毁灭天使(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5-27 16:42:53

点击下载

作者:[美]凯斯·唐纳胡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毁灭天使

毁灭天使试读:

第一部

(一九八五年一月)

1

她又听见叩门声了,试探地,轻轻地。

她掀开羽绒被,起身离开裹得像蚕茧似的床铺,再披上条披肩以避冬夜风寒。独自在家的玛格丽特小心翼翼地走下楼梯,屏住呼吸,极力分辨着门外传来的动静,担心着可千万别又是一次幻听,从而惊扰了自己来之不易的睡眠。在距楼下还有四级台阶的当儿,她悄悄透过气窗向外瞄了瞄,除了那一片慑人的漆黑,以及月亮和星光映照在满地新雪上折射回来的蓝色光影——之外,什么都没有。她低声祈祷着:千万别伤害我……

玛格丽特手掌按在橡木门上,断定门的另一边确实有人。她看不到是谁,也没被谁看到她,仅仅凭着信念便扭开了门锁,把门大敞开来。门前立着一个冻得浑身打哆嗦的小女孩,这孩子顶多九岁,一只破旧的手提箱斜靠在她脚边,大衣下摆和及膝袜间那一截裸露的皮肤泛着冻起的红光。女孩没戴帽子,即使在如此昏暗的光线下,仍然能看到她金发下冻得通红的耳朵。有一股明显可见的寒冷沿着女孩的脊椎骨一路往上直窜到肩膀,她细瘦的双膝打着抖,连带着单薄的小屁股也跟着一道打寒战,上下牙不由自主地磕碰着喀啦喀啦响。她曲着手指握成拳以保持血液循环,而身上那件破旧的花格大衣显然更适合初秋的天气。裹在大衣里的女孩好像只是一副骨头架子似的,全身只剩下直线和尖锐的棱角了。严冬的寒冷穿透了她。“你这小可怜,快进来。在外边冻了多久啦?”

玛格丽特·奎恩打量着她的客人,跨出门走到前廊,拎起那个小小的手提箱,再回手锁上门。刚才站在门外毫无真实感的人,现在竟然安安稳稳地在屋子里跟她面对面了。女孩站在玄关处,全身肌肉仍不受控制地痉挛着,使得她整个人看上去晃晃悠悠的,不过总算是慢慢暖和起来了。她大衣上别着个破旧的纸质徽章,上面有三个手写的字母——是抖抖的小手一笔一画认真写出来的:N—O—R。“这是你的名字吗,孩子?我看是没写全呀。应该是Norah吧?你漏了‘a’和‘h’了。你就叫诺拉吗?”

女孩没回答,但是屋里的温暖开始在她身上起了作用,把冻结情绪的寒冰给融化了。注意到妇人在看着自己,她那冻得发蓝的薄嘴唇勉强挤出一抹微笑。玛格丽特忙个不停,打开灯,穿过餐厅走进厨房去,女孩像只小狗般紧随着她,盯着玛格丽特划着火柴,点燃炉火,用火筷子关上铁炉门,“快过来暖暖身子。”

从前的老习惯连带着冬眠已久的本能这一下子全回来了。玛格丽特用平底锅热上牛奶,往咸饼干上涂好奶油。女孩坐在炉边的椅子上,解开大衣纽扣,把胳膊从衣袖中抽出来。不怎么样的眼镜镜片上蒙了层水汽,她摘下眼镜,用衣襟擦了擦,又马上架回鼻梁。血色重新回到她的脸上,双颊如火燃烧。她的眼睛亮了起来,一言不发地捧起杯子,然后一气灌下大半杯。“很抱歉,只能让你吃点奶油饼干了,家里还真没有其他东西……我这儿没有什么小孩子的。”

咸味饼干给一扫而光,喝干净了的马克杯里又被再次倒满牛奶。老房子咕咕哝哝,吱吱嘎嘎,慢慢从沉睡中醒来。从她眼底深处,可见有一道光正从心头升起,她一动不动端坐在厨房桌边,紧挨着玛格丽特,在这密闭的、暖暖的空间里,她们彼此端详。“你从哪里来?怎么来的?”

大衣顺着女孩肩头滑落,露出里面的蓝毛衣和黄衬衫,还有一双洗了上百次而变得灰旧的白色及膝长袜。两支不成对的发夹夹住她乱蓬蓬的头发,干裂的嘴唇上方有一道干了的灰白色鼻涕印子,那道印子在灯下泛着微光。听到她的话,女孩一边想着答案一边却又陷入茫然,她闭上眼睛,苍白的眼皮上清晰可见细细小小的血管。当玛格丽特意识到夜已深的时候,她感到自己年老力衰,腿沉臂重,关节酸痛一并袭了上来,情绪也瞬间变得阴郁了,“你能讲话吗,孩子?”“我冻僵了。”她的声音冷漠却很沉着,“像根冰柱子似的。”孩童的躯壳里住了个古老的灵魂,那是一种超自然的成熟。她咕噜一口仰脖喝光牛奶,清了清嗓子,轻快的声调一下子抬高了八度:“我一整晚都没吃东西,谢谢您,奎恩太太。”

玛格丽特十分好奇女孩怎么会知道她的姓氏,转念一想便猜她一定是看到信箱上的名字了。小女孩打了个哈欠,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牙齿:没换过的臼齿和虫洞,还有从牙龈里冒出的恒齿,奇形怪状的。“你一定累了,我的小姑娘。”“我叫诺拉,最后两个字母是‘a’和‘h’,我大约已经几千年没睡过觉了。”

时钟的两根指针都已转过“1

2

”。“楼上还有一张空床,但我们得先给你妈妈打个电话。”“我没有妈妈,也没有爸爸。什么亲人都没有。我是个孤儿,奎恩太太。”

伤痛像把挟着锐利寒光的刀直刺她的心窝。“那可真遗憾呐。你一个人这么过了多久了?”“一直都是我一个人……从出生起。我从没见过我爸妈。”“那你是从哪里来的呢?我们得打电话找警察,看有没有谁家里孩子走失了。”她拼命回想那个警探的名字——是叫理内特吗?——在艾瑞卡失踪以后烦了她好几个月的那个人。他们最终也没找着她的女儿。“我可不是走丢的。”女孩睁大双眼,一眨不眨。

警察真是全无一点用处,玛格丽特想,“可你到底是怎么到我这里来的呢?”“我一直在找落脚的地方,看见你们家的灯亮着,门口还有个‘欢迎光临’的脚垫……你是在等着谁来吧?”“从来没人来过。”“那我不是来了吗?”“对,你来了。”以指尖细数年头,她思索着各种各样的可能性。女儿已经出走十年了,眼前这女孩看来差不多九岁,足以当她的外孙女,要是她真有外孙女的话。玛格丽特带女孩去了楼上的空房间。她已经很少踏进这个房间了,一个月顶多一次,只是拂掉木柜子、书桌和床架上的灰尘罢了。以前曾经有过好多回,就在这个房间里,她会突然一下子对人生感到厌倦,坐在床垫边缘,感觉一步也挪动不了。打发诺拉去洗脸洗手了,玛格丽特站在衣橱前,直担心会有什么东西从里面一下跳出来。她探手从衣柜阴暗的深处拉出一只散着呛鼻樟脑味的皮箱,在一层层过大的外套和完好如新的衣物之间,找出件年轻女孩穿的睡衣,皱皱巴巴的,邦邦硬。诺拉裹进衣服里,爬进被窝,叽叽喳喳地跟她道晚安。

一个问句,一个沉睡多年、像个始终摆脱不掉的习惯的问句不加思索脱口而出:“你祷告过了吗?”她望着小女孩靠在枕头上的娇小脑袋,在昏暗的灯光下瞧见自己的期望居然有着出乎意外的应答。关掉灯,她鼓足勇气摸了摸小女孩细软的头发,柔声道:“做个好梦。”走出房间,屏息站在门口,玛格丽特凝神倾听着,对另外一个人的存在感到有些不知所措。她静静地等着,等听到诺拉入睡后均匀的呼吸声——那是累坏了的孩子沉沉睡去的声音,然后轻步踱回她漆黑的卧房。2

夜太深了,那些警告标示几乎都无法辨认。他几近危险才看清楚:大桥比路面更易结冰。这个标示让他看得大笑出声了,他给冻了这么久,再没有什么能让他感觉更冷了。他把帽子压了压,紧贴在头皮上,围巾收进外套领子里,顶着寒风走在桥上。潮气从他皲裂的皮肤爬到他刮过胡子的下巴,每一口呼进的寒气,凉意直接冲进鼻腔,叫人苦不堪言。寒冷让眼睛干干涩涩的,可每眨一次,都会涌出暖暖的泪水,心神思绪也立时变得混乱起来。没有一盏迎面驶来的车灯,那夜居然一辆车也没有。想必深夜的酷寒让每个人都待在屋子里,蜷在毯子里,期盼着温暖和平安。他跨越水面时倾听着河水的声音:被碎冰块阻断而发出的声响。河流蜿蜒着缓缓向前,拍击着河床里长长的钢梁。每走一步,脚跟触到地面都会有回声,才一止步,世界便又回复冰冷死寂。

他一步步地穿过忧伤的小镇,穿过那些紧闭的窗户和空旷的店面。在巷子尽头,磨房里透出的最后一丝橙色的光,像一线袅袅升起的雾,好像地狱自己也到了末日,关门打烊了。暗橙色的街灯慢慢隐去,透明的天幕上针孔大小的星星一闪一闪。在星座的最边缘,仍有流星的余烬微微燃烧,仿佛一道渐去渐远的抛物线。寒冬的夜其实最好,他这样想。房子与房子间的距离越远,遇见另一个大活人的机会就越渺茫。他走过一所很有些年头的小学校;一座繁荣时代用砖块垒起的四四方方的纪念碑,碑身四面围着一圈缺齿的铸铁栅栏。即使隔着手套,铁栅栏也把他的手指头通通冻僵了。学校院子里似乎遍是笑声,放学后的孩童们的影像碎片,尤如半世纪前的鬼魅现身,他跌落其中,沦陷在鬼魅的记忆里,眼中所见,除了时间的光影,再无他物。

他凭着直觉穿过了树林,来到一幢有木栅栏环绕的小屋。漆黑如墨的窗子牢牢地禁锢着熟睡中的人们——玛格丽特和她收留的弃儿——还有她们的梦。绕到房子前头,他站在一辆停在车道上的汽车旁,朝门廊和隐匿其中的大门凝望。他知道那女孩终于找到了她。

他钉在原地,注视着面前的老房子,寒气浸入骨髓,似乎他在这个能冻死人的地方已经伫立了好几天了。孤独寂寞把他给掏空了,但就是在这个清晨,冬日又把他们三人间的静止状态填充得满满的。没有什么能够超越祷告的内容,带着让希望更完美的那份恐惧,他体验着新的极限。他把身体的重心从一只脚挪到另一只,松弛松弛肌肉和骨头里的僵硬,抖落掉一身冰霜。隔壁的小狗开始狂吠不止,一直蹦着蹿着看向窗外,它小小的脑袋一上一下,规律得像踏着节拍器。他瞪眼瞧着这个小畜牲,眼里满是轻蔑。他在皮手套里活动活动手指,好让冻僵的双手能够稍稍缓过点劲来,然后用指尖轻点帽檐,以示对屋里熟睡的母亲和孩子说再见。离开前,他用手指在汽车前风挡玻璃结下的霜雾里写下一个名字:“Noriel”,然后对着玻璃哈了口气,让名字旋即消失不见。

3

黎明时分保罗把孩子抱了过来,她全身上下都是新鲜的爽身粉和暖烘烘的皮肤的味道。艾瑞卡哇哇大哭,她被裹在小小襁褓里,放在床上,跟她妈妈挨得很近,比无花果还小的拳头胡乱挥舞一下就能碰到她妈妈的鼻子。在去自己的新诊所上班前,保罗俯身亲了亲孩子露在毛毯外的小光脚丫子,又亲亲妻子眼角眉梢上的细碎皱纹——此举提醒玛格丽特女儿给他们带来的可谓不期而至的福分,这是在所有希望消磨殆尽之后才被恩准获得的。她知道保罗也和她一样惊喜,同样无法抗拒摇篮的召唤。每个清晨都是一份礼物。盖得暖暖和和的,打打瞌睡,时间长了腿般跑得飞快。玛格丽特看着她的宝贝女儿对周遭一切异乎寻常的好奇。新晋妈妈紧挨着宝宝躺好,就着微弱的光线看着女儿探寻的双眼,那双眼睛又大又亮,简直就是两个小月亮。艾瑞卡痉挛一般朝空中乱踢乱舞,正在试着探身拥抱,拥抱来自生命的全部意义。眼神中明亮夺目的奥秘和奇迹,张大的小嘴正在创造着自己的小宇宙。女儿出生后的头一年,玛格丽特老是忧心忡忡的,总觉得会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一下子把小娃娃夺走。假如艾瑞卡哭的再稍微凶一点,玛格丽特就断定孩子一定在遭受着致命的痛苦,不管保罗确信她只是长了颗新牙,或者仅是一次很偶然的吃东西不消化……玛格丽特都听不进去。她还是会冲到摇篮旁,仔细察看孩子软软的头顶上跳动的脉搏,胸口短促而笃定的起伏。她总是在担忧,担忧孩子会突然、永远地死掉,只有当她把艾瑞卡抱在怀里,听着孩子的心跳,她才能真正安心。除了她和孩子之外的世界,其本身就足够是一个威胁了:人造地球卫星和苏联的氢弹;穿越内布拉斯加州及怀俄明州的杀人狂查尔斯·史塔克威瑟和卡瑞·安·胡各特1;肯塔基州的一辆校车滑出路基翻到河里,死了二十七个人;芝加哥一所天主教学校,一场大火烧死了九十个学生和三名嬷嬷;古巴和伊拉克的骚乱;副总统尼克松在加拉加斯2挨了砖头。只要电视上一播恶性事件,她总是把宝宝抱得紧紧的,用尽一切办法庇护她,让她不受邪恶的侵扰和伤害,不论这些是无意还是有意的。

当她的女儿从小婴儿长到会走路会说话时,五十年代也变成了六十年代,玛格丽特仍然在一如既往地担忧,估摸着一定会有疾病或事故要去惊扰她的梦。她会用母亲独具的慧眼小心防备所有尖角、地板上的硬币,以及插线板上那些诱人的小孔。艾瑞卡三岁那阵儿,锁骨凹陷处长了一串状似项链的瘀斑红点,玛格丽特害怕是某种血栓栓塞综合征,在六神无主的恐慌之余便把所有能想到的危险全都想了个遍,直到她的医生丈夫确诊这只是一般性的疱疹,当时为这还被大大笑话了一场。艾瑞卡六岁了,从秋千架上蹦下来时摔掉了她的第一颗乳牙。七岁时,艾瑞卡从单车上掉了下来,下巴给缝了两针。保罗一直照顾这个伤直到她长得足够大,不再需要这种照料才作罢——这几次小小的惊吓就是发生过的所有坏事了。时间,只有时间,一天天,一周周,一年年,才可以让玛格丽特的担心和忧虑慢慢减少一点。可这种担忧仍然会串成珠子,变成更为结实的一根链子。即使如此,她显然还是爱得不够。

在那个被搅了梦的冬日清晨,她认定这个不期而至、如若受召而来的孩子是一块空白石板,于她垂垂老矣之时,她觉得或许能从此处重新开始。她抑制着想去瞧瞧熟睡中的孩子的念头,最终觉得还是不去打扰的好。整座房子都呼吸得那么坚定又有节奏。九点钟,昔日光景中最了无生机的一个时刻,这座老屋受着邻居家孩子上学、大人上班的诱惑,也堪堪活转了回来。

她早已惯于麻木地穿过自己荒芜的生活。像所有经历过重大变故的幸存者一样,她把哀伤缝补起来再继续向前,假装一切都像最开始那样完好。而现在,这个女孩来了,玛格丽特感觉到自己意志中的缝隙,铁了心地打算除却遵循她记忆中的女儿之外,其他什么都不听。每一件事,再坏也不过就是维持老样子,那就不算太坏,那就可以承受。但就在这个清晨,诺拉的到来粉碎了她的整个世界。

4

前门的敲门声打断了她的沉思,是邻居德拉罗萨先生。他本来正往自家“红玫瑰”花店开店门去的,现在却专门弯过来造访一把。玛格丽特费尽周章好不容易下到一楼,在前门那儿的镜子前站定,理了理头发,拍了拍浮肿的眼袋和眼圈。帕斯考莱·德拉罗萨是硕果仅存的能记得她丈夫和女儿的几位老街坊之一了。在玛格丽特丧偶之初,他主动承担了房子外面的所有杂活——铲雪,给黄杨木剪枝,耙落叶。作为回报,她便在夏天给他送去樱桃派,在每个圣诞节送去朗姆酒浸泡过的水果蛋糕。但除去这些来往,德拉罗萨先生便很少来访了。他冷不丁出现在前门廊的举止一定昭示着某种难堪、恐惧或者惊惶,为着这些“难堪,恐惧或者惊惶”,玛格丽特决意起床,下楼去一探究竟。“抱歉,奎恩太太,很抱歉这么早就来打扰你,我只是过来看看,你是不是一切都好。”

她把衣服往脖子那里掖了掖,示意德拉罗萨先生进屋来。“不,不用了。我得去开店门了。这周还有两个葬礼呢。但是昨天晚上,很晚很晚了,我听到些动静,所以我想还是过来看看奎恩太太吧,看是不是一切都好。”

冷风吹在她赤裸的脚踝上,她再次邀请他进到房间里来。“凌晨三点来钟的样子,我老婆的狗发疯了,怪得很,它那个叫啊,追着尾巴梢儿一个劲儿打转。你知道那狗已经很老了,几乎连床都不怎么起的,但一定是有什么东西在它脑子里嗡嗡作响。我让它‘安静’,而且还扔了只鞋过去,可它还是叫个不停。之后呢,我老婆就朝窗子外头望了望,她说奎恩太太的院子里有人,像是……妖怪,可我什么都没瞧见啊。早上起来后,我那老婆子又说正好要去开店门,那干吗不顺道看看奎恩太太呢。就这样,我就过来了,可什么都没有啊,雪地上连个脚印都没有啊。只有你的车,对吧?车上到处是霜,只是前挡风玻璃上有个圆圈,像是谁朝上面泼了壶开水似的,不过,这或许什么也不是呢,对吧?你还好吧?”“我倒是什么都没听见,一整夜都没有,德拉罗萨先生。我睡得就像婴儿一样。”她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到别处。“那就是还好咯?最近也没怎么见你出来散步嘛。”“这些天太冷了。”她揉揉双臂,假装打了个寒战。他领会了对方的意思,移步往街道上走去,挥了挥手示意。这下,又只剩下玛格丽特一个人了。她对自己笑了笑,滑着舞步到厨房准备早餐去了,同时绞尽脑汁梳理着悠远记忆中做薄煎饼的秘方。搅面糊正搅到一半的时候,她猛然意识到家里没有枫糖浆,八成也没有果酱、糖粉。她琢磨着那个小女孩该不会介意这些。

楼上,诺拉审视着她睡的卧房。这户人家失踪的女儿走后留下了整柜子的秋装,长袖衬衣,牛仔裤,五颜六色的各款毛衣;柜子上有一个小碟子,里边装着从沙滩上拾回来的六颗小石头;一枚别针徽章——一只鸽子停在吉他的调音把上,另一枚上则写着“麦戈文72”;还有一盒打开的冬绿树口味的口香糖。诺拉拆开最后一颗的包装,发现它已经碎烂成了碎片。在床头的墙上挂着一些水彩画——雪天的树林,河水翻涌,桥梁及留着一头瀑布般长发的男孩,看起来就像少年耶稣。灯的开关处挂着一个十字架。在儿童书桌上还放着一本十年前的《时代周刊》,封面是帕蒂·赫斯特3站在一面耀眼旗帜下的大照片,大写字母印着“被捕”字样。一叠空白的白纸,斜斜地迎着早晨的阳光,诺拉能看出表面上有字母LV的印迹。除却这些,桌面上再有的就是棕色牛皮纸包着的四本课本了,在它们上面被反复涂写了“威利”的字样,那个名字和花、心,还有长着很多脑袋的眼镜蛇交缠在一起。一双张开的翅膀,翅膀上画着一个神秘的符号:AOD,看得出来这个符号是很用心画上去的。

书桌浅浅的抽屉里有好多彩色铅笔,笔中间有牙齿咬过的咬痕。一捆大大小小艺术家的画笔,骆驼毛笔尖已经变得非常坚硬,像矛一样。诺拉把一支笔尖用力挤压在桌面上,看着那个硬尖因吃力而松开,古老的油彩随即扬起一阵琥珀色的轻烟。在一堆杂乱如麻的皮筋和纸夹下边,藏着一包烟和一盒火柴。她掏出一支烟放在口袋里。旁边的抽屉里放满了各种各样从学校带回来的纸张:各种年代收集下来的画作、便条、信件,还有一张散落在外的家庭照。其中一张是一家三口在银色的人造圣诞树下照的,小女孩坐在藤木的摇摇椅中,她的妈妈和爸爸分别用手一左一右搭在椅子背上。这张照片从她爸爸那里被撕成了两半,后来又用胶带粘好了。在这堆杂物下边还有一个笔记本,里面画满了各种涂鸦——人的脸平行排在好些废弃的道路旁;地平线上漂浮着一个穿着背带裙的女孩,一个男孩在自己的床铺之间和一只美洲豹遭遇并负隅对抗。她把这本子掖在了床垫底下,好为了以后拿出来仔细研究。

楼下传来的薄煎饼的浓香惹得她肚子咕咕叫,这种声响对她来说可谓久违。她想象着,在楼下的厨房里,一个女人搅着面糊,布置着餐桌,为她做好一切准备。而她的闯入,不早也不晚,时间刚刚好。诺拉踮起脚尖,几乎可以用手触碰到门边镜子的底部。她把手指放到口中湿润了一下,梳理好纠结在一块儿的头发,扶正了眼镜,练了练微笑。晨光此刻最美,她准备下楼去了。

玛格丽特转过身来正准备去叫小女孩,便很惊讶地发现诺拉已经站在门边了,穿着她离家出走的女儿的方格睡衣。在清晨的明媚阳光下,至少有那么一刻,她们都恍然失去了自己在时光中的位置。“那——”诺拉说,“你会让我留下来啦。”

5

肖恩·华龙在等差不多所有孩子先一步离开友谊小学,有些孩子挤作一团去抢占校车上最好的座位,也有的三五成群步行回家。他缩在一个小亭子里,整个人都被短外套和围巾包裹住,他看着那群凶巴巴的高年级学生在拐角处闲逛,之后再消失。一旦他觉得可以安全离开了,便像间谍一样拉起风帽,耸起肩膀背上包,随即踏上回家的那一段长路。老师们则匆匆忙忙奔向各自的汽车,没有谁对他留过意,甚至校长都几乎撞到他身上了。这群人从人行道上经过,一位老人拉了拉他的老式帽子,给身后的男孩留下一道冷气,冻得他鼻涕横流还最终给冻成冰坨子留在了嘴唇上。那个陌生人的衣摆里裹着冬天,有本事把风吹到他脸上,吹进他的头发里。新雪覆盖了满是补丁的破烂路面,使得路边及拐弯那儿深深的铲雪道和人行道上的陈痕旧迹变得很软。肖恩此刻停了下来,重复着以往惯常的那套动作:在无人看管的车的前机器盖子上,用灰尘描摹出他的名字;手套挨个摸过铁栅栏的栏杆;用靴子后跟轻轻踹着小阴沟和洼地里积起的冰凌。他不赶时间,没有必要急着归家,他妈妈还得好几个小时后才能下班,而他老爸从来就没回过家。

自从秋季开学后,肖恩就不愿意回家面对父母离异后的空屋子了,放学后他总是到处闲逛。对一无所有所能带来的安慰的那种渴望已经成为他心灵上的一种依靠。这几个月以来,他变得很孤寂。在树林边缘,他容许自己自由地妄想,享受着对大自然每一次的小小发现。回家的路他是低头盯着地面走的,他曾经发现过一只金翼啄木鸟的尸体——那亮黄的翅膀规规整整地贴附在斑驳的躯干和红色羽毛两旁。还有红蚁们围着的一根狐狸或小狗的骨头。肖恩收集的宝贝包括:一个有着完美螺旋形的大蜗牛壳;一打石英般亮晶晶的石头;一个瓶底刻有“1903”字样浮雕的玻璃瓶;一张上面是1971赛季的英雄罗伯托·克莱门特4的棒球卡片;一张五美元的纸币和八十九美分的钢镚儿;一本手掌大小,沾上干泥巴的《圣经》。他的眼睛望向天空,烦恼从他的灵魂中抽离出来。他凝视着季节的变换,空气中满是树叶、小鸟和云彩。多少个秋日下午,他都看到一个独自寡居的老妇人,一个人散步,像在寻找着什么放错地方的东西。

回家的路上,他必须要么是翻越,要么是俯身钻过老妇人家院子一头的栅栏。穿过开阔的草坪时他把头低垂着,跳过地界线边缘的另一个栅栏,然后再一路小跑冲上临街的道路——他不大喜欢冒这个险,可是抄这条近路的话,就可以整整少走一英里——这么一来,也就变成了关乎原则的大事了。每次在他穿过这个界限的当口,嘴里总是念叨:“原谅我们擅自闯入,因为我们也原谅那些擅自闯入者。”他并不太清楚这些字表明的意思,只是觉得这样做会加持上某种魔力。他确信,在那紧闭的窗帘后头,她一定在暗中窥视,等着他哪一次绊个跟头一屁股摔下来,届时,她百分百会从屋顶的烟囱里骑着把扫帚飞出来。肖恩扫了厨房的窗户一眼,再次低下头,加快脚步,嘴里仍然小声咕哝着祈求救赎的祷告。

在跨第二个栏杆时,肖恩看见了老妇人和她身旁戴着眼镜的小巫婆。她们藏在房子的角落里,躲在阴影下。老妇人裹着大外套站得笔直,厚厚的围巾圈住喉头,头发月光般银白,面庞被太过明显醒目的鹰钩鼻子勾划了许多棱角出来。老妇人无动于衷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而那个衣衫褴褛的女孩则踮起了脚尖,她发现他此举的不妥之处了,她冲了出来。“你可不应该在别人家的地界乱穿。”她朝着他的方向晃着手指,然后又把手放在屁股上,等着他把腿从栏杆上丢下来。她的脸一半在黑暗中,一半在阳光下。她的影像逐渐变得清晰。因为还不确定是怎么个游戏规则,肖恩不知该如何是好:是从上面下来回应她,还是赶快缩回步子,或者就这么永远在栏杆上挂着。一只鸽子被女孩的声音吓了一跳,从一棵枫树上惊飞而起,鸣叫着划过白茫茫的天空。他把脚甩过去,爬过栏杆,此时,奎恩太太也疾步朝他走来。“你晓得这是我的院子吗?”

他点点头,看着她靠近,简直惊呆了。她会用热乎乎的姜饼引诱他,然后一把把他塞到烤箱里。“你叫什么名字,小伙子?”“肖恩·华龙,太太。”“多大了,肖恩?读几年级呀?”“我三年级,八岁半。”

诺拉悄悄靠近肖恩,看着他的脸。“啊,是真的吗?你生日是什么时候?”“八月二十三。”“那你可不到八岁半。现在是一月,你只有八又四分之一岁。”

男孩在阳光下眨着眼睛。或者她们会用面包和牛奶把他喂肥,再给关到笼子里,钩在天花板底下。

奎恩太太走到两个孩子中间。“我每天都看见你从这里过。有时候还一天两次,早晨一次,下午一次,是在你上学放学的路上?”

他盯着靴子中间的那一块雪地。再把他的骨头碾碎做她的面包。“从现在开始,你要带上她,陪她回家。她也上三年级,跟你一样。明天早几分钟过来,带她去校长办公室……他们可以把报名的那些材料递到家来……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肖恩·华龙?”她用两根指头抬起他的下巴,好让他看见她的微笑。肖恩简单地点了点头表示答应照办,那两人就扭头回屋了。可是走到一半,老妇人转过头又对着男孩说:“对了,我的名字是——”“奎恩太太,”他接上话,“每个人都知道您是谁。大家都知道谁住在这栋房子里。”

玛格丽特把小女孩拖到他面前,好让他记住她的脸。“这是诺拉……”女孩在她的双手下扭了扭,对他吐了吐舌头,“诺拉·奎恩,我的外孙女。”

6

一件一件的,她们一起从诺拉的手提箱里翻出几件衣服。奎恩太太对着灯光检查着每件衣服,女孩就在一边讲述这件衣服的来头和她对它怎样的眷恋。衣服叠好后会被归到两堆衣服里,一堆是可以清洗和缝补的,一堆是必须要扔掉的,或者说干脆应该扔到金属丝网铁桶中烧掉的。偶尔她也会由得女孩哀求并获胜。本来要扔的洋娃娃被用别的换了下来,手腕上带着黄色污渍的白毛衣也幸免于难,能穿的袜子留下来补补再用……只是大体来讲,这个孤儿的旧东西都太破了。“你怎么能够这么过日子啊?”奎恩太太问道,手中举着两条暗灰色全是洞洞的小内裤。

诺拉转了一圈,砰地一下砸落在床上。“可我向来都是幸运的,我是被祝福的。”“我给你找些合适的东西吧。”她走向壁橱,拉开一个因过去近十年的时间积满了灰尘的杉木柜子,“全都是旧的。你不介意旧东西吧?这些都是她在你这个岁数穿的,二十年前的事了呐。要是艾瑞卡的衣服也不合适,那等你明天上学时我再去买。”“必须要去学校吗?我倒宁愿和你待在家里,帮你做做家务。”“不行,咱们一定得照规矩办事。要是有人发现你在这儿待着,他们就会奇怪你干吗不去上学。”“那你干吗不领着我去呢?”“我不能露面呀,至少短时间内不行……太多太多隐私探子了。让他们越少想起我越好。如果你打算在我这个家里待下去,那就必须照着我的规矩办。你告诉他们我是个孤僻、自闭的人,是不能去学校的……那里有太多回忆了。”玛格丽特松开柜门铰链上的螺栓,拉开挂钩,跪下去打开了一个匣子。“我可不需要什么肖恩·华龙——”“嘘——”她从一堆宝贝的最上边拎起一件高中毕业舞会礼服,轻轻地摊平在床上。诺拉看见塔夫绸非常激动,跳到地板上往匣子里瞧,为了保持平衡,她的小手扶在妇人的背上。七年了,自从保罗过世后,再也没有人像这样碰触过玛格丽特。她俩一块儿决定好明天的装束:白色衬衣,羊毛裙,一双玛丽珍鞋5,硬皮的。匣子底层还有件洗礼仪式上穿的厚厚的绣花斗篷,素色的拖鞋和其他婴儿纪念物品。奎恩太太摩挲着那个图案,暗自微笑,她拿给诺拉看,她自己看来几乎都快忘了这件奖品了:两只骆驼站在衣襟缝边处,它们身后是隐约可见的安第斯山脉。“这是我的妹妹在一个圣诞节从秘鲁带回来的。那个冬天艾瑞卡每天都穿着它,她当时就你这么大……你会喜欢黛安的——她像乌鸦那样狡黠,和你一样。”“真漂亮。”女孩说。玛格丽特把衣服翻转过来好让女孩看看另一面。那上头有一张程式化的红扑扑的圆脸,四周被旋转的翅膀或云彩包围。诺拉的双眼一下子张得老大:“看!是六翼天使6。”“随便你说什么啦,那是太阳,正冲着我们笑而已。”“不是,那是六翼天使。你知道吗?它是塞拉芬‘六翼天使’和基路伯‘智天使

7

’。”“咱们别说这些废话了。”她把一堆衣服抱在怀里,“明天是个重要日子,现在该上床睡觉了。”

女孩渐渐入睡了,玛格丽特到很晚了都还在用洗衣机和烘干机。当十一点新闻开始播报时,她才把刚洗好的衣服叠整齐。她肌肉僵硬,也感到气短,但还是尽力把诺拉的衣服整整齐齐地捆作一包,简直太小太小的一包了,小到不能再小了似的,就像是洋娃娃的一堆小外套。缝边和衣角破破的,软软的,这是穿了多年的缘故。她把这堆衣服弄得很平整,放在女孩卧室门口——就像很早以前,玛格丽特和黛安都还是孩子的时候,妈妈打理她们的衣物一样。两个女孩两堆衣服,但她总会不可避免地把两姐妹的东西弄混。她们呢,就得一边跟对方抱怨着妈妈对她们多不了解,一边整理出各自的袜子和内裤。或者,不动声色地把最喜欢的东西顺势据为己有。

黛安永远不会理解为什么她会决定收留这个小小的不速之客,玛格丽特自己也不太清楚个中原由,像她这辈子就是为了更多地回应这个孩子所施展出的强大吸引力似的。在过去十年间,不管她怎么祈祷和恳求,从来都没有人来过。她是不会拒绝这样的答案的,她是不会拒绝一个孩子的。她想,如果这意味着要撒几个谎,那就撒好了,尽管她妹妹一定会被她将要撒的大谎而震惊。她站在楼道上,耳朵朝着紧闭着的卧房门,听着诺拉均匀的呼吸声。她还能感觉到女孩触手所及的温热。7

冬天的早晨,保罗会在送女儿上学前把她裹得严严实实。玛格丽特从卧室的窗户眼瞅着女儿把风帽掀掉,把外套拉链打开,飞跑着和她的朋友们会合。她那一堆书只用一根带子拴着。艾瑞卡在家范围以外的地方,有与自己完全不同的生活。等保罗堪堪发现自己已不再是女儿的领航员和保护者时,一切都太迟了。她十岁时,晚餐桌上本来只是个有点儿嘲讽的笑话,很快就演变成了她和他的头一次顶嘴。保罗无力地尝试着和女儿亲近,想尽办法,绝望地想赢回女儿,可回应他的,只是女儿滚动的眼珠和白眼。青春期的来临加深了他们之间的隔阂。她会离家不归,而他却不知道如何跨越他可爱的小女孩和青春期、忧郁期之间的距离。

厨房后边有个很好的位置,玛格丽特在那里看着院子里玩耍的孩子。她细细看过后院的每根树梢,看有没有什么破衣服会挂在光秃秃的枝桠上,她记起有一次保罗和艾瑞卡在树梢上放丢过一个风筝。一只高高栖息在大橡树上的猎鹰突然尖叫起来,它被闯入空旷森林的陌生人给惊动了。那个人影把身子往大衣里缩了缩,尽力掩盖着自己的身份。

两个孩子抬眼寻找着刺耳叫声的来源。诺拉让肖恩顺着她手套的直线方向看过去,找那只鹰。外来者的动静还惊动了一对乌鸦,它们呱呱叫着四处追逐,直到散落在树林各处的三只鸟都被骚扰到消失不见为止。

玛格丽特估算着距离,果然在空中发现了那只猎鹰,这工夫,她还在心里反复琢磨,仔细起草着要写给学校的便条,要求他们接纳外孙女入读三年级。慌乱中,她编造了一个支离破碎的家庭的故事:女孩的妈妈实在走投无路,请求校方把必要的申请表让孩子带回家,孩子的名字叫诺拉。打了三次草稿,她试图营造出万不得已才同意照顾这个可怜孩子的请求的气氛。信的最后一句是点睛之笔:“我们都有自己的十字架去背负。”吃早餐时,奎恩太太演练着这个谎言,巴望诺拉能记住所有细节以保证其真实可信。肖恩·华龙如约前来,她把信折好放进磨掉了线头的夹克外套口袋里,目送两个孩子离开。男孩走得飞快,诺拉很难跟上他的脚步。德拉罗萨家的厨房窗帘“哗”地一声放了下来,玛格丽特知道她的邻居一定看见了刚才男孩和女孩的离开。她必须得想尽办法编个故事出来以应付这绝对逃不开的问题。沉默,这一多年宿敌又再次回到了这栋房子。

她捧着咖啡,盯着座位对面的麦片粥碗和喝光了的果汁杯,想着自己怎么会让事情演变到这么混乱无序的地步的。女孩只在这个房子里待了两个晚上,而玛格丽特就已经愿意用如此惊人的谎言来保护她了。好像她真的根本就是她爱了一辈子的女儿的女儿。

假如这一切是真的,她一定会带着孩子上学校,骄傲地把她介绍给大家。散步对她而言是某种习惯和安慰,就算在一年中最寒冷的日子,就算在她女儿失踪后,散步从未中断过,玛格丽特走过了所有郊区边缘的乡村小道。在丑闻慢慢被人们忘却之后,她甚至还去过商店,办公大楼云集的地方,还有构成小镇特色、绝无仅有的大桥那边那片红褐色的砂石开阔地。那些知道玛格丽特故事的人都宣称她是在路上寻找线索。一路上她的眼睛总是盯在地面或者碎石上,她在找寻一个理由。

在孩子失踪的头几年里,她丈夫会陪着她一块儿走。他们会选择僻静一些的去处,这样遇到朋友和陌生人的概率就会小一些。在时光中远足,他们追随着鹿的足迹,或跋涉在几乎无人使用的溪水旁那条小镇所建的单车道。一个炎热的夏日夜晚,保罗计算着他们重复走过的道路,足足可以绕地球一周。这对失去女儿的夫妻啊。

他们婚后很长时间才有了艾瑞卡——在无数次造访不孕不育症专家,使用了最奇特的科技,到最后他们都要完全放弃了。而就在这时,在多年祈祷后,女儿的降生是他们意料之外的赐福。他们唯一的女儿出生之际,玛格丽特已经三十七岁,而保罗比她还要大十二岁,几乎可以当他女儿的祖父。他全然不顾玛格丽特的警告,一味地溺爱艾瑞卡,当她出走之后,他被击倒了,心给伤了个透。这个过程不是一时一日的,是慢慢的,但丝毫不曾动摇的,就好比常春藤扼死大树的过程。四年之后,他也走了,做了最后的退场。玛格丽特把他安葬在圣安教堂后边,之后她又重新开始了她的旅途——隐者一般地,独自走遍山谷四周的群山,只听风的声音,或者是每年三月鸣禽到来的欢歌以及九月离去时的告别。

如今年纪和冬天让她与世隔绝。去年十一月那剧烈的疼痛第一次找上了她,捱到圣诞时,零度以下的室外气温叫她已经不能出去走了。诡异的病痛折磨着她。两条腿就像盆栽的棕榈树一样沉重。指尖从刺痛开始,逐渐变得麻木。手肘变硬以致无法弯曲。骨头又非常脆弱,仿佛被抽空了骨髓,一阵狂风就可以把她刮到堪萨斯去。最糟糕的是,那无休无止的疲倦完全占据了她,无论怎么睡觉和休息都是徒劳。她像一台散了架的钟,和时光断了联系。女孩的到来,玛格丽特头一桩想做的事就是要找出真相,这是一种本能的冲动吧。把孩子送回到属于她的地方,不管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但或许这才是上帝的方式,她在想,是上帝在回应她无休无止的祷告——给她一些陪伴,给她一些补偿,为了那些活生生被夺走的东西。

现在要做的就是瞒住每一个人——她的邻居,学校,还有妹妹黛安,她唯一的亲人。有根眼睫毛在咖啡杯里转着圈。她用手掌按压着桌布,抚平可以触摸到的褶子。“这里太热了,”她自言自语,可是没别的人在那里啊。打开窗户,她听见空气里传来的叫声,是冬天本不该结束时的孤寂的声音,但这一整个上午她都未曾发现任何外来者,天空中除了明亮的蓝之外别无他物。

8

跟校长的会面是在他那拥挤潮湿的办公室里进行的。办公室在一幢老楼的中心,那幢楼是老工匠式的建筑,已经摇摇欲坠了。文件柜顶部摆放着一棵蔫了巴唧的蕨类植物,叶片枯黄。墙上装饰着各式各样的横幅,代表校长在友谊小学的英雄历程——最老的一面是一九七〇年欢迎他加入学校时的锦旗。虽然暖气炉不断向外喷着暖气,他看上去还是显得很冷。他穿件淡蓝色毛衣,里边露出条纹黄衬衫外加一条上面印满锚的海军领带。泰勒校长读着奎恩太太的信,其间抬眼打量着站在他对面的小女孩,而每一次他们目光相接时,女孩都是微微笑,然后校长会接着读信中的内容。终于,他读完了。嘴里念叨着“背负的十字架”,嘴唇撅起,一副相当迷惘的样子。诺拉把她干枯的头发别在耳朵后边,在校长注意看她时,挑了挑眉毛。“真是奇怪呀。”“哪里奇怪?”“整桩事都很怪。关于你那位众人皆知的母亲,关于你外婆,奎恩太太。她为什么自己不带你来呢?”

准备好了答案,她开始撒第一个谎,“她是那种有点残疾的人。”“残疾?一个人怎么可能只是某种程度的残疾呢?你到底知不知道‘残疾’这个词的意思啊?”

诺拉放低声调,慢慢道来:“我觉得是广场恐惧症。”看见那个男人没明白她的意思,便又换了另外一种解释,“就是害怕户外,如果有可能的话,她是绝不会离开屋子的。”“小姑娘,我完全明白那个词——广场恐……”“她就是无法克服这个恐惧。我是上帝派来的,真的。你是无法想象平日里一系列最简单的事对她意味着什么的。买菜,倒垃圾还有取邮件。”“那你是她的外孙女……你父母又是怎么回事?”“信里讲得很清楚,泰勒先生。你需要我大声读给你听吗?”“那倒是,可——”“他们谁也不想要我,就这么简单,我很抱歉地向你报告。”她直视着他的眼睛。

他从桌子上翻出需要的表格,翻阅着一叠各种颜色的纸。“我想我们应该能让你入学……小姐?”“奎恩。”她朝前凑了凑,指尖按在书桌的边缘。她的指甲是被啃过的,而且是被飞快啃掉的。“没错。让你外婆把这些表填了,再签上字,等你的成绩单转到我们学校,你就是正式生了。”

诺拉叹了口气,垂下头。“我以前没上过学。你听说过约翰·霍尔特8和他的《自己教孩子》住家教育吗?”

泰勒先生从他正在研读的文件夹里抬起头来,“你的意思是,你妈妈从来没有送你去学校?那你妈妈在家教你的东西够不够?你究竟准备好了没有?”

他端详着她渴望和期待的脸庞,俯身从那堆文件里,匆匆写好一张给老师的纸条,然后就打发她走人了。她很可能成为那一天里三年级的麻烦。他还记下提醒自己要打电话给奎恩太太的话,事毕,他把信塞回到那满当当的来信文件夹里去。

诺拉飞奔着穿过走廊,跑向她的教室,外套飞起来像风吹的布单子,超薄的鞋子踩得叽叽响,但每一步都是诺拉得胜的脚步。她在九号教室门口停下来,喘着气从门上长方形的窗户望去,那窗户就像城堡中的窗户一样。肖恩·华龙坐在第二排第四个位置。离他最近的空位置是第三排第五个位置。这位置近得可以直接观察到他,又远得可以不被人注意。没有一个孩子注意到窗口上她的脸。他们都在小心翼翼地练习着草书,他们练的都是讲究往右斜的“帕默草书法”。八个男孩,十二个女孩,如果没人缺席或者上卫生间的话,她就会是第二十一个学生。虽然这不是最顶级的号码,但三乘以七,真的算得上是两个幸运号码了。带着这份占卜的心理,她打开教室门,径直走向老师,递给老师校长写的纸条。当老师默念字条时,她站得就像一条柳枝,柳枝长在肩膀上。所有的孩子都停下笔来。老师纠正了她的站姿,伸出手来:“你好吗,诺拉·奎恩。”老师用很低的声音说,“我是帕特森太太。”“很高兴见到你。”诺拉也低声回答,握着老师的手,瘦长的手臂摇晃得如同活塞一样。

帕特森太太松开手,站在女孩旁边,眼望着下边二十双好似藏在二十只小木桶里的好奇的眼睛。“同学们,这位是诺拉·奎恩,从今天开始她就会到我们班上来。诺拉,你简单跟大家介绍介绍你自己吧。”

好奇并已经准备好评判的孩子们都把身子坐直,等待这个新生的话语飞过来。“我快九岁了。我喜欢鸟——其实是喜欢任何会飞的东西——还喜欢美洲豹。我不喜欢吃小包菜。上次有个谁给我吃小包菜,我就趁人没看见把它们通通扔到散热器里了。”

男孩女孩都大笑起来,但帕特森太太威慑的目光马上就制止了他们。“诺拉,你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噢,我到处都住过。现在,我跟我的外婆奎恩太太住在一起。”

教室里又是一片偷笑和抽气吸气声。这次可不是一个简单的瞪视就可以解决问题的了,帕特森太太用指关节啪啪地敲着课桌:“同学们,很多孩子都是跟他们祖父祖母一起住的,所以我认为这不是你们应该找的借口——”

两个坐在后排的男孩对诺拉的旧鞋子指指点点,鬼鬼祟祟地笑着。感觉到今天对课堂的掌控正在逐渐失去,老师把自我介绍的这部分缩短。“好了好了,回到各自的圈圈里,诺拉,那儿靠窗边有一个好位置。”“如果没关系的话,帕特森太太,我想要后排那个座位。”“孩子,坐你喜欢的位置吧。我希望大家在课间休息的时候都向诺拉介绍一下自己。我敢肯定大家会很快成为朋友的。今天外面太冷,我们就不去室外了。”

在她走去第三排第五个位置时,她冲肖恩·华龙眨了眨眼睛。还对着坐在肖恩对面的一个女孩说:“你有多余的纸和笔吗,莎伦?”想都没想,这个女孩放下书本,打开课桌的盖子。等到把笔递给诺拉后她才回过味儿来,这个女孩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名字?“字反着,我都能认得。”诺拉说,然后指了指封面右上角“莎伦”两个字。

中午的午餐钟敲响了,整个上午过得飞快。奎恩太太忘了给诺拉带午餐。肖恩·华龙把他的三明治和苹果酱蘸白面包分了一半给诺拉;莎伦数了数椒盐棍点心,也分了一半给诺拉;盖尔·华特斯把她妈妈每天坚持要给她带,而她打都不打开就会扔掉的一盒牛奶也捐了出来;马克·贝拉吉欧给了诺拉一大半桔子;多丽·蒂尔曼递给她一个长得像拱心石的脆饼饼干。“它的名字叫宾夕法尼亚。”她告诉诺拉,语气像是跟一个外国人讲话。

在小学的等级划分表里,他们的座位离最火的那堆人还隔得很远,但也不是处在被人忘记忽略的怪胎们所聚集的位置。餐厅里此起彼伏充斥着一百种不同的声音。笑声滚滚而来又慢慢飘散而去。远处角落里一阵阵大呼小叫,这是围绕着饭桌追追打打的序曲。油毡地毯上椅子腿轧轧作响。一个红头发男孩端着盘子走向垃圾桶,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本纸皮书,靠墙读了起来。在另外一张桌子上,一个穿着棕色灯芯绒运动外套、老气横秋的好色鬼正冲着叽叽喳喳、仰慕他的女孩讨薯片吃。在第三个方向,诺拉看见一对孪生姐妹同时舔着塑料调羹里的布丁,那情景简直就是镜子里的同一个人。在她周围,三年级的孩子们互相讲着各种各样的故事,关于朋友和同学的,而诺拉根本没弄明白这些闲聊中的要点和要领。

午餐结束后,诺拉拍打着桌布,感谢桌友们的慷慨,并撕下一个棕色纸袋子一面,折成繁复的形状,一个正方形,每个边她都仔细折好塞进缝里,之后她对着一个小孔吹气,这东西立刻变成了一个瘪瘪的气球,之后再变大变胀成了一个立方体。诺拉只是轻轻一拍它就飞到了空中。肖恩看着她创造的整个过程,为这个小把戏恍惚着迷。孩子们依次把这个立方体像排球一样拍来拍去。当立方体飞回到诺拉这边时,她在空中接住它,让它落在嘴唇上,然后朝后仰着头对着一个角,用力一吹,再吹,立方体像陀螺一样旋转起来。这一切直到泰勒先生进来才作罢,他从空中把这个玩意接住,大家的乐趣也被没收充公了。泰勒先生才一转身,孩子们就围着诺拉欢呼起来,诺拉吐出舌头,好像一面战斗的旌旗。

9

家里的弃儿上学之后,奎恩太太在G.C墨菲女童装部的圆形衣服售卖架之间来回逛。即使寒冬威力尚在,节后店里冬装还是都减了价。她为诺拉挑了一件有人造兔毛皮边的灰色大衣。选好大衣后,她不知道该为女孩再买点其他什么。她摸着套头式的灯芯绒衣和法兰绒睡衣,沉浸在回忆里。距离上次带艾瑞卡来墨菲买衣服已经有二十年了。一九六五年,当年所有的事情都要简单得多:衣服和女孩。商店的通道里,她女儿的影子总是尾随其后。那时候她是多么钟爱买东西啊。艾瑞卡牵着妈妈的手,从一个橱窗蹦跳着到下一个,垂涎着每一样鲜艳的东西,狂野的设计。

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中,玛格丽特完全没有留意到那个戴着驼毛帽子的男人。他一直跟在她身后,在玛格丽特停下来,为买几码衣服犹豫不决时,他也就站在几排衣服开外。软呢帽从他的一只手换到另一只,心情太过急迫逼得他又躲回到帽檐下。每次她往他的方向看过去时,他总会保持一动不动,像个人体模型,直到更鲜艳的东西吸引走她的目光。他的存在本身是非常显眼的,但他靠着意志硬是让自己变得不起眼。汇入人群中,他消失在丛丛的衣服架子里。

其他几位顾客也像她一样,也许她们也是寡妇,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她们一定都是哪家的祖母,出门买生日礼物和便宜货,以备下一个冬天之用。她们翻来找去,被成箱成箱的衣服搞得眼花缭乱。玛格丽特从她们每个人的脸上都可以读到痛苦和失望——她们的希望和梦想被大打了折扣,百分之四十不复存在。她在想别人会不会也从她的眼睛里读到同样的羞耻,看见了她眉头之间划掉的价码。其他人,如果她们真注意到她的存在,一定可以认出她来,她的女儿离家出走,之后又麻烦不断,最终就再没回来。这个故事刚刚曝光之时,艾瑞卡的相片登过报纸,上过电视,连玛格丽特和保罗也曾经占据了当地一家报纸的头条。如果那些妇人们记不太清楚确切的时间,地点,人物,但依着她们的本能,也会和她一起分担那颗破碎的心,为了那不能挽回的损失。可是,小女孩是她的秘密,她坚守它,靠着一股力量,那是未上枷锁的欢乐啊。玛格丽特拿上大衣,很快选好了一顶冬帽,一条围巾和配套的红手套,付好钱离开商店。她本来还想是否要去“红玫瑰”花店看望一下她的邻居,但最后还是决定不和任何人说话。

她的小车停在罗宾逊大街,要去那里必须得穿过一家餐厅。从前她和艾瑞卡总会在这家店买一个冰激凌,或者合吃一块巧克力蛋糕。风刮在面颊上,她又一次感到累,累得那么绝望。不过她想,回家之前进去喝杯咖啡,暖和暖和也没什么坏处。此刻是十一点,这个地方几乎没什么客人,所以她选了一处通风的卡座包厢坐下。这里的装饰从七十年代就没有变过——还是那个裂了口子的乙烯地板,紫红色的包厢,褪色的铬嵌在镜面银色里,薄膜覆盖的菜单上还是那些老花样,一成未变。玛格丽特读着菜单盘算着吃什么才不会让胃难受,一个女服务生走了过来。玛格丽特能实实在在地感觉到她:黑芥末色的制服,一杯水“当”地蹾在桌面上,银餐具用纸餐巾包着,随随便便摊在餐垫上。玛格丽特抬眼一看,距离刚刚好,可以很清楚地看见她的名牌:乔伊斯。“点点儿什么,亲爱的?”

给我一份“九岁女儿”。“只要咖啡就好。”玛格丽特说,“还有……嗯,我也不知道……今天有什么好的派没有?”“我们有苹果,蓝莓,甜樱桃,酸樱桃,梨,南瓜,柠檬蛋白酥,香蕉酱还有椰子酱,不过它们都放了两年了。没人点椰子。这个季节没有一样是新鲜的,不过苹果派里的苹果倒是真的。”

穿梭在时光的记忆里,女孩的声音让她记起了什么。玛格丽特在很多年前就认识这个女孩。很快玛格丽特躲开了女孩的眼睛,看着她的手指甲。“酸樱桃,谢谢,只要一小块。”

看着女服务生走到厨房去,她端详着这个年轻的女人,试图在她脸上和身上识别出自己女儿的痕迹:艾瑞卡现在该长什么样了,她有怎么样的举止和做派,她会想些什么,会有什么样的感受。为了能找出艾瑞卡的相关细节,她总是不能控制地观察别人的外表——她们毛茸茸的头发,褪色的、时尚的、尼龙绸迪斯科派对穿的衣服,穿上它可以让老派的人无可遁形的法子。当年她也是她们中的一员,与那个时代相比,现在的女孩子已经变了。她们面对性事显得更加从容自在,什么都不藏着掖着,不穿吊袜,不系腰带,不用胸托支架,无耻和开放。女服务生带着微笑放下马克杯,奶和糖,一片水果派,上面的糖浆如血般鲜红,很悲凉。“对不起,请问,”那女孩说,“我该不会认识您吧……您难道是艾瑞卡的妈妈?”

奎恩太太一言不发默认了。十年的时光在高中女生的身上会留下很多印迹,但她当然还是会清清楚楚地记得她。艾瑞卡跑了之后,她所有的朋友也都消失不见了。她们不再来家里玩,她们的脸因而就定格在少年时代。不过,她仍然能用一种饱经风霜的方式看到那群傻笑的孩子们。“我就觉得是您。我是乔伊斯,乔伊斯·威弗利·格林,但你可能只记得我没结婚前的名字,格林。”她伸出一双裂了口子的红彤彤的手,让玛格丽特看到她的结婚和订婚戒指。“我高中和艾瑞卡在一块儿上学。”“乔伊斯·格林。”她记起来了。“见到您太好了,我能先坐一回吗?”她把百货公司的袋子推开,疾走到玛格丽特对面的包厢坐下。“我现在结婚了,”她说,“都七年了,有一个男孩,现在肚子里还有一个。我儿子的名字叫杰森,我们还不知道怎么称呼肚子里这个呢,或许叫他‘玛克卡车’吧,这是因为他总能横冲直撞把我撞着,可我却连他的面都没见过。你还好吗,奎恩太太?艾瑞卡她好吗?太久没有她的消息了。她还在西部吗?亚利桑那或者是在新墨西哥州,对吗?我简直想象不出在那种外国地方怎么生活。”“她还在那边。”玛格丽特说着瞎话。她完全不知道女儿在哪里。“她很好。”

那女孩往桌前探探身,低声说:“她有没有甩掉麻烦啊?她结婚了吗?有孩子吗?”

奎恩太太呷着茶。“有一个,是个女孩。事实上,她已经到我这里要跟我住上一小段时间。”她冲那堆购物袋点点头,“我刚才去那边的商店给这个可怜的小东西买了几件像样的衣服——”“我喜欢小女孩的衣服,比男孩子的好。”乔伊斯·威弗利·格林边说边探过手去把衣服都拉了出来。她举起灰色大衣,把人造兔毛贴着她的脸摩挲。“她们那边都是沙漠,不怎么用得着大衣和手套,对吧?”“这些都是给我外孙女买的,”玛格丽特骄傲地宣布,“诺拉,诺拉·奎恩。”

紧靠门边包厢里的陌生人安静地坐着等待,服务生瞅见他,往他这边走来。“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能问问刚才那个女人是谁吗?就刚刚才离开的那位?坐你旁边和你聊天的那位。”“奎恩太太吗?”乔伊斯放下她的笔和板子。桌旁的这个男人看起来善良且品格高尚,有一点像她的祖父。“就是说嘛。”他说,“我有好些年没看见她了。”“我也很吃惊遇到她啊。她和我早就认识。我和她女儿艾瑞卡是朋友,自从出事以后,她就变成一个隐居者了。”

他的手指把玩着放在饮水机旁的帽檐,“自从出事以后。”“你记得,”她说道,“他们认为是那个叫威利的男孩把她给绑架走的,可照我看他们是一块儿跑的,学校里每个人都知道他们俩在一起。”“是啊,那次意外。”

他眼神中冰冷的蓝色让她看呆了,她心里在想这男人年轻时一定特别帅。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她身上,肚子里,胎儿踢着蹦着。男人抬手,把手掌放在她圆丘形的肚子上。“可以吗?”他问。在她点头同意之后,他把手放在婴儿折腾的地方。乔伊斯全身一震,充满喜悦,一股暖流穿透她的皮肤,蔓延到全身。腹中的小婴儿好像被安抚得睡了过去,不乱动了。他把手抽回来,身体倚靠回包厢。“那么说我的老朋友,奎恩太太,是出来疯狂购物的啰?”

激动不安的乔伊斯继续往下说:“给她外孙女买衣服来的,那孩子过来跟她一起小住。”“外孙女?不大可能有小孩啊。”“噢,当然有啦,”乔伊斯说,“她都给我看了她买的新帽子和新外套,是给诺拉的。”

他吃吃笑着,“多美的名字啊。”

婴儿听见他的声音又踢腾起来。邪恶的渴求充斥着乔伊斯全身,连带着一份负疚的快感。她转动着她的婚戒,无望地望向窗外,琢磨着还会有人进来吗。

10

帕特森太太在黑板上把长长的除法试题写完,这时肖恩在不断转动着课桌椅子极力让诺拉保持清醒。即便是他被叫到教室前面演示如何计算四百除以六,他还在留心着她疲劳发展的进程。加热器里散发出的使人变得迟钝的湿热空气教她想打瞌睡,诺拉挣扎着把头撑在手掌心里,眼皮不停地抖动,慢慢合上,头从手掌中滑落,她再一次把头放回去,这样的努力直到她完全无力对抗这滚滚袭来的睡意才最终放弃。每一回吸气,她的鼻子都打着鸣,然后发出猫一样的喘息声,诺拉完全不晓得数学课上的是什么。大家对此心照不宣,像事先已经做好安排一样,每一个人都让她休息到艺术课开始。肖恩手里拿着画画的纸板和彩笔,低声叫醒她,诺拉恳求他跟她一块儿坐到落地大窗旁的座位上。

她画画的手动得飞快且十分有把握的样子,熟练地勾上几笔就画成了一个处于高度紧张状态中的豹,它有闪着光的黄褐色斑点,牙和几条斜线勾勒成的愤怒的爪子。蜷缩在纸的一角的是只羚羊,双腿弯曲,脖子扭转了四分之一,面对它的捕食者,它完全处于刹那间的恐惧之中,可一切都太迟了。肖恩看着她作画,身上也不由得收紧,如同羚羊两肋的肌肉一样。他能闻见血和恐惧的味道。诺拉沉浸于画作,凝神专注地运着彩色画笔。画毕,她把纸推到一旁,拿出新的一张,撕成两半,折出各式精确的折痕。

帕特森太太在孩子中间来回走动,时不时停下来对孩子们给予鼓励和建议。她走近窗前,目睹了诺拉所作所为,便从常规课程中脱身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