经不在了,世上只有我知道。

三分钟后,我回复了一个“?”;又过了三分钟,收到四个字:我需要你。

他是我前夫。

一年前,在律师楼,沉默了两个小时,他终于在离婚协议上签字。三十七份财产分割、转让的文件,他签完三十七个名字,说:你手机号码别换,我可能还会找你。整个过程中,他只说了一句话。

那写了三十七遍的名字,他再也用不着了。

他跑路了。

很久以前,他问我:如果输大了怎么办?是把裤子当了继续赌,还是跑路?我说:你问我?我胸无大志爱自由,我劝你跑路咯。小杖则受,大杖则走,三十六计走为上。

那天晚上,全世界的对冲基金操盘手都在盯着一场中东原油的对赌。他是下注的一方,十倍杠杆。他输了。输得很大,只剩一条裤子。我一夜没睡,我在等他的电话。没有他的消息,没有人知道他的消息。

那天晚上,香港很平静,警方没有公布他杀或自杀案件。

直到这条姗姗来迟的短信,晾“裤子”的地方,我终于可以不用等待了。在第一时间,我订了去美国的机票;然后,我才想起你。

想起你的肉体。你的脸。你的眼睛。

我还想对你的肉体做好些事情。

离婚后的一年,我和你过了美好时光的一年。这一年,你在我肉体里,你在我肉体周围。这一年的记忆,我都收集在我的肉体里,叠好了。仿佛水一样,雾气一样,在身体里叠好了。我不想把它们变成文字,我怕在书写的过程中失去太多东西——就让它们水一样、雾一样在我的身体里。

刚过去的春节,从初一到初五,我们都在床上,手机放在遥远的桌子上。你是好学的孩子。所有我们聊天提到的性幻想,都在你的设计中实现了。所有的高潮之前,都是你在等待我的到来,而不是我在等待你的。我以为那些幻想永远都不会被注意,永远都不会被理解,永远都不会变成现实。

可是,我正在离开你了,正在给你写一封长信。

我还想对你的肉体做好些事情。

我不想和你解释为什么我要离开香港。那天之后的很多事儿,你知道了。那天之后的很多事儿,你不知道。在这封信里,我也不想说得太细。有些,我不能说,有些,我不知道怎么说,有些,我不想说。我可以写很多,十个本子也不够。我不写,我相信你。再过几年,你的世俗智慧精进,你的见识开阔,你能理解我做的结论。

如果你非要我解释,我能只说一句吗?

如果用一句话总结:我爱的是好看、年轻、简单的现在的你,不是爱明天的充满世俗智慧和见识的你。

可是,我还是要去陪伴他。

我还想对你的肉体做好些事情。

第一次看到你的完整肉体之前,我就签了离婚协议。这是我个人的事,和你无关。我和他说:我们分手吧。我还没爱上别人,但是我想我有爱上别人的可能了,我有和另外一个男人多度过一些时间的渴望了。

他疯了。

他是经过无数大事儿的人。他坐在我面前,很久没说出一句话来。我继续说:在现在,在这一刻,我可以为你死,但是我不想再和你生活在一起了。我也解释不清楚,你也太忙,没精神听我解释那么多。如果给你一个你容易理解的原因,就是我已经是香港永久居民了,我们的儿子也是,我还持有西班牙护照。你在金融游戏的暗网里陷得太深了。我是个没有出息的小女子。我算几十亿、几百亿的账算了二十年,也是奇迹了;我陪你二十五年,也不短了。你自己珍重。

我和他是用Hotmail的一代投资人。Hotmail、MSN和黑莓手机,是我们刚入职场时最常用的东西——你可能听说过但是没有用过。曾经,它们和Gmail、微信和苹果手机一样流行,就像《阿信》《排球女将》这些日本电视连续剧,你可能听说过但是没看过。

你或许会纳闷,天天看这么狠的励志故事,性格会不会扭曲?这就是你和我的代沟——哪怕身体没有代沟,你和我的脑子成长环境不一样。你是对的。看着这类东西长大,我们这代人性格拧巴,尤其是男人,总是很二地鞭策自己,不做点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事儿,都不好意思在同学聚会的时候和大家说。

我有个侄子,比你小不了多少,和你算是一代人,在美国长大,玩着电子游戏长大。我去他家小住时,总听见屋里传来他兴奋的尖叫。他又在征服世界了,又在做一些他认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事儿了。如果这时候断电,世界以及征服者以及被征服者都不会存在。

他,我的前夫,以及这一代好多最能干的男人,都在征服一个虚幻的世界,和打电子游戏没有本质不同。在更真实的世界,他们被驱动,对自己、周围人和世界造成损害。我的侄子却是安全地在虚拟世界里奋战。

此刻,机舱是虚拟的,旅程是虚拟的,来回走动的空姐是虚拟的。

只有你的肉体是真实。是being。

我还想对你的肉体做好多事情。

你的肉体。你的脸。你的眼睛。

第一次,看到的是你的眼睛。三十双年轻的眼睛里,最帅的一双。三十张年轻的脸在会议室里慢慢闪亮。三十个小鲜肉。我看到了你的新鲜的眼睛,新鲜的肉体。

尖沙咀半岛酒店多功能厅,你和我,和另外二十九个年轻男性投资专业人士。这个会议是华树会安排的,我是义工,作为成功的中年一代投资专业人士,给小鲜肉们一些职业建议。形式简单,一个下午,讲一个小时,自由问答半小时。

我问华树会:为什么只针对年轻男性?为什么是我?

第一个问题的答案是:年轻男性专业人士更需要帮助,需要过来人指导。

第二个问题的答案是:毛五斤推荐。

毛五斤是香港投资圈的大忽悠,不远的将来,你会遇见她。

面对你的眼睛,我回忆了我的香港:不会说广东话生活很困难,问出租车司机是否懂点英文,司机用缓慢而不屑的国语回答,如果懂英文还会在九龙开出租车吗?你脑子有病吗?在顶尖投行,老板是美国人和欧洲人,同事是香港本地人。每周工作一百小时,没有周末概念,除了洗澡和吃饭,剩下时间远远不够睡觉。开心的小奢侈是周四晚饭,纠集几个人去上环西港城南边一点的华泰饭店,有北方水饺,先到先得,晚去冇得。吃完水饺再去中环加班。2003年,我挣了第一桶金。那年“非典”,街上空无一人,仿佛死城,房价跳水,我借了能借到的所有钱,用足了能用的杠杆,买了香港核心地段的房子。我喜欢香港的有序、精致、高效、丰富。

问答环节结束,你找我说话:能给我一张您的名片吗?我有些问题没问,想以后您有空儿的时候请教。第二天,我收到二十封Email,其中有你。

你问:第三天中午有没有空儿?请你吃饭。

Re:约我最好提前两三周。

第三天上午11点,又收到你的Email:中午的饭局取消了吗?如果取消了,能不能一起吃饭?

那是一个神奇。你的Email到达,饭局恰恰因客户飞机误点取消。我决定给你一点时间。Re:你订个吃饭的地方,餐厅见。

很快,你的Email来了:具体时间、具体地址、谁订的、手机号码、餐厅问路电话号码。

是我在香港岛最爱吃的街边摊,饺子比华泰饭店的还好。你有做个好投资银行家的潜质:够积极进取,够主动,够细心。不要小看订餐馆,绝大多数人做不好,在安排吃饭这件事儿上,你已经胜出常人无数。

路边摊,桌子和桌子挨得很近。坐不同桌子的人,大腿贴大腿。你声音不高,告诉我你的故事:家乡在江浙,初恋是个爽利的北方姑娘;你在家乡上完初中去美国;你想好好在中国搞金融,看着中国成为世界第一的经济强国。我听你兴高采烈地讲你的理想、你为理想做的准备、你面临的困扰。我有些走神,我静静地看了你半分钟,很长的半分钟。

我还想静静地看你,于是我也订了中饭,中环的一家会员制Club。

在Club门口看到你,穿着运动服和很潮的红色椰子鞋,我发现自己犯了错误。Club吃饭的最低着装要求是商业便装,禁止牛仔裤、T恤、短裤、运动服。我向你道歉,我拉你到三百米外的购物广场,买西装、衬衫和鞋子。你瘦高,腰细,腿长。我看你从试衣间一脸无辜地走出来,帅死了。

那天我一直在说话,我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吃完饭,分手,我问:你觉得我年纪大吗?你看着我的眼睛说:心灵不是衡量年龄的唯一标准吗?看年龄不是要看心灵的年龄吗?

你真会说话啊!

其实,我想问的是:你想看我的肉体吗?

那天晚上,我梦见了你。我开着车,在你身边停下,你上了后面一辆车。我的车是蓝色,后面的车是黄色。我想当面质问你,在梦里为什么不上我的车?我从来没梦到活着的人,除了你。

梦醒了。窗外,中环星空璀璨。

我想:好新好鲜的一枚小鲜肉啊!我想对你的肉体做好多事情。

之后每一天,我皆如是想。

新鲜。

肉体。

小鲜肉。

相当长的时间里,我完全不能理解,女人为什么喜欢小鲜肉。闺蜜们时不时在微信朋友圈转发一些著名小鲜肉的照片和短视频。客观地说,国内沿海三四线城市发廊,十个发廊小弟,仔细穿戴打扮一下,仔细找摄影师拍套大片,至少有三个水平不会输于他们。

在闺蜜群,对这个问题的讨论,往往变成忆苦思甜的吐槽大会:

——赏心悦目啊!

——年轻帅气啊!

——中年男人不争气呗,没有保持好看,一张胖脸,身材走样。

——男的三十出头,都不用到三十五,就未老先衰,一股浓浓的油腻感。为了接地气,为了老成持重,穿看不到商标的夹克衫,洗澡频率和京城出租车司机保持一致。

——这帮傻X中年男还特别自信。脸也没法看,屁股也下垂很久了。不知道是什么给他们这些自信?第一次见面,喝个咖啡,又不是82年的拉菲,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你。不是色眯眯(如果是色眯眯的,我也认了,我化了这么贵的一个妆,也是为了给人贪看的,虽然中年男不是我想吸引的,但是贪看就贪看吧),而是直勾勾!眼神明白无误地说,你一定会迷恋我!你一定会迷恋我!你一定会迷恋我!你怎么能不迷恋我呢!你怎么能不迷恋我呢!你怎么能不迷恋我呢!我心里就骂,你丫谁啊?凭什么啊?别和我提你多有钱。别和我暗示你是谁谁谁的儿子。给我看你的脸和屁股,姐姐我只认脸和屁股。就你这张脸和屁股,凭什么我要迷恋你呢?

——小鲜肉能跟随。比如,可以带他们去一个他们没去过的地方,他们没去过的地方还很多。我老公要买一个大点的私人飞机,我心里还以为他想和我说走就走呢。他说,他想在飞机上抽烟,在飞机上,和团队一边斗地主一边抽烟,太爽了!

——小鲜肉还处于对世界开放、探索、好奇的状态。他们勇敢,敢说出心里话,不怕输。他们还没失去拥抱感情的那份简单与热情。老公老了,儿子大了,他们对我都没兴趣了。小鲜肉还在学习,还有好奇心,一遍又一遍仔细探勘我的身体。

——小鲜肉还没来得及俗气。不是一张口就是国家大事,就是经济形势。

——小鲜肉没有套路。即使有套路,也套路不过姐姐我。一使套路,就被看穿。

——小鲜肉是一张白纸,好写字。我可以制定规则,比如,不刷牙不可以舌吻,不洗澡不可以上床。

——其实啊,我爱小鲜肉的一个原因是无性。纯真的无性。我喜欢单纯的恋爱的感觉,我喜欢抚摸和被抚摸,我喜欢漫长的亲吻。我受够了那些太MAN的男人,以为世界就在他们掌握之中的那股劲头。

——体力好。好使。不会做着做着就睡着了,还流口水。

这句吐槽让我心动。

我和他还在婚姻里的时候,性生活一年不会超过十次。嗯,不到半包烟的数量,一个月不到一次。最开始,是因为我们都太忙;后来,是因为越来越陌生,做起来仿佛一对非常熟悉的陌生人。

他操盘的基金越来越多,他的时间越来越少。总是出差。不出差的时候总是应酬。一晚喝两场,偶尔有第三场,两三点钟回来,我已经睡了。他酒劲儿上来,会把我弄醒。没做几下,他就睡了。他凌晨还会醒一次,去洗手间吐一下,然后想起昨晚没完事,觉得不好意思。再把我弄醒。似乎做爱是人生必须完成的任务。

从他身上的味道里,我知道他晚上喝的是红酒还是白酒,是Bordeaux还是Bourgogne,是茅台还是五粮液。

我觉得了无生趣。于是,他留在香港不出差的时候,我就安排自己出差。这样,我们就更见不到了,一年连半包烟都用不了。

当然,我还是担心他。我给他找了一堆色情视频,放进U盘,放进他的电脑包里。我叮嘱他的秘书,每次出差别忘了这个U盘。他这样的身份,再去街上乱搞,风险太大。给他准备色情视频,就像给他准备牙刷和牙膏,就像给儿子买平板电脑,让他们安静下来,免受世界的侵害。现代生活,出差必备。色情视频减少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我也该给你准备一个U盘。

在投行,你会越来越忙,出差越来越多,嫖娼环境不好,你要注意安全。

我知道你喜欢的姿势。

我会找一些女主角长得像我的女人。

你想看我的肉体吗?

我是个美人。你和我说过很多次,你觉得我是个大美人。

但是,我知道,我是没什么特点的美人,见了面觉得我很好看,离开后想不出长什么样。其实,我这种长相最适合当女间谍,可惜进了投资银行。嫁错了郎,入错了行。

有特点的是我的肉体。

我的腰间有个刺青,两根孔雀羽毛。第一次上床的时候,你看到,你注意,你问:这是什么意思?

我说:这是我曾经会飞的记忆。

二十二岁的时候,大学毕业,我决定好好工作,好好嫁人,好好生孩子,相夫教子,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就像飞鸟被拔掉一身羽毛,做一只温顺的鸡。但是,我在腰间刺了两根羽毛,这是我曾经会飞的记忆。如果以后还想飞,有了这两根羽毛做基础,我还能长出完整的翅膀。

人生中最快乐的事儿,不是违法的,就是违反道德的,再要不就是容易发胖的。从十二岁开始,我就在做违法的、违反道德的以及容易发胖的事儿。到了二十二岁的时候,我决定做一只温顺的鸡。

有时候,我好想再飞啊。

和你第一次吃完饭,我心里满满的。我问:有烟吗?我想抽支烟。

你愣了愣,看我的眼神儿仿佛我在向你要可卡因。

——这也是代沟啊。和我同代的男人,醒着的时候总在抽烟,仿佛人是火车、头是火车头,不冒烟就不转动。每天在开会,开会时在抽烟;开完会喝酒,一边干杯,一边聊正式会议上不好聊的事,到了中场休息继续抽烟;拼完酒,醒酒,接着聊没聊完的事儿,接着抽烟。

香港是个无烟城市。自从来到香港,我一支烟也没有抽过。我拉你到餐厅旁边的报亭,买了包烟,买了个打火机。我拉你到附近的写字楼,在露台的垃圾桶旁边,教你如何点烟。

你给我点了一支,自己也点了一支。你谨慎而坚决地一口、一口地抽烟,仿佛第一次亲女孩儿的脸,亲一下,女孩儿没反应,你更加谨慎,更加坚决,再亲一下。我看着你抽烟的侧脸,侧脸很帅。

我轻轻叹了口气,估计你没听见。老天爷也叹了口气,估计你也没听见。有片叶子被这口气吹落了,飘呀飘呀,飘落到你我之间的地面上。香港中环,能抽烟的地方这么少,树这么少,有片叶子能落到你我之间,我心里又叹了口气。

我好想再飞啊。

飞机正在太平洋上飞。

我的翅膀正在收拢,合上,变成腰间的刺青。

我还想对你的肉体做好多事情。

——年轻的新鲜的肉体,简称小鲜肉。

——嫩啊。都是可爱的小白兔。

——长得这么好!生个儿子长得这么好也不错哦!

——想想和帅哥的感觉。紧致的皮肤,明亮的眼睛,清新的口气。年轻时没找,其实找了也不一定找得着。现在条件好了,我想试一试。

——青春的气息。弹性的身体。味道闻起来香甜。我怎么像是在说煎饼?还是加薄脆和加两个蛋的。中午饭有没有煎饼吃啊?好想吃。

——和大叔们爱小萝莉一样的心态。和中老年大伯找干女儿一样的原因。对衰老的恐惧,对逝去青春的致敬。和小鲜肉在一起,觉得自己还是十八岁。——以上摘自《大师毛五斤如是说》

毛五斤长得强悍,打扮精致,衣服、配饰、妆容、头发的整体性很好,说话不快,声音不大,感染力超强。不用太仔细闻,就能闻见裙子下面的进攻性。

在投资圈,毛五斤坑蒙拐骗什么都干,可是大家并不嫌弃她,因为她坑得有格蒙得有调拐骗得真心实意。在闺蜜圈,她的外号叫“大师”,因为她是泡小鲜肉的大师。每天的微信朋友圈,她轮番晒着和三个不同类型的小鲜肉徜徉徘徊的美图。在美洲,在欧洲,在非洲,在海边,在湖边,在山脚,手拉手散步,嘴对嘴啃瓜,很爱,很美,很动人。小鲜肉们落在她身上的眼神,满是沉溺。

是心无旁骛的沉溺。是我许多年前曾经有过、没有很久了、又一直渴望的沉溺。

我好想再飞啊。

我一直在等待。

等一个信号。

街头的红灯变绿灯,在域多利皇后街,我和毛五斤擦肩而过,她扭头冲我喊了一嗓子:收mail。

我收到了一封新Email,from大鬼小鲜肉俱乐部。通常,我不看这类Email,我怕电脑病毒。但是那天,我用的是一台旧苹果电脑,从网页登录。即使出了病毒,坏了就坏了,仿佛开一瓶1937年的红酒。

Email的题目吸引了我:我们女人为什么爱小鲜肉以及如何得到他们?

好的文案值得鼓励,我喜欢这个题目。Email里没有色情内容,只是一个纯正的广告:两周之后,W酒店,怎样泡小鲜肉大师研修班,世界知名小鲜肉大师毛五斤主讲,三天,会务费九万八千港币。

毛五斤竟然开研修班?能研修什么?如何泡到小鲜肉以及在哪里能找到他们,是研修出来的吗?会务费也是天价了!冲着毛五斤的名头,我知道这可能是个骗局。但是我喜欢骗局,喜欢每隔一两年进入一个骗局,仿佛每隔一两个月进一次电影院。我输得起。

最主要的是,两周之后的那一周,他都在香港。

点击链接,交订金,订机票。两周之后,我来到W酒店,恭听大师授课。

本届研修班共有十三女。六个人戴墨镜,在屋子里也不摘,六个人戴口罩,在屋子里也不摘,她们生怕别人认出她们来。我没戴墨镜,没戴口罩,也没化妆,我是没有特点的美人。上课前,我们都把手机和包包留在了教室外,由一个美丽乖巧的小妹妹看管。在教室里,不能拍照、不能录音,仿佛我们研修的是国家大事。

第一天,研修主题是:如何泡到小鲜肉?因为你爱小鲜肉。

一整天时间是组织讨论:你为什么爱小鲜肉?

这是套路。我有几个同学都当大学教授,我总好奇,几句话就能说明白的事儿,怎么能教一个学期?他们告诉我,耗时间最好的方式是:多问问题,让同学们多讨论。这种方式的学名叫行动学习。

姐妹们扯着脖子倾诉自己的内心,似乎说完了我想说的原因,又似乎都没说出来。教室的气氛已经被毛五斤完全调动起来了。开始,我不想说什么;后来,我完全插不上嘴。其实,我只想说:我好想再飞啊!我想做二十二岁之前做过的快乐的事儿,想做违法的、违反道德的以及容易发胖的事儿。

第二天,研修主题是:如何泡到小鲜肉?你要有正确的打开方式。

一整天时间还是组织讨论:你如何搭讪小鲜肉?

这个内容对我没什么大用。我是做投资银行的,前半生都在做这个。无中生有、不卑不亢但是看上去温暖真诚,让陌生人觉得舒服,问很多很好的问题然后闭嘴倾听,帮别人勾画未来,落实流程中的一切细节,从别人的角度想问题,平和地无情地推进进程,不撞南墙不回头撞南墙也不回头,等等这些,是我的职业修养。

——除了这些软技能,我还能记得过去几年见到过的数字、心算四位数加减乘除、完全不用鼠标建估值模型。除了CFA、CPA这些职业技能和认证,我还是很好的司机、在五十分钟内跑完十公里、半斤白酒酒量、拳击正规训练多年三个男人占不了我便宜。

第二天快结束的时候,毛五斤突然问我:你一直没怎么发言。你也贡献一下。我问你,如果你遇上极喜欢的小鲜肉,一起吃第一顿饭,你可以问他三个问题,你会问什么?

我说:我会问,你的理想是什么?你初恋是什么样的人?你最不喜欢你妈妈什么?我会问这三个问题,我会按这个顺序问。

中翰,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吃饭吗?我们慢慢地吃了两个小时的中饭,我和你就只聊了这三个问题。

其实,我真正想问的是:你想看我的肉体吗?

飞机进入美国领空。俯身倒酒的空姐人到中年,上身中空,很大。

我的也很大。

你想看我的肉体吗?

你看不到了。

第三天,也是研修的最后一天,毛五斤开场只集中讲了一句:最好的泡小鲜肉的方式,是和他一起经历一段美好的时光。是的,和其他爱恋一样,美好的时光胜于一切。今天,我和我的团队会花时间和你们每个人讨论,如何帮你们创造和小鲜肉共同经历的美好时光。我们一起定计划,我和我的团队帮你们实现。

三天研修班,前两天都是套路,第三天倒真是超出我的意料——这次研修不是骗局。之后的一整天,都是一对一进行。大师和某个人单聊的时候,其他人就冥想,写自己的行动计划。轮到我的时候,我手里的纸还是一片空白。

我说:老毛,我二十五年没谈恋爱了,婚内二十五年也没外遇,是个只从工作中汲取力量的无趣而且无聊的人。我什么都想不出来。

大师毛五斤看着我说:我给你举个例子,看看对你有没有启发。有个学员说,她已经在交往一个小鲜肉了。她的计划是在春节期间人间蒸发七天,租个私人飞机,七天飞七大洲,在每个大洲跑一个马拉松,七天七大洲跑七个马拉松,只有她和她的小鲜肉。无论七天之后怎么样,她无所谓。

我说:很棒的计划。但是我春节期间早就安排满了,七天都安排满了。你看,我就是这么一个无趣的人。安排好的事儿,我就无情地执行,不管其他。

大师毛五斤说:你有趣。你进入工作状态的时候很性感,非常迷人。你列的三个问题都是极好的问题,你安排的顺序也非常合适。可以想象,你在工作中是多迷人啊!

我说:那是在工作中。工作之外,我什么都不是,我就是我老公的老婆。工作之外,除了家,就是恢复自己,为第二天工作做准备。

大师毛五斤笑了:那就这样。我们就安排,你在工作环境中见到你的小鲜肉。

我说:我工作外都不恋爱,工作之内就更不了。我是个有原则的人,工作就是工作。老毛,没事,谢谢您的好意,我这三天已经体会了很多,您不用一定把服务做到位。

大师毛五斤说:不会影响你的生活原则。再说,生活原则的设立就是为了被违反的,它设立的那一刻就暗藏了要被违反的种子和心魔。我们来设计吧。到时候,你有全部的自由,配合或者不配合。

像电影里说的那样,我把这次研修全忘了,就当成一次人生体验,体验完,叠好,随手放到身体里的某处,完全没计划会再想起来、会再打开看看。

飞机击穿云层。

你的肉体击穿云层,落向我的肉体。

飞机落向LAX机场,没有落向我的肉体。

我的前夫在云层之下某地等我。那里望不到长城。

研修班之后三个月,我遇见了你。

遇见你后三天,我离了婚。

签完离婚协议和三十七份财产分割协议,我兵荒马乱地跑到你的写字楼楼下。我在电话里大声喊:中翰,你在干嘛呢?既然你没开会呢,你就下来,我想看到你,我们去喝杯咖啡。你没做完的估值模型我来帮你搞。

北京山里能望见长城的酒店,你和我共度五天,五天肉体之间的马拉松。

那五天,世界上应该有很多人在跑马拉松。如果他们跑的时候带着手机,应该每天的步数超过三万。关于你的肉体,我可以写很多,十个本子也不够,3T的硬盘也不够,但是我不写,那是我的,在我脑子里,在你记不得的时候还在我脑子里。我不想分享。

可惜啊,你心无旁骛的时间只有那么多,甚至短过一个花期。

你做完一个项目,我和你庆祝,你的手没离开过你的手机。花开在你的脸上,只要手机贴在你耳朵上,你的花就闪烁。

你的估值模型做得有模有样了,你的PPT不比麦肯锡的人做得差了。你喝酒越来越多,要第二场之后才能见我,我心疼你硬挺着,但是看着你酒着的脸、勉强支撑的精神,我知道,这一晚,你的精力耗得快尽了。

我们还是上床,你还是个少年。但是,我知道你在调集你的真气。如果我有一根针,我扎你一下,你就黯淡了,在月光下,不会再发亮。我的性幻想又成了幻想,我的小鲜肉被我调教成了另外一个前夫。我知道这一切成就了你,就好像之前的一切、包括我,成就了我的前夫一样。

这封信超过一万字了。我似乎还有好些话要和你说。但是一切都要有个结束,这封信也一样。我就写到这里。你读到这里,也把你的手指按在这里,多停留一下。

我已决心不写,我怕我会一直写下去,直到飞机落地,直到钢笔没水儿,直到本子没有空白,直到我会买张回程机票去看你,对你的肉体做好多事情。所以,你读到这里,手指停一下,就在这里,多停一下,多停一下。

相遇就是永远,忘记也是记得。你进入过我的肉体,你进入过我的心。在之前的一年里,你反复进入我的肉体,你一直占据着我的心。这一切留下了痕迹,其他人看不到,但是我知道它们在那里。在下小雨的时候,在我走在洛杉矶街头的时候,在我走向他的时候,在我防备不周全的时候,它们会忽然大起来,暖我的身体,暖我的心,咬我的身体,咬我的心。

我会想你。我还想对你的肉体做好多事情。想你的时候,我会去参加一场年轻男性投资人的研讨会,我会在那些白银般闪亮的身体中,寻找与你相似的肉体。

谢谢你和你的肉体在我的生命中出现。

祝好。你好好的,你一直好好的。你的,姐姐,白洁

附记:

也许你已知道,大师毛五斤正在野蛮人入侵亿科地产。你不知道的是,我是幕后操盘手。这是老毛为一枚小鲜肉索要的价码。有个小说家曾经说过:“所有命运赠送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码。”你值。寒山拾得的《普鲁斯特问卷》01拾得

拾得问寒山:“为什么每次吃饭,你总是比我早到?总是你在等我和其他人?”

公元二〇〇〇年,在三十岁生日之前,拾得在京城第一次认识了大他九岁的寒山。

那是一顿乾坤大酒。拾得刚用三个星期的假期没日没夜地写完了他人生中第一个长篇,卖给了一个风头正劲的书商。他一会儿以为自己马上就要红了;一会儿以为自己写完这个长篇之后就可以完全忘记写作这件事儿,“若个书生万户侯”,放下文艺,尽情追求街上的滚滚钱币和牛X气去了。他一会儿觉得自己应该和左右两个女作家寒暄几句,问问“你上一本小说写的什么内容啊?”“你还在写新的小说吗?”这类不会错的问题,但是一想如果别人问他这类问题,他一定会在心里骂对方傻X,所以也就不问了;一会儿在心里掂量酒桌上这些知名作家的原始才气,觉得平均值其实不高。他一会儿想想如何让别人知道他其实写得很好,怎么想怎么没有任何好的解决办法,就像无法让酒桌之外的漫漫长夜在瞬间变成白昼一样;一会儿又觉得无论如何要用尽自己这块材料,如果真能牛X,那就尽全力闪烁。

因为心里事儿太多,真气乱窜,非常不舒服,肌肉和神经不知道何去何从,拾得索性不说话,一杯一杯地给自己倒满二锅头,和每一个杯子里有酒的人碰杯。每次碰完杯,仰脖儿就干,然后看着对方。多数人抿一下就放下了杯子,唯一的例外是寒山。寒山每次都干,而且每次加酒加得比拾得还快,每次杯子里的酒都比拾得的多,似乎永远在等拾得过来干杯。

拾得很快干完了一整瓶二锅头,这是他有生以来喝得最多的一次。在某些瞬间,他觉得酒就像水一样,他也能像寒山一样,一口接一口,不知道醉是什么东西,就像一条鱼缸里的金鱼,就像他在狂写小说的那三周里,在有些瞬间,他觉得自己就是神,就是文曲星附体,就是巫师一样,敲键盘的手比脑子转得还快,老天绕过他的脑子,用他的手敲下一个又一个句子。拾得在进攻第二瓶二锅头的途中倒下,头顶冲东,一堆水煮花生壳,下巴冲西,一盘子吃剩的地三鲜,一汪油水里土豆和青椒已经远去,剩下茄子孤独地黑紫着。

大酒到最后,场面混乱。拾得被送到他研究医学的医院,师兄、师弟、师姐、师妹得知消息后纷纷从被窝里爬起来、赶过来,衣冠不整,头发凌乱,在兴高采烈的争吵之后决定给拾得插管儿洗胃。不管有用还是没用,场面热闹就好,折腾拾得就好。拾得第二天醒来,师兄、师弟、师姐、师妹都不在周围了,胃管儿也已经不在身体里了,鼻子里全是凝成黑红色的血嘎巴儿,抠的时候如果不使蛮力,精细撬动,能慢慢悠悠从鼻腔里拎出来一串血鼻涕嘎巴儿,一串葡萄干儿似的。

那次大酒之后,拾得渐渐形成了习惯,每一两个月会去和寒山喝一次酒,不涉及生意、写作、名声或者性,只是酒精和胡言乱语。

尽管寒山出过不止一本书,寒山第一痛恨作家。喝多了之后,就骂:“还他妈的写作,都是一群臭傻X!佛祖写啥小说了?四十九年住世,没说过一个字!”

寒山第二痛恨表演艺术家。没喝之前,就骂:“臭戏子!臭戏子!没一分钟一刹那是个人样儿!你们演个球啊!以为自己是昆虫吗?连昆虫都不如!”

寒山和拾得一样热爱妇女,但是寒山从不邀请任何妇女喝酒。寒山的说法是,人活着已经非常复杂了,为什么还要有性?一男一女,抱在一起,嗷嗷怪叫几声,于事无补甚至添更多麻烦。人类绝大多数悔恨都是由这几声嗷嗷怪叫引起的,剩下少数悔恨是由于莫名其妙的战争引起的。

几次和寒山喝酒之后,拾得总结了一下寒山骂人的规律:喝了一斤烈酒之后开始骂,通常不骂在场的;如果骂在场的,要等喝了两斤烈酒之后。

寒山骂作家,拾得不反对。拾得也觉得撅着屁股在电脑前写文章一点都不优雅和性感。自从拾得认识寒山之后,寒山就不再写作了,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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