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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29 16:19: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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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意)亚米契斯

出版社:中国文史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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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的教育

爱的教育试读:

关于作者

艾德蒙多·德·亚米契斯(Edmondo De Amicis),1846年12月21日出生于意大利里格拉州(Ligurla)的一个小镇欧乃利亚(Oneglia)。亚米契斯在意大利北部库涅奥城(Cuneo)度过童年和少年时代。那时的意大利受法国大革命的影响,国内正酝酿着爱国主义,这股风潮自然也在亚米契斯幼小的心灵上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

年轻的亚米契斯曾加入过军队,并在1865年从摩德纳(Modena)军事学校毕业后就当了军官,参加过统一意大利的复兴运动的战役,担任过随军记者和军报编辑,写了不少通迅、报道和短篇小说,他将民族复兴运动时期的意大利军队作为祖国解放和复兴的重要力量予以热情的颂扬。

退伍后,亚米契斯定居都灵,致力于文学创作。他游历过欧、亚许多国家,有着丰富的生活经验,他以明快、清新的笔触,记叙各国的风土人情,同时贯穿了爱国主义的宗旨。

这一时期作品中,1878出版的《君士坦丁堡》(Costantinopoli)被认为是其最精彩的一部游记作品。这部著作于2005年再版时,由著名作家安伯托·艾柯(Umberto Eco)为其撰写了序言。

晚年,亚米契斯将社会主义思想同博爱精神融为一体,提倡平民教育,企图以此协调不同社会阶级之间的关系。他的许多作品以真挚、火热的情感,描写了中下层人民穷困的生活和淳厚、朴直、友爱的品德,赞美普通老百姓的真诚、善良,同时提倡谅解、博爱的精神,以实现各阶级感情的融合、地位的平等。他的长篇小说《五月一日》(Primo maggio)作于1889年,生前一直不愿公开发表,直到1980年才得以出版。小说通过一个教授的坎坷际遇,反映了19世纪末知识分子对社会前途的探索和意大利社会主义运动的诞生。脍炙人口的小说《卡尔美拉》就是其中的一篇佳作。

亚米契斯最重要的作品,当属1886年创作的《爱的教育》(Cuore),这也是他最畅销的作品。这部作品为他赢得世界声誉,使他的创作生涯达到顶峰。《爱的教育》是一部极富感染力的儿童小说,通过一个小学四年级男孩写的日记,抒发了人类最伟大的感情——爱。本书讲述了很多发生在学校和生活中平凡的小故事,通过一个男孩子的眼睛告诉小读者:一个人从小不仅要学好各种文化知识,还要学习比这更重要的东西,那就是对祖国、对家乡、父母、师长、同学以及周围所有人的爱与尊重。书中的每一个故事都饱含着作者真挚的情感,读来让人动容,字里行间洋溢着儿童的纯真与情趣,在平凡中教孩子学会为人处世的道理,学会爱、学会思考,成为一个有勇气、充满活力、敢于承担责任和义务的正直的人。

1908年3月12日,亚米契斯因心脏病去世。

关于译者

夏丏尊先生在翻译《爱的教育》时说:“教育之没有情感,没有爱,如同池塘没有水一样。没有水,就不成其池塘;没有爱就没有教育。”

夏丏尊(1886—1946),本名夏铸,浙江上虞松厦人,中国近代著名教育家、翻译家、文学家。夏丏尊曾留学日本,是中国新文化运动的先驱。他的学术著作有《文艺论ABC》、《生活与文学》、《现代世界文学大纲》;编著有《芥川龙之介集》、《国文百八课》、《开明国文讲义》等;译著有《社会主义与进化论》、《蒲团》、《国木田独步集》、《近代的恋爱观》、《近代日本小说集》、《爱的教育》和《续爱的教育》等。他是中国最早向国内介绍日本文学的翻译家之一。

夏丏尊长期从事语文教育和编辑工作,他参与创建立达中学,曾任上海暨南大学中国文学系主任、开明书店编辑所所长。1930年,身为开明书店总编辑的夏丏尊创办了《中学生》杂志,叶圣陶先生任杂志主编。《中学生》杂志以先进的文化思想、丰富的科学知识教育中学生,在中国语文教学方面,下力尤深,成果卓著,被几代中学生视作良师益友,在文化界、教育界和出版界有口皆碑。1933年,夏丏尊与叶圣陶共同写成语言知识的读写故事《文心》,被誉为“在国文教学上划了一个时代”。

夏丏尊一生与鲁迅、李叔同、朱自清、朱光潜、丰子恺、叶圣陶等人交往颇深,并相互勉力合作,一起推动了中国近现代文化事业的发展。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后,夏丏尊因年老多病留守上海,但坚贞自爱,不为日方做事,于1946年4月23日病逝于上海,享年61岁。4月27日,《新华日报》发表题为《悼夏丏尊先生》的社论,称赞他是“民主主义文化战线上的老战士”,表彰他为中国文化运动和民主运动建立的功绩。

关于本书

《爱的教育》自1886年诞生后,100多年来一直畅销不衰,是一部人生成长中的“必读书”。○ 1929年,本书被评为“对当代美国文化影响最为重大的书籍之一”○ 被法国《读书》周刊评选为“有史以来人类最佳读物”第三名○ 1986年,本书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正式列入“具有代表性的欧洲系列丛书”○ 1994年,本书被列入世界儿童文学的最高奖——国际安徒生奖“青少年必读书目”○ 到目前为止,本书已经被译成数百种文字和方言,销量超过15,000,000册○ 艾德蒙多·德·亚米契斯,曾经入选美国《时代周刊》评选的“人类十大偶像”之一○ 2001年,《爱的教育》被中华人民共和国教育部指定为中小学语文新课标课外阅读书目之一。其中多篇被选入人教版语文教材。

译者序言

这书给我以卢梭《爱弥儿》、裴斯泰洛齐《醉人之妻》以上的感动。我在四年前始得此书的日译本,记得曾流了泪三日夜读毕,就是后来在翻译或随便阅读时,还深深地感到刺激,不觉眼睛润湿。这不是悲哀的眼泪,乃是惭愧和感激的眼泪。除了人的资格以外,我在家中早已是二子二女的父亲,在教育界是执过十余年的教鞭的教师。平日为人为父为师的态度,读了这书好像丑女见了美人,自己难堪起来,不觉惭愧得流泪。书中叙述亲子之爱,师生之情,朋友之谊,乡国之感,社会之同情,都已近于理想的世界,虽是幻影,使人读了觉到理想世界的情味,以为世间要如此才好。于是不觉就感激了流泪。

这书一般被认为是有名的儿童读物,但我以为不但儿童应读,实可作为普通的读物。特别地应介绍给与儿童有直接关系的父母教师们,叫大家流些惭愧或感激之泪。

学校教育到了现在,真空虚极了。单从外形的制度上、方法上,走马灯似的更变迎合,而于教育的生命的某物,从未闻有人培养顾及。好像掘池,有人说四方形好,有人又说圆形好,朝三暮四地改个不休,而于池的所以为池的要素的水,反无人注意。教育上的水是什么?就是情,就是爱。教育没有了情爱,就成了无水的池,任你四方形也罢,圆形也罢,总逃不了一个空虚。

因了这种种,早想把这书翻译。多忙的结果,延至去年夏季,正想鼓兴开译,不幸我唯一的妹因难产亡了。于是心灰意懒地就仍然延搁起来。既而,心念一转,发了为纪念亡妹而译这书的决心,这才偷闲执笔,在《东方杂志》连载。中途因忙和病,又中断了几次,等全稿告成,已在亡妹周年忌后了。

这书原名《考莱》,在意大利语是“心”的意思。原书在一九〇四年已出三百版,各国大概都有译本,书名却不一致。我所有的是日译本和英译本,英译本虽仍作《考莱》,下又标《一个意大利小学生的日记》几字,日译本改称《爱的学校》(日译本曾见两种,一种名《真心》,忘其译者,我所有的是三浦修吾氏译,名《爱的学校》的)。如用《考莱》原名,在我国不能表出内容,《一个意大利小学生的日记》,似不及《爱的学校》来得简单。但因书中所叙述的不但是学校,连社会及家庭的情形都有,所以又以己意改名《爱的教育》。这书原是描写情育的,原想用《感情教育》作书名,后来恐与法国佛罗贝尔的小说《感情教育》混同,就弃置了。

译文虽曾对照日英二种译本,勉求忠实,但以儿童读物而论,殊愧未能流利生动,很有须加以推敲的地方。可是遗憾得很,在我现在实已无此工夫和能力。此次重排为单行本时,除草草重读一过,把初刷误植处改正外,只好静待读者批评了。《东方杂志》记者胡愈之君,关于本书的出版,曾给予不少的助力,邻人刘薰宇君、朱佩弦君,是本书最初的爱读者,每期稿成即来阅读,为尽校正之劳;封面及插画,是邻人丰子恺君的手笔。都足使我不忘。一九二四年十月一日丏尊记于白马湖平屋序

特将此书奉献给九岁至十三岁的小学生们。

也可以用这样的书名:一个意大利市立小学三年级学生写的一学年之纪事。——然而我说:一个三年级的小学生,我不能断定他就能写成恰如此书所印的一般。他是本自己的能力,慢慢地笔记在校内校外之见闻及思想于一册而已。年终他的父亲为之修改,仔细地未改变其思想,并尽可能保留儿子所说的这许多话。四年后,儿子入了中学,重读此册,并凭自己记忆力所保存的新鲜人物又添了些材料。

亲爱的孩子们,现在读这书吧,我希望你们能够满意,而且由此得益!艾德蒙多·德·亚米契斯

第一 十月

开学日十七日

今天开学了,乡间的三个月,梦也似的过去,又回到了这丘林的学校里来了。早晨母亲送我到学校里去的时候,心还一味想着在乡间的情形哩。不论哪一条街道,都充满着学校的学生们;书店的门口呢,学生的父兄们都拥挤着在那里购买笔记簿、书袋等类的东西;校役和警察都拼命似的想把路排开。到了校门口,觉得有人触动我的肩膀,原来这就是我三年级时候的先生,是一位头发赤而卷拢、面貌快活的先生。先生看着我的脸孔说:“我们不再在一处了!安利柯!”

这原是我早已知道的事,今天被先生这么一说,不觉重新难过起来了。

我们好不容易地到了里面,许多夫人、绅士、普通妇人、职工、官吏、女僧侣、男佣人、女佣人,都一手拉了小儿,一手抱了成绩簿,挤满在接待所楼梯旁,嘈杂得如同戏馆里一样。我重新看这大大的休息室的房子,非常欢喜,因为我这三年来,每日到教室去都穿过这室。

我的二年级时候的女先生见了我:“安利柯!你现在要到楼上去了!要不走过我的教室了!”

说着,恋恋地看我。校长先生被妇人们围绕着,头发好像比以前白了。

学生们也比夏天的时候长大强壮了许多。才来入一年级的小孩们不愿到教室里去,像驴马似的倔强,勉强拉了进去,有的仍旧逃出,有的因为找不着父母,哭了起来。做父母的回了进去,有的诱骗,有的叱骂,先生们也弄得没有法子了。

我的弟弟被编入在名叫代尔卡谛的女先生所教的一组里。午前十时,大家进了教室,我们的一级共五十五人。从三年级一同升上来的只不过十五六人,常得一等奖的代洛西也在里面。一想起暑假中跑来跑去游过的山林,觉得学校里暗闷得讨厌。又忆起三年级时候的先生来:那是常常对着我们笑的好先生,是和我们差不多大的先生。那个先生的红而卷拢的头发已不能看见了,一想到此就有点难过。这次的先生,身材高长,没有胡须,长长地留着花白的头发,额上皱着直纹,说话大声,他瞪着眼一个一个地看我们的时候,眼光竟像要透到我们心里似的。而且还是一位没有笑容的先生。我想:“唉!一天总算过去了,还有九个月呢!什么用功,什么月试,多讨厌啊!”

一出教室,恨不得就看见母亲,飞跑到母亲面前去吻她的手。母亲说:“安利柯啊!要用心啰!我也和你一道用功呢!”

我高高兴兴地回家了。可是因为那位亲爱快活的先生已不在,学校也不如以前的有趣味了。我们的先生十八日

从今天起,现在的先生也可爱起来了。我们进教室去的时候,先生已在位子上坐着。先生前学年教过的学生们都从门口探进头来和先生招呼。“先生早安!”“配巴尼先生早安!”大家这样说着。其中也有走进教室来和先生匆忙地握了手就出去的。可知大家都爱慕这先生,今年仍想请他教。

先生也说着“早安!”去拉学生伸着的手,却是不看学生的脸。和他们招呼的时候,虽也现出笑容,额上皱纹一蹙,脸孔就板起来,并且把脸对着窗外,注视着对面的屋顶,好像他和学生们招呼是很苦的。完了以后,先生又把我们一一地注视,叫我们默写,自己下了讲台在桌位间巡回。看见有一个面上生着红粒的学生,就让他中止默写,两手托了他的头查看,又摸他的额,问他有没有发热。这时先生后面有一个学生乘着先生没看见,跳上椅子玩起洋娃娃来。恰好先生回过头去,那学生就急忙坐下,俯了头预备受责。先生把手按在他的头上,只说:“下次不要再做这种事了!”另外一点没有什么。

默写完,先生又沉默了,看着我们好一会儿,才用粗大、亲切的声音这样说:“大家听我!我们从此要同处一年,让我们好好地过这一年吧!大家要用功,要规矩。我没有一个家属,你们就是我的家属。去年以前,我还有母亲,母亲死了以后,我只有一个人了!你们以外,我没有别的家属在世界上,除了你们,我没有可爱的人!你们是我的儿子,我爱你们,请你们也欢喜我!我一个都不愿责罚你们,请将你们的真心给我看看!请你们全班成为一家,给我慰藉,给我荣耀!我现在并不要你们用口来答应我,我确已知道你们已在心里答应我‘愿意’了。我感谢你们。”

这时校役来通知放学,我们都很静很静地离开座位。那个跳上椅子的学生走到先生的身旁,颤颤抖抖地说:“先生!饶恕我这次!”先生用嘴亲着他的额说:“快回去!好孩子!”灾难二十一日

学年开始就发生了意外的事情。今晨到学校去,我和父亲正谈着先生所说的话。忽然见路上人满了,都奔入校门去。父亲就说:“出什么意外的事了?学年才开始,真不凑巧!”

好不容易,我们进了学校,人满了,大大的房子里充满着儿童和家属。听见他们说:“可怜啊!洛佩谛!”从人山人海中,警察的帽子看见了,校长先生的光秃秃的头也看见了。接着又走进来一个戴着高冠的绅士,大家说:“医生来了!”父亲问一个先生:“究竟怎么了?”先生回答说:“被车子轧伤了!”“脚骨碎了!”又一先生说。

原来是洛佩谛,二年级的学生。上学来的时候,有一个一年级的小学生忽然离开了母亲的手,倒在路上了。这时,街车正往他倒下的地方驶来。洛佩谛眼见这小孩将被车子轧伤,大胆地跳了过去,把他拖救出来。不料却来不及拖出自己的脚,被车子轧伤了。

洛佩谛是个炮兵大尉的儿子。正在听他们叙述这些话的时候,突然有一个妇人发狂似的奔到,从人堆里挣扎进来,这就是洛佩谛的母亲。另一个妇人同时跑拢去,抱了洛佩谛母亲的头颈啜泣,那是被救出的小孩的母亲。

两个妇人向室内跑去,我们在外边可以听到她们“啊!洛佩谛呀!我的孩子呀”的哭叫声。

立刻,有一辆马车停在校门口。校长先生抱了洛佩谛出来。洛佩谛把头伏在校长先生肩上,脸色苍白,眼睛闭着。大家都静默了,洛佩谛母亲的哭声也听得出了。不一会儿,校长先生将抱在手里的受伤的孩子给大家看,父兄们、学生们、先生们都齐声说:“洛佩谛!好勇敢!可怜的孩子!”靠近一点的先生学生们都去吻洛佩谛的手。这时,洛佩谛睁开他的眼说:“我的书包呢?”被救孩子的母亲拿书包给他看,流着眼泪说:“让我拿吧,让我替你拿去吧。”洛佩谛的母亲脸上现出微笑。这许多人出了门,很小心地把洛佩谛载入马车。马车就慢慢地离去,我们都默默地走进教室。格拉勃利亚的小孩二十二日

洛佩谛到底做了非拄了杖不能行走的人了。昨日午后,先生正在说这消息给我们听的时候,校长先生领了一个陌生的小孩到教室里来。那是一个黑皮肤、浓发、大眼而眉毛浓黑的小孩。校长先生将这小孩交给先生,低声地说了一二句什么话就出去了。小孩用他黑而大的眼看着室中一切,先生携了他的手向着我们:“你们大家应该欢喜。今天有一个从五百英里以外的格拉勃利亚的莱奇阿地方来的意大利小孩进了这学校了。因为是远道来的,请你们要特别爱这同胞。他的故乡很有名,是意大利名人的产生地,又是产生强健的劳动者和勇敢的军人的地方,也是我国风景区之一。那里有森林,有山岳,住民都富有才能和勇气。请你们亲爱地对待这小孩,使他忘记自己是离了故乡的,使他知道在意大利,无论到何处的学校里都是同胞。”

先生说着,在意大利地图上指格拉勃利亚的莱奇阿的位置给我们看,又用了大声叫:“尔耐斯托·代洛西!”——他是每次都得一等奖的学生——代洛西起立了。“到这里来!”先生说了,代洛西就离了座位走近格拉勃利亚小孩面前。“你是级长。请对这新学友致欢迎辞!请代表譬特蒙脱的小孩,表示欢迎格拉勃利亚的小孩!”

代洛西听见先生这样说,就抱了那小孩的头颈,用了响亮的声音说:“来得很好!”格拉勃利亚小孩也热烈地吻代洛西的脸颊。我们都拍手喝彩。先生虽然说:“静些,静些!在教室内不可以拍手!”而自己也很欢喜。格拉勃利亚小孩也欢喜。一等到先生指定了座位,那个小孩就归座了。先生又说:“请你们好好记着我方才的话。格拉勃利亚的小孩到了丘林,要同住在自己家里一样。丘林的小孩到了格拉勃利亚,也应该毫不觉得寂寞。实对你们说,我国为此曾打了五十年的仗,有三万的同胞因此战死。所以你们大家要互相敬爱。如果有谁因为他不是本地人,对这新学友无礼,那就没有资格来见我们的三色旗!”

格拉勃利亚小孩归到座位。和他邻席的学生有送他钢笔的,有送他画片的,还有送他瑞士的邮票的。同窗朋友二十五日

送邮票给格拉勃利亚小孩的,就是我所最欢喜的卡隆。他在同级中身躯最高大,年十四岁,是个大头宽肩笑起来很可爱的小孩,却已有大人气。我已认识了许多同窗的友人,有一个名叫可莱谛的我也欢喜。他着了茶色的裤子,戴了猫皮的帽,常说有趣的话。他父亲是开柴店的,一八六六年曾在温培尔脱亲王部下打过仗,据说还拿到三个勋章呢。有个名叫耐利的,可怜是个驼背,身体怯弱,脸色常是青青的。还有一个名叫华梯尼的,时常穿着漂亮的衣服。在我的前面,有一个小孩绰号叫做“小石匠”的,那是石匠的儿子,脸孔圆圆的像苹果,鼻头像个小球,喜欢装兔子脸,时常装着引人笑。他戴着破絮样褴褛的帽子,常常将帽子像手帕似的叠了藏在口袋里。坐在“小石匠”旁边的是一个叫做卡洛斐的瘦长、老鹰鼻、眼睛特别小的孩子。他常常把钢笔、火柴空盒等拿来做买卖,写字在手指甲上,做种种狡猾的事。还有一个名叫卡罗·诺琵斯的高傲的少年绅士。这人的两旁有两个小孩,我看是一对。一个是铁匠的儿子,穿了齐膝的上衣,脸色苍白得好像病人,对什么都胆怯,永远没有笑容。一个是赤发的小孩,一只手有了残疾,挂牢在项颈里。听说他的父亲到亚美利加去了,母亲走来走去卖着野菜呢。靠我的左边,还有一个奇怪的小孩,他名叫斯带地,身材短而肥,项颈好像没有一样。他是个暴躁的小孩,不和人讲话,好像什么都不知道,可是先生的话,他总目不转睛地蹙了眉头、闭紧了嘴听着。先生说话的时候,如果有人说话,第二次他还忍耐着,一到第三次,他就要愤怒起来顿脚了。坐在他的旁边的是一个毫不知顾忌的样貌狡猾的小孩,他名叫勿兰谛,听说曾在别的学校被除了名的。此外还有一对很相像的兄弟,穿着一样的衣服,戴着一样的帽子。这许多同窗之中,相貌最好最有才能的,不消说要算代洛西了。今年他大概还是要得第一的。我却爱铁匠的儿子,那像病人似的泼来可西。据说他父亲常要打他,他非常老实,和人说话的时候或偶然触犯别人的时候,他一定要说“对不住”,他常用亲切而悲哀的眼光看人。至于最长大的和最有教养的,却是卡隆。义侠的行为二十六日

卡隆的为人,我看了今日的事情就明白了。我因为二年级时候的女先生来问我何时在家,到校稍迟,入了教室,先生还未来。一看,三四个小孩聚在一处,正在戏弄那赤发的一手有残疾的卖野菜人家的孩子克洛西。有的用三角板打他,有的把栗子壳向他头上投掷,说他是“残废者”,是“鬼怪”,还将手挂在项颈上装他的样子给他看。克洛西一个人坐在位子里,脸色都苍白了,目光看着他们,好像说“饶了我吧”。他们见克洛西如此,越加得了风头,越加戏弄他。克洛西终于怒了,红了脸,身子都发颤了。这时,那个面目很讨厌的勿兰谛忽然跳上椅子,装出克洛西母亲挑菜担的样子来。克洛西的母亲因为要接克洛西回家,时常到学校里来的,现在听说正病在床上。许多学生都知道克洛西的母亲,看了勿兰谛装扮的样子,大家笑了起来。

克洛西大怒,突然将摆在那里的墨水瓶对准了勿兰谛掷去。勿兰谛很敏捷地避过,墨水瓶恰巧打着了从门外进来的先生的胸部。

大家都逃到座位里,怕得不做一声。先生变了脸色,走到教桌的旁边,用严厉的声音问:“谁?”一个人都没有回答。先生更高了声说:“谁?”

这时,卡隆好像可怜了克洛西,忽然起立,态度很坚决地说:“是我!”先生眼盯着卡隆,又看看呆着的学生们,静静地说:“不是你。”

过了一会儿,又说:“决不加罚,投掷者起立!”

克洛西起立了,哭着说:“他们打我,欺侮我。我气昏了,不知不觉就把墨水瓶投过去了。”“好的!那么欺侮他的人起立!”

四个学生起立了,把头俯着。“你们欺侮了无罪的人了!你们欺侮了不幸的小孩,欺侮弱者了!你们做了最无谓、最可耻的事了!卑怯的东西!”

先生说着,走到卡隆的旁边,将手摆在他的腮下,托起他俯下的头来,注视了他的眼说:“你的精神是高尚的!”

卡隆附拢先生的耳,不知说些什么。先生突然向着四个“犯罪者”说:“我饶恕你们。”我的女先生二十七日

我二年级时候的女先生,今日准约到家里来访我了。先生不到我家已一年,我们很高兴地招待她。先生的帽子旁仍旧罩着绿色的纱巾,衣服极朴素,头发也不修饰。她原是没有功夫打扮的。她脸上的红彩比去年似乎薄了好些,头发也白了些,时时咳嗽。母亲问她:“那么,你的健康怎样?先生!你如果不再顾着你的身体……”“一点没有什么。”先生回答说,带着又喜悦又像忧愁的笑容。“先生太高声讲话了,为了小孩们太劳累自己的身体了。”母亲又说。

真的,先生的声音,听不清楚的时候是没有的。我还记得:先生讲话总是连续着一息不停,弄得我们学生连看旁边的功夫都没有了。先生不会忘记自己所教过的学生,无论在几年以前,只要是她教过的总还记得起姓名。

听说,每逢月考,她都要到校长先生那里去询问他们的成绩的。有时站在学校门口,等学生来了就叫他拿出作文簿给她看,查他进步得怎样了。已经入了中学的学生,也常常像大人一样穿了长裤子,带了挂表,去访问先生。今天,先生是领了本级的学生去看绘图展览会,回去的时候转到我们这里来的。我们在先生那一班的时候,每逢星期二,先生常领我们到博物馆去,把种种东西说明给我们听。先生比那时又衰弱了许多了,可是仍旧非常起劲,遇到学校的事情,讲起来,很快活。二年前,我大病在床上卧着,先生曾来望过我,先生今日还说要看看我那时睡的床,这床其实已经归我的姊姊睡了。先生看了一会儿,也没有说什么。因为还要去望一个学生的病,先生不能久留。听说是个马鞍匠的儿子,发麻疹卧在家里呢。她还夹着今晚非改不可的作业本,可据说晚饭以前,某商店的女主人还要到她那里来学习算术。“啊!安利柯!”先生临走向着我说,“你到了能解难题、做长文章的时候,仍肯爱你以前的女先生吗?”说着,吻我。等到出了门,还在阶沿下扬声说:“请你不要忘了我!安利柯啊!”

啊!亲爱的先生!我怎能忘记你呢?我成了大人,一定还记得先生,会到校里来拜望你的。无论到了何处,只要一听到女教师的声音,就要如同听见你先生的声音一样,想起先生教我的两年间的事来。啊啊!那两年里,我因了先生学会了多少的事!那时先生虽有病,身体不健,可是无论何时都热心地爱护我们,教导我们的。我们书法上有了恶癖,她就很担心。考试委员考问我们的时候,她担心得几乎坐立不安。我们书写清楚的时候,她就真心欢喜。她一向像母亲样地深爱我。这样的好先生,叫我怎么能忘记啊!贫民窟二十八日

昨日午后,我和母亲、雪尔维姊姊三人,送布给报纸上记载的穷妇人。我拿了布,姊姊拿了写着那妇人住址姓名的条子。我们到了一处很高的家屋的屋顶小阁里,那里有长的走廊,沿廊有许多室,母亲到最末了的一室敲了门。门开了,走出一个年纪还轻,白色而瘦小的妇人来。是一向时常看见的妇人,头上常常包着青布。“你就是报纸上所说的那位吗?”母亲问。“呃,是的。”“那么,有点布在这里,请你收了。”

那妇人非常欢喜,好像说不出答谢的话来。这时我瞥见有一个小孩,在那没有家具的暗腾腾的小室里,背向外,靠着椅子好像在写字。仔细一看,确是在那里写字,椅子上摊着纸,墨水瓶摆在地板上。我想,在这样暗黑的房子里,如何写字呢。忽然看见那小孩长着赤发,穿着破的上衣,才恍然悟到:原来这就是那卖菜人家的儿子克洛西,就是那一只手有残疾的克洛西。乘他母亲收拾东西的时候,我轻轻地告诉了母亲。“不要做声!”母亲说,“如果他觉到自己的母亲受朋友的布施,多少难为情呢。不要做声!”

可是恰巧这时,克洛西回过头来了。我不知要怎样才好,克洛西对了我微笑。母亲背地里向我背后一推,我就进去抱住克洛西,克洛西立起来握我的手。

克洛西的母亲对我母亲说:“我只是娘儿两个。丈夫这七年来一直在亚美利加。我又生了病,不能再挑了菜去卖,什么桌子等类的东西都已卖尽;弄得这孩子读书都为难,要点盏小小的灯也不能够,眼睛也要有病了。幸而教科书、笔记簿有市公所送给,总算勉强地进了学校。可怜!他是很欢喜到学校去的,但是……像我这样不幸的人,是再没有的了!”

母亲把钱囊中所有的钱都拿出来给了她,吻了克洛西,出来几乎哭了。于是对我说:“安利柯啊!你看那个可爱的孩子!他不是很刻苦地用功吗?像你,是什么都自由的,还说用功苦呢!啊!真的!那孩子一日的勤勉,比了你一年的勤勉,价值不知要大多少呢!像那小孩,才是应该受一等赏的哩!”学校二十八日爱儿安利柯啊!你用功怕难起来了,像你母亲所说的样子。我还未曾看到你有高高兴兴勇敢地到学校里去的样子过。但是我告诉你:如果你不到学校里去,你每日要怎样地乏味,怎样地疲倦啊!只要这样过了一礼拜,你必定要合了手来恳求把你再送进学校去吧。因为游嬉虽好,每日游嬉就要厌倦的。现在的世界中,无论何人,没有一个不学的。你想!职工们劳动了一日,夜里不是还要到学校里去吗?街上店里的妇人们、姑娘们劳动了一星期,星期日不是还要到学校里去吗?兵士们日里做了一天的勤务,回到营里不是还要读书吗?就是瞎子和哑子,也在那里学习种种的事情,监狱里的囚人,不是也同样地在那里学习读书写字等的功课吗?每晨上学去的时候,你要这样想想:此刻,这个市内,有和我同样的三万个小孩都正在上学去。又,同在这时候,世界各国有几千万的小孩也正在上学去。有的正三五成群地走过清静的田野吧,有的正走在热闹的街道上吧,也有沿了河边或湖边在那里走着的吧,在猛烈的太阳下走着的也有吧,在寒雾蓬勃的河上驶着短艇的也有吧,从雪上乘了橇走的,渡溪的,爬山的,穿过森林的,渡过了急流的,踯躅行着冷静的山路的,骑了马在莽莽的原野跑着的也有吧。也有一个人走着的,也有两个人并着走的,也有成了群排了队走着的。着了不同的服装,说着不同的语言,从被冰锁住的俄罗斯以至椰子树深深的阿拉伯,不是有几千万数都数不清楚的小孩,都夹了书学着同样的事情,同样地在学校里上学吗?你想像想像这无限数小孩所成的集体!又想像想像这样大的集体在那里做怎样大运动!你再试想:如果这运动一终止,人类就会退回野蛮的状态了。这运动才是世界的进步,才是希望,才是光荣。要奋发啊!你就是这大军队的兵士,你的书本是武器,你的一级是一分队,全世界是战场,胜利就是人类的文明。安利柯啊!不要做卑怯的兵士啊!——父亲少年爱国者(每月例话)

做卑怯的兵士吗?决不做!可是,先生如果每日把像今日那种有趣的故事讲给我们听,我还要更加欢喜这学校呢。先生说,以后每月要讲一次像今天这样的高尚的少年故事给我们听,并且叫我们用笔记下来。下面就是今天讲的《少年爱国者》:

一艘法兰西轮船从西班牙的巴塞罗那开到意大利的热那亚来。船里乘客有法兰西人、意大利人、西班牙人还有瑞士人。其中有个十一岁的少年,服装褴褛,避开了人们,像野兽似的用白眼看着人家。他用这种眼色看人也不是没有原因的。原来在两年前他被在乡间种田的父母卖给了戏法班子,戏法班子里的人打他,蹴他,叫他受饿,强迫他学会把戏,带他到法兰西、西班牙到处跑,一味虐待他,连食物都不充分供给他。戏法班子到了巴塞罗那的时候,他受不起虐待与饥饿,终于逃了出来,到意大利领事馆去求保护。领事可怜他,叫他乘上这艘船,还给他一封到热那亚的出纳官那里的介绍书,要送他回到残忍的父母那里去。少年遍体是伤,非常衰弱,因为住的是二等舱,人家都很奇怪,对他看。和他讲话,他也不回答,好像憎恶一切的人。他的心已变到这步田地了。

有三个乘客从各方面探问他,他才开了口。他用夹杂法兰西语和西班牙语的意大利语,大略地讲了自己的经历。这三个乘客虽不是意大利人,却听懂了他的话,一半因了怜悯,一半因了吃酒以后的高兴,给他少许的金钱,一面仍继续着和他谈说。这时有大批妇人从舱里走出来,她们听了少年的话,也就故意要人看见似的拿出若干钱来掷在桌上,说:“这给了你,这也拿了去!”

少年低声答谢,把钱收入袋里,苦郁的脸上到这时才现出喜欢的笑容。他回到自己的床位上,拉拢了床幕,卧着静静地沉思:有了这些钱,可以在船里买点好吃的东西,饱一饱两年来饥饿的肚子;到了热那亚,可以买件上衣换上;拿了钱回家,比空手回去也总可以多少好见于父母,多少可以得着像人的待遇。在他,这金钱竟是一注财产。他在床位上正沉思得高兴,这时那三个旅客围牢了二等舱的食桌在那里谈论着,他们一壁饮酒,一壁谈着旅行中所经过的地方情形。谈到意大利的时候,一个说意大利的旅馆不好,一个攻击火车。酒渐渐喝多了,他们的谈论也就渐渐地露骨了。一个说,如其到意大利,还是到北极去好,意大利住着的都是拐子土匪。后来又说意大利的官吏都是不识字的。“愚笨的国民!”一个说。“下等的国民!”别一个说。“强盗……”

还有一个正在说出“强盗”的时候,忽然银币铜币就雹子一般落到他们的头上和肩上,同时在桌上地板上滚着,发出可怕的声音来。三个旅客愤怒了,举头看时,一握铜币又被飞掷到脸上来了。“拿回去!”少年从床幕里探出头来怒叫。“我不要那说我国坏话的人的东西。”第二 十一月烟囱扫除人一日

昨天午后到附近的一个女子小学校里去。雪尔维姊姊的先生说要看《少年爱国者》,所以我拿去给她看。那学校大约有七百个女小孩,我去的时候正放学。因为从明天起接连有“万圣节”、“万灵节”两个节日,学生们正在欢喜高兴地回去。我在那里看见一件很美的事:在学校那一边的街路角里,立着一个脸孔墨黑的烟囱扫除人。他还是个小孩,一手靠着了壁,一手托着头,在那里啜泣。有两三个三年级女学生走近去问他:“怎么了?为什么这样哭?”他总不回答,仍旧哭着。“来!快告诉我们,怎么了?为什么哭的?”女孩子再问他,他才渐渐地抬起头来。那是一个小孩似的脸,哭着告诉她们,说扫除了好几处烟囱,得着三十个铜币,不知什么时候从口袋的破洞里漏掉了。说着又指破孔给她们看。据说,如果没有钱就不能回去。“师父要打的!”他说着又哭了起来,把头俯伏在臂上,很为难的样子。女学生们围着他看,觉到他很可怜。这时其余的女学生也夹了书包来了。有一个帽子上插着青羽的大女孩从袋里拿出两个铜币来说:“我只有两个,再凑凑就好了。”“我也有两个在这里。”一个着红衣的接着说。“大家凑起来,三十个光景是一定有的。”又叫其余的同学们:“亚马里亚!璐迦!亚尼娜!一个铜币,你们哪个有钱吗?请拿出来!”

果然,有许多人为了买花或笔记本都带着钱,大家都拿出来了。小女孩也有拿出一个半分的小铜币的。插青羽的女孩将钱集拢了大声地数。

八个,十个,十五个,但是还不够。这时,恰巧来了一个像先生一样的大女孩,拿出一个当十的银币来,大家都高兴了。还不够五个。“五年级的来了!她们一定有的。”一个说。

五年级的女孩一到,铜币立刻集起许多了。大家还都急急地向这里跑来。一个可怜的烟囱扫除人,被围在美丽的衣服、摇动的帽羽、发丝带、鬈毛之中,那样子真是好看。三十个铜币不但早已集齐,而且还多出了许多了。没有带钱的小女孩挤人大女孩群中,将花束赠给少年作代替。这时,忽然校役出来说:“校长先生来了!”女学生们就麻雀般地四方走散。烟囱扫除人独自立在街路中,欢喜地拭着眼泪,手里装满了钱,上衣的纽孔里、衣袋里、帽子里都装满了花,还有许多花散布在他的脚边。万灵节一日安利柯啊!你晓得万灵节是什么日子吗?这是祭从前死去的人的日子。小孩在这天,应该纪念已死的人——特别应纪念为小孩而死的人。从前死过的人有多少?又,即如今天,有多少人正在将死?你曾把这想到过吗?不知道有多少做父亲的在劳苦之中失了生命呢?不知道有多少做母亲的为了养育小孩,辛苦伤身,非命地早入地下呢?因不忍见自己小孩的陷于不幸,绝望了自杀的男子,不知有多少?因失去了自己的小孩,投水悲痛,发狂而死的女人,不知道有多少?安利柯啊!你今天应该想想这许多死去的人啊!你要想想:有许多先生因为太爱学生,在学校里劳作过度,年纪未老,就别了学生们而死去!你要想想:有许多医生为了要医治小孩们的病,自己传染了而死去!你要想想:在难船、饥馑、火灾及其他非常危险的时候,有许多人是将最后的一口面包,最后的安全场所,最后从火灾中逃生的绳梯,让给了幼稚的小灵魂,自己却满足于牺牲而从容地瞑目了!啊!安利柯啊!像这样死去的人,数也数不尽。无论哪里的墓地,都眠着成千成百的这样神圣的灵魂。如果这许多的人能够暂时在这世界中复活,他们必定要呼唤那些小孩们的名字,为他们而贡献出自己的壮年的快乐,老年的平和,以及爱情、才能和生命的小孩们的名字。二十岁的女子,壮年的男子,八十岁的老人,青年的——为幼者而殉身的这许多无名的英雄——这许多高尚伟大的人们墓前所应该撒的花,单靠这地球,是无论如何不够长的。你们小孩是这样地被他们爱着,所以,安利柯啊!在万灵节,要用感恩的心去纪念这许多亡人。这样,你对于爱你的人们,对于为你劳苦的人们,自会更亲和、更有情了。你真是幸福的人啊!你在万灵节,还未曾有想起来要哭的人呢。——母亲好友卡隆四日

虽只两天的休假,我好像已有许多日子不见卡隆了。我愈和卡隆熟悉,愈觉得他可爱。不但我如此,大家都是这样。只有几个高傲的人嫌恶卡隆,不和他讲话,因为卡隆一向不受他们的压制。那大的孩子举起手来正要打幼小的孩子的时候,幼小的只要一叫“卡隆”,那大的就会缩回手去的。卡隆的父亲是铁道的司机。卡隆小时有过病,所以入学已迟,在我们一级里身材最高,气力也最大。他能用一手举起椅子来;常常吃着东西;为人很好,人有请求他,不论铅笔、橡皮、纸、小刀,都肯借给或赠予。上课时,不言不笑不动,石头般地安坐在狭小的课椅上,两肩上装着大大的头,把背脊向前屈着。我看他的时候,他总半闭了眼给笑脸我看。好像在那里说:“喂,安利柯,我们大家做好朋友啊!”我一见卡隆总是要笑起来。他身子又长,肩膀又阔,上衣、裤子、袖子都太小太短;至于帽子,小得差不多要从头上落下来;外套露出绽缝,皮靴是破了的,领带时常搓扭得成一条线。他的相貌,一见都使人喜欢,全级中谁都欢喜和他并座。他算术很好,常用红皮带束了书本拿着。他有一把螺钿镶柄的大裁纸刀,这是去年陆军大操的时候,他在野外拾得的。他有一次因这刀伤了手,几乎把指骨都切断了。不论人家怎样嘲笑他,他都不发怒,但是当他说着什么的时候,如果有人说他“这是说谎”,那就不得了了:他立刻火冒起来,眼睛发红,一拳打下来,可以击破椅子。有一个星期六的早晨,他看见二年级里有一小孩因失掉了钱,不能买笔记簿,立在街上哭,他就把钱给那小孩。他在母亲的生日,费了三天工夫,写了一封有八页长的信,纸的四周还画了许多装饰的花样。先生常目注着他,从他旁边走过的时候,时常用手轻轻地去拍他的后颈,好像爱抚柔和的小牛的样子。我真欢喜卡隆。当我握着他那大手的时候,那种欢喜真是非常!他的手和我的相比,就像大人的手了。我的确相信:卡隆真是能牺牲自己的生命而救助朋友的人。这种精神,从他的眼光里很显明地可以看出。从他那粗大的喉音中,谁都可以听辨出他所含有的优美的真情。卖炭者与绅士七日

昨天卡罗·诺琵斯向培谛说的那样的话,如果是卡隆,决不会说的。卡罗·诺琵斯因为他父亲是上等人,很是高傲。他的父亲是个长身有黑须的沉静的绅士,差不多每天早晨都要伴着诺琵斯到学校里来。昨天,诺琵斯和培谛相骂了。培谛年纪顶小,是个卖炭者的儿子。诺琵斯因为自己的理错了,无话可辩,就说:“你父亲是个叫化子!”培谛气得连发根都红了,不做声,只簌簌地流着眼泪。好像后来他回去向父亲哭诉了。午后上课时,他那卖炭的父亲——全身墨黑的矮小的男子就携着他儿子的手到学校里来,把这事告诉了先生。我们大家都默不作声。诺琵斯的父亲照例正在门口替他儿子脱外套,听见有人说起他的名字,就问先生说:“什么事?”“你们的卡罗对这位的儿子说:‘你父亲是个叫化子!’这位正在这里告诉这事呢。”先生回答说。

诺琵斯的父亲脸红了起来,问自己的儿子:“你曾这样说的吗?”诺琵斯俯了首立在教室中央,什么都不回答。他父亲捉了他的手臂,拉他到培谛身旁,说:“快道歉!”

卖炭的好像很对不住他的样子,连连说:“不必,不必!”想上前阻止,可是绅士不答应,对他的儿子说:“快道歉!照我所说的样子快道歉,‘对于你的父亲,说了非常失礼的话,这是我所不该的。请原恕我。让我的父亲来握你父亲的手。’要这样说。”

卖炭的越发现出不安的神情来,好像在那里说“那不敢当”。绅士总不答应。于是诺琵斯俯了头,用断断续续的声音说:“对于……你的父亲……说了……非常失礼的话,这是……我所不该的。请你……宽恕我。让我的父亲……来握你父亲的手。”

绅士把手向卖炭的伸去,卖炭的就握着大摇起来。还把自己的儿子推近卡罗·诺琵斯,叫用两手去抱他。“从此,请叫他们两个坐在一处。”绅士这样向先生请求。先生就令培谛坐在诺琵斯的位上,诺琵斯的父亲等他们坐好了,才行了礼出去。卖炭的注视着这并坐的两个孩子,沉思了一会儿,走到座位旁,好像要对诺琵斯说什么,好像很依恋,好像很对不起他,终于什么都没有说。他张开了两臂,好像要去抱诺琵斯了,可是也终于没有去抱,只用他那粗大的手指在诺琵斯的额上碰了一碰。等走出门口,还回头向里面一瞥,这才出去。

先生对我们说:“今天的事情,大家不要忘掉。因为这可算这学年中最好的教训了。”弟弟的女先生十日

弟弟病了,他的女教师代尔卡谛先生来探望。原来,卖炭者的儿子,从前是这位先生教过的。先生讲出可笑的故事来,引得我们都笑。两年前,卖炭家小孩的母亲因为儿子得了赏牌,用很大的围身裙满包了炭,拿到先生那里,当做谢礼。先生无论怎样推谢,她终不答应,等拿了回家去的时候,居然大哭了。先生又说,还有一个女人,曾把金钱装入花束中送去过。先生的话使我们听了有趣发笑。弟弟先还无论怎样不肯吃药,这时也好好地吃了。

教导一年级的小孩,多少费力啊!有的牙齿未全,像个老人,发音发不好;有的要咳嗽;有的淌鼻血;有的因为靴子在椅子下面,哭着说“没有了”;有的因钢笔尖头触痛了手叫了起来;有的把习字帖的第一册和第二册掉错了,吵个不休。要教会五十个手没有准的小孩写字,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他们的袋里藏着什么甘草、纽扣、瓶塞、碎瓦片等等的东西,先生要去搜他们的时候,他们甚至会藏到鞋子里去。先生的话,他们是毫不听的。有时窗口里飞进一个苍蝇来,他们就大吵。夏天呢,把草拿进来,有的捉了甲虫往里面放;甲虫在室中东西飞旋,有时落人墨水瓶中,墨水溅污了习字帖。先生代小孩们的母亲替他们整顿衣装;他们手指受了伤,替他们裹绷带;帽子落了,替他们拾起;留心不让他们拿错了外套;用尽了心叫他们不要吵闹。女先生真辛苦啊!可是,学生的母亲们还要来诉说不平:什么“先生,我儿子的钢笔头为什么不见了”?什么“我的儿子一些都不进步,究竟为什么”?什么“我的儿子成绩那样的好,为什么得不到赏牌”?什么“我们配罗的裤子被钉戳破了,你为什么不把那钉去了”?

据说:先生有时受不住小孩的气闹,不觉举起手来,终于用牙齿咬住了自己的指,把气忍住了。她发了怒以后,非常后悔,就去抱慰方才骂过的小孩。也曾把顽皮的小孩赶出过教室,赶出以后,自己却咽着泪。有时听见家长责罚自己的小孩,不给食物,先生总是很不高兴,要去阻止。

先生年纪真轻,身材高长,衣装整饬,很是活泼,无论做什么事都像弹簧样地敏捷。是个多感而温柔慈爱、容易出眼泪的人。“孩子们都非常和你亲热呢。”母亲说。“这原是有的,可是一到学年完结,就大都不顾着我了。他们到要受男先生教的时候,就把受过女先生教育当做羞耻的事了。两年间,那样地爱护了他们,一旦离开,真有点难过。那个孩子是一向亲热我的,大概不会忘记我吧。心里虽这样自忖,可是一到放了假以后,你看!他回到学校里来的时候,我虽‘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地叫着,走近他去,他却把头向着别处,睬也不睬你了哩。”

先生说到这里,暂时闭了口。又举起她的湿润的眼,吻着弟弟说:“你不是这样的吧?你是不会把头向着别处的吧?你是不会忘记我的吧?”我的母亲十日安利柯!当你弟弟的先生来的时候,你对母亲说了非常失礼的话了!像那样的事,不要再有第二次啊!我听见你那话,心里苦得好像针刺!我记得,数年前你病的时候,你母亲恐怕你病不会好,终夜坐在你床前,数你的脉搏,算你的呼吸,担心得至于啜泣。我以为你母亲要发疯了,很是忧虑。一想到此,我对于你的将来,有点恐怖起来。你会对你这样的母亲说出那样不该说的话!真是怪事!那是为要救你一时的痛苦不惜舍去自己一年间的快乐,为要救你生命不惜舍去自己生命的母亲哩。安利柯啊!你须记着!你在一生中,当然难免要尝种种的艰苦,而其中最苦的一事,就是失了母亲。你将来年纪大了,尝遍了世人的辛苦,必然会几千次地回忆你的母亲来的。一分钟也好,但求能再听听母亲的声音,只一次也好,但求再在母亲的怀里作小儿样的哭泣:这样的时候必定会有的。那时,你忆起了对于亡母曾经给予种种苦痛的事来,不知要怎样地流后悔之泪呢!这不是可悲的事吗?你如果现在使母亲痛心,你将终生受良心的责备吧!母亲的优美慈爱的面影,将来在你眼里将成了悲痛的轻蔑的样子,不绝地使你的灵魂苦痛吧!啊!安利柯!须知道亲子之爱是人间所有的感情中最神圣的东西。破坏这感情的人,实是世上最不幸的。人虽犯了杀人之罪,只要他是敬爱自己的母亲的,其胸中还有美的贵的部分留着;无论如何有名的人,如果他是使母亲哭泣、使母亲苦痛的,那就真是可鄙可贱的人物。所以,对于亲生的母亲,不该再说无礼的话,万一一时不注意,把话说错了,你该自己从心里悔罪,投身于你母亲的膝下,请求赦免的接吻,在你的额上拭去不孝的污痕。我原是爱着你,你在我原是最重要的珍宝。可是,你对于你母亲如果不孝,我宁愿还是没有了你好。不要再走近我!不要来抱我!我现在没有心来拥抱你!——父亲朋友可莱谛十三日

父亲饶恕了我了,我还悲痛着。母亲送我出去,叫我和门房的儿子到河边去散步。两人在河边走着,到了一家门口停着货车的店前,听到有人在叫我。我回头去看,原来是同学可莱谛。他身上流着汗正在活泼地扛着柴。立在货车上的人抱了柴递给他,可莱谛接了运到自己的店里,急忙堆在一起。“可莱谛,你在做什么?”我问。“你没看见吗?”他把两只手伸向柴去,一面回答我。“我正在复习功课哩!”他接着说。

我笑了,可是可莱谛却认真地在嘴里这样念着:“动词的活用,因了数——数与人称的差异而变化——”一面抱着一捆柴走,放下了柴,把它堆好了:“又因动作起来的时而变化——”走到车旁取柴:“又因表出动作的法而变化。”

这是明日文法的复习。“我真忙啊!父亲因事出门去了,母亲病了在床上卧着,所以我不能不做事。一边做事,一边读着文法。今日的文法很难呢,无论怎样记,也记不牢。——父亲说过,七点钟回来付钱的哩。”他又向运货的人说。

货车去了。“请进来!”可莱谛说。

我进了店里,店屋广阔,满堆着木柴,木柴旁边挂着秤。“今天是一个忙日,真的!一直没有空闲过。正想作文,客人来了。客人走了以后,执笔要写,方才的货车来了。今天跑了柴市两趟,腿麻木像棒一样,手也硬硬的,如果想作画,一定弄不好的。”说着又用扫帚扫去散在四周的枯叶和柴屑。“可莱谛,你用功的地方在哪里?”我问。“不在这里。你来看看!”他引我到了店后的小屋里,这室差不多可以说是厨房兼食堂,桌上摆着书册、笔记簿和已开头的作文稿。“在这里啊!我还没有把第二题做好——用皮革做的东西。有靴子、皮带——还非再加一个不可呢——及皮袍。”他执了钢笔写着清楚的字。“有人吗?”喊声自外面进来,原来买主来了。可莱谛回答着“请进来!”奔跳出去,称了柴,算了钱,又在壁角污旧的卖货簿上把账记了,重新走进来:“非快把这作文做完不可。”说着执了笔继续写上:“旅行囊,兵士的背囊——咿哟!咖啡滚了!”跑到暖炉旁取下咖啡瓶:“这是母亲的咖啡。我已学会煮咖啡了。请等一等,我们拿了一同到母亲那里去吧。母亲一定很欢喜的。母亲这个礼拜一直卧在床上。——呃,动词的变化——我好几次,被这咖啡壶烫痛了手了呢——兵士的背囊以后,写些什么好呢?——非再写点上去不可——一时想不出来——且到母亲那里去吧!”

可莱谛开了门,我和他一同走进那小室。母亲卧在阔大的床上,头上包着白的头巾。“啊!好哥儿!你是来望我的吗?”可莱谛的母亲看着我说。

可莱谛替母亲摆好了枕头,拉直了被,加上了炉煤,赶出卧在箱子上的猫。“母亲,不再饮了吗?”可莱谛说着从母亲手中接过杯子,“药已喝了吗?如果完了,让我再跑药店去。柴已经卸好了。四点钟的时候,把肉来烧了。卖牛油的如果走过,把那八个铜子还了他就是了。诸事我都会弄好的,你不必多劳心了。”“亏得有你!你可以去了。一切留心些。”他母亲这样说了,还一定要我吃一块方糖。可莱谛指他父亲的照相给我看。他父亲穿了军服,胸间挂着的勋章,据说是在温培尔脱亲王部下的时候得来的。相貌和可莱谛一模一样,眼睛也是活泼泼的,露出很快乐的笑容。

我们又回到厨房里。“有了!”可莱谛说着继续在笔记簿上写,“——马鞍也是革做的——以后晚上再做吧。今天非迟睡不可了。你真幸福,有工夫用功,还有闲暇散步。”他又活泼地跑出店堂,将柴搁在台上用锯截断:“这是我的体操哩。可是和那‘两手向前’的体操不同。父亲回来以前,我把这柴锯了,使他见了欢喜。最讨厌的就是手拿了锯以后,写起字来,笔画同蛇一样。但是也无法可想,只好在先生面前把事情直说了。——母亲快点病好才好啊!今天已好了许多,我真快活!明天鸡一叫,就起来预备文法吧。——咿哟!柴又来了。快去搬吧!”

货车满装着柴,已停在店前了。可莱谛走向车去,又回过来:“我已不能陪你了,明日再会吧。你来得真好,再会,再会,快快乐乐地散你的步吧,你真是幸福啊!”他把我的手紧握了一下,仍来往于店与车之间,脸孔红红地像蔷薇,那种敏捷的动作,使人看了也爽快。“你真是幸福啊!”他虽对我这样说,其实不然,啊!可莱谛!其实不然。你才比我幸福呢。因为你既能用功,又能劳动;能替你父母尽力。你比我要好一百倍,勇敢一百倍呢!好朋友啊!校长先生十八日

可莱谛今天在学校里很高兴,因为他三年级的旧先生到校里来做试验监督来了。这位先生名叫考谛,是个肥壮、大头、鬈发、黑须的先生,目光炯炯,话声响如大炮。这先生常恐吓小孩们,说什么要撕断了他们的手足交付警察,有时还要装出种种可怕的脸孔。其实他决不会责罚小孩的,无论何时,总在胡须底下作着笑容,不过被胡须遮住,大家都看不出他。男先生共有八人,考谛先生之外,还有像小孩一样的助手先生。五年级的先生是个跛子,平常围着大的毛项巾,据说他在乡间学校的时候,因为校舍潮湿,壁里满是湿气,就成了病,到现在身上还是要作痛哩。那一级还有一位白发的老先生,据说以前曾做过盲人学校的教师。另外还有一位衣服华美,戴了眼镜,留着好看的颊须的先生。他一边教书,一边自己研究法律,曾得过证书。所以得着一个“小律师”的绰号。这位先生又著过书简文教授法之类的书。教体操的先生原来是军人,据说属于格里巴第将军的部下,项颈上留着弥拉查战争时的刀伤,还有一位就是校长先生,高身秃头,戴着金边的眼镜,半白的须,长长地垂在胸前;经常穿着黑色的衣服,纽扣一直扣到腮下。他是个很和善的先生。学生犯了规则被唤到校长室里去的时候总是战战兢兢的,先生并不责骂,只是携了小孩的手好好开导,叫他下次不要再有那种事,并且安慰他,叫他以后做好孩子。他声气和善,言语亲切,小孩出来的时候总是红着眼睛,觉得比受罚还要难过。校长先生每晨第一个到学校,等学生来上学,候父兄来谈话。别的先生回去了以后,他一人还留着,在学校附近到处巡视,防恐有学生被车子碰倒或在路上胡闹。只要一看见先生那高而黑的影子,群集在路上逗留的小孩们就会弃了玩的东西逃散。先生那时,总远远地用了难过而充满了情爱的脸色,唤住正在逃散的小孩们。

据母亲说:先生自爱儿参加志愿兵死去以后,就不见有笑容了。现在校长室的小桌上,置着他爱儿的照相。先生遭了那不幸以后,一时曾想辞职,据说已将向市政所提出辞职的辞职书写好,藏在抽屉里,因为不忍与小孩别离,还踌躇着未曾决定。有一天,我父亲在校长室和先生谈话。父亲向先生说:“辞职是多少乏味的事啊!”这时,恰巧有一个人领了孩子来见校长,是请求转学的。校长先生见了那小孩似乎吃了一惊,将那小孩的脸貌和桌上的照相比较打量了好久,拉小孩靠近膝旁,托了他的头,注视一会儿,说了一句“可以的”,记下姓名,叫他们父子回去,自己仍自沉思。我父亲继续说:“先生一辞职,我们不是困难了吗?”先生听了,就从抽屉里取出辞职书,撕成两段,说:“已把辞职的意思打消了。”兵士二十二日

校长先生自爱儿在陆军志愿兵中死去以后,课外的时间,常常出去看军队通过。昨天又有一联队在街上通过,小孩们都集拢在一处,合了那乐队的调子,把竹尺敲击皮袋或书夹,依了拍子跳旋着。我们也集在路旁,看着军队行进。卡隆着了狭小的衣服,也嚼着很大的面包在那里立着看。还有衣服很漂亮的华梯尼呀;铁匠店的儿子、穿着父亲的旧衣服的泼来可西呀;格拉勃利亚少年呀;“小石匠”呀;赤发的克洛西呀;相貌很平常的勿兰谛呀;炮兵大尉的儿子,因从马车下救出幼儿自己跛了脚的洛佩谛呀,都在一起。有一个跛了足的兵士走过,勿兰谛笑了起来。忽然有人去攫勿兰谛的肩头,仔细一看,原来是校长先生。校长先生说:“注意!嘲笑在队伍中的兵士,好像辱骂缚着的人,真是可耻的事!”勿兰谛立刻躲到不知哪里去了。兵士分作四列行进,身上满是汗和灰尘,枪映在日光中闪烁地发光。

校长先生对我们说:“你们不可不感谢兵士们啊!他们是我们的防御者。一旦有外国军队来侵犯我国,他们就是代我们去拼命的人。他们和你们年纪相差不多,都是少年,也是在那里用功的。看哪!你们一看他们的面色,就可知道全意大利各处的人都有在里面:西西里人也有,耐普尔斯人也有,赛地尼亚人也有,隆巴尔地人也有。这是曾经加人过一八四四年战争的古联队,兵士虽经变更,军旗还是当时的军旗,在你们未出生以前,为了国家在这军旗下战死过的人,不知多少呢!”“来了!”卡隆叫着说。真的,军旗就在兵士们的头上飘扬。“大家听着!三色旗通过的时候,应该行举手注目的敬礼!”

一个士官捧了联队旗在我们面前通过。旗已经破裂了,褪色了,旗竿顶上挂着勋章。大家向着旗行举手注目礼。旗手对了我们微笑,举手答礼。“诸位,难得。”后面有人这样说。回头去看,原来是年老的退职士官,纽孔里挂着克里米亚战役的从军徽章,“难得!你们做得好!”他反复着说。

这时候,乐队已沿着河转了方向了,小孩们的哄闹声与喇叭声彼此和着。老士官目注着我们说:“难得,难得!从小尊敬军旗的人,长大了就是拥护军旗的。”耐利的保护者二十三日

驼背的耐利,昨日也在看兵士的行军,他的神气很可怜,好像说:“我不能当兵士了。”耐利是个好孩子,成绩也好,身体小而弱,连呼吸都似乎困难。他母亲是个矮小白皙的妇人,每到学校放课总来接她儿子回去。最初,别的学生都要嘲弄耐利,有的用革囊去碰他那突出的背。耐利毫不反抗,且不将人家以他为玩物的话告诉他母亲,无论怎样被人捉弄,他只是靠在座位里无言地哭泣。

有一天,卡隆突然跳了出来对大家说:“你们再碰耐利一碰看!我一个耳光,要他转三个旋子!”

勿兰谛不相信这话,当真尝了卡隆的老拳,一掌打去果然转了三个旋子。从此以后,再没有人敢捉弄耐利了。先生知道了,使卡隆和耐利同坐一张桌子。两人很要好,耐利尤其爱着卡隆,他到教室里,必要先看卡隆有没有到,回去的时候,没有一次不说“卡隆再会”的。卡隆也一样,耐利的钢笔书册落到地下,卡隆不要耐利费力,立刻俯下去替他拾起来,还处处帮他的忙,或替他把用具装入革囊,或替他着外套。耐利常看着卡隆,听见先生称赞卡隆,就欢喜得如同称赞自己一样。后来,好像耐利把从前受人捉弄、自己暗泣,幸赖一个朋友保护的事告诉了母亲。今天学校里发生了这样一件事:先生有事差我到校长室去,恰巧来了一个着黑衣服的小而白皙的妇人,这就是耐利的母亲。“校长先生,有个名叫卡隆的,和我的儿子在一级里吗?”她这样问。“是的。”校长回答。“有句话要和他说,可否请叫了他来?”

校长命校工去叫卡隆。不一会,卡隆的大而短发的头已出现在门框间了。他不知叫他为了何事,露出吃惊的样子。那妇人一看见他,就跳了过去。将腕弯在他的肩上,不绝地吻他的额:“你就是卡隆!是我儿子的好友!帮助我儿子的!就是你!好勇敢的人!就是你!”说着,急忙地用手去摸衣袋,又取出荷包来看,一时找不出东西,就从颈间取下带着小小十字架的链子来,套上卡隆的项颈:“将这给你吧,当做我的纪念!——当做感谢你,时时为你祈祷着的耐利的母亲的纪念!请你悬挂了!”级长二十五日

卡隆令人喜爱,代洛西令人佩服。代洛西每次总是第一,取得一等赏,今年大约仍是如此的。可以敌得过代洛西的人,一个都没有。他什么都好,无论算术、作文、图画,总是他第一。他一学即会,有着惊人的记忆力,凡事不费什么力气。学问在他好像游戏一般。先生昨日向着他说:“上帝给了你非常的恩赐,不要自暴自弃啊!”

他身材高大,神情挺秀,黄金色的发蓬蓬地覆着额头。身体轻捷,只要用手一撑,就能轻松地跳过椅子。剑术也学会了。年纪十二岁,是个富商之子,穿着青色的金纽扣的衣服。平常总是高兴活泼,待什么人都和气,试验的时候肯教导别人。对于他,谁都不曾说过无礼的言语。只有诺琵斯和勿兰谛白眼对他,华梯尼看他时,眼里也闪着嫉妒的光。可是他似乎毫不介意这些。同学见了他,谁也不能不微笑。他做了级长,来往桌位间收集作业的时候,大家都要去握他的手。他从家里得了画片来,全部分赠朋友,还画了一张小小的格拉勃利亚地图送给那格拉勃利亚小孩。他给东西与别人的时候,总是笑着,好像不以为意似的。他不偏爱哪一个,待哪一个都一样。我有时候觉到敌不过他,不由得难过啊!我也和华梯尼一样嫉妒着代洛西呢!当我拼命思索题目的时候,想到代洛西此刻已做完,无气可出,常常要怒恼他。但是一到学校,见了他那秀美而微笑的脸孔,听着他那可爱的话声,接着他那亲切的态度,就把怒恼他的念头消释了,觉得自己可耻,而和他在一处读书是很可喜的了。他的神情,他的声音,都好像替我鼓起勇气、热心和快活喜悦的。

先生把明天的每月例话稿子交给代洛西,叫他誊清。他今天正写着。好像那篇讲演的内容使他大受感动,他脸烧得火红,眼睛几乎要下泪,嘴唇也发颤了。那时他的神气,看去真是纯正!我在他面前,几乎要这样说:“代洛西!你什么都比我高强,与我相比,好像一个大人!我真正尊敬你,崇拜你啊!”少年侦探(每月例话)

一八五九年,法意两国联军因救隆巴尔地,与奥地利战争,曾几次打败奥军。这正是那时候的事:六月里一个晴天的早晨,意国骑兵一队,沿了间道徐徐前进,一边侦察敌情。这队兵由一个士官和一个军曹指挥着,都噤了口注视着前方,看有没有敌军前哨的影子。一直到了在树林中的一家农舍门口,见有一个十二岁光景的少年立在那里,用小刀切了树枝削做杖棒。农舍的窗间飘着三色旗,人已不在了。因为怕敌兵来袭,所以插了国旗逃走了。少年看见骑兵来,就弃了在做的杖棒,举起帽子。是个大眼活泼而面貌很好的孩子,他脱了上衣,正露出着胸脯。“在做什么?”士官停了马问。“为什么不和你家族逃走呢?”“我没有家族,是个孤儿。也会替人家做点事,因为想看看打仗,所以留在此地。”少年回答说。“见有奥国兵走过么?”“不,这三天没有见到。”

士官沉思了一会,下了马,命兵士们注意前方,自己爬上农舍屋顶去。可是那屋太低了,望不见远处。士官又下来,心里想,“非爬上树去不可。”恰巧农舍面前有一株高树,树梢在空中飘动着。士官考虑了一会儿,上下打量着树梢和兵士的脸,忽然问少年:“喂!孩子!你眼力好吗?”“眼力吗?一里外的雀儿也看得出呢。”“你能上这树梢吗?”“这树梢?我?那真是不要半分钟工夫。”“那么,孩子!你上去替我望望前面有没有敌兵,有没有烟气,有没有枪刺的光和马之类的东西!”“就这样吧。”“应该给你多少?”“你说我要多少钱吗?不要!我欢喜做这事。如果是敌人叫我,我哪里肯呢?为了国家才肯如此。我也是隆巴尔地人哩!”少年微笑着回答。“好的,那么你上去。”“且慢,让我脱了皮鞋。”

少年脱了皮鞋,把腰带束紧了,将帽子掷在地上,抱向树干去。“当心!”士官的叫声好像要他转来。少年回过头来,用青色的眼珠看着士官,似乎问他什么。“没有什么,你上去。”

少年就像猫一样地上去了。“注意前面!”士官向着兵士扬声。少年已爬上了树梢。身子被枝条网着。脚被树叶遮住了,从远处却可望见他的上身。那蓬蓬的头发,在日光中闪作黄金色。树真高,从下面望去,少年的身体缩得很小了。“一直看前面!”士官叫着说。

少年将右手放了树干,遮在眼上望。“见有什么吗?”士官问。

少年向了下面,用手圈成喇叭摆在口头回答说:“有两个骑马的在路上站着呢。”“离这里多少路?”“半英里。”“在那里动吗?”“只是站着。”“别的还看见什么?向右边看。”

少年向右方望:“近墓地的地方,树林里有什么亮晶晶的东西,大概是枪刺吧。”“不见有人吗?”“没有,也许躲在稻田中。”

这时,“嘶”的一声,子弹从空中掠了过来,落在农舍后面。“下来!你已被敌人看见了。已经好了,下来!”士官叫着说。“我不怕。”少年回答。“下来!”士官又叫,“左边不见有什么吗?”“左边?”“唔,是的。”

少年把头转向左去。这时,有一种比前次更尖锐的声音就在少年头上掠来。少年一惊,不觉叫说:“他们射击我了。”枪弹正从少年身旁飞过,相差真是一发。“下来!”士官着急了。“立刻下来。有树叶遮牢,不要紧的。你说看左边吗?”“唔,左边。但是,可以下来了!”

少年把身体突向左方,大声地:“左边有寺的地方——”话犹未完,又一很尖锐的声音掠过空中。少年忽然下来了,还以为他正在靠住树干,不料张开了手,石块似的落在地上。“完了!”士官叫着跑上前去。

少年仰天横在地上,伸开两手死了。军曹与两个兵士从马上飞跳下来。

士兵伏在少年身上,解开了他的衬衫一看,见枪弹正中在右肺。“已无望了!”士兵叹息说。“不,还有气呢!”军曹说。“唉!可怜!难得的孩子!喂!当心!”士官说着,用手巾抑住伤口。少年两眼炯炯地张了一张,头就向后垂下,断了气了。士官青着脸对少年看了一看,就把少年的上衣铺在草上,将尸首静静横倒,自己立正了看着,军曹与两个兵士也立正不动。别的兵士注意着前方。“可怜!把这勇敢的少年——”士官反复说,忽然转念,把那窗口的三色旗取下,罩在尸体上当做尸衣。军曹集拢了少年的皮鞋、帽子、小刀、杖等,放在旁边。他们一时都静默地立正。过了一会儿,士官向军曹说道:“叫他们拿担架来!这孩子是当做军人而死,可以用军人的礼来葬他的。”他看着少年的尸体,吻了自己的手再用手加到尸体上,代替接吻。立刻向兵士们命令说:“上马!”

一声令下,全体上了马继续前进。经过了几个小时之后,这少年就从军队受到了大家的敬礼。

日没时,意大利军前卫的全线向敌行进,数日前把桑马底诺小山染成血红的一大队射击兵,从今天骑兵通行的田野路上分作两列进行。少年战死的消息,出发前已传遍全队,这队所取的路径,与那农舍相距只有几步。在前面的将校等,见大树下用三色旗遮盖着的少年,通过时皆捧了剑表示敬意。一个将校俯身到小河岸摘取东西散开着的花草,撒在少年身上,全队的兵士也都模仿着摘了花向尸体上投撒,一瞬间,少年已埋在花的当中了。将校兵士齐声高呼:“勇敢啊!隆巴尔地少年!”“再会!朋友啊!”“金发儿万岁!”一个将校把自己挂着的勋章投了过去,还有一个走近去吻他的额。有人继续将花草投过去,落雨般地落在那可怜的少年的脚上、染着血的臂上、黄金色的头上。少年横卧在草地上,露出苍白的笑脸,好像是听到许多人的称赞,很满足于自己的为国牺牲!贫民二十九日安利柯啊!像隆巴尔地少年的为国捐身,固然是大大的德行,但你不要忘记,我们此外不可不为的小德行,不知还有多少啊!今天你在我的前面走过街上时,有一个抱着瘦弱苍白小孩的女乞丐向你讨钱,你什么都没有给,只是看着走开罢了!那时,你囊中应该是有铜币的。安利柯啊!好好听着!不幸的人伸了手求乞时,我们不该假装不知的啊!尤其是对于为了自己的小孩而求乞的母亲,不该这样。这小孩或者正饥饿着也说不定,如果这样,那母亲将怎样的难过呢?假定你母亲不得已要对你说“安利柯啊!今日不能再给你食物了!”的时候,你想,那时的母亲,心里是怎样?给予乞丐一个铜币,他就会真心感谢你,说“神必保佑你和你家族的健康。”听着这祝福时的快乐,是你所未曾尝到过的。受着那种言语时的快乐,我想,真是可以增加我们的健康的。我每从乞丐那里听到这种话时,觉得反不能不感谢乞丐,觉得乞丐所报我的比我所给他的更多,常这样抱了满足回到家里来。你碰着无依的盲人,饥饿的母亲,无父母的孤儿的时候,可从钱囊中把钱分给他们。单在学校附近看,不是就有不少贫民吗?贫民所欢喜的,特别是小孩的施与,因为大人施与他们时,他们觉得比较低下,从小孩受物是不足耻的。大人的施与不过只是慈善的行为,小孩的施与于慈善外还有着亲切——你懂吗?用譬喻说,好像从你手里落下花和钱来的样子。你要想想:你什么都不缺乏,世间有缺乏着一切的;你在求奢侈,世间有但求不死就算满足的。你又要想想:在充满了殿堂车马的都会之中,在穿着美丽服装的小孩们之中,竟有着无食的女人和小孩,这是何等可寒心的事啊!他们没有食物哪!不可怜吗?说这大都会之中,有许多素质也同样的好,也有才能的小孩,穷得没有食物,像荒野的兽一样!啊!安利柯啊!从此以后,如逢有乞食的母亲,不要再不给一钱管自走开了!——父亲第三 十二月商人一日

父亲叫我以休假日招待朋友来家或去访问他们,使彼此更加亲密。所以这次星期日,我预备和那漂亮人物华梯尼去散步。今天卡洛斐来访——就是那身材瘦长,长着鸦嘴鼻,生着狡猾的眼睛的。他是杂货店主的儿子,真是一个奇人,袋里总带着钱,数钱的本领要算一等,心算之快更无人能及了。他又能储蓄,无论怎样断不滥用一钱。即使有五厘铜币落在座位下面,他虽费了一礼拜的工夫,也必须寻得了才肯罢休。不论是用旧了的钢笔头、编针、点剩的蜡烛或是旧邮票,他都好好地收藏起来。他已费两年的工夫收集旧邮票了,好几百张地粘在大大的空簿上,各国的都有,说粘满了就去卖给书店。他常拉了同学们到书店购物,所以书店肯把笔记簿送他。他在学校里,也做着种种的交易,有时买进别人的东西,有时卖给别人;有时发行彩票;有时把东西和别人交换;交换了以后有时懊悔了,还要调回来。他善做投钱的游戏,一向没有输过。集了旧报纸,也可以拿到纸烟店里去卖钱。他带着一本小小的手册,把账目细细地记在里面。在学校,算术以外,他什么都不用功。他也想得赏牌,但这不过因为想不出钱去看傀儡戏的缘故。他虽是这样的一个奇人,我却很喜欢他。今天,我和他做买卖游戏,他很熟悉物品的市价,称戥也知道,至于折叠喇叭形的包物的纸袋,恐怕一般商店里的伙计也不及他。他自己说,出了学校要去经营一种新奇的商店。我赠了他四五张外国的旧邮票,他那脸上的欢喜,真是了不得,还把每张邮票的卖价说给我听。我们正在这样玩着的时候,父亲虽在看报纸,却静听着卡洛斐的话,看他那样子好像听得很有趣味似的。

卡洛斐口袋里满装着物品,外面罩了长的黑外套。他平时总是商人似的在心里打算着什么。他最看重的要算那邮票簿了,好像是他的最大的财产,平日不时和人谈及这东西。大家都骂他是悭吝者,说他盘剥重利,我不知道为什么却欢喜他。他教给我种种的事情,俨然像个大人。柴店里的儿子可莱谛说他即使到用了那邮票簿可以救母亲生命的时候,也不肯舍弃那邮票簿的。我的父亲却不信这话。父亲说:“不要那样批评人,那孩子虽然气量不大,但也有亲切的地方哩!”虚荣心五日

昨日与华梯尼及华梯尼的父亲,同在利华利街方面散步。斯带地立在书店的窗外看着地图。他是无论在街上或别的什么地方也会用功的人,不晓得什么时候到了此地。我们和他招呼,他只把头一回就算,好不礼啊!

华梯尼的装束不用说是很漂亮的。他穿着绣花的摩洛哥长皮靴,着了绣花的衣裳,纽扣是绢包的,戴了白海狸的帽子,挂了时计,阔步地走着。可是昨天,华梯尼因了虚荣遭遇了很大的失败:他父亲走路很缓,我们两个一直走在前,在路旁石凳上坐下。那里又坐了一个衣服质素的少年,好像很疲倦了,垂下了头在沉思。华梯尼坐在我和那少年的中间,忽然似乎记起自己的服装华美,想向少年夸耀,举起脚来对我说:“你见了我的军靴了吗?”他的意思是给那少年看的,可是少年竟毫不注意。华梯尼放下了脚,指绢包的纽扣给我看,一面眼瞟着那少年说:“这纽扣不合我意,我想换银铸的。”那少年仍旧不向他看一眼。

于是,华梯尼将那白海狸的帽子用手指顶了打起旋来。少年也不瞧他,好像是故意如此的。

华梯尼愤然地把时计拿出,开了后盖,叫我看里面的机械。那少年到了这时,仍不抬起头来。我问:“这是镀金的吧?”“不,金的啰!”华梯尼答说。“不会是纯金的,多少总有一点银在里面吧?”“哪里!那是不可能的。”华梯尼说着把时计送到少年面前,问他:“你,请看!不是纯金的吗?”“我不知道。”少年淡然地说。“嗄呀!好骄傲!”华梯尼怒了,大声说。

这时,恰巧华梯尼的父亲也来了。他听见这话,向那少年注视了一会,锐声地对自己的儿子:“别做声!”又附着儿子的耳朵说:“这是一个瞎子。”

华梯尼惊跳起来,细看少年的面孔。他那眼珠宛如玻璃,果然什么都看不见。

华梯尼羞耻了,默然地把眼注视着他,过了一会儿,非常难为情地说:“我不好,我没有知道。”

那瞎少年好像已明白了一切了。用了亲切的、悲哀的声音:“哪里!一点没有什么。”

华梯尼虽好卖弄阔绰,却全无恶意。他为了这件事,在散步中一直不曾笑。初雪十日

利华利街的散步,暂时不必再想,现在,我们美丽的朋友来了——初雪下来了!昨天傍晚已大片飞舞,今晨积得遍地皆白。雪花在学校的玻璃窗上,片片地打着,窗框周围也积了起来,看了真有趣,连先生也搓着手向外观看。一想起做雪人呀,摘檐冰呀,晚上烧红了炉子围着谈有趣的故事呀,大家都无心上课。只有斯带地热心在对付功课,毫不管下雪的事。

放了课回去的时候,大家多高兴啊!都大声狂叫,跳着走,或是用手抓雪,或是在雪中跑来跑去。来接小孩的父兄们拿着的伞上也完全白了,警察的帽上也白了,我们的书袋,一不顾着转瞬也白了。大家都喜得像发狂。永没有笑脸的铁匠店里的儿子泼来可西今天也笑了;从马车下救出了小孩的洛佩谛也拄了拐杖跳着;还未曾手触着过雪的格拉勃利亚少年把雪围拢了,像吃桃子样地吃着;卖菜人家的儿子克洛西把雪装在书袋里。最可笑的是“小石匠”,我父亲叫他明天来玩,他口里正满含着雪,欲吐不得,欲咽不能,眼看着我父亲的脸。大家见了都笑了起来。

女先生们都跑了出来,也好像很高兴。我二年级时的可怜的病弱的先生,也咳嗽着在雪中跑来了。女学生们“呀呀”地从间壁的学校涌出来,在铺着毛毡似的雪地上跳跃回旋。先生们都大了声叫着说:“快回去,快回去!”他们看了在雪中狂喜的小孩们,也是笑着。安利柯啊!你因为冬天来了而快乐,但你不要忘记,世间有许多无衣无履、无火暖身的小孩啊!因为要想教室暖些,有的小孩用迸出血长着冻疮的手,拿着许多薪炭到远远的学校里。在世界上,全被埋在雪中的学校也很多。在那种地方,小孩都牙根震抖着,看着不断下降的雪,怀着恐怖。雪积得多了,从山上崩下来,连房屋也会被压没的。你们因为冬天来了欢喜,但不要忘了冬天一到世间,就有许多要冻死的人啊!——父亲“小石匠”十一日

今天,“小石匠”到家里来访过我们了。他着了父亲穿旧的衣服,满身都沾着石粉与石灰。他如约到我们家里来,我很快活,我父亲也欢喜。

他真是一个有趣的小孩。一进门就脱去了被雪打湿了的帽子,塞在袋里,阔步地到了里面,脸像苹果一样,注视着一切。等走进食堂,把周围陈设打量了一会儿,看到那驼背的滑稽画,就装了一次兔脸。他那兔脸,谁见了也不能不笑的。

我们做搭积木的游戏。“小石匠”对于筑塔造桥有异样的本领,坚忍不倦地认真去做,样子居然像大人。他一边玩着积木,一边告诉我自己家里的事情:他家只是一间人家的屋阁,父亲夜间进夜校,母亲还替人家洗衣服。我看他父母必定是很爱他的。他衣服虽旧,却穿得很温暖,破绽了的处所补缀得很妥帖,像领带,如果不经母亲的手也断不能结得那样整齐好看。他身形不大,据说,他父亲是个身材高大的人,进出家门都须屈着身,平时呼他儿子叫“兔子头”。

到了四时,我们坐在安乐椅上,吃牛油面包。等大家离开了椅子,我看见“小石匠”上衣上沾着的白粉沾在椅背上了,就想用手去拭。不知为什么,父亲忽然抑住我的手。过了一会儿,父亲自己偷偷地拭净了。

我们在游戏中,“小石匠”上衣的纽扣忽然落下了一个,我母亲替他缝缀。“小石匠”红了脸在旁看着。

我将滑稽画册给他看。他不觉一一装出画上的面式来,引得父亲也大笑了。回去的时候,他非常高兴,以至于忘记了戴他的破帽。我送他出门,他又装了一次兔脸给我看,当做答礼。他名叫安东尼阿·拉勃柯,年纪是八岁零八个月。安利柯啊!你去拭椅子的时候,我为什么阻止你,你不知道吗?因为如果在朋友面前拭,那就无异于骂他说:“你为什么把这弄龌龊了?”他并不是有意弄污,并且他衣服上所沾着的东西,是从他父亲工作时沾来的。凡是从工作上带来的,决不是龌龊的东西,不管他是石灰、是油漆或是尘埃,决不龌龊。劳动不会生出龌龊来,见了劳动着的人,决不应该说“啊!龌龊啊!”应该说“他身上有着劳动的痕迹”。你不要把这忘了!你应该爱“小石匠”,一则,他是你的同学;二则,他是个劳动者的儿子。——父亲雪球十六日

雪还是不断地下着,今天从学校回来的时候,雪地里发生了一件可怜的事:小孩们一出街道,就将雪团成了石头一样硬的小球来往投掷,有许多人正在旁边通过。行人之中有的叱叫着说,“停止,停止!他们太恶作剧了。”忽然听见惊人的叫声,急去看时,有一老人落了帽子双手遮了脸,在那里蹒跚着。一个少年立在旁边叫着:“救人啊!救人啊!”

人从四方集拢来,原来老人被雪球打伤了眼了!小孩们立刻四面逃散。我和父亲站在书店面前,向我们这边跑来的小孩也有许多。嚼着面包的卡隆、可莱谛、“小石匠”、收集旧邮票的卡洛斐,都在里面。老人已被人围住,警察也赶来了。也有向这里那里跑着的人。大家都齐声说:“是谁掷伤了的?”

卡洛斐立在我旁边,脸色苍白,身体战抖着。“谁?谁?谁闯了这祸?”人们叫着说。

卡隆走近来,低声向着卡洛斐说:“喂!快走过去承认了,瞒着是卑怯的!”“但是,我并不是故意的。”卡洛斐声音发抖地回答。“虽则不是故意的,但责任总须你负。”卡隆说。“我不敢去!”“那不成。来!我陪了你去。”

警察和观者的叫声,比前更高了:“是谁投掷的?眼镜打碎,玻璃割破了眼,恐怕要变成瞎子了。投掷的人真该死!”

这时,我以为卡洛斐要跌倒在地上了。“来!我替你想法。”卡隆说着,捉了卡洛斐的手臂像扶病人似的拉了过去。群众见这情形,也猜到闯祸的是卡洛斐,有的竟捏紧了拳头想打他。卡隆推开了他们说:“你们集了十个以上的大人,来和一个小孩作对手吗?”人们才静了不动。

警察携了卡洛斐的手,推开人们,带了卡洛斐到那老人暂时住着的人家去。我们也随后跟着。走到了一看,原来那受伤的老人就是和他的侄子同住在我们上面五层楼上的一个雇员。他卧在椅子上,用手帕盖住眼睛。“我不是故意的。”卡洛斐用了几乎听不清楚的低声,抖抖索索地反复着说。观者之中有人挤了进来,大叫:“伏在地上谢罪!”想把卡洛斐推下地去。这时,另外又有一人用两腕将他抱住,说“咿呀,诸位!不要如此。这小孩已自己承认了,不再这样责罚他,不也可以了吗?”那人就是校长先生。先生向卡洛斐说:“快赔礼!”卡洛斐眼中忽然迸出泪来,前去抱住老人的膝。老人伸手来摸卡洛斐的头,抚掠他的头发。大家见了都说:“孩子!去吧。好了,快回去吧。”

父亲拉了我出了人群,在归路上向我说:“安利柯啊!你在这种时候,有承认过失负担责任的勇气吗?”我回答他:“我愿这样做。”父亲又问我:“你现在能对我立誓说必定能这样做吗?”我说:“是的,我立誓,父亲!”女教师十七日

卡洛斐怕先生责罚他,很担心。不料先生今天缺席,连助手先生也没有在校,由一个名叫克洛弥夫人的年龄最大的女先生来代课。这位先生有两个很大的儿子,其中一个正病着,所以她今天面有忧容。学生们见了女先生就喝起彩来。先生用和缓的声音说:“请你们对我的白发表示些敬意,我不但是教师,还是母亲呢。”大家于是都肃静了,唯有那铁面皮的勿兰谛,还在那里嘲弄先生。

我弟弟那级的级任教师代尔卡谛先生,到克洛弥先生所教的一级里去了。另外有位绰号“修女”的女先生,代着代尔卡谛先生教那级的课。这位女先生平时总穿黑的罩服,是个白皮肤、头发光滑、炯眼、细声的人,无论何时,好像总在那里祈祷。她性格很柔和,用那种丝一样的细声说话,听去几乎不能清楚,发大声和动怒那样的事是决没有的。虽然如此,只要略微举起手指训诫,无论如何顽皮的小孩也立刻不敢不低了头肃静就范,霎时间教室中就全然像个寺院了,所以大家都称她作“修女”。

此外还有一位女先生,也是我所喜欢的。那是一年级三号教室里的年轻的女教师。她脸色好像蔷薇,颊上有着两个笑涡,小小的帽子上插着长而大的红羽,项上悬着黄色的小十字架。她自己很快活,学生也被他教得很快活。她说话的声音像银球转滚,听去和唱歌一样。有时小孩喧扰,她常用教鞭击桌或用拍手来使他们镇静。小孩从学校回去的时候,她也小孩似的跳着出来,替他们整顿行列,帮他们戴好帽子,外套的扣子不扣的代他们扣好,使他们不至于伤风;还怕他们路上争吵,一直送他们出了街道。见了小孩的父亲,教他们在家里不要打小孩;见小孩咳嗽,就把药送他们,伤风了,把手套借给他们。年幼的小孩们缠牢了她,或要她接吻,或去抓她的面罩,拉她的外套,吵得她很苦。她永不禁止,总是微笑着一一地去吻他们。她回家去的时候,身上不论衣服或别的什么,都被小孩们弄得乱七八糟,她仍是快快活活的。她又在女子学校教女学生绘画。据说,她用她一人的薪金养着母亲和弟弟呢。访问负伤者十八日

伤了眼睛的老人的侄子,就是帽上插红羽那位女先生所担任一级里的学生。今天在他叔父家里看见过他了。叔父像自己儿子一样地爱着他。今晨,我替先生誊清了下星期要用的《每月例话·少年笔耕》,父亲说:“我们到五层楼上去望望那受伤的老人吧,看他的眼睛怎样了。”

我们走进了那暗沉沉的屋里,老人高枕卧着,他那老妻坐在旁边陪着,侄子在屋角游戏。老人见了我们很欢喜,叫我们坐,说已大好了,受伤的不是要紧地方,四五日内可以痊愈。“不过受了一些些伤。可怜!那孩子正担心着吧。”老人说,又说医生立刻就来。恰巧门铃响了,他老妻说“医生来了”,前去开门。我看时,来的却是卡洛斐,他着了长外套站在门口,低了头好像不敢进来。“谁?”老人问。“就是那掷雪球的孩子。”父亲说。

老人听了:“嗄!是你吗?请进来!你是来望我的,是吗?已经大好了,请放心。立刻就复原的。请进来!”

卡洛斐似乎不看见我们也在这里,他忍住了哭脸走近老人床前。老人抚摩着他:“谢谢你!回去告诉你父亲母亲,说经过情形很好,叫他们不必挂念。”

卡洛斐站着不动,似乎还有话要说。“你还有什么事吗?”老人说。“我,也没有别的。”“那么,回去吧。再会,请放心!”

卡洛斐走出门口,仍站住了,眼看着送他出去的侄子的脸。忽然从外套里面拿出一件东西交给那侄子,低声地说了一句:“将这给了你。”就一溜烟去了。

那侄子将东西拿给老人看,包纸上写着“奉赠”。等打开包纸,我见了不觉大惊。那东西不是别的,就是卡洛斐平日那样费尽心血,那样珍爱着的邮票簿。他竟把那比生命还重视的宝物,拿来当做报答原宥之恩的礼品了。少年笔耕(每月例话)

叙利亚是小学五年级生,十二岁,是个黑发白皮肤的小孩。他父亲在铁路做雇员,在叙利亚以下还有许多儿女,一家营着清苦的生计,还是拮据不堪。父亲不以儿女为累赘,一味爱着他们,对叙利亚百事依从,唯有学校的功课,却毫不放松地督促他用功。这是因为想他快些毕业,得着较好的位置,来帮助一家生计的缘故。

父亲年纪大了,并且因为一向辛苦,面容更老。一家生计全负在他肩上。他于日间在铁路工作以外,又从别处接了书件来抄写,每夜执笔伏案到很迟才睡。近来,某杂志社托他写封寄杂志给定户的封条,用了大大的正楷字写,每五百条写费六角。这工作好像很辛苦,老人每于食桌上向自己家里人叫苦:“我眼睛似乎坏起来了。这个夜工,要缩短我的寿命呢!”

有一天,叙利亚向他父亲说:“父亲!我来替你写吧。我能写得和你一样好。”

父亲终不许可:“不要,你应该用你的功。功课,在你是大事,就是一小时,我也不愿夺了你的时间。你虽有这样的好意,但我决不愿累你。以后不要再说这话了。”

叙利亚向来知道父亲的脾气,也不强请,独自在心里设法。他每夜夜半听见父亲停止工作,回到卧室里去。有好几次,十二点钟一敲过,立刻听到椅子向后拖的声音,接着就是父亲轻轻回卧室去的步声。一天晚上,叙利亚等父亲去睡了后,起来悄悄地着好衣裳,蹑着脚步走进父亲写字的房子里,把洋灯点着。案上摆着空白的纸条和杂志定户的名册,叙利亚就执了笔,仿着父亲的笔迹写起来,心里既欢喜又有些恐惧。写了一会儿,条子渐渐积多,放了笔把手搓一搓,提起精神再写。一面动着笔微笑,一面又侧了耳听着动静,怕被父亲起来看见。写到一百六十张,算起来值两角钱了,方才停止,把笔放在原处,熄了灯,蹑手蹑脚地回到床上去睡。

第二天午餐时,父亲很是高兴。原来他父亲一点不察觉。每夜只是机械地照簿誊写,十二点钟一敲就放了笔,早晨起来把条子数一数罢了。那天父亲真高兴,拍着叙利亚的肩说:“喂!叙利亚!你父亲还着实未老哩!昨晚三小时里面,工作要比平常多做三分之一。我的手还很自由,眼睛也还没有花。”

叙利亚虽不说什么,心里却快活。他想:“父亲不知道我在替他写,却自己以为还未老呢。好!以后就这样去做吧。”

那夜到了十二时,叙利亚仍起来工作。这样经过了好几天,父亲依然不曾知道。只有一次,父亲在晚餐时说:“真是奇怪!近来灯油突然费多了。”叙利亚听了暗笑,幸而父亲不再说别的,此后他就每夜起来抄写。

叙利亚因为每夜起来,渐渐睡眠不足,朝起觉着疲劳,晚间复习要打瞌睡。有一夜,叙利亚伏在案上睡熟了,那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的打盹。“喂!用心!用心!做你的功课!”父亲拍着手叫。叙利亚张开了眼。再用功复习。可是第二夜,第三夜,又同样打盹,愈弄愈不好:总是伏在书上睡熟了,或早晨晏起,复习功课的时候,总是带着倦容,好像对功课很厌倦似的。父亲见这情形,屡次注意他,结果至于动气,虽然他一向不责骂小孩。有一天早晨,父亲对他说:“叙利亚!你真对不起我!你和从前不是变了样子吗?当心!一家的希望都在你身上呢。你知道吗?”

叙利亚有生以来第一次受着叱骂,很是难受。心里想:“是的,那样的事不能够长久做下去的,非停止不可。”

这天晚餐的时候,父亲很高兴地说:“大家听啊!这月比前月多赚六元四角钱呢。”他从食桌抽屉里取出一袋果子来,说是买来让一家人庆祝的。

小孩们都拍手欢乐,叙利亚也因此把心重新振作起来,元气也恢复许多,心里自语道:“咿呀!再继续做吧。日间多用点功。夜里依旧工作吧。”父亲又接着说:“六元四角哩!这虽很好,只有这孩子——”说着指了叙利亚:“我实在觉得可厌!”叙利亚默然受着责备,忍住了要迸出来的眼泪,心里却觉得欢喜。

从此以后,叙利亚仍是拼了命工作,可是,疲劳之上更加疲劳,终究难以支持。这样过了两个月,父亲仍是叱骂他,对他的脸色更渐渐担起忧来。有一天,父亲到学校去访先生,和先生商量叙利亚的事。先生说:“是的,成绩好是还好,因为他原是聪明的。但是不及以前的热心了,每日总是打着呵欠,似乎要睡去,心不能集注在功课上。叫他作文,他只是短短地写了点就算,字体也草率了,他原可以更好的。”

那夜父亲唤叙利亚到他旁边,用了比平常更严厉的态度对叙利亚说:“叙利亚!你知道我为了养活一家怎样地劳累?你不知道吗?我为了你们,是把命在拼着呢!你竟什么都不想想,也不管你父母兄弟怎样!”“啊!并不!请不要这样说!父亲!”叙利亚咽着眼泪说。他正想把经过的一切说出来,父亲又拦住了他的话头:“你应该知道家里的境况。一家人要刻苦努力才可支持得住,这是你应该早已知道的。我不是那样努力地做着加倍的工作吗?本月我原以为可以从铁路局得到二十元的奖金的,已预先派人用途,不料到了今天,才知道那笔钱是无望的了。”

叙利亚听了把口头要说的话重新抑住,自己心里反复着说:“咿呀!不要说,还是始终隐瞒了,仍旧替父亲帮忙吧。对父亲不起的地方,从别一方来补报吧。学校里的功课原非用功及格不可,但最要紧的是要帮助父亲养活一家,略微减去父亲的疲劳。是的,是的。”

又过了两个月。儿子仍继续做夜工,日间疲劳不堪,父亲依然见了他动怒。最可痛的是父亲对他渐渐冷淡,好像以为儿子太不忠实,是无甚希望的了,不多同他说话,甚至不愿看见他。叙利亚见这光景,心痛的了不得。父亲背向他的时候,他几乎要从背后下拜。悲哀疲劳,使他愈加衰弱,脸色愈加苍白,学业也似乎愈加不勤勉了。他自己也知道非停止做夜工不可,每夜就睡的时候,常自己对自己说:“从今夜起,真是不再夜半起来了。”可是,一到了十二点钟,以前的决心不觉忽然宽懈,好像睡着不起,就是逃避自己的义务,偷用了家里的两角钱了,于是熬不住了仍旧起来。他以为父亲总有一日会起来看见他,或者在数纸的时候偶然发觉他的作为。到了那时,自己虽不申明,父亲自然会知道的。这样一想,他仍继续夜夜工作。

有一天晚餐的时候,母亲觉得叙利亚的脸色比平常更不好了,说:“叙利亚!你不是不舒服吧?”说着又向着丈夫:“叙利亚不知怎么了,你看看他脸色青得——叙利亚!你怎么啦?”说时显得很忧愁。

父亲把眼向叙利亚一瞟:“即使有病也是他自作自受。以前用功的时候,他并不如此的。”“但是,你!这不是因为他有病的缘故吗?”父亲听母亲这样说,回答说:“我早已不管他了!”

叙利亚听了心如刀割。父亲竟不管他了!那个他偶一咳嗽就忧虑得了不得的父亲!父亲确实不爱他了,眼中已没有他这个人了!“啊!父亲!我没有你的爱是不能生活的!——无论如何,请你不要如此说,我一一说了出来吧,不再欺瞒你了。只要你再爱我,无论怎样,我一定像从前一样地用功。啊!这次真下决心了!”

叙利亚的决心仍是徒然。那夜因了习惯的力,又自己起来了。起来以后,就想往几月来工作的地方做最后的一行。进去点着了灯,见到桌上的空白纸条,觉得从此不写有些难过,就情不自禁地执了笔又开始写了。忽然手动时把一册书碰落到地。那时满身的血液突然集注到心胸里来:如果父亲醒了如何;这原也不算什么坏事,发见了也不要紧,自己本来也屡次想说明了。但是,如果父亲现在醒了,走了出来,被他看见了我,母亲怎样吃惊啊,并且,如果现在被父亲发觉,父亲对于自己这几月来待我的情形,不知要怎样懊悔惭愧啊!——心念千头万绪,一时迭起,弄得叙利亚震栗不安。他侧着耳朵,抑了呼吸静听,并无什么响声,一家都睡得静静的,这才放了心重新工作。门外有警察的皮靴声,还有渐渐远去的马车蹄轮声。过了一会,又有货车“轧轧”地通过。自此以后,一切仍归寂静,只时时听到远犬的吠声罢了。叙利亚振着笔写,笔尖的声音“唧唧”地传到自己耳朵里来。

其实这时,父亲早已站在他的背后了。父亲从书册落地的时候就惊醒了,等待了好久,那货车通过的声音,把父亲开门的声音夹杂了。现在,父亲已进那室,他那白发的头,就俯在叙利亚小黑头的上面,看着那钢笔头的运动。父亲对从前一切忽然都恍然了,胸中充满了无限的懊悔和慈爱,只是钉住一样站在那里不动。

叙利亚忽然觉得有人用了震抖着的两腕抱他的头,不觉突然“呀!”地叫了起来。及听出了他父亲的啜泣声,叫着说:“父亲!原恕我!原恕我!”

父亲咽了泪吻着他儿子的脸:“倒是你要原恕我!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我真对不起你了!快来!”说着抱了他儿子到母亲床前,将他儿子交到母亲腕上:“快吻这爱子!可怜!他三个月来竟睡也不睡,为一家人劳动!我还只管那样地责骂他!”

母亲抱住了爱子,几乎说不出话来:“宝宝!快去睡!”又向着父亲:“请你陪了他去!”

父亲从母亲怀里抱起叙利亚,领他到他的卧室里,让他睡倒了,替他整好枕头,盖上棉被。

叙利亚说了好几次:“父亲,谢谢你!你快去睡!我已经很好了。请快去睡吧!”

父亲仍伏在床旁,等他儿子睡熟,携了儿子的手说:“睡熟!睡熟!宝宝!”

叙利亚因为疲劳已极,就睡去了。几个月来,到今天才得好好地睡一觉,梦魂为之一快。早晨醒来太阳已经很高了,忽然发见床沿旁近自己胸部的地方,横着父亲白发的头。原来父亲那夜就是这样过的,他将额贴近了儿子的胸,还是在那里熟睡哩。坚忍心二十八日

像笔耕少年那样的行为,在我们一级里,只有斯带地做得到。今天学校里有两件事:一件是受伤的老人把卡洛斐的邮票簿送还了他,还替他粘了三枚危地马拉共和国的邮票上去。卡洛斐欢喜得非常,这是当然的,因为他寻求了危地马拉的邮票已三个月了。还有一件是斯带地受二等奖。那个呆笨的斯带地居然和代洛西只差一等,大家都很奇怪!那是十月间的事,斯带地的父亲领了他的儿子到校里来,在大众面前对先生说:“要多劳先生的心呢,这孩子是什么都不懂的。”当他父亲说这话时,谁会料到有这样的一日!那时我们都以为斯带地是呆子,可是他不自怯,说着“死而后已”的话。从此以后,他不论日里、夜里,不论在校里、在家里、在街路上,总是拼命地用功。别人无论说什么,他总不顾,有扰他的时候,他总把他推开,只管自己。这样不息地上进,遂使呆呆的他到了这样的地位。他起初毫不懂算术,作文时只写些无谓的话,读本一句也记不得。现在是算术的问题也能做,文也会做,读本熟得和唱歌一样了。

斯带地的容貌,一看就知道他有坚忍心的:身子壮而矮,头形方方的像没有项颈,手短而且大,喉音低粗。不论是破报纸,还是剧场的广告,他都拿来读熟。只要有一角钱,就立刻去买书,据说自己已设了一个小图书馆,邀我去看看呢。他不和谁闲谈,也不和谁游戏,在学校里上课时候,只把两拳摆在双颊上,岩石样坐着听先生的话。他得到第二名不知费了多少力呢!可怜!

先生今天样子虽很不高兴,但是把赏牌交给斯带地的时候,却这样说:“斯带地!难为你!这就是所谓精神一到何事不成了。”

斯带地听了并不表示得意,也没有微笑,回到座位上,比前更认真地听讲。

最有趣的是放课的时候:斯带地的父亲到学校大门口来接,父亲是做针医的,和他儿子一样,也是个矮身方脸、喉音粗大的人。他不相信自己的儿子居然会得赏牌,等先生出来和他说了,才哈哈地笑了拍着儿子的肩头,用了力说:“好的,好的,竟看你不出,你将来会有希望呢!”我们听了都笑,斯带地却连微笑都没有,只是抱了那大大的头,复习他明日的功课。感恩三十一日安利柯啊!如果是你的朋友斯带地,决不会派先生的不是的。你今天恨恨地说“先生态度不好”,你对自己的父亲母亲,不是也常有态度不好的时候吗?先生有时不高兴是当然的,他为了小孩们,不是劳动了许多年月了吗?学生之中有情义的固然不少,然而也有许多不知好歹,蔑视先生的亲切,轻看先生的劳力的。平均说来,做先生的苦闷胜于满足。无论怎样的圣人,处在那样的地位,能不时时动气吗?并且,有时还要耐了心去教导那生病的学生,神情的不高兴是当然的。应该敬爱先生:因为先生是父亲所敬爱的人,因为是为了学生牺牲自己一生的人,因为是开发你精神的人。先生是要敬爱的啊!你将来年纪大了,父亲和先生都去世了,那时,你在想起你父亲的时候也会想起先生来吧,那时想起先生的那种疲劳的样子,那种忧闷的神情,你会觉得现在的不是了吧。意大利全国五万的学校教师,是你们未来国民精神上的父亲。他们立在社会的背后,拿着轻微的报酬,为国民的进步发达劳动着。你的先生就是其中的一人,所以应该敬爱。你无论怎样爱我,但如果对于你的恩人——特别的是对于先生不爱,我断不欢喜。应该将先生当做叔父一样来爱他。不论待你好,或责骂你,都要爱他。不论先生是的时候,或是你以为错了的时候,都要爱他。先生高兴,固然要爱,先生不高兴,尤其要爱他。无论何时,总须爱先生啊!先生的名字,永远须用了敬意来称呼,因为除了父亲的名字,先生的名字是世间最尊贵、最可怀慕的名字呢!——父亲第四 一月助教师四日

父亲的话不错,先生的不高兴,果然是病了的缘故。这三天来,先生告假,另外有一位助教师来代课。那是一个没有胡须的像孩子似的先生。今天,学校里发生了一件可耻的事:这位助教师,无论学生怎样说他,他总不动怒,只说:“诸位!请规矩些!”前两日,教室中已扰乱不堪,今天竟弄得无可收拾了。那真是稀有的骚扰。先生的话声全然听不清了,无论怎样晓谕,怎样劝诱,学生都当做耳边风一样。校长先生曾到门口来探看过两次,校长一转背,骚扰就依然如故。代洛西和卡隆在前面回过头来,向大家使眼色叫他们静些,他们哪里肯静。斯带地独自用手托了头凭着桌子沉思,那个钩鼻的旧邮票商人卡洛斐呢,他向大家各索铜元一枚,用墨水瓶为彩品,做着彩票。其余有的笑,有的说,有的用钢笔尖钻着课桌,有的用了吊袜带上的橡皮筋弹纸团。

助教师一个一个地去禁止他们,或是捉住他的手,或是拉了去叫他立壁角。可是仍旧无效。助教师没了法,很和气地和他们说:“你们为什么这样?难道一定要我责罚你们吗?”

说了又以拳敲桌,用了愤怒而兼悲哀的声音叫:“静些!静些!”可是他们仍是不听,骚扰如故。勿兰谛向先生投掷纸团,有的吹着口笛,有的彼此以头相抵赌力,完全不知道在做什么了。这时来了一个校工,说:“先生,校长先生有事请你。”

先生现出很失望的样子,立起身匆忙就去。于是骚扰愈加厉害了。

卡隆忽然站起来,他震动着头,捏紧了拳,怒不可遏地叫说:“停止!你们这些不是人的东西!因为先生好说话一点,你们就轻侮他起来。倘然先生一用腕力,你们就要像狗一样地伏倒在地上哩!卑怯的东西!如果有人再敢嘲弄先生,我要打掉他的牙齿!就是他父母看见,我也不管!”

大家不响了。这时卡隆的样子真是庄严:堂堂的立着,眼中几乎要怒出火来,好像是一匹发威的小狮子。他从最坏的人起,一一用眼去盯视,大家都不敢仰起头来。等助教师红了眼进来的时候,差不多肃静得连呼吸的声音都听不出了。助教师见这模样,大出意外,只是呆呆地立住。后来看见卡隆怒气冲冲地站在那里,就猜到了八九分,于是用了对兄弟说话时的那种充满了情爱的声气说:“卡隆!谢谢你!”斯带地的图书室

斯带地的家在学校的前面。我到他家里去,一见到他的图书室,就羡慕起来了。斯带地不是富人,虽不能多买书,但他能保存书籍,无论是学校的教科书,无论是亲戚送他的,都好好地保存着。只要手里得到钱,都用以买书。他已收集了不少书,摆在华丽的栗木的书架里,外面用绿色的幕布遮着,据说这是父亲给他的。只要将那细线一拉,那绿色的幕布就牵拢在一方,露出三格书来。各种的书,排得很整齐,书背上闪烁着金字的光。其中有故事、有旅行记、有诗集,还有书本。颜色配合得极好,远处望去很是美丽。譬如说,白的摆在红的旁边,黄的摆在黑的旁边,青的摆在白的旁边。斯带地还时常把这许多书的排列变换式样,以为快乐。他自己作了一个书目,俨然是一个图书馆馆长。在家时只管在那书箱旁边,或是拂拭尘埃,或是把书翻身,或是检查钉线。当他用粗大的手指把书翻开,在纸缝中吹气或是做着什么的时候,看了真是有趣。我们的书都不免有损伤,他所有的书却是簇新的。他得了新书,拂拭干净,插入书架里,不时又拿出来看,把书当做宝贝珍玩,这是他最大的快乐。我在他家里停了一点钟,他除了书以外,什么都未曾给我看。

过了一会儿,他那肥胖的父亲出来了,手拍着他儿子的背脊,用了和他儿子相像的粗声向我说道:“这家伙你看怎样?这个铁头,很坚实哩,将来会有点希望吧。”

斯带地被父亲这样地嘲弄,只是像猎犬样地半闭着眼。不知为了什么,我竟不敢和斯带地取笑。他只比我大一岁,这是无论如何不能相信的。我回来的时候,他送我出门,像煞有介事地说:“那么,再会吧。”我也不觉像向着大人似的说:“愿你平安。”

到了家里,我和我父亲说:“斯带地既没有才,样子也不好,他的面貌令人见了要笑,可是不知为了什么,我一见了他,就觉得有种种事情可以学。”

父亲听了说:“这是那孩子待人真诚的缘故啊。”我又说:“到了他家里,他也不多和我说话,也没有玩具给我看。我却很喜欢到他家里去。”“这因为你佩服那孩子的缘故。”父亲这样说。铁匠的儿子

是的,父亲的话是真的。我还佩服泼来可西。不,佩服这个词还不足表示我对于泼来可西的心情。泼来可西是铁匠的儿子,就是那身体瘦弱的小孩,有着悲哀的眼光,胆子很小,向着人总说“原恕我,原恕我”,他却是很能用功的。他父亲酒醉回来,据说常要无故打他,把他的书或笔记簿掷掉。他常在脸上带了黑痕或青痕到学校里来,脸孔肿着的时候也有,眼睛哭红的时候也有。虽然如此,他无论如何总不说父亲打他。“父亲打你了。”朋友这样说的时候,他总立刻替父亲包庇说:“没有的事,没有的事。”

有一天,先生看见他的作文簿被火烧了一半。对他说:“这不是你自己烧了的吧?”“是的,我不小心把它落在火里了。”他回答。其实,这一定是他父亲酒醉回来踢翻了桌子或油灯的缘故。

泼来可西的家就住在我家屋顶的小阁上。门房时常将他们家的事情告诉给我母亲听。雪尔维姊姊有一天听得泼来可西哭。据说他向他父亲要买文法书的钱,父亲把他从楼梯上踢了下来。他父亲一味喝酒,不务正业,一家都为饥饿所苦。泼来可西时常饿着肚皮到学校里来,吃卡隆给他的面包。一年级时教过他的那个戴赤羽的女先生,也曾给他苹果吃。可是,他决不说“父亲不给食物”的话。

他父亲也曾到学校里来过,脸色苍白,两脚抖抖的,一副怒容,发长长地垂在眼前,歪戴着帽子。泼来可西在路上一见父亲,虽战惧发震,可是立刻走近前去。父亲呢,他并不顾着儿子,好像心里在想着别的什么似的。

可怜!泼来可西把破的笔记补好了,或是借了别人的书来用功。他把破了的衬衣用针别牢了穿着,拖着太大的皮鞋,系着长得拖到地上的裤子,穿着太长的上衣,袖口高高地卷到肘上。见了他那样子真是可怜!虽然如此,他却很勤勉,如果他在家里能许他自由用功,必定能得到优良的成绩的。

今天早晨,他颊上带了爪痕到学校里来,大家见了说:“又是你父亲吧,这次可不能再说‘没有的事’了。把你弄得这步田地的,一定是你父亲。你去告诉校长先生,校长先生就会叫你父亲来,替你劝说他的。”

泼来可西跳立起来,红着脸,抖索着,发怒地说:“没有的事,父亲是不打我的。”

话虽如此,后来上课时他究竟眼泪落在桌上了。人家去看他,他就抑住眼泪。可怜!他还要硬装笑脸给人看呢!明天,代洛西与可莱谛、耐利原定要到我家里来,我打算约泼来可西一块儿来。我想明天请他吃东西,给他书看,领他到家里各处去玩耍,回去的时候,把果物给他装进口袋带回去。那样善良而勇敢的小孩,应该使他快乐快乐,至少一次也好。友人的来访十二日

今天是这一年中最快乐的星期四。正好两点钟,代洛西和可莱谛领了那驼背的耐利来了。泼来可西因为他父亲不许他来,竟没有到。代洛西和可莱谛笑着对我说,在路上曾遇见那卖野菜人家的儿子克洛西,据说克洛西提着大卷心菜,说是要卖了去买钢笔。又说,他新近接到父亲不久将自美国回来的信,很欢喜着呢。

三位朋友在我家里留了两小时光景,我高兴非常。代洛西和可莱谛是同级中最有趣的小孩,连父亲都欢喜他们。可莱谛穿了茶色的裤子,戴了猫皮帽子,性情活泼,无论何时非活动不可,或将眼前的东西移动,或是将它翻身。据说他从今天早晨起,已搬运过半车的柴,可是他还没有疲劳的样子,在我家里跑来跑去,见了什么都注意,口不住地说话,像松鼠一般地活动着。他到了厨房里,问女仆每束柴的价钱,据说他们店里卖二角一束。他欢喜讲他父亲在温培尔脱亲王部下参加柯斯脱寨战争时候的事。礼仪很周到。确像我父亲所说:这小孩虽生长在柴店里,却含着真正的贵族血统。

代洛西讲有趣味的话给我们听。他熟悉地理,竟同先生一样闭了眼睛说:“我现在眼前好像看见了全意大利。那里有亚配那英山脉突出在爱盎尼安海中,河水在这里那里流着,有白色的都会。有湾,有青的内海,有绿色的群岛。”他顺次背诵地名,像眼前摆着地图一样。他穿着金纽扣的青色的上衣,举起了金发的头,闭了眼,石像似的直立着,那种丰采,使我们大家看了倾倒。他把明后日大葬纪念日所要背诵的三页光景长的文章,在一小时内记牢。耐利看了他也在那悲愁的眼中现出微笑来。

今天的会集真是快乐,并且给我在胸中留下了一种火花样的东西。他们三人回去的时候,那两个长的左右夹辅着耐利,携了他的手走,和他讲有趣的话,使一向未曾笑过的耐利笑。我看了真是欢喜。回来到了食堂里,见平日挂在那里的驼背的滑稽画没有了,这是父亲故意除去的,因为怕耐利看见。维多利亚·爱马努爱列王的大葬十七日

今天午后二时,我们一进教室,先生就叫代洛西。代洛西立刻走上前去,立在小桌边,向着我们朗背那大葬纪念辞。开始背诵的时候,略微有点不大自然,到后来声音步步清楚,脸上充满着红晕。“四年前今日的此刻,前国王维多利亚·爱马努爱列二世陛下的玉棺,正到罗马太庙正门。维多利亚·爱马努爱列二世陛下,功业实远胜于意大利开国诸王,从来分裂为七小邦,为外敌侵略及暴君压制所苦的意大利,到了王的时代,才合为一统,确立了自由独立的基础。王治世二十九年,勇武绝伦,临危不惧,胜利不骄,困逆不馁,一意以发扬国威爱抚人民为务。当王的柩车在掷花如雨的罗马街市通过的时候,全意大利各部的无数群众,都集在路旁拜观大葬行列。柩车的前面有许多将军,有大臣,有皇族,有一队仪仗兵,有林也似的军旗,有从三百个都市来的代表,此外凡是可以代表一国的威力与光荣者,无不加入。大葬的行列到了崇严的太庙门口,十二个骑兵捧了玉棺入内,一瞬间,意大利全国就与这令人爱慕不尽的老王作最后的告别了,与二十九年来做了国父、做了将军、爱抚国家的前国王永远离别了!这实是最崇高严肃的一瞬间,上下目送玉棺,对了那色彩黯然的八十旒的军旗掩面泣下。这军旗实足令人回想到无数的战死者,无数的鲜血,我国最大的光荣,最神圣的牺牲,及最悲惨的不幸来。骑兵把玉棺移入,军旗就都向前倾倒。其中有新联队的旗,也有经过了不少的战争而破碎的古联队旗。八十条黑旒,向前垂下,无数的勋章触着旗杆丁冬作响。这响声在群众耳里好像有上千人齐声在那里说:‘别了!我君!在太阳照着意大利的时候,君的灵魂永远宿在我们臣民的心胸里!’“军旗又举到空中了。我们的维多利亚·爱马努爱列二世陛下,在灵庙之中永享着不朽的光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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