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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30 08:06: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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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严歌苓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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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犯焉识

陆犯焉识试读:

引子

据说那片大草地上的马群曾经是自由的。黄羊也是自由的。狼们妄想了千万年,都没有剥夺它们的自由。无垠的绿色起伏连绵,形成了绿色大漠,千古一贯地荒着,荒得丰美仙灵,蓄意以它的寒冷多霜疾风呵护经它苛刻挑剔过的花草树木,群马群羊群狼,以及一切相克相生、还报更迭的生命。

直到那一天,大草漠上的所有活物都把一切当作天条,也就是理所当然,因此它们漫不经意地开销、挥霍它们与生俱来的自由。一边是祁连山的千年冰峰,另一边是昆仑山的恒古雪冠,隔着大草漠,两山遥遥相拜,白头偕老。

不过,那一天还是来了。紫灰晨光里,绿色大漠的尽头,毛茸茸一道虚线的弧度,就从那弧度后面,来了一具具庞然大物。那时候这里的马、羊、狼还不知道大物们叫做汽车。接着,大群的着衣冠的直立兽来了。

于是,在这大荒草漠上,在马群羊群狼群之间,添出了人群。人肩膀上那根东西是不好惹的,叫做枪。

枪响了。马群羊群狼群懵懂僵立,看着倒下的同类,还没有认识到寒冷疾风冰霜都不再能呵护它们,因为一群无法和它们相克相生的生命驻扎下来了。

那以后,汽车没完没了地载来背枪的人群。更是没完没了地载来手脚戴镣、穿黑色衣服的人群。大草漠上的生灵还有待了解,这是一群叫做囚犯的生物。正是这些失去自由的生物的大批到达,结束了它们在大草漠上的千古自由。黑潮一般的人群漫入绿色大漠,只带着嘴来,本着“靠山吃山”信念来吃草漠,吃海子,吃溪流,自然包括吃大荒草漠上一切活物。后来它们发现,活物被吃光后,他们是不挑拣的,各种生物的尸首、枯骨他们都吃。

马群羊群不久就明白了。成千上万叫做囚犯的生灵把千古未变的草漠掀翻,撒下远方异地的种子,又伐倒千岁百岁的红柳,用去烹煮他们可怜的收成;挖起草根下的泥土,垒建起他们整齐划一,令兔鼠、旱獭瞠目的窝穴。同时,枪声响个没完。枪弹的射程结束在狼群羊群马群里,也偶尔结束在他们自己的群落里。叫做逃犯的人便是靶子。

直到这个时候,马群羊群鸟群才悟到不好了。于是它们拖儿带女地滚滚向西逃奔,呼啸着:人来了!

黑鸦鸦的人群里,有个身高可观的中年男人,案卷里的名字是陆焉识,从浙赣109监狱出发时的囚犯番号为2868,徒刑一栏填写着“无期”。案卷里还填写了他的罪状。那个时期被几百辆“嘎斯”大卡车装运到此地的犯人有不少跟陆焉识一样,罪名是“反革命”。除了以上的记录,还有一些关于陆焉识的资讯是案卷里没有的,比如:他会四国语言,会打马球、板球、弹子,会做花花公子,还会盲写(所谓盲写就是在脑子里书写,和下盲棋相仿,但比盲棋难的是,必须把成本成册的盲写成果长久存放在记忆里)。

叫陆焉识的中年男人就是我的祖父。他囚服背上的2868番号不久就会更改,刚到大荒草漠上犯人会大批死亡,死于高原反应,死于饥饿,死于每人每天开三分荒地的劳累,死于寒冷,死于“待查”(后来“待查”成了犯人们最普遍的死因)。每死一批犯人,就会重新编一次番号。五个月后,陆焉识从2868变成了1564号。就在他番号改编不久后的一个寒冷夜晚,陆焉识看见了极其壮观的一幕:几百条狼的大迁徙。当时陆焉识跟管教干部邓玉辉正抬着一个冻死的犯人钻出帐篷,突然听见远处刷拉刷拉的响声:清亮的月光照在雪原上,几百只狼的灰褐色脊背滚滚地从低洼处涌动,滚成一股浊流。

源源到来的大“嘎斯”卡车让狼也待不住了,惹不起躲得起地开始了迁徙。

三年过去,我祖父的番号已经变成了278。也就是说,他成了严寒、饥荒、劳累最难以杀害的人之一。这时,撤离的狼群又逐渐还乡。它们发现叫做囚犯的人总是它们未来的或者说潜在的餐宴。囚犯们饲养着自己,狼们只需远远地笃守,等他们源源不断地倒下。干旱的湖滩成了规模极大的坟场。

而马群和羊群还在西迁。在它们中的大部分完成迁徙,陆续到达印度的时候,我的祖父陆焉识正在夕阳里走着,趿拉着自己的脚掌。他身前身后都是收工的囚犯,有二百多个。这时他假装拔鞋,想渐渐落到所有犯人后面,再悄悄摸到劳改干部身边。好,很好,他的磨蹭成功了。他毫无必要地把鞋带系成一朵花,一面看见路面上指导员邓玉辉挎手枪的影子伸延过来。

这是我祖父陆焉识和同类们被迫进犯大草漠的第四个年头,正值人吃兽的大时代,活物们被吃得所剩无几,都是“谈人色变”。

陆焉识这个名字在此地是被收藏起来的,和他的英国花呢大衣、一套民国初年的《石头记》被保管在监狱库房里。这是一种特殊待遇。因此他那个由举人父亲起的正姓大名和英国呢大衣一样成了特殊待遇,一般不被启用。监里监外他一共有三个名号,一个是老陆,另一个是278,还有一个叫“老几”。第一个名号偶然有人叫,因此他认领这名号时总是诚惶诚恐,等待天打雷劈似的等待和这称呼一同到来的转折。比如,一年前的一天,他被称为“老陆”,接下去就问他肯不肯去给几个干部的孩子补课。补课是个大好转折,时而能吃上一口额外的饭食。再比如几年后,他当统计员的好事也是跟随“老陆”这称呼到来的。最典型的一次,是十八年之后,政府的特赦名单下达的时候,他是被高呼着“老陆”走出犯人的群落,走向场部的马车,再走出大荒草漠的。陆焉识在犯人里最流行的称呼是“老几”。“老几”源自“老卷”,“老卷”是老卷毛的意思。刚到大荒草漠的时候,犯人们留一种特殊发式,前面剃秃瓢,脑勺上却蓄一撮头发,陆焉识的卷毛拖在脑后,像不太健康的绵羊尾巴。1959年北京来了个公安部首长,视察七大队时发现墙报上的字写得不凡,问是谁写的,回答是老卷写的,首长听成了“老几”,笑着说,“老几”这绰号好,地、富、反、坏,加上美蒋特务、漏网汉奸、贪污犯,编了号排下去,叫个“老几”多方便,把“老几”往哪儿插队都行!于是人们便“老几老几”地叫,叫了下来。

邓指此刻站在他面前,矮矮地充满耐心,等着老几平定高原缺氧引起的喘息,同时复原蹲下拔鞋造成的体力亏空。然后我的祖父陆焉识就开口了。

场部礼堂的

电影

老几看着邓指,默数自己嘴里正在重复的字眼:“去、去、去……”,好,够了,这个“去”字通过他松动的门牙一共送出去五次。第五次陆焉识哆嗦一下,像真正的无救的口吃患者那样来了个寒噤,把最难启口的字眼从嘴里抖落出来。“场部礼堂”是他前半句话里最致命的几个字。整个句子连接起来是这样:“我必须请假去、去、去、去、去……场部礼堂。”

五个“去”字为他赢得了时间——察言观色、见风使舵所需要的时间,容他根据邓指的反应及时编辑修正下文的时间。陆焉识看见邓指的眼睛里没有坏脾气,无非有一点儿恶心,正派人物对于反派的正常生理反应——何况对一个十年前陪绑杀场给吓成语言残疾的反派。邓指的全称是邓玉辉指导员,第三劳改大队第七中队的高干。“场部礼堂。”四个字不容置疑,毫不商量。

邓指眨着微红微肿的单眼皮,表示他允许这个年近六旬的结巴老囚往下说,说说他为什么“请假去场部礼堂”,而且还是“必须”。

很好,可以继续。老几观察着邓指,同时给自己的表演做鉴定。从他陪绑杀场到现在,从来没人怀疑过陆焉识的口吃是一场长期演出。正如邓指此刻也正在上他的当一样,赏给他一分超常的耐心,等他解释他凭什么用“必须”这样没上没下、没大没小的词汇。老几在重复“去”字时,已经根据邓指的脸色把下半句话编辑好了。那些口无遮拦的人多么不幸?一句不当的话吐出口,很可能就救不起来,落地即死。

接着他说场部礼堂正放映一部有关根治血吸虫的科教片。片子里的主角是他的小女儿。小女儿叫冯丹珏。从1954年1月30日开始改姓,冯是她母亲的姓。口吃只允许他十分简略地讲述小女儿的成就。他的真话于是被省下了:那个最后目送他被押向囚车的小女儿,当时是大学一年级生的丹珏正跟女同学在弄堂里打羽毛球,没有拦网,水门汀地面上画的一根粉笔线就是拦网。父亲就那样走过来,走在一左一右两个警察中间。丹珏捡起羽毛球,抬起她十九岁的脸蛋,看父亲从她画的拦网上跨过去。父亲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腕子上的铁铐向英国呢的大衣袖里缩缩,铁的刺骨冰冷在他的手腕上留下了永久的灼伤。

这就回到那五个被老几重重强调的“去”字上。五个“去”,个个必须。所以他请求邓指务必恩准。

然而一阵沉默来了。沉默从十二月高原的无边灰白中升起,稳稳扩展,在下沉的太阳和上升的月亮之间漫开。一大一小两棵黑刺立在五步外,细密的荆枝在沉默中一动不动。老几突然发现邓指的鼻孔黑黑的,跟所有犯人一样。邓指今早洗脸没照镜子,把昨晚灯油烟子熏黑的鼻孔留到了今天的脸上。原来邓指这样的高干家里也用拖拉机漏下的废柴油点灯,跟监号里一样。

老几精心编辑的话,通过唇齿舌的一个个人为磕绊,被送出口腔还是落地即死,救不起来了。他也成了骆驼刺,挺着繁密易折的神经,一动不动。

突然地,邓指爆出一个多牙的笑容。饥荒使人们珍稀的笑容显得多牙多皱,原来邓指也不例外。

邓指问他是怎么得到消息的。妻子信里提到的。妻子冯婉喻三年里的一封封信,主要内容就是小女儿。从小女儿怎样考上生物学博士开始讲,讲到她成为科教片里的主角儿,讲到电影获了科教片大奖,要在全国各地的影院、礼堂、广场巡映。因为毛主席说的“一定要根治血吸虫”。电影的名字都是毛主席起的:《借问瘟神欲何往》。他一面说话一面在心里吆喝自己:停住!舌头太流利了!十年的成功伪装要功亏一篑了!但他顾不上。

万幸邓指没有留心。他看着他对面的老囚、老敌人,心平气和,却在一个冷不防的地方突袭了陆焉识,打断他的话,说操,老陆,毛主席真给那个电影起名字了?陆焉识说,有诗为证——七律《送瘟神》,1958年7月1日写的,因为毛主席看了头天的人民日报报道的余江县消灭了血吸虫的消息……邓指又在半腰上打断他,说老陆,你女儿怎么这么霉气?!长得排排场场的,摊上你这么个瘟爹!

陆焉识这时的心给两声“老陆”弄化了。化得眼里全是热泪,冻得又瘪又硬的两个眼珠开始热胀冷缩,钻心地痛。

邓指接下去告诉他,他们早就知道科教片里的女主角是谁。组织上耳聪目明,什么不知道?不过如果他要是老陆,就不费那事兴师动众请假。不就是电影里的女儿吗?看了也是你认她她不认你,有什么看头?还要组织破例给你批假,狗日老陆,你打听打听,农场建场四年,都批过谁的假,有没有为这种事批假的。

陆焉识马上不做声了。做了十来年犯人,他没有痴长十来岁,跟干部硬上不行。不准许已经放在那儿,你非要硬上,跟他讨出“准许”,能讨到的最温柔反应是没趣,正常情况下,能讨到的是臭骂、戴纸镣铐、罚跪,或者罚饭。被罚掉一顿饭,在1961年的大荒草漠上,仅次于死刑。“耽、耽、耽误您时间了……”

陆焉识知趣地笑笑,等待邓指挥挥手叫他开路,跟上队伍。

邓指却又笑了一下。邓指是个没什么笑容的人,好多年不笑,这一会儿就笑了两次,笑超额了。邓指一身发白的军装,肩膀微耸,好让那件军大衣不滑落下来。邓指转业的时候恐怕把半个军需库房都背回来了,穿不完的军装,老婆孩子都穿,穿烂了打军用补丁,再烂就做军用抹布,糊军用鞋疙疤。偶然瞥见邓指家门口晒出来的鞋疙疤,军用破布色泽浓淡不一,可以做十年来解放军军装史标本。笑还没散尽,邓指说他看那科教片看了四次。别的新片子没到,就这一个“血吸虫”占着礼堂的银幕,每天晚上放映一遍。不过主要还是看老陆女儿。想看看她是怎么长的,这么像狗日老陆!老陆可是个美男子,要不是当反革命给弄到没人烟的大草漠上,还不得欠一屁股风流债。陆焉识这才认识邓指:原来不是一截矮木头,话一点儿也不干巴巴,油荤蛮大的。邓指最后说这部科教片还会在场部礼堂占一阵子银幕,因为雪大路冻,其他片子跑不上来,这部片子又跑不走,老陆不用着急,指望还是有的。

老几不敢问,是不是邓指会去给他请愿,让组织上坏一次规矩,放一个犯人进入挤满家属孩子的礼堂。那就等于放一头狼进羊圈。邓指看出了老犯人巨大喉结压住的提问,跟他说,老陆你打个请假报告吧。打了报告,他邓指可以把报告提交给大队,大队再提交给场部保卫科。保卫科一个月开一次会,根据犯人在队上的表现批几张诸如此类的假条。

一个月哪里还来得及呢?一个月雪化了,路解冻了,哪里还留得住这部片子?还有,让人怀着这样的希望怎么睡觉、出操、烧砖、砸冰块化水、排一个小时的队打饭?……老囚的喉结生疼,就要压不住一次次冲上来的激烈追问了。

邓指大致看出他的追问。他告诉老犯人,听着,这段时间好好表现,争取不杀人放火逃跑,其他的包在他邓指身上。最后他问:“老陆你他奶奶的信得过我吧?”

老几心想,你这不是问鸡信不信得过黄鼠狼吗?被捕以后,他渐渐失去了信任人的功能。怎么想信任都不行。对此他毫无办法。

邓指不愧是专职的思想管理者。他说:“不信拉倒吧。写好了请愿书,明天交上来。”说完他挥挥手,让老犯人归队去。

老几忙忙迭迭地鞠躬道谢,邓指又笑一下。再一细看,不是笑,是给寒冷冻出来的龇牙咧嘴。刚要转身,听邓指说,狗日的老几,你也配有那么个闺女!

进了大墙,看见狱友们黑黑的一大群一大群地往伙房走,每一张去年夏天洗过的脸上都是一个大大的笑容,但仔细一看就发现也不过是被冻出来的龇牙咧嘴。猿猴就有这种无欢乐的笑容。

监狱大门对着一个颇大的操场,供犯人们集合,进行每天的早点名和晚点名,也在这里进行每两周一次的贸易集市。老几越过操场,朝一排排草窑洞走去。窑洞上半部露在地面上,下半部沉入地下,屋顶的拱形是芨芨草的草把子拗成的。在犯人们搬进监狱大墙和草窑洞监号之前,他们已经习惯了虚拟的监狱:石灰粉在草上撒出的线条对于他们就是实体的监狱墙壁,一条线是“内墙”,一条线是“外墙”,最外面一条线是“大墙”。他们习惯在下工之后隔着三道石灰线的“墙”,观看“墙”外自由生活的图景:操持炊事的家属,遍地玩耍的孩子,排排坐学唱歌的警卫战士……

1960年春天的一夜,冰雹加雪,又来了七八级大风。气温降到零下三十多度,上百顶扎在雪里的单薄帐篷活像上百条裙子。管教干部轮流值班,一小时到监号帐篷里来一次,命令犯人们报数。“……一”“二……”“……三”……干部走到那个卡壳的“四”床前,摸摸“四”的脉搏,对旁边铺位上的犯人说:“接下去报数。”“……五!”“六……”“七……”“……八”“九……”……

又一个数字卡了壳。

突然地,管教干部用鼓舞人心的高嗓音说:“大家醒醒啊!睡着容易挨冻!都醒醒!咱们大声报数!”

一小时一次的报数,每小时都有卡壳的“数”,等搬到帐篷外,都已经是冻拧巴了的尸骨。冬天很长,尸骨们的队伍也越拉越长。尸骨的队伍里渐渐有了孩子、老人。严寒和缺氧的大荒草漠,自由和不自由都一样,零下三十多度对管教干部和家属们也不予赦免。

画地为牢的监狱很成功,三年里没有一个犯人跑出虚拟的“大墙”,也就是第三道石灰线之外。几起逃亡都是在夏天的青稞地里发生的,一多半逃犯被当场击毙,个别的逃出去又逃回来,因为三道石灰线的“墙”外,饿了没人管饭,迷失了没人领路。

那次春寒冻死几百犯人之后,省劳改局拨下费用,盖起了现在的草窑洞监房。老几走到自己监号门口,暮色已在他身后收拢。他拿了自己的饭盆出门,看见灰黑的傍晚晃动着无数黑影,每一张脸都因了人猿之间的那种龇牙咧嘴的笑容一模一样,也因每人一对漆黑的大鼻孔一模一样。号子里的灯是用拖拉机的废柴油点的,烛焰又猛又高,但一半光亮一半油烟,所有鼻孔于是成了烟囱,使浓烈的黑油烟得以排放,排入人体内狭小的空间。连十六岁的梁葫芦也被这龇牙咧嘴的笑容和漆黑的鼻孔抹杀了青春。梁葫芦走过来,走到跟前,以老手的快当塞了一个东西到老几口袋里。赃物。老几是梁葫芦最理想的储赃仓库,塞进来什么都上保险似的牢靠。几乎没有人会猜到他老几的这份功用,因此老鼠洞都搜也不会搜他这里。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老几混进了打饭的人群。自从青稞馒头的大小导致了几次流血事件,之后每天人和馒头都开始编号,开饭之前,人们先排队从组长那里领一个纸阄,上面写着一个号数,再排一次队,按自己的号数去对馒头的号数。

老几领到自己的纸阄,发现梁葫芦还跟着他,轻声叫唤:“喂喂,老几!”十六岁的小杀人犯其实总是向着他的,只是他天性里没多少善意,对此葫芦没办法,又不是存心的。葫芦叫他摸摸口袋,他就用冻得不剩多少知觉的手摸了摸。摸摸无妨。

尽管手指头上没剩下多少知觉,陆焉识还是摸出赃物是一块表,并且摸出来它是谁的。是自己去年换出去的。换成五个鸡蛋、吞咽时噎得他捶胸顿足的白金

欧米茄

,1931年的出品。他觉得心跳得很不妙,跳得血腥气满嘴都是。换走欧米茄的犯人姓谢,是个犯人头,犯人们叫他“加工队”队长,用棒子在犯人屁股上“加工”青稞,砸糌粑面常常要达到以血和面的效果。小凶手是要填补陆焉识从未给“加工”过的空白?老几贼一样飞快四望,看看加工队谢队长是否在视野里。不在。他满嘴血腥淡化一些。

此刻他正拿着那张纸阄对号领馒头。馒头被递过来,尚未被他手上的冰凉冷却,就被他放在了

梁葫芦

碗里。少年的脸上充满粗野,眼睛里有种天生杀手的凶光。他在等待两年后的枪决,不论这两年里他再欠多少血债,最终他只能被枪毙一回。因此他可以放心大胆、无忧无虑地作恶。上月老几去大队长家里给两个孩子补习英文,收到一小袋五颜六色的糖豆,很快就给小凶手发现了。当时他们在砖窑出砖,老几背身搬砖时,就把深藏在棉袄暗兜里的糖豆摸出来,放一颗在舌尖上。三分钟后,那一袋糖豆不知怎么就到了梁葫芦手里,并且他不好好地一颗颗地吃,而是一把将赤橙黄绿青蓝紫都倒进嘴里。老几正担心他的嘴包不住那么多糖豆,万一一颗漏进喉咙管,可就替政府提前行刑了。葫芦却又把糖豆吐了出来;他把两个乌黑的手掌做成一只容器,嘴巴对准它,鱼甩籽似的把上百颗糖豆下进去。他嘴里黏液亮晶晶地把糖豆穿成五彩的珠子,先下出来的糖豆颜色好,后下的就褪色了。唾沫使糖豆转换了归属权,谁也不会再打它们什么主意了。小罪犯表示他不会白抢老278的糖豆。这块欧米茄便是他兑现的诺言。“老狗日你啥意思?!”梁葫芦问。

葫芦的眼神直了。完全能够想象他在杀母亲时的眼睛。

老几结巴着说了自己是啥意思。意思是他用一个馒头做代价,拜托小罪犯把欧米茄偷偷还回去。他六十岁的屁股自己坐着都嫌硌,还敢给加工队谢队长用去“加工”青稞?“那你是让老子给他‘加工’?!”

他只得把下面的意思结巴出来:偷都偷得出来,送还送不回去?他赶紧给小罪犯提价,假如他把欧米茄安全送回去,明天、后天的青稞馒头都上供给他,无非他喝三晚上的甜菜汤。他不在意十六岁的小罪犯张口就做他六十岁人的老子,反正许多晚辈都做过他“老子”。一场延绵三年的饥荒,他发现饿死的都是那些爱做人老子的人,都是些内火太重的人。“老子……”小罪犯眼睛更直了。

老几认定,当年十四岁的葫芦朝他甜睡的母亲以及母亲的姘头举起砍刀时,肯定就是这副眼神。就是凶残得两眼一抹黑的眼睛。“老子好心好意……”“是、是、是好心。心……领了。”“那你想害老子?让老子给‘加工’了?”

老几突然发现他当作凶残来认识的表情其实是委屈。哦,原来是委屈。他对他这个没用场的老东西这么偏袒,偏袒得像个小老子了,老东西不领情。“那、那……五个馒头?”陆焉识伸出五根手指,怎么也伸不直。这是一个很莽撞的提案,省去五天的干粮,是可能要他老命的。

此刻梁葫芦有点窝囊。是找到亲人而亲人不认他的那种屈辱和失败的感觉。“反正手表在你兜里。老子一喊你就完蛋了。”

这是梁葫芦临走时撂下的话。是的,罪证现在是在老几兜里,人赃俱在,他没有那个本事把罪证再转移回葫芦身上。

不远处,梁葫芦向他转过身,嘴上叼着老几刚才给他的青稞馒头。这孩子什么都不成熟只有横肉早熟。脸上身上都是横肉。“我喊了啊?”

梁葫芦拔下嘴上的馒头,突然张大嘴,引长颈子,嘴唇却又收拢了。然后他笑起来。他逗老东西逗得快活死了。

没办法,梁葫芦的好就是坏。有的人是为了惩治人类生的,正如梁葫芦。这类人必须比坏人更坏,才能尽他的天职。欧米茄

1936年8月那个暑热熏蕴的傍晚,我祖母冯婉喻把一块手表偷偷塞在她丈夫的枕头下。表是冯婉喻卖掉一颗祖母绿买的。婉喻在家不叫婉喻,叫阿二头。上海话一讲,是“阿妮头”。佣人们背后商讨陆家的政治经济格局,松弛地伸出的两根手指头代表婉喻的番号。两根胡乱伸出的手指头,足以说明我祖母在家里的无足轻重,既无经济地位,又无政治地位。陆家的人物关系非常政治,恩怨互动,亲疏瞬变,阿妮头要冒什么样的风险才能实现自己对丈夫的一份讨好啊!她的嫁妆有一部分来自她姑母,而姑母就是她的婆婆。阿妮头是她姑母兼婆婆从娘家搬来的一把大锁,锁紧不安分不老实的继子陆焉识。从结婚到入狱,我祖父陆焉识最要紧的一桩私事就是要砸开这把锁,或者不砸,随它去,让它锈掉,锈烂,烂成乌有。阿妮头乍起天大的胆子,迈着解放脚莲步走进当铺带着淡淡霉臭的阴暗,从八层手绢里抖落出那颗来自婆婆兼姑母的祖母绿时,那份激动赶得上偷情。白金欧米茄在丈夫枕头下闲躺枯卧,整整一个夏天。阿妮头的风险一天天上涨:她躲得了重阳躲不过冬至,一年下来,她的婆婆兼姑母总要把自己的珠宝拿出来给女亲眷们品评玩赏一回两回,兴头上会邀上阿妮头一块玩:阿妮头,我给你的祖母绿呢?让三舅妈(或者四孃伯)看看能镶个什么?……这样的话,阿妮头的末日就来了。

我祖父陆焉识终于戴上了我祖母的信物——白金欧米茄表。他是给了妻子好大的面子才戴上它的。也是给了她好大的怜悯心。表从1936年被戴到他手腕上,戴到1960年年底,变成五个鸡蛋时,养出三十六度五的体温。好金子是温暖的,遭主人遗弃一年,从谢队长那里回来仍然温暖,冰冷的手指头攥上去,一会就被它捂过来了。老几一面喝浮动着五六片菜叶的甜菜汤,一面感觉着囚服兜里的表,隔着又厚又硬的再生棉布、再生棉絮,它丝丝的走动也是一份细微的循环,细微的生命。同室十个狱友在油灯的光晕中晃得满空间是黑影子,却不妨碍蹲在铺头的老几凝神感受怀里那丝丝丝的微小搏动。如同五脏之外的小小脏器,记下了多年前一个起始——他突然留意到妻子那瞥眼神的起始。那是什么样的眼神啊,仿佛突然向他撒出秘密罗网。他于是明白了世上有两个阿妮头,一个寻常的、她自己也觉得把自己拿不出手做陆焉识妻子的阿妮头。另一个是这个对自己的爱慕情欲不知羞、不懂得掩饰的阿妮头。这个阿妮头一心就想把你网罗到某个私密去处,供她一人享有。这个阿妮头会在刹那间一脸粉红,嘴唇红得火烧火燎,常年空洞的胸脯顿时充实起来。

这一切不是当时三十多岁的陆焉识能够解读的,是五十岁、六十岁的陆焉识一点点破译的。现在想到冯婉喻的眼神,他就一次次心惊肉跳。

当时那一切转瞬即逝,眨巴眼阿妮头又成了梳老女人发髻的异性,马马虎虎可以算作一个大家闺秀,浑身唯一漂亮的是一手行书小楷。

傍晚邓指对老几说,小女儿长得与父亲活脱脱一个样。错了。丹珏只是也长了他的卷毛,卷毛下面的五官却是她母亲的。而且小女儿跟她母亲最要紧的相像处,是魂像。她母亲的魂有种宁静的烈度,就在小女儿丹珏神情举止里。十来岁的丹珏偶然抛出一眼,就能把一颗心征服或者搅乱。儿子和大女儿都是正常人,芸芸众生一分子。

老几躺下时,同号子的狱友在卖烟。离开他铺位三个铺的239号姓张,自己都搞不清自己什么罪状,我姑且叫他张狱友。张狱友和老几是第一批来此地、活下来还有可能活下去的命大的犯人。本来再过几年他就可以获得自由,但在今年春天开荒的时候打残了一个犯人干部,也变成了个和老几一样的“无期”。

我从我祖父写的随笔里看到那种垦荒场面。大荒草漠上,场面铺得很开阔,缓缓起伏的草坡上每十步远都有一个徒劳挥动镐头的犯人。他们开辟的是万年的荒草地,地面下,万年的草根连着草根,拉成网,织成布,镐头吃进土面,根本无法切断根连根的千丝万缕。我祖父用了无数种形容,来表达镐头落地时他手臂的感觉,有一种感觉我觉得很有意思:每一镐落下,大荒地都通过镐头和他的臂骨撞击他的内脏,而不是他的手臂和镐头撞击大荒地。因此不是人垦荒,是荒垦人。

于是垦荒成了犯人们最难熬的日子。没有一个人能完成一日垦三分荒的定量,但犯人组长却可以根据他个人好恶上报最差成绩。犯人组长是服七年、八年徒刑的小流氓、小毛贼,只想做管教干部眼里的积极分子,而惩罚自己的同类是做积极分子最省力的方法。犯人骨干们每天给犯人们的垦荒成绩打分,得最低分的人会被扣掉当天的晚饭。张狱友就是这样连着被扣掉了三天的晚饭,因为他和犯人组长骂过一次架。欠吃三顿晚饭的张狱友更加是“荒垦人”。第四天一早,他被指派到地里烧灰——用青稞秸烧泥土制造肥料。他在田边堆了几堆青稞秸,再盖上厚厚一层土。这时他看见举报了他而导致他少吃了三餐晚饭的犯人组长来了。犯人组长远远地呵斥张狱友:为什么还磨蹭着不点火?马上要播种了,不烧灰哪里来肥料?张狱友报告组长,因为他怎么也点不着青稞秸秆。组长“驴”“蠢蛋”地骂着,走过来,夺了张狱友的火柴,猫下腰去点泥土下的青稞秸。张狱友的阴毒计谋就在于此:趁着组长弯下腰点火时从后面给了他一下子。准确地说,是镐头给了后脑勺一下子。组长栽进刚着起的火里。假如此刻犯人们按正常时间上班,那么张狱友的计谋就将天衣无缝地实施完毕。组长就必死无疑,并且会被认为是突然眩晕栽入火堆的。饥荒中天天有人无端栽倒。那颗脑袋在火里烧一烧,后脑勺上被暗算的印记也会被忽略不计。但就是这天管教干部提前半小时带队来到田里,黄继光一样冲过去,把刚点着的组长拖出来。张狱友的暗算太不在行,那一镐头敲得十分业余,除了把组长打得失去重心,扎进火坑,并没有留下致命伤害。倒是火为他部分地复了仇:犯人组长的脸容被火熔解了又重新浇铸,但浇铸得非常马虎,基本就是一层凝固了的烂糊糊的皮肉。

这时张狱友不知怎样投机倒把,弄来一根东海烟,同时卖给十个主顾,一块钱抽一口,下一个吸食者替前一个掐住纸烟,掐在半指宽的部位,吸得过猛,抽进的气过长,都不行,掐在纸烟上的手就是防火墙,让火烧不过去。老几听他们计较,斥骂,发出乌合之众必然发出的丑陋声音。他是要去看电影上的女儿的,除此之外天下不再有大事。乌糟糟的人声被老几心里微甜的苦楚隔得很远。

他非去

场部礼堂

不可,加刑枪毙都别想拦他。请假报告在喝甜菜汤的时候就在心里写好了,明天用五分钟就可以誊抄到纸上。他心里装了大部大部没有誊抄的稿子,共计有四十七万六千字,一部散文集占去二十一万三千字,一部回忆录,还有零星的随笔。干活的时候他总是在心里取出某一篇或某一截,在心里润色修改。从小他是个过目不忘的神童,现在更长进了,连过目都不必,心里产生,心里完成,又在心里入库。

从大荒草漠监房里这个夜晚往后数二十八年,就数到了1989年的12月底,我祖父陆焉识把存放心里带出监狱的稿子全部誊写完毕,一部回忆录,一本散文,一本书信体随笔。他把稿子放进一个加大牛皮纸信封,交到他孙女我的手里,告诉我,我是他唯一的出版人、读者、评论家。

九点钟吹灯,存了私货的人开始在黑暗里加餐。开了田鼠仓房的人抓出一小撮一小撮的青稞,扔在嘴里用唾液浸泡,用槽牙尖一点点地碾,嘴便是微型磨坊,脱粒去麸磨面合成一个工序,再用舌尖把碾出的面浆清扫出来,积累成一小股,送进食道。有个走运的人在工地边缘捡到了狼吃剩的兔子头,脑壳里的脑浆还半满,这就用得上那些从来不修剪的小指甲了,用它将半凝固的兔脑一点点挑出,合着甲缝里的泥垢填进嘴里,吃得精细优雅。

适应了黑暗之后,能看见通铺上一排脑袋。脑袋们轻微地动着。那些貌似静止的脑袋里面恰恰在大动,翻腾的脑浆子拍击着脑壳,把念头撒入长夜。满屋子都是这些脑袋放出的念头。念头在黑暗中熟门熟路地找到了别人私藏的食物。每一份念头都是一个猎手,他人的私藏都是猎物。

梁葫芦可以把某人藏在裤裆里的红薯干猎到手。

一个个幽魂似的念头在空中互不相扰,渐渐落向别人的口袋或箱子,钻过扎着死扣的口端或锁头,纠缠在半块馒头或一个土豆或一根羊腿骨或一片褪了毛烤脆了的羊皮上。念头渐渐向老几的布口袋云集,估摸那口袋里的东西能换多少炒青稞粒儿,或者换几片羊皮脆片,或者多少口烟。十多份念头总是和那一瓶进口牙疼粉缠得难舍难分,因为牙疼是此地人们都要过的大刑。对于死缓犯来说,较之未来那一颗毙命的子弹,牙疼是不时重复的零刮。这种零刮几乎在大荒草漠上实行了平等:管教干部们以及他们的老婆们也会不时受到它的非人折磨。搬进草窑洞号子才一年多,干打垒土墙上处处浅坑,都是人们在牙疼时脑袋抵出来的。此刻十个脑袋里放出的念头都围在牙疼粉的褐色玻璃瓶周围,膜拜一般打量着瓶子上磨损的洋文。那些洋文告诉你这灵丹妙药的配方,用途,用法。其实老几只给几个人用过他的牙疼粉,但七大队两千多犯人都听说了它的灵验,传说就是沾在指尖上那一点点乳白粉末往某个犯牙疼的管教干部牙花子上一按,就止住了他的驴打滚。

布袋子里还有些东西,念头们转了无数次也不知道它们的价值:一个框在微型玳瑁相框里的全家福,一对纯金袖扣,一个蓝宝石领带夹,后两样东西是陆焉识风流人生的最后遗迹。此外还有一个长红锈的四方小铁盒,里面盛着熬炼过加了点盐和干辣椒的羊油。羊油是一支派克金笔换来的。一个月前的礼拜天,大墙里的操场上照例举行两周一次的犯人集市,梁葫芦帮老几用金笔换了这一盒羊油。冬天脂肪比粮食更能镇住饥饿。老几总是把布口袋的绳子系在手指上,谁要行窃首先要越过他连心的十指。

门帘动了一下,跟着冰冷的风进来一个影子。影子在门帘内的瘟臭空气里静着,静了五秒钟。陆焉识是不必去费劲辨认梁葫芦的,连他的影子都熟识。两年的相处,小凶犯和他的生物化学已经融和起来。小凶犯的凶残在陆焉识这里起了奇妙的化学变化,他能在他的凶残里辨认出懦弱、依人、甚至对父爱的隐秘渴望。梁葫芦的黑影子凑上来时,几乎带有种骨肉的亲昵。犯人是不许串门的,尤其在熄灯后,但梁葫芦例外。仗着他的葫芦头两年后注定要给一颗子弹开瓢,小凶犯便有了特权似的,什么都自行例外,想做什么做什么,谁也没法杀他两次。大墙岗楼里的解放军不看梁葫芦的份上,而是看他注定挨枪子的份上,和他拍肩打背,跟他互换亲热脏话,吃他偷来的炒青稞粒,容忍他的轻微犯规。小凶犯的犯规中包括他时不时到老几被窝里挤一夜。

梁葫芦顺着老几瘦长的四肢形成的拱形躺下去,强行进入老几瘦骨嶙峋的拥抱。被窝里顿时增添了一份体温和体臭。“老几,出事了。”梁葫芦带早期牙病气味的话进入了老几耳朵。这个地方的水土很可疑,让十六岁的少年也开始得牙病。

老几的呼吸轻了,表示他在聆听。葫芦把带牙病气味的事件告诉了他。三中队的177号今天逃跑,迷路迷进了三十多公里外的核基地,被抓住马上咬出老几来,说他的逃跑路线是老几给策划的。

老几听到这里一抖。梁葫芦立刻驳回老几的申辩。“别赖——你告诉他核基地附近有拉粮的卡车。……177就是想扒车。腿子压得稀巴烂。”

老几心想,那是一年前在中队长家给他孩子补课的时候,中队长说的。中队长已经升官了,调进了西宁。“177腿子要是不压烂,那坯子可就跑成了。”

过了三四分钟,梁葫芦把嘴唇直接搁在老几耳朵眼上,热气马上濡湿了老几这几年丰厚起来的耳毛。“你跑不跑?”

老几赶紧摇头。他要跑也不会告诉梁葫芦。他只操心去场部礼堂,看银幕上的女儿,其他的都不是事情,都轮不到他操心。“不跑他们会给你加刑。”

老几现在是“无期”,他觉得这是最讨厌的一种刑期,加或减都比它好。“老几,你要跑带上我。”

梁葫芦这句话让老几心里热一下。葫芦还是个孩子。孩子的本性就是寻找温情,然后投身进去。没有温情就找代用品,找貌似温情的东西。老几的沉默和文弱给他当成了温情代用品,一厢情愿地投身进来。他们一老一小绝不平等地交往了两年。男孩不知道,他在老几心目中跟其他人类渣滓没任何区别。假如明天就把他梁葫芦拉出去执行枪毙,老几都不会神伤多久。小凶犯公开描述过砍刀剁进人肉的闷响,还有刀刃碰到骨头的震撼,那酥麻顺着掌心往脑子里去,往脏腑里去,越是酥麻越是止不住砍刀,一直剁到寡妇母亲和她偷的汉子都零碎了。仅仅因为寡妇母亲给了姘头一个白面馍馍,而那个白面馍馍原来可以被掰成五瓣儿,分给葫芦和三个弟弟妹妹。“听见没?你要敢单独跑,不叫上我,老子……”

梁葫芦没有吐出具体的报复措施。他正要从老几被窝里钻出去,233号起来了。233号是伪军营长,此刻拖着碗口粗的肿腿,把自己肿泡泡的身体拖到门口,将草门帘掀出一道一指宽的缝,人在室内,器官在室外地开始解手。

梁葫芦叫起来:“还走不走人了?叫人趟你的尿走路呢?!”“你不会等一会儿,等尿冻上冰再走?”伪营长说。

梁葫芦回一句:“咋不冻掉你那驴鞭子?”

睡在最里面的一贯道烦了,翻个身说:“我要不嫌费事,你葫芦的嫩鞭子今晚非让我炖了不可。”“可不咋的?就算他一身坏肉,鞭子是好东西,营养丰富。这不咱正缺着营养呢吗?”

伪营长用东北腔附和着,一面又把自己庞大的身体挪回铺位上,褥单下的草一阵稀里哗啦的响。严重浮肿的人对自己的份量和动作都放弃了控制,碰什么什么响。

梁葫芦在门口说:“明天跟班长借把冲锋枪,把你们全打成筛子,老子也还是偿一条命。”

第三个人也参加进来:“你不打我叫你爷。”

第四个人说:“你赶紧打,啊,葫芦,照着筛子打。不然两年以后你给毙了,这屋少说有三五个人要去下你那嫩鞭子!”

一屋子由于饥饿或寒冷睡不着的人都气息奄奄地笑开了。马上有人想到笑也能耗人,便赶紧停下来。

第二天,老几就发现那个逃跑失败、腿给压成肉泥的人对他的叛卖造成了什么后果。

一早,半个中队的人被赶着去水塘里破冰化水。老几和另外半个中队留在砖窑,把昨天出的砖从场院东边搬到西边。谁都不问问,同一个院子,为什么西边比东边更合适堆放砖头。场院有三百米见方,犯人们拉开一个队伍,手递手地传砖。开始五块砖一传,一小时后减为三块,又过一小时,连搬一块砖都要让人们脸上出现一个霎时的痉挛。

老几喊了一声“报告”,说自己要解小手,当班的解放军看看窑边监工的邓指。邓指下巴微妙地一动。当兵手里的刺刀也微妙地一动。等老几拐过墙角,发现自己身后跟的不是一个兵,而是一对兵。再回到场院,老几去看邓指两颊紫红的脸,想在他微肿的单眼皮下找那双昨天还把他老几当人看的眼睛,却怎么也找不到。到午饭时还是看不见邓指的眼睛,就连他站在跟前训话都不给老几看他的眼睛。他的训话主要内容就是说逃跑教唆人老几最好放老实点,想请假看电影上的闺女儿,死了这条心吧,眼下往保卫科递交请假报告是拿胸脯往枪口上撞。“可是我是无心聊起来的!……”老几急了,连结巴的伪装都不要了。“无心最能暴露有心。”

老几手里还剩三个土豆,四个土豆的定量今天是太富裕了,难以下咽。邓指吃的和犯人们一样,只是随身带了一小包干辣椒粉和盐。他用最后一口土豆擦干净铝饭盒盖子上血红的辣椒粉,塞在嘴里,一会儿就满嘴血红。老几问邓指吃四个鸽子蛋大的土豆够不够,不够他这儿还有。邓指不理他,不给他面子来卖乖。老几把下面的意思结巴出来,要是他挺不过大饥荒的话(每天都有挺不过的人),他心里记得的还是那个十九岁、在弄堂里打羽毛球的小女儿的模样。他会觉得好不甘,从来没看见她长大成人。

邓指用指甲在侧牙上刮了刮,刮下一小片红辣椒皮,脆脆地弹出去。这就是他听了老几结巴半天才结巴出来的陈情后唯一的反应。老几不是常常有凶暴闪念的人,但此刻他捕捉到了自己心里这个闪念。“回去吧。”邓指用下巴指挥老几,“归队干活去。”

就在老几往传砖的队伍里走的时候,起风了。是这一带典型的午间大风。刚刚摞起的砖被刮得呱嗒作响,眨眼间倒下来,倒成一座颓城。碎了的砖头失去了地心引力似的,很快就在空中了。

老几给风刮得斜出去,跟地平线形成个极马虎的八十度夹角。这都不耽误他在心里凶暴。从死缓改成无期,现在他能造次的空间不大。

邓指在他身后叫喊,让他卧倒。老几被内心的凶暴闪念弄得忘了卧倒了。凶暴是会让人醉的,正如各种高尚情绪会让人醺醺然。邓指扑上来,把老几按倒。自从去年大风刮走一个挺身警戒、绝不肯放弃自己宣传画一般的英雄姿态的解放军,所有人都乖了,风一来就卧得扁扁的。

矮矮的邓指现在就在老几身边,头埋在臂弯里,脸抵着坚硬的雪地。被刮到空中的碎砖从他们头顶飞过去,相互偶尔碰撞,发出玲珑的声响。死了的骆驼刺一蓬一蓬地翱翔,成了巨型蒲公英。老几的三个土豆从他茶缸子里直接被刮到天上,由着空茶缸在后面追它们。一根断了的锹把在空中横抡,混进了碎砖和砂石。就在邓指和老几前面十多米的上空,不知从哪里刮来的一件破棉大衣在风里横着行走,一个人形气球的模样。碎砖、砂石、骆驼刺、破棉大衣从这里被释放了,朝着未知逃奔,朝那个一年前被刮跑的解放军逃奔。

风把天刮黑了。西边的戈壁在往大草漠搬家。一小部分的沙漠现在在伏倒的人们头顶上飞快横移,带来遥远地方的衣服帽子鞋子,偶尔还有散架的马车,死去的牲口,呼啦啦地去找另一个去处落定。西边的沙漠就要落定在这一大片俯卧的囚犯身上了,不少砂石已落在一只只耳朵眼、鼻孔、眼窝里。

老几心里的凶暴平息了,化成一个愿望,就是大风把矮矮的邓指带走。要不把他老几带走也行,把他带到未知里去。

等风的急先锋过去,邓指侧过脸,看见老几给活埋了一多半,脸上的每条皱纹里都是戈壁的一个小小局部。邓指还看到了什么?看到老几陷在沙土里的眼睛。那是此刻天地间唯一闪亮的东西,因为两泊泪水鼓在一对老眼里。邓指马上避开了。他觉得看到一个老头娇弱的一瞬十分尴尬。“操,老陆,你闺女还没让你害死?还去看她呢!”邓指说。

过了一会,邓指又说:“我再给你去说说情吧。”前解放军指挥员为自己的妇人之仁臊死了,马上补一句:“奶奶的!”

不远处,化成了泥胎的囚犯们摇摆着站起,各个组长在残剩的风里点名,然后犯人们报数。风刷过一副副嘴唇,一半嗓音立刻上了天。好几个人的毡帽和棉帽没了。一些帽子不只是帽子,喝青稞糊糊时是容器,让糊糊腻结实了夜里又是夜壶。

和邓指分开时,老几找到了邓指的眼睛。这是个好兆头。邓指不给你找到他眼睛的时候是冷血的。

一天又一天,被犯人们叫做老几的我的祖父等着邓指传唤他。老几在心里又写出两篇散文,书信体,给小女儿丹珏写的,写到好处他得歇歇,他的思考太流利了,一点也不结巴。十八年后,我就是从他给丹珏姑姑的书信体随笔中了解到他如何起了念头,要拿那块欧米茄进行贿赂。

一天又一天的,葫芦把场部礼堂的消息带回来:那个有关根治血吸虫的科教片还在演,人们还是看个没够,因为里面有一段说到女人怀胎,说血吸虫怎样把胎儿给蛀了,因而就有了一个一丝不挂的假人。另外还有一个真实的女体,虽然上面下面都遮住,露的就是个肚脐眼,不过眼力超凡的人坚持说肚脐眼下三寸的地方能看见几根卷毛。因此这段身体对此地的人们来说,看看还是很值。因此老几成了劳改农场的名人,从犯人到干部都知道无期犯老几的女儿演上了科教片,就是那个也长着卷毛的女博士。渐渐地,传闻脏起来,说那个女体上的肚脐眼是老几女儿的。再过一阵,老几(老卷儿)的女儿有了名字,叫“小卷儿”。

梁葫芦说着偷看一眼老几。老几不反应。他对待肮脏就是不反应。肮脏的念头、肮脏的语言不干扰他,就是因为他对它们可以聋,也可以瞎。

梁葫芦从脏得又粘又厚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土豆,掰成两半,给老几一半。吃完,男孩子又掏出一个。一连好几天,梁葫芦总有超份额的土豆偷偷分给老几。

老几只是贪吃。这年头少吃一口会吭声,多吃一口都安安静静。一个礼拜过去,梁葫芦再给他土豆的时候,他的手开始躲闪了:土豆不是好来头。“知道我咋弄到的?”小凶犯问。

老几警惕地瞪着他。他可不想给梁葫芦牵扯到什么勾当去。不参与勾当他还得不到恩准去场部礼堂呢。“你知道419号吧?刘胡子?国民党起义的警察局长?就是睡在紧靠墙,挨着我的那个?……”男孩突然把嘴凑到他耳边,“老狗日一直病着呢,我一直给他打饭,一直偷他一口两口的……老狗日死了。”

我在1989年读我祖父的书稿时,认识了这么个刘胡子。他本名叫刘国栋。查查上海解放的起义功臣名单,能查到刘国栋三个字。他是上海一个警察分局的副局长,跟地下党在上海解放前夕接通关系,带着分局全部卷宗起义,然后把卷宗交给了后来接管上海的军代表。1954年4月的一天,刘国栋接到几大张纸的逮捕名单。他打电话问行动负责人,这么多人一天逮完?电话里的北方话回答:这是镇压反革命,不是过去逮捕地下党员,心软啥软?!刘国栋又来一句:每个名字后面总得有个具体罪状吧。北方话说:每个人自己都明白自己是啥罪状。刘国栋是边跑边系上皮带、挎上手枪的。他也是跑步跳上轰轰待发的捕人卡车的。六辆捕人卡车在刘国栋的指挥下,警笛长鸣,呜呜地上了大街入了小巷,擦过我祖父常常散步的静安寺对面的公墓,冲过赫德路和静安寺路的十字路口,朝着我小姑姑正在打羽毛球的弄堂而来。那是晚饭时分,刘国栋连这天的早饭还没有吃。太忙了。局里要争逮人竞赛的红旗。刘国栋端着手枪,坐在驾驶室里,看着我祖父被带过去,看着跟在后面的女孩脸上那需要半世纪才能驱散的懵懂,上了卡车车厢。刘国栋这样的职位只需要坐镇就行。大逮捕进行到第二天天亮,最后一卡车人开始照着名单查点人数。行动负责人出现了,就是电话上给刘国栋布置任务的北方人。这是大逮捕的第一批犯人,刘国栋喊了报告首长,按照指示人都按名单上抓获,一共一百四十五个。北方人说,错了,应该一百四十六个。刘国栋再看看手上的名单,说没错,是一百四十五个。北方人声音都没有抬高地说第一百四十六个是你自己。刹那间东南西北都有手和脚伸出来,下枪的,扒警服的,使绊子的,上手铐的……这种完美配合是一夜之间拿那一百四十五人操练出来的。从上海往大荒草漠出发的车上,刘国栋揣着五个罗松面包一口也吃不进去。他蹭到我祖父陆焉识身边,说他常读陆教授的文章。他还说,自己看上去是个武人,实际是个文人,跟我祖父装在一个车皮里是这一阵发生在他头上唯一公正些的事。“刘胡子弄不好是自杀的。”梁葫芦说。

老几看着男孩。男孩知道老几想问什么。“死了好几天了。”小凶犯突然龇出牙笑了。

老几看不出他笑什么。小凶犯用胳膊肘捣捣老犯人,笑变得邪性起来。“这还不懂?老子多机灵啊,不给他报上去呗!”

是这样。梁葫芦天天冒领尸首的三顿饭来吃,有时一边吃他一边还跟尸首聊几句:今天咋样?还不舒服?想尿就尿,别憋着,这不给你拿盆来接嘛。原来老几这几天吃得不错也是吃的尸首名分下的土豆。他有点吃惊自己的平静,但一分钟后便想,刘胡子不会介意的。他一边把土豆皮塞嘴里,慢慢地嚼,一边想哪天他陆焉识再也经不住冻,或饿,或思念,也不打招呼走了,悄悄变成一具尸首,对于冒领他伙食的人,他也不会在意。梁葫芦假如打着他的尸首的名义,顿顿冒领他的定量,在他的尸首变为泥土前就提前在上面收获粮食,他说不定会挺高兴。“我帮忙帮到底,给老东西打饭打到底,打到开春。一开春老东西该臭了。”男孩子又笑笑。这回笑得很好,就像个年轻庄稼汉看到一年的好收成等他去收割一样,两眼幸福。

接下去的几天,梁葫芦果真天天来找老几,给老几两个土豆。他开始抱怨尸首越来越不好看,他睡在尸首旁边越来越不愿翻身,一翻身就看到一张乌紫脸。梁葫芦问老几懂不懂尸首,懂不懂它不喘气了为什么还长胡子。刘胡子是长了一副好胡子,漂亮威风的唇须。刚进上海监狱时,监狱干部勒令他剃胡子,他问为什么,说他自己是反革命胡子又不反革命。干部驳回他说:人反革命胡子也反革命。刘胡子说,马恩列斯都留胡子,都反革命吗?就那样把他的二十年有期徒刑加上去了,加成了无期。

老几结巴着,说老是多吃多占尸首的粮,打不下死亡报告来,人家家属怎么收尸呢?梁葫芦说,收什么尸?饿死那么多犯人谁来收过尸?不都在河滩上弄几捧土盖一盖,比猫盖屎还马虎。再说刘胡子活着是没家的人,死了是没家的尸,多少年前家属就都跟他一刀两断了。

雪不再下了。无论老几怎么对着苍白的天观望,那憋足了一苍穹的雪就是不再下了。雪不下路就会通。路一通科教片就得接着往下一个点跑,被另一个不关老几任何事的电影替代。每天出大墙干活,老几就对自己说:跑吧?要是夏天老几就不是光对自己说空话了,一地青稞可以遮蔽爬行的身影。每年都有一两个人在万顷青稞地里留下一道灵长类的爬行轨迹,同时毁一两百斤庄稼,把刚灌浆的青稞粒撸下,塞进扎紧的裤腿袖管。

这天七中队被拉出去,拉到十里以外去援助糖厂。冬天枯水,各个中队轮流替糖厂破冰化水。傍晚收工的时候,风又来了。没有一星期前的那次凶猛,但风力足够推挡你,让你寸步难行。收工的队伍用了两小时才拉到监狱门口。三天没看见邓指了,老几怀疑邓指在躲他。带队的是中队长,姓谭,最早一批来大草漠的野战军连长。谭中队长是最难惹的干部,不惹他他就在半光火状态,你以为一点儿也没惹他,他已经给你惹得拔手枪了。这是个天生的武士,只恨没有敌人天天给他杀。刚来那年老几惹过他。老几那时还不经骂,骂了还会文绉绉结巴几句辩解。一天他给指派去劈柴,一堆胡搅蛮缠的红柳根刀枪不入,斧头回回落空。他只能先用锯子把根块肢解,再去找木头纹路下斧子。谭中队长那时年轻,精神抖擞的一个军训科干事。他大老远就开骂,骂老几偷懒,懒鸡巴日的,没见过人劈红柳根动锯子。老几只解释了小半句,谭干事就枪出鞘了。老几那时还不是个狱油子,还以为有个糙脾气的谭干事还得遵照王法来,于是直挺挺站在那里,对着谭干事手里黑沉沉的枪口,感觉那枪口“呼”地就热起来。老几以为还来得及把下半句解释完成,但是“砰”的一声,谭干事眼都不眨就勾了扳机。老几觉得棉裤的裤腿给猛一扽,在大腿边擦出一道热风。还好,谭干事只是让棉裤挂了花。亏得棉裤肥大而老几的腿细削。焦糊气味从裤腿上前后对称的两个弹孔冒出,不干不净的再生棉絮翻开来,让你看到皮肉也可以那样给打得翻开的。神枪手提着枪,定眼看着瘦高的、微驼的靶子,他的子弹擦着靶边走也要真功夫。老几的半句解释吞回了肚子里,一直在肚里沤着,沤到现在。

风刮得人人步子打飘,脸上的五官也长不稳了。谭中队长不像邓指,会命令犯人们卧下。他命令犯人们背过身,拿脚后跟当脚尖,两三百人就只长一双眼睛,就是谭中队长的那双带血丝的大眼睛。离大门五六十米了。龇牙咧嘴的猿人笑容把犯人们两百多张脸弄的像多胞胎,完全一样,他们相互告慰:到了到了,可到了。谭中队长开始跟大门上方岗楼里的哨兵盘点人数。

传来哨兵的叫喊:“报数!”

于是报数。被风刮得嘴歪眼斜的人们大声叫嚷出自己的数字。饿空了的腹内吞进一半音量,放出来的音量又被风撕扯,没到达岗哨的高度就失散了。因此哨兵什么也没听见。看管监狱的部队和劳改农场的干部各是各,部队三天一顿罐头肉、一星期一顿冻羊肉,都没有干部们的份,吃不完拿去喂养有军籍的猪,也还是没有劳改干部们的份。谭中队长嚷着回敬他,说听不见呀?再吃罐头肉喂一点儿给耳朵,耳朵就听见了!把皮帽子的护耳给老子解开!好好听着。犯人们于是又来了一轮报数。这回不管哨兵听清听不清,谭中队长让犯人们听他的,“进!”

哨兵是个入伍一年的兵,一面大叫“不准进!”一面把冲锋枪对准门楼下的人群。他说他没听清楚,最多只听到十多个嗓门。犯人们必须老老实实,好好地再报一次数。谭中队长说,风这么大,冻死人你偿命不?!反革命坏分子地主富农就不是性命了?!谭中队长十个套在手套里的手指拢在嘴边喊着,风把他刮得在原地走秧歌步。

解放军说二百八十六个犯人,早上出去多少,晚上也得进来多少,不能稀里糊涂就放人进去。

犯人们此刻得使很大的力气,才能把自己戳稳。三四斤重的再生棉棉袄顿时一点厚度、分量都没了,单褂一样轻飘菲薄。

谭中队长对他们喊一声:“进!”

犯人们开始顶风往大门方向走,个个弓背埋头,如同在拉一张无形的犁。“敢进我就开枪了!”哨兵喊出最后通牒。

岗楼里发出咔哒一声。真是奇怪极了,按说打开枪保险的金属声很容易被如此大的风声吞没消化,但那声响太脆,太扣人心弦了,因此每个人都听见了。“进!看小兔崽子敢开枪!”谭中队长喊。

犯人污浊的人群又往前移动一下,人人都一模一样地曲背蹬腿,背着无形的犁耕进大风。“再动就开枪了!……”哨兵喊道。

犯人们迟疑了。此刻他们已经在大门楼子下方。“进啊!……”

还是没人动作。黑洞洞的冲锋枪就在他们侧上方。“报数!”当兵的喊道。“你妈偷人——七八九十!我给你报数了吧?”谭中队长用四川话叫道,一面转向犯人们:“你们龟儿子反党反革命、杀人放火有胆子,进自己营房啥子?!我一吹哨,你们就跟着我冲锋,听见没有?”他把胸前的哨子衔起来,吹了一下。

犯人们里有的是这种人,一到此类情形就聚成一群泼皮,又吼又叫,一面跺脚挥臂,把阵势弄得远比实际上大,给哨兵的错觉是他枪口罩着的不再是二百多人的队伍,而是上千人的敢死队。“哒哒哒!”冲锋枪响了。

这三枪打进风里去了,是警告,表示枪是好使的,子弹货真价实。犯人们给那三枪镇住,“敢死队”立刻瓦解。“冲啊!”谭中队长叫喊。这回没人动。“蛋给芽糖粘住了?!动不得了?!……”

老几站在第三排,旁边的狱友已经退到离他两三步远的地方了。老几并不想紧跟谭中队长,他主要是心不在焉,在犯人队伍自行洗牌的时候给洗到前面来了。现在只有五六个人紧跟在谭中队长身后,成了尖刀班。老几莫名其妙做了尖刀班的刀尖。“……冲进去!……”谭中队长拔出了腰间的五四式,险些要对犯人们喊“同志们”。“安了啥子心?!要冻死我们?!冲进去!……”

谭中队长带头往大墙里冲。又是“哒哒哒”一梭子。这回出现了弹着点:大门的干打垒柱子被打出一片巨大的麻子,强劲的风都热了,硝烟气味从犯人队伍的首端一下子到了队伍末尾。“啪”的一声,谭中队长的五四式开了火。抗美援朝的战斗英雄谭中队长巴不得天天有仗给他打,一打仗他就显得比本人英俊高大。他举手枪举得多英气啊!他就是这么举着枪平趟了淮海战役的战场,又趟过鸭绿江,从三八线回师,却突然间被装入火车皮,和其他车皮连成不见首尾的一串,再被倒挂到向西的火车头上,开进了大荒草漠。从车皮里出来,看见一截截平行的车皮里被卸下乌泱泱的囚徒们,才知道被装到大荒草漠上干吗来了,也才知道,一个团对一个团、一个连对一个连的仗打完了,从此他们是一个对一百个、寡不敌众地和乌泱泱的反派们打下去。眼下谭中队长忘了,他正在领着反派们造反,似乎长期的共存局面模糊了他的敌我概念:大荒草漠对外来者一视同仁的排异和肆虐,让谭中队长这样的人在敌我分野中一时转了向。“老几,跟着我冲!”谭中队长喊道,一面朝岗楼上开枪掩护。

老几冒着冲锋枪子弹紧跟在谭中队长身后。大墙里早下工的犯人们挤在号子里观战,一张张草门帘给掀出缝来,缝里挤满头脸,比衣服缝里的虱子挤得还密。大胆的趁着前线打得热闹,低下身顺着墙根溜,溜到伙房后面的仓库抓上几个生冻疮的土豆,或者几把干甜菜叶子。

梁葫芦撒野地尖叫,穿越操场,跑到老几身边。他上下查看老几,发现老犯人四肢齐全,脸上的血是别人溅上来的,野性褪下去不少。老几的脸上溅的是两三个人的血,他身边一个人头开花了,另一个人给打穿了脖子上的动脉,顿时发生了红色井喷。老几的两根手指根本按不住伤员那穿孔的粗大血管,黏稠的血浆喷在他脸上,马上冻成袖珍红色钟乳石,一粒粒挂在他鼻尖上、下巴上。这还是饿着,要不红色井喷会更壮观。

一小时后哨兵和谭中队长都被拘起来了,下了枪,押上了场部保卫科的马车,并且是同一辆马车。中弹死去的犯人被留在操场上,等待一张芨芨草席子给卷走。伤了的人都躺进了

监狱门诊部

,两间做病房的土窑洞睡满浮肿、黄疸病人,伤员只能占用医生诊室。

当晚邓指跟着场部保卫科长来到号子里,做当事人和目击者的笔录。录到老几时,老几结巴得苦极了,笔录一再停下,等他寒噤一串串地打,冷气一口口地抽,把下句话接起来。三句话没讲完,邓指就上来解围了。“操,老几耗子胆,还老被枪声吓着。第一回给吓成了结巴,这一回就差吓哑巴了。让他讲完话,你尿都能急出来。”

邓指却在临出门时跟老几使了个眼色。老几最会读人眼色,知道他盼焦了心的事有眉目了。眉目好或坏,他反正盼到头了。老几跟着邓指的眼色走到门外,风冷到这程度就不再是冷了,是辣。老几问邓指他明天能不能上他家去送一样东西。邓指沉默半分钟,从兜里掏出个小本子,写了几个字,撕下来交给老几。“把这张条子给值班的哨兵看,他就会放你出来了。”邓指说。“明天几点钟呢?”

邓指看了他一眼,对他这样的思想管理者来说,不结巴的老几是个陌生人。连嗓音都是新音色。老几自己也大吃一惊,怎么会脱口而出地提问呢?就跟他初到美国,生怕人家认为中国人的英文病语连篇,因而课上课下地显摆他的流利口舌似的。“几、几……几点?”老几的口讷又复原了。“下了工就来吧。”邓指说。下面他又没头没脑地跟一句:“你说怎么整的?这时候打死了犯人,还嫌领导们不忙!”

老几点点头。明天。他明白邓指的暗示了:打死了人好啊,有空子可钻了。看守部队的解放军和监狱系统的管教干部对打,犯人死两个伤一片,正是这个大事件给了邓指和老几空子钻。事件会让场部领导和看守部队领导吵几场架,开一阵会,再花几天时间和解,相互请一两次客。大事件可以用来遮掩小事件,就像老几从监狱消失几小时的小事件。

老几抬起头,看着大荒漠上方的夜空。但愿天气持续恶劣,公路持续失修,西宁的劳改总局放映队送新片子的人持续不敢进山。这样他还有希望看到银幕上的小女儿丹珏。一旦他饿死,就可以安心些,因为他总算见证了成人后的丹珏。

我祖父陆焉识仰脸站在冷得发辣的风里,监狱操场上唯一一盏煤气灯铺泻着他漫长的影子。然后,他踩着自己的影子慢慢往回走。他已经做了一个重大决定,要贿赂邓指。贿赂是一件危险的事,不好办,心用得不巧就会办拙。邓指大体明白老犯人暗藏的花样。邓指之所以沉默了半分钟,就是在犹豫,他要不要陪老犯人把花样玩出来。

恩娘

离我祖父的监号大约两千五百公里的上海,有一条绿树荫翳的康脑脱路,在1925年,它是上海最绿的街道之一。绿色深处,是被后来的21世纪的中国人叫做叠拼或连体别墅的乳黄色三层楼。从街的一头走来一个十八岁的青年,六月初沤人的闷热里,他还把黑色斜纹呢学生装穿得一本正经,直立的领子里一根汗津津的脖子。他跟迎面过来的三轮车夫打了个招呼,说:“送冰呀?”回答说:“大少爷学堂里回来了?”六月起,二十三弄四号的陆家每天要送一次冰,冰块被放进半人高的木制冰箱里,镇着刚上市的杨梅和荔枝,镇着陆家太太吃不够的鱼冻,还有给陆家小少爷开胃口的酸梅汤。

陆家太太是我的太祖母。太祖母是填房,嫁给太祖父八个月就开始了她丰衣足食、清净安闲的守寡日子。太祖母冯仪芳很会哭,哭起来佣人们都吃不消,都陪她擤鼻子。哪怕给她欺负很惨,背后想喂她老鼠药的佣人,也抵不住她眼泪的传染性。她哭是不出声的,眼睛鼻头也不会红得可憎;她直直地坐在那儿,眼眶里像是有两把断了线的透明珠子,掉下来不是一颗颗的,是成串地掉,又急又快,一眨眼把面前的八仙桌面就落满了。冯仪芳丈夫死的时候,婆婆还在世,婆婆要把寡妇儿媳退回娘家去。婆婆也是读书人,却信了书外的话:填房过来八个月,她好端端的男人就走了。但婆婆的话却都是理:仪芳别让我们拖累了你,回去还是寻得着好人家的。仪芳啊,家里没有进项了,佣人也要辞了,不敢留下你给孩子们当娘姨。谁都知道,给退回去的寡妇嫁不到好人家的。谁都明白陆家刮刮锅底,也撑得死两三代人。

那是冯仪芳第一次亮出她的哭功夫。她当时在八仙桌上画扇子,绢绸上的牡丹都给她泪水冲得落花流水。婆婆揉揉眼睛,颤巍巍走了。佣人们红着鼻头,无声息地进出。大小两个继子站在她两侧,满脸给眼泪爬得发痒。他们从来没见过谁哭得这么好,这么不带有一切女人哭泣的必然丑陋。陆焉识十四岁,侧面看年轻继母怎样眼泪落得像珠宝。

送她回吴淞路娘家的车备好了,她走到丈夫的灵堂里,不哭了。她安静地用手掌抹了抹遗像框子上的浮灰,摆了摆供果,往花瓶里添了点水。这时继子陆焉识进来,叫了一声吴淞人惯叫的“恩娘”。冯仪芳的哭终于奏效了。长继子焉识很少对她的名分认账,只是在她刚嫁进陆家时叫过一声,看父亲的面子叫的,以后他能不叫就不叫,甚至能不碰见她就不碰见她。灵堂里叫了这一声“恩娘”,冯仪芳知道,转机来了。十四岁的焉识说,他绝不会让人把恩娘退回娘家;他已经大了,不久就是陆家当家的男人,该他来赚钞票养活恩娘了。他又说,恩奶那里由他去说;他会说服恩奶的。十四岁的当家人没有继续婆婆妈妈,转身走开,去院子里吩咐送车夫,把车子停回车房,恩娘不走了。什么时候走呢?不走了,什么时候也不走了。

陆焉识在1925年6月初的下午走进自己家大门的时候,恩娘冯仪芳已经是另一个年轻妇人,嗓门响亮,面颊潮红,一口气可以吃半打梭子蟹。她在一家女子学堂代课,教手工和算学,挣那一点薪水不重要,主要是给陆家亲戚看看,她可没有啃陆家老底子;她眼下是陆家带进项进门的人。她的薪水还有一个去处,就是给焉识添一件嘎比丁长衫,或者一条派立丝西装裤,或者悄悄塞几文在他夜里脱下的外衣口袋里,随他去大手大脚。焉识可以把学费都大手大脚地花掉。一个姓王的近视同学整天挤眉弄眼地看黑板,焉识为他痛苦,装在他口袋里的学费就装不住了,被他大手大脚花在西摩路的犹太人店铺里,给这个王姓同学配了副眼镜。世界上人人知道钱好,只有焉识不知道,这点让恩娘分外疼爱。让恩娘疼爱不够,又找来自己嫡亲的侄女一起疼爱。所以十八岁的陆焉识在1925年6月初的下午跨进客厅时,看到的不止一个恩娘,还有一个小恩娘——长着恩娘的细长鼻子,细白面皮,裙子下露出跟恩娘一模一样的解放脚,穿着跟恩娘一模一样的黑色仕女皮鞋。

恩娘的年轻版叫冯婉喻,是恩娘大哥的女儿。“叫她阿妮头好了,亲,以后在家就这么叫。”听到恩娘的“以后”,焉识脑子“轰”的一声。恩娘下面的话他都让它们擦着耳朵过去了。焉识再也不要往小恩娘脸上看,半点兴趣也没了。冯婉喻半天说一句话,过半天再说一句话。不用看就知道她的解放脚在八仙桌下面给恩娘踩一下,踩出一句话,再给踩一下,又踩出一句话。冯婉喻说的都是功课上的事:她转到恩娘教的学校来了,还是主修体操。

解放脚的体操吗?陆焉识不禁想笑。

恩娘看出焉识心里的不客气,替侄女说,阿妮头的体操是被学校拣出来学的,挑拣很严的,不健康不漂亮害痨病的都挑拣不上的!幸亏她给她侄女解放了脚,解放得早,不然肯定给拣下去了。

焉识一直在想他怎么脱身,至少暂时脱身。女人都这么可怕,都有着与生俱来的危机感,永远觉得她的天下坐不稳,永远欠一点安全,必须长千万个心眼子,一刻不停地往你身上缠绕羁绊。什么都是羁绊,一碗莲子羹,一杯洋参茶,一句嗔怪出来的关怀,或几块零花钱。恩娘自从被焉识留在了陆家,就像一个大蜘蛛,吐出千丝万缕,要把焉识缠裹住。这个冯婉喻不光是一个十七岁的花季少女,也是恩娘的一根丝,她打算用她在焉识身上打个如意死结。看看吧,一个姑母,一个侄女,老解放脚踩在小解放脚上,什么都没开始,双簧就演开了。

陆焉识脱不开身,便胡乱搭起讪来。说天气闷热啊,酸梅汤不够凉啊,冯小姐来上海多久啦。恩娘也说她的:焉识十六岁就读完高中功课!一省省了两年的学费呢!所以他把学费送给同学配眼镜也不要紧。十六岁哦,有几个十六岁的学生给先生保送去读大学的?冯小姐便做出第一回听到这些奇闻一样,一会一个五体投地的“哦!”焉识想,自己四年前留下的是个孤苦继母,现在一看,留住的竟是个满嘴花妙的媒婆。“这个人会读书吧?”恩娘以拉皮条的眼神斜睨焉识,“脑子就是一部印刷机器,读进去就给他印下来了!”二十八岁的继母在十八岁的继子太阳穴上一点,用那根疼不是、爱不是的兰花食指。“喏,大学四年的功课,他两年就读完了!”“冯小姐……”焉识站起来。硬脱身也要脱。“叫阿妮头好了!算起来也是你的表妹,以后就更亲了!”

见焉识站起来,冯婉喻也跟着欠身,欠到一半又坐回椅子上。小解放脚又被老解放脚踩一下,踩回去了。恩娘的手上来了,温湿地搁在焉识的手背上。“……哪里去啊?学校今天放假了,恩娘知道。没有书要读了。坐一息,陪陪恩娘。”

硬脱身也脱不了。他又坐回去。空气的气味很糟,雨前的闷热在厨房和厕所的下水道里发酵,起泡。也在他的血管里起泡,从内里沤着他的全身。“不晓得焉识阿哥有没有书推荐给我读?”阿妮头问。

焉识这时的脸冷下来,美男子也可以拿出丑脸的。他感觉五官变得僵硬笨拙,一个笑容都要把在场的三个人累死。两双解放脚在桌子下紧急切磋,恩娘开口了。一开口便是另一个恩娘,孤儿寡母的恩娘。她说焉识从小就跟恩娘我许下愿的,长大赚了钞票要待恩娘好;焉识那辰光就知道他不待恩娘好,世界上就没人待恩娘好了。为焉识这句话恩娘我哭了多少夜啊?苦了多少年啊?恩娘我知道会苦出头来的。恩娘我拿回扇面来画,拿回抽纱来抽,眼睛都做瞎了,不然哪里还用得起冰箱啊?用得起里面也不会有货色的,大概就冰得起两条黄鱼,一只西瓜。

恩娘这些年在辛辛苦苦地在为你暗中筑债台呢!她不经过你的同意就让你赊账花费她的温爱,悄悄把她对你的一份份好都加在你账上,神不知鬼不觉地就让你欠了她天大的情份。一百分的关怀,在她这里非得给出一百二十分,那份外的二十分她让你永远还不清。焉识现在明白,她是要讨还她的债务的,并且要你拿出你无法拿出的东西抵债。“嗯?推荐书啊?”焉识无力地坐回凳子。“哦……我最近都是读英文书。”“焉识阿哥读英文书啊?”“啊。”“哦。”

“……”“国文书都不读了?”“对的。……打算考官费留学,去美国。”

恩娘一下子抬起头。

让你讨要债务!他端起玻璃杯,仰头喝着渐渐温热的冰镇酸梅汤。冯仪芳在玻璃杯子底的那边,畸形的一张脸,从来不用水洗、小半生都用篦子清理的浓密头发被刨花油刷成了一片黑漆。三个人没有一点声音地坐着。焉识一阵悲怜:一个男人要折磨女人,摆布女人多容易啊。父亲给自己娶了个花季女子来填房,根本上已经摆布了她。八个月后他又那么一蹬腿一撒手,这个女子就被他摆布废了。冯仪芳好好的人不做来做媒婆,是不得已的,仅仅想少受一点摆布。他年轻的继母好可怜。女人都好可怜。女人的可怜让他这样的男子没出息,为她们常年神伤,只要她们需要,他就把自己的前程、幸福、自由拱手交出,供她们去消耗、糟蹋。对他自己的祖母、母亲,焉识是这样一个没出息的男子,对不幸的娘姨们,焉识也是这样一个男子,何况对他年轻无助的寡妇继母。

当天晚上,他站在街口,看着陆家的黄包车载着冯婉喻往绿树尽处走,看着黄铜车灯晃荡着远去,他想,女人因为可怜,什么恶毒事都做得出,包括掐灭一个男人一生仅有的一次爱情机会。冯仪芳要用冯婉喻来掐灭焉识前方未知的爱情。但她们是可怜的,因此随她们去恶毒吧。

焉识回到客厅时,恩娘在独自推牌九。她听见他的脚步,肩膀架在空中,两手悬起,似乎在等他过去才敢动下一张牌。似乎他是个令人闻声屏息的独裁家长。似乎自祖母去世后这个家是他当而不是她冯仪芳当的。她真是可怜啊。这么可怜还要装可怜。“恩娘,我上楼去了。”

恩娘悬空的手慢慢掉下来,肩膀垮得没了骨头似的。接着还有什么呢?就是哭。恩娘的脸空着,两眼空着,任泪珠往骨牌上砸。就像四年前要退她回娘家那样,哭得那么楚楚可怜。他觉得她可怜得动人极了,他看入迷了。

第二天早上,恩娘不起床,传话叫焉识和弟弟不必等她吃早饭,也不必等她吃午饭,更不必等她吃晚饭。老少两个娘姨进出无声,伸头缩脑,把焉识往恩娘的卧室推推,焉识叹出一口老人的长气。晚饭前,弟兄俩走进恩娘房里。“那么……不去了。”焉识说。

冯仪芳把披着长发的脸转过来。将近一天一夜,其实娘儿俩的对话一直在心里连续,那关于留学与否的讨论一直没断,无声的争执一个回合来,一个回合去,都在心里,因此此刻焉识猛一张嘴,说出的话在弟弟听是缺乏上下文的,在恩娘这里,却正好对接。

恩娘一动没动,但是活过来了。“去还是要去的。留学是好事体。婉喻也会高兴的。”

看看,来了吧?焉识看着自己一句话救活的继母,想着下一句话别又杀了她。他接下去说恩娘你一个人担一个家,担四五年不是容易事,书不读了就能早一天赚钞票,那我就可以跟恩娘你一块来担当了。“留学是要去的。”“不去了。”“去吧。”

两人都把自己渴望的东西拼命往外推,违着心愿地客套。十四岁的弟弟觉得这事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也没有一点意思,一会儿立正一会儿稍息,几秒钟换个姿势。“恩娘说,去。”冯仪芳板上钉钉地说。她把道理讲给焉识:焉识不是读两本书赚点小钞票的男人,假如恩娘她为了让焉识赚点小钞票,早早撑起家门,对陆家是犯罪。就是天下人都没得书读,也该有书给陆家的焉识读;恩娘就是抽纱抽瞎了眼,耽搁焉识读书的罪过她是不会犯的。“谢谢恩娘。”焉识低下头。

恩娘哭了一夜一昼,是哭别她的继子呢,是在哭着割舍呢。焉识一副身心都化成谢意了,觉得留学的好景都是恩娘赐给他的。女人在这世上这么可怜,却还是对男人处处谦让,还是一再放他们去飞,去野。六月到八月,一个夏天,除了预备功课考官费留学,他总是陪在恩娘旁边。恩娘赏给他远走高飞的自由,他为此亏了理一样。九月在娘儿俩奇妙的默契中和考试成绩报告一块到来。他拿着几乎是完满的成绩报告奔上楼,放在恩娘一小碟一小碟红色绿色紫色的水彩之间。恩娘提着狼毫笔读完报告单。“好了,那就理一理四季衣裳吧。”恩娘说。一个深明大义的女人就这样树立在焉识面前。

这个时刻,焉识觉得恩娘是他最大的恩人,最近的亲人。恩娘跟人说焉识的一手好字是她栽培出来的,焉识的一口上流英文是她陪练练出来的,这些虚荣透顶的话他都毫不在意。她说,假如他不留洋,她抽纱画扇子吃的苦头值什么呢?仍然殷实的陆家在她话里是一副破架子,穷困如同烈焰上了房,不是她抽纱、画扇子来救火,陆家早就一片焦土。她编造的一切苦情焉识都随她去编,他只是心虚地站在一旁,陪她感慨、点头,看着她一笔桃红彩墨在绢绸上晕开——又一把将要给陆家赚进项的扇子完成。焉识不属于里弄天井;焉识的世界大得里弄天井里的人看不见、想都不敢想,恩娘告诉他。焉识直是点头,恩娘给他圈出那么大的世界,批准了他去那世界的签证,这签证比美国公使馆的签证还重要,他由衷地领情。可怜的女人,她就这样割舍给你看。这一刻,焉识可以拿死来报答恩娘。因此恩娘提出一个仅次于要他死的请求,他也就答应了。恩娘请求他在漂洋过海之前把冯婉喻娶进门。

完婚之后我祖父陆焉识看都没看我祖母冯婉喻。面孔朝着她也可以不看她。你要想看不见谁,你可以在谁面前瞪大眼做睁眼瞎。这正是我祖父惯使的伎俩。这是个很重要的伎俩,能让他对着冯婉喻不急不躁,嘴角还挂笑容,当然是我们九十年代的现代人形容的“空姐笑容”,英文里的“Saccharin smile”(糖精笑容)。挂了这样的笑容,对于他不入洞房,不碰新娘,不近情理,你也就闭嘴吧。从结婚到远航,整整五天,焉识就用这微笑把自己关闭起来。哀大莫过于心死,心死莫过于一笑。

陆焉识在华盛顿留学的五年可是另一个人,随和凑趣,说话俏皮,恰到好处地哗众取宠。中国学生中的演讲会很多,他到处跑着听演讲,时不时自己上台,讲得张牙舞爪。没有他发不上言的话题:苏维埃是恐怖还是福音;日美因中国而发生的争端……他除了官费的学杂费,自己还在一家出版公司非法挣一份校对的钱,只要自己不挨饿,他就呼风唤雨地请客,给所有熟人买醉。祖母去世后,陆家老宅被变卖,几房儿子分了分,长房儿媳冯仪芳手头便宽绰了,每季度都给焉识寄钱,所以他除了打篮球和板球,还学会了玩马,一年后就做了马球俱乐部的唯一中国会员。他已经不再记得自己是有家室的人,有暗送秋波的,他一定会推波助澜,日记本里夹着跟她采的雏菊,或跟她拾的枫叶,或者更加露骨,一缕深栗色秀发。同学认识的就是这样一个陆焉识,狂狷孟浪,一头全校著名的黑色卷发,懒得修剪,一时耷拉在额前,一时抛甩到脑后,比他的嘴和手还忙。那个姓韦的近视眼同学曾经敲过他一副眼镜的竹杠,在美国是焉识最亲近的朋友,每个礼拜天准时到焉识的居处来,先给自己煮一杯浓如墨汁的咖啡,然后等着焉识请他出去吃饭,因为他在来的路上沿途做慈善事业,把口袋里比乞丐还少的钱捐给乞丐。韦姓同学惨白的脸上,眼镜的粗重黑框把他的圆眼睛越描越黑,使得他神色中的凝聚力被不近人情地强调了。似乎是这凝聚力使焉识有点儿惧怕他,还有一种朦胧的讨他欢心的愿望。正是这朦胧的愿望,少年的焉识为他买了一副昂贵的眼镜。到了美国后,韦姓同学叫自己大卫·韦。大卫读书很多,但跟他学业有关的书都不读。大卫顶尖的聪明,可他轻蔑把聪明花费在功利事物上的人,比如陆焉识。学校的课业、期终论文他都怠慢,说他自己不过是太懒,一旦勤快了,教授们都要小心他。大卫·韦整天说服陆焉识参加这个组织,那个会馆。焉识喜欢大卫,因为大卫·韦胸中有一种焉识无法看清的宏大志向,还有一种真正的奔放,但他还是一再谢绝大卫·韦。他知道自己无法让大卫明白,他所剩的自由不多,决不能轻易地再交一部分给某个组织。

当大卫·韦得知,焉识把抠下来的自由派了什么用项,恶心地笑出声来。

用项之一,是个长着深栗色头发的女孩子。女孩叫什么,我祖父从来不让人知道。根据零碎的信息,我是这样理顺他的艳遇的:女孩子是意大利人,为了方便我们故事的叙述,我姑且叫她望达,一个符合她那个开餐馆的家庭背景的名字。望达和陆焉识同岁,两人相遇在一节大课的课堂上。听诗歌、哲学的大课,什么年龄身份的人都有,像望达这样的女孩是当作消闲听的。陆焉识坐在倒数第三排,望达坐在他前面,他的视野里,一顶鹅黄帽子,帽子下垂下栗色头发的藤萝,是那种近乎黑色的栗色。焉识旁边,一个四十多岁的女旁听生开始打听焉识的来历:从哪里来?……中国?……上海?……中国的皇帝在上海吗?……先生您的辫子呢?……问答进行到这里,焉识看到他前面那些栗色头发的藤萝抖动起来,一串窃笑在丝绸衬衫脊背上起着波纹。问答再继续:来美国多久了?……有中国茶喝吗?……不是存心冒犯啊,中国茶的味道比较可怕……

这就到了望达忍无可忍的时候。她朝那个中年女旁听生转过脸,看了她一眼,非常俏皮、刻薄的一眼。“为什么可怕呢?”望达问道。“你喝过么?”中年旁听生反问。

望达摇摇头。焉识看清她是个短脖子女孩子,发育过剩,一张如画的脸容,大黑眼睛里有一道好景色。这样的女孩在他们自己人中是不会被当作美人的,但在他这里,种族好奇心救了她,使他把她当美人看。望达把脸转过来可不是真想看那位中年旁听生,这是望达后来告诉焉识的。听见焉识的剑桥口音,她就一直在想象他的模样:他听上去成熟练达,形象不错。实际上呢?成熟吗?练达吗?形象呢?这也是多日后俩人熟起来焉识才问的。

跟望达分手的时候,傍晚将临。华盛顿乔治城的夏天傍晚多情得很,能让无情的人动情,何况一对动了情的男女。他问以后怎样联系。她说不联系,再来一次邂逅他们就该认真把交往进行下去。

下一次邂逅发生在十多天后。她的笑容是告诉焉识,她怀疑这是真的邂逅:好好地走在马路上,一转脸,焉识就在马路对过。焉识明白,她原谅了自己的甜蜜暗算。焉识三两步跑过马路,青天白日,让路上人看他这个中国佬毫不含蓄,毫不“中国”。就在这次望达把自己的全名告诉了焉识。因为他知道没有共同的未来等在望达和自己的前面,他反而天真无畏,珍爱两人相聚的每一天。相聚一天,他就优美奢华地好好地葬送那一天。

陆焉识没有觉得自己瞒了她什么。对自己其实是有妇之夫这一点,他对她一点歉意都没有,心从来不虚。那个跟冯婉喻结婚的是另一个陆焉识,没有自由,不配享受恋爱,正因为此他才逃亡万里。他眼下的自由可供他三生开销,可以容他跳上演讲台,替中国替美国替全世界出谋划策,可以容他一夜花掉一个月的工资,另外二十九天做瘪三,领教堂赊放的面包、起司。

有一次,从国内来了个教育部副部长,姓凌,国内国外一提凌博士,人们就会想到报纸上杂志上见到的这个面貌清淡,身材病弱的中年男人。凌博士是耶鲁硕士,普林斯顿博士,多年前就回国报效家国了。他巡游欧美是为了重拟出国留学的考题。办学为业的焉识的父亲和凌博士打过交道,因此焉识代表过世的爹爹邀请凌博士晚餐。凌博士说假如能来上一大碗宽汤的温州馄饨就好了,所以焉识请望达往意大利馄饨里填塞中国馅儿,再用一只整鸡,半斤弗吉尼亚火腿煨汤,权充“温州馄饨”。凌博士吃得很美,说那碗馄饨是他巡游三个多月来吃得最好的一顿饭。这话不是恭维焉识,而是恭维望达。他向焉识做出打听的眼色:你和她这是有那么个意思吧?

凌博士离开美国的时候,问了焉识毕业回国的打算。焉识告诉他,不打算回国了。

焉识为自己突如其来的回答大为惊讶。这个念头埋伏得真好,连他自己都被瞒过去了,瞒了那么久。

凌博士同情地笑笑。他同情热恋中的焉识。他明白焉识想叛逃家室和中国大部分男人的生活格局。在此之前焉识跟凌博士谈过几句私房话,说到自己年轻的继母和她拉来做自己儿媳妇的冯婉喻。凌博士不做发言,却说起他自己来。十多年前,他的留学时代也是浪漫的,几乎跟家里定了亲的女人退亲。后来呢?后来嘛,人成熟了,也就想开了,还是规规矩矩回去结婚。

焉识不知道凌博士讲他自己的故事是为了劝导他,还是警醒他:别学十多年前的凌某,让机会作废;机会、勇气、动机合而为一的时刻不多,它们的合一只能有赖于人的不成熟。二十二岁的焉识,正处在让凌博士羡慕的不成熟期。

凌博士离开后的一年,焉识发现,望达对外人介绍,只说他是她的中国同学。望达的含糊其辞是一个无形的大口袋,把身高一米八二的中国情人藏在里面,随身带,但羞于正式出示。他不再天真无畏,怕一场终将发生的伤痛随时到来。他开始对望达不忠;没有望达的时候,他也不闲着,暗暗给自己建立了红粉预备役。有一天,他和望达在路上散步,望达突然丢下他往前走去。两分钟后她告诉他,刚才一个邻居出现在马路那边,所以不得不丢下他。他意识到,他必须采取主动,来导致终极疼痛的发作。下一天他告诉望达,他必须离开她。望达要他供出分手的原因,他招供了。他说自己是娶了亲的人,虽然和中国妻子尚没有床笫关系,但他一旦回中国,就是个法律意义上的丈夫。望达发了一场脾气,骂了许多不堪入耳的话,便离开了他。焉识头一次明白人的心灵原来有神经,真的会疼。不管怎样,在和望达恋爱的一年里,两人一同葬送了他们的初夜。

十多天后,一个消瘦的望达回来了。望达意识到,这个拿不出手的中国情人从名分上从来没有属于过她,这一点刺激了她的意大利好胜心。他越不属于她,她越要他。按说他可以跟她私奔天涯:她叔叔的木材生意在加拿大,那里人人可以做哥伦布,发现自己的新大陆。那是个连囚徒都可以改写罪恶历史的好地方,也是个随便什么种族的人结合都能得到祝福的好地方。

二十三岁的焉识在这一瞬间对自己有了一番重大发现:即便他未婚,他也不会和眼前的意大利姑娘结婚。即便把冯婉喻和销魂摄魄的望达并列,让他挑一个做妻子,他仍会毫不犹豫地挑冯婉喻。因为望达不是楚楚可怜的女人。你看望达为你为她自己谋划得多么头头是道?她从来就不知道“可怜”为何物。原来他陆焉识可以把激情,把诗意,把头晕目眩的拥抱和亲吻给望达这样的女子,而必须把他其余的一切,给婉喻、恩娘那样的女子。她们的可怜让他充满怨毒地、充满鄙夷地把自己给她们:喏,拿去吧,拿去你们的牺牲吧。原来在他这里,恋爱是一回事,和谁去熬完一生是另一回事。与之去熬完一生的女人,必定引起他的无限怜悯。

两人欢好一晚,焉识告诉望达,他是不会离开自己的中国妻子的。望达狠狠地看着他,哑声说感谢他的诚实。

焉识逃亡一般找了个新住处。

新搬的地方是个半地下室,是大卫·韦介绍给他的。也就是这时,大卫得知焉识拒不参加组织,拿他的自由去干了什么。从此焉识在半地下室里悉心读书。红粉预备队被提拔转正,供他在读书写作之余无聊一番。搬到地下室多日,他打开了行李,却无心归置,碰到哪里都等于碰到了望达。他更没有铺床的力量,一个星期合衣入睡,哪里都是床。红粉预备役来来去去,他在一周内花光了所有积蓄,自认为荒唐起来了,可还是不忍拆开留有望达气息的床具。

暮秋的一天,半地下室窗外走过一个年轻女孩,他只能看见她的深黄色带深紫色点点的裙子,一双套着黑色矮靴的脚。搬进来之后,这是他第一次发现半埋在地下的窗口多妙,常常播放飘动的裙子。这个发现证明他对望达的苦恋痊愈了。

他摩拳擦掌,打开被褥毯子,心还是怦怦地跳起来,就像查看陌生人的一段秘案。很好,望达的好味道成功地被夏天浓郁的霉味淹没。他躺在窝皱了的床单上,伸展四肢,又打了个滚。啊,自由解放!刹那间,他感到脸颊被一个微小的硬物硌了一下。手掌伸过去一摸,它在枕套和枕芯之间。抖下枕芯,一个耳坠跟着落出来。一个秀丽含蓄的白金耳坠,悬吊了一颗淡蓝色托帕石的小小泪滴。望达的。望达不许他重获自由,在他的新生活里埋了个扣儿,埋下可让故事延续的伏笔。

望达终于出嫁了。再见到她便是少妇望达。原来有些女子必须做少妇才会完成容貌的最终出落。婚后的望达消瘦白皙,脸也变了,少女的毛躁被镂剔一净,落定下来的是分寸恰好的美丽。她和他相遇的地方是校园,她夹着两本书迎面走来,他低着头迎头走去,想躲也来不及了。

焉识说:“你看上去真好。”

望达说:“谢谢,你呢?”“我还好。”

望达的目光直逼他眼睛深处:“那就好。”

她是什么意思呢?是在问:我留在你新生活中的活扣儿怎么样了?

几句话之后,他们在校园的石板小径上交错而过。他恨恨地想,她活得远比他好,还要在他的生活里留什么活扣儿?他原以为搬了新住处就从她那里索回了自由。回到他的半地下室,他铺开信纸,开始给她写信。他祝福她的新生活;她的新生活使她空前美丽。他也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疗养心伤的艰难,还表达了对她永不止息的思念。最后,他以平常的语气写道:“你遗落在我这里的耳坠,随信一并寄回,恐怕你要找首饰匠看看,它的挂钩是否严实。”

望达在一周后回信了,那个耳坠又被信笺裹带回来。信笺上只有寥寥数行,写她希望在校园能常见到他。至于那个耳坠,她同样轻描淡写,说她从来没戴过托帕石耳坠;她戴过什么,他应该记得啊。

焉识尴尬得成了一段木头,竖在信箱前面足有五六分钟。直到房东太太在楼上阳台上问他:不会是家里有什么事吧?他才匆匆走回半地下室。

那么是望达不记得了?或者,她不承认那一颗淡蓝色亚宝石的泪滴是她的?因为承认了,就承认了她的用心:把那一点滴的自己留给他。或许望达看穿了他荒唐成性,转脸就能与其他女子心肝儿宝贝,她说“我戴过什么,你应当记得”,其实是在揭露他:耳坠属于另一个女子。他搜索记忆,想不起他的红粉预备役中,谁个戴得起托帕石。即便戴得起,也丢不起,丢了,必然会来他住处寻找。宝石的主人无论是谁,在此它都起了个句号的作用。一个美丽的句号。

从那以后,焉识彻底自由,恢复了他爱好的所有体育运动,也续上了所有的狐朋狗友情谊。

下一年,二十四岁的陆焉识披上了博士袍,戴上了方帽子。

一个美国教授悄悄地问他,是否愿意留下来与他合作。合作是两人演双簧,教授出文章选题,焉识捉刀写作,教授署名,焉识得一份研究助手工资。一句话,教授做真人,焉识做影子。除此之外,教授还需要焉识翻译其他语言的参考资料。会四国语言,教授使用起焉识来很方便。教授劝慰焉识,一个超级优秀的中国博士也不可能被学校正式聘用。学校不会聘用中国人,就像它不会录用犹太人、非洲裔美国人一样,因此焉识不如继续修学,修博士后,修双博士……有的是合法名目,容他呆在美国,呆在名校的校园,呆到美国最终容忍中国人、犹太人、黑人来教育他们的子孙。这一刻,焉识感到心里那个活生生的念头:留下来,彻底逃离冯仪芳和冯婉喻。

正像那次望达告诉他,她的木材商叔叔可以为他们提供一座伊甸园,他也有过一刹那逃离的向往。

但他还是登上了归国的邮轮。这时他已经缺失了那一点使机会、勇气、动机合而为一的不成熟。船离港之后,他坐在二等舱的舱房里,滚出两行泪。旅程一个多月,他没有跟任何旅伴说过一句话。太平洋上的邮轮是他监禁的开始。五年的自由结束了。放浪形骸到头了。里弄天井迎着他打开门,将在他进去后关闭。他眼睛一次次地潮湿,不是哭他的望达,是哭他的自由。他跟谁都没有说过,他多么爱自由。从小到大,像所有中国人家的长子长孙一样,像所有中国读书人家的男孩子一样,他从来就没有过足够的自由。

因此我祖父在大荒漠的监狱里,也比别的犯人平心静气,因为他对自由不足的日子比较过得惯。

加工队

午饭之后,姓谢的“加工队长”开始“加工”干活偷懒的梁葫芦。谁都知道“加工”的理由是借口,谢队长是在假公济私。有人叛卖了葫芦,说他狂得没了边,在谢队长身上也敢行窃,把谢队长用五个青稞馒头换来的欧米茄摸走了。五个青稞馒头等于什么,犯人们很清楚。等于五针葡萄糖。饥饿昏迷的人只需一针葡萄糖就还阳。饥饿昏迷头一次第二次都能靠葡萄糖生还,第三次打也白打,打也死定了。那么五个青稞馒头起码值一条半性命。因此欧米茄是谢队长拿一条半性命换来的。“加工”一开始梁葫芦的狼嚎就传过来。此刻老几在砖厂的院子里传砖头。西边的戈壁刮来五级风,梁葫芦一边嚎一边求饶,五级风里都是他嚎出来的“大爷伯伯”。最多不会超过五分钟,梁葫芦就会开始招。老几传出一块砖便朝半里外警戒的解放军看看,希望解放军在梁葫芦把老几咬出来之前能出面,干涉一下谢队长对小凶犯的“加工”。岗台上站着一个解放军,高瞻远瞩,大皮帽捂住百分之七十的脸,耳朵都捂聋了,小凶犯的求饶一点不打搅他。

跟老几接手传砖的一贯道说,梁葫芦肯定活不完他还剩下的两年阳寿,这么胡作,在绑去枪决那天有八个葫芦也给开瓢了。一会儿,梁葫芦的狼嚎成了马嘶,渐渐地声音小了。“加工队”一定把他拖到哪个背风的地方慢慢“加工”去了。

这天干部们开会,没跟到砖窑来,只跟来一个解放军。伪连长说,谢队长早就知道偷欧米茄的贼是谁,等的就是干部们开会这天,把梁葫芦好好“加工”。伪连长笑了:葫芦贼手艺那么好,咋不偷把枪来?把“加工队”的全毙了。另一个犯人说,是得毙,“加工队员”都给干部策了反,训练成了内奸,领小小一份内奸口粮呢。一贯道说,没有“加工队”,显不出干部们的仁慈,在把谁“加工”得差不多了的时候出面:“哎哎,让你们陪着反省的,让你们打人了吗?!”

十分钟之后,梁葫芦的嚎叫嘶鸣全没了。老几一再失手,几块砖跌碎在地上。老几想闺女了,一贯道狎昵地说,用的是一种揭露的口气。在此地谁有块心病,有块暗伤,一定会有人来揭它戳它,你的痛不欲生可以舒缓大家的痛不欲生,一份不幸给大家拿去,医治集体的不幸。一贯道又说,老几的闺女可是提不得,一提就让干部们流口水。伪连长说闭上你的臭嘴吧!你妈×的你没流口水?退回去二十年,老几人家洋房汽车,狗都比你地位高!一贯道心悦诚服,点着头:是是是,退回去二十年,谁会想到自己能跟老几这样留过洋的高级反革命住一个号子?!老几学问那么大,反革命都是大学问吧?于是纷纷地都问起来:老几,你到底是怎么光荣被抓,送到咱这伙子里头来了?

老几的结巴在此时可好用了,一边结巴一边在心里自由自在地想事情。他在想怎么回事呢?梁葫芦怎么不嚎了呢?坏就坏在“加工”现场一点动静也没有。孩子不会让他们弄死吧?大荒漠上饿了一年多,人人口中那口气都将断不断,稍微喘得不当心,就永远断了。

老几跑到干渠边的时候,梁葫芦刚刚给捆到马缰绳上。马是从拉砖的车上卸下来的。梁葫芦不嚎不叫是因为嘴腾不出来,满嘴堵的一把干马粪,堵得小凶犯眼睛暴突,太阳穴的青筋红柳根须一样凸鼓出来。葫芦看到老几,以一半在眼眶外的眼珠白了他一眼,不满意老几来看他好戏。谢队长对老几说,给我滚回去,老子在给小畜生脱胎换骨呢。老几一刻也不耽误地滚回去了。一回到砖厂院子便大声动员,快去救救葫芦,这孩子就要给马拖死了!没人理会老几,在这里铁石心肠是正常的心肠。老几往解放军跟前跑,一面结巴着大叫解放军救人。隔着半里路,五级风把老几的结巴求救刮散了,解放军听不清,但看得清老几在往他跟前手舞足蹈地跑。解放军把枪一横,刺刀和枪口都对准了老犯人。老几好不容易刹住往枪口上撞的步子,手还是指着干渠方向。渠沟地势低,“加工队”的私设刑场解放军看不见,看见他也没兴趣,反而有擅离岗位的责罚等着。老几再回到砖厂院子,换了个说法,说大家去看吧,好看得很,梁葫芦给马拖得脑浆涂地,眼珠子滴溜溜地滚在地上,玩弹子呢。

犯人们立刻哄的一声跑去,去看看自己的惨如何转嫁到了他人身上,看看他人的惨如何稀释自己的惨。有个人在给折磨呢,因此折磨暂时不会轮到我。有个人去替我皮开肉绽了,多么幸运,皮开肉绽的不是我。大家一窝蜂跑向干渠,一眨眼站满渠道两边的堤岸。乌黑的罪犯们一个挤一个,成了一群秩序很好的观众。葫芦给折磨得越狠,他的替死鬼功能发挥得越彻底。让十六岁的死刑犯替大家疼,替大家皮开肉绽吧。葫芦无意中把危险给大家引开了,大家暂时安全了,每个犯人来看,就是想证实这一点。

虽然不像老几形容的那样过瘾,梁葫芦也差不多脑浆涂地了。他的葫芦头已经开了瓢,此刻在地上写着黑红的天书。地是半透明的,雪面上结了一层冰壳。马拖着葫芦轻松地顺着沟底小跑,颠着圆滚滚的屁股。这四足畜生的伙食远比这群两足兽要好。

谢队长站在渠道里,马跑到跟前他就把它吆喝回去,这样马就在规定的距离内跑来回。一场马戏加杂技。梁葫芦的腿被劈开,一只脚系一根绳,挂在马的两侧,让马把他当爬犁拉。这架人形爬犁在不平整的渠道底部颠簸,与雪地接触面最大的是后脑勺和上半个脊梁。

老几落在其他马戏观众的后面。因为他前两次奔跑求救耗掉了午饭供给的热量,所以再次往干渠走,他只能预支体力。他估计自己预支了未来好几顿饭的大卡,才挤到渠岸上的头等观众席。现在他离葫芦画在地面上的黑红涂鸦只有一步远。他俯下身,看清最新鲜的一道黑红不光是液体的,还有极小的一片片的固体,上面粘着几根头发。梁葫芦的皮肉毛发。

马每一次掉头,谢队长就把葫芦嘴里的马粪给掏出来,问他把欧米茄转卖给谁了。梁葫芦得了这个空便透彻地捯一口气,刚要嚎叫他的嘴又给填上。

白金欧米茄现在正贴着老几的肝或胆丝丝地搏跳。老几一句话梁葫芦就得救了。老几却站在人群里,跟所有人一样一动不动。欧米茄是要派大用场的。老几再也没有拿得出手的东西作为买路钱,买通那条通向场部礼堂的十里路。欧米茄不见得能买通,不过没了欧米茄,连缝都没得钻了。渠底布满石头,好在石头被厚厚的积雪包裹,没了棱角,那个葫芦头给拖到这块石头上,又跌到那块石头下,像空了的葫芦瓢一样没有分量。老几看得眼前一阵阵发暗,他让自己挺住,可不能腿一软倒下去。拿欧米茄救梁葫芦,谁来救他老几?梁葫芦连尸首的便宜都占,让刘胡子死了连个猫盖屎的浅坟都没有,这小凶犯难道不该加加工?小凶犯还惹得老几也跟着造孽,在尸首上收获土豆,让老几这样一个老书生都变了种,变成了啃吃尸首的豺狗,“加工”他冤了他吗?

老几摇摇晃晃,沿渠道跟着梁葫芦往前走,看见冰雪上的血迹里头发已经是一缕缕的了,头皮也一块块变大。

老几一旦求情,就会引火烧身。梁葫芦和老几接近,处成了爷儿俩,对此事实谁都不瞎。也许谢队长已经猜到了端倪,每朝梁葫芦逼供,都拿红红的眼睛瞥一下老几。

当梁葫芦再一次给拖回来时,男孩的眼睛闭上了。老几发现自己已经在梁葫芦身边,并拽住绳子。马受了点惊,咴咴一声,不高兴地踢了踢前蹄。“放开!老狗日的!”一个“加工队员”上来,给了老几的手背一下。老几带着手套的手背热辣辣的,肮脏的手套渐渐潮了一片。他这才明白抽他的是一根多刺的荆棘条。打人也费体力,就是吃额外一口伙食,“加工队员”也不愿把它都花出去打人。因此他们挑选刑具是严格的,动一次手得奏百倍的效。

谢队长说:“让他拽,老反革命!”他对马吆喝一声“驾!”

谢队长犯的是强奸罪,刑期是七年。其他“加工队员”的刑期最长的也不过十年。因此他们在老几这样的重大政治犯人面前优越感十足。老几是敌人,而犯了罪的人民群众还是人民群众;坏的人民跟好的敌人不一个性质,坏的人民坏到哪里也不是敌人。他们在人民的范畴里可以有很大空间去坏。

马现在拉的人形爬犁重了些,老几的一百斤体重加了进去。老几给拽倒,渐渐成了侧身躺卧,头脸朝着马跑的方向,比梁葫芦主动得多。假如老几给拖死,人们会在他的再生棉大棉袄自缝内袋里发现欧米茄。人们会对老几刮目相看:看不出来啊,老贼一个呢!

伪连长此时喊了:“行了啊,老几六十岁的人了!”

谢队长:“管你妈卖×去!”

伪连长的身姿顿时一直,像是从被迫的长期弯曲中弹直的,人们都从这身姿的变化中看到了“时候到了”。他苦命的老娘谁也不惹,却被这个强奸犯拿话强奸了。他弹直身体,冲到最前沿,只差一尺半就撞在谢队长身上,被谢队长的一个喽啰拉住。人们跟着戏台移动,十天半月一次的犯人斗殴马上要上演。今天大家很有福,流血伤痛降临在他人头上,别人的灾难就是自己的福。

伪连长隔着那个加工队员跟谢队长动武。马失去了指挥,冲上了干渠的堤顶,在观众席里冲撞起来。人们乌泱泱地躲闪,马减了速,一个犯人上去抓住缰绳。

老几抬起上半身,看见自己一侧裤腿磨出无数洞眼,灰白的再生棉絮从里面发出一片花苞来。再把身体抬高些,看见梁葫芦还是闭着眼,仰面躺在血涂出的粗大笔画里。小凶犯脸上又黑又厚的污垢在天光里看,是一层结实的甲,苍白透出来便成了瓦灰色。两个解放军已经往这边来了,又是吹哨,又是上弹夹,大敌当前地从东南西南冲锋过来。但他们不肯太靠近,靠近子弹就没优势了。他们穿得太厚,像棉花做的熊,大喊子弹不长眼睛,再不回去干活,打着谁算谁。

狱油子们都知道,解放军从喊话到开枪还得有一阵子。于是谢队长抓紧时间继续“加工”梁葫芦。他此刻绕过了伪连长,拿脚在梁葫芦身上跺。

老几用半死的声音结巴着,叫谢队长别踢了,还不省省劲,这孩子差不多也咽气了。

解放军给谢队长剩的时间不多。喊话跟开枪的间隔也就一分钟。所以谢队长连斥骂老几的工夫都不想浪费,一门心思地踹梁葫芦。往肚子上、腰子上、胸口上踹。好在一年多的饥荒掏空了他,脚跺在梁葫芦身上,力量是打折扣的。

老几打定主意,踹死梁葫芦自己也绝不开口,招出欧米茄的去处。使劲踹吧,为梁葫芦的寡妇母亲以及她的姘头报仇。踹死葫芦今晚刘胡子尸首名分下的伙食可以分给大家塞塞牙缝,然后刘胡子也可以体面地被芨芨草席卷起,落到河滩薄薄的沙土之下,本本分分地做尸首了。有没有家属来,他也应当应分该有个坟,有个砖头做碑,以墨汁写上大雨后就模糊的“刘国栋之墓”。梁葫芦给踹死就没人来摽着他老几,让外人把他老几看成小凶犯的长辈。踢葫芦关他什么事呢?踢死了他也不会把欧米茄拿出来。老几看着强奸犯的脚提起、落下,提起、落下。“我、我、我……”

老几一边结巴一边奇怪,他难道真疼小凶犯?他难道想让小凶犯活下去?就算他把欧米茄供认了,小凶犯也未必活得了。他老几的招供很可能是一件鸡飞蛋打的事。他的结巴给他拖延了足够的时间,容他中途变卦。谢队长听了老几的一串“我”,兴趣来了,提起的右脚在葫芦的脖子上方停了停,落回去跟左脚配对。

谢队长就这样等着。他知道口吃病患者催不得。老几一边“我”着,一边想大概变卦来不及了。“我……知道……”他一个寒噤,把“知道”二字吐出来。

梁葫芦躺在地上一蹿动,睁开了眼。老几马上明白,梁葫芦在制止他招供。他葫芦的血都淌成渠了,还没招供,你老几要我前功尽弃吗?你让我赢了一多半再输回去?

所以老几改口了——“……知道葫、葫芦有疝气……”

谢队长满心狐疑地瞪着老几,老几也瞪着他,尽量坦荡无畏,而真脸在污垢结成的假脸后面怎样微微痉挛,只有他自己知道。

解放军现在摆好了射击阵势,枪栓子拉得哗啦哗啦响。没人再敢动了。又是一声哨子,接下去解放军喊起操令来,喊到第四轮“一二一”犯人里便有人开始踏起了操步。不久绝大部分犯人都跟着解放军的操令齐步走了。

伪连长向老几伸出手,打算拉他。对于伪连长这样的犯人来说,梁葫芦是纯粹的粪土,而老几是个高级人。伪连长一辈子的亏吃在没长脑子上,别人的脑子指挥他,叫他跟谁打仗他就跟谁打仗,因此老几这样有着一脑袋脑筋、因为脑筋而获罪的人,很被他另眼看待。老几动了动头,意思让伪连长先拉梁葫芦。

而梁葫芦不让人拉他。谁拉他他骂谁野话。五级风在升级,梁葫芦再躺一会真该硬了。

解放军上来,叫梁葫芦停止装死。葫芦奄奄一息地求解放军去找狱医。狱医被马驼来了,先看到渠里的血槽、头发以及皮肉,就明白了梁葫芦起不来的原因。他在梁葫芦身边跪下,铺开一块三角巾,让老几帮着他一点点把三角巾往梁葫芦后脑勺下面移动。大半个后脑勺粘在雪地上,跟雪地冻成了一片,三角巾无论如何垫不进去。于是狱医用一把小铁锨往梁葫芦后脑勺下作业,铮铮的冰雪地被铲起来,连同葫芦的头颅一块被兜进三角巾。在砖窑外面的墙角避风处,狱医等着葫芦的头和冰雪冻土分离。不能离砖窑太近,否则融化过快的冰雪会把葫芦的头皮一块化掉。收工时间到了,医生终于把梁葫芦的头颅剥离出来。老几凑到跟前,看到冰雪和冻土上长着梁葫芦的头发和头皮,也看到梁葫芦头皮上长着冻土和去年的枯草。说头皮不准确,应该说是颅骨。枯草直接扎根在梁葫芦白生生的颅骨上。后来梁葫芦的伤奇迹一般愈合了,但他正面看还是梁葫芦,后面看却已经是一枚骷髅。春天到来时,在这片大荒草漠上,是人是兽都认识了这样一个梁葫芦,长着一个白白的、不毛的后脑勺。

不过冬天的事情还没有完。这是个多事的冬天,至少对于我祖父陆焉识来说。真名字被人忘得差不多的老几兴奋地想,除了昨天出的大事件,今天又出了个不大不小的事件。梁葫芦少了一半头皮,这成了犯人们的毛骨悚然的热门话题。吃了晚饭后,老几走到大门的岗楼下面,大声叫喊报告。老几此刻顾不上伪装结巴,连叫三声报告才把哨兵从岗楼里叫出来。“干什么?!”哨兵问着,一道捉贼般的电筒光圈已经落在老几身上。

其实天还没黑尽,但手电筒不光为照明,它给你一种精神镇压,让你顿时不敢妄动。满心正义的人也经不住这样兜头一束光的,何况老几这样有着曲折企图的人。他赶紧举起那张不到巴掌大的纸头,法宝在握似的。哨兵让他找他的组织,让组织把纸头送到岗楼上。犯人也是组织严密的,中队之下有组,组长们轮不上老几这样斯斯文文的好敌人当,当选的都是坏人民群众。等大组长打足官腔过足官瘾帮老几把邓指的纸条送进岗楼,就该吹熄灯哨了。

老几站在雪亮的手电光里,说邓指在等他老几呢,犯人怎敢让干部等?……

哨兵的回答就是一按手电,熄了光亮,让老几对着强光后必然的黑暗把句子结巴完。

老几原地站了一会,向岗楼的台阶走去,一不做二不休地往台阶上稳步攀登。离最后的台阶还有两步时,他大声叫喊——“报、报告班长!”

解放军个个爱听自己给叫成班长。然而这个哨兵却挺着枪冲了出来,一面叫着老东西活得不耐烦了是不是?解放军骂犯人的话就这几句,在一茬一茬的兵里流通,相当缺乏新意。老几把手里的小纸条团成一团,往解放军跟前轻轻一抛。哨兵看不清被抛的东西,却看见了抛的动作,往岗楼里一闪。老几听见枪的保险给打开了,年轻的解放军威吓犯人、给自己壮胆也就做这几个动作,开保险,出刺刀。“把手举起来!”解放军把自己隐蔽好,同时喊话。

老几一点都不难为情地高高举起双手。等到他的手举酸的时候,解放军的手电又亮了。邓指的字让解放军足足念了五分钟,一个字一个字用眼睛生吞。“不许动!”解放军吼道。

其实老几听懂了,那是他叫老几耐心等待。又过两分钟,解放军过来了,“当啷当啷”地一步步走近老几。当啷作响的是镣铐,老几获得出去的允许了。犯人在干部的允许下出大墙,到干部家帮把手什么的,一般要戴上脚镣或手铐。解放军给老几套上脚镣,抽下钥匙,说行了,滚吧。

哨兵打开大门,把老犯人老几放出去。老几迈着戴镣的脚步,咣啷当咣啷当地往大门对面的那片幽暗的灯火走去。

不到一华里,老几走得筋疲力尽。到场部礼堂的十多公里路,戴镣是妄想走到的。他棉袄的左边口袋里装着欧米茄,右边装着那瓶牙疼粉。老几知道邓指两口子都害牙病,大草漠缺了不知哪一味营养元素让人们都害牙病。一旦欧米茄做礼还不够厚的话,牙疼粉凑上去绝不寒酸。说不定老几运气好,邓指今晚特别仁义慈悲,只拿欧米茄上供就够了。原则是,少供奉一样是一样。邓指家是一间大房隔成的两间小屋,挤在八排家属房舍中间。这些家属房舍和监号的草窑洞颇相似,不过是砖墙代替监号的干打垒。今年五月,老天作怪,反常地下了十天大雨,三四座监号给雨下塌了顶,家属房舍也有一幢垮塌,压死了一个腿脚慢的老太太和她抱的孙子。老几去过邓指家一次,是帮着家属们写春联。邓指老婆属于巧妇,前门圈下一块地,夏天种得红红绿绿,冬天堆着取暖的牛粪饼和红柳根。离那些房舍还差三四十多米,老几就看见邓指七八岁的二丫头跟一大群衣衫褴褛的孩子们在玩耍,背上背着邓指两岁的小儿子。寒冷饥饿,孩子们玩得照样欢实。什么也挡不住孩子们玩耍。什么也挡不住这些房舍里的人生孩子。每年夏天,孩子们跟犯人们一样洒满草地,刨挖“人参果”(也叫蕨麻,根茎有小指头粗,代食品),采沙棘果,灰灰菜,七七芽……采到什么,在衣襟上蹭一蹭就往嘴里塞。他们口袋里装着石子儿,裤腰上插着弹弓,见了犯人们就用装了石子儿的弹弓轰赶追杀,虽然是蕨麻根和沙棘果,也是先尽他们自己吃饱的。

老几咣啷当咣啷当地走近,看着此地自由的男女们枯索之夜的产品在尖叫撒欢。

他刚要接近邓家二丫头,小姑娘突然跑到他面前:“我爸说大队长在我家,你有话跟我讲就行了。”小姑娘很鬼,不动声色地把悄悄话说得很清楚。

老几呆了。这种话小孩子怎么能传递?说不定还要来回地讨价还价。看老几为难地干笑,小姑娘又说:“没事!我趴在我爸耳朵上跟他讲,谁都听不见!每次都是这样的!”

老几在冷风里站了一刻,对小姑娘说他下次再来,让她爸爸好好招待大队长吧。话讲出口他意识到,没下次了。要是再来一个晴天,山上的路怎么都能通车了,科教片也就该装箱上路了,他还上哪儿见小女儿丹珏去?他都不晓得小女儿长成大女儿是什么样,也无法验证婉喻的模样是否长在了她的模样里。他又把邓家二丫头叫回来,掏出了包了手帕的欧米茄。那是梁葫芦的半块头皮换来的欧米茄。老几看着小姑娘跑回去传话了。不久她跑回来,告诉老犯人,她爸爸批准他去场部礼堂看电影。“我爸爸对着我耳朵说的!”小姑娘邀功地说。盯着老犯人浑身打量,希望能盯出一个糖果什么的。

老几给孩子盯得满心愧疚。他没办法,他有好几年没见过糖果了。“我爸还说,你不能跟别人讲是他批准的。”

他问小姑娘她爸还有别的话没有,她想了想又说:“他还说你在早晨五点之前要回来,不然他就报警。然后他就不管了。”

老几往监狱走的时候成了个年轻人,戴镣的脚在冻得起壳的雪地上破冰前进,步伐崩脆。他没想到事情会这么顺,一瓶牙疼粉没有破费出去。

但走了没多远老几走不动了。明天他是无法离开干活现场的。每天的干活地点都是当天出工的时候宣布。有时甚至不宣布,去哪里干活,反正用不着征求犯人的意见。邓指是什么意思?是要他老几自己接着行贿,买通了一段路,接着去买通下一段路?犯人里流传着一个暗藏财富的老几,所以干部们想象的老几比老几本身要阔许多。到头来老几的牙疼粉是省不下的。

夜间下了大雪。老几觉得自己是被雪片砸门帘的声音惊醒的。那是大草漠上难遇的漂亮大雪,把黑夜下成了白昼,一道白光从草门帘下面透出来。前几场雪跟这场雪比,只算是意思意思。

伪连长听见老几的铺草响,便压着声音欢叫说下雪了。他的意思也是“这才叫下雪”!

让雪下醒的不止老几和伪连长,几乎人人都醒了。大雪把号子里下暖了,雪越厚室内越暖。犯人们知道,这样的大雪意味着歇工。犯人们可以趁大雪养一点元气。假如大雪一直不停,下它两个礼拜,干部们有指望养一层薄膘,当然薄得可怜。

老几想,刚刚通车的山路又封死。封得好,把小女儿留住了。第二天一早,本来就半沉在土下的号子都被雪堵了门,没人能进出,一小时后,干部和解放军在雪上打洞,把几个号子的犯人扒拉出来,再让那些犯人接着打洞,扒拉其他犯人。因此早点名拖延到了午后。邓指宣布全面歇工,各个号子组织学习。犯人们懂得学习的真正意思,就是自我揭露、相互揭发。大部分犯人都怀有一个恶毒梦想:揭发别人的罪过,就是体现了自己的进步,而减刑是每一份恶毒梦想的唯一诱惑。人们在这样的大雪天都成了狗,你咬我我咬你,你我一块咬他,只有老几不言语。人们对老几的语言残疾都是谅解的。还有就是老几的态度。那是什么都认了的态度:命、境遇、一月十五斤口粮……一切。老几不咬别人,所以咬他的人也就不多。咬他他也认。老几伪装口吃,这是最派上用途的时候。

邓指中午来到老几他们的号子,来视察大家“咬”出什么成果来了。他带来一摞全国监狱系统的《自新日报》,让犯人们结合报纸“咬”。老几偶然抬头,发现邓指对自己微微一笑。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那么平起平坐的微笑,不乏心照不宣,笑得老几的心直哆嗦。邓指一定是对着白金欧米茄笑的。一定打听过了,它是真货,金是真金。一贯道开始念报纸。犯人们咬累了,此刻坐在被窝里,头靠在干打垒墙上,听着国际形势、领袖会见、工业农业喜讯。空间里一片拉长的呼吸声,一多半人睁着眼睛坐得笔直其实已经熟睡。这样的“学习”进行了四五天,雪才小下去。第五天中午,邓指来到老几的号子,小声说他有个事要问问老陆。邓指问老几懂不懂修表。

老几看着邓指。难道是那块表不走了?嗯,是那块表,它不好好走。昨天一夜走了二十多小时,今天只走了四个多小时。

老几嗓子立刻急哑了。从来没有过的,他为欧米茄护短,比七年前否认自己被指控的罪责还顽固。“你待会儿跟我回去看看。”邓指说。

老几想,邓指的修养好啊,换了其他干部,被一块乱走的名贵表戏弄,绝不会给出这么好的微笑来的。冤就冤在老几半点都不想戏弄邓指,是欧米茄戏弄了他。欧米茄欺生,或者报复老几的抛弃。他跟着邓指走出监狱大门,往干部家属区走的时候,就像往肇事现场走。欧米茄在邓指媳妇手腕上戴着,邓指的媳妇伸着丰腴的粉红手腕,让老几对照缝纫机上的闹钟数欧米茄秒针的走动速度。邓指的好东西都在媳妇身上,一支铱金笔,一条男式细羊毛围巾,一条八成新的将校呢马裤,还有这块白金欧米茄。因此老几断定邓指非常宝贝自己的媳妇。要么就是这个媳妇在家比较横行。欧米茄的表现确实很糟:闹钟走了一分钟,欧米茄才走二十秒。“这表能修吗?”邓指媳妇问道。一个安徽女人,口音浓重。邓指的小儿子跟在母亲身边,把她的棉裤拽得一个裤腿长一个裤腿短。

老几结着老垢的脸侧面盛接着邓指带刺的目光。他结巴着说,欧米茄从来没有这么捣乱过,从1936年一直规规矩矩走到现在。邓指不置可否,只是打几声哈哈说,别弄到最后就剩了点白金去镶牙啊。老几让邓指到犯人里问问,看看谁精通修表;犯人里什么能工巧匠都不缺。“操,为个手表我还到犯人里头悬赏钟表匠去?”邓指说,声音里还有几个哈哈。

老几突然发现其实邓指是在生气,笑着生气。他在气老几玩花样险些玩成了,一块样子货欧米茄让他邓指帮他老几陈仓暗度,差点去成了场部礼堂。要不是这几天的大雪,老犯人可不就看成了电影?老几更加服气邓指的好修养了,一肚子窝囊气还不对老几翻脸,还让老几“坐坐坐”。

安徽女人端来一茶缸白开水,也让老几“坐坐坐”。屋子里一股青稞糊糊的气味,掺乎着四个孩子的被窝、袜子气味。光是气味就很幸福温暖。屋子有二十平方米,天花板上东一片西一片水迹,是漏进来的雪水或雨水勾勒的地图。墙上贴着领袖像和年画,老几写的春联贴在毛主席像两边。糊着报纸的窗户黄晕晕的,把外面冷冷的白色雪光也暖过来了。

只要有修理手表的工具和修理手册之类的书,老几可以修好手表。“肯定能修好的!”老犯人为自己和欧米茄担保。“修不好呢?”邓指问道。

老几再一次铁嘴钢牙,说绝没有问题的,一定能修好。邓指听出了他话外的话:修不好很简单啊,收回你的仁义就是了——还去什么场部礼堂?就此死了这条心吧。《钟表修理入门》是从大队图书室借的,工具是从场部供销社借的。老几在号子里用功,一夜就把《钟表修理入门》读完,大致“入门”了。因为号子里没桌椅,也没有足够的光亮,邓指只能把他家变成临时钟表修理摊。触碰那么细微的东西,老几需要把一双手彻底洗一洗。入秋之后他就没洗过手,最多破冰化水时沾点冰。

邓指的媳妇把一盆热水放到铁丝脸盆架子上,一面邀请他:“洗吧洗吧!”

他的手洗黑了两盆热水,把一块肥皂也洗小了。邓指媳妇还在慷慨,还在拿热水款待他,让他把脸也顺便洗洗。他洗脸时邓指被财务叫了出去,叫得十万火急。七大队大墙里又出了事件,什么事件老几要等回到大墙内才能知道。

邓指媳妇在洗了脸的老几旁边站着,说:“哎呀,这都洗出个谁来了?洗得我都不认识了!”

小儿子这时在她背上睡了,把涎水流到她肩头和辫子上。

安徽女人叫他老陆,让老陆看看脸盆架上的小镜子。他好多年没镜子照,因此镜子里的脸孔对于他自己更是陌生。污垢并没有完全洗掉,一小块一小块地错过了手指的搓揉,细看还是个碎裂的泥脸壳子。邓指媳妇好人做到底了,又倒了半盆热水给老犯人。她说亏得冬天有雪,要多少水化多少水,夏天要到几里外打水,孩子们洗澡也洗不起。

老几拿起安徽女人给他的布片往脸上擦的时候,脸皮一层钻心刺痛。邓指媳妇眼睛定在老几脸上,想说什么,又没说,面颊上原来的两团高原红晕立刻红得发紫。老几结巴着道谢,局促得脚上的铁镣都响乱了。

花了半个上午,老几把欧米茄拆卸开,接下去的半个上午,他用来发现自己无法发现差错出在哪里。他按书上说的把零件擦洗一遍,又把螺丝重新上紧。书上说,假如发现不了差错,这样做反正不会使差错恶化。他把单眼镜塞在眼眶里,周遭什么也不去看,但他能知道安徽女人是离他近了还是远了。她脸上的雪花膏涂得很厚。她让老几去专注,连午饭都不邀请老几吃,自己和中午放学回来的孩子们围着一张折叠方桌,呼啦呼啦地完成了一餐热闹的午饭。

下午欧米茄被装回原样,又戴回了邓指媳妇的手腕上。老几是争气的,到头来还是维持了自己的体面和诚实,行贿也行得体面诚实。现在对邓指有交代了:他老几可不是用一块残废表来骗取额外恩宠。梁葫芦

在我祖父写的随笔和散文里,有关那个叫梁葫芦的男孩占不少篇幅,能读出一个无法无天的少年形象:方脸盘,刺猬头,常年地烂嘴角,眼睛常年地感染因而眼圈鲜红潮湿,谁被那红艳艳的眼光盯一下会觉得被甩了一脸血,只想用水好好洗洗。梁葫芦岁数很小就做了家里的壮劳力,所以没有长足他该长的身高,站在那里显得沉甸甸的,总像是要攻人下三路。梁葫芦不承认自己有父母,因为他父亲是个走村串镇的木匠,每次串到他们村,就在他家盐罐子下留一沓钱,在他母亲肚子里留个孩子。按他自己的看法他更没有母亲,有的就是那个破鞋老娘们。破鞋老娘们在梁葫芦十四岁那年又大起肚子,但此前木匠没有回来过。一天葫芦到了公社大食堂,要给自己和弟弟妹妹打饭。食堂的炊事员告诉他,食堂没有白面了,剩下的白面给一家蒸了一个大白馍,他家的已经叫他妈给领走了。葫芦领着一群弟弟妹妹回到家,到处找不见那个白馍,衣服边角都让弟弟妹妹扯烂了。他是傍晚在草垛里发现母亲和她的姘头的。两人分了白馍睡得跟没事人一样。梁葫芦正好手上有把砍刀,于是正好一刀一个,替弟弟妹妹讨还那再也讨不回来的大白馍。他的砍刀剁馅一样下去上来,一直剁到刀刃崩裂同时向刀身翻卷过去,在刀柄上剩了一条奇形怪状的废铁。当天夜里,他把一对狗男女不分彼此的皮肉骨头埋进自家后院,把那个还是胎儿的弟弟或者妹妹也一块埋了,因此梁葫芦的卷宗里为他记下了三条人命的血债。

梁葫芦总有办法弄到吃的。有时在解放军开饭的时候溜到他们的营房,假装跑得太急撞翻了某人端着的一大碗面条,然后在解放军骂声中他的下巴已经着了地,连吸带舔地把混了草根泥土的面条吸进嘴里。一次他撞翻一碗饺子,他居然不顾解放军的踢打,跟解放军要了醋浇上去,才慢慢享受起来。到了1961年冬天,解放军只要一见到梁葫芦远远地过来,就把自己的碗端得紧紧的。梁葫芦扑了几次空,最终急了,朝一个连长的粥里吐了口唾沫,连长只好把粥泼出去给梁葫芦去舔。梁葫芦知道当官的一般比大头兵好惹:当官的骂得踢得都轻很多。

凶残的葫芦那双害火眼的眼睛总是给我祖父另一种目光。他“老几老几”地叫着,可以把它做“姥爷、大伯”听。他让老几给他讲故事,老几就给他讲故事。讲了法国的《基督山恩仇记》和美国的《捕鲸记》。梁葫芦也把许多故事说给老几听,自己的故事,犯人的故事。他每天怎样端着刘胡子的大茶缸子,跪在刘胡子的尸首旁边“喂饭”,都是他告诉老几的。他每次要确保自己跪的地方正好挡住号子里所有人的视线,那个地方在刘胡子的枕边。梁葫芦跪在那儿说:“还嫌烫啊?那老子再给你吹吹!”一勺青稞糊糊就吹自己嘴里了。

老几去邓指家修理欧米茄的那天早上,和他同号子的一个狱友发现了刘胡子的死亡。号子的气温很低,零下七八度左右,因此刘胡子尸首的气味比他活着的狱友们还好一些。梁葫芦因为被加工队蜕掉半张头皮,让监狱门诊部收容去输液、打止疼针,所以给刘胡子打饭的差事就归了另一个狱友。这就是刘胡子的死亡终于被官方承认的时候。天天有人饿死,或者先饿成病再死,狱医对死因的填写基本都是“待查”,刘胡子也没死出别的花样,因此早上把刘胡子的尸首抬到门诊部后院,让它跟另外十来个尸首躺在一起。埋葬要在雪停了以后才能进行。假如不是犯人们搜索刘胡子物品,想搜出一个烟头或一撮青稞粒,刘胡子真正的死亡时间就永远被梁葫芦瞒过去了。狱友们搜出了一小张纸,刘胡子用它写了他一生的最后一句话:“祖国万岁!”

因为刘胡子跟我祖父陆焉识一样,不是小罪犯,而是政府的重大敌人,所以狱医不敢马虎,像对待一般尸首那样填上“待查”。

狱医叫来了法医。法医鉴定出刘胡子的死不能归结于过低的口粮定量;刘胡子庄严地留下那么一句话就吞了自己所有的药:几片安眠药,几片感冒药,几片抗生素,几片止疼药,还有一瓶眼药水。刘胡子攒那些药片攒了小半个冬天,其中哪一种药也不会致命,但合在一起就是一个化学大混战。刘胡子是在化学大混战里牺牲的。这就是刘胡子要的最理想效果。剩下的很容易推断了,“祖国万岁!”旁边明明白白写着当天的日期“1961年12月17日”。于是,梁葫芦贪占尸首便宜的事实便暴露了。

一个号子里的狱友都觉得亏了,如此天才的赚取食物的办法,是一个十六岁的小凶犯想出来的!

干部们来到病房窗口,审讯梁葫芦。因为病房睡满了病人,门打不开,所以梁葫芦被搁在靠窗的铺位,输液打针都得通过窗口进行。

梁葫芦对吃尸首定量吃了一个月的事实敢做敢当。“刘胡子别说是死了,就是活着,我吃他几个土豆他也不会咋的!”梁葫芦说。

对梁葫芦的惩罚是停止他的止疼针。另一项惩罚是一般性的:罚饭。

本来死人不是事件,但自杀死人就是事件了,因为自杀是对抗行为。成了事件的自杀,又被梁葫芦利用,在犯人里造成啼笑皆非的恶劣影响,事件便大起来。

老几修完了欧米茄回到大墙里,人人都在谈论这个大事件。歇工的犯人们轮流来到病房窗口,隔着窗跟梁葫芦说话。这个说:“葫芦你太不地道,独贪了一个多月的双份定量呢。”那个说:“葫芦,好好养你那个瓢吧,养囫囵了老子再把它敲开。”停了止疼针,梁葫芦那没了头皮的后脑勺让他顾不上跟人斗嘴,全力地哼唧。

老几来到病房窗口时,天已擦黑。晚饭吃蒸南瓜。好东西。犯人们打了饭,个个像护食的禽兽一样躲在自己的角落吞吃。老几走到病房窗下,掰一牙儿南瓜,把自己藏下的糖精片拿出来,抹一层甜味上去,再将南瓜塞进窗缝。过一会儿,他感觉一张嘴伸上来,接着,舌头舔舐的声音传了出来。他又掰一牙儿南瓜,抹一层糖精,再塞进窗口。老几把梁葫芦当个小犊子喂,喂了整整一块南瓜。南瓜是稀罕美食,甜味道更是,虽然是虚假甜味道。最后一口南瓜给舔舐完了,老几感觉到自己的手指头给攥住了。一双手都上来了,攥着老几的手指头。那是一双杀害过三条性命的少壮的手。

回到号子里,老几把剩下的小半块南瓜兑上开水,顺时针方向一下一下搅动,为了把南瓜搅得发起来。这种搅拌很神,各种食物都能被搅得发起来。什么时候兑水,兑多少,怎样兑,都不能乱来,搅动的方向和快慢也不能乱来。吃那样搅发的馒头、炒青稞面、土豆泥给老几短暂的饱胀感。老几吃这类糊糊不用勺子,用轮胎片。轮胎片在一根筷子上绑紧,可以当一个舌头用,紧贴着大号搪瓷缸子内膛走,能到达舌头远远不能到达的底部和拐角旮旯。不管老几的搪瓷缸子外部有多么肮脏,内膛却被这根橡皮舌头舔得铮亮,干净得发涩。每顿饭老几都是一副斯文吃相,却把每一丁点食物都舔进了嘴里。几个月后,饥荒继续恶化,我祖父这种车内胎做的大号舌头就在整个七大队普及了。

第二天早上,老几得到了邓指的暗中准许,要去场部礼堂了。动身之前,他又来到病房的窗口外。这时正是上午查房时间,病人堵得太满,护士和医生进不去,只是把几根体温计传进去,量了体温再传出来,因此登记在病案上的体温也难免是别人的。便盆和夜壶也是这样,满的传出来,空的传进去。梁葫芦听见老几的声音便在窗里说话了。他说话的声音很小,老几得把耳朵紧贴在窗缝上听。“放心吧,老几。”梁葫芦说。

猛一下子老几不明白什么是自己不放心的。“我不会说的。”梁葫芦又说。他现在嘴巴挤在窗缝上。头皮的伤痛被他硬挺过去,不久他就会又是一条小好汉了。“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会说。就是打死你我也不会说。”

老几凑着窗缝问他不会说什么。“啥也不会说。”小凶犯说。

老几明白了。梁葫芦心目中是没有好人的。他心目中,人不会白白地好;人必然是为了一个目的去好,好一次就要完成一个任务,或堵住一个漏洞。尤其是堵漏洞。老几对他好,喂他南瓜,给他甜头吃——糖精片的甜头也是甜头,他都理解成老几在堵漏洞。漏洞就是那块欧米茄。梁葫芦认为南瓜也好,糖精片也好,都是要堵住梁葫芦的嘴,收买他的心,为使梁葫芦再蜕半张头皮也不叛变。老几想,这不怪梁葫芦,怪世界这么大就是没给过梁葫芦一份纯粹、无贪图的好。老几他自己也没有给过葫芦什么好。看着葫芦在地上给马倒着拖,看着拖出的血迹里出现越来越大的头皮越来越多的头发,再拖下去很可能是个死,老几都没拿出欧米茄来救葫芦。老几在那时抓住了自己一个隐秘的心愿:拖死这小凶犯,欧米茄就真正回归了自己所有。

一老一小隔着窗子,各感慨各的。就算老犯人对小犯人的好有个图头,那么小犯人对老犯人呢?小犯人说过几次,要是你是我大爷就好了。问为什么就好了,小犯人回答要是他有个学问大的大爷,就会教他好;他从小到大没人教过他好,也没有大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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