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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27 11:03: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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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安庆

出版社:安徽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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遍地青麻

遍地青麻试读:

在瓦塘呼吸

第一次住在瓦塘镇,穆三丹就有一种逆反情绪。

穆三丹不喜欢瓦塘镇的夜晚,不相信自己要在瓦塘镇扎根,在瓦塘镇生活了。穆三丹骨子里承认的只有柿子岭和文城的夜晚。柿子岭的夜晚已经在她心里扎根抓土了,那种太纯或者太粗的夜色里飘荡着野鸡、野鸟的叫声,回响着爹娘站在崖口呼喊三丹的余音,是那种挪一步就能踩住一片树叶,一根石缝里的细草也能拴住一条羊腿的夜晚。然后就是文城,是文城芦苇街的夜晚,文城的夜色里暗含着对一个山里姑娘的诱惑,弥漫着一种油炸的香味,有城市男女身上的一种脂香。

穆三丹在瓦塘镇的夜色里闻到的是一种庄稼的青涩,以及和这种青涩杂糅成一体的腥气。这种夜气让她感觉到有点不伦不类。她站在瓦塘的大街上,瓦塘镇单调得只剩下漆黑的夜和劣质的橙色的灯光,她一眼就在混沌的夜色中望到了瓦塘大街的尽头。就在这一站中,穆三丹对瓦塘镇的夜晚有了一种发自心底的抵触。她想起柿子岭的姐妹们往平原出嫁时的那种激动,那时候她就觉得平原没有什么可羡慕的,它不过就是一种没有突起的地方,她抚摸着自己的胸,平原的乡村就像一个女人没有长成的胸脯。

但是,穆三丹真正的生活就要从瓦塘镇开始了。

穆三丹到瓦塘镇的这一年已经二十五岁。在乡村,二十五岁已经不是做闺女的年龄,通常的情形是她们的屁股后头拖着一个流着鼻涕、哭着鼻子的娃娃,也是拖在屁股后的孩子改变了一个女孩到女人的称谓。问题是穆三丹十九岁就已经到城里住了,她住在城里的哥哥家,她的哥哥在盐业局上班,他们住在这个小城的芦苇街,站在楼房的窗前看到的是围绕着楼房的一湖芦苇,芦苇的葱茏和雪白的苇缨,以及飞在苇湖里的小鸟。六年是一截不短的时光,是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尤其是一个女孩子。哪怕是文城这样的小城市对一个女人也有一种洗心革面、脱胎换骨的功能。

只有穆三丹知道,她还在时时地想念那个叫柿子岭的村庄,骨头和肌肉夹缝里的东西是洗不掉也革不净的,那里还住着她的爹妈,有她喜欢的曲曲弯弯的山路,拐过几条山道就能找着她的家。那个老院子可能已经有几百年了,墙体是山里的老石头和沉重的蓝砖,地面是条石板和鹅蛋形的卵石;房顶的瓦缝里苔藓一层压着一层,苔藓上滑过小鸟的翅膀,濡湿着鸟儿的歌声。据说他们居住的那些老房经考证为某个朝代的建筑,文城旅游局正申请给予重点保护。

可还是要在瓦塘镇生活了。穆三丹小西瓜一样滚圆的臀部开始在瓦塘镇镇政府的院子里,在瓦塘镇的大街上扭动;一双长臂配合着她的臀部和一双长腿。瓦塘镇的草木她要一眼一眼地瞅了,她要接受的不仅是瓦塘的夜晚,还有瓦塘的白天。穆三丹的情绪慢慢地稳定了,她不得不强迫自己稳定,让她稳定的还有从身体的深处涌到胸部的一种优越感:她从柿子岭到文城,再从文城到瓦塘镇,她不是来做农民的,她是来做瓦塘镇的公家人的。从今以后,这个叫瓦塘镇的政府机关里有她的一份工资。

在这一点上,她感激刘心伍,刘心伍来瓦塘镇当镇长两个月,穆三丹后脚就跟了过来。

她在某些地方有点出类拔萃。穆三丹有一副很耐瞧的身材,一米七二的个子,臀部滚圆,头发无论是挽起来还是披散着,都在越过臀部的地方扇出一片风情,仿佛淌过峡谷的一挂瀑布。这让办公室的打字员介小丽有些眼热,有些嫉妒。介小丽面相秀气,肤色白皙,额头和鼻子般配得恰到好处,她的胸部和臀部鼓得很有分寸,属于秀色可餐的那种。可穆三丹把她比得有些矮了,不仅是身材上的矮,还有气质上的矮,某种说不出来的地方矮,单穆三丹的两条长腿就让她心生嫉妒,这是女人之间普遍的病症。男人比财气、比潇洒,而女人往往在心里较量的是外在的身架和藏在骨缝又挤在身上的魅力。

上班的第四天,她有了一把档案室的钥匙,实际上档案室从此也兼了她的卧室。她打开门,扑入鼻孔的是一股尘土和木箱的霉味。档案室其实就是两个木制的书柜,两只像戏班装戏装一样大小的木头箱子。箱子已经发霉了,底下长了一层浅绿的霉斑。她打开窗户让霉味向外跑,然后她把柜子挪成了一道墙,把一张床搁进了柜子的里边。她用毛巾裹住头,又戴上口罩,开始弓腰打扫,干了整整一个上午,档案室才开始亮堂起来。她在瓦塘镇的日子就这样开始了,在瓦塘经历的故事就这样徐徐地拉开了帷幕。穆三丹在瓦塘镇的夜里感到寂寞,她还不能喜欢上瓦塘镇的夜晚,瓦塘镇的夜晚远没有柿子岭的清秀和宁静,更没有文城大街上的喧闹和朦胧。她开始时对瓦塘的环境有一种怯,怯这里的花、这里的草、这里的鸟叫、这里的葡萄,她甚至不愿意端着碗去食堂吃饭,更多的时候她就蹴在档案室里。她不明白,这就叫工作?这样的工作还不如在服装厂时有意思、有内容、有活力,太清静了反而使人抵触。她闲不下来,没事的时候就一遍遍整理着档案室,把档案室收拾得窗明几净、一尘不染。她把箱子里的档案拿出去晾,包括那种硬皮的大本,红色小本的《毛泽东选集》《毛主席语录》。她不知道这些东西究竟有多少价值,晾了以后又规规矩矩地放进箱子。

第六天的夜里,刘心伍来了。穆三丹丢下手里的梳子,这是她多年的习惯,每天晚上她要洗一次脸,再梳理一遍头发,把韧性光滑的头发握在手里,把发梢往脸上扫,甚至噙在嘴里,有时候往鼻孔里轻轻地扎几下,鼻孔里就痒痒的、麻麻的、酥酥的,偶尔还会打几个喷嚏。这一晚,她刚放下梳子,屁股刚坐到床边,手刚抓住被子,忽然听见了脚步声,熟悉的脚步声,伴着的还有一两声轻咳。她的心倏然欢腾起来,那个脚步往档案室来了,来了,就要踏上门前的台阶了。她呼地站起来,手捂住胸口,她的手抓住了门,门本来是虚掩的,她竟然把门锁上了,她的背倚着门。终于听见了推门声,再接着是有人敲门,砰砰,轻轻又沉沉的,再接着敲门声变得沉重,她的胸起伏着。敲门声停了,再听见的是从喉里发出的低咳,她把头枕在门上,听见了拖沓的脚步,好像是敲门的人要走了。她呼啦把门打开了,那个身影扭过来在黑暗里抓住了她的手。刘镇长嘿嘿笑了两声,仔细地打量着收拾一新的档案室,夸奖穆三丹收拾得真干净,然后他扯住了她的头发,把头发往自己的手上缠,长长的头发被他的手缠成了一个团,又被他柔柔地握在手里,后来那头发被缠得露出了脖颈,脖子白白的,隐隐有一种细小的波纹,波纹里亮着一层细汗,透着一种光泽;再然后耳垂露出来了,软软的、乖乖的耳垂透出一种性感,让刘心伍想噙过去;和耳垂一起露在眼前的还有穆三丹的侧面,那细腻的脸部,后腮部一层细密的茸毛。刘心伍缠到这种程度时顺势把穆三丹搂住了,而后用另一只手把她的身体往怀里揽,一股热气和他的胸膛相融了,她胸部的那两个凸起的地方摁着他的胸,让他的内心开始汹涌起来。然后刘心伍把缠在手上的头发哗啦抖开,松展成一挂黑色的瀑布,把臀部覆盖了。穆三丹气锤一样地抖动,她往外挣扎着,她的心还没有适应瓦塘,瓦塘让她有一种恐慌,她使劲往外挣,弓着腰往外钻,仿佛要拱出的不是一个人的胸怀而是一个她还不能适应的地方。她说,别,这是在镇里,别……穆三丹的腿打了弯,身子像箩面的筛子,她的指头都搂不住指头了。这天半夜,刘心伍对穆三丹交代,记住,这屋里只能我来!

接着,穆三丹被派出去学习了。二

五年前,穆三丹从柿子岭进城住在哥嫂的家里,就是比邻芦苇湖的盐业局的家属楼。那一年刘心伍在县里一个重要的局当副局长,已经是一个有些实力的人物,因为爱人也在盐业局,所以和三丹的哥嫂同住在一幢楼上。

三丹被嫂子介绍到了服装厂。服装厂好像就该是穆三丹的用武之地,她心灵手巧,很快进入了角色。她先是在服装厂干杂活,打包、烫衣裳,后来就动起剪子在布料上运刀了,她几乎没有剪坏过一块布料,像一个运动员上场就有了不错的成绩。开始时她还有点瘦小,一米七几的身材像一根没有发育的竹竿,胸部也没有挺起,臀部也有些瘪瘪的。可是不到一年她就发育了,这可能和她天天动剪刀、天天踩缝纫机有关,她长得越发好看、圆润起来,该圆的地方圆,该鼓的地方鼓,该凹的地方凹,峡谷和丘陵可人地生长着,而后又恰如其分地停下了生长的节奏。

刘心伍被人高肤白的她打动了。有一天,他站在门口,好像忽然间发现了穆三丹,手扶着门,呆呆地看三丹一阶一阶地往楼下走,两条长腿蹬着楼道,每下一阶,臀部往后都显出一种风韵。他开始用异样的眼光打量这个女孩,他的异样是藏在深处的,表面看来刘心伍不动声色,但做梦的时候已经把这个女孩紧紧地搂在了怀里。

终于找到一个机会。他所在的局要举办一个大型庆典活动,局里要统一服装,刘心伍很郑重地把这个消息告诉了穆三丹。穆三丹的眼睛唰地就亮了起来,这样的业务不仅厂长高兴,她也可以领到一笔奖金。她扭动着灵活的腰身给刘心伍倒水,又从哥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恭敬地递到刘心伍的手里。刘心伍是用两只手去接那根烟的,在烟吸到半截时,他回到了自己的家里。

接着是穆三丹和厂里的一位业务厂长、一个师傅去找了刘局长,生意一次就谈定了,当天他们就给局里的职工量了尺寸。

穆三丹是带着一把尺子回家的,她很不好意思,在局里的时候他们竟然把刘局长的尺寸忘量了,当时厂长和师傅都以为她已经量过了。她很歉疚、很惭愧地推开了刘心伍的家门。刘心伍正独自看着电视,电视上是一群靓女的模特表演。她忐忑地掂着尺子,尺子绕在她的两个手指间,白色间黄的软尺像从左手到右手的一座小桥,像轻轻缠绕在指间的一条小溪。一缕刘海很情绪地耷拉在她的眼前,她握着尺子的手搭在上衣的下襟处。她显得文静,身上透出的是一种城市女孩和乡村姑娘交叉的气息,高高的身材像局长家的落地花瓶,挺立又散发着芳菲。

刘心伍很听话地站起来,他的心已经怦怦地跳动。他说,你量,想量什么地方就量什么地方。他听见尺子缠绕滑动的声音,听见脆脆的指节滑过他的背部、他的肩部、他的臀部,他闻见了一缕兰花一样的呼吸。然后,就在那双纤长的手、纤长的臂环过他的腰围时,他毫不客气地把这个女孩环住了。三

穆三丹从档案管理学校培训回来了。回到瓦塘镇的那一天,她蓦然发现档案室变了:那几节老木柜换成了锃亮的金属档案柜,墙皮和屋顶已经被装修一新,档案柜的锁孔里吊着一串串银白的钥匙,从窗缝里射进来的阳光在房间里闪着反光,办公桌也换成了新的,桌子的后边是橙黄的藤椅。穆三丹的心一下子亮堂了,她的心也一下子和瓦塘有了亲近的感觉。

这天晚上,穆三丹把整个瓦塘镇机关的院子转了转,大院小院,东院西院,甚至政府后边的敬老院她都转全了。她是最后来到东院的,她在东偏院里看到了一架葡萄,她的心突然一惊,葡萄已经散发出浓郁的香甜,葡萄架形成一道绿荫,葡萄架上传来蛐蛐的叫声。她在葡萄架下忽然冒出一种预感,这架葡萄要不了几年就要塌了。在这一瞬间,她竟然后悔来这个地方,她觉得自己已经沾上了晦气,如果有一天这架葡萄塌了,或许她已经滚出瓦塘,或者说瓦塘将成为她人生路途上的一个麦城。她的柿子岭的家里原来就有一座葡萄架的,很大,秧子拖得很长,像几十条青蛇缠着一株老藤,她小时候就在葡萄架下玩,那些酸葡萄甜葡萄把她都吃伤了。但是那一年葡萄架塌了,在一个雨天,扑通,整个院子里就爬满了青色紫色的葡萄,她的爷爷和奶奶在那一年相继去世了,一个是在山路上摔折了腿,感染化脓再也没有起来;一个是被一头牛拖翻了,再也上不了山,起不了床。就是那一年爹告诉她,从今以后咱家再也不养葡萄了,你长大了也千万别再养葡萄,养葡萄也千万别拉大架子,葡萄的架子塌掉是不吉利的。还有别养狗,一条狗就是家里的一口人,狗死了或者狗中途跑了都不是好兆头,你姥爷就是在咱家的狗失踪后,在充军的路上失踪的。

那个晚上穆三丹没有睡好。

穆三丹是学习回来和介小丽聊上的。

介小丽对带着怯意走进来的穆三丹说,三丹,你的头发真好看。这句话一下子把三丹的怯意冲淡了,就像男人开始拉话是从一根烟、一杯酒、一个女人的长相开始一样,她们的谈话就从头发开始了。

穆三丹第一次进介小丽的房间,她发现介小丽的房子收拾得非常素雅,非常干净。房间里散发着来苏水的味道,里间和外间都放着盆花,一盆兰草搁在外边的桌子上,青翠欲滴。台灯的旁边是一个装着口琴的盒子,盒子的颜色和房间的格调和谐搭配,她这才知道住在瓦塘的第三个夜晚听到的口琴声是从这儿传出来的。

在仔细地打量介小丽后,她的心打了个格颤。介小丽原来长得这么细腻,整个皮肤像瓷器,微笑时露出的洁白牙齿像无瑕的白玉,鼻梁像一道白雪掩映的山梁。穆三丹简直要开始自卑了,她看着自己的胳膊自己的胸脯,似乎哪一点也不比人家精致,就连手腕上的那种波纹也不如人家。

除此之外,介小丽还比自己多一层东西,她的桌上、床头,还有那个放衣服的小柜里都放着书。这样的女人就连和男人做爱恐怕也是有韵致的,有波折的。波折就是吸引男人的魅力。

介小丽告诉她,她在乡里一直干的都是打字的活儿,就是把领导的讲话和年度、半年、季度的总结打印出来,用订书机规规矩矩地装订好。介小丽好像早有准备,她把一沓订好的文件、材料放到穆三丹的面前。这种“放”比递到她的手里有了讲究,递到手里好像就是要人走了,而放在你的面前意思就不同了,好像有了一层要对方留下来再坐一坐的意思。介小丽说,穆三丹,这些都是该归档的,就给你管了。以前吧,有些文件和材料就是我草草地整理了。

穆三丹现在已经知道什么叫归档了,一个能把服装修裁得体的女孩,几天的学习已经使她受益颇多。临走的时候,穆三丹又看了看那个口琴,情不自禁地用手摸摸,还做了个放在嘴边的动作。在她返身时,介小丽把一只手放上去,曲声从口琴里流淌出来,在她的脊梁上缠绕。四

女人是单纯的,但一旦复杂起来或者进入一种复杂的境地她就会陷入一种痛苦,这是穆三丹后来在瓦塘镇的一种体验。有一天夜里,刘心伍坐在档案室兼她的卧室里吸烟,她的屋子里缭绕起一层氤氲的烟气。刘心伍先在藤椅上坐着,后来站起来在屋子里徘徊。刘心伍说,你要留意,机关里对我有什么反映,及时告诉我,有些事情是复杂的。她想问问到底怎样得复杂,但她的问话被刘心伍打住了。

穆三丹不知道事情究竟怎样复杂,也不知道复杂的含义。在她看到刘心伍那严峻的脸时,好像东侧院里的那葡萄架要塌架了。后来穆三丹好像逐渐知道了那是官场上的事,那叫政治,政治和她这个管档案的女人似乎沾不上边,但她还是禁不住地被牵涉进去了,毕竟刘心伍的事情和她有牵扯,和她的命运有关,她是他带过来的,谁和谁的关系往往就是这样归类的。刘心伍是镇长,按常理在镇里排老二,他的上边有书记,下边有副书记、副镇长、党委委员,还有和他平起平坐的镇人大主席,他充其量不过就是个老二,而能不能行使老二的权力得由老大来定,如果老大不用他,他连老三、老四都不如,他就是一个摆设,一个空壳,一个架子。这样的例子以前有过,没有内容的权力是空虚的,而刘心伍现在就处于这种尴尬的境地。

横在他面前的是那个抓计划生育的副镇长李大由。李大由是刀子脾气,因为这次换届没有当上镇长,脸整天吊着。书记知道他在瓦塘镇盘窝盘了十几年,弄不动他,不得不买他的账。计划生育罚款是乡里的一项隐性收入,每年罚超生户的钱不下几十万,乡里的桑塔纳是李大由从旗城买回来的,提回来时李大由把钥匙当啷一声撂到书记的桌面上。那几年正流行跳舞,李大由动不动就把书记和几个副职弄去。李大由偏偏对刘心伍不尿,好像他当不成镇长是因为刘心伍来了瓦塘,把他拱了,把他的官路截了。刘心伍是孤寂的,他没有实权,权力是需要争取的,没有实权在镇里就没有盟军。就是在饭厅吃饭,如果书记和李大由在,他吃饭也是孤寂的,常常是一个人蹲着,草草地把一顿饭了结了。后来他端着饭菜去大厅,和机关的大多数人在一起,听他们在饭厅里讲那些灰色的故事,有时候他也兴致勃勃地插上两个段子。他身边的人越聚越多,这时候刘心伍慷慨地把烟往餐桌上一撂,烟盒刺啦一声撕开,很随和地喊,吸烟,饭后一支烟,赛过活神仙。后来的事实证明,小餐厅的失落其实是他在大餐厅里的一种补偿,是他实施自己工作战略的一种机遇或策略。

穆三丹有时候也待在大餐厅里,捂着嘴悄悄地跟着大伙儿笑。有一次介小丽端着饭盒从门口走过,刘心伍嘟囔一句,娘的,婊子。穆三丹知道他骂的意思,白皙细腻的介小丽和李大由有一腿。

这年的冬天,李大由出事了。

出事的这天,李大由正在D市的一家娱乐洗浴中心。他披着衣服坐在歌厅里,音乐在歌厅里弥漫,一切都在音乐中变得柔软,变得温驯,坚硬的石头也会被音乐感化得柔软。可李大由忽然听出那音乐中的鸟儿岔音了,喳喳喳叫得干燥,像温在火上的油被蒸干了。后来鸟声简直是一种嘶鸣,在鸟儿的嘶鸣中李大由的头也要撕裂了,他慢慢地往沙发下滑,两手把两个小姐推开了,他挥着手嘶哑着嗓子,停,停,别叫了!他挤着眼甚至发出了呻吟。李大由的头上冒出一嘟噜一嘟噜的汗珠儿。他在心里说,又要倒霉了。

已经两次听到这样的鸟叫了。第一次是刚过春节,在自己的家里,他刚拿起电话,窗外传过来鸟儿的叫声,一点也没有音乐的成分,叫得非常干哑,就落在他家院里的那株无花果树上。他的手还掂着话筒,他在鸟儿的叫声中似乎有了一种预感。妻子要去撵鸟,拎起放在墙角的一根竹竿,他阻止了,没用,鸟鸣是一种天性,一种天意,喜鹊不是也来过咱家吗?不是也动听地叫过吗?它扇着翅膀在空中飞,你有那么长的竹竿吗?他放下了话筒,可是铃声响过来了,果然,对方告诉他瓦塘镇的人选已经定了,县里已经决定让刘心伍到瓦塘任代镇长。第二次鸟叫是在人代会开幕的鞭炮声中,那时候他的屁股刚坐下,春天的阳光透过玻璃很耀眼地穿过来,他在开幕的鞭炮声中听见了会议室窗外的一只鸟儿的叫声,嘎嘎,声音干燥,好像瓦塘镇是千年的沙漠,那只鸟儿的嗓音被千年的干燥熏干了,干得鸟儿只能这样地干号,鸟儿的干吼硬是挤过鞭炮的缝隙。李大由陡然间打了个冷战,自己的努力可能又要前功尽弃了。开会前的半个多月,李大由一直都在谋划自己的反戈一击,不到黄河心不死,他的心里不服,他要争取在开会选举中扭转自己的败局。在费尽心机、反复斟酌后,他动用了认为在瓦塘最贴心的三个人:他一直重用的计生办主任老岸,老行政秘书、民政所所长老胡,老谋深算、头发几乎掉光的原同赞。有一天,他把这三个人拉到了苍峪山,在苍峪山度假村里消闲娱乐了一天,大山快把太阳夹进峡谷时他又把三人拉到D市,坐进了一个雅间。他呼出一口气把自己的计划和盘托了出来。他满脸燥热,汗从衣裳里一股股地往外冒,像分叉的火苗子。他说,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我李大由在瓦塘镇熬了十二年了,从武装部干事到副部长,从副部长到部长,从党委委员到副镇长,我像一个皮球在瓦塘镇的土地上转来转去,就是转不成一个正果。他几乎要哭了,这样说的时候,眼窝已经湿了,眼窝的湿气在灯光下像夜半的露水。我已经三十八岁了,机会不多了,一任三年,而镇长一干往往就是连届,连一届就是六年啊!我倒是希望刘心伍能在三年后顺利往上蹿一个台阶,顺利地当成书记,或者转出去弄个局长干干,可我不敢等啊!所以这一次选举我要破釜沉舟地争取一次,所以我求你们了,你们在瓦塘都是有资格的人了,更是我最信任的人,全乡的十九个村庄就指望你们跑了。现在我们来好好地策划策划……然后他把复印好的名单递给三个人,这是全镇的代表名单,一共六十四人,大部分你们都熟,你们看究竟和谁合适,找好各人的目标。然后他又把三沓被他称作经费的东西放在小圆桌上。

谁都没有去动那崭新的票子,都没有。四个人都很严肃,都很沉郁地坐着,酒杯里映着八只庄严的眼睛。李大由说,现在我要动我的特权了,你们家在计划生育、在什么事情上需要照顾的,哪个代表提出照顾的,你们给我说……

临近选举的前几天,李大由也出击了,深夜的时候他那辆深红色的小车徐徐地开出计划生育所的独居小院……

开幕的鞭炮声中那几声鸟叫使他忽然有了一种可怕的预感,难道是自己竞争中的又一次麦城?等等吧,等那个中午即将来临的选举结果。结果出来了,刘心伍还是顺利地以高票当选了。他和刘心伍都去掉了“代”字,而意义却是多么不同啊,就连办公室的档次也是不一样的。他看见刘心伍在躬身感谢代表的信任了,他的感谢那样虔诚,腰弓成了一个弧线,眼里好像还饱含了一层泪水,刘心伍要就职演说了,肯定又是一番豪情壮志的表态。李大由是硬着头皮坐上主席台的,奇怪,嘶哑的鸟叫声没有了。

没有想到音乐中也会夹进嘎嘎的鸟叫。此时省市计划生育暗访组正在瓦塘镇的几个村庄里联合行动,据说他们接到几个人大代表的反映。问题是可想而知的,春天埋下的隐患都在调查中被查出来了。李大由回到瓦塘镇时调查组已经走了,他在蒙眬的视线里看到的只是几道隐隐的辙痕。

李大由栽了。

拔出萝卜带出泥。他贿选的问题也带出来了。民政所的老胡提前办了退休手续;计生办主任老岸停职检查,后来去了镇里的养猪场,归宿还算不错,只是那地方紧临铁路,太喧闹了;至于原同赞好像相安无事地就歇在家了。李大由出事后,在家闭门谢客,有一天,他忽然以头撞墙,墙壁上的挂钟被头击碎,整个房间是挂钟稀里哗啦的声音,血在墙上印出了朵朵梅花,他又掂出菜刀把院里的无花果砍了。

那天晚上,刘心伍进了穆三丹的档案室,一头栽在床上香甜地睡着了。五

接下来的事情好像就顺利了,穆三丹隐隐感觉出一种胜利的味道。在镇机关的小会议室里,刘心伍的椅子往书记的旁边挪了,挪到了紧傍书记的那把椅子。那椅子是一张有扶手、有坐垫的大椅子,更重要的是,现在的位置在圆形的主席台上是居中的,可以扫视整个参加会议的人员。刘心伍开始隔三岔五地主持会议,要不就是由副书记主持他来宣布工作。这是信息,有机关工作经验的都能心领神会。穆三丹能听见刘心伍的笑声了,她在给刘心伍送文件的时候,看到他在办公室已经不再那么寂寞了。

转眼在瓦塘就是第二个年头了,二十五岁的穆三丹又长了一岁,实在是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如果不是下山,不是入城,不是又辗转到瓦塘,她的婚姻或许早已解决。那个山村是不养老闺女的,老辈的山里人知道闺女养大了就成了冤家,一头猪该出栏的时候也是不好圈的。

哥哥和嫂子也真是着急了,家里一直守着个老闺女也真不是个事儿,总占着心思。老娘已经下话了,无论如何要在城里给妹妹物色一个。终于给妹妹介绍了一个叫李志国的男人,在审计局上班,李志国的哥哥在一个局当局长,李志国在审计局也刚当上一个科的科长。审计局当时有几辆偏斗摩托,李志国的那个科里有一辆,穆三丹对那个偏斗很满意,对李志国也满意。整个人没什么可挑剔的,高个,大脸,长胳膊,墨镜下藏着一双圆圆大大的眼睛,那双眼睛有力度、有正气。穆三丹第一次见他时以为墨镜后边掩盖的是一双有毛病的眼,眼角有个疤什么的。可是没有,那双眼睛挺大挺亮的。干吗要戴个墨镜呢?真是的,让一双好眼吃亏了。印象好就容易往下说了,直到要结婚了,房子看了,婚期已经择定,嫂子才几分胆怯又几分郑重地对她说,三丹,原谅嫂子,也原谅你哥,他是个二婚。

穆三丹对他的感觉一下子打了折扣,就要沸腾的温度一下子降了,婚姻的果子真是又酸又甜。她打电话给李志国,问李志国为什么要这样瞒她。李志国诧异,我瞒你?你哥嫂什么不知道?我怎么知道他们没对你说?

但是穆三丹最终没有退缩,一往无前地往前走了,她对哥嫂说,什么也别说了,往前走吧!

有时候幸福也许就是一种忍耐,有时候忍耐也许就是一种智慧。长到二十六岁,穆三丹被迫举起手来,向婚姻、向一个漫长的等待投降了。穆三丹扪心自问,为什么要投降?关键是自己对他的第一印象太好了,当李志国摘下墨镜的那一刻,她被墨镜掩盖下的英俊镇住了,怎么也和“二婚”两个字衔接不起来,他还那么英气,像萝卜缨那样绿嫩。

这年的“五一”,穆三丹速战速决和李志国结婚了。李志国没有一点草率和应付,没有一点低调,婚礼办得轰轰烈烈,甚至有点张扬。李志国说,我完全可以办得低调一些,但这对穆三丹来说是不公平的,毕竟是人家一生中的大事。这番话说得穆三丹感动,好,只要找一个通情达理的人就知足了,下一步跟这个男人好好地过日子吧!穆三丹在婚礼这天敬酒时表现得很气派,没有一点自卑,只是在给刘心伍敬酒时手打了个颤。

他们住在孟滨小区,是一个小独院,是李志国的哥哥曾经住过的,院子显得很排场,很扬眉吐气,是两处宅子合成的。它的东侧是文城最大的一个湖,李志国和穆三丹在婚后的那段时间常常在湖边散步,有时候手牵着手,有时候李志国搂着她的腰,李志国搂住的正是一个葫芦的中心,是一个葫芦最细的部分。穆三丹攥住李志国的手,把一头瀑布靠在李志国的肩头。

后来穆三丹上班了,她基本上不在镇里住,她已经忘了瓦塘的夜晚,她的心里就是婚后的新房,就是那个长满花草的院子,是既温馨又浪漫的城心湖。隔三岔五的傍晚,一辆偏斗摩托开进瓦塘镇机关的院子里,嘟嘟地叫唤几声,穆三丹挎一个小包出来了,很幸福地跨上偏斗,她不坐右侧的偏卧,就坐在摩托的主座上,坐在李志国的身后,手箍住李志国。

那个礼拜天,穆三丹去了哥哥家,结婚后她去哥嫂家的次数太少了,让幸福冲得连哥哥家都不想去了,她每天除了上班就是想起她的小家了。每天太阳往西一偏她就盼望着下班或者盼望着摩托的嘟嘟声,她的手已经拽住了小挎包的带子,挎包的颜色是一种浅粉,带子是一种紫色,远远看着就像一束长在地里的花。那挎包吊在穆三丹的臀部竟然成了一种饰物,美丽的女人提升了一件饰品的价值,把穆三丹的臀部衬得多了一种韵致。

穆三丹的忏悔是在深处的,是一种不动声色的忏悔,她知道自己的忏悔来自哪里,这种忏悔有时给她带来深夜的梦呓和惊悚,这可能也是她一丝丝厌倦瓦塘夜色的原因。那个夜晚穆三丹睡着了,夜归的李志国悄悄地伏了上去。穆三丹惶恐地挣了起来,看着伏在身上的是李志国时,她悻悻地埋怨,你怎么能这样呢?把我的胆都吓坏了,我怎么能和你一样体验感觉呢?

那个礼拜天就这样来了。一大早她就往哥嫂家去了,哥哥的家已经不是昔日狭窄的蓝砖楼,他们已有了自己的小独院,院子里都习惯地种着无花果,墙上搁几盆吊兰,好像成了文城的一种时尚。是嫂子先招呼三丹的,三丹,你还知道回这个家啊,你还能找着家里的门呀?穆三丹冬瓜一样的脸上染着笑意,她迎着嫂子,把两条大鲶鱼递到嫂子手里,嫂子把鱼放进墙边的小水池,鱼在水里愣了一刻,活泛起来,翘起小嘴咂巴着水。然后三丹攥住了嫂子的手,一副幸福得要倾吐的醉态,那些关于婚姻,关于家长里短的话题水一样地流淌出来。嫂子尽量地避开李志国的身世,但穆三丹好像不在乎。听着三丹的话语,嫂子说,你能这样我就满意了。

这天中午哥哥推掉了一场预约,嫂子做了鲶鱼两吃,他们还在饭桌上约好了,等过几天回山里一趟,山上正是最好看的时候,一起守爹娘几天,让爹娘欢喜欢喜。

穆三丹是四点多钟回家的,回那个紧傍城心湖的家,她想象着晚上还要和李志国一起去湖边散步,她仰头看了一眼天,好天,今夜的湖心里会落满星星的。

没想到一场考验已经降临了。在她漾着笑意接近拐弯时,忽然看见李志国正从院子里走出来,手里牵着一个小女孩,能看出来他和小女孩都很高兴。穆三丹往沿路边的冬青树后躲了起来,她看着李志国发动了那辆偏斗摩托,听见了她每天渴望的嘟嘟声,她想象着这个女孩是谁家的孩子,正当她要迎向李志国和女孩时,听见那个女孩很响亮地叫了一声“爸”。

穆三丹差一点就瘫倒在冬青树旁,摩托车已经跑出了她的视线。她马上想到了哥嫂,想到了中午还欢欢喜喜的一场鲶鱼宴。她强撑着站起来,她带着眼泪又回到了哥嫂家,她质问嫂子,你们是不是还有事瞒着我?该出现的事情还是出现了,她的哥嫂在慌里慌张的叹息中又是长长地舒出一口气。他们对这件事本来就没有打算瞒多久的,想瞒长久也是不可能的,他们知道迟早会有这样的一场爆发,他们低着头,和盘给妹妹托了底。他们说,妹妹,我们是反复衡量过的,权衡了又权衡的,李志国是结过婚,是有了一个女儿,但李志国的年龄并不算大,他才比你大四岁,而且他已经是局里的科长了。他家的条件挺好的,我们也是犹豫了很久才这样撮合的,你是我们的亲妹妹,我们真的觉得这没什么,好好地想想心理就会平衡了。

这天晚上李志国没有和她挽手去城心湖,她剑拔弩张地坐在沙发上。穆三丹逼视着李志国,颧骨被呼吸牵动着。李志国说,穆三丹,其实我没有必要瞒你。没有瞒我?真的没必要瞒你,我的情况你哥嫂都知道的,我没有想到哥嫂没有对你说。我还以为你不问是你的宽容,是你的默认。我的默认?对!李志国你是不是想得太简单了?你的离婚我原谅我忍了,可是,你竟然还有个女儿。

对,我有个女儿。李志国站了起来。我结过婚,就会有孩子,这很正常。但我的女儿跟着她妈,我有做父亲的义务和做父亲的责任,我想她的时候或者她想见我的时候我们有理由见面。李志国干脆把事情往明处捅,捅得一点朦胧也没有。

后来,李志国哭了。李志国说,起初,我想女儿的时候我见不到,见不着,她不让我见,她和我僵持,那时候这房子里就我一个人,我孤独的时候特别地想见我的女儿。有一天夜里,女儿跑过来,四岁的女儿在城市的夜里跑过来,她用小手着急地敲打我的门,她说她是趁妈妈睡着了跑过来的。我抱住女儿,天快明的时候她妈妈找过来。女儿说,你不答应我和爸爸见面我就不回去。从那一次以后我才正式有了见女儿的机会。

李志国的眼里汪着泪。后来,三丹说,要见你就见吧!她砰地关上卧室的门,呜呜的声音从门缝里往外挤,挤成一条丝丝缕缕的长线。

穆三丹呕吐了。

没有想到会来得这么早,连季节的跨度也省略了。那场风波才刚刚过去,他们才刚刚恢复了那种悠闲的湖边散步,接踵而来的就是这肚里的翻江倒海。这个早字不是穆三丹先感觉到的,最先被触动的是李志国。李志国是做过父亲的,几年前,前妻这样呕吐的时候他是懵懂的,随后就懂了,后来度过了那个呕吐期,他开始和挺着肚子的前妻在湖边散步,后来就有了他们的女儿,再后来他们三口之家分成两半。穆三丹的呕吐他听见了,他坐在沙发上,手里刚端起一杯水,一杯水刚到嘴角,茶叶刚被他嘘得趴到了杯底,水纹在他的面前摇晃着,在杯里打着旋儿。他没有喝下去,他的心里打了个嗝,他端着茶杯愣下来,听着从卫生间里传出的卡喉声。后来他把水端到卫生间里,穆三丹的脸憋红着,弯成弧线的腰正从120度的弧度轻缓地往上弓,她的头发被呕吐震动得乱成了一蓬柳枝。喝水。穆三丹闭了一下眼,从李志国的手里接过茶杯。她漱了漱口,说,不知道咋的忽然想吐了,忽然就这样难受。

李志国没接她的话茬,那是星期天的午后,他从餐厅里拿出几个水果,洗了,轻轻地放在一个盛水果的盘子里,这才对三丹说,三丹,你别动,躺下歇会儿吧!

后来,一天下午,他去了三丹哥哥的家,在哥哥家打麻将。大多的星期天都是这样的,穆三丹已经习惯了,有时候三丹也会跟着来。这天下午他本来不想来,他在外边转,在古城街,在湖边转,他的心有些烦有些乱,但最后他还是去了哥哥家。县城太小了,没有什么可转的,就又坐到了牌桌上。一下午他的手气都不好,嫂子和他开玩笑:今天怎么耷耷拉拉的,像一条病了的狗,来集资呀?李志国把一张牌扔了出去,那是一张“北风”,好像随手甩出的那张牌真的就带着一股寒气。

嫂子在县医院是医生,白皙的脸上架着眼镜,肘边放一块湿毛巾,打牌的时候随时在毛巾上擦一擦手,打两圈她就会站起来,把毛巾冲一冲。散场的时候在洗水池旁,李志国站着,等嫂子关住了哗哗的水龙头,对嫂子说,三丹吐了!

打掉吧!那是李志国经过反复考虑终于憋出的一句话。那句话在他的心里憋了几天,肚皮被撑得都胀了,他反复地咀嚼嫂子在医院说的话。那天在医院,嫂子带三丹做了检查,很郑重地对三丹说,你有了,有了!老二给你种上了。

穆三丹的脸红了。嫂子又拉住了李志国,老二,你们种的可真快啊,真不愧是有过种的经验。李志国说,嫂子,你这话是啥意思?

嫂子告诉李志国,穆三丹肚里的孩子不像才一个月,恐怕要有两个月或三个月了,再说,这也是妊娠反应的规律。

两个月?李志国回忆,那是绝对没有的事。那时候他们虽然已经来往了,但是没有那样的事儿,这是和他的谨慎有关的。穆三丹来看过一次房,在他的房间里喝过茶,他还递给她一杯可乐,甚至穆三丹实在憋不住了在卫生间里解决了一次轻松的问题,隔着门他听见了轻松的声音,但他真的没有动手,在穆三丹如厕时他有意离卫生间远一些。李志国对女人真的是比较慎重的,在他和前妻结束关系后他接触过几个女人,有离异的,有像三丹这样的,可李志国一次次打住了曾经涌动的念头。他拥住穆三丹一次,那是那天在城心湖,忽然起风了,风把三丹的衣裳掀起来,李志国就是这时候把手伸进去,把风掀起的衣裳摁下去,趁机环住了那葫芦一样的腰身,但实质的举动实在没有。

那天在医院检查后,他又去问过嫂子,问过别的医生,问了单位的一个女同事,问她们女人如果怀了孩子多长时间可以表现出来,比如妊娠,那种呕吐。问的结果使他对三丹肚里的孩子表示怀疑。在他对生活、对婚姻、对他和三丹的关系几经思考之后,他决定劝三丹打掉孩子。

他说,我不想做这孩子的爸爸。

为什么?

我不想。

这就是理由?

对!

我不想打呢?

那是你的想法,我的想法是打!

如果我不打?

没有如果。李志国非常固执,犟起来。

穆三丹一连在瓦塘住了五天。第六天的傍晚,就在三丹忐忑不安时,偏斗摩托嘟嘟地响了,这一次穆三丹没有坐在李志国的身后,她坐在偏侧的卧斗里。这几天,穆三丹一直在想着肚里的孩子,和刘心伍是不可能的,在记忆里每次都是有着防备的,她的枕头深处放着那种胶制品,即使在刘心伍喝多的时候她也会逼刘心伍用,想来想去她的呕吐和刘心伍无关。除此之外,除此之外,好像就更没有可能了。所以当那天晚上李志国又郑重地坐在她面前时,她说,我肚里的孩子不会是别人的,我不会去打!

事儿就这样僵持了。六

两人的僵持秋天的雨一样绵长。他们在各自的心里对抗着,或者说进入一种暗自的较量,这个时期的城心湖边已经没有他们挽手的影子了,有时候他们坐在一起对望。李志国的心情很复杂,他心中的压力要比穆三丹大,李志国不想重蹈覆辙,一个离过婚的男人,他的心理难免会有一种障碍。有一次他拉过穆三丹的手,把另一只手扣上去,说话的声音像冒出的水蒸气,徐徐的,三丹,我求你,真的,我们刚结婚,你肚里的孩子来得太突然了,我们最好还是再缓缓吧。三丹,再说我们不是不要了,你听我一次,以后我都听你的……

穆三丹任他攥着自己的手,把她的手上攥出了汗,黏叽叽的。她先是沉默着,像是在反刍李志国的话。后来穆三丹说,志国,我想不明白,要了这个孩子,我们就失去幸福了吗?你怎么能这样处理这件事呢?对这件事你咋会这样想呢?李志国,这可是我一生中的第一次,我已经二十六岁了,我同学的孩子已经上小学了,就连你的女儿都已经那么乖了。穆三丹后半截的话委婉下来,李志国,你别求我,我求你吧,你再想想,我还是不愿意打,我还是想要这个孩子,真的,李志国。她伸出冒汗的手捂住李志国要张开的嘴,你不要说,不要马上回答我,把你要说的话先忍一忍。李志国挣脱了她的手,李志国说,那我只说一句,你再考虑考虑好吗?

穆三丹住在镇里的日子多了,她更多地沉浸在瓦塘的夜色里,她的心还没有真正喜欢瓦塘的夜晚,但她的身子已经不得不喜欢了。现在她恢复了在瓦塘的正常值班,她有点后悔婚后的日子里对档案室的冷落。湖边的那个小院落她还是要回的,只是偏斗摩托来瓦塘的嘟嘟声少了。她回到家就会看到一双抵触的目光,她知道那目光的意思就是她的肚里装的是一个异类。没有想到肚里的孩子就这样早早地来了,他们的裂痕和争吵似乎都怨肚里的那个小胎儿。她吃过晚饭喜欢在机关的院子里走一走,她的妊娠反应好像已经过了,她的腹部正被一个孩子的小胳膊小腿儿支起来。但每一次走到大街的时候她忽然就又踅回来了,大街上没有灯光,瓦塘的夜色显得过于凝重,几辆机动车驶滚过带起一片尘土。穆三丹不想再在瓦塘的大街上走,她又慢慢地转过身,镇政府院里的灯光让她感到一种温暖,稠密的法国梧桐把那些光亮切割了。

女人终归是喜欢倾诉的,女人终归也是女人的倾诉对象。这个晚上穆三丹敲开了介小丽的门,她忽然强烈地想和这个一墙之隔的同性聊聊,她已经觉得介小丽是容易接近的。介小丽有时候让人感到一种冷艳但又让人感到一种亲近。然而,这个晚上的聊天应该说是极其糟糕的,从一开始,她已经心不在焉了。她后悔真不该来敲介小丽的门,一进门她看见了口琴,看见了擦得锃亮的口琴就放在介小丽的床头,她想象着介小丽背靠床头微闭着眼睛专注地吹着口琴的样子。怎么说呢?她却在口琴旁看见了那个烟斗。事后想起来介小丽真是太粗心了,怎么能让一个男人的烟斗和你的口琴随便地往一块儿放呢?

是刘心伍的烟斗,那个烟斗是在特定的场合刘心伍才会用的。相同的烟斗穆三丹的哥哥也有一个,只不过哥哥的那个烟斗是米黄色的,而刘心伍的烟斗是一种透明的蓝色,蓝色的烟斗上雕着一枝兰花的叶茎,是宋代的一个画家画的一种兰花。穆三丹曾经闻过烟斗里的烟气,烟斗里散发出一种浓重的烟香,仿佛夏天的阳光下晒焦的青色烟叶。这一对烟斗是通过三丹的手送给刘心伍和她哥的,还是三丹在服装厂的时候,那一年刘心伍又通过关系给服装厂拉了几个客户,好处是自然有的。除此之外,厂长让穆三丹给她哥和刘心伍各捎去一个精致的烟斗。烟斗是从南方买回来的,有去焦油的功能。刘心伍只有在心静的时候才用烟斗,每一次去档案室刘心伍都会静静地叼上一阵。

因为这个发现,穆三丹很快离开了介小丽的房间。

一旦用心,很容易发现秘密的,几天后她发现那个烟斗又回到了刘心伍的手里。那是一次晚饭后,刘心伍独自坐在青枝绿叶的葡萄架下,那些烟雾正是通过烟斗漾出来的,漾出的烟雾慢悠悠地穿过枝叶然后融入瓦塘的云中。刘心伍叼着烟,很专注,有人和他打招呼也是叼着烟颔首,再轻轻地挥一挥手。穆三丹看见了,三丹知道这个家伙不是在思考问题就是在思考女人了。这一夜穆三丹有点怀恋,有点忐忑,她的门虚掩着,但她空等了一场,风也没有来撞一下她的门。

穆三丹一边骂介小丽是个妖精,又一边骂着刘心伍的肮脏。介小丽是多少人用过的啊,李大由不知道让她呻吟过多少回了,可是这个骚货却又在装什么高雅,竟然用口琴来遮挡自己的臊气。穆三丹坐在床边,她给刘心伍的老婆写信,信上说,嫂子,刘心伍在穿破鞋了……可最终她又把那封信撕碎了,信纸的碎屑在她的房间里飘浮。她忽然又笑起自己,真是傻,竟然在信中还称什么嫂子,真是幼稚,自己有资格给人家写信吗?她的心又软了,还是让刘心伍安生几天吧!

又一个夜晚,她本来是来堵刘心伍的,夜色沉重地落下来。她早早地站在通向介小丽房间的那个甬道边,甬道旁边的冬青树遮住了她的身影,她闻到了一缕烟气,她拽住了就要闪过眼前的衣裳。她本来是带着一些怨气的,可当刘心伍默然地走进她的房间,当档案室的铁柜发出隐隐的响声时,她看见刘心伍的手环过来,她满腹的怨气一下子坍了,她在这个男人的怀里竟然拖出的是一腔哭声,在哭声里向刘心伍诉说了一切。

刘心伍又掏出了那个小烟斗,将烟的海绵嘴去掉,再插进烟嘴。烟气在档案室里徜徉,一支烟将要吸完时,刘心伍说,拖!有规定的,怀孕期是不好离的。

一个字把她心头的堵解决了。然后,刘心伍拉过她的手,对她说,对不起,我太忙了,有些事你不懂,你不要往心里去。七

穆三丹最终还是离了。柔软又坚硬的李志国被拖得筋疲力尽,还是等到穆三丹生了。李志国坚硬地抵触她肚里的孩子使穆三丹尝到了一种悲凉,她对婚姻生活的向往和依托彻底地坍塌了,即使面对李志国时,她有一种内疚,但那种内疚远远抵不过李志国给予她的这种悲凉。穆三丹说,我把孩子生下来就是证明这孩子不是别人的,我们可以去做鉴定。李志国不想把这事儿弄得沸沸扬扬,不想去做什么鉴定,太浪费精力也怕最后的尴尬。在僵持的过程中,穆三丹不知从哪儿来的劲头,她从县妇联弄来了一大堆的资料,甚至在妇联进行了悲痛的诉说,说有一次李志国喝酒后虐待她,专照她的肚子打,打得她差一点就流掉了孩子。这样的拉扯和诉说终于使李志国屈服了,然而,这也使他对第二次婚姻曾经抱着的一丝希望彻底破灭了。他求三丹,你就不要这样闹不要诉说了,我承认我对你的虐待,我错了。穆三丹把从妇联从民政局弄来的资料呼啦啦摊到李志国的面前。三丹说,李志国,你好好看吧!你学习学习,你的法律知识也该提高了。在我怀孕期间你慢待我、虐待我,是对我权益的一种损害,是对孩子的一种损害,以前我不懂,我也是从这堆资料里学懂的,像你这样的素质还能当什么科长。

穆三丹最后的胜利是获得了一笔抚养金,那是给孩子的,最开始就拒绝要孩子的李志国当然不会要这个孩子。最后的穆三丹其实是狼狈的:当她抱着儿子从湖滨街出来时,她的后背上一阵冰凉,孩子的名字也是这一刻诞生的——穆寒。穆三丹抱着孩子走了好长的时间,她感觉到这一条街好漫长。她仰着头走过湖滨街,走过古城街,最后她走到哥嫂家,嫂子从她怀里接过孩子,说,我和你哥正准备去接你呢。三丹憋了一路的哭声终于奔流而出。

几天后穆三丹回柿子岭了,她暂时忘记了档案室,忘记了瓦塘。和她一样,这个孩子一生下来就开始闻大山的气息,听大山里的鸟叫,听那些牛羊的叫叫声。不同的是他的父亲是一个城里人,她到底还是在城市里把孩子生了,这是她将来可以告诉小孩的,告诉他,他的出生地,告诉他他的父亲最先的抛弃和拒绝。她将来会拿着一纸证明让李志国看看,这小孩就是他李志国的。

柿子岭迎接了她,满山的柿子正红着。远远地她就听到了大山的声音,远远就听见了柿子岭圪圪坳坳里牛羊的回音,山尖上的小草被秋风掀动着,小草在山风中倔强地挺直着它的身子。她俯首看一眼怀里的孩子,孩子没有睡,静静地睁着没有一丝尘埃的眼睛,当她听见头顶一阵唰啦的声音时,她抬起头看见一群掠过山尖的小鸟。

山崖口站着她的母亲。

半年后,穆三丹只身回了瓦塘。又是一年的夏天了。

她把儿子交给老娘抚养了。她在临走时给家里买了一大堆的奶粉、白糖。她把儿子抱在怀里,然后俯下头可劲地亲吻,在儿子脸上亲满了一道道的泪痕。然后她怀抱着孩子扑通给老娘跪下了,那一跪把儿子都震得睁圆了眼睛,娘,这小孩就交给您老了,权当他是您的老生儿子吧。

回到镇里那天,她没有看见刘心伍,刘心伍正带着一班人马驻扎在青塘村,以青塘为轴心的两万亩高效农田区正在紧锣密鼓地开发建设。在两万亩农田里要打成一批新机井,修起几万米的硬化渠,植十万株小杨树,高效农田区的标准就是田成方,树成行,旱能浇,涝能排,灌排自如,用时髦的话叫旅游农业或者观光农业。工程的上级单位是开发委,两万亩开发建设的下拨贷款资金是三百五十万元,而且贷款是贴息的。

刘心伍真正气派和潇洒的日子是这个时候。他把工程指挥部设在了青塘村外一个破产的企业里,大门口挂上了工程指挥部的大牌子,他和工程人员驻扎的房子分别挂上了各种类别的小标牌。他每天都要到各个工程段上去,他的精气神儿盛得满满的,他的身后是由县电业局、水利局、农技站、农机所组成的庞大技术队伍,他们的责任就是督促工程进度,给工程挑毛病,对合格的工程段开具验收证明。还有两支督查小组是由相关村庄的农民代表组成的。

刘心伍在工程指挥部的位置上干得很有气势,但在工程整体即将竣工时他被举报了。那一天他正在工地上转悠,一座过水涵洞就要封顶,他又满意地拿出了那个透明的小烟斗,把一支烟插进嘴里,烟气悠然地从烟嘴里蹿出来。就是在这时候听到了消息,一支烟刚抽完,他手握烟斗望着天,吐出一口比烟气还稠的气。

刘心伍不知道到底是谁举报的,审计局和纪检委联合组成的调查组马上就驻到了镇里。刘心伍这才幡然醒悟了,在工程施工中他把整个劲头都用在工程进度和质量上,而恰恰忘记了重要的一项,就是对工程用款的严格把关,会计是乡里委派的,他对会计太信任了,而在进工地之前,尤其是他刚到瓦塘时这个会计是连他的办公室都很少沾的。据说,李志国本来也是调查组的成员,但后来回避了。问题恰恰就出在了会计的身上,或者说出在财务上。调查组在几个昼夜的查核后,发现工程款中有三十多万的漏洞。刘心伍被停职了,会计被停职候审,问题在进一步核实中。瓦塘镇都知道刘心伍不服,他写了洋洋洒洒的申诉书,请求对问题进一步调查,对自己的问题进一步核实。

瓦塘镇的夜色在穆三丹的心里显得越发凝重,凝重成一缕掰都掰不开的雾团,一个沉重的疙瘩。刘心伍卸职反省在家的那段时间,穆三丹进城去看了刘心伍。刘心伍把窗帘围得严严的,他好像害怕阳光从窗口挤进来,他的大身板有时候在屋子里瞎转悠,百无聊赖地等待最后审核的结果。三丹去时,刘心伍正在家里看录像,他的眼前扔满了形形色色的录像带。看见穆三丹时他孤寂地叼着一支烟,烟斗撂在沙发的角落里。电视屏幕上是一部古代文人的调情戏,刘心伍正借着屏幕调节自己的情绪。他打开门,在三丹进来后又把目光挪到屏幕上,后来他从后边把她环住了,在电视的嘈杂声中和穆三丹扭在了一起。

窗外落下了这个夏天最大的一场白汤雨。八

一天夜里,穆三丹去了那架葡萄下,又稠又密的葡萄坠得葡萄架要支撑不住了,瓦塘的夜色被葡萄的枝叶遮蔽得更加浓重。三丹蓦然想到了爷爷在世时家里那瘫痪的葡萄架,那年的葡萄也是这样的稠密,一串串葡萄像一座座小山头。穆三丹忽然伸出双手把一串串葡萄往地下摔,往脚下扯。后来她干脆从屋里拿出了自己的大剪刀,搬来了椅子,她站在椅子上把一串串葡萄剪下来,嚓的一声,一串葡萄砰地掉在地上。嚓嚓嚓,砰砰砰。葡萄藤慢慢地升高了,一寸一寸地向高处升,葡萄叶又快乐地扇动起来,葡萄架吱吱的挣扎声没有了。

她是握着剪刀进介小丽房间的,介小丽惊恐地看着她,看着她手里的剪刀,刀尖上沾着葡萄的汁液,像一摊鲜血。穆三丹停下喘息说,我去剪了那些葡萄,不然那葡萄架就要塌了。然后穆三丹说,介小丽,我想听你吹口琴!

介小丽摇摇头。

穆三丹口无遮拦,介小丽,你在半夜的时候吹口琴我能听见的,你在半夜里吹,我也是知道的。介小丽哀哀地瞅着穆三丹,她的手里握着口琴。穆三丹,我告诉你,我就是要吹口琴,我离不开这把破口琴,每一次我被人压了就要吹口琴,不吹口琴我的心里憋得慌,我就闷得要死。我在乡里已经干了八年了,从第一任有人找我开始,后来的镇长或者什么的就径直找我了,好像这也是一种权力的交接。穆三丹,我连死都想过,想过用你手里的这种剪刀,干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然后就了结了。也想到过离开瓦塘,瓦塘的夜太沉了,沉得我走不出去,穆三丹,你是女人,你对我是应该理解的!

穆三丹说,有些事情真可怕。

介小丽说,不用怕,能躲开的时候躲开就行。

穆三丹握住介小丽的手,她手里的剪刀落在地上,她又搂着介小丽的肩头,说,小丽,我再也不想听你吹口琴了。

刘心伍还在等待处理的结果,会计已经到一个地方待着去了,但他肯定回不了瓦塘了,瓦塘镇又来了一个代镇长。有一天,三丹又站在葡萄架下,她想刘心伍也许应该感谢她的剪刀,在这年的秋天她和介小丽搬到一个屋里住了。

穆三丹又去相亲了,她骑着车去往相亲的路上,还是哥嫂操的心,对象是嫂子娘家村的。她不知道这一次会不会是一次成功的婚姻,她在路上的时候叮咛自己:忘记刘心伍,告诉对方,自己有个孩子!

路是正在修的一段柏油路,路上的石渣摁着她的自行车咯咯嘣嘣响,震得她的屁股有些疼。她扬着头,路两边是叶子哗哗作响的杨树,几只喜鹊在前头的树上喳喳叫了几声。她挥挥手,高大的身架使劲地蹬着自行车向她要去的方向走……

遍地青麻

彭小莲钻进麻地的那个傍晚,我忽然看见了麻雀在飞翔,潮水一样的麻雀把大片的麻地遮住了。我站在青麻地外的一棵杨树下,看着彭小莲又小又圆的屁股,被无边的青麻淹没,想象着等在麻地里的哥哥,可能发生的事情让我害怕。

多年以后,我经常回忆那天的情形,回忆彭小莲蘑菇一样的小屁股和蒲草一样妖娆的腰身钻进麻地的情形,甚至听见彭小莲在麻地的叫喊。在她的喊叫中我又看见了大片的麻雀,在整个青麻地像海潮一样涌动,我的心在杨树下痉挛。我不敢想象失去理智的哥哥会怎样对彭小莲下手,我只知道哥哥那几天是多么痛恨彭小莲的哥哥彭小柱。哥哥的一切做法都在情理之中。

青麻地中间有一大片的坟地,坟地上长着一抱粗的柳树,柳树的枝杈蓬蓬勃勃、旺盛无比。但我找不到柳树,青麻和柳树一样高,而且是同样的颜色。我只能傻傻地站在麻地外,瞅着墨绿或者碧绿的一片青麻,耳朵一直听着麻地里的动静。青麻铺满了我的村庄——瓦塘。我看着青麻叶子的悠动和麻地上空飞动的小鸟,不知道天空正集聚着千军万马的乌云。小鸟蓦然间恐慌起来,然后是骤然而至的旋风,整个麻地开始疯狂地摇荡。我身边的杨树像是要被连根拔起,咯咯吱吱地扯动,粗壮的根部裂出张牙舞爪的裂缝。哥哥和彭小莲被卷出麻地,本来几乎盖住了一片麻地的麻雀被刮得无影无踪,那棵大杨树的枝杈像鸟儿吹落的羽毛,漫天飞翔。

那个傍晚,大风狂乱之后的大地复归平静,青麻地进入黄昏。

接下来是我家的几棵大榆树被伐,树撂倒时树叶可怜地四处飞扬。你们不知道我家的榆树长得多么挺拔,简直是遮天蔽日。因为榆树,我家有好多好多的小鸟,它们一群群地聚集在榆树上,在榆树的上空盘旋。最可爱的是灰色的斑鸠,它们天天在我家的唱歌,三只小鸟一台戏,那些成群的小鸟叫得多么动听,我和哥哥是多么喜欢树、喜欢小鸟、喜欢斑鸠的叫声。三棵,本来决定锯倒的五棵最后留下了两棵。我现在还记得在我家锯树的那几个人,他们歪着头,绷着脸,摇晃着身体,抽动锯条,那些白色的树沫,就是榆树浓稠的血液。呼呼啦啦,大树被他们锯倒,一片狼藉,树上的鸟窝碎成一摊碎屑。我家的院子变得格外空旷,好像掠走了我们的半壁江山,我担心没有了榆树,天会从那个地方塌下来,带给我们更多的灾难。谢天谢地,总算有两棵被保住了,就是说被吓跑的斑鸠还有可能飞回到我们家的院子,在树上做窝。后来我才知道,这两棵榆树能够幸存应该感谢彭小莲。

胆小的父亲搀着孱弱的母亲走出屋门。母亲颤颤巍巍,瞅着摇晃的榆树,说,你们行行好,积一点德,留一点情面吧,我家的榆树没惹你们,给我们俩留下两棵做棺材的木头吧。母亲弯下腰,在树枝间捡起两颗鸟蛋,仰起头,寻找着盘旋后飞远的鸟儿。

从麻地里出来的哥哥径直离开了瓦塘。

关于哥哥离开瓦塘前,曾经守在玉米地里看几只斑鸠惊恐地飞远,多年以后我才知道。他在玉米地的深处捂着胸口,那几只受惊的斑鸠掠过玉米地时,在他的头顶上逗留,透过玉米的间隙和哥哥对望。他把头低下去,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愧疚,斑鸠,我对不起你们,我要走了,我不能让你们和我一块儿流浪。他离开瓦塘的心已经硬得像一块石头。他在玉米地里躺了一夜,想在玉米地深处点几缕黑烟,把一片玉米变成一片灰烬,为他离开瓦塘留个纪念。可玉米地铺展了太厚的潮气,他曾经打算等到第二天的中午,在烈日当空的时候放一把大火,可老天跟他做对,第二天一直是个阴天。

哥哥心有不甘地踏上了流浪的路途。

现在我告诉你们,哥哥离开瓦塘是因为几穗玉米。

多年以后,我哥还在回想那天玉米的香气,哥哥在流浪的路上其实无数次地想回到瓦塘,少年的眼里充满了留恋和流浪的迷惘。真是扯淡,那一天,玉米的香气一直往他的鼻子里钻,像蛇一样扭动,坐在教室窗边的哥哥胃部被玉米的馨香搅得生疼,小肚子拧绳一样痉挛,甚至有涎水滑过舌尖,一闭眼就有光着身子的玉米晃在他的眼前。哥哥在放学后迫不及待地拉着我,扎进村外无边无际的玉米大地,深秋的玉米浩瀚得像一片绿色的大海,大地显得深沉不再寂寞,如果是在一个有风的天,玉米地呼呼的响声像水一样流淌。跟着哥哥蹚进玉米地,我听见满是麻雀在头顶上飞的声音,我不知道我们瓦塘为什么有那样多的麻雀,直到现在,瓦塘大片的青麻地里还到处都是麻雀扇动的翅膀。那个傍晚越来越暗的日光在青纱帐间荡起一层淡薄的岚气,哥哥瘦长的身体在玉米间疯狂穿梭。他流着眼泪掰开了两穗接近金黄的玉米,玉米的嫩粒散发着无比诱人的香气,勾住了我们的胃,我们几乎几秒钟就把两穗玉米吞进了肚里。哥说,吃吧,老二,这些玉米就是让我们来解馋的,它们一直去教室叫我,一直在逼我过来。他娘的,老二,你就吃吧!吃他娘个过瘾。后来哥说,不行,我们得再烧几棒玉米,烧玉米才是世界上最好吃的,比狗肉还香。我们在玉米地里捡拾可以点着的东西,干草或者风干的麦茬。我见证了哥哥离开家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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