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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29 11:5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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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徐子建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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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军装

父亲的军装试读:

图书在版编目(CIP)数据

父亲的军装/徐子建著.—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家园徐望)

ISBN 978-7-02-015231-5

Ⅰ.①父… Ⅱ.①徐… Ⅲ.①纪实文学—中国—当代 Ⅳ.①I25

中国版本图书馆CIP数据核字(2019)第087981号

责任编辑 付如初

装帧设计 刘远

责任印制 苏文强

出版发行 人民文学出版社

社  址 北京市朝内大街166号

邮政编码 100705

网  址 http://www.rw-cn.com

印  制 天津千鹤文化传播有限公司

经  销 全国新华书店等

字  数 178千字

开  本 710毫米×1000毫米 1/16

印  张 18 插页43

印  数 1—20000

版  次 2019年7月北京第1版

印  次 2019年7月第1次印刷

书  号 978-7-02-015231-5

定  价 68.00元

如有印装质量问题,请与本社图书销售中心调换。电话:010-65233595父亲百岁时,祖孙三代人合影

作者徐子建(左)父亲徐成沄(中)徐静蕾(右)父亲徐成沄获得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国家金质纪念章,摄于授予仪式上爸爸的书徐静蕾

爸爸今年七十五岁了,已经算是彻底退休了。

大约十年前,他刚刚用运动控制住了已经开始飙升的糖尿病指数,某天吃饭的时候,突然说要写书,想把家里前辈和自己一生的经历都写出来。

我很高兴他有这样的想法。那时我们都希望他尽快退休——我不可能去接手他的工厂和公司,弟弟也有自己事业上的想法,而爸爸的身体不再适合这么高强度的工作。我们都知道他不甘心放下,尽管算不上多大的企业,毕竟是白手起家为之奋斗了一辈子的心血。

他想去写书简直太好了,可以逐渐转移他对于工作的注意力,但又不至于突然停下来觉得生活无聊,他一旦感觉无聊,估计批评我不努力、娇气、固执、读书不够等等,将会变成生活常态,一想到这些,小徐焦虑症就要犯了。

当我爸爸的女儿压力有多大,没有亲身经历的人很难真正体会。

他最近比较激烈地批评我,是一次旅行。

他老人家第一回在美国高速路上开车,便以惊人的时速飞奔,指路的GPS明显赶不上他的迅猛。我一路提心吊胆,让他小心,絮叨了几句(也可能是好几句),他怒了,猛地靠边停车,劈头盖脸说了我一顿,歌词大意是说我刚愎自用,现在谁的意见也听不进去云云。

一头雾水,这是在说我么?这和刚才开车的事情有什么关系,这难道不是在说他自己?……陷入沉默,谁也不理谁了几个小时之后,作为必输的一方,以我的嬉皮笑脸结束了冷战。事后回想,估计那番话是对我“越来越不听话,越来越不努力”积怨已久的不满吧。

近年来,我们两个成年人在分歧和“互相忍让”中所能达成的最大一致是,固执的毛病,是绝对的遗传,而努力这方面,遗传了……一些,但是绝对不充分,在这点上,我们双方都有责任。写到此处,我好想笑……怎么办?!……哈哈哈……

以我不成熟的小看法,他做事的努力,已经到达了强迫症的地步,他要是能觉得谁足够努力才邪门了。以这次写书为例,上写作课、到图书馆查资料、多次回老家采访,反复核实当年很多事情发生的时间地点,光是手写笔记就有近百万字,这些在他自己的前言里有最基本的、克制的提及,实际上,有过之无不及。

爸爸不是一个专业作者,虽然在饭桌上听他讲过很多过去的事情,讲得生动有趣,但是变成文字,又不是那么简单。十年间,见证了他写作的巨大进步,从一开始文章中常见“大词”的思想汇报感悟,到最后的成稿,非常客观地说,确实是量变到质变。而这种挑战自我的不懈努力和坚持,真的很有成效,并且令人尊重。

这是一本写过去的书,讲的不仅仅是我的家人前辈的故事。时代、环境和家人使我们成了今天的样子。

感谢一路支持他写书、给他各种意见和建议的叔叔阿姨哥哥姐姐和朋友们,感谢这本书的陪伴,让他充分享受写作带来的快乐和满足。

这篇序写得我战战兢兢。但是你们懂的,我有多骄傲,因为有这样一个爸爸。2019年5月3日写在前面的话

十年前,便有了写一下家里四代人故事的想法,2011年动笔时,我已经六十六岁了。母亲在世时讲过一些上两辈人的事情。祖父徐方兴1870年从湖北只身来到湘潭,自己经营些产业,后来成为英国怡和船运公司买办。他家业的兴衰,几乎与洋务运动走着同样的步伐。

抗日战争期间,亲属中十一人投身战场。父亲徐成沄从淞沪会战到三年内战,由国军军医主任变为人民解放军军医主任,抢救了无数伤员的生命,自己也在国民党飞机的空袭中被击断腿骨。

我的童年在湖南湘中的永丰古镇度过,五岁时土匪进过家门,青树坪的国共激战就发生在离家不远的地方。

上两辈人1949年前的生活,算是书的第一卷。

1949年后的生活,是书的第二卷。共和国的成长与壮大,土地改革、镇压反革命、公私合营、反右运动、大跃进,我都站在时代的角落里亲历过程。

十六岁时正值三年饥荒,我被分配到高温炉前工作,没有一顿饭吃饱过。后来又赶上了史无前例的“文革”,曾虔诚地信奉那些无比崇高的理论。人生总有许多遗憾,有些事让人刻骨铭心,永难忘怀。

1985年,算是人生的低谷,我揣着全家仅有的一百元下海创业。那时既有发财的梦想,也自信混得再不好,凭着这点手艺也能养活家小;最后用凑来的六百元购买废旧物资,制成霓虹灯设备。其间甘苦不亚于漂流到荒岛求生的鲁滨逊。

只有母亲一直担心我丢了铁饭碗,将来没钱看病养老。

那年头下海闯江湖,危险与绝望都经历过,与黑白道的过往是想躲也躲不掉的,自然有不少惊心动魄的故事。

此后不少年。我们厂在北京成了这个小行业的领头羊,只是为此付出了太多的辛苦,也损害了原本健康的身体。十年前,霓虹灯逐渐成为过气产品,社会风气也不同了,生意越来越难做。不过,“小富即安”一直是我信奉的原则,人总要知所进退,虽然激流勇退是一件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很难的事。

儿女们现在从事影视工作,成为了公众人物。关于他们的成长,媒体有不少报道。早期教育的理论认为,每个儿童都可以培养成为杰出的人才,我相信全心投入的早期教育,相信严格要求与科学的教育方法。栽什么树苗结什么果,撒什么种子开什么花,这一切都取决于为此做出不懈努力的父母。所以第三卷讲子女教育,我愿意把自己培养子女的经历与体会,真诚地奉献给亲爱的读者。

书写家史是此前没想过的事,相关的书籍读了一些,毛笔抄录的笔记也有几尺厚了。写作是个辛苦活,有时从早六点写到中午,站起来时,人都有些打晃。

回忆录一类文章,常是“七分资料三分写”。找资料当然离不开百岁的老父亲。在现代中国,参加过1937年淞沪抗战的老兵还能有多少人?六年前在重庆,我刚开口问国民党军队的抗战情况,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严肃:“那不能讲,国民党是消极抗战。”他曾标榜自己是“一辈子政治上没说过错话”。我只好耐心地告诉他,国家对这段历史已经有了客观的结论,国共共同抗战,都是光荣的事。事后父亲买了中国社科院出版的《中国近代史》,他认为社科院才能代表党和政府的立场。老爷子做了摘录,然后告诉我:“抗战的事可以讲了。”这几年不断给父亲打电话,询问战争年代的情况,他年过百岁却记忆力惊人,很多人的姓名、重要的电报文稿张口就能说出来。

纪念抗战胜利七十周年时,他获得了国家颁发的金质纪念章。

徐家祖籍是汉阳的徐湾,辈分排序是“祖德卓方成,子振家声远”。2008年9月,费了许多周折,我找到那个十八户都姓徐的偏僻村庄。

2011年11月,我第一次去湘潭寻根。在湘江北岸,祖父工作过的怡和公司与自家的宅院,都已毁于日军轰炸。母亲的董家应在瞻岳门内,更是毫无踪迹。下午突然天降大雪,夹杂着冰粒,寒气袭人,归来的车上,心情沮丧,拙笔写下小诗一首:

一为寻祖去长沙,最是深情寄董家。

瞻岳遗踪怀故土,宵寒独守伴霜华。

两年后再去湘潭,终于找到了母亲住的雨湖老街。这里残旧的建筑,还保留着老年间的风貌。偏偏母亲家的原址上,却盖了座白色小楼。一位老住户告诉我,此处原有一石牌坊,后来被红卫兵砸倒了,上面的石狮子摔得粉碎。

1949年后,徐家的亲属分居海峡两岸,台湾开放老兵探亲后才得以见面。2004年10月,我专程赴台访亲问故。桃园的堂姐夫王永浩为人义道,夫妇二人为本书提供了不少资料。前不久传来二老去世的噩耗,令人痛心不已。

蒋介石在慈湖的陵寝也参观过。五岁以前,我也算民国的子民。如今青天白日的旗帜仍在慈湖上空飘扬,孙中山与蒋介石的塑像被移到这里,随意地摆放在溪边高低不平的绿地上,台湾并不太小,似乎没有他们多少容身之地了。

第二稿写作前,我去了南京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二十七天中,面对着浩如烟海的战史资料,每日盯着屏幕抄录。其中有呈送军政部及蒋委员长的战报、各战役的概要,还有父亲抗战中的立功记录、呈送蒋介石“徐成沄等八员”的任免报告与个人履历表。这些难得的史料让我更多地了解到,抗战期间国军将士浴血战斗的历程,以及官兵生活的诸多细节。

第三稿完成之前,我去了当年日军登陆的乍浦、金山卫,还实地考察了父亲抗战的江浙几处战场。回京途中,又绕道走访了1946年整3师覆灭的山东定陶大杨湖、天爷庙。

实地探寻历史是我对读者应负的责任。

如今书的第一卷即将出版,第二、三卷初稿文字已有三十多万。曾经看过杜甫的名句:“胸中块垒,笔底波澜。”我想,只有将几十年的所见所闻所历,还有内心想说的话全都写出来,才算拥有一个相对完整的人生。2019年1月8日第一章 徐贤志堂1.湘潭创业

听上辈人说,1870年,十五岁的祖父离开了祖居湖北汉阳的徐湾。曾祖父有六个儿子,他是最小的,读过几年私塾,先生说他是可塑之才,但家中贫困,供不起他继续读书。一个亲戚说,湘潭一家大的布店招聘店员,要求能写会算,便把他介绍过去了。临行时,祖辈务农但也懂一点中医的曾祖父,把一个治疗肿瘤的祖传秘方交给了他,说是遇到危机时可用来谋生。

湘潭是个千年古城,湘江从城南流过,经洞庭湖汇入长江,是华南重要的货物中转地。唐宋时期,湘潭经济逐渐发达,明朝时便有“小南京”的美誉。

鸦片战争以后,广州成为主要的对外通商口岸。因为湘江上游暗礁多,从湘潭起,下游才可走五百吨以上大船,外国货物由广东上岸,先运至湘潭再分运内地;中国丝茶等货物运往外国,也先在湘潭装箱,然后再运广东出口。

清末湘军崛起,因镇压太平军有功,大量湘人为官,全国七个都督中有六人为湘人。湘潭得天时地利人和,经济发展已成必然。

祖父到湘潭时,适逢“同治中兴”,湖南成为洋务运动重镇,湘潭由此更加繁荣,沿江码头已近四十座。当时,河街、正街、后街三街并行,街市向求子桥方向延伸,店铺有五千四百家。各省商人汇集湘潭,日贸易额白银五六百万两,是湖南最大的商业城市。

祖父去的王记布庄在城正街,地处繁华区域,是一家远近闻名的洋布店,伙计有六七人。店后有自设的染坊,十几个印染工人整日忙碌。老板王志才自管账目,因业务扩展,想找一个帮忙管账的店员。祖父天资聪慧,为人诚实,字写得也好,日子久了,店主对他愈加器重。两三年后,祖父对布匹的花色品种、进货渠道,都了然于胸,于是长沙、汉口一带的进货业务也都由他去办理。店里以经营洋布为主,免不了与外国洋行打交道,一般商用英语祖父也学了一些。

二十岁时,祖父由老人做主,在家乡娶了妻,生有一子,取名徐成淦,但发妻二十八岁因病去世。几年后,祖父又娶了第二房妻子,二祖母比祖父小五岁,没读过书,是位性情温和的劳动妇女。她一直生活在徐湾老家,操持家务,侍奉曾祖父母,忙时也下地干些农活。

布店离老城内的校场不远,祖父每天清早便去习武。生逢乱世,学些防身之术总是有用的。韩七爷是当地的武术名师,祖父拜在他的门下,几年下来,功夫大有长进。

十年之后,王老板年老体衰,布店生意逐渐萧条,祖父收入无法保证,只得辞职另谋生路。这时湘潭与长沙、汉口之间的贸易日益扩展。祖父便与人合伙包租帆船,在三地间做起了布匹批发生意。祖父徐方兴 字宝田(1855—1929)“行船走马三分险”。船家把吉凶祸福寄托于神明,舱房里设立杨泗将军牌位,开船前摆酒跪拜,开船后遇庙敲锣,磕头燃香。我在《湘潭县志》中看到有首船歌记叙了从湘潭往下的码头:

湘潭三十望昭山,兴马鹅州芭蕉滩。

石头猴子南湖港,西湖桥外把船湾。

长沙一站到铜官,青竹营田白石山。

鹿角城陵矶下水,鸭栏茅阜石头关。

嘉鱼排沙京口堰,黄鹤楼中玉笛残。

汉口开船青山望,请问赤壁弯不弯?

赤壁不弯调直走,轻舟不日上海关。

有一次祖父的货船停泊在一个偏僻的小码头,夜幕降临,星光暗淡,远处的山村传来几声犬吠。三更时分,草丛中忽地蹿出了几条汉子,挥刀登上船头。祖父早有防备,听到动静,一声大喊:“有强人!”伙计们翻身而起,纷纷抄起撑船的竹篙。那长长的竹篙,前端是尖尖的铁头,不是长矛胜似长矛。湘潭、湘乡一带是湘军发源之地,民风彪悍,崇文尚武,伙计大都练过点武术。强人见船家早有防范,又有利器在手,便一声呼啸,转身退去。

1890年,英国壳牌公司的森默兄弟把煤油输入到中国,在广州等地建立油库,先是免费提供灯具煤油,供人试用。此前百姓一直用菜油点灯,灯光昏暗不说,价钱也不便宜,而这洋人的煤油灯又亮又干净,每斤售价才六分一厘,物美价廉,当然受到欢迎。小户人家用小灯芯,有钱人家用扁平的大灯芯,剧场与集会还可以用亮度很高的汽灯,于是煤油灯迅速普及起来。后来老百姓一直把煤油称为“洋油”,其间有一点儿认可的意思。

走南闯北多年的祖父,从中看到了商机。1892年,他在临江的河街上开了湘潭第一家洋油店。批发来的“洋油”,每铁桶十五公斤,分装成三十个小瓶,转批给零售商,生意很快扩展到周边十多个县,利润很是丰厚。

那时湘潭境内盛产煤炭,洋务运动又刺激了煤炭工业的发展。有了资金,祖父又开始关注其他行业,在经营煤油业务的同时,又新建了一家煤炭商店,生意也十分红火。看祖父的经商过程,常让我敬佩不已,不仅商业嗅觉灵敏,而且总是说干就干,及时抓住商机。

到了清朝末年,怡和洋行的航运业,占到国内船运市场总额的百分之六十,中国古老的帆船无法与列强的火轮竞争。1901年,英商怡和轮船公司在湘潭十三总建成怡和码头,占地十多亩,临江是装卸区,后面是货栈,最北面是两层的办公楼。

十三总离老城区不远,已经是繁华的街区。湖南的城镇往往以“总”来划分区域,每隔一华里,便为一个“总”。

湘潭怡和船运公司成立之初,祖父受聘为买办。一来买办的收入很丰厚,经营有承包的性质,二来洋务运动的兴起,使从事进出口贸易的祖父,最先看到更大的商机,因而先行致富,这类人按照民间的说法是发了“洋财”。再加上他已经有三十年的从商经验,又通晓些英语,办事喜欢亲力亲为,每逢刮风下雨,必亲到货栈,检查防雨防风设施;货船出发前,也要亲自上船查看,怡和总公司对他的工作有很好的评价。

所以尽管公司的人事比较复杂,管账的林森方先生在总部上层有亲属,也是买办职位的竞争者,但他商业管理经验不如祖父,故一直未能如愿。

到了民国初年,军阀混战,湘潭街上到处抓夫,祖父让员工穿上有“怡和洋行”字样的背心,军阀忌于外国人的势力,就不再抓怡和公司的人了。

当时,祖父与当地的军政名流均有交往,待人接物不卑不亢,在江湖上很吃得开,也有了些名气,湖北亲戚们也都听说徐家老六到湖南发了家。

受农耕文化、宗族社会结构的影响,中国人讲究升官发财之后,买房置地,纳妾生子,祖父也不例外。年近五十时,祖父在十八总买了第一处房产。那是一个有十几间瓦房的院落,在这里,娶了他的第三房太太。1907年,次子徐成澍出生,以后又生育两个女儿。

祖父还买了二十亩祭田,作为家族的公共田产,用来祭祀祖先、赡养族人。又过了七八年,祖父在十二总的周家巷子购置了一片土地,建了一座占地五亩的宅院,离怡和办公楼只有一里地。大门外竖了一米多高的石碑,上刻榜书大字“徐贤志堂”,是祖父亲笔题写的,寓意徐家人丁兴旺,崇尚贤能,儿孙们都有志向。2.徐贤志堂

徐贤志堂是座中西合璧的建筑,位于湘潭十二总河街周家巷子,是商业繁华地带,离湘江两百来米。走上宅院的台阶,两侧各有一座石狮,进门后,左边是门房,右边是听差与洋车夫的房子。庭院铺着石砖,贴墙放着两排盆景,大香炉立于中央,藤萝与红丝草爬满白色的院墙。迎面是座三层西式楼房,灰墙红瓦,弧形的门廊上刻有欧式的图纹,这座楼房的图纸,是英国设计师提供的。二十世纪初,西风东渐,建筑风格也受到欧美的影响,不少有钱人盖起了洋楼,只是式样往往有些不伦不类。

楼房的大堂是接待客人的地方,墙面上供奉着祖宗的牌位,中堂画是一幅山水,出自清末衡阳名家萧俊贤之手,他的画笔墨严谨,雄浑苍厚,自成一派;两侧的对联“春风大雅能容物,秋水文章不染尘”,也是祖父自己题写的。他从小习的是赵孟頫的字,常常得到客人们的赞赏。正面的八仙桌、十把雕花太师椅都是上等红木。两侧墙上四幅画,是春夏秋冬的景色。在湘潭,祖父是商界名人,地方军政官员、社会名流都尊称他为“徐老”。祖父就在这里接待湘潭各界朋友。

洋楼后是花园,园中的花木品种名贵,北边一条小溪,涓涓的溪水静静地流入水池,鳞光闪烁的锦鲤在荷叶下游来游去。池边有座凉亭,亭中的石桌凳,可相坐对弈,品茶纳凉;太湖石分立东西两侧,汉白玉的基座,刻工精致。西边草地上,弯弯曲曲的石板小径,绕过竹林假山,直通凉亭。老爷子喜欢桂花,深秋时节,那排桂树的花香飘满河街,沁人心脾。

花园北面的两层中式楼房,白墙青瓦,风格简约古朴,格调雅致,朝阳的方向有三个门廊,站在这里,园林秀色尽收眼底。

房檐下有几个燕子窝,春来燕子回归,飞来飞去,喳喳地叫着,喜气洋洋的。柳枝吐出新绿,红杏冒出墙头,真是春色满园了。

后院很大,里面是厨房、仓库,还有用人的住房,最多时住过二十多人。前门常常是关闭着的,人员从后门出入。院子中间有个天井,夏季雨大,水从四周的屋檐下哗哗地洒落下来,在石板上溅起高高的水花。

来湘潭三十年后,祖父财富的积累达到高峰,在江边陆续购置了不少房产。2012年2月我去台湾,拜访堂姐徐素姣。她是二伯的女儿。据素姣姐回忆:“小学校长是祖父的朋友,他当时告诉我:从前这条街一半都是你们徐家的,你家几项生意都很红火。湘潭怡和公司有电台,有英文翻译,电报员每天与十几条轮船联系,公司的业务做得更大了。”

祖父生活讲究,古巴雪茄、名牌黄油都是日常之物,连西瓜都要轮船从上海带过来;出入有黄包车,那时叫东洋车,刚从日本引进,细帆布的折叠雨篷,铜饰闪闪发光,当时算是奢侈品,也是身份的象征。父亲说他年幼时随祖父去长沙、汉口办事,不管乘哪艘船,船长都会准备好饭菜、水果来招待。

祖父抽屉里经常放着一包包的银元,平时也放些外债,利息是笔额外收入;徐贤志堂里专设有牌室,商界名流常来此玩牌,赌注下得挺大。按当时的规矩,房主抽头的数额也不少。大钱小钱都要赚,祖父就属于这样的人。

遇有灾荒或疾病流行,祖父也做一些施粥舍药的善举。每到这时,河街与正街上人声鼎沸,怡和的旗帜飘扬。祖父舍得为此花大钱,说这是积德行善,也是亮公司的招牌。除此以外,他要账房先生把自己每年收入的两成提出来,捐赠寺庙,救济穷人。说起来,士绅商贾,乐善好施,回馈社会,自古有之,也未尝不是财富分配上民间的一种自我调节方式。祖父也收藏些古玩字画,但并不是行家。在齐白石还只是湘潭农村一个手艺高超的木匠时,他曾为祖父做过一座雕花屏风,价格也很不低,可惜年代久远,这屏风早已不知去向。

三祖母刘氏,娘家原本是前清官宦,不知什么原因开罪了朝廷,家族败落。也许因为是命运的骤变,她养成了强悍的个性,对儿子徐成澍还有些偏爱,责骂女孩却是很平常的事。那时候鸡毛掸子是家中必备之物,急了便是打人的利器。大姑妈徐剑茹乖巧嘴甜,挨骂少些;细姑徐淑仁心计少,挨的骂最多。祖父对三祖母畏之如虎,百依百顺。有次二祖母从汉阳老家坐船来湘潭,祖父闻讯,竟然惊慌失措——若让三祖母得知,岂不闹个天翻地覆?于是匆匆跑到码头,船刚靠岸,便立即跳上船去,递上一包银元,好话说尽,劝二祖母原船返回。千里而来,却未能下船半步,二祖母号啕大哭,吵了一阵,一路哭着又回乡去了。

三伯父徐成淮生于1912年。他母亲左秀玉算祖父的外室,命运令人唏嘘。左氏原为孤儿,在常熟老家被人收养,六岁送去学弹词,艺名九岁红,十二岁时被湘潭有名的妓院怡春楼高价买去。秦楼楚馆,也要有些幺弦孤韵,营造典雅的氛围,以吸引名士巨贾、达官贵人。同治中兴之后,湘潭的江浙商人增多,还有不少湘军官员从江浙回乡,姑苏弹词便由这些人带了过来。吴侬软语,娓娓动听,或金戈铁马、叱咤风云,或清新柔缓、儿女情长,一时间,听评弹成为一种时尚。

九岁红形象端丽,嗓音甜润,还略通诗文。只是这种弹词艺人卖艺而不卖身,身价不低,一般人请她陪吃酒,花的银子也不少,但改变不了她们身处欢场的命运。茶楼门前的戏报说九岁红“声如百啭春莺,醉心荡魄,曲终人散,犹觉余音绕梁”。祖父听了几次评弹,竟然成了超级评弹迷,于是呼朋唤友,每场必到,为了追求她,既舍得花银子,也舍得花时间。

九岁红遇到祖父的时候,已有二十三四岁,早有为自己打算的心思,见祖父虽年纪大些,但对自己也是实心实意,于是日久生情。她要求明媒正娶,祖父也满口答应,但到发现怀孕真准备要结婚时,家中三祖母声泪俱下,不惜以死相拼,坚决不准“窑姐”“下九流”进门。祖父跟她争吵了几次,又三番五次乞求,三祖母始终不为所动。祖父只好先为九岁红买了外宅,许诺孩子出生后再明媒正娶。冬去春来,三伯父出生了,三祖母接回孩子,却仍不许九岁红上门。偏偏这九岁红性情又很刚烈,自觉骨肉分离、入室无门,决意投湖自尽。

九岁红一袭白色衣裙,对琴师说出门去见朋友,却在深夜里来到雨湖八仙桥畔。附近有座双壁牌坊,石柱上刻有“青冢芳魂留片石,白波明月照双娥”的联句,是湘潭人为两位投湖烈女设立的。

月影幽深,湖平似镜。九岁红心中的波澜恰似弹词曲调《杜十娘》,道尽内心凄凉:

窈窕风流杜十娘,

自怜身落在平康。

她是落花无主随风舞,

飞絮飘零泪数行。

月朦朦,朦月色昏黄,

孤凄凄,凄迹寄他方。

路迢迢,云程千里隔,

白茫茫,总望不到那旧家乡。

夜幕沉沉,问苍天,苍天不语,故乡千里,何处是归程。七仙桥就在眼前,九岁红泪已流尽,漫步上桥,心一横跳下桥去,扑通一声,湖水激起浪花,人却沉入湖底,真个是“花落人亡两不知,一场春梦不分明”。

或许是苍天有眼,九岁红命不该绝。湖对面铜漏报时的谯楼里有一更夫,三更将至,收拾竹筒、梆子与灯笼,刚刚出得门来,就隐约听到落水声。江边长大的人,水性都好,更夫一跃入水,将人救上岸来。

祖父闻讯赶到,百般劝慰,但面对三祖母,祖父也无计可施,于是商定九岁红回家乡休养,日后再谋母子团圆。

于是,祖父代她卖掉住房,又带上一笔安家费,送她搭上公司去上海的轮船,拜托船长,到常熟时,派得力的水手将她护送到家。

九岁红单住一舱室,神情木然,泪水默默流出。轮船即将启航,祖父不能自持,弯腰向前,右膝顺势着地,从怀中取出一白如凝脂的玉镯,托起手臂,将玉镯给九岁红戴上,“留个念想吧。”说着也落下泪来。

从此以后,九岁红再没回过湘潭,三伯父也终生没有见过自己的生母。

1915年,祖父娶了我的祖母。

祖母名叫杨春桃,1900年生于常德西侧的丹洲乡。1908年6月,沅水泛滥,瘟疫流行,死亡灾民数万,卖儿鬻女之事时有发生。八岁的祖母及她两岁的弟弟随着重病的父亲,与灾民一起流落到湘潭,日近中午,正在大湖街海会寺外等待徐贤志堂施粥。

这时三祖母从庙里拜佛出来,正要上轿,听到一声娃娃哭,正是祖母年幼的弟弟。又见到路旁的祖母头上插根稻草,虽面黄肌瘦,人倒也端正,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看上去很机灵,感觉很投缘,便问这孩子卖多少钱?病汉子苦着脸说:“三四千文吧。”

三祖母刚从庙中礼佛出来,高僧的话尚在脑中,就动了慈悲之心。而且儿子头年出生,自己也需要增加个贴身使女,便叫随行管家付了七千文。病恹恹的汉子接过钱来,也未道谢,只流着泪对闺女说:“跟着这位太太走吧,爹对不起你!要懂事,照顾好自己。”骨肉分离,一家三口哭得伤心。

几年过去了,祖母做事小心谨慎、尽心尽力,三祖母便也手下留情,打骂不多。

有段时间,三祖母身体一直不好,郎中请了几个,也不顶用,心里很不踏实,便让管家去请当地有名的算命先生黄半仙。

管家陈老汉跟随祖父多年,是个办事稳重的人。他到十八总找到黄半仙,说明来意。半仙一听,心中暗喜。徐贤志堂是出名的大户,算命先生行走江湖,最愿遇到富贵人家的妇人。而且黄半仙确非等闲之辈,算命的《英耀篇》背得烂熟,审、敲、打、千、隆、卖六种秘技应用自如;与管家一番谈话,就摸清了徐家三奶奶的不少情况。

第二天,黄半仙来到徐贤志堂,见到三祖母,先是观掌看相,掐算生辰年月,随后口中念念有词,什么“天怕乌云地怕荒,人怕老弱树怕伤”,听得人如坠云雾。他又请三祖母在十二时辰中随意报出一个,然后伸出左手,拇指在掌上轮番点去,口中念着子丑寅卯,数到三祖母报的“亥”字时,拇指尖正掐在中指下端,他顿时面色大变:“不好!此处名曰‘大空’,实是四大皆空。”顷刻又得真言两句:“今年白虎当头坐,不是有灾就有祸。”

三祖母心里原本就虚,老疑心自己要得什么大病,一听此言更是惊魂失魄,急忙请教避灾之法。黄半仙闭目沉吟,然后念出四句诗来:

大恨冤仇前世结,

如今要降血光灾。

烧香南去二百里,

逢凶化吉进万财。

三祖母一想,便问:“南面二百里不正是南岳吗?”半仙说:“正是。但你前世罪孽深重,还需在黄庭观里诵经一月。”三祖母对半仙千恩万谢,多给了不少算命钱。她坚信天命不可违,随后就匆匆准备行装,前往南岳进香去了。

三祖母一走,家中肃静不少。祖父于是趁机办了件大事,将十五岁的祖母收房为妾。祖母地位低下,原本就说不上什么愿意不愿意;加上祖父又给她许了些好处:“今后你就由用人变成主人,有十个银元的月钱。我和太太年纪也大了,将来这个家还不是你的吗?”事情就定下来了。

婚礼说办就办,亲朋好友十多桌,吹拉弹唱,大婚的礼数一点不缺。三祖母不在,没人敢说二话;再说晚辈与下人平时没少挨骂,这回私下里都想看看三祖母的热闹。

等到三祖母从南岳归来,生米已煮成熟饭。她狠骂了几天,说:“难怪我在南岳圣帝面前打卦,怎么都不灵了,原来你们这些家伙作祟呢。”可她也只能接受,心里想着,这丫头是自己看着长大的,闹不出什么事来。千不好万不好,总比找一个唱戏弹词的狐狸精来好,那可是真麻烦。3.父辈八兄妹

我祖母生了三个孩子,是“成”字辈。父亲生于1916年10月,起名“成沄”,两个叔叔起名“成沛”“成满”。后来一位私塾老先生说名字起得不好,三兄弟生于江边,名中偏旁皆是三点水,注定一生漂泊。“沄”字,水泫沄而涌涛,一生并不安宁;“沛”字,水势湍急,有跌倒倾仆,挫折困顿之意;“满”字,郁闷,闷塞不畅。老先生的咬文嚼字,祖父却不相信。

祖母带三个儿子住在西式楼房的二层。父亲儿时生性乖巧,招人喜欢,祖父对他尤其偏爱。脾气不好的三祖母也喜欢他,她打骂别人时,只有父亲能过去劝阻。有一回,三祖母认真地对我祖母说:成沄这孩子我喜欢,你就送给我做儿子吧。祖母回答也很痛快:“他现在就是你儿子,哪还用送呀。”

父亲常被祖父带去看戏。湘潭原来主要是湘剧,农村的花鼓戏班也经常进城,乡邻凡有生辰、节庆活动还演出皮影戏。城内寺庙与会馆、茶园都能演戏,后来有了专门的戏院,座位几百个,多的有上千的。父亲最喜欢的还是号称“国剧”的京戏。由于字写得不错,他常给京剧团写演出广告牌,得到的待遇是免费看戏。长此以往,父亲学了一些演技,后来又在剧团里认了一个师傅,两三年后,他的水平大有长进。

沛叔生性活泼,从小贪玩,上学的路上把书包交给弟弟,约好下课后一同回家,然后自己就玩去了。沛叔生性聪明,尽管逃学,功课却不错。他能说会道,好交朋友,也酷爱京剧,京胡拉得很好。那个年代常闹兵荒,战争一来就要躲到远处去。有一次城里又要开战,他竟然带了四只老母鸡跑出来,家人说你要是带幅字画,能换一千只鸡了。

满叔生于1928年,年纪最小,人也听话,跟两个哥哥一样,喜欢京剧。父亲学的是杨派老生,满叔学了程派青衣,加上沛叔的胡琴,三兄弟就是一台戏。

1926年,北伐军进入湘潭,老百姓游街挂旗,异常热闹。当时国共合作,共同对付军阀,老百姓看到了过太平日子的希望。那时,共产党领导的工农运动掀起了高潮,地区工会与农会的会员多达数十万,集会的时候,土枪、梭镖、火铳、大刀都拿出来了,场面很是浩大。儿童团也组织起来了,总部设在十四总正街圣公会。工会在十二总英商太古码头的大仓库里,用木箱搭起舞台,儿童团演出斗争土豪劣绅的文明戏,看戏的人很多。十一岁的父亲头戴瓜皮帽,反穿着祖父给的羊皮袄,脸上涂着白粉,嘴上还粘了些白胡子,扮演人人喊打的土豪劣绅。没想到演出后,电灯公司工会管理儿童团的王大青见是我父亲,大喝一声:“怡和徐大爷家的伢子,有什么资格演戏!”父亲一下子就蒙了,他不知道自己是富家的孩子,不能演革命戏剧。回家跟祖母讲,祖母说兵荒马乱的瞎闹,弄不好要砍脑壳的。此后,父亲每天放学后就被祖母锁在家里,不许出门。

不久,国民党也成立了右派的农会和工会。12月份,湘潭共产党书记杨昭植组成特别法庭,召开公审大会,宣判右派团防局长晏容秋死刑。

杨昭植出身于上马乡营龙村的一个大地主家族。当时城乡富户有的被罚款,有的被抄家,还有的被砍了脑壳,许多财主逃往长沙、武汉等大城市。团防局长晏容秋是地方武装头领,管理一万多亩公田和几家当铺钱庄,左右县政,雄霸一方。

湘潭韶山出生的毛泽东在《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里提到:“湘潭的晏容秋,则是农民和各界人民强迫县长同意从监狱取出,由农民自己动手枪毙的。”湘潭民众还烧了英商亚细亚公司的油池,民谣唱道:“杨昭植,烧洋油,帝国主义低了头。”

1927年5月,国民党35军33团团长许克祥发动“马日事变”,杨昭植被捕,6月2日在学坪惨遭杀害,年仅二十五岁。白色恐怖下,右派也散布民谣:“杨昭植,烧成灰,瘌痢婆妹子哭成堆。”阶级斗争,血肉拼杀,从来都是残酷无情的。

一时间,湘潭陷入一片动荡之中,徐贤志堂也如汹涌波涛中的一叶扁舟,失去了往日的宁静。这场大革命对于祖父倒是没有颠覆性的冲击,毕竟他已经退休了,平常又热衷慈善,也算得上仗义疏财,在地方上没有什么恶名。到了9月,天气转凉,祖父决定带着最受宠的父亲到汉阳老家暂避。

轮船途经长沙,没在码头停靠。下午,江面更加开阔,船长进舱来说:“徐老,快到洞庭湖了,上边准备茶点,您老和少爷看看湖景吧。”爷儿俩走上甲板。《岳阳楼记》父亲在私塾里是读过的,如今亲眼看到这八百里洞庭的“上下天光,一碧万顷”,印象格外深刻。

第二天下午,武汉三镇到了,轮船终于停靠在汉口码头,大伯徐成淦领着两个戴礼帽的汉子在岸边等候。父子二人下船坐上准备好的四轮大马车。街区的商店一排接着一排,人群熙来攘往。坐着马车南行,路过汉阳兵工厂,烟囱林立,机器轰鸣,这工厂实在太大了。大伯说这是造枪炮的地方,父亲当时觉得新鲜,从未想过自己此后会有十几年枪林弹雨的戎马生涯。

他们没在武汉停留,直接去徐湾村。路上六十多里,走了四个多小时,过了蔡甸的小集,便进了村子。祖父为已逝的大祖母和二祖母各自在村里置办了一份家产,两栋住房都离徐旨乾家的房子不远。旨乾是祖父二哥的孙子,按辈分叫父亲叔叔,年纪却比父亲还要大二十二岁,由于参加过武昌首义,又从保定军校毕业,在军界是个有名的人物。

大祖母是大伯父的亲生母亲,早已去世。二祖母是农家女儿,面目慈祥,心地善良,三十多年前娶进家门,没有生养过子女。家里有些田地,她农忙时也帮着干点农活。祖父回老家,她非常高兴,拿出了很多好吃的东西,对父亲也是关怀备至。

在徐湾住了十多天,原来那辆马车又把祖父和父亲接回武汉,住到大伯家里。

大伯那时正当盛年,体格魁伟,嗓音洪亮,天生有种特别的威严,让人望而生畏。他久居汉阳,偶尔来湘潭小住,父亲原本是见过的。清末民初,湖北帮会势力很大,大伯入了青帮,因为办事干练,胆识过人,又受过高等教育,很快便成为华中地区的青帮领袖。那时候帮派组织严密,三教九流无所不包,大伯每到一地,都有一群帮会人物接风洗尘,威风八面。

此时国民党中央党部和国民政府工作人员,已从广州来到武汉办公。国共两党的重要领导人汪精卫、宋庆龄、孙科、毛泽东、董必武、吴玉章等都曾在这里工作。那时的武汉国民政府坚持孙中山“联俄、联共、扶助农工”的三大政策。宁汉分裂后,武汉洪帮头目杨庆山去上海结识了青帮领袖黄金荣,站到了蒋介石一方,那时他们的活动还是秘密的。

父亲看到伯父整天忙碌,家里人来人往,什么职业的人都有,地方混混,贩夫走卒,有人长袍马褂,有人西服革履,江湖气息都很浓。这些人互相之间话语不多,即使是熟人,也只打个招呼,然后直奔后院,闭门议事。祖父对大伯父帮会这些事,并不赞同,说他们“总是神神秘秘的,成帮结伙,不知干些什么”。后来宁汉合流,黄金荣成了蒋介石政府的座上宾,武汉的青帮也浮出水面,开始涉足政界。大伯担任了湖北省政府硝磺总局局长,主管全省军需采办。这是个有权有利的职位。

快过年了,爷儿俩回到湘潭。在徐贤志堂,三祖母仍和二伯徐成澍、大姑妈、细姑妈住在后面的中式楼房。

二伯徐成澍是三祖母生的头一个儿子,从小会念书,后来上了燕京大学。三祖母重男轻女,对儿子舍不得打骂。二伯父从小就性格倔强,特立独行,在北平读书期间,接受了一些反帝反封建的新思潮,在祖父面前也敢耍耍脾气。

1924年,学业出众的二伯与燕京大学一位同学的妹妹相识。这女孩儿是同校一年级的学生,形象俊秀,聪明伶俐。相处一段之后,俩人情投意合,确定了恋爱关系。

没想到在老家的祖父为他包办了一门亲事,又以自己有病为名急令他回乡。二伯到家才知是让他回来结婚,祖父并没有什么急病。二伯当然不同意,祖父便派三条大汉左右相随,形影不离,直到逼着他结完婚。二伯母袁杏芳是当地的富家小姐,结婚时,她娘家口气也不小,说徐家大小姐是什么嫁妆,我们就准备什么嫁妆。二伯父结了婚,燕京大学是回不去了。那个时代男女青年间的婚姻,自己常常是做不了主的,由此也不知道产生了多少分飞劳燕、离愁别恨。

直到1929年4月,钱大钧复组中央陆军军官学校武汉分校,二十二岁的二伯才住进汉口张家巷元记炭号,又开始复习功课报考军校。这里原是祖父投资的煤炭商店,在武汉三镇很有些名气,只是由于投资矿业失败,大部分股份已经卖掉。因成绩优秀,二伯被顺利录取,成为黄埔第七期步兵第五大队的学生,开始了他的军旅生涯。后来成为军统特务头子的徐远举,也是二伯五大队的同学。二伯这期学生的毕业时间是1929年9月,校长蒋介石照例赠送了佩剑。国民党中将徐旨乾(1894—1985)武汉首义参加者

二伯母过门之后,日子也不好过,三祖母还是家中的“老佛爷”,小辈的人早晚都要去请安,谁也惹不起。她骂二伯母和我祖母,话语都很难听。用人送的茶三祖母不喝,必须二伯母亲手端过去。二伯母从小长于富贵人家,哪受过这样的气?少不得婆媳间明里暗里置气。

大姑妈徐剑茹到了待嫁的年纪,媒人介绍的婆家在浙江宁波。那时的徐贤志堂财力仍然雄厚,大姑妈远嫁,除了丰厚的嫁妆,祖父还另外给她五万银元。这笔钱大姑妈留了心眼,作为私房钱存在长沙的银行里了,没有带到婆家去。结婚之后没多少年,丈夫因病去世,大姑妈在婆家日子不好过,电报打来,二伯徐成澍立刻登船,到浙江见到妹妹,收拾起随身的衣物,其他什么也不带,坐船就回来了。

细姑徐淑仁与我母亲同岁,性情耿直。大姑和细姑俩姐妹被称作“大毛姐姐和细毛姐姐”,与我母亲关系都很好。后来细姑嫁与在湘江开轮船摆渡公司的夏家,女婿叫夏纯如。夏家的公司遭到日商的恶性竞争,中方票价是五个铜板,日本船便定价四个;中方票价四个铜板,日方便降为三个,坐船十次,还送一个搪瓷茶缸,这样一直扛到中方公司最后破产。

西式楼房三层住着三伯徐成淮,几兄弟中,唯独他脸形尖瘦,不是徐氏家族的国字脸。

祖父的卧室就在大客厅的右侧。他的红木床面积超大,四根立柱支撑着方顶,那纱帐却是淡绿色的。客厅与大多数房间是中式家具,这和洋楼的欧式风格不大协调。“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清末民初的思想潮流处处都有体现。祖父是抽鸦片的,客厅左边是抽鸦片的烟室,两架雕花的罗汉床分立南北两面,床中间放着红木烟桌,墙边还有些文玩字画,房间布置得古香古色。鸦片战争后,清政府曾经下令禁烟,由于政局腐败,却是有禁不止,湘潭、湘乡两县烟毒反呈泛滥之势,不分男女老少,烟民之多,现在听起来有点不可想象。2012年在台湾,堂姐徐素姣还对那个飘散着烟味的房间记忆犹新。大人与她开玩笑:“从小闻味,长大后一定是个烟客。”

三伯徐成淮烟瘾最大,又无节制,以致染上毒瘾,抽得面黄肌瘦。祖父平时最疼这个没娘的孩子,轻易舍不得责备他,如今百般无奈,只好将他锁在三楼。人出不去,钱也没了,烟瘾犯得死去活来。家里装字画的箱子有几个,急了眼的三伯偷出其中精品,从三楼用长绳吊下去。楼下有约好的市井无赖,字画低价卖出,大烟高价买回。祖父看他年纪轻轻,长此以往,怕是性命都难保了,只好把他送回湖北老家,严加看守,强行戒烟。

听上辈人讲大家庭的故事,主角都是我的血缘至亲,于是心里就会对那个时代产生很多亲近和怀想,对徐贤志堂的风光无限与衰落凋敝产生无尽的感慨。4.祖父托孤

徐贤志堂的衰落因一次投资失败而起。

辛亥革命之前,祖父在河街的洋油店与煤炭店生意越来越红火,于是又开始做起了批发生意。湘潭水路运输便利,装载徐贤志堂货物的船只车辆,不停地发往三湘各地。民国成立后,徐贤志堂开始在长沙、汉口等地开设多个分店,兼营批发零售业务,生意做得日趋红火。

湘潭煤炭储量丰富,但采矿业一直落后,农民自己挖点煤炭烧火做饭,或烧些陶瓷小窑,投入甚微。民国初年,先进的采矿技术流入中国,采矿业开始发展起来。甘玉昆办了富有煤矿公司,后来又有俊发、惠元、昭潭三家煤矿公司开业,投资煤矿业的这几家公司都发了大财,很是让人眼红。利润从来都是资本追逐的目标,那时候的三湘大地,投资煤矿牟取暴利,已经是个很热门的事情了。

一些新的探矿公司也应运而起,个个都挂起祖传世家、西洋技术的旗号,吸引着投资者。

经一位商界的朋友介绍,湖南新昌探矿公司的池老板主动登门,力劝祖父投资谭家山煤矿业:“煤炭是黑金,黢黑的煤炭挖出来,换回的便是金灿灿的黄金。谭家山是有名的富矿,产量也高,恰好探出一片矿区,位置极好,紧靠着富有矿,徐老板不可错失良机。”

投资煤矿的都发了大财,祖父看在眼里,早有些动心。但毕竟自己是成熟的商人,要评估风险,考虑到对采矿业一无所知,祖父便答复说:“挖矿的事,外行怕是干不了。”

这池老板又说:“您老知道,富有矿的甘玉昆也不是内行,昭潭、俊发也不是搞矿业出身,如今不都成了巨富吗?商业、工业,其实都是经商做生意,万变不离其宗,这大湘潭谁不知道,您老在商界是人中豪杰。”

祖父说:“光有投资不行,管事儿的人不好找。”“中国太大了,只要有资金,什么内行人都找得来。懂技术的工程师、管账的先生、挖煤的把式……人不发愁。”

祖父沉默不语,那池老板又说了:“这片地旁边就是富有矿,煤质好,产量也高,干了几年,利润翻了好几倍。”

祖父仍然没有下决心。机会是不错,但竞争这块地的人也不少,投资金额也很大。祖父做事一贯相信“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他必须亲临实地考察,看看矿业方面的书,拜访一下行家,再行定夺。

清初孙廷铨在《颜山杂记》中说“凡脉炭者,视其山石,数石则行,青石、砂石则否。察其土有黑苗,测其石之层数,避其沁水之潦,因上以知下,因近以知远,往而获之为良工”。意思是先观察山上的岩石,假如山上有页岩出现,就可能有煤。如果山上全是石灰岩、砂岩,就没有煤。看到土地上有黑色的煤层露头时,要仔细测量煤层上下岩石的层数,避开涌水,从上面岩层推测地下矿藏,从近处岩层推测远处的情况,这样就容易找到煤矿。

过了几天,祖父带着几个专业人士,到矿区集中地谭家山、银田寺、云湖桥的几个煤矿了解情况。祖父上山走了半天,傍晚回来了,留下四个人继续探寻矿情,要他们多接触其他矿的员工,吃吃酒,喝喝茶,交些朋友,了解经营的真实情况。

三天之后,调查的人回来了,说当地煤矿效益确实不错。祖父在城里也拜访了一些朋友,多数人认定这是致富良机。

一切条件似乎都已具备。祖父闭门五日,对人员准备、设备引进、资金预算及种种可能遇到的问题,反复掂量,考虑再三。最后,心一横,决定开发矿业。

于是,祖父以半条街的房产作为抵押,从银行贷入巨款十二万银元,在谭家山买地开矿,规模远超原有的十四家煤矿。

接着高薪聘请留洋归来的工程师,进口德国挖掘机,美国的抽水泵,法国的锅炉。主管生产的“窑师”是行内著名的把式,有二十几年的挖煤经验。

不久,按照工程师的图纸,一座煤窑初步建成。在窑师的指导下,矿工们掘出了近百米长的地下巷道,见到了煤层。于是巷道里供起神像,点亮香烛,三拜之后,矿工们带着铁镐矿灯,钻进了黑漆漆的坑道。煤矿开工了。

头一拨煤运出来,彩旗高竖,鞭炮齐鸣。

头两个月,采煤工作进展顺利。第三个月,煤炭的质量便出现了问题,含硫量高,不能用来炼焦,这种煤的售价大打折扣。消息传来,像一盆凉水浇到祖父头上。重金聘请的技术人员却在勘探中出现致命的误判。到第三年,一些矿井便出现了资源枯竭的情况,整个矿区陷入严重亏损,被迫停业。

巨额的投资打了水漂,半条街的房产不得不用来抵债,祖父因此大病一场。调养一阵后,到海会寺拜佛求签,高僧加以点化,祖父慢慢地也就想开了:钱财本是身外之物,生意盈亏都是天意,好在余财可保一家生活无忧,心中也就释然了。

祖父年纪渐渐老了,身体也一年不如一年,商店的事务,自然照顾不过来,各地的洋油、煤炭商店,生意也不景气,最后只好把股份低价卖出。

任何投资都是有风险的,世界上百分之七十的新企业都会在五年之内倒闭,这是国外学者统计出来的规律。投资者对行业的选择更是重要,“女怕嫁错郎、男怕入错行”,古今中外皆然。创业投资应尽量选择你真正了解的行业,各行业的专业知识看上去范围狭窄,如果不了解其中的细节,盲目投入其中,是可能要吃大亏的。

企业的败落,往往有三个原因:第一个是盲目投资,另一个叫扩展过速,第三是放弃管理,即由于种种原因,自己不能有效地管控企业的经营。现在看来,祖父这几条都占到了,败落便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大规模投入一个新行业,需要投入巨大的精力,以祖父当时的年龄,真的是廉颇老矣。倘若当年投资,联合几个内行的矿主,借用他们多年的经验,也分担一些投资的风险,结局便可能是另一个样子。

徐贤志堂再没有了昔日的风光。

1923年,祖父六十八岁从怡和公司退休,原想把买办的职务交给黄埔军校毕业的二伯徐成澍,可是二伯思想激进,洋行的工作他坚决不干。后继乏人,祖父只好把买办职位交给他的侄子,但侄子能力不行,没做多久,就由管账的林森方先生接任了。几年后,林先生财力增长,也盖起了漂亮的宅院。

这时,父亲十一岁了,读书认真,写一笔好字,已能替家中抄写信件。祖父外出访客常带着他,饭后一起散步,晚上睡觉也让他在屋里支张小床。早晨上学时,桌子上的小盆里有五到十个铜板,那是早点零花钱。祖父虽然非常喜爱这个形象可爱的儿子,但从不娇惯,平时对他也是不苟言笑。六七岁时,父亲踩在公司门口的栏杆上看热闹,干净的栏杆踩上了泥巴,传达室的师傅大声呵斥:“谁让你爬栏杆的?赶紧下来!”父亲哭着去告状,祖父只说:“大人的话说得对。”祖父对儿子的未来挺有信心,曾说:“我们家的成沄,将来会有年薪过万的身家。”那时的年薪过万,估计和现在的年薪百万差不多。

祖父七十一岁时,健康状况更不如前。1927年8月,在北伐军中任作战科长的侄孙徐旨乾路过湘潭,前来登门看望。徐旨乾是祖父二哥的长孙,十岁时,祖父为家族振兴,把他从老家接出来,请名师授课,后又资助他去长沙广益中学附属高等小学读书,此后又上了陆军小学堂,参加了武昌起义。

徐旨乾在自撰的《忆辛亥武昌首义》中写道:“辛亥武昌革命首义,此时余年十七岁,革命之壮志不后于人。武昌首义前夕,由湖南长沙回家省亲,到后闻武昌有起义风声,不胜欣喜。八月二十日武昌起义成功后,武汉各学校均已停课,于是又有学生军组织一千五百余人分成三大营,余亦往投效,被编为第一营第三连。在作战之过程中,我学生军则在武昌担任城防,肩负守卫都督府、潘库与官钱局之责。”

革命成功后,徐旨乾由陆军小学递升保定陆军军官学校第六期,与叶挺、邓演达、薛岳等同学,毕业后历任部队排、连、营基层干部,后又考入陆军大学第七期深造。

他和护兵把马拴在屋前,走进院子,举手作揖。见到身着蓝灰色军装,脚蹬马靴的侄孙,祖父也很高兴,从著名的九香阁菜馆叫来酒席。徐旨乾举杯再谢培养之恩,祖父说:“不必谢我,我年逾古稀,怕是来日无多,唯有一事放心不下,只好拜托你了。”“请叔公吩咐。”“孩子年幼,我百年之后就托付你照顾了。”

说罢,祖父拉过父亲,让他在徐旨乾面前跪拜。父亲刚满十一岁,不懂为什么要给侄子磕头,只是老父之命当然要听从,于是便走上前去,跪地就是三拜。徐旨乾急忙扶起父亲,说:“天下哪有叔叔跪侄儿的道理!”祖父说:“应该应该,多多拜托了。”

徐旨乾连连承诺,一定不负叔公所托。

在中国,这种仪式叫“托孤”。其实,这件事祖父已经想很久了,自己风烛残年,家业已成衰败之势;几个孩子年幼,祖母目不识丁,又少见识,断无掌管家庭的能力,旨乾是他看着长大的,品德与学识深受祖父的赞赏,所以特别拜托于他。此后二十多年,徐旨乾将军确实是言必有信,尽到了责任。国民党败退台湾之后,堂姐徐素姣前往他家探望,徐旨乾将军的第一句话就是“对诸位照顾得不够,有负叔公所托”,他的谦逊令人感念不已。就是这次拜访,徐旨乾将军把一张祖父的遗照赠予素姣姐,这是祖父存世的唯一一张照片,弥足珍贵。5.并蒂莲开

1927年,母亲董淑华十三岁,和妹妹董娅铭一起在湘潭第一平民小学读书。这个学校是县教育会在图书馆里开办的。两姊妹学习刻苦,成绩总是在前三名,每个学年结束,校长周民科女士都要给她们颁发优等生奖状。这个时期正是国内大革命高潮,不少老师都倾向共产党。游行的时候,十几个学校的中小学生,举着小纸旗,高喊着“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土豪劣绅”,场面壮观。多年后,母亲还清晰地记得当时的情景。

一天早晨,全校学生在操场整队,每个人发一张小卡片,是党员证。教务主任讲了一番共产革命的大道理,然后宣布全校师生集体加入共产党。四五十年后闲谈,母亲说自己还当过几个月的小共产党员呢。

第二年风云突变,共产党的工农武装被许克祥的正规军击败。大革命结束,生活渐渐恢复了平静,雨湖南岸的各个戏班恢复演出,酒肆茶楼人声鼎沸,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老百姓过日子,恰如小草,随时局荣枯,韧性十足。

母亲家在瞻岳门内雨湖老街14号,这是西面进出湘潭古城的一条重要街道,往文庙进香、到县衙办事,士卒去校场练兵都要经过这里。几百米的街道东侧,建有三座石牌楼,母亲家离城楼不到一百米,后面连着个大院子,叫作芙蓉里。里面的沈家花园没有修围墙,花木青藤,池塘假山,是富贵人家的气派。

太外公过世早,生前中过武秀才,双手举起过县衙门口的石狮,骑射功夫也不错。武举考试的科目中,有骑射这一项。县太爷夸赞他功夫了得,可惜冷兵器时代已经过去了,大清八旗的兵勇、袁世凯的新军都换上了洋枪,连腰刀都是洋人打造的,只不过在护手上刻了大清国的图案。太外公靠一身武艺求取功名的梦想破灭了,可酷爱的武术一天也未放下,每日照例去离家不远的校场大坪习武射箭。他还认真研究过新的刀法与长枪套路,用以对付洋鬼子的刺刀。可新来的县长只相信洋枪洋炮,县衙里不需要他当差了,衙役们也不跟他习武了,别的活计又不屑干,年纪渐渐大了,生活只能靠那点原也不算雄厚的家底。

清末民初,湘潭西部的商业街区越来越繁荣,古城内部日见萧条,有钱人家很多都陆续搬走了。我母亲出生不久,太外公就去世了。外公董少卿十四岁就在十八总正街泰华绸布店学徒,1918年,他二十七岁,因患淋巴腺结核而死。那时,太外婆五十五岁,外婆二十四岁,我母亲不到五岁,姨妈两岁多。外婆与太外婆都守寡。高高的瞻岳城楼,沉重的节孝牌坊,幽深的夫子文庙,她们应是受足了“礼教”的熏陶,成为那个时代推崇的“节妇”,族人因此对她们也多有照顾。

太外婆人缘好又有见识,受人尊敬,街坊邻里都尊她为董三娭毑(娭毑是湖南方言,奶奶的意思)。听上辈人说,我母亲脸型就像太外婆。自外公去世后,家中失去主要经济来源,生活过得很艰难。外婆憨厚老实,平时话不多。她会做缝纫,终日帮人缝补衣服,后来又去十二总后街专收贫穷寡妇的保节堂织布。太外婆在屋后垒了个猪圈,养了七八头猪,以贴补家用。

家中自住的三间平房,看上去有些陈旧了。另有两间小房子出租,那是雨湖老街7号,母亲就出生在这里。那时候出租房屋是包伙食的,租金很少,只是那时的货币比较值钱。租户也姓徐,家中有个男孩叫徐国栋,后来是国民党第三军军乐连连长,在开往保定的途中被解放军俘虏,成了华北兵团军乐队成员。这位个头不高的大叔上世纪六十年代曾来北京家中住过,告诉我他参加过开国大典的演奏。

按太外婆的决定,母亲与姨妈都没有裹小脚,她觉得时代变了,女娃们没必要恪守旧的传统。而且,太外婆省吃俭用也要将两个孙女送进学堂。姐妹俩初小毕业后,上了女子职业小学,这是慈善性质的学校,位于湘潭老城育婴街,学费很低。学校以教文化课为主,也教职业技能。母亲学的是刺绣,字是每天要练习的,一般的花鸟、仕女也画得不错。姨妈学裁缝,会做衣服,虽然她后几十年一直从事医务工作。母亲一直特别尊敬自己这位有见地的奶奶,父亲也多次提起她。她是全家的主心骨。

旧中国时兴早婚,祖父老了,想看到最喜爱的儿子尽早成亲,早生儿子早得济。父亲十三岁时,祖父便张罗着给他找媳妇。我父母结合的媒人是在徐贤志堂里教书的何老师。他家也住瞻岳门内,与母亲家相邻,因觉得董家出了名的家风好,两姐妹也都是规规矩矩的小孩,便牵线搭桥做起了媒人。

父亲比姨妈大一岁,却是同月同日生,何老师觉得是天缘巧合,所以原本介绍的对象是品貌端庄、聪明好学的姨妈。父亲奉命跟着何老师一起去相亲。去瞻岳门走路也就半个小时,到了母亲家,在堂屋见到了姨妈和家里的大人。何老师介绍了徐家的情况,又把父亲夸了一番。父亲那时年纪小,相亲的事也不太懂,喝了两口茶,便屋里屋外走走。在堂屋从背后看到我母亲正在后屋的窗下绣花,两张不大的彩色图样放在桌上,挺有兴趣,就进屋去拿起来看,一张仕女,一张花卉,便问母亲:“姐,这是你画的?”

母亲手在刺绣,也未抬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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