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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31 13:0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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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修竹

出版社:中国华侨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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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权录(全二册)

凤权录(全二册)试读:

总目录

凤权录 上册

凤权录 下册CONTENTS

目录

第一章 — 弯弓做男儿 —

第二章 — 良玉无良媒 —

第三章 — 恶人有兽心 —

第四章 — 少年足风流 —

第五章 — 初入相思门 —

第六章 — 故人亦非贤 —

第七章 — 浓愁似个长 —

第八章 — 难断家务事 —

第九章 — 频繁起祸端 —

第十章 — 莫欺少年人 —

返回总目录第一章—   弯弓做男儿  —

万历十六年,重庆府忠州。

正值秋高气爽的时节,已近黄昏,日头西斜,晚霞染透半边天际,黛色群山迤逦连绵,山脊余晖遍布,山间鸟鸣声、秋蝉声悠扬婉转。蜿蜒的盘山小道上,不时有头戴儒巾、身着襕衫的男子结伴而行,面上或是显出喜悦之色,或是带着绝望悲伤,口中谈着的皆是此次乡试自己发挥如何。三三两两的人群后面,有一个面容清俊的男子恣意独行,浓眉墨扫,双目聚神,身上衣袍整洁挺括,似是闲庭信步般,行走于这巍峨的山脉之中。走在前面的秀才们频频回头去瞧那人,末了嘴角弯起抹嘲讽的弧度:“听说他无父无母,自幼便被人捡去,大约是要做入赘女婿的。不过话说回来,他岳父家倒是有些本事,就是鸣玉溪畔的秦家。这次他说不定能中举。”

另一人闻言一挑眉:“啊?就是他吗?名为陆景淮的?不过我听说那秦家小姐可……”

先前那人一边点头一边回头去看,冷不防与陆景淮的视线对上,见对方神色淡漠,似已带了怒意,又立马转回身来,不敢再瞧。

这几年水旱灾祸频发,田中也收不出什么东西,百姓没了指望,只好出来摆摊。可若这摊子摆在城中,还要交些摊位的租赁钱,众人一合计,皆觉得这坪头山是处摆摊的好地方。此山东南接石砫县,且不说每逢乡试,秀才们出忠州总要经过此处,即便是平日里,这里也是来往行人不断,再加之坪头山的山路还算平坦宽阔,所以大家便一窝蜂将摊子支在了这里。众摊多以四根细竿挑起个棚子,贩卖时令果蔬的小贩摊前有十余种货物,纵横整齐,见远处有人过来,急忙扯开嗓子叫卖几声,远远望去,果蔬五光十色,使人眼花缭乱,倒是给这清一色的黛山带来了些别样风韵。除去这些果蔬摊子,路两边更多的是茶摊,在布棚中砌个老虎灶,及腰的粗大茶缸赫然立于上方。虽说这档次无法同城中茶楼相比,可胜在价格公道,且生津止渴的功效亦是一样,所以秀才们走累了,自然会进去买碗茶歇歇脚。

陆景淮今日也走了一段不短的路程,腿脚有些发酸,挑了家看起来还算干净的茶棚便一头扎了进去。

老板正在朝缸里加水,被水汽腾得睁不开眼,见陆景淮来了,急忙将长嘴铜壶放下,手在腰间围着的围布上擦了擦,声若洪钟:“公子来碗茶吗?”

陆景淮应了一声,掏出五枚铜板递给老板,自己端着碗随意找了处空位,撩袍而坐。

今日摊子的生意还算火爆,几乎座无虚席,众人聚在一处吃着瓜果谈着天。

一个面色黑红、体魄结实的男子摸着眉毛旁的一颗黑痣道:“前几日山贼又下山行歹,有不少人家的姑娘和媳妇被掳了去。”

坐在他对面的人长叹一口气:“这外有倭奴横行,内有山贼作歹,世道要乱了啊,唉。”顿了顿,又笑道,“不过那大姑娘小媳妇的,即便不被人掳去,也轮不到你王二狗头上啊,城中那些富家公子哥还等着娶亲呢。”

王二狗扭头朝地上啐了口唾沫:“我要娶也是娶大户千金!那些小媳妇我还瞧不上哩!”

众人闻言一阵哄笑:“千金?武德将军秦良玉不就是个千金吗?怎么不见你去求亲?”

王二狗斜了众人一眼,将桌子拍得震天响,惹得其余桌歇脚的客人频频侧目:“你们这是说话吗?那秦良玉个头比我还高一些,将她娶回家等着日日被修理吗?”

众人又笑,字里行间满是耻笑之意:“其实就你这样的,若是能有人修理也是不错的了,毕竟秦良玉领兵打仗在行,说不定你还能当官呢!大家乡里乡亲地住着,将军想必会好好关照你的。”

王二狗将手中瓜子壳朝地上一扔,大约是将这笑谈当了真,嗅到了爱情来临的味道,气急败坏地起身指着其中一个将裤腿卷到膝盖之上的人,道:“除去领兵打仗,她其余干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我娶个废物回家做什么?”

陆景淮听到这话,喝茶的动作一顿,抬头朝那桌人瞧去,正要上前理论,那人又继续道:“也就是那刚来的曹家不知内情,才会让曹皋曹公子屡屡上门提亲。”

王二狗咂了咂舌,似有惋惜之意,附和道:“听说这事也是曹公子自愿的,真是可惜了那痴情种曹公子了。那小娘们瞧着便木讷得很,问她个什么话,不是‘噢’就是‘嗯’,估计脑袋也不太灵光。可就是这样,她都死活不答应这门亲事,也不知是怎么想的。”

陆景淮一口茶呛到了鼻腔里,只觉鼻头阵阵发酸,把碗一放,将要起身时忽见与那桌人一桌相隔之处,有一个男子背对众人,独坐在角落的长凳上,身姿挺拔,正低着头,不用想也知是在喝茶、吃点心。他径直朝那人走过去,拍了拍那人肩膀,问:“你来接我回家?”“嗯。”那人应了一声,利落起身,缎子上乘的直缀垂至鞋面,大步向摊外走去。

陆景淮追上那人的步伐:“来很久了吧?”“嗯。”那人又点了点头。

陆景淮终于有了一丝笑模样:“怎么不问问我此番赴考是否顺利?”

那人这才回头,入目乃是一张端正中又带着些阴柔的脸,远山眉黛下,一双眸子灿若星辰,其中隐有犀利之色,鼻梁高挺,色泽偏淡的薄唇此时正微微抿着:“你心情尚可。”

陆景淮面上一贯的从容终是碎裂开来,扶额道:“良玉啊,你真是越发不会聊天了呢。”

恰逢两人路过那王二狗一众的桌边,众人一听“良玉”二字,神色僵硬,凡是手中抓着瓜果的,一时不知是该吃还是该吐。秦良玉目不斜视地走着自己的路,仿佛方才压根未听见众人的话,面上也没有表情。

秦良玉与陆景淮并肩徐行,陆景淮堂堂六尺男儿,秦良玉却也只比他矮半截手指。

甩了甩背上的包袱,陆景淮问道:“怎么我去参加乡试的这几日,你又被大家盯上了?”

秦良玉觉得,陆景淮不愧为读书人,这个“又”字用得甚是传神。

这些年战乱不断,大明武官稀缺,去年圣上为补充武官特开了武举恩科,秦良玉便在秦载阳的鼓励下以女儿身光明正大地赴了武乡试,这是她头一次被天下人盯上。

当时,到达考场后,她自然少不了遭人耻笑,主考官坐于高位,直接呵斥道:“胡闹!你一个女儿家,来凑什么热闹?回去回去!”

她自然不会如此轻易地便被打发了,站在主考官身前五步,一本正经地反问:“女儿家就不能来应试?是大人您规定的?还是您怕我取得名次,丢了你们男人的脸面?”

在场的人哄笑出声,有人扯着嗓子道:“这小娘子还怪倔的,过不过得了文试还是一说。小娘子,你识不识字啊?不识字晚上来找哥哥,哥哥亲自教你啊!”

那人话落,周围又是一阵嘲笑。

她在一句句或歹毒,或轻蔑的话语中淡然处之,仿佛那些人口中说的不是自己一般。

主考官的老脸也沉了下来,猛地一拍桌子:“肃静!你们是要造反不成?”而后又冷觑着秦良玉,“黄口小儿竟如此不知天高地厚!你若要考,那本官便让你考!若是考上了,本官举荐你做官!”

秦良玉抬了抬眼皮:“不劳大人费心,我若取得了名次,日后自会入仕。”

武举首考文试,唯有此项合格,才可进入下一科。因是恩科,是以文试内容并不见有多复杂,只要将《武经》默写出来便可,毕竟眼下倭奴四起,朝中看重的,还属武试。

秦良玉毫不费力地便过了文试,令落第试子瞠目结舌。有心胸狭隘者,在她门前叫骂:“你这小贱人,竟能过了文试,怕是将那考官陪得不错吧?”

秦良玉端坐在桌前,细细翻着兵器谱,并未将门外杂音听到耳中。

后来的武试,则是以骑射为主。她本对这两项极其在行,但也难免因有人在她身上动手脚而出岔子。在经历了被人故意撞下马险些被乱蹄踩死、试箭时差点被身边人手滑一箭射死等一系列胆战心惊的事之后,秦良玉终是拔得头筹。主考官无话可说,板着脸送走了只字不提被人谋害一事的她。

待到了今年,她本与陆景淮打好商量,若陆景淮乡试中举,她便陪陆景淮一同进京,租个院子备考,但不料遇上倭奴从江南一带登岸,在境内大规模烧杀抢夺一事。这下中了乡试的众武试子也不用比试了,直接拎着武器便随大明军上了战场。

秦良玉自幼便对行军打仗一事兴趣颇深,此次平倭战上,也算施展了抱负。她献计于军中主将,后大军因此奇谋取胜,她立了功,朝廷授正五品武德将军职,镇守西南。“武德将军”“镇守西南”,这些话听着威风,但其实,这职位也得不到什么重用。

秦良玉她爹秦载阳乃是岁贡生,以兵法见长,名动一方,朝廷曾多次请其入仕,皆被婉拒。彼时秦载阳听闻她立了功,当即令她上书请罪,由此,天下皆知新晋的武德将军乃女儿身。此事一出,举朝震惊。

这些年皇帝不怎么上朝,躲在后宫也避免不了被言官上书骂得狗血淋头。皇帝正因这些无情的碾压而情绪暴躁,此时再一听秦良玉的事,总算是找到了情绪的宣泄口,直接掀了桌子,从羊脂玉雕花龙榻上一跃而起:“她大胆!朕要诛她九族!”

阁臣们闻言相互对了个眼风:“圣上,眼下倭奴肆虐,根本征不到兵,形势所迫,朝中确实需秦良玉这般的可塑之才。”那人自动将“的可塑之才”前的“主动送死”四个字咽回腹中。

其实道理皇帝都懂,但他深知,这话若是从他口中说出,又免不了被这几个老东西骂得体无完肤。他懒洋洋地瞥了身前的几人一眼,心道这话可是从你们口中说出来的,同朕可是半丝干系没有,当下便龙爪一挥,迫不及待地道:“功过相抵,这事便这么定了。”

秦良玉自此入仕。第二章—   良玉无良媒  —

秦良玉不答话,施施然迈着步子,陆景淮伸手在她面前上下晃了晃:“你有心事?”

秦良玉面沉如水:“嗯。”

陆景淮无奈追问:“什么心事?”想起方才众人所说,他又冷哼一声,“若是我未猜错,是曹家屡屡被拒后,直接派人散播谣言,逼你下嫁一事吧?”“嗯。”秦良玉抬了抬眼,这才道,“他非真心求娶,我也没有成家的想法。先不说这事了,家中饭菜大约已经出锅,我们走快些。”

陆景淮原本还想问问她,若是她心中那人站在她面前,她的想法是否还会如此坚定,此时忽听她说要走快些,当下俊脸一白。幼时被秦良玉强行拉着展示轻功满院飞的事情不期然跃上脑海,他正要伸手制止秦良玉,便被她握住手腕,而后纵身一跃,两人便顺着陡峭山势直下。衣袍翻飞,耳边风声凌厉,陆景淮被吹得睁不开眼,心也跟着翻了几次,几欲跳出胸腔。

落地后,秦良玉神态自若地瞧了衣衫不整、儒巾斜挡在眼前的陆景淮一眼,疑惑地道:“你怎么这副模样?”

陆景淮慌忙地推开她的手,跌跌撞撞地跑到山脚下,扶住一棵小树,俯身狂呕起来,边吐边赞扬道:“你的轻功,越发了得了,呕……”

暮色四合,小镇上行人皆已归家,街道上只剩白日里过路人随手留下的果皮、竹签,以及被秋风扫下的落叶。忠州天气多变,白日里还是晴朗的天,到了晚上便是一副风雨欲来的模样,因要下雨,晚风尤其大。

秦家在镇子的东面,端端正正的房子,并非达官显贵家的高基重檐、重重院落,只是寻常的朱墙瓦黛,不奢华却十分温馨。

秦良玉同陆景淮加快步伐,两人前脚刚迈入门槛,后脚大雨便倾盆而下。

下人见两人回来,急忙过去行礼。往日给秦良玉打扫屋子的丫鬟生得水灵,甚讨秦良玉喜欢,借着给秦良玉撑伞的工夫,低声道:“小姐,城东的张媒婆又来替曹家说亲了。”

秦良玉的脚步硬生生顿在原地,再一想还要想些托词将人打发了,身上立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但因她从小面上的表情便不怎么丰富,此时最大的反应也不过是眨了两下眼睛。她淡淡地瞧了一眼灯火通亮的前屋,转头对丫鬟道:“我回房了,母亲问起,你便说我还未归家。”

陆景淮甚是从容地拉住她:“方才这么多人跑过来行礼,你以为媒人有眼疾?再者她好歹是长辈,你这么做有失礼数,不好不好。”

秦良玉:“……”

秦良玉拖着步子跟在陆景淮身后进了正屋,便见手戴上等羊脂玉玉镯,头插金簪,浅绿褙子下配了条大红色花裙子的张媒婆正坐在下首同秦载阳夫妇说着话。张媒婆已是徐娘半老的年纪,往日说成的亲事少说也有千来桩,可谓是见惯了大小人物,方圆百里的百姓,无论老少,见面皆唤她一声张姨。

见过大世面的张媒婆在与秦载阳夫妇说话时,神色间也不免有些局促。毕竟给这种五个儿女各有千秋,且大多以杀人见长的官宦人家说媒,她心中也是十分有压力的。此时见陆景淮与秦良玉回来了,她急忙站起来行礼,目光扫过陆景淮时,眼里的光恨不能在陆景淮身上烧出个窟窿,再一瞧秦良玉,那阵光忽闪了几下,登时熄灭。

方才秦良玉隔着雨幕瞧见张媒婆时,还以为是谁家筐中的绿缨红萝卜成了精,吓得半晌没敢迈步,此时见她行礼,这才应了一声,又随着陆景淮向秦载阳夫妇行礼。“景淮啊,你来,为父有话同你说。”原本端坐在雕花红木圈椅上,正盘着手中一百〇八颗小叶紫檀手串的秦载阳朝陆景淮招了招手,“走,我们去书房说。”

秦载阳长相文雅,虽常年在日光暴晒下教武,皮肤却仍白皙,秦家几个孩子晒不黑这点便是随了他。

经过秦良玉时,秦载阳拍了拍秦良玉的肩膀,暗暗朝她使了个眼色:爹带着你三哥先行一步,这事你自己掂量吧。

秦良玉面无表情地与她爹对视。

秦载阳:“……”

秦载阳与陆景淮一走,张媒婆面上的局促之意少了许多,见秦夫人容氏满面慈爱地将秦良玉叫到身边,不屑地撇了撇嘴,开口前她微微挺直了身子,硬挤出一串干笑:“夫人,方才奴家也同您与秦老爷说了,您说等将军回来再议,眼下将军回来了,您看是不是……”

容氏性子恬淡,不愿与人争执,往日待人接物亦是轻声细语的,此时虽不满张媒婆说的这门亲事,但性格使然,也未在面上表现出来。她眉眼含笑,瞧着自家闺女:“良玉啊,今日张姨来家里,还是为了先前那桩事。”

秦良玉瞧了瞧脸上挂了霜般的张媒婆,神色淡淡地道:“嗯。”她顿了顿继续,“我刀还未磨,先告退了。”她走了两步又停住了,微微偏头,“以后莫要再来了,我此生不会成亲。”

有朝一日,她若成亲,对方定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比如说那个人。

思及此,秦良玉脑中又浮现出自打听说他的名号起便自己勾勒出的一道身影。

张媒婆一听,浑身一颤,知道这事还是没戏,但今次来,她是收了曹家的巨款的,若这事不成,曹家也放了话,这些小钱自然不会要回,但是她这媒馆,定然是开不成了。这武德将军虽名声不好,但这么些年来也从未见她报复过那些背后嚼她舌根之人,与其得罪曹家,倒不如硬着头皮再劝劝将军。

思及此,她轻砸了下手掌心,笑意更甚,想上前拉秦良玉的手套近乎,却又不敢,只好站在原地语重心长地道:“将军啊,您是个深明大义的人,恕奴家说句大实话,您眼下的的确确是前途大好,但女人嘛,最后图的是什么?不就是图觅得一位良人嘛!是,曹家公子年纪小,人风流又好玩,但男人也都是三妻四妾的,待过几年定性便好了,毕竟曹家家大业大,钱是花不完的,您过去吃香的喝辣的,日后也有个保障,这仗总有打完的一日,可那时您再想嫁人也嫁不出去了!现下咱们家乡有关您与陆公子的风言风语想必您也都知道,女儿家名节最重要,也就是曹公子有度量,不在意这些,三番五次地求亲。由此可见,曹公子他待将军您是一片真心,他都不计较这些,您便应了算了,怎么还端上架子了呢?难不成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她眼珠子转了转,又道,“诚然,姑娘家面皮薄,矜持些也在常理之中,但那些姑娘可都是炙手可热的抢手货哩,将军您这……”

秦良玉听罢张媒婆的话,并未有多大的反应,低头看着掌心的茧子,似是未听出她字里行间的讽刺之意。

一室静谧,张媒婆见秦良玉良久不说话,以为是自己方才那番话起了作用,不禁暗自得意起来。殊不知此时秦良玉早在心中将她骂得狗血淋头:是哪个地里出来的红萝卜精便回到哪片地修炼去。若是瞧那曹皋好,你便嫁了算了,又何苦唾沫横飞地来劝我?

张媒婆捋了捋原本便整洁的青丝。

秦良玉忽然从椅子上站起来,视线在张媒婆面上一滑而过,而后转身对容氏行了一礼,一言不发地扬长而去。

身后容氏吩咐府上丫鬟:“这雨还未停,送张姨走时记得带把伞。”

在容氏瞧来,即便张媒婆说的话确实在理,秦良玉有千般万般不好,那也是自家闺女,由不得旁人说三道四。良玉她生性冷淡,不与他们一般见识,但她可做不到淡然处之。虽说做不出什么对骂之事,但下逐客令她还是可以做到的。

容氏送走张媒婆,向后屋走去,路过秦良玉的房间时,从窗中见她正闷头在桌案前刻着木剑,面容肃穆,握着刻刀的手骨节泛白,一下一下似是发泄一般,视线全落在这块尚瞧不出形状的木头上。

容氏轻叹一口气,带着怅然之气渐行渐远。

昨日之事令秦良玉心中不痛快,陆景淮深知她的性子,清早便将她从房中叫出来:“今日街上有集市,左右你我无事,不如上街逛一逛。”

秦良玉捏着终于现了雏形的木剑,看了一眼窗外站着的陆景淮。

陆景淮挑眉:“难不成你还在为曹皋一事闹心?”

秦良玉将木剑随手扔在桌上,起身拍了拍前襟上的灰:“走吧。”

昨日刚降过雨,街道上仍有些泥泞,马蹄不经意踏在水坑中,污黑的泥点四溅。秦良玉偏头见陆景淮不停地擦拭着身上的脏污,道:“你擦也擦不净,既然喜洁,便不应挑在这样的天出门。”

陆景淮哭笑不得:“照你这样说,若是有人告知你打仗有危险,难道你就辞官回家吗?”

秦良玉索性不走了,站在原地盯着陆景淮,陆景淮亦是满面坦然与她对视。“同理,有些话不是你躲在家中听不见,旁人便闭口不言的,此种掩耳盗铃之法,最是要不得。”见她还是面无表情地望着自己,陆景淮问,“难道是我说错了?况且如今最该心烦的也不应当是你。”

如今最心烦的当数未将此事办妥的张媒婆。

秦良玉昨日特意夜访张媒婆,堪堪撞上一出好戏。

原来昨日秦良玉拿了张媒婆的面子做了鞋垫子,张媒婆又不敢在秦家闹事,回去后提心吊胆的。为避免隔日曹家派人上门砸店,她干脆半夜便收拾了包袱,准备去石砫的娘家躲上几日,却不料刚一出门便被带着家奴守在门外的曹皋给逮住了。曹皋二话不说先是抽了她几个大嘴巴,而后才问:“张姨,小爷我钱没少花,只是不知道你事办得如何啦?”

瞧着眼前数十个壮汉,张媒婆双膝一软,直接跪在地上求饶:“曹公子饶命啊,不是奴不用心办事,只是您知道那可是武德将军,奴乃白衣之辈,若是将军死活不同意,奴是不敢得罪将军的呀!”

抬头见曹家家奴横眉竖眼地又有一个大嘴巴要抡过来,张媒婆突然福至心灵,哭号着将事情全推到陆景淮身上:“况且将军与陆公子乃是两情相悦,这事大家都知道,有道是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这事您让我该如何说呀?”

秦良玉原本想上去帮一把手,听她如此对答后,又淡然地将迈出的步子收了回去。“陆景淮?”曹皋将挡在身前的家奴拨开,“他陆景淮是个什么东西,竟敢拿到台面上与小爷相提并论?!”

说到曹皋其人,秦良玉对他的评价委实不高,他算是纨绔中的后起之秀,他爹曹千早些年在一处加起来不过一千人左右的小州任同知一职,后京察时因被查出对朝廷贡献不大而落泊归乡。曹家虽仕途不顺,但因沾了老祖宗的光,冠了个好姓,即便不当官,日子过得也是风生水起。曹氏一族祖荫雄厚,说是富甲一方也不为过。因为曹家有钱,所以附近无论大官小官都好与之攀交情,有些落泊的地方官更是三五不时地向曹家借些钱财,曹家常以此为傲,这便助长了曹皋的威风,一般人都入不了他曹大公子的眼。

只见他一脚踹在张媒婆的肩头,大放厥词:“待小爷去会会那陆景淮,回来再同你算账!”

彼时秦良玉悄无声息地站在暗处,冷眼瞧着那伙人走前又顺手将张媒婆家给乱棍砸了一通,也无动于衷。张媒婆又惊又怒,趴在地上号啕大哭。

曹皋说是要会会陆景淮,但秦良玉知道曹皋不敢登秦家的门,可一时也猜不出他会使什么法子找陆景淮算账。

秦良玉沉默着走路,正要路过勾栏院,忽被陆景淮向后拉了拉。她一抬头,正见在秋日里摇着纸扇、自命风流的曹皋曹纨绔从勾栏门内步出。“哟,这不是武德将军吗?草民这厢有礼了。”曹皋见到两人时,脸色一沉,说罢还怪模怪样地对着秦良玉拱手行了一礼。

秦良玉没有应声,只面无表情地看着曹皋,想瞧瞧肥头大耳的曹纨绔能玩出什么花样。

一旁的陆景淮面色不豫:“曹公子并无官职在身,这礼行得未免不伦不类了些。既然是见了武德将军,那便要依规矩行叩拜礼啊。”

曹皋面色一变,“啪”地将扇子一收:“你跪我便跪!”

陆景淮虽为人刻板,顽固不化了些,但脾气还是好的,听罢曹皋的话,也不生气,仍旧道:“我只瞧见了我妹妹秦良玉,并未见到曹公子口中的武德将军。既然曹公子见到了武德将军,不行礼怕是于理不合。”沉默一会儿,他又道,“不过我听闻武德将军心慈仁厚,若是遇上个把不识规矩的乡野粗人,大约也不会放在心上。”

三人周围早已聚了不少无所事事的人,众人形色各异,或蹲在街边,或倚在小铺门口,更有在茶楼闲谈的闲情雅致者将窗子支开,趴在木栏上向下瞧,大多都等着瞧曹皋被秦良玉揍得亲爹都认不出来。

眼见人越聚越多,秦良玉终于开了口,正色问道:“你行是不行?”

其实她的本意是,这礼,你行是不行?

周围人不明所以,听秦良玉问出这话,当下哄然大笑,起哄道:“曹家公子,你到底行是不行啊?”

自古男人最忌讳别人说自己“不行”,曹皋被怼得实在是没有了面子,稳了稳心绪,冷笑道:“难不成将军是怕草民不行,所以才一直不答应草民的求亲吗?”

听他提起这事,秦良玉素来冷淡的眸子中带了淡淡的怒意:“你爹早些年京察被革职,难免日后哪位官员有难时将他拎出来做挡箭牌,你曹家不过是想借着秦家在朝中说得上话这一点,从而获得庇佑,这才想将我用作垫脚石攀上秦家,如此目的不纯的亲事,我又为何要答应?”她话落见曹皋变了脸色,也不在意,继续沉声道,“你曹家一直散播谣言毁我名声,我不与你一般见识,按理说是你家祖坟冒了青烟,你应回去好生祭拜才是,可眼下瞧来,你这是因一直得不到我的垂青,所以走火入魔了?”

曹皋见曹家龌龊的心思被秦良玉放在大面上谈,当下白了脸,也知今日定是讨不到什么好。为避免事情越闹越大,传到有心人耳中,曹皋立时推搡开近身的人掉头便走。他因用力过猛,头上网巾掉在了肩上,可谓是狼狈至极。

曹皋走后,众人见无热闹可看,哂笑一声也逐渐散开。秦良玉跟在人群最后朝家的方向走,一直未作声的陆景淮突然开口道:“你无论如何也是个姑娘,说话还是要注意些,虽说不是让你完全依照他人口中的规矩行事,但也不好太离经叛道。”

秦良玉心不在焉地瞧了陆景淮一眼,未吭声。

陆景淮又重重咳嗽了一声:“我与你说的话,你听到了吗?”

秦良玉上头有三位兄长,她拿三哥陆景淮最是没办法,此时见他又要长篇大论地说教,这才点头:“嗯。”

曹皋当街吃了亏,回到家中便大病了一场,卧床整三日,只能吃些粥类的流食。曹家到他这辈,子嗣不多,他爹曹千急得满头大汗,大夫请了一批又一批,日夜守在床前,生怕他出事。“爹,这仇我非报不可!她一个男人婆有什么了不得的?还有那陆景淮,不过是秦家捡的一个野种,竟也敢在我面前耀武扬威!”曹皋精神转好的头一日,掀了床边的矮几,又将收拾满地狼藉的丫鬟一顿毒打,以此泄愤。

曹千放任丫鬟哭号,只冷着脸坐在一边:“给他们些教训也好,这几日坪头山的那伙山贼不是四处抢夺钱财与女人吗?”

父子俩相视一眼,曹皋嘴角扬起一抹阴笑。

再无用的人身上也是有长处的,比如说曹皋曹大公子。这位曹大公子虽平时瞧起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但他也确实如此。曹大公子专以坑爹见长,并且在这个领域内从未被超越过。他坑爹的效率极快,可谓是说坑就坑,出手毫不含糊。由此可见,他办事还是极有效率的。

他一仰头将药饮尽,而后用袖口抹了抹嘴:“爹,儿子身子有些不舒服,暂且上不去山,这事若交给旁人去做,儿子委实不放心,便请爹代儿子上山走一趟,请山上的大王们吃一顿好酒好菜,而后再请大王们下山替儿子报仇!”

眼下世道乱,山贼亦是多,通常是这批刚下山抢完没多久,另一批又浩浩荡荡而来,当真是前赴后继。要说山贼们也是胆大包天,青天白日的便敢做那当街强抢民女的勾当。这事传到秦家,自然是让告假在家的秦良玉寒了脸,她去到后院的练场,随手抄起把长枪便要出门,被闻讯赶来的容氏给拦在门口。“你这是做什么去?”“平山贼。”秦良玉将长枪一收,立于身边,线条略显坚毅的面容上沉静不已。“不许去!你爹去郡学之前是如何叮嘱你的?你一转头便忘了?街上的山贼那么多,你一个人又能救多少百姓?不行!不能去!”容氏满面控诉,“你若是出了什么事,你让为娘怎么办?”

秦良玉被容氏哭得没了脾气,面上的冷凝之意有些许的松动,沉声道:“这……可是……”她的脑海中又浮现出被抢姑娘们哭花的芙蓉面,稳了稳心绪,硬声道,“我必须去。”

容氏纹丝不动,挡在秦良玉身前哭得梨花带雨。秦良玉见容氏如此,一时有些手足无措。她自幼面上便不爱带着表情,但这不代表她没情绪。她开心时,会面无表情地大笑;生气时,会面无表情地冷笑;睡觉时,若是做了好梦会面无表情地轻笑。诚然,这几种笑都足以叫人毛骨悚然,但她记得,每每她笑时,容氏便会开怀许多。思及此,秦良玉轻咳了一声,而后面无表情地对着容氏朗声笑了笑,毕竟她开怀了,容氏便不会再哭了吧。

谁知容氏听闻笑声,更是哭得快背过气去,秦良玉委实没了法子,只得让人去请陆景淮。

陆景淮赶到时,秦良玉正面容沉寂地站在容氏身前,她身形略显僵硬,长枪扔在脚边,十分孤单。“母亲。”陆景淮上前唤了一声,而后看着秦良玉,“你是越发能耐了?”

秦良玉被问得哑口无言,半晌,才一板一眼地道:“是我的错。”

容氏见陆景淮来了,顿觉有人撑腰了,老四从小怕老三,这事她是知道的,当下紧紧握着他的袖子:“景淮啊,将良玉看好了,莫让她出门啊!”

陆景淮点头:“知道了,儿子这便将她送回房,您不要再哭了,当心哭坏了身子。”

秦良玉在陆景淮的护送下,回了自己的房间,路上她试图说服陆景淮,为此还破天荒地长篇大论了一番:“三哥,被抢的姑娘们与我也没差多少岁,她们被抢了,她们的爹娘难道不会伤心?你读了这么些年的书,在这事上,你怎么能帮着母亲?”“天地君亲师,长辈说话做事自有他们的道理,母亲吃的盐比你吃过的饭还多,你便老老实实地待着。”陆景淮板着脸训斥。

秦良玉不服:“我从小吃饭从未下过三碗!”顿了顿又道,“母亲她口重!”

陆景淮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说来说去你还是想出去。”话音落,他沉默了会,“不如这样,我先去街上瞧瞧,若是那山贼还在,我再放你出去。”

秦良玉恨不能一个手刀劈在陆景淮的后颈,但这事也只是想想,若她打不晕陆景淮,待他反应过来后,晕的便是她。

陆景淮这一去,是久久未归,秦良玉在房中等得心焦。眼见又半个时辰快过去了,却还是不见他人影,秦良玉心里七上八下的,正要出门去找,便见门房拎着衣摆飞快地跑进来,结结实实地一头扎在她的脚旁,气还未喘均匀:“小姐,方才曹皋曹公子派人送来封信,叮嘱小的务必让您亲启。”

秦良玉这才瞧见门房手里还捏着封信。她一把将信封撕开,只见曹皋那歪歪扭扭的字活似一条条毛虫爬在纸上,仿佛是用脚写的一般,上书:想救陆景淮,子时一刻至坪头山。

秦良玉当场将信撕得如雪片,深更半夜让她去坪头山,曹皋的小算盘如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她寒着脸倒了杯水,一口饮尽,又静坐半晌,这才起身出门。

房中伺候的丫鬟见她面色十分不善,哆哆嗦嗦地拦住她:“小姐,您这是去哪啊?一会若夫人问起……”“你便说我与景淮外出逛街了。”秦良玉虎步生风,眨眼间便消失在秦府大门口。第三章—   恶人有兽心  —

此番陆景淮失踪一事与曹皋扯上了干系,想到曹皋那阴险卑鄙的性子,秦良玉不敢贸然行事,离了秦府,先到州府衙门报官。

衙役们正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谈天,一派颓靡之象,秦良玉负手站在门口,静静地瞧着众人。

大约是她的视线太过凌厉,其中一位衙役猛然转过头来,见到秦良玉后手一抖,原本想呵斥一声,但转念想到她是朝廷命官,也不敢太放肆,小跑着过去行礼:“小的参见武德将军。”

秦良玉没说话,直接绕开众人朝衙门内走。

衙役又追了上来,问:“不知将军大驾光临有何贵干啊?”

秦良玉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报官。”

听说武德将军要报官,众衙役面面相觑,先前说话那人又道:“将军您先坐这稍等片刻,小的去叫知州大人。”

少顷,忠州知州拎着官袍袍角快步入堂,而后跪在秦良玉身前:“忠州知州严武冈参见武德将军。”

秦良玉抬了抬手,直接说明来意:“曹皋绑了我三哥,约我半夜前去坪头山,我此番来是向你借人的。”

严武冈已年近六旬,平日里管的都是些偷鸡摸狗类的闲事,眼下一听秦良玉的话,心急跳了几下,他偷偷地瞧了秦良玉一眼,本能地想推卸此事:“这衙门里当差的本就不多,可能没有多余的人……”

秦良玉抬了抬眼皮:“你不是人?”

严武冈身子一僵:“这……”

秦良玉又道:“找不着人便想办法,我要二十人,若子时在坪头山见不到这些人……”

秦良玉起身朝门口走,似是要离开,行至门前,回身挥臂,但见一道寒光一闪而过,一把锃亮的匕首擦着严武冈的头顶,而后钉在堂中匾额之上。又扫了堂上哆哆嗦嗦的众人一眼,秦良玉这才翩然离去。

未到子时,秦良玉便已到了坪头山。严武冈等人比她到得还早一些,个个神色闪烁,戳在半人高的草丛中,宛若一个个稻草人。“将军,接下来我们该如何?”严武冈畏畏缩缩地发问。

秦良玉低声道:“你们见机行事便可。”

众人犹犹豫豫地点了点头,而后蹲在草丛中,借此遮掩身形。

子时一到,山脚那头传来一片光亮,夹杂着脚步声和说话声。不作他想,这时候出现在此处的,除去曹皋怕是也不会有第二人了。

曹皋大约也是怕遭到秦良玉报复,此番特意带了三十余人,气焰十分嚣张,未等人至身前,张扬的话语声便随风传了过来。“今夜爷便尝尝武德将军的滋味。”

衙役们闻言,视线一致投向秦良玉,却见她置若罔闻,只静静地看着曹皋等人走近,而后淡然迈步而出。

曹皋见到秦良玉时,眉眼俱是笑意,言语轻佻:“哟,这不是咱们大名鼎鼎的武德将军嘛。”

今日许是为了让秦良玉深刻认识到自己错过他是多么可惜的一桩事,曹皋出门前特意打扮过一番。他油腻腻的脸上拍了层粉,有些地方未曾拍匀,尚成细小的粉块状,左腮那颗黑痣上的毛随风轻颤,离得近了,浓重的胭脂味熏得秦良玉连打了几个喷嚏。

秦良玉收回视线,也不同他废话,开门见山地问:“他呢?”

曹皋“嘻嘻”笑了几声,芝麻粒大小的眼睛已被脸上的肥肉挤得没了影:“实不相瞒,我听说陆公子被山贼抓了,不过这事说来也凑巧,我与那伙人说得上话,若你想救陆公子,那便跟我走。当然,你若觉得你一个人也能救出他,倒也可以试试。只是我丑话说在前头,那伙人可是喜怒无常,待你到了,说不定只来得及给陆公子收尸。”

秦良玉冷觑着他:“条件。”像曹皋此类厚颜无耻之人,秦良玉并未指望他是来积德行善的。“武德将军的性格够爽快,但是这次你当真是误会我了,大家无论如何也是老乡,这次算我曹某人帮邻居了,只望日后将军再瞧见小的时,勿要羞辱便好。”

秦良玉冷哼一声:“曹皋你勾结山贼绑架百姓,竟还敢如此大言不惭,当真以为忠州衙门是摆设吗?”说罢她转身瞧着草丛处,“严知州,这事你说应当如何处理?”

草丛里半晌未传来任何响动,曹皋见状大笑几声,跟着道:“是啊,严知州,你倒是出来评评理。”

曹皋话落,这才见严武冈等人悻悻地从草丛中站起来。他们的头几乎垂到胸前,而后一语不发地朝秦良玉的方向走来,再越过秦良玉,站到曹皋身边,眼神闪躲不已。

秦良玉眼中的落寞只是一闪而过,她对此情况似早已习以为常,无甚反应,只盯着身前众人,一语不发,眼圈却是微微发红。

曹皋站在光亮处,瞧不清她的表情,大笑过后道:“严知州啊,你今日表现得不错,便依之前所说,你欠我曹家的那些小钱,不用还了。”

严武冈闻言,竟是跪在曹皋身前连连叩首,口中连道:“谢曹公子!谢曹公子!”

曹皋摆摆手:“这没你们的事了,先走吧。”

坪头山脚一时间只剩下曹皋及其家仆与秦良玉。“你大费周章让我独身前来,究竟所为何事?”秦良玉声音波澜不惊,目光越发冷了起来。

曹皋理了理耳畔被风吹乱的发丝:“唉,将军此话差矣,我们不是说好了要救陆景淮陆大公子吗?方才我也说了,陆公子是被山贼绑走的,那帮人占山为王,自然以山为家,这山脚处有个门,入了门便可见到陆景淮陆公子了。”话音一落,曹皋抬手在空无一物的身前挥了挥,又斜睨了秦良玉一眼,“那将军请?”

秦良玉负手一语不发地盯着他,她的影子当头将曹皋罩住,沉吟片刻,这才与曹皋一众人入内。

洞内寒冷潮湿,秦良玉跟在曹皋身后,紧紧地盯着曹皋的一举一动,以便在遇到变动时可以最快地做出回击。

石洞绵长,似是看不到尽头,曹皋的脸在跳跃的火把光亮下,表情荫翳难辨。又走了许久,曹皋突然停下脚步,一把拉住秦良玉的手:“将军,陆公子就在这屋内,请吧。”

秦良玉平白被曹皋占了便宜,正要抬掌教训他时,忽觉头有些晕,身子亦是渐软,她踉跄两步,尽力稳住身形,听得已幻成三四道身影的曹皋的说话声忽远忽近:“将军?将军?请吧。”

秦良玉意识渐无,整个人被曹皋揽入怀中,恍惚中只听曹皋淫笑着说了些什么,却已无从分辨。

再醒来时,眼前情景已换了一遭,此处像石室而非石室,石壁凹凸不平,室中温度不高,唯一的光亮乃是石壁烛台上的一双红烛,有风自石门底下的缝隙处吹进来,烛光随风摇曳,凉意使秦良玉越发清醒。她眨了眨眼,过了好一会才瞧清面前坐着的曹皋,她暗中打量了四周,见门口并无曹家下人们的身影,眉头稍稍舒展了些。

曹皋此时也换了一副嘴脸,跷着腿回视着她:“不愧为武德将军,醒得居然这么快。想来我那迷药,量有些小了。”

秦良玉动了动手,这才发现自己被粗绳捆在了椅子上,索性也不挣扎了,沉着脸与曹皋对视:“你想做什么?”

曹皋好似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般,仰首大笑一阵,而后倏然止住声音,收放自如得令秦良玉咋舌称赞。

他敛了眸子:“武德将军,过了今晚你便是我的人了,如此也正好省了聘礼,待你过了我曹府的门,届时我瞧你在我曹家还如何威风!”他狠狠地哼了一声,“我就是要等你清醒,让你亲眼瞧着自己是如何在小爷身下承欢的!往日小爷给你脸你不要,你当真以为小爷喜欢你?若不是瞧着你秦家还有些用处,小爷我会瞧上你这个要胸没胸、要屁股没屁股的男人婆?我呸!你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秦良玉试了下捆着她的绳子,沉声应了一下:“嗯。”

曹皋起身,负手一步步逼近:“其实这么瞧着,将军还是有几分姿色的,这小皮肤也是滑溜溜的,熄了蜡烛,小爷用着都一样。”说罢他便将嘴凑到了秦良玉细长的颈间。

秦良玉被他恶心得实在是没了法子,暗中运了气,双臂使力一挣,原本捆着她的三指粗的麻绳登时断成几截,她一记断子绝孙脚踹在曹皋的裆部:“曹家家大业大,捆人的绳子竟是这么寒酸。”

曹皋似是未料到秦良玉会挣开绳索,当下被踢得七荤八素,捂着裆部满地打滚着号叫,周身皆是扬起的灰尘,他外头罩着的绵绸褡护不多时也脏得瞧不出绣纹。“你曹家即便再瞧不起我,捆人的绳子总该像样些吧!拿条铁锁链是对我最起码的尊重,你可记得了?”秦良玉冷眼瞧他滚了半晌,一脚踩在曹皋的下身处,“他呢?”

曹皋抱着秦良玉的腿,从喉咙中零碎地挤出几个字:“放……放了。”

秦良玉又问:“完好无损?”

曹皋的沉默换来了更加沉重的打击,秦良玉脚上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说。”“我也不知道……方才有人传话到我府上,只说他不见了,陆公子天资聪慧,许是自己回去了……”

秦良玉平时鲜少动怒,即便被人说得那样不堪,她也从未与那帮缺了八辈子德的人一般见识过。只因她心中守着底线,任何不涉及家人的缺德事,通通不叫缺德事。此番曹皋的举动算是犯了她的大忌,秦良玉又飞起一脚踢在他的面门上,但听他闷哼一声,而后便不再挣扎,昏死过去了。

秦良玉自石壁上取下蜡烛,摸索着在这空旷的石室中找着出口,手下触感相同,坚硬且冰凉,蜡烛将要燃尽时,她终于摸到一处圆石凸起,向下一按,石门轰然而开,带得整座石屋跟着颤了一颤。

一阵阴风迎面而来,烛光转灭又复明,秦良玉眯了眯眼,沉步向石洞深处走。行了大约百余步,借着已快熄灭的微弱烛光,她依稀瞧见前面不远处似乎蹲着个人,正要仔细瞧时,烛光随着阴风摇曳不止,最后灭了。

洞中复又漆黑一片,秦良玉虽胆子不小,但此时也是有些惧意的。“谁?”

那人想必也听到了脚步声,问话的声音亦是发抖。

秦良玉起初听对方是个人,心当下沉回了胸口,后又听对方还是个女子,心更是放回了骨盆。她站在原地,不说话,也不动,果不其然,下一瞬,那女子便慌了,哭喊着问:“谁在那?”

秦良玉被她号得头皮发麻,不得已才开口:“你是谁?”

秦良玉嗓音偏低,不细辨听不出是男是女。那人听了之后,安静了片刻,又哭得更加起劲:“公子救我啊,奴家是被他们劫上山来的。”见秦良玉不为所动,怕秦良玉不搭理她,又道,“方才奴家逃出来时,瞧见前面似乎有一处屋子可以藏身,只是奴家身上没有照亮的东西,眼下走不到那去了。”

秦良玉蹙眉,沉吟片刻,从怀中掏出火折燃亮:“走。”

女子这才从地上站起来,因方才哭得太过卖力,此时她的妆已花成一片,也瞧不出原本的面目。秦良玉收回视线,安静地跟在女子身后。“公子,你是怎么摸到这里来的?”女子边说边回头瞧秦良玉,见她生得俊雅,不禁又多看了两眼。

秦良玉目视前方,淡淡开口,不答反问:“你怎么逃出来的?”

女子又捏着袖子擦了擦泪水:“我答应了那山贼……他完事后便将我放出来了。”说到此处,她似是又想起了伤心事,泪珠子一串串向下掉,“他们不是人!绑我的这几日,日日拳脚相加。”

秦良玉依旧不慌不忙地跟在她身后,再不开腔。

女子说的屋子也是一处石室,同曹皋方才绑她的那处并无太大差异,屋中空空荡荡,说话都带着回声。

秦良玉站在桌旁,瞧着女子缩在角落处,举止可疑,似在找什么,不禁冷笑一声,将火折熄了:“我差点便信了。”

没了光亮,女子的声音又慌乱起来,连哭都忘了,语气稍微凌厉起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女子衣着暴露,一瞧便不是什么正经人家的姑娘,说起话来亦是漏洞百出。方才在路上说日日被毒打,秦良玉还特意瞧了一眼她裸露在外的身子,并未瞧见什么异常。眼下进到石室,她又是一副算计的面容,秦良玉自然知道她并不是自己口中所说的被劫上山的良家妇女。

轻叹一声,秦良玉直接上前锁住女子的咽喉,从容不迫地问道:“你是谁?”

黑暗中突然钳在脖子上的手使女子倒吸了一口冷气,几欲昏厥,她费力地抓着秦良玉的手,断断续续地道:“公子饶命,奴……奴乃是这山贼头子的相好。”

秦良玉又使了些力。

女子哭道:“奴说的都是真的,那负心汉眼下又有了小老婆,瞧不上我了,我当初跟他的时候也是个黄花大姑娘。”见秦良玉并无松动之意,她又道,“奴方才将你引进这屋中来,的确是存了私心,奴想在那负心汉面前立个功,毕竟来找那东西的人太多了。奴想着,奴要是抓到一个,他定会对奴刮目相看的。”

秦良玉听得云里雾里,但仍没有开口,那女子便从善如流地将话说全了:“他们都不知道那东西放在哪里,但奴知道。只要公子你将奴放了,奴便把那东西给你。”“找。”秦良玉钳着女子的手放松了些力道。

女子战战兢兢地将墙上的蜡烛点燃,又将屋中唯一的一张桌子搬开,但听“哗啦”一阵声响,石榻缓缓从原处移开,女子又蹲下身子在石榻下方摸了半晌。须臾,眼前石壁轰然而开,一只雕龙纹的锦盒出现在两人眼前。

女子神色一松,上前捧住锦盒交到秦良玉手里:“公子你找的便是它吧?我听那负心汉说过,这东西是立邦之本,应当是个值钱东西,若是没了便要坏大事的。”

秦良玉点住女子的穴道,这才打开锦盒,见里面放着一块半个掌心大小的黑色羊脂玉玉牌。这玉牌玉质上乘,入手滑润,纹路亦是十分繁复,握在手心时竟觉得整个人神思清明,想必这玉牌非同寻常。秦良玉顺手便将它揣入怀中,想着既然是出现在这山洞的,那这玉牌的来路也干净不到哪儿去,不如出山就将它摔了,并将残渣留在山门口,让这玉牌眼下的主人瞧见后好生心疼一番。

女子见秦良玉要走了,且并无伤害自己之意,登时松了口气:“公子您可小心着些,不要踩到地上这些坑洼的土包,墙上有蜡烛,您拿一个照亮。”

秦良玉低头一瞧,这才见地上密密麻麻布了不少凸起的土包,她小心地避开这些东西,走到墙壁处,堪堪将壁上的烛台取下,又听室中一阵铁链摩擦的声音,她急急向后退开几步,抬头就见一只玄铁的笼子从屋顶而降,正落在她方才站的那处。

秦良玉回头瞧着那个女子,眸色微沉:“想死?”

女子未料到秦良玉会避开这铁笼,自己眼下又被点了穴位,跪不下去,只得拼命求饶:“奴家错了!英雄饶命!英雄饶命!奴家是被猪油蒙了心,英雄千万不要杀我啊,您看在您手中那东西的份上,饶了我吧。”

秦良玉只是随口一问,原本也没想对她如何,此时听她聒噪难忍,直接甩出手中锦盒将其打晕,而后取下墙上的蜡烛,推门而出。

门外仍是漆黑一片,温度比起室内还要冷上几分,即便内力深厚,向前走了一段路后,秦良玉身上也已被寒风打透。她揉了揉手臂上的鸡皮疙瘩,不敢贸然出声。若她感觉未出错,眼下她还在山洞中,这山洞长且暗,无论是眼前还是身后,根本没有一丝光亮标识着出口所在。手中的蜡烛忽闪了几下便彻底暗了下来,秦良玉将烛台一扔,细颈烛台向前滚了几滚,速度渐缓,清脆的声音回响在整座山洞中,传向极远的地方,经久不绝。

秦良玉正要从怀中掏出火折吹亮,忽然觉得身后有人,还不止一个。只听身后的人在高谈阔论。“今日收获不少,老子抢了好几个美貌的小娘们。”“每次出山你只会盯着娘们,倒是与六头学学,多抢些钱财。再说我们缺德事做尽,日后说不定会断子绝孙,有钱,也不至于活得太落泊。”

随着声音渐近,秦良玉终于看到了一丝火把的光亮,此处山洞幽深,且毫无地方可以遮身,秦良玉情急之下手脚并用,顺着一侧凹凸不平的石壁爬了上去。

杂乱的脚步声渐近,秦良玉定眼一瞧,身下十数人并肩走过,可见山洞很是宽阔,只是地上乱石成堆,若摸着黑走,极有可能崴脚。从方才这伙人的言谈间不难听出,这是伙有组织、有纪律,但分工很不明确的、以耍臭无赖为终极目的的、胆大妄为且无耻的山贼。秦良玉身子紧贴潮湿寒冷的石壁,待山贼走过后,这才一松手,整个人飘然落地,动作极轻,未有一丝响动。秦良玉瞧出这些人并未有多大本事,跟在几人身后时倒也十分随意。未行多远,她便见这伙人停下脚步,其中一人对着冷硬的墙壁吼了一声:“芝麻开门!”

此人声若洪钟,将秦良玉吓得立在原地呆了一呆,回过神后,便见眼前石壁裂出道缝隙,先是有微光绽开,觥筹交错声随之自内泄出,而后洞中光线越发强烈起来。秦良玉捂了眼,良久才勉强睁开,此时山贼们早已鱼贯而入,而后那石壁又闭合,没有丝毫缝隙。若不是方才亲眼所见,秦良玉死也想不到这山洞中别有洞天。

她站在原地有些犹豫,不知这伙山贼是不是传闻中战斗力极强的那伙,也不知这山洞中似方才那样的石屋统共有多少,更不知方才那山贼口中的“芝麻开门”有什么深刻的含义,但凭多年积累的经验来谈,她以为这并不只是简简单单的“芝麻”。想她幼时,秦载阳为了让她长大后方便混入敌军中混淆对方视听,曾传授了她许多地方的语言,比如蒙古各部的方言以及东瀛话她都会说些,她不由得将这“芝麻”代入各语种之中,但结果是它的的确确就是个芝麻而已。秦良玉揉了揉肩膀,拔下头上的银簪在方才山贼站定的位置刻下记号,而后掏出火折吹亮,沿着山洞又向前走了近百步。她举起火折向前一照,只见入目处仍是漆黑一片,突然想起晕厥前曹皋曾说这是坪头山,若是如此的话,山的那头便是石砫的地界了,难不成是这伙山贼将山打通了?

她未再向前走,决定同自己赌上一把,转身折回方才山贼进屋的地方,有样学样地对着石壁大吼一声:“芝麻开门!”

眼前的石门未传来一丝一毫的动静,秦良玉挠了挠头,又吼了一声:“芝麻!开门?”

沉重的石门终于应声而开,一支长箭随即而来,秦良玉闪身避过,听得门内一阵桌椅翻倒的声响,不多时,整座山洞开始轻颤,细小的沙砾同碎石从上方而落,洞内石门一道接着一道缓缓开启,数以十计的山贼依次而出,手中或是持刀或是持弓,自室内流出的光亮将整个山洞照得恍如白昼。

有一刀疤横在右边眉骨至左脸颧骨处的男人站在山贼队伍的最前处,没好气地问秦良玉:“你是何人!为何在此喊我的小名?!”

秦良玉未料想“芝麻”只是一个名讳,当下被问得一愣:“呃……这……”

她趁机环视四周,粗略估计了一下,眼前人少说也有四五十,若凭她一己之力,大约……也可以应付。

众山贼持弓相向,秦良玉面上依旧沉着,趁近身的山贼未注意时,抬手锁住一人咽喉,使力向后一扭,只听清脆一声骨骼声响,那人头一歪,整个人便没了气。一个山贼见自家兄弟被杀,当下怒意便沸腾了起来,恶狠狠地朝手心吐了口唾沫,暴喝一声便朝秦良玉冲了过去。

此时秦良玉正俯身拾刀,见状手向前一滑,撑在地上,避开那人的攻势,右腿一伸,卷住那人脖颈用作支撑点,而后整个人顺势而起,骑在那人肩头,手中长刀寒光一闪,那人登时倒地,双眼还未来得及闭上。

有了长刀护身,秦良玉有如神助,左砍右劈间便冲出了一条血路,洞中乱箭如雨,秦良玉全程只能向后倒退着冲出箭阵。她以长刀作盾,将乱箭与自己隔开。

此次追杀秦良玉在山贼们的计划之外,众人随身挎着的箭筒很快便空了。这一路追来,山贼被秦良玉杀了近一半,她步速渐慢,已有疲态,剩下的另一半山贼,则仍是龙精虎猛,不见半分疲累,其中一人见秦良玉体力不支,突然疾步向前,长刀脱手而出,泛着寒光的刀尖紧贴秦良玉脖前划过。秦良玉避闪不及,咽喉处几近皮开肉绽,她一手捂在颈间,另一手长刀支地,刀身微弯,似无法承受使刀之人的重量。少顷,秦良玉慢慢后退,直至背部传来一阵凉意。

那人见状,察觉秦良玉身后便是石壁,此下已无路可退,抬手止住了身后的同伴。众人步子骤停,洞中却仍有轰隆回音,那人粗声道:“小子,哥几个实话同你说了,你今日撞破了这洞中的天机,必然是出不去的,也别怪我们心狠,怪只怪地狱无门你偏闯!哥几个瞧你也是一条好汉,大不了你死后我们给你烧些纸,今日你便安心上路吧!哥几个给你留个全尸。”

秦良玉虽身受重伤,但周身气势尚在,加之此时背靠石壁,便不用担心腹背受敌,她神情肃穆,薄唇紧抿,缓缓拎起长刀置于胸前,虎目怒睁,一刀竟将那人的首级砍下,动作自然是极快的。她平素虽不擅长用刀,但因自幼便试过各类长短兵器,如今用着倒也能对付。

原本立在身后阴笑的那帮人见状收敛了笑容,取而代之的是一脸阴险,纷纷举步朝秦良玉走来,每一步都极慢,似是有意在给她施压。她也不退避,凌空一记横扫,有一人被刀柄击中,当下横飞出去,秦良玉趁机上前,掐住他的脖子,将那人狠狠摔在地上。对方后脑着地,猩红的鲜血自脑下流出,缓慢地向远处延伸开来。

此时山贼虽只剩十余人,但秦良玉一路冲杀过来,再加之失血过多,委实没了力气,躲避众人追杀时,踉跄了好些次,手肘、脸颊处有不少擦伤。

不知向前跑了多久,秦良玉惊觉眼前出现了一条分岔路上。她站在两条路口中间不知所措,身后追兵在即,她无暇多虑,一头扎到左手边的路口,又跑了一些距离,她只觉得双腿像绑了沙袋一般重,挣扎着又走了几步,而后便重重地栽倒在地。“啊!”一声轻微的惊呼声响在秦良玉身前五步远的地方,嗓音偏细,是个姑娘。见秦良玉不答话,姑娘又问:“你是谁?”

秦良玉在地上躺了许久,浑身没有一丝力气,那姑娘闻到了血腥味,小心翼翼地挪了过去,伸手摸了摸她。“别碰我!”秦良玉恍惚中已听不出对方是男是女,也辨不出对方是敌是友,攒了半天的力气才吼了她一声。

姑娘被她吓得面色一白,急忙收回手:“你听我说,我叫柳文昭,今日出城上香时被他们掳了过来,与我一起的还有好些姑娘,只是她们因反抗而被捆了起来,我一路虚与委蛇,幸免于难,趁他们不注意便逃了出来,你瞧见前面了吗?”姑娘说着指了指前方,“我方才瞧了瞧,那有一道门,我不知道该如何打开它,但是只要能打开它,我们便有救了,出了这山便是石砫了,我可以找人帮我们。”

秦良玉听得晕晕乎乎,用力晃了晃头,从地上坐了起来,嘴唇发白:“你身上有没有照亮的东西?”

柳文昭哆哆嗦嗦地从袖中掏出颗夜明珠递给秦良玉:“我身上只有这个了。”

秦良玉接过夜明珠时,有些无语,只看着这颗夜明珠,便知这姑娘定然是个有故事的人。

如柳文昭所说,挡在她们面前的的确是一道石门,山贼们便是知道她们逃到这里是死路一条,这才偃旗息鼓在原地休息,等着秦良玉自投罗网。

秦良玉举着夜明珠在石门处一排排摸了过去,仍是一无所获。她又倒退了几步,脚下蓦然踩到了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块,低头一瞧,一堆石子横七竖八地陈在地上。她凝神瞧了一会儿地上的石子,而后冷哼一声,依次将位于正东、西南、正北的石块捡起,随着最后一颗石子被秦良玉拿在手中,眼前的石门缓缓地升了起来。

柳文昭眼前一亮,正要问秦良玉是如何办到的,回头便瞧见了追赶而来的山贼。山贼见两人要跑,情急之下,手中暗器脱手而出,直奔柳文昭面门而去。柳文昭惊呼,还未等回过神,已被秦良玉揽住腰身冲出石洞。秦良玉以身体替柳文昭挡了暗器,嘴角有鲜血溢出,她也无暇顾及,顺着怪石嶙峋的山体徒手攀岩,还要抱着柳文昭,实在吃力。此时见对方还是一副男女授受不亲的模样,她不由皱眉道:“不想死就抱紧我。”

柳文昭闻言急忙紧紧搂住秦良玉的脖子,脸上却不合时宜地浮出了两朵红云。

外面天色正黑,漫天星子闪烁,山上早已是冷清一片,只有夜风拂过时,枯叶才会脆响几声。爬上一座孤峰后,秦良玉紧紧地拉着柳文昭的手连夜向前又奔了十数里。路上柳文昭体力不支,秦良玉便将她背在背上,连跑带歇,反复了一整夜,直到天亮时分,才算是瞧见了石砫的城门。“趁我还清醒,你快些与你家人联系。”秦良玉此时连睁眼的力气都没了,整个人重重地挂在柳文昭身上,“我不知道那伙人是否会追来,你……快些,若是必要时候,你只管自己逃,莫管我。”第四章—   少年足风流  —

秦良玉身负重伤,却一直不曾将自己舍弃,柳文昭本就感动不已,此时见她还在挂念自己的安危,更是双目含泪,一边将她搀往路旁的客栈,一边道:“你放心,今日明威将军凯旋,只要进了这城中,便是到了明威将军的眼皮子底下,他们是不敢进犯的。”

提起明威将军马千乘,那确实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确切来说,此人便是秦良玉梦境中曾出现过的人,每次醒来,秦良玉都会在黑暗中默默勾勒他的模样,有时冲动之下,还会生出若此生非要嫁人,那不如嫁他的想法。当然,这事有些难以启齿。除去有一次发梦话不幸被陆景淮听去之外,秦良玉未对任何人说过心中所想。

马千乘今年十八岁,乃伏波将军马援之后,承蒙圣宠,家中世袭石砫宣抚使一职。此人生得相貌堂堂,不论是统兵之方,还是用兵之道,皆手到擒来,御敌之法更是不在话下。三年前,马千乘随父进京,偶遇圣上微服遇刺,护驾有功,加之他自身才德出众,圣上便授予他正四品明威将军一职。此事一出,朝中上下颇有微词,圣上龙爪一挥:“你们既然不服,朕让明威将军用实力与你们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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