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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30 11:1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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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杨宏

出版社:春风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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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升日落

日升日落试读:

朱成文娶第一个女人时他还是个孩子,什么也不懂,在人们的哄笑中揭开女人盖头时,他吓哭了。女人又黑又壮,长相比他母亲还老。他拥有这样的媳妇完全是基于父亲不负责任的荒诞主张。父亲在棍棒的严厉传授中继承祖上的治家本领,自祖父离开人世的那天起,便统统被父亲忘在脑后。与其说父亲忘记倒不如说是厌倦了更确切,他对祖上几辈人创造的偌大家业没有兴趣。那时朱家在蓝镇的家业如日中天,凡是目光所能触及的土地和山坡以及漫山遍野的骡马牛羊,都归朱家所有。他们拥有蓝镇八个粮店、五十

座磨坊、五个药房、

十四个商店、两个当铺和两家饭店。朱家子孙每个房里都配有丫鬟和用人,为了防止土匪侵袭,还养了百八十个训练有素的家丁。拥有蓝镇

分之二佃户的朱家,秋后交租的人把能开进三辆马车的大门都挤破了。所有的这些,父亲一概不问,他只用了一个下午,就干净利落地把所有的家务像兜售破烂儿一样分摊给堂兄弟叔父伯父们去做。他心里早有计划,并充满信心,他要把已经是深宅大院庭阁林立雕有花饰的建筑重新规划改进。他亲自上阵,并指挥一群泥瓦匠投入到了庞大而繁重的房屋改造工程中去。他干得汗流浃背,就像是一头饥饿的猪扑进了面包窝里啃咬撒欢儿。他用了十年的时间,完成了改进工程。他背着手在庭院里走来走去,像一个热爱土地的农夫在观察每一粒泥土那样仔细。但这些工程,没有给他带来一点快乐。他变得沉默寡言了,一天只吃两顿简便的饭,长期的营养不良和极度的焦虑使他形容枯槁。他整天把自己圈在屋子里思考,通常连他的

个女人都很难见上一面。他的叔父死了,哀乐声鼓动房屋的脊梁“嘎嘎”作响,他浑然不觉。一天,他去茅房的时候,被一个堂伯堵在茅房门口。堂伯要向他汇报家里的情况,他手一挥,恼火地训了这个堂伯一顿,这倒不是因为他讨厌这个堂伯,也不是因为这个堂伯说错了话,而是因为堂伯打断了他的思路。半年后,他急三火

地走出房子,召集了蓝镇及附近村子里所有的泥瓦匠,然后在蒙蒙的秋雨中开始了新的工程。也就是在这段时间,他认识了来自刘家村的刘瓦匠。刘瓦匠砌一手光滑结实的砖墙,娴熟的手法令他称羡不已。为了学到这门手艺,他花费一个多月的时间在暗地里不声不响地观察,然后根据刘瓦匠的手法和姿势在夜里进行模仿,但他失败了。他没有恼火,也没有气馁,他赔着笑脸低三下四就像一个祈求面包的乞丐一样去请教,还给刘瓦匠加了工钱。刘瓦匠是个憨厚人,细心地教了他,可他怎么也砌不出像刘瓦匠那样的墙。于是,在睡不着觉的时候反复琢磨,在由衷的佩服中得出了一个答案——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天分。他做了掌管家务以来的第一次与建筑无关的事——调查刘瓦匠的家庭。很快他就得知刘瓦匠有一个比成文大十二岁的女儿,他兴奋得满脸通红。他是那样的迫不及待,就好像是一个贪财的人发现了宝藏一样紧张神秘有序地进行着他的计划。他的妻子第一个站出来反对这桩婚事,她不想让自己与丈夫多年共同努力获得的成果,因为男人的异想天开而付之东流。但男人固执地排除了所有的阻力,找来了钱媒婆,极其谨慎地交代了自己的诚意。钱媒婆进入刘瓦匠家说明来意,瓦匠还认为是开玩笑,还在瓦匠云里雾里的时候他就已经完成了预定的计划。三天后他送去了丰厚的聘礼,

天后成文在稀里糊涂中做了丈夫。他想在他的后世子孙中,至少有一个后辈将继承瓦匠的遗传基因。

年后,他留下了被后人认为是最豪华最不可思议的一座冬暖夏凉的楼阁——同乐楼。他被长期沉重的劳动搞垮了身体,背驼了,腿弯了,满头都是花白干涩的头发。在春节前两天,他含笑离开了人世。临终前,他把朱成文叫到身边,务必要把那些他生前砌墙的抹子、锤子、铁锹和镐头与他陪葬。

朱成文做了当家人,决定大干一场。以朱成文的顽劣天性,没有人会相信这个当家人会有如此的心理与举措。当初朱家上下得知他执掌了家务,那些长辈和管家们都乐坏了,甚至那些家丁也在暗地里琢磨自己以后的生财之路。果然,一个月内大院里依然重复着以前的生活,他和那个搞建筑的父亲一模一样。

将近十二年中,那些掌管家务的长辈们改变了朱家的经营模式,他们在分管的家务中捞足了油水。管理土地的把地租升高了三倍,获取的钱财是整个家族收入的两倍。管理商店的把商品提升了价格或者干脆把商品搬进自家的仓库,管理药房的堂伯把卖草药的八成利润据为己有,就连那些管理磨坊的管家们也把原来的每次磨米的价格由一文钱提升到七文钱。这些朱家的管理者,屡次因收入不均而争吵不已,甚至大打出手,可很快他们就彼此谅解,并为了利益互相勾结。

他的伯父朱文东在收取地租的时候,指挥着家丁冲进租户就像饿狼扑进羊群那样凶狠。他自己制定了限期交租制度,逾期十天多交一倍,逾期一个月多交三倍,以此类推。为此,每年他们都会逼死几条人命,以至于后来那些佃户宁愿背井离乡,也不愿在蓝镇受窝囊气。

七月的一天,朱成文为父亲烧完了五七。中午在家中设宴,所有的长辈和族中的男人都在被邀之列,因为这是他执掌家务以来第一次聚会,没有一个人拒绝他的邀请。他给每个人都倒满了酒,先敬了长辈,然后敬了同辈和晚辈,最后他率先一饮而尽。他重重地坐回椅子中,肥胖的身体挤压得檀香木椅子咯咯作响,身体向后靠了靠,抬起有泥火盆一样大的头颅,布满血丝外凸的眼球扫视了屋子里所有的人,在一阵乱哄哄的吵闹声中突然拍案而起,喝叫着伯父的名字。“朱文东,你站起来,你在掌管河东大片联的土地为什么加租?十二年中你加的租钱哪儿去了?”他油滚滚圆脸上的肌肉一抖一抖的,眼睛中射出一道寒光,“账,我已经看过了,家里没有得过一文你加租的钱,按家规你知道该怎么办吗?”

屋子里的人停止了喧哗,仿佛人们都没有了呼吸,要是还能听见声音的话,那是每个人“怦怦”的心跳声和额头滑落地上的汗珠声。就在所有的人都看着他时,他手一招,一个族人站起来开始朗读家规,那是朱家几代先人极完善极严厉的家规。朗读完毕,他的目光盯着伯父的眼睛。伯父在须臾的惊讶后,沉静地坐回餐桌旁,拿起酒壶慢慢地把酒杯斟满,然后猛地喝下去,手掌也在桌子上重重一拍,冷笑着反问:“你该知道以小犯老在家法里怎么处治?”“我是当家的,”他不回答伯父的问话,而是发布了命令,“有权处治你。”

他手一挥,早已在门外待命的家丁将朱文东推出屋子,捆在屋外的石柱子上。那年在开春下了一场雨后,就再也没有一点儿雨水降临,蓝江的水都枯竭了,蓝镇的上空连鸟儿都懒得经过,人们生活在纷纷扬扬的灰尘之中。朱文东在太阳底下骂了一个下午,晚上在羞怒之中死在太师椅上。朱成文看都没看一眼,相反他命令家丁抄了伯父家。那些长辈慌成一团,没有人敢隐瞒事实,他们将十几年的积蓄战战兢兢地如数地搬到了他的屋前,当黄金白银和铜钱堆得像他屋子一样高的时候,他拖着肥胖的身体走出了屋门。他兴致盎然,不分昼夜地清点,所有上交的数目与他算过的数目一点不差,可他以有些金银的成色不足为借口,收回了那些长辈的管理权。他以镇长的名义亲自起草了布告,然后坐在镇办公室里,让那支解散的卫队重新组建起来。他恢复了以前的地租,调整了商品和药材的价格,他甚至把磨坊让蓝镇人无偿使用。那段时间,他是蓝镇最受欢迎的人,那些穿着华丽的粗陋的人们看见他出现时,会像欢呼万岁那样欢呼他。人们的欢呼引来了天空的雷声,一场大雨连续下了三天三夜。

不久,那些背井离乡的人都返回了蓝镇,而且还引来了外乡人。他们到这里来不仅仅是因为蓝镇有肥沃的土地、茂盛的森林,更主要的因素是到这里要使自己拥有一个好的东家。

很多年后,赵家的后辈们站在蓝镇后山的大梨树下忆起他们的两个长辈。那时站在这里向南瞭望,通往山外的小道被成群结队赶往这里的人群拓宽成一条十几米的大路,它一直延伸到谷口,便被弯曲不羁的蓝江拦腰切断,赵俊生、赵俊杰就是通过这条官道渡过这条河流带着女人来到蓝镇的。镇子两旁的高山上长满了参天大树,虫鸣与青蛙的欢叫声把树叶鼓噪得“哗哗”作响,飞禽走兽经常出现在庄稼地乃至住户的庭院里。赵家兄弟打第一眼看见镇子后,误认为自己已经死了来到了天堂。

兄弟俩的到来对蓝镇来说不是什么稀奇事,因为这里整天有大批的人涌入。晚上,朱成文在蓝镇专设的接待室亲自接见了和他们一天到来的人们,并管了他们一顿饱饭。他们饿疯了,狼吞虎咽的模样让人发笑而心酸。

朱成文问兄弟两人是从哪里过来的。兄弟俩老老实实异口同声地回答:“从南面来的。”那时,朱成文被几个道士所蛊惑,正在寻找使自己成为仙人的灵药。在赵俊生、赵俊杰兄弟俩来到之前,他曾经在那些道士的带领下怀着与神仙交往的渴望,向北行进了六个月,他们击败了狼群的袭击,老虎和野熊的骚扰,在跨过七十二座雪山之后,最后却被无边无际的原始森林用昆虫砌成的墙征服了。一天深夜,从西面过来一个胡子拉碴的男人,人们才知道在他们的西面有一个神奇的村落,据那个人说那里从来没有一个人超过二十岁,没有一个人哭过一次,更没有听说死过人,就连那里的牲畜也没有发生过自然死亡。朱成文被搞蒙了,同时为将要结识一个接近于神仙的邻居而兴奋不已。晚上,村子里举行了盛大的庆祝活动,他把最好的酒肉和饭菜端给那人吃,拿出家里成色最好的金子作为赏赐。第二天天不亮,他们带上猎叉和烈酒,在那人的引导下踏上了向西的征途。强烈的结识欲望使他们在心荡神迷的状态中产生了无穷的力量,几个月后那些人们没见过的动物看着他们破衣烂衫的模样,一定在把他们当成了比它们还低级的动物。他们征服了比向北还原始的昆虫墙,最后却被一条无边无际的大河挡住了(那时他们还不知道这是大海)。他绝望了。朱成文说:“我迟早会在那个山笸箩里腐烂掉。到了那一天,我的身体会和先人一样成为蛆吃虫咬的泥土。”他们几乎找不到回家的路径,艰难的回家路程遥远得使他们和狮子老虎豺狼成了朋友,那些正处在青春期的家丁们几乎与猩猩和猴子结婚。深秋的一个夜晚他们举着火把误打误撞返回蓝镇。他们穿着草鞋,披着兽皮,腰间挂着树叶,蓬乱的头发在山风中狂舞,他们野人一样的打扮差点被他们的儿子们用土枪、大刀杀死。可喜可贺的是这支寻找的人们没有一个在五年的跋涉中死去,更让他们欣慰的是他们所有人都拥有和走时一样纯洁的妻子。第二天,在他们归来的庆祝会上,朱成文在人们的欢声笑语互致道贺中沮丧地放声大哭,就像哭自己真的死了的那样伤心。

寻求不老的强烈欲望,使他对每个外来人都发生了浓厚的兴趣。他把兄弟两个像宝贝一样看待,因为在长期寻仙的艰难征途中,只有南方他还没去过。他详细询问了兄弟二人的居留地情况,可是他们好像痴呆一样说得颠三倒四一头雾水。这时人们失望地做出判断,那个地方只能存在地狱,不可能拥有天堂。但朱成文不死心,第二天当他讨好地提出要去他们居住的地方访问,可他们说的比昨天还糊涂。“你们愿意留就留下来。”朱成文没有冷落他们,而是面有愧色地说,“只要你们不怕死。”

兄弟二人对了一下眼色,然后就把家安在东山根下。一个秋后温润的傍晚,镇里的人挤满了他们简陋的三间草屋,他们给他们的新住户无偿地送来了锅碗瓢盆,并在朱家人的主持下进行了一个简短的欢迎仪式。“东家说了,吃的不用担心,我们这里还没有人吃不上饭,你们尽管住在这里好了。”

和他们一起来的女人秀子已经身怀六甲,她被未来的邻居的善举感动得哭了,给每个人都倒上了一碗开水。

朱成文分给他们一块土地,然后容留他们在朱家做了长工。他们一身蛮力,干起活来却很外行,但不久他们就成为优秀的庄稼把式。俊生走路沉稳,眼神所透露出的成熟远远超出了他的年龄。俊杰和哥哥刚好相反,好说好动,风风火火,二十岁的他就像一个四五岁的孩子那样单纯可爱。兄弟俩人缘好,又乐于助人,很快蓝镇的人们就接受了他们。不久秀子生下了一个男孩,孩子一周岁的时候,弟兄两个去换朱家的粮食,可朱成文拒绝了。朱成文说:“你们刚来,还不富裕,我不能看着你们勒着裤带给我干活呀!”

朱成文的一句话奠定了他们一生的友谊。女人把两个男人提回来的粮食倒进米缸,然后坐在炕上逗弄着“嘻嘻”笑的孩子。俊生掏出烟袋装满,点着后抽着,眼睛望着地上。弟弟则看着女人,他的心被女人的活泛满足的表情感染了。哥哥抽罢一袋烟,重新装满,点着后抽了一口就递给弟弟,然后不声不响地走出屋子。晚上,他手里提着两只兔子扔在女人面前。“这是个好地方,”他深情地望着女人说,“咱就在这住下去。”

弟弟把兔子挂在屋子的立柱上剥皮,女人下地烧火添水,一会儿,来到蓝镇最丰盛的晚餐端了上来。兄弟俩喝了酒。兄弟俩酒兴正高的时候,秀子把自己的行李搬到俊杰住的西屋。没有人知道兄弟俩在共用一个女人,这是个不可思议的秘密。十几年前,他们还是小少爷的时候,他们的父亲与同族的堂哥在家族最高权力的争夺中败下阵来,堂哥采纳了另一个堂哥的建议,决定除掉威胁自己权力的堂弟。他们是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逃离了家乡。杀手们的追杀使他们的父母决定用自己的生命来保护自己基因的延续,把杀手引向了和自己孩子相反的路径。在那个充满悲伤恐惧寒冷的夜晚,他们的妹妹坠入深谷。兄弟俩带着奶妈的女儿秀子流浪乞讨和杀手玩着捉迷藏的游戏,最终把杀手留在了天边,这个秘密便开始了。他们在一座行欲倒塌的庙宇中度过了逃亡生活最安逸的三天。第三天晚上,他们只剩下了五个土豆,他们逼着秀子吃下三个。秀子和弟弟同庚,比哥哥小两岁,虽然他们不是一母所生,但却是吃着同一个女人的奶水长大的。天意注定他们一出生就把命运连接在一起。秀子和她的名字一样优雅端庄,流浪生活没有使她出现任何营养不良有损身体的迹象,相反她变得丰润了。兄弟俩不允许她受一点委屈,就好像是对待亲妹妹一样真心呵护她。她也把两兄弟当成自己的孩子看,给他们掏耳朵捉虱子,给他们梳头搓澡。在这个晚上之前,他们谁也没有觉得自己已经长大。后半夜,哥哥领着秀子走了。弟弟直到天亮他们回来才停住哭声。俊杰一天没有吃饭,坐在庙前的草丛里望着破庙发呆。晚上,秀子带着两个饽饽与俊杰在草丛中一起哭泣,然后度过了一个像和俊生在一起一样美好的夜晚。从此,没有经过商讨自然形成了一个明确规定,单月秀子陪俊生,双月陪俊杰。

蓝镇没有人怀疑两个人,也没有人分析探究,因为在蓝镇这个地方以过继的形式来延续香火是司空见惯的事。这个女人和两个男人共同生活了二十多年后便离开了人世,她给兄弟二人生下了五男七女十二个孩子,但最后活下来的只有四男,那些离去的儿女在刚出生或者活到三四岁就夭折了。幸运的是两兄弟各有两个儿子,女人把他们分得很清楚,大儿子和小儿子是俊生的后代,二儿子三儿子是俊杰的后代。女人死的那年他们的大儿子已经十六岁了,小儿子才四岁,那年赵俊生正得到朱家的重用,他给朱家驾驶套有四匹马的木轮车。女人的死对他们的打击是沉重的,极度的悲伤让两个人忘记了呼天抢地的号哭,而是互相对望来感受彼此的痛苦。两个人倾尽了家产,给女人举行了一个体面的葬礼。他们把自己的女人葬在东山根下他们坐在炕上就能看见的地方。

一个月后的夜晚,两兄弟坐在炕上,望着女人的坟冢,谁也不说话,然后抱在一起号啕大哭,彼此不分轻重捶击着对方。他们是那样沉醉于怀念,以至于当孩子从梦中醒来的时候,他们都没有觉察。

孩子们已经长大了,他们几乎全部继承了自己父亲的性格,大儿子怀礼小儿子怀仁无论从面相上还是性格上,一眼就可以断定,他是赵俊生的复制品。而二儿子怀英三儿子怀明活泼好动,走起路来“嗵嗵”作响,脸上始终露着纯洁的笑,就好像是他们父亲的弟弟。怀英

岁怀明七岁的时候就被伯父赵俊生牵着手送到了镇子里张先生的私塾,待怀仁长到七岁则是由叔父赵俊杰送到了私塾。与他们性格相反的是,表面伶俐的怀英、怀明虽然比怀仁早上了五年私塾,在学业上还赶不上上了半年私塾的怀仁,这倒不是怀英、怀明愚笨,而是因为怀仁太聪明。他惊人的记忆力让张先生瞠目结舌,那些生硬的词句,怀仁看一遍就像小溪流过石板那样自然从嘴边流淌出来。他写出的字就像春风在纸面上拂过那样轻盈不留一丝痕迹却又使纸面灿烂生辉。

怀仁超人般的神奇使张先生又惊又喜,在所有人还没有觉察怀仁超人能力的时候,他已经成了张先生的未来女婿。张先生走进赵家低矮的草屋的时候,赵俊生正在给几个孩子做饭,女人死后弟兄俩做了孩子们的妈妈。焦煳的锅沿上沾满了黑色的尘垢,冲向屋顶的蒸气激发垂吊的灰尘像海底的水草,孩子们围坐在只有一盘咸菜的饭桌旁。他们是那样有礼貌,把老师让到炕上。老师和他们共进了晚餐,还和俊生、俊杰喝了酒。张先生喝醉了,把孩子们几年的学费从长衫中掏出来如数返还给俊生。俊生当场拒绝了他的好意,这使张先生清楚地意识到未来亲家兴盛的影子。几天后,蓝镇最出名的钱媒婆来到了赵家。这个脚尖比尖椒还尖走起路来比跳芭蕾舞还美的女人原想水到渠成的一门亲事却花费了比她四

年保媒生涯加一起还要多两倍的口舌,才说定了这门亲事。她像经过一场恶战后的惊吓昏昏然飘飘然趔趄地坐到张先生的面前的时候,才感觉到胜利后的喜悦。

张先生听着诉苦的媒婆问:“他们都说什么了?是不是说我们不是门当户对?”“不,”媒婆说,“他就是那样低着头抽烟,不摇头也不点头,也不说话,就像他走路的姿势和看人的眼睛,又像一根没有肉的骨头,可我还是吃了它的骨髓喝了它的汤。”

张先生脸上露出了笑,然后哈哈大笑。他的唯一女儿惠予比怀仁小三岁,十年后蓝镇没有一个人不称赞张先生的眼光高明。秋后的一天,张家与赵家举行了定亲仪式,仪式是由朱家的一个长辈主持。赵俊杰比哥哥还高兴,他的惊人酒量灌倒了每一个来宾。那真是一个美妙的夜晚,月光下怀仁还表演了书法和绘画,他画在纸上的凤凰扑棱的翅膀把宣纸都扇破了,而朱成文的醉眼一刻也没有离开忙里忙外的怀礼。

怀礼已经长成一个半大小伙子了,他在经过像白杨树一样生长后又像洪水泛滥拓宽河岸变粗了。他目光深沉,嘴角长满了绒毛,身体隆起的肌肉把父亲的衣裳都撑破了。他是那样的不幸运,没有进行过一天的正规的教育。五岁那年,父亲牵着他的手来到了朱家,他脏兮兮的模样就像一个秋后的鸡仔,朱家人没有一个把他放在眼里,朱成文喜欢他是因为喜欢上了他的父亲。他的言谈举止,不久把蓝镇的人们与他们父子搞混了。经过几年的相处,赵俊生那颗以超越一切之上的感恩之心获得了朱家所有人的好感。赵俊生来到朱家的第一天,就知道朱家的产业不知道要比自己家族大多少倍。朱成文是这里的镇长,他的卫队维护镇上的秩序,他们手执大刀长矛在镇上每走过一次都会令蓝镇的大地震动三天,在他们严肃的表情背后没有人怀疑他们是母亲的好儿子、妻子的好丈夫、朋友的好知己。蓝镇所有的女人都以嫁个这样英武而文雅的男人为荣。他们秋毫无犯而又是那样的幸运,他们在职期间不仅享受朱家的工钱,而且在退伍后还会得到朱家分给的土地。每次队伍在乐曲的伴奏声中从镇上走过,赵俊生都会赶着那辆装饰一新的四轮马车拉着朱成文和他的第二十九个夫人走在队伍的中间,人群中就会爆发出一阵阵欢呼声。朱成文一点都不激动,但还是跳下马车把那些活泼的害羞的哭闹的孩子笑嘻嘻地抱上马车,于是一场巡逻就会在欢笑哭闹的美好的结局中结束。待那些孩子吃了糖果点心,赵俊生在所有孩子舍不得离开的情况下把他们送到他们的父母身边。时光的流逝没有消磨掉朱成文成为神仙的梦想,相反在这种诱惑的折磨中,他的性格更为冷静坚执。赵俊生拗不过他探索的渴望,出于情面只得闷闷不乐地和他踏上了向南的探索之路。那天早上,他们带上一个月前就准备好的食物和衣物,骑着马挎着大刀,还带上了烟叶,在轻浮的薄雾和人们的欢送声中踏上了征途。随行的有两个强壮的卫队长和蓝镇上最著名的郎中武松林,据说他的医术与后山的狐仙一样神秘。朱成文的儿子朱建昌小时候上吐下泻两天两夜,朱家已经把他放在破筐中准备扔到后山上,是他从黑黝黝的油纸中抠取了一指甲的东西救了他的命。郎中话语比赵俊生的话语还少,但做出的决定比他把银针扎进患者的人中还坚决。当得知朱成文要进行又一次荒唐的探索,他发动了蓝镇所有的人——九旬的老人拄着拐杖,女人抱着襁褓中的孩子,男人们停止了劳作,就连逍遥楼中的女人也跪在朱成文的二十九位夫人之后,恳请不要去做这些徒劳无益充满冒险的蠢事。

郎中压着火气坐到了朱成文对面,阴沉着脸坚决地预测:“天地间要是真的有这种神奇的东西,咱镇子里早就被人撑破了,生老病死是天地造人时就确定下来不可更改的规律。”可朱成文没管他那一套,郎中只得屈从,和他们一起上路。

五个人沿着镇南面的那条小路在乱草丛中行走了两天,便进入了一片原始森林,经过了两个瀑布后,在看见一只老虎和一头巨大的野猪惊心动魄的搏斗,一条巨蛇与一只老鹰势均力敌的厮杀,一群蜜蜂杀死了一只馋嘴的黑熊后已经是第五天了。夜里,赵俊生怀着一种愧疚的心情把他们带到了朱成文曾经走过的十五年后才返回蓝镇的那条路上。在一个森林的开阔地,他们看见了一棵遮住了天空古树上的两只凤凰在和鸣。朱成文高兴得跳了起来,种种迹象预示着他要寻找的仙人就在不远的四周。那天晚上,他们喝了酒,唱了一宿的歌。郎中在短暂的惊诧后为他高兴,他认为朱成文十几年无法完成的伟业,就这样无意幸运地完成了。十天后,他们又回到了这里,他们同样喝了酒,一个卫队长拉着二胡唱着悲凉的歌谣,朱成文脚尖点着地上,身上不停地随着节拍掀动。歌声是那样凄婉动人,河里的青蛙林子里的鸟儿也停止了歌唱,老虎黑熊狼群蹲在他的身前反省自己的过去。三天前,他在一条河边喝水,他们发现了自己不久前被扔掉的棉袄,那一刻他气得说不出话来了。朱成文没有责怪俊生,因为这里所有人的方向感没有再比俊生的好了。他病倒了,不是因为他的身体不好,完全是因为他的意志。他瞪着血红的眼睛说着不着边际谁也听不懂的梦话,如炬的眼神和哆嗦的嘴唇叹息着报告了他内心的渴望和隐秘。他身体像一块燃烧的火炭,胡子都被烧焦了。中秋节的深夜,他们回到蓝镇的时候,只剩下一件遮羞的长衫和一把舍不得抽的烟叶。孩子们已经熟睡了,赵俊杰听到一阵蛇从草叶上掠过的声音,他断定他们回来了。

人们把所有的被子捂在了成文的身上,他的身体下了一宿的雨。第二天,他奇迹般地恢复了往昔的风采,他精神焕发和这个早上从东方升起的太阳一样充满活力。他已经把几年来的寻仙中所经历的磨难忘记了。他命令家丁立即进行一次游行,他让赵俊生、郎中及两个卫队长和他共乘在那辆漂亮的马车上接受所有人的欢迎。然后又命令镇上所有人都放假三天,燃放鞭炮,允许单身汉自由出入逍遥楼的庭院。那些困顿已久老实的单身汉此时像狼群一样凶猛,他们排队的秩序乱了,吵闹的声波把挂在妓院大门口的灯笼都激荡得破碎了。

他的亲侄子朱建新正是顽皮的年龄,他拉着怀英像鱼儿一样游进了庭院,可他们听到了一阵充满诱惑和可怕的声音。朱成文得知侄子去了逍遥楼,笑得眼泪都流了下来。他喜欢这个侄子倒不是因为自己的儿子少,而是因为侄子像他具有风流的本性。当赵俊生惊奇他为什么有这么多夫人的时候,他坦然地回答:“这可不是我的错,她们都是自己找上门来的,我有什么办法。”

那段时间,正是他接掌家务的时候,担心是由女人们引起的,她们担心镇子里这样好的领导者失去香火,便陆续把自己的女儿送到朱家。等到朱成文踏上寻仙之路的时候,他拥有了二十二个夫人,三十五个女儿。这几乎成了一个恶性循环,人们没有因为他的改变而改变自己十多年来形成的习惯,直到他的第二十九位夫人给他生下了朱建昌,人们才放心地和别人谈论女儿们的亲事。

有一次,朱成文半认真半开玩笑地对赵俊生说:“她们可都是好女人哪,秀子没有了,你从我的女人中挑两个去。”

赵俊生吼吼两声:“那怎么行?瞎说,真是那样的话,我立即离开这里。”

没有一个女人愿意离开朱家,即使一年也不能与成文同房一次。泛滥成灾的女人充满了朱家用快马跑起来需要用一天时间的院落。她们是那样的快乐,这些女人和她们五十二个女儿整天欢乐的笑声把四周的狼群都哄走了。她们打牌喝酒,吟诗作画捉迷藏,那些花草在一阵阵细碎的脚步声中变得一塌糊涂。

朱成文看着欢乐的女人们,总是笑着说:“这没什么,只要她们高兴就好。”

这段探索之路的经历让朱成文与赵俊生的友谊变得牢不可破。他回来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拉着怀礼的手,要他做建昌的陪读,可这次俊生没有买他的账,在一阵和气的争执中,俊生击败了他。

俊杰对哥哥的做法不是不解,而是不满。他甚至自作主张地要把怀礼送到张先生的私塾。

哥哥对弟弟的好意给予理解,温厚地笑着说:“总得有人赶车吧,等我老了,就让怀礼接我的位子,再说咱家的文化还没人学哩。”直到很多年后,俊杰在临终的时候耳边想起了哥哥的话语,才知道哥哥的深意。

小怀礼总是瞪着一双丹凤眼观察着父亲的一举一动。八岁的时候就会驾车,十岁的时候他就担负了朱家所有花园的维修管理工作,在他的手底下工作的长工,干起活来比黄牛耕地还勤奋,比牧放的羊羔还温顺。到了十二岁他总是及时出现在朱家应该出现的地方,于是那些偷懒的管家总是信任地把他当成他们的仆人使用。他整天像蜜蜂那样忙碌,穿梭在朱家男人女人之间。没有人听到他一声抱怨,没有人看见他一刻哭丧的脸。他是那样地镇静自若,是那样有条不紊地高速运转,而又是那样地默默无闻闲庭信步,以至于当朱成文的九夫人发现他这一惊人特点的时候,已是几年后的事了。朱成文对九夫人的好奇充耳不闻,那时他正被屡次寻仙的失败所困惑,他关心的不是赵俊生的儿子,而是关心赵俊生本人。

直到他如愿以偿的寻仙以失败而告终之后,他才从九夫人的口中得知,正是这个没有引起重视的孩子,在他离开的时候,带领家丁赶走了从东边来的货郎,保卫了蓝镇的安全。“你别逗了,”他听九夫人说东边来了货郎,高声喊,“我爷爷说过,东边什么也没有,只是一条大河呀!”

正当所有人都担心他是否会进行新一次探索的时候,很意外,除了怀礼外他比谁都安静。后来人们得知,他打消探险寻仙的念头是因为他断定那些货郎是些比他们还没有开化的野蛮人,那里不可能有什么神仙。

这次安静使他想起了九夫人说过的话,他回到了现实中。结果在短暂的观察后,他得出了和九夫人一样的结论。

他羡慕地评价怀礼:“你看见了吧,南面的人要比我们聪明不知多少倍,这么个比耗子大不了多少的孩子,就能把这个乱糟糟的家管理得头头是道。”

一个初夏的中午,钱媒婆受九夫人的委托来到了赵家。赵俊生正在自家的菜地里除草,热光把他黑黝黝的皮肤变得油亮。赵俊生把锄头拄在下巴上,一声不吭地听着钱媒婆的诉说。媒婆说这里的山,这里的水,这里的土地,这里的人,甚至这里所有人家的鸡鸭鹅狗都属于朱家的,就连这里的所有的女人也是朱家的。

媒婆说:“他们是那样的好,没有人不想和他们攀亲,这倒不是因为他们的富有和权势,而是因为他们的为人。”

他一致细心地听着,就好像他从来都不知道这些事那样认真,末了他夸奖了九夫人的女儿朱成文的第十五个女儿婉儿。然后,不置可否地拎起身边的蓝色长袍,沿着屋子旁边的坡路,踏着铺满小路的树叶,涉过一条山涧的小溪,登上了后山的一块不显眼的石头。他掏出烟袋,手抖得无法点燃烟叶。他是那样的慌乱,好像是世界的末日,举目四望竟找不到一个目标。但他还是意外地发现了在距离他不远的大石板上的一条大蛇正在沐浴着自己的鳞片,一只行将分娩的山羊在眼前的树下打盹儿,一群麻雀在忧郁的山林里无精打采地鸣叫着。太阳即将落山的时候,他终于点燃了烟斗,他的思路便和眼前飘浮的轻烟一般逐渐清晰起来,他想起了自己的家族和自己逃亡的日子,决定拒绝朱家的婚事。

当俊杰感到哥哥的决定不近人情提出反对的时候,哥哥说:“你还想让咱们的四个儿子像咱们一样东躲西藏吗?这样挺好,就这样活下去,至少他们不用像咱们这样飘来飘去。”

九夫人觉得赵家不识抬举。朱成文也觉得丢了脸。他几天不用赵俊生赶车,几天不和赵俊生见面,以此来表示自己的不满和抗议。

那天武松林在街头的杨树林里碰见了赵俊生,他不无真诚地劝说:“这次可是你的不对,那家人可是把你当成自家人来看的哟。”

半个月后的晚上,他去拜访了九夫人。他用极其卑微的话语要哭的表情,取得了九夫人的谅解。

朱成文重新坐在马车上说:“我有那么多女儿,你可以随时随地随便来选。”但这已成定局,赵俊生没有任何动摇的决心。“那样会甜蜜过头的。”赵俊生含蓄地说,“这车我也赶不了了。”朱成文不去理解赵俊生的话,也不想什么车,因为他在成神成仙的道路上又有了新的举措。他带领几个道士,一头扎进后院的屋子里,决心用自己的汗水来感动上苍。他支起铁锅,买好原料,在道士们的指导下,根据古代传说遗留下来的配方,准备进行比寻仙还艰苦还劳神的炼丹工作。二

货郎到来之前,这里还没有发生过一件违反生活规律的事。这里安静得就像一泓宁静的潭水,虽有贫富差异,但人们还有饭吃,还有衣服穿。人们安于现状最主要的原因是他们过得安全舒心。他们夜不闭户,路不拾遗,这些优良的民风在这里确是不能说成是令人敬佩和令人赞扬的好事,就好像是季节的轮换自然得不易觉察而又在无时无刻中发生的那样的习以为常。人们已经忘掉了过去,并相信世界上没有歧视和欺辱这样的事发生。赵怀仁在很多年以后还怀念那时的情景,直到很多年后他做了和尚,鼻孔中还残留着蓝江岸上灯笼草和镇子中扬起泥土的芳香味。

是孩子们先发现了他们,两个货郎在跨过蓝江时手中的拨浪鼓让孩子们欢喜不已,担子里的糖果酥饼诱惑着孩子,欢叫着跟在两个货郎的身后。货郎的担子里简直让人眼花缭乱,就像两个移动的百货商场,连孩子们都猜测他们短粗的腿是被两个百货长期压缩所致。货郎所经之处,得到了女人的青睐,那里的胭脂装饰品家常用品应有尽有。有些东西,就连蓝镇最大的富商余平也看得目瞪口呆。他们长得和这里的人没有什么两样,都是黄皮肤、黑头发、黑眼睛,个儿头高矮也无差异,只是眼睛小了点儿,坎肩式黑白相间的服饰和头发高高隆起在正头顶形成一个孤髻有点怪。他们腰间挂着短刀,说出这里的话有些生硬,偶尔着急的时候会从他们在鼻子下面留着孤零零的一撮小胡子的嘴里吐出谁也听不懂的话,令这里的人不知所措。但他们是那样的有教养,见人都会深深鞠躬致意,连彬彬有礼的张先生都自愧不如。

他们的生意是那样好,朱成文的二十九个女人也把他们叫到了家中,挑选首饰和胭脂。她们戴上首饰擦抹了胭脂,每个人都成功地返回青春岁月。这段时间,货郎是蓝镇的主角,几乎蓝镇每个街角都有两个百货商店,每个商店都挤满了人。他们把货物变成了白银和金子放在腰间的口袋里,然后在逍遥楼喝酒唱歌。但不久,几个轻狂的货郎殴打了拒绝满足他们欲望的一个妓女导致了严重的后果。当天夜里,在男人们还聚集在镇长办公室商讨如何解决此事的时候,赵怀礼带着一群家丁拿着菜刀和棍棒悄无声息地潜入逍遥楼将那些还在醉意中的二十五个货郎拖出妓院。那些货郎几乎没有时间收拾他们的百货商场,狼狈地逃出了蓝镇。几天后,几百个货郎再次出现在蓝镇的村口。赵怀礼正和几个家丁在龙泉河里洗澡,那些货郎冲过来的时候,家丁们全吓跑了。赵怀礼一个人手提拔下来的碗口粗的柳树,从路上打到山上,从山上打到山下,又从山下把他们赶到蓝江里,最后一直把这些货郎赶到了海边。那些货郎及他们的后代从此在以后的一百多年里再也没能踏上蓝镇这片土地。

一段时间,这个蓝镇人人称赞的少年愁坏了赵俊生和赵俊杰,这个半大孩子无论从体形和性格都具有他们家族最鼎盛时期那个传说中的祖辈的长相。唯一不同的是,那个祖辈在十六岁的时候已经妻妾成群,怀礼却完全相反,他像个未谙世事的生瓜蛋子,这与其说是他不懂男女间的事,倒不如说他像他的父亲——无法分辨男女性别。

怀英只比哥哥小一岁,他已经得到了女人的甜头。他把这些甜头与哥哥分享,他毫无廉耻地向哥哥透露了他和村头寡妇巧珍床上的细枝末节。从上次与朱建新在混乱中闯进逍遥楼之后,两个少年的心便无法安宁,并预谋进行一次切身体验。可是他们的计划破产了,原因是他们在执行预谋时出现了差错。经过几天的观察后,他们从大人们那里得到的信息,只要舍得脸皮带着钱往头上插着一朵小红花的老太太手中一塞,逍遥楼的女人就都是他们的了。老太太得到了他们的钱,把他们领到了朱家。朱家的长辈们觉得这是一件违反族规的大事,去后院请示朱成文的处理意见。朱成文正与几个道士把硝石、雄黄、硫黄与蜂蜜混合在一起,准备放置炉鼎之内,他双手沾满了黑灰,头发焦煳,眼睛却熠熠发光。在经过七次的催促后,他一边把手在长袍上擦了擦,一边骂骂咧咧走出后院,目光呆滞地气愤地坐在椅子中。他肥胖的肚皮在短短的半年中变成了一个皮囊,干瘦的手指在桌面上焦躁地敲动着。几个长辈正正经经地坐在他的对面,谨慎地诉说了建新的大逆不道。他还不等几个长辈说完,就打断了他们的话,第二天就让侄子与已经养在自家十二年的武松林的大女儿枝儿圆了房。他没有时间参加侄子的婚礼,在返回后院炼丹房前,他把儿子建昌叫到身前。他神智的目光仿佛从遥远的云层缝隙中透过一丝光亮,他要把整个家业传给儿子,却遭到了整个家族男人和女人的反对,因为朱家还没有把偌大的家业托付给一个半大孩子的先例。但他很快有了办法,他做出了一个大胆不容更改的决定,草草地将家里的一切交给了和他炼丹的白云道长来处理,可白云道长对长生不老的痴迷比他还执着,他只得把那些繁杂的家务交给了他甚至叫不上来名字的三个年轻的道士,然后对那些夫人看也不看一眼,匆匆忙忙地回到后院。那个时候,建新正与比自己大两岁的女人走进洞房。

建新被女人和自己不一样的身体搞蒙了。在不知所措的乱来中换取了莫名的快乐,几天后便和怀英蹲在偏僻的高粱地里神秘地嬉笑着像一个教授一样讲授了与女人做爱的经过。他讲得那样生动,那样详细,怀英的裤子都尿了。“你要沉着,越急越不成,要像铧子插向大地那样稳那样无误,又要像老牛那样卖力。”建新说。

怀英陷入了深深的孤寂之中,没有人理解他心中的苦处。他的父亲还认为孩子是出于廉耻陷入自愧的反省中,对他格外小心,生怕伤害了孩子蒙羞的自信心。这段时间,怀英是在恍惚虚幻的梦境中度过的。他变得精神抑郁,寡言少语。他白天梦见了母亲与他的伯母秀子长得一模一样,晚上就在逍遥楼里。这样怪异的梦境让他羞愧又让他忐忑不安。他的父亲很担心。俊生觉得没有什么大惊小怪,并解释怀英是因为长大了才不开心。于是他带着侄子去见了武松林。武松林干瘦的手指按在怀英手腕上,一刻钟后,起身配药。武松林说:“这孩子心火盛,吃了这三服药,再来取三服。”

几天后,俊生又领着侄子来到了武松林面前。一刻钟后,郎中建议俊生去找住在逍遥楼后面的陈婆。陈婆是个巫婆,她的巫术与武松林的医术同样受到人们的推崇。医术和巫术究竟谁更高超神奇,至今就他们本人来说也无法分辨。郎中曾经宣布一个孩子已经进入了死神的怀抱,巫婆却在一盏茶的时间把孩子从死亡的边缘拉了回来。巫婆曾经想用神秘的力量使一个不孕的女人怀孕,结果郎中只用三服中药就使这个自卑的女人拥有了自己的孩子。传说巫婆的巫术来自远古的混沌未开那个时候,人们无法预知巫婆有多大岁数。她的脸像初冬的花朵那样枯萎,没有头发的头顶不得不用一顶黑丝帽来遮羞,她的表情不像郎中那样温和沉静。她的目光能穿透黑色的夜空,看到星辰以后无形的神秘事物。她的眼神能冻死北极熊,是那样的诡异寒冷,却又像闪电那样犀利,又像云雾那样飘忽不定。人们猜测她之所以法力无边,是因为她几乎达到了与神与仙与鬼与妖的心神合一。对于这种说法,朱成文是不同意的,因为他亲自去考察过,他得出的结论是充其量来说,陈婆只是一个能与妖魔鬼怪打交道的歪门邪道的人,与他向往的那些神仙相比,这个女人既没有飘飘长髯,又没有童颜鹤发,更没有祥和的眼神。但没有一个蓝镇人不坚信,在这个地方郎中和巫婆无法救治的病人,与死神拥抱是天命所归。

巫婆嘴上叼着一杆二尺长的烟袋,眼睛盯着怀英,只在短暂的闪烁后,一声怪异的尖叫平地拔起像鹞鹰一样在怀英的头顶盘旋,然后徐徐落下重重地在怀英的头顶拍了一巴掌。随即吩咐俊生回家砍三根桃树条子,每天晚上子时在怀英的头顶左右各摇三圈。

她让怀英点上烟袋,拒绝了俊生递上来的碎银,说:“如果这样不行,就不要来找我了,你们去找郎中。”

三天后,赵俊生给陈婆送去了两只公鸡。赵俊杰对陈婆的巫术佩服得五体投地,而哥哥却另有打算。他拿出了家里所有的积蓄,要盖一座新房子。春天的一个早晨,房子动工了。房子的地点在靠蓝江最上游的一片树林里,面对着河,这是他经过几年观察后确定下来的。当初朱成文提出了反对意见,原因不是舍不得这块地,而是这个地方太偏僻。“你要建房子,镇子里有的是好地方,”朱成文那时还会俏皮说话,“你这么干,别人还认为我舍不得好地方给你呢,你到我这也不方便。”“肚子下不是有腿吗?”他在车上回头说。

当柳树吐绿小草蓬发的时候,房子竣工了。房子分前后院,前后各五间正房,通往后院的回廊两旁各三间厢房,后屋的门前摆放着两个大石狮子。屋子里分南北大炕,这让到这里的所有来这里的人惊讶不已。赵俊生解释说,他们家乡的房子都是这样的格局和摆设。来人摸着刚刚烘干的炕面,看着粗糙装饰,突然有了一种骄傲的感觉,蓝镇是这个世界上最发达、最文明的地方。为了表示祝贺,朱家派人送来了丝绸、古董、蜡台、一口大锅和各种各样的餐具以及装饰品。赵俊生要赵怀礼去余平的商铺购买了家用品。余平很热心,不仅给便宜了,而且亲自用毛驴驮着送上门。赵俊生受宠若惊,他放下手中的活计,一定要他和自己喝上一盅。两个人就在院子里席地而坐,他们手里握着大葱,端着大碗喝醉了。这时他们才发现,他们是如此的熟悉,可在此之前他们甚至还没有说过一句真正的话。

乔迁之宴在春天的第一场小雨中举行,主人家亲自去请朱成文,可连朱成文的面也没见到,便请来了他的二十九个夫人以及郎中、张先生、余平和镇里所有帮助他们的人,宴会上没有饭菜,只有用马车拉来的一车烈酒。烈酒是镇上吴老头儿按照赵俊生给他的秘方酿造的。酒烈得像寒风里的刀子,刮得肚子里黑乎乎的。几个愣小伙儿,逞强喝了一口,就满地翻滚。赵俊生端起一碗像喝水一样平常,还大声逗弄着孩子。郎中、张先生和余平都喝了一口。怀仁表演了书法绘画,还用草叶演奏愉悦如狂的乐曲,结果女人们都变成了蝴蝶,孩子们都变成了天使。怀礼和两个家丁进行了摔跤比赛,他一手举起了一个家丁。怀明带着一群孩子,给每个壮小伙都敬了一碗酒,看着他们在地上打滚儿。晚会的高潮时那些道士不请自来,这些道长在脱离了师傅的管教后,才知道原来红尘中比他们的想象中的仙境还要美妙。他们喝了酒,还唱了新学的歌曲。他们走调的歌声引来了人们的哄笑,把深山里的狼弄得都呕吐了。

唯有怀英像傻瓜一样呆坐在屋檐下萎靡不振,对家里的一切漠然视之。他依然面黄肌瘦,眼神暗淡,甚至不能干一点体力活,只能为家里磨些米面。赵俊生认为孩子的魂魄被神秘的力量偷走了,去求陈婆。陈婆用巫术企图恢复孩子的活力,这次她失败了。

就在人们普遍认为这个孩子不久于人世时,在赵怀礼与余平的大女儿文清定亲的两天后的时候,怀英突然恢复了活力,只是样子有些怪。他走路带风,就像狂风中的树叶。赵俊杰高兴坏了,还认为儿子因为房子和怀礼的婚事促就了他病情的好转,当他自儿子十六岁以来第一次要以父亲的身份和儿子进行一次促膝长谈的时候,儿子的反应更令他担心。“什么?”他惊讶地问,“怀礼要有女人了?”他对家里发生这样的大事居然一无所知。

其实没有人知道他的心事,真正恢复神采的不是房子更不是哥哥的婚事,而是镇子边缘的巧珍。已经守寡五年的巧珍住在镇子的边缘,比她小九岁的丈夫在她十八岁的那年因玩耍不小心掉进了井里。本来她理应在逍遥楼里度过她的青春时光,然后用自己的青春换来的钱财安静地度过余生,她也愿意如此,可是进逍遥楼的男人没有一个愿意与其共欢。她的长相和她美丽的名字刚好相反,朱成文寻找外面的世界的时候,曾经动过用她长相的优势来驱赶虎豹豺狼的念头,但怕伤了本来就孤苦无依寡妇的心。她长得是那样的健壮粗鲁,前探额头的下面生着一双外凸的环眼,红黄的头发蓬松着,好像是被炸弹炸开似的。手腕上戴着一副据说是她祖母留给她的黑玉镯,脚下蹬着一双露出前脚趾的麻布鞋。她说话大声大气,“隆隆”作响的声音就好像是火车从头顶急速而过。她站在那里,即使朱成文家最好的骏马也自惭形秽。如果不是后来她成了赵怀礼的弟媳,她甚至有心与大伯子比比力气。当初她的丈夫家之所以娶她,是因为她的婆婆相中她有一副铁塔一样的好身板。她的婆婆是个好人,舍不得让她进入那个不得已的龌龊之地,但她的食量大得惊人,她一顿就能吃下一家人三天用的粮食。为此,当女人离开婆婆离开逍遥楼,朱成文出于怜悯,便把自家的一处磨坊交给了她。她是那样的勤奋,以至于推磨不用毛驴,她只需站在磨盘的另一边用手指在磨杆上一拨,磨盘就像陀螺一样自由旋转。起初,人们出于好奇,都愿意把粮食拿到这里,但后来人们发现这种舍弃毛驴别出心裁的推磨方式是违反自然规律的,她磨出的米又粗又大又不均匀。她生意寥落,最后被人们遗忘了。她从不出屋,几年来她只洗了两次脸,身上腥臭,但脸色却出奇的红晕。

怀英见到她是在家里盖房最需要人的时候,他看见哥哥弟弟们搬砖搬瓦,他羞愧得都想死,夜夜无休止的虚无缥缈的梦幻搞垮了他的身体。解救自己最好的办法没有比死更靠近现实。他把一条绳子挂在树林里最大的柳树上,但没有死成,原因是绳子已经腐烂,他在半空中头昏眼花的痛苦挣扎中落下来,还崴了左脚。他爬上后山的悬崖,纵身于烟雾缭绕的深渊,在一阵黑色的疾风从耳边掠过的惊恐中对死亡产生好感和无限的留恋后,竟发现了蓝江的发源地。他的一身好水性,没被淹死。几天后,他又想出一个新办法——闭上眼睛,用尽全力向墙上撞,但在头与墙接触的瞬间的迟疑,使他的头上撞起了两个比鸡蛋还大的青包。父亲问他的头怎么了。他实话实说,撞的。父亲误会他是不小心造成的,“哈哈哈”地笑了起来。

于是,他问父亲一个人怎样才能干脆痛快地死掉。父亲好像是炫耀有渊博的知识那样炫耀,告诉他上吊、撞墙、跳崖……他很不耐烦,打断了父亲的得意的话语,并一字一句地说这些都不管用。“那只有用刀子了,”父亲说,“就像杀鸡那样不费力气。”

他拿着一把尖刀来到了河边,在他决定把刀抹向脖子死得痛快还是捅进胸膛死得痛快的时候,家里做菜的厨娘因找不到刀而来到河边,从他手里夺走了尖刀。“这是老天在折磨我。”他大声喊。这种对生的敬畏和对死的向往,使他在绝望中无可奈何。他坐在伯母秀子的墓前无声地哭,祈求伯母把他带走以摆脱现实的残酷。那天正刮着春天里最大的一场风,风把树枝刚刚吐出的嫩叶都撕碎了,把蓝镇所有的参天古树的腰身都折弯了。日夜对死亡的惦记和渴望使他在弯曲的树身中看到了希望。他扛起一袋粮食,怀着对死亡的执着和虔诚,来到了巧珍的磨坊。在此之前家里所有的粮食都在镇子里研磨,那里研磨的米又细又均匀,但他到这里原本不是磨米,而是想借传说中女人古怪的长相来了却一桩自己无法达到的心愿——被女人吓死。可他失望了,他的那种对死亡的轻蔑态度,使他忘记了对任何事物的恐惧。他看着女人,并判断,即使这个女人再丑上千倍万倍也无法撼动自己的一根神经,更何况是生命?他气急败坏,扔掉了肩头上的粮食,掀翻了磨盘,把磨坊里的东西一股脑儿地扔到院子里,一边扔还一边骂着脏话,就在他准备把磨坊也焚毁的时候,他发现女人站在墙角瑟瑟发抖。他从女人惊恐无助的眼神中看到了自己的眼神,就像他当初祈求死神光临而又迟迟不来一样。他想自己的无名火在无意中伤害着一个无辜的女人,一种比渴望死亡还强烈的内疚使他无所适从。一刻钟后,冷静下来的他在心慌意乱中跪倒在女人的脚边,呜呜咽咽像一条咬了主人请求原谅的狗一样痛哭失声。他毫无思想、毫无顾忌、毫无保留赤裸裸地将自己的内心世界袒露给了女人,不管女人的嘲笑和冷讽,没有考虑是否能够博得女人的同情和怜悯。这种无助的表白,是他在向女人打一份证明自己已经死亡的报告。可在女人的眼里,他是那样的诚实,那样的脆弱,那样的纯洁。敏感的女人在他颠三倒四狂风暴雨式的发泄中窥见了他的内心隐秘。她站在那里静静地听着,当她听到他夜夜做着美妙的幻梦的时候,女人离开了磨坊走进了里屋。她洗了脸,梳了头,用白色的绸布擦拭了牙齿,换上做新娘时那件红红的棉袄,并在脸上施了薄粉。一会儿,女人重新回到了磨坊打开所有的窗户,五年来她第一次让阳光进入了这座磨坊,风把那些灰串串卷走,撒向了蓝镇的大街小巷,街面上面糊糊的。

他听到了女人洗脸的声音,也闻到了女人的粉香,可他不敢抬头。女人轻轻地摸着他的头,他这时才知道,他所渴望的不是死亡,他所惧怕的也不是死亡,还有比死亡更可怕的东西。“不要怕,”女人像个男子汉给他打气,“这里有五年没人来过。”女人的话语比外面的风还强劲,可他们什么也没有干成。已婚的女人和他一样笨拙,两个人在磕磕绊绊惊惶失措和毫无欢颜的搂抱之后,怀英向往比死亡更强烈的夙愿终于得以实现,但令他茫然不解的是这种真实的体验倒不如当初朱建新的叙述。他内裤湿了,感觉和梦境中没有什么两样。女人换掉衣裳,在磨坊里给他磨米,她的脸红红的,脸上挂着笑。他透过半开的屋门,出神地看着女人。在他眼里,天底下只有一个女人,她是那样的美,他从来也没见过这么美的女人。他不敢久看,他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对不起女人的事,他愧疚得比开始来时发火还厉害。女人很快活,一边给他收拾粮食,一边打听他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叫什么名字。他不敢抬头,也不敢答话。当他离开时,他用眼角扫了女人一眼。女人满目都是舍不得的神情,他真想叫她一声妈。女人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然后粗声地哭了起来。

他回到家中就躲进屋子里,好像他做的事别人都知道似的。他是那样的惶惶不可终日生活在湿漉漉的洞穴里,每当想起这个女人的时候,就觉得自己的身上少了一样东西。他恨自己都恨死了,发誓自己再也不见这个女人,但第二天黎明睁开眼睛,他第一个想起来的就是她。他想念她,想再次见到她,再次让她抱着,再次让她吻他的额头,再次听她说话和哭声,也为她担心,担心她一个人在磨坊里孤单,怕像自己一样坏的男人欺侮她。他拼命干活拼命思考,以此来排泄心中的苦闷。房子竣工不久,朱建新来参观他们这座和蓝镇风格不同的房子,他又娶了一个女人,同样他又有声有色地谈起了女人。他那颗刚刚安静下来的心又被好朋友撩了起来。几天后,他出现在磨坊。这次两个人所做的一切是冷静的,即使女人凄厉的尖叫和痛苦的表情把他吓坏了,也没有不妨碍他在预计毫无良好结果的结局中尝到了男女欢愉中的甜头。

一个黎明,一直生活在亢奋与恍惚中的怀英无声无息地站在哥哥的床头。他梦游一样的神情惊吓得怀礼出了一身冷汗。他与哥哥一起长大,这种超越父亲与伯父仅次于母亲的强烈感情迫使他要与哥哥进行一次交流。怀礼就要与文清结婚了,他觉得有必要把自己的亲身体验和感受到的奥秘作为一种经验传授给哥哥,省得哥哥和自己一样出丑。这种出于友情和信任的坦白,不仅需要爱,而且需要勇气。哥哥对弟弟那样剥掉香蕉皮子式的直接而如临大敌般的讲述一点都不感到局促不安。相反,他认为这种关于男女间私事的秘密仅仅靠想象就可以解决,或者根本就不是弟弟说的那样严重。女人和男人一样,不存在什么神秘,即使是神秘,也没有朱家大院发生的事情神秘。在经过一段时间的工作后,他完全得到了朱家上下的信任和赏识。朱成文没有因婚姻的搁浅而心存嫌隙,相反他把朱家所有的大事小情都交给他来做,吃的穿的用的开销都由他经手。大管家刘权气坏了,这个掌握了朱家财政一辈子的人为大权旁落而心生嫉妒,经常在背后说他的坏话,可没有人相信。让他吃惊的是,朱家一天的费用是他们家盖房子资金的五倍。他们有那么多的乐子,每天都举行宴会,每天都酩酊大醉,每天都会吃掉一座房子,然后扔掉四座房子。可是,不久随着那些道士的到来,他的权力受到了挑战。三个道士对管理繁杂的家庭事务一窍不通,在一个叫清明的道士建议下重新起用了那些曾经被朱成文剥夺权力的朱家长辈。他们的提议立即受到了朱家上下的欢迎,他们重新掌管了土地,可这次他们学乖了,再也没有重复过去的发财之路。他们每天老老实实地把账目交给清明道长,可道士对那些数字不感兴趣,因为在不长的时间内,他了解了女人为什么和男人不一样。那些能歌善舞的女人们把三个道士和孙氏家族中的唐伯、堂叔、堂兄、堂弟、数不过来的子侄们、数不过来的亲戚朋友以及数不过来的管家卫队像蚂蚁们一样聚集到一起,然后淹没在一片灰暗的粉红色的乐声四起的海洋涌起时奏鸣般的泡沫之中。在这片膨胀的泡沫中,女人的神秘荡然无存,因为女人在男人的怂恿下,全成了游泳冠军。

清明道长为此推波助澜,精瘦的面庞泛着青光,说着和朱成文当初一样的话:“家里的钱财就应该这样花掉,只要大家高兴。”他忧心忡忡,但没有提出反对的意见,原因是主人愿意如此。

虽然在人们的眼中他的持重和得心应手的处事态度远远地超过了他的年龄,但未脱稚气的年纪以及人类好奇的本性使他决定对弟弟的谈话进行一次深入的探究。他披上衣裳,给身上还沾有晨露的弟弟倒了一杯热茶,然后请弟弟上炕坐在自己的对面嗑着瓜子儿,并热情地聆听弟弟一直说到天亮。第二天晚上,他早早地来到弟弟的房间,可弟弟不在,他就一直等到天亮弟弟回来,然后兄弟俩躺在炕上,抓紧时间进行交流。接连几天,他都会主动来到弟弟的房间。他发现弟弟越来越瘦了。一周后,他对弟弟所有的谈话进行了汇总,他认为弟弟把女人和男人之间这样简单的事情给神化了复杂化了。

他轻描淡写,一语道破:“归根到底,那只是一次平常的握手。”

弟弟为哥哥对这样充满激情而神秘的解说而没有达到震撼的效果感到茫然不解。“哥,”弟弟妄图再次劝说,“那不是握手,是一次火山喷发。”

哥哥一摆手,走了。几天后,他趁到镇里为二十九夫人购买貂皮的便利机会,走进了巧珍的磨坊。

他站在磨坊中间,眼睛一眨不眨盯着门框上的那条红绸布,他是那样的专注仿佛是自己不存在一般。温凉的季风夹杂着浓郁的花香从东面的窗口涌入,又急急地从西面的窗口溜走,他的头发就在风中摆动起来。下午的阳光斜射在磨盘上,将那些条纹勾画得条理分明。那头院子中的毛驴好像并不把他当作朋友,用粗犷的嘶叫来和他比强壮,但被花丛中蜜蜂的轰鸣声淹没了。他走出屋子,站在院子中央,就像刚才站在屋子中央一样。一个女人端着盆子走进来,盆子里有怀英的长马褂。她小心翼翼地经过他的身边,然后把那条马褂晾晒在一条木杆上。他用眼角打量着女人,女人非同一般的长相并未让他吃惊,倒是女人粗壮的腰身吓了他一跳。那时,他还不知道女人怀孕是怎么回事,不过他的内心还是鼓胀起来,这不是因为女人的强壮,而是因为有条有理干净的院落。当女人问他是不是要磨米,他什么也没说,迈步走出了院子。“家里该有这么个女人来打理了。”他一边走一边想,一边决定。

怀英永远不会忘记哥哥晚上面对自己的表情,这种表情和哥哥十几年后坐在大厅中对家里所有人说话的表情一样威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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