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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28 07:46: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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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编委会

出版社:北京艺术与科学电子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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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最具可读性的短篇小说(2)

世界最具可读性的短篇小说(2)试读:

平淡的事

——彭家煌

新近我认识了曾医生,虽然还不曾知道他的名字。

那是因为几天前由北平来了个穷友,一个危险人物,危险到什么人都不敢惹,没饭吃没衣穿,也没屋子住。

在革命成功以后,忽然发现这位十年不见的老友,竟还活着,我是多么高兴啊!我想在僻处赁间小房好使他安身,也想以九牛二虎之力随时接济他一点生活费。我替他找了两天的房子,在一天傍晚,找着了一个挂眼科牌子的医生家的一间后楼,即刻就叫我那朋友搬进去。当时,我虽然是和那医生讲的房价,又交给他房钱,又向他担保我那朋友是十分靠得住的,但在暮色中,匆忙的我实在没有暇豫的心情去注意他,我不过记住了他的前门两边的白墙上写着,“照原眼科”,也仿佛记着这医生是姓曾而已。

翌日,我那朋友走来和我谈天。“昨晚那个房东走到我房里向我借一块钱买米,吓吓吓!我说:‘我也是靠朋友维持,实在穷得很,如果有,块把钱是不算一回事的。’他不知道要怎样才好,空了好久,他说:‘你那个朋友倒是个好人噢!’末后,他又说:‘今晚我难过得很,夏先生,我们到小酒馆子里去喝两杯酒吧!’我说:‘不必吧,我不会喝酒。’他说:‘我们喝米酒,不伤人的,十四个铜子一斤。’我一个人也很无聊,好,我就同他去了,在街尾上一个小酒馆里,他要了两斤酒,又买了三个子一包的黄豆,于是两个人喝起来。他讲他的近况,讲他的历史,他说他是瑞征的学生,瑞征是前清两湖总督,吓吓吓!这个人谈起话来很有味。”“噢,刚认识就向你借钱,这样的冒昧——哼,总是穷得没有办法喏:——借不着钱倒还请你喝酒,在这一点上我觉着这个人倒是真有点味——现在这块钱不知道有了没。如果我有一块钱,我可以送给他的——明天晚上我们请他喝两杯酒好吗?仍然在那个酒馆里。”“好,好,明晚我在家等你就是。”

第二天,我到曾医生家里去,我在微光中找来找去,不知如何始终找不着“照原眼科”几个字,我很骇异,但是看见前门的墙壁两边有白粉的一幢房,“大概这就是的吧!”我想不管一切,我就走进去。不消说,我是怀着“连一块钱都得向生朋友告贷,贫穷到这样子!”的心情去的,但进门一观察,也不怎样使我失望。那客堂间也点着洋灯,灯下也有两个老妈子似的顾客请他看眼睛,靠窗也陈设一张只开了两道裂缝的桌,东边墙下也摆着小圆台,台上也搁着好几瓶药水,台边还有两个一只脚都不短的藤椅,点缀在壁上的暗黄的字画虽然都往下卷起来,也还勉强粘得住。至于他本人,也戴着遮阳帽,颈上虽没有领带之类的东西,身上却穿着呢大衣,旧靴子上也盖着呢布,一见还知道他是穿穿西装裤的,他手中拿着揩眼睛的棉花,一见有人推门,就脸色苍白起来,知道是我,才浮出微笑,轻着脚步走近我,低声的温和的说:“夏先生在家。”

我微笑着颠颠头。便往前面走,眼睛从板壁缝里看进那后房,看得出那里面有木板搭成的床,床上坐着一个老太婆,也还有一座旧藤床,床边有个三脚椅,除此以外还有许多数不清的家具,总之,决计没有一件是应该丢到垃圾桶去的。上楼时,我循环的默诵着:“难道真一块钱没有吗?——这江湖医生——这骗子。”

在后楼,我不耐久坐,我们就下楼,走过客堂间时,老夏指着我对那医生说:“曾先生。我们又到那个老馆子里去喝酒吧!这位黄先生他请你喝酒。”“不敢当,不敢当!”他像没骨头似的连忙鞠着躬,还不停的欢笑:“好的,好的,我马上就来,请先走一步。”他送我们到门口,口里叽咕着“好的,好的!”

我们走到街的尽头,那里不大有人走,老夏站住一望,退回好几十步,才发现那酒馆。不过他虽指示给我了,我还是不能一目就了然,因为那酒馆不仅小,而且很模糊,里面两个桌,全用灰尘装饰着。铺台上是两盆不大令人垂涎的发芽豆,和一只不知那天杀的干瘪了的鸡,还是整个的,柜台里竖着四个大酒坛,不,其中有一个是不大看得见人的老太婆就是掌柜的,旁边还有一个鼻眼不分明的半大孩子。她们没有招呼我们,我们也就不客气,从外面桌旁的车夫身边挤进去,占了里面正中的优座。

那孩子终于走拢来问我们要什么,我就要了两斤酒。一面计算着:“十四个子一斤,二四如八,一二如二,来八个子的花生米。身上的四毫钱够开消的。再来点……”再来点什么呢?我的眼光到处一寻找。那真不能使我一下就决定。老夏说:“等曾先生来了再说吧。”好,我们就坐着等。我听见那孩子凑近老太婆叽咕着:“他们是曾先生的朋友。”于是,我向老夏:“他们怎么知道曾先生的;”老夏说:“曾先生是股东,这个店他有五块钱的股。”

不久,曾先生笑嘻嘻的擦着手走进来了。三人就了座,我叫孩子拿酒来,又叫他买了八个子花生米。又叫他设计来了一盆白菜炒肉丝。曾先生又擅自在柜台上弄了一碟发芽豆,又弄了一碟海蜇皮。于是我们交谈着痛饮起来。“在夏先生那里听说先生差了一块米钱,心里很过意不去,现在可有了?”“不要紧,已经赊了一块钱的米,那米店还放心我,我答应明天还他。”曾先生自得的说:“那晚不是有五块房钱吗?因为欠了人家的,人家知道,马上就要去了,唉,没有饭吃,肚子里很难过——我们喝酒吧!”他筛了酒,举起杯来喝。“哈哈,你说话真有趣!没有饭吃不仅是肚子难过,那简直是要命的事啊!”我说。“喝酒吧,喝酒吧!”曾先生又举起杯来:“不要紧的我有鸿运酒楼的一张五十块钱的股票,这酒店生意很好。我托朋友押三十块钱;明天晚上可以成功。我还了二十,加了五块利钱,还有五块好多,这是借的印子钱,每月六分的利息。”他又喝了一大口酒,拣了一颗发芽豆。

我们没有说什么,我只全神倾注他的举动。他筛了酒,搔了两下头,把肩耸起来,搓着手低声的苦笑着说:“没有办法。我们喝酒吧!——喝酒真是好事情,夏先生没有钱,我也没有钱,我们是好朋友——这地方真好,我们要常常来的!”他说着,回头望望后面的老太婆:“这老板是好人,很可怜的!——她常常到我那里看眼睛,我不要她的钱。她钱不够,我就入了五块钱的股。所以,我在这里很随便的,常常来!”“酒倒是少喝的好,曾先生,我看你的神经刺激得太厉害了,说话也没有条理。——你何不好好生生把你的行业振兴一下,把生活维持下去?”我说。“不行!”他摇着头说:“我倒霉,连这个都没有!”他用手摸着披散的领子两端的窟窿,“不知那一天掉了,我上了一个螺丝,梗在颈子上把肉都刺破了。现在螺丝又俏皮,逃了!”他笑了又喝了几口酒,忽然把脚举起来:“你看,我这个皮鞋,底穿了,前面开了口,走起来,他冒烟。”

我们不禁笑起来。“你每天也有多少收入喽?”我问。“没有一定,两毛,四毛,有时还倒贴。穷人多啊!一块钱看一回的。一个月难得有几次。”“像你这样是不行的。你越是那幅倒霉的样子,人家越瞧你不起。上海这鬼世界是全靠外样子,不怕你本事怎样好。”我愤愤地说。

他只温和的笑。“是呀,你看姚佐顿花柳病医生,从前是什么样子。这是我亲眼看见的。哼,现在,爱多亚路口上半天云里挂着他的招牌,到处张贴了他的广告,随便什么人,只要见了这广告,他不要知道底细就会‘啊,这是个著名的医生!’如是,个个上他那里去,三百五百送给他,花了钱诊不好病,也还是去找他。为的是他的声名大。于今他发财了。曾先生,像你,据前楼的人说,你的手术很不坏,你只要好好的把诊所布置得像个样,把身上弄整齐点,在门口挂个招牌,在弄堂口还挂个更大的,也定一个章程,门诊几何,出诊几何,架子一挺,人家自然不会小看你,像你这样两毛四毛,有时还送诊,有时还……那是……”老夏也说了一大篇。

他只顾喝酒,起首连忙替我们筛,后来就只筛自己的,一定要等干了杯才说话。“这是没有办法的!”他摇头坚决的说:“他们都是穷人末!顶多只能收点药钱,总而言之,是阔人就没一个肯上我的门的。我会看像,我会外科,有些人我知道是流氓,绑票匪,我常常白给他们治伤。他们呢,诊好了,去啦,还用片子介绍别人来,也是不给钱的。我有什么办法呢?——你们以为我是好人吗?其实我也很坏的,是穷人,到我这里来,他们都是别处诊不好的,他们没有钱谁给他诊,是这种人,我是欢喜给好药,一次二次就好了,阔人就不同了,一次诊得好的,我给他分做几次诊,多弄他几个钱,其实我是很坏的。”“你这样待人家,人家把你当呆子,像你这样的人,是不能存在的。我劝你以后还是把牌子挂出来,好好的干一下,免得受苦!”我说。

他还是温和的笑,连连把酒往口里送,酒完了,又再叫两斤。“是的,牌子原先挂的,在弄堂外头,因为警察要捐钱,才取下来的。”“哈哈,假使人家说你不该吃饭,你就把自己的颈子割了吗?这是太笑话了!”我说。

他也笑,已经很醉了,话便滔滔不绝。“原先我生意很好,每月赚二百多块,那不是现在这个地方,这是去年搬来的。我赚了钱就把门面扩充起来,我没有老婆,订是订的,因为她要八百块钱办嫁妆,我没有,她就另外嫁人了。我把老娘由乡下接来住,请了两个听差,有一个不能做事。这听差原先有田在乡下,给人家骗了,很可怜,我就把他带到这里来,他是个呆子——那时候,我的日子很好过,门诊是一块二,没有钱的就减半,看人说话。不料去年革命,我的诊所烧得干干净净,好,没有想到这个革命把我打倒了。搬到这里之后,起首还敷衍得过去,凑巧,闸北办市政,一条马路修上大半年,交通断绝了,简直没有人上门。好,这个市政又把我打倒了。光修马路还不打紧,三四月间落起黄霉雨来,你想谁肯爬过烂泥堆里走过丈多深的水沟到我这里来呢?这里又这样偏僻!好,这个黄霉雨又把我打倒了。房钱欠七个月,生意没有,我吃的是身上的衣服,是老娘的皮袍子,是木器。有一次听差的走了,后门口扒手进来把老娘的棉衣也偷了!——是的,我牌子是有的,弄堂外有块大的,前门的壁上写着‘照原眼科’四个大字,但是我给不起捐钱,警察天天来要,起首我就把外面的牌子取下了。昨天他又来了。我就把墙上的字也粉了,省得他来麻烦。可是牌子一取消,就简直更没有瞎子能找得着我了。好,这个警察捐又把我打倒了。这就可以太平了吧,但是那个印子钱逼得很紧,所以——我近来不快乐,睡不了觉,头痛,有了钱就喝酒。我想把牌子挂在这酒店的楼上,夏先生噢,我们两个无论如何在一起。这地方真好,慢慢的我们会发达起来的!——不过,现在,唉!——我还有两个好朋友,都死了。我晚上眼睛一闭,就看见他们两个。唉,好人。——阔朋友我也有的,那是姓何的,从前和我很好。如今有几十万,白克路有洋房。上次我买点东西去送他,他不见,他怕是绑票的。——是的,我是要饭的,你们看这幅样子,——我常常半夜里……”他说到此地,眼睛朝天,两手合拱着:“爬起来,打开眼睛,是的,我是晚上才喜欢打开眼睛。因为我不愿看不见什么,我对天说:天啦,你把我的寿命减少二十年吧,切莫再使我是这样子啊。”

他不再笑了,两手撑着头,慢慢的伏在桌子上。我们全都沉默着,忽然他又抬起头来说:“这地方真好,我们每晚都要来的噢,夏先生!”“不来了,明晚我请你到鸿运楼吧!”我说。

很晚了,曾先生还要酒,我们不承认,我叫孩子来算帐,曾先生就立起来用手一挥,好象这应该归他出,我也就不客气,给了二百四小帐就往外走。我回头向柜台一看,看见那孩子仿佛用蝌蚪文在簿子上写着:“曾先生欠……”

走到街上,我拒绝他送我,他说:“不要紧的,我们通晚不睡觉不要紧的,睡觉是受罪,在外面走走很快乐啊!”到了我自己的弄堂口,我和他告别。我在十二步之外还听见他的声音:“夏先生,我们再到那酒馆里去坐坐吧!”

我就是这样认识了曾医生了。

第二晚,我原打算请他到鸿运楼去的,不知怎样我忽然变了计,只随便买点干牛肉之类的下酒菜请他到家里喝。他起首不肯去,后来虽是去了,但是不再多说话,只低着头在房里徘徊。我问他:“股票押了吗?”“没有,要明天听回信。”“今天有生意吗?”“有的,一块假洋钱。”他掏出那洋钱来后,笑着说:“铅的,分量轻,放在手里就知道。”“上海人真坏,看病的钱也给假的!——那末,你不能叫他换吗?”我老婆不平的说。“马马虎虎,那个人送我假洋钱当然也是没有钱喽!”“是没有钱就送诊也可以的,给假洋钱你不妨责备他的!”老夏很反对他的态度。在我家里,酒也喝得不少,但他不多说话,话里也没有惊人的句子。不过我们都觉着他的神经的确纷乱了,每句话是牛头对马嘴的,因为我知道他昨晚送我回家后又在酒馆里去喝了一顿,又因为被窝放在别处去了,只伏在椅子上看书,度过这寒宵。他呢,也知道自己这次是一个不小的失败,所以不高兴多说话。不过,他也不十分沮丧,他还有无穷的希望呢,他有一张五十块钱的股票,明天那张股票总会押了的!

第二天晚上,天下着毛毛雨,我走到他那里,我看见那替他押股票的人说,事情又变了卦,要过一个礼拜听回信。总之,这是推脱的话,这股票肯有人要,五十元只押三十元,六分息也没有人要,而且那印子钱别人不肯再放了,非马上收回不可的。我很替这医生不平:“二三十块钱的事有这样难吗?又不是凭空讨人家的,曾先生,你给股票我,我明天去试试。”“好,谢谢!”他将股票给我,深深的一揖。

天还是下着毛毛雨,很冷,我一早搭车到江湾,想找几个朋友,因为那些朋友起码赚二三百元一月,又没家眷,就是一人力量不够,几个人总可以凑足的,如果不放心,就由我负责,然而结果是:“我也只能勉强维持生活,如果谁谁在这里,那就没有问题啦!”

我回到曾医生家,走进他的寝室,把这消息告诉他,把股票退给他,答应再想法,可是他睡在床上起不来,因为房里有个姑娘,我听他说过有个朋友介绍一个女人给他,他曾因为自己没有钱,关照那姑娘别再上他那儿去的,现在她又来了。“姑娘,请你出去一下。”他说着,那姑娘就走了。

于是他抬起身来,掀开盖在身上的唯一的外套,把那件窟窿累累的绒绳褂扯得很周正。披上外套,伸出穿着无底袜的脚来,费了许多工夫,才穿好靴,因为不如是,那袜是不容易就范的,此外我还发现他腿上失去了那条西装裤。

我们同在客堂里坐,他还是笑,鞠着躬说:“对不起你,这样的雨天,害得你跑江湾!”我和他谈了很久,我没有坐,因为他的藤椅也不见了,圆台边只剩了那原先摆在后房的三脚椅。

我回家了,下午又向另一个有钱的朋友打主意,更不成,他说他并不干这样的生意。我只好回曾医生一个信,就再没有到他那儿去了,老实话,我不敢再见他。

过几天,老夏又来了,我问及这医生,他说:“近来他再不喝酒了,脸也肿了。山东人天天来吵,要那笔钱,很凶的。这两天他没有在家,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了。大概是害怕这山东人吧。”

我不敢再问了,我只尽量的沉思:为什么不藏在黑暗的破屋里,却走到外面去呢?怀着忧伤,到荒野徘徊去了吗?到山顶怆地呼天,向北风求助去了吗?到黄浦江边痛饮去了吗?他欢喜孤独,连好友老夏也不要了吗?连……“这个人很可怜。老黄,你是欢喜把自己妻子儿子都上小说的,也把他上一上小说吧。哈哈!”“但是——唉,在这年头,这玩意早已不时髦了,这事情,太平淡了,上了小说不会有人看的。”

我禁抑着奔放的热情坚决的这样回答。

牧童的过失

——彭家煌

是暑天,每天下午一放学回家,荷牙子就给他阿爹逼着去看牛。讲起来孩子们总以为看牛比上学好十倍,其实也正是他们不知道看牛的苦处。你想,他还只十岁年纪,当然赶不上阿爹那末老练,要看蛮大一条角叉叉的牛,不骗人,牛子虽然不曾对他暴虐过,但他假若不借那枝大马鞭的光,他也许怕它比怕阿爹还厉害,况且又是一个人,要到远处的山边水边去,天煞黑才回来,而他那小脑子里又有的是山神水鬼的故事,所以他不免常常起着非分之想——他少不了一个伴。

和往常一样,一天,他把牛子从栏里牵出来,只想在屋前的塘墈边延捱着把时间度过,和往常一样,他看见他二嫂在塘边洗衣,看见在塘边树荫下织草鞋的隔壁的细毛,也看见在大门口待着的细毛的堂妹成妹子,这些,他全不在意,只顾慢慢的牵着牛子沿着塘墈走,不过有时他也看看他们的。细毛呢,一双眼睛专门瞧着他二嫂也能织草鞋,这种本事他当然很佩服,至于他二嫂呢,老是那件衣在水里摆来摆去,洗了半天还是那件衣,那他就有点瞧不起她了,往常他二哥在家时,他从没见过她把一件衣服洗得这样仔细的,而且他们的谈话也真使他听不懂。“怎样,我来的啦!”细毛皱眉谄笑着说。

他二嫂总是低着头不响。“怎样,答应了吧,我来的啦!”“你来你的,关我什么事!”他二嫂红着脸带笑着说,她好象呕细毛不过。

荷牙子这样想:这算什么呢?来不来有什么希奇的,这样的装鬼脸!细毛如果对我说,我真是求之不得啊!但他不对我这样说,真奇怪!……还有成妹子也使荷牙子心里很奇怪,她在大门口呆呆的发傻,她不曾对他的看牛表过同情的,这时她瞧见他,忽然跳蚤似的跑拢来捱着他,手里捏着个芝麻饼,在唇边舐一舐又拿开,生怕一口吃完就一辈子吃不到第二回似的,眼睛笑眯眯的瞧着他,偏着头,摇摆着身子说:“我同你看牛去好不好?”“你肯同我看牛去,这才奇怪啊!——你妈不骂吗?”“不骂的。我二叔,不是我爹昨天朝南岳去了,今天我二叔就来了,他同我妈坐在床上讲私房话,我妈不许我听,就给我一个芝麻饼哪,……”这女孩把那饼来回翻转来看,接着说:“她叫我到外头去玩,我一出房门她就把门锁了,是她自家叫我出来玩的呢!”“呵,这就最好没有,那末,我们就到毛家坝去,毛家坝水只这么深!”荷牙子欢喜的做了个手势,“那里的鱼才多呢,昨天我同上屋宝牙子到那里捉了好几个,柳条儿穿着提回的,这么长一串!”荷牙子又做了个手势,虽则他极盼望她同去,但他可不是对她瞎吹牛。

成妹子就牵了他的手笑着跳。“我也要同去,我也要同去,唔——”他弟弟听见要到毛家坝捉鱼,马上丢了手里那石子,从屋里奔出来,抱着他哀求。“要去就去喽,你只不要吵就是。”“好,我不吵!”

荷牙子总算走点运气,原先他只想找个把人同去就行,于今有了两个,而且都是自己找上门的,于是他们什么都不管,急忙的出发。

七月的太阳虽然到了下午四点钟,还是火一样烧着,而且路上的沙子也象炒得热烘烘的栗子;不过他们虽则全是科头赤脚,也并不在乎,因为他们在路上一点不停留,牛子要馋嘴,他们总不许,以为毛家坝有好草,有好水,尤其有好鱼,到了那里,不就彼此两便了吗?牛子也像知道他们的好主意,并不怎样的执拗。

一到毛家坝,荷牙子首先把牛绳随便的系在草地的一株小树上,其次就是他自己,匆匆忙忙把身上的褂子剥掉,把裤刮下来,丢在沙上,几乎要把它扯得稀烂,再从老远老远的地方排了个阵势,嘴巴把气封足,开始狂奔着,奔到坝边,纵步跳进水,扑通一声,水沫腾上三四尺高,人沉在水底,他还故意攀住水底的泥泞硬要两三分钟久才浮起,他仿佛要那样才对,要那样才算过瘾,因为水里也实在比岸上凉快得多啦!并且不使得成妹子见了,对他弟弟这样叫喊道:“哎呀,你看他哟!”那有什么趣味呢?她既是头一次同他来看牛,他应该做点花样使她看得第二回还想来才是。

再次是荷牙子象耍太极拳一样,把坝底的泥沙闹得翻起来,水浑了,鱼儿躲藏了,看不见人,他才动手捉,一面叫成妹子和他弟弟在沙上掏洞,掏得见水,然后将他丢在沙上的鲫鱼,寸把长一个的养在洞里,成妹子才八岁,他弟弟才六岁半,他们干这种事业也颇能胜任。

摸一阵鱼,玩一阵水,玩累了,荷牙子就躺在水边把沙子将自己藏埋起来,他弟弟和成妹子也帮着经营这丧事。在平常,他一个人牵牛到那里时,他未尝不想真正葬在那沙里的,可是这时候啊,他全不那样想,他只静静的闭着眼躺着,让他们去葬,等沙子堆满了,他一翻身跳出这坟墓,而且滚到水里大活而特活了,不但如此,他活得更起劲,在水里他还来点俯游仰游等的花巧,有时全身潜在水底还能爬行三四尺远,多自由!多有趣!“我也下来,”成妹子看起了兴头这样说。“你下来喽,水里多末凉快啊!”“好,我把褂子脱了!”她把褂子脱了走到水边,说:“真好玩哟,水里,我把沙子替你塞了水口;省得鱼儿逃出去,好不好?”“只要塞得住,有什么不好!——成妹子如果鲫鱼捉得多,我们一人一半!”

成妹子捲着裤口蹲在水面用沙子塞水口,荷牙子的弟弟也相帮她,水口塞好了,她就在水边捉虾子,只须捉到一个死虾子,她就自以为能干,很起劲的捉下去,她忘记她的裤子那时并不曾开口,以为还象先前一样,只一蹲下去就能把肉屁股露在外头的,她尽蹲在水面妄想再捉个活虾子,好一个波浪来,并不算怎样大的浪,就把她的裤裆荡湿了,加之荷牙子玩水时所打出的水沫落在她身上,就够把她的裤潮湿得有个八开的,何况她还不留心!荷牙子曾看过成妹子撒尿,他以为她和他们男孩子的不同,就只少了那点点,那有什么稀奇的,于是他提醒她:“成妹子,你索性把裤子脱掉吧!”“我也脱掉裤子啊!……唔,我不,我怕蚂蟥,蚂蟥钉在脚上要出血的。”“那末,你的裤子不是全会弄湿去吗?”“我不怕,只要一会儿不下水就会干的啊!”

荷牙子也就不去再管她,随她怎么去弄,她后来把屁股全浸在水里,但也摸不着活虾,连死的也没有,她就在水边玩,后来她竟试着往深处走,水没到脚膝,她就不敢再往前。他告她顶深的地方也不过齐胸腹,也没有蚂蟥,又教她怎样玩,他能仰着在水面玩,只两脚动一动就不沉,又故意两手伸出水,或抱着身子,或捏着小鸡鸡现本事,但成妹子却不敢照样做。

她两手撑在沙上,弯着腰,两脚轮流打着水,象山羊走路,渐渐的她胆大了,公然把身子浸在水里只剩出个头,打得水点跳上来几尺高,象成妹子这种游泳法,荷牙子的弟弟也会的,也伏在水边凑热闹。小坝里有了三个这样的人物,真是天都闹得转,水珠象雨点一般不绝的洒在头上背上,真清凉!

孩子们的毛病就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尽管自己乐不顾大人忧的,好,久之,事情发生了,蓦地,坝边上巍然的耸出个成妹子的妈和荷牙子的二嫂。“哎呀,你们三个畜生在这里啊!——成妹子,你这杀千刀的,不要脸的婊子,你也学男孩子样玩水啊!——我什么地方没找到,你这死鬼,还不给我死上来,我揪你的皮。”

晓得他们是几时到坝上的喽,成妹子的妈骂了一阵他们才知道。荷牙子吓了一大跳,即刻走上岸穿衣服。其余两个也跟着走上岸,颤抖的提着衣,身上湿淋淋的。一看太阳,太阳在山那边,只向他们露出半个脸。一看牛子,牛子不知怎的不见了。“荷牙子你这死鬼,你把我成妹子骗到这里玩水啊,你这不爱脸的东西!没教训的野种!”“是她自己要同我来的,我又没有拖她来。”“你没有拖她,难道你就听她玩水啊!这才出了你祖宗三代的奇啊!我没看见过这种刁家伙!”“她自己要玩水,怪得我啊?”“何得了,你看这畜生,”成妹子的妈直急得在坝上蹬脚;“荷牙子你要强,我定规回去告。”“你回去告好咧!我不怕,不是我拖她来的!”“你不要同他讲,他一向是这样顽皮的!”荷牙子的二嫂也在旁帮嘴。“定规告,哼哼,你妈早就在门口拿着棍等着啦,——我才看见这种狗婆养的孩子,这样大,有脸带女孩子玩水!——走啊,成畜生,你还望着人家作什么?你死了自己的脸,也把我的脸丢尽了!你,你还不赶快给我罩起那件皮!”

那婆娘的脸好象真为这事气得发黑似的,她那肥胖的胚子软洋洋的堆在坝边上,连步子都走不开,好象要倒下的样子。这样没有精神而她的巴掌却力气足,一阵一阵在成妹子的脸上背上挥,打得她简直来不及接连着哭,她叫一声隔半天又叫一声。“你还跟那个死鬼玩水不?你还跟那个死鬼玩水不?你这小娼妇,你还哭!”

巴掌又一记一记在成妹子身上打,走几步,打几下,好象就这样一路干回去的。她还说:“要是你爹在家啊,哼,他定规制了你的命!”不但如此,她还走几步又转过脸恶狠狠的对着荷牙子做手势,獠牙暴露着,真容易令人联想到她们晚上歇凉时对他说的那吃人的僵尸。他弟弟是哭丧着脸跟在她后面。

那时荷牙子简直痴呆了,她怎的骂他,怎的唬吓他,他全没注意,他只觉得自己有点对成妹子不住。当初没有阻止她,以致吃这样的苦,也觉得是她自己该倒楣。他想:她妈好好的叫她出来玩,怎么又恶狠狠的把她打回去?难道那婆娘当初只顾自己跟她二叔叔关着房门讲私房话,于今私房话讲完了,反而说成妹子出来坏了吗?早知如此,哼哼,我要是成妹子,他妈的,当初向那婆娘需索十个芝麻饼也不算多。……他这样悲愤的胡思乱想,同时也还有两个大恐慌,攒进他心里,一是怕那婆娘真正回去告,二是那不够朋友的牛子不知到那儿去了。

他不敢走回去,尽咨嗟叹息的留在毛家坝。看看坝里的水,静静的又澄清了,鱼儿们也在水面吐气了;看看两岸的沙子白茫茫的起伏的,而且枯燥的;看看天边,日光全没了,云彩一列一列嵌在青天上,鱼鳞般闪耀着,而远处的树林却现出阴森而沉郁的样子;看看自己的家,家在山那边,并不远:望望自己的脚下,禾田在眼底下旋转,鸣虫到处向他嘲笑,沙洞里的鲫鱼冷静的翻着白肚皮,怪可怜的,可是谁料到它们的暴君于今恶贯满盈了,流亡在荒岛,自生自灭,没人过问吗!真是,他那时孤单彷徨的,在坝边很害怕,同时还起了点身世之感呢!

天快黑了,远远的,他看见他父亲东张西望的来了,口里叫骂个不绝。本来他一个人很害怕,但一有人来,他就胆大了,于是他赶快躲起来,心里愤愤的想:他还在骂,难道他就不怕我淹死了吗?如果我淹死了,只剩一个儿子我看他怎么办,到那时,我看他的牛子请谁看?哼,这样黑心的人,我定规要死一回给他看看,我要看他在我死了之后又怎样,说不定他会跟成妹子的妈办交涉,是她吓得我不敢回去才有这种悲惨结果的,她骂过我“不要脸”“野种”,我犯了什么罪,要她那样恶骂啊。……还想这样暗呪下去,把气出尽,可是他父亲越走越近,他便伏在田墈下不动。“荷牙子——荷牙子你这婊子崽,死到什么地方去了啊?——哼,这畜生那么小就什么都干得来,妈的,一回来我是没有面子给他的!”他父亲尽管东张西望的喊,骂,他尽伏在田墈下细细的想:还只跟成妹子玩玩水就这样苛刻,假使你发现牛子没有了,还不知道会把我怎样宰了呢?……但在他随即又听见他父亲低语道:“怎样牛子回来了,他自己又不见了呢?难道——我想不会的,总是躲到上屋宝牙子家里去了喽!”听了这话,他在又喜又恼,喜的是那牛子究竟还够朋友,没和他为难,自己回去了,也奈何他不得,恼的是他父亲竟不以为他是死了,他还没有到上屋宝牙子家去探听,怎么就这样大胆的说了呢?

他本想假装死在外头的,但他父亲一去,他就怕,他悄悄的远远的跟着他父亲走回去。那时天已黑了,他就溜进屋后的菜园里躲着。他看见屋里的灯光,又听见厨房里的洗碗声,这一来,他装死的心思没有了,他只觉着肚子饿,同时他茫然的感到一切太空虚了。他想:我为什么定要有人陪到毛家坝以致弄到这样呢?我为什么不进屋吃两碗饭,却躲在后园呢?我为什么都一点打骂不能忍受呢?象成妹子,她该吃得饱饱的,她该睡得安安稳稳的,她虽挨了打,于今总算苦尽甘来了啊!而我头顶的是苍天,脚踏的是草地,包裹着全身的是黑夜的冷气,两手空空的垂着,不知要搁在那里才好,我什么都没有!我为什么不把沙洞里的鲫鱼带回呢,我真是个傻蛋啊!……

疲劳之后的人们晚上睡得早,庭园寂静的,月亮上来了,照得他几无藏身之所。他两次三番想走进厨房偷点冷饭吃,但后门锁了,他不能不往前门走,可是他向前门张望时,总看见他妈倚在门栏上两手撑着头叹气,有时东走走西望望,于是他又退回后园了。等了半个钟头再向前门一张望,他母亲还是在那里,走进走出,全没有想睡的样子,于是他又退回去伏着不动。他看出她的神情好象比她失掉老鸡婆的时候还忧愁似的,这倒使他心里还高兴!

在后园正等得要瞌睡时,一个影子把他惊醒了,幸而他这小人物还没有使那影子注意。他看见那影子走到他二嫂的窗底下,轻轻敲了两下,随即又听见里面咳了一声,于是那影子爬进窗子了。他看得很入神!他想:那是鬼?是贼?如果是鬼,我二嫂该吓得叫起来的啊!如果是贼,但我二嫂醒了,他敢偷她什么呢?我眼睛看花了?……他想喊,也想不管三七念一借着这机会把自己仍然活活的介绍给他爹妈,但他不知他爹妈究竟要把他怎样,他始终不敢喊。

过了许久,他又向前门张了一下,好,他妈不在那里啦,他心里一喜,就轻轻的向前走。不料正离大门极近时,他妈忽然又推门出来了。她一眼看见他,想奔上前把他捉住,又怕惊骇他,就没有这样办,也没有高声叫,只用手招他,但他还是逃,逃到原处就不动了,好象不这样做作一下,那才丢丑似的。

他妈慢慢的走近,他装做没看见,让她窜上前,把他抱住,他在母亲怀里挣了两下,就开始哭。实在,不这样,这漫漫长夜他将怎样了局呢?他这样的被捕获究竟还是令人感谢的事啊!他妈见他哭,她自己也抽噎着,大颗的泪珠滚到他脸上:“唉,可怜的牙子,你害得你娘好急啊!——你爹也真是,这样小的年纪就逼着你抛尸露骨的去看那瘟牛!——”她抓住了他,简直没骂他一句就把他带着走。在厨房里,她点了灯,舀水给他洗了脚,又端出温在热水里的饭菜给他吃,并且在火里煨熟两只条子鱼,随即进房去了。等他吃好饭,她又走出来,把他带进房,叫他仍旧睡阿爹的床,但是他不肯。她说:“只要你下次不带成妹子玩水就没事,男孩子怎好同女孩子在水里玩呢?”母亲是好的,他也不同她辩论,好,有了担保,就放胆爬进阿爹床,偷偷的看阿爹一眼,阿爹的眉头皱着,胡子翘着,可没有睁开眼。他贴在里边的床板上度过这一夜,那时,他怕他可就比怕牛子厉害得多啦!

第二天,绝早,趁阿爹还没醒,荷牙子就起床了,一个人溜到后园去玩。在那里,远远的他瞧见隔壁细毛的背影。

早餐时,他和往常一样吃着,而且故意装出极大方的样子,看人们能够把他昨天的过失忘记不,因为假使他们一言归正传起来,人多口杂,实在是很难对付的。不料这事竟正大得非常,谁都牢记在心里,个个对他丢着鄙薄的眼色,露出嘲笑的面孔。成妹子的妈在他家门口经过时,还故意推开门,眼睛凶横的向他瞟了一下,好象说:“这不要脸的也死回家了!”这婆娘荷牙子是恨透她的,但他还能勉强原谅她,她可以说他带她的女儿玩过水,至于他二嫂,那又何必挖苦人,专寻别人的缝眼呢?她说:“荷牙呀,昨天你怎么会想起把成妹子拖去玩水呢?”“你去问她,看是不是我拖她去的!”荷牙子也不示弱。“我不信,你不拖她,她怎么肯下水哟!”“你不信就不信,这不关你事。”“哈哈哈,好,你总算也见过世面啊,哈哈哈,看你不出噢……”“见过世面,我看你昨晚见了鬼啊!”“所有他家里的大人,他顶不怕他二嫂,顶不欢喜她在塘边同细毛做鬼脸,所以她一挖苦他,他就发气了。起初,他二嫂全不睬他,眼睛瞧着别处;哼,后来她的脸红了,他的脸反而没有红,但是最后她恼怒了,把碗打得很响,用筷子指着他的脸,愤愤的说,几乎要同他相打似的:“怎么这样顽皮呵,你啦!”“他究竟是小孩子,不懂事,你就让他一步!”他母亲调解道。“荷牙子是真有点讨厌,难道你同成妹子玩水是该的,你把成妹子弄病了,她妈还要同你算账呢?”因为正义之所在,他婶婶也在旁帮嘴。“荷牙子你要留心你的皮噢!”他父亲听见他们这儿有风波,也在远处装雷神镇慑着。

没有人再帮荷牙子了,荷牙子不敢再多嘴。

此后,每天下午,牛子还得归他看,只许他一人。他牵着牛子上大路,大路常有人来往,他不怕,至于有没有草,可管不了。他走几步,牛子走几步,他看着牛子,牛子也抬头痴痴的看着他,他和牛子永远成立了谅解。

故 乡

——鲁 迅

我冒了严寒,回到相隔二千余里,别了二十余年的故乡去。

时候既然是深冬;渐近故乡时,天气又阴晦了,冷风吹进船舱中,呜呜的响,从蓬隙向外一望,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没有一些活气。我的心禁不住悲凉起来了。阿!这不是我二十年来时时记得的故乡?

我所记得的故乡全不如此。我的故乡好得多了。但要我记起他的美丽,说出他的佳处来,却又没有影像,没有言辞了。仿佛也就如此。于是我自己解释说:故乡本也如此,——虽然没有进步,也未必有如我所感的悲凉,这只是我自己心情的改变罢了,因为我这次回乡,本没有什么好心绪。

我这次是专为了别他而来的。我们多年聚族而居的老屋,已经公同卖给别姓了,交屋的期限,只在本年,所以必须赶在正月初一以前,永别了熟识的老屋,而且远离了熟识的故乡,搬家到我在谋食的异地去。

第二日清早晨我到了我家的门口了。瓦楞上许多枯草的断茎当风抖着,正在说明这老屋难免易主的原因。几房的本家大约已经搬走了,所以很寂静。我到了自家的房外,我的母亲早已迎着出来了,接着便飞出了八岁的侄儿宏儿。

我的母亲很高兴,但也藏着许多凄凉的神情,教我坐下,歇息,喝茶,且不谈搬家的事。宏儿没有见过我,远远的对面站着只是看。

但我们终于谈到搬家的事。我说外间的寓所已经租定了,又买了几件家具,此外须将家里所有的木器卖去,再去增添。母亲也说好,而且行李也略已齐集,木器不便搬运的,也小半卖去了,只是收不起钱来。“你休息一两天,去拜望亲戚本家一回,我们便可以走了。”母亲说。“是的。”“还有闰土,他每到我家来时,总问起你,很想见你一回面。我已经将你到家的大约日期通知他,他也许就要来了。”

这时候,我的脑里忽然闪出一幅神异的图画来: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面是海边的沙地,都种着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其间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项带银圈,手捏一柄钢叉,向一匹猹尽力的刺去,那猹却将身一扭,反从他的胯下逃走了。

这少年便是闰土。我认识他时,也不过十多岁,离现在将有三十年了;那时我的父亲还在世,家景也好,我正是一个少爷。那一年,我家是一件大祭祀的值年。这祭祀,说是三十多年才能轮到一回,所以很郑重;正月里供祖像,供品很多,祭器很讲究,拜的人也很多,祭器也很要防偷去。我家只有一个忙月(我们这里给人做工的分三种:整年给一定人家做工的叫长工;按日给人做工的叫短工;自己也种地,只在过年过节以及收租时候来给一定人家做工的称忙月),忙不过来,他便对父亲说,可以叫他的儿子闰土来管祭器的。

我的父亲允许了;我也很高兴,因为我早听到闰土这名字,而且知道他和我仿佛年纪,闰月生的,五行缺土,所以他的父亲叫他闰土。他是能装弶捉小鸟雀的。

我于是日日盼望新年,新年到,闰土也就到了。好容易到了年末,有一日,母亲告诉我,闰土来了,我便飞跑的去看。他正在厨房里,紫色的圆脸,头戴一顶小毡帽,颈上套一个明晃晃的银项圈,这可见他的父亲十分爱他,怕他死去,所以在神佛面前许下愿心,用圈子将他套住了。他见人很怕羞,只是不怕我,没有旁人的时候,便和我说话,于是不到半日,我们便熟识了。

我们那时候不知道谈些什么,只记得闰土很高兴,说是上城之后,见了许多没有见过的东西。

第二日,我便要他捕鸟。他说:“这不能。须大雪下了才好。我们沙地上,下了雪,我扫出一块空地来,用短棒支起一个大竹匾,撒下秕谷,看鸟雀来吃时,我远远地将缚在棒上的绳子只一拉,那鸟雀就罩在竹匾下了。什么都有:稻鸡,角鸡,鹁鸪,蓝背……”

我于是又很盼望下雪。

闰土又对我说:“现在太冷,你夏天到我们这里来。我们日里到海边捡贝壳去,红的绿的都有,鬼见怕也有,观音手也有。晚上我和爹管西瓜去,你也去。”“管贼么?”“不是。走路的人口渴了摘一个瓜吃,我们这里是不算偷的。要管的是獾猪,刺猬,猹。月亮底下,你听,啦啦的响了,猹在咬瓜了。你便捏了胡叉,轻轻地走去……”

我那时并不知道这所谓猹的是怎么一件东西——便是现在也没有知道——只是无端的觉得状如小狗而很凶猛。“他不咬人么?”“有胡叉呢。走到了,看见猹了,你便刺。这畜生很伶俐,倒向你奔来,反从胯下窜了。他的皮毛是油一般的滑……”

我素不知道天下有这许多新鲜事:海边有如许五色的贝壳;西瓜有这样危险的经历,我先前单知道他在水果电里出卖罢了。“我们沙地里,潮汛要来的时候,就有许多跳鱼儿只是跳,都有青蛙似的两个脚……”

阿!闰土的心里有无穷无尽的希奇的事,都是我往常的朋友所不知道的。他们不知道一些事,闰土在海边时,他们都和我一样只看见院子里高墙上的四角的天空。

可惜正月过去了,闰土须回家里去,我急得大哭,他也躲到厨房里,哭着不肯出门,但终于被他父亲带走了。他后来还托他的父亲带给我一包贝壳和几支很好看的鸟毛,我也曾送他一两次东西,但从此没有再见面。

现在我的母亲提起了他,我这儿时的记忆,忽而全都闪电似的苏生过来,似乎看到了我的美丽的故乡了。我应声说:“这好极!他,——怎样?……”“他?……他景况也很不如意……”母亲说着,便向房外看,“这些人又来了。说是买木器,顺手也就随便拿走的,我得去看看。”

母亲站起身,出去了。门外有几个女人的声音。我便招宏儿走近面前,和他闲话:问他可会写字,可愿意出门。“我们坐火车去么?”“我们坐火车去。”“船呢?”“先坐船,……”“哈!这模样了!胡子这么长了!”一种尖利的怪声突然大叫起来。

我吃了一吓,赶忙抬起头,却见一个凸颧骨,薄嘴唇,五十岁上下的女人站在我面前,两手搭在髀间,没有系裙,张着两脚,正像一个画图仪器里细脚伶仃的圆规。

我愕然了。“不认识了么?我还抱过你咧!”

我愈加愕然了。幸而我的母亲也就进来,从旁说:“他多年出门,统忘却了。你该记得罢,”便向着我说,“这是斜对门的杨二嫂,……开豆腐店的。”

哦,我记得了。我孩子时候,在斜对门的豆腐店里确乎终日坐着一个杨二嫂,人都叫伊“豆腐西施”。但是擦着白粉,颧骨没有这么高,嘴唇也没有这么薄,而且终日坐着,我也从没有见过这圆规式的姿势。那时人说:因为伊,这豆腐店的买卖非常好。但这大约因为年龄的关系,我却并未蒙着一毫感化,所以竟完全忘却了。然而圆规很不平,显出鄙夷的神色,仿佛嗤笑法国人不知道拿破仑,美国人不知道华盛顿似的,冷笑说:“忘了?这真是贵人眼高……”“那有这事……我……”我惶恐着,站起来说。“那么,我对你说。迅哥儿,你阔了,搬动又笨重,你还要什么这些破烂木器,让我拿去罢。我们小户人家,用得着。”“我并没有阔哩。我须卖了这些,再去……”“阿呀呀,你放了道台了,还说不阔?你现在有三房姨太太;出门便是八抬的大轿,还说不阔?吓,什么都瞒不过我。”

我知道无话可说了,便闭了口,默默的站着。“阿呀阿呀,真是愈有钱,便愈是一毫不肯放松,愈是一毫不肯放松,便愈有钱……”圆规一面愤愤的回转身,一面絮絮的说,慢慢向外走,顺便将我母亲的一副手套塞在裤腰里,出去了。

此后又有近处的本家和亲戚来访问我。我一面应酬,偷空便收拾些行李,这样的过了三四天。

一日是天气很冷的午后,我吃过午饭,坐着喝茶,觉得外面有人进来了,便回头去看。我看时,不由的非常出惊,慌忙站起身,迎着走去。

这来的便是闰土。虽然我一见便知道是闰土,但又不是我这记忆上的闰土了。他身材增加了一倍;先前的紫色的圆脸,已经变作灰黄,而且加上了很深的皱纹;眼睛也像他父亲一样,周围都肿得通红,这我知道,在海边种地的人,终日吹着海风,大抵是这样的。他头上是一顶破毡帽,身上只一件极薄的棉衣,浑身瑟索着;手里提着一个纸包和一支长烟管,那手也不是我所记得的红活圆实的手,却又粗又笨而且开裂,像是松树皮了。

我这时很兴奋,但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只是说:“阿!闰土哥,——你来了?……”

我接着便有许多话,想要连珠一般涌出:角鸡,跳鱼儿,贝壳,猹,……但又总觉得被什么挡着似的,单在脑里面回旋,吐不出口外去。

他站住了,脸上现出欢喜和凄凉的神情;动着嘴唇,却没有作声。他的态度终于恭敬起来了,分明的叫道:“老爷!……”

我似乎打了一个寒噤;我就知道,我们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了。我也说不出话。

他回过头去说,“水生,给老爷磕头。”便拖出躲在背后的孩子来,这正是一个廿年前的闰土,只是黄瘦些,颈子上没有银圈罢了。“这是第五个孩子,没有见过世面,躲躲闪闪……”

母亲和宏儿下楼来了,他们大约也听到了声音。“老太太。信是早收到了。我实在喜欢的不得了,知道老爷回来……”闰土说。“阿,你怎的这样客气起来。你们先前不是哥弟称呼么?还是照旧:迅哥儿。”母亲高兴的说。“阿呀,老太太真是……这成什么规矩。那时是孩子,不懂事……”闰土说着,又叫水生上来打拱,那孩子却害羞,紧紧的只贴在他背后。“他就是水生?第五个?都是生人,怕生也难怪的;还是宏儿和他去走走。”母亲说。

宏儿听得这话,便来招水生,水生却松松爽爽同他一路出去了。母亲叫闰土坐,他迟疑了一回,终于就了坐,将长烟管靠在桌旁,递过纸包来,说:“冬天没有什么东西了。这一点干青豆倒是自家晒在那里的,请老爷……”

我问问他的景况。他只是摇头。“非常难。第六个孩子也会帮忙了,却总是吃不够……又不太平……什么地方都要钱,没有规定……收成又坏。种出东西来,挑去卖,总要捐几回钱,折了本;不去卖,又只能烂掉……”

他只是摇头;脸上虽然刻着许多皱纹,却全然不动,仿佛石像一般。他大约只是觉得苦,却又形容不出,沉默了片时,便拿起烟管来默默的吸烟了。

母亲问他,知道他的家里事务忙,明天便得回去;又没有吃过午饭,便叫他自己到厨下炒饭吃去。

他出去了;母亲和我都叹息他的景况:多子,饥荒,苛税,兵,匪,官,绅,都苦得他像一个木偶人了。母亲对我说,凡是不必搬走的东西,尽可以送他,可以听他自己去拣择。

下午,他拣好了几件东西:两条长桌,四个椅子,一副香炉和烛台,一杆抬秤。他又要所有的草灰(我们这里煮饭是烧稻草的,那灰,可以做沙地的肥料),待我们启程的时候,他用船来载去。

夜间,我们又谈些闲天,都是无关紧要的话;第二天早晨,他就领了水生回去了。

又过了九日,是我们启程的日期。闰土早晨便到了,水生没有同来,却只带着一个五岁的女儿管船只。我们终日很忙碌,再没有谈天的工夫。来客也不少,有送行的,有拿东西的,有送行兼拿东西的。待到傍晚我们上船的时候,这老屋里的所有破旧大小粗细东西,已经一扫而空了。

我们的船向前走,两岸的青山在黄昏中,都装成了深黛颜色,连着退向船后梢去。

宏儿和我靠着船窗,同看外面模糊的风景,他忽然问道:“大伯!我们什么时候回来?”“回来?你怎么还没有走就想回来了。”“可是,水生约我到他家玩去咧……”他睁着大的黑眼睛,痴痴的想。

我和母亲也都有些惘然,于是又提起闰土来。母亲说,那豆腐西施的杨二嫂,自从我家收拾行李以来,本是每日必到的,前天伊在灰堆里,掏出十多个碗碟来,议论之后,便定说是闰土埋着的,他可以在运灰的时候,一齐搬回家里去;杨二嫂发见了这件事,自己很以为功,便拿了那狗气杀(这是我们这里养鸡的器具,木盘上面有着栅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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