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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31 20:2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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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陈春儿

出版社:浙江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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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声对话

无声对话试读:

一个恶棍的故事

脚上的球鞋底滑得跟一块软塌塌的光板舌头一样,配合着河岸潮湿的泥土,使他完全不能控制自己。他两手滑稽可笑地朝空中乱抓,然后眼看着自己像一只装着重物的麻袋顷刻间掉入水中。

河岸上站着一个女人,她看着他在水中跳舞似的挣扎着。然后,他一路朝河底沉下去。被撕裂的河面顷刻间悄无声息地合拢了,微风拂动河面,河面泛起一条条温和的细棱,一切归于平静。岸上的女人用一双木愣愣的眼睛茫然地看着水面,看了一会儿,她慢吞吞提起身边一个湿答答的拖把走了。“不可能的!人人都说我红光满面,起码可以活到一百岁,今年我才七十二岁。你看,我隔壁的老婶婶,她九十岁了,人早已干成一只鸟,一阵风就可以把她吹倒,十年前就有人说她快死了,她至今还活着。我对门的邻居,金富良,那个又蠢又懒的老家伙,他虽然只比我大了两岁,可是,他脸上的皱纹宽得跟干面条似的,四颗门牙早没了,一笑就一个大黑洞,连气也喘不匀,他老婆子就更不行了,背比烧熟的虾还弯,走路慢得和从前的小脚老太太一样,他们都还好好地活着。你看看我,看看我的身板,我的脸色,对了,还有我的牙,一颗也没有掉,就算再吃上二三十年的硬豆子它们也不会有问题的!”说着,他起劲地敲击他的牙,让它们发出健康清亮的声音。他说:“阎王爷一定弄错了,你帮我查一查生死簿就知道了,就算今天阎王该要绑一个人去,那也不应该是我,应该是我老婶婶,或者是金富良他们那两个老家伙!”

落水人的对面坐着我们中国的一个鬼官,白无常先生。他端坐在一张四方高靠背的椅子上。他屋子的墙壁和房顶闪着暗色的模糊的光影,它们似乎存在,又似乎不存在。

白无常先生戴着一顶高高的尖顶白帽子,长头发纷披下来,面上涂着白色的粉彩,他的那条尺把长的红舌头被摘下来放在身边的桌子上。

他突然发现,白无常的眼睛是黑夜的一小片,没有眼珠子。这让他停止了自己过于激动的申述,有了一种害怕的感觉。这样的感觉是他一生从没有过的。他站着不动,不知所措,就像很多人曾经在他面前表现的那样。

白无常先生慢条斯理地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酒冒着凉气。

接着,白无常说话了。他说话的速度非常慢,他说:“这里有很多年没有人来过了,这么多年我只是喝酒,没说过话,也没听人说过话。我比嫦娥还要寂寞。”他一口气把杯子里的酒喝完又倒满了一杯酒,酒在桌上冒着凉气,凉气像烟雾一样飘忽,“来吧,你来说说你自己,用不着瞎编,我不管你是好人还是坏人,只要你说得够精彩,能让我听得满意,我就不把你送进炼狱,而是送你上岸回家。”一“你是让我说说我自己吗?说实在的,我还真想找个陌生人说说,我这一生太有意思了,简直有说不完的故事,但是,我打哪儿说起呢?”“随便,或者,先说说你是怎么结婚成家的吧。我自己还没成家就来了鬼门关了。”“那好,那你听着,我包你能听满意了,但是,你要说话算数,听满意了一定要把我送回去,我知道我还命不该死。”

落水人长着一双牛一样的大眼睛,眼白特别多,他那双眼睛看来看去想找个地方落脚以便他可以舒舒服服地开始讲述。

眼睛在白无常先生胸腔的位置停住了,他盯着那一大片的白袍子开始了他的叙述。“小的时候我有一个朋友,我们天天在一起玩。他对我像狗一样忠诚,绵羊一样温顺,影子一样亲密,所以对我来说一个朋友就足够了。他就是我刚才对你提到的那个邻居,金富良。那时候,他还没那么蠢相,他是后来才那样的,这个你等下就会明白的。“话说我们小时候都不用上学,因为那时候根本就没有学校。做小孩子就是每天野来野去地疯玩,等到长大一点有力气了就开始干活。“不是我吹牛,天生我就知道该怎么收拾一个人,让他对你俯首听命。第一次和金富良玩的时候,我带着他去墙洞的草堆里找到一窝刚出生的小老鼠。那窝老鼠我观察了很多天了。它们一共有六只。老鼠通体粉红,没长一根毛,血管和内脏清晰可见,还一动一动的。我把六只小老鼠捧在手里端到他面前,他吓得脸色发白,呕吐起来。我哈哈大笑:‘你一个男子汉,不会见了几只没长毛的小老鼠就害怕了吧?’金富良赶忙说:‘没有,没有,我是发痧了。’我当然没有去戳穿他的鬼话。只是有点后悔带他来早了,要是等到老鼠刚刚长了一身短黑毛的时候,那更要恶心几百倍,效果将会更好,不过,这样也够对付他了。“我提出把这些老鼠放到金富根家去。这个金富根,我不会让他好过的,昨天我不过是在他家桌子上拣了个土豆吃,他就死命骂我。到了下午,我趁他家人不在,在他家堂屋拉了坨大便,结果又被他知道了,上我家告状去了,他以为这样一来我就会怕了他,绕着他走了!他就看着吧,总有一天我会让他怕了我,绕着我走!我不会让他等太久的,那不是我的脾气。“我们到了他家里,我把两只小老鼠放进他家米缸,一只放进菜碗,碗里还有一点点干菜。他们家真够穷的,菜橱里干干净净的就这么一碗干菜,这下他们连干菜也吃不成了。一对老鼠放进水缸,我们围着看了一会儿,小老鼠吱吱叫了两下就死了,粉红的尸体浮在水面上。还有一只老鼠我想了一会儿后决定放进他们家的被窝里。放完后我们跑了,一口气跑到很远的田野里。停下来的时候,金富良吐了,吐了好大一堆,大便似的真够恶心的。我拍拍他的背说:‘你真的发痧了。’吐完后他直接瘫坐在泥地上。我说:‘从此以后我们是好朋友了,你不准把我做的事情说出去,你要是说出去了,我让你被窝里天天躺着死老鼠。’他对我点了点头,脸色很难看。就这样,这个比我大两岁的傻蛋成了我唯一的好朋友。”

白无常打断了他的话:“你说那个金富良做什么,我说过了我想听听你是怎么结婚成家的。”

他嘿嘿笑起来:“你别急啊,就讲到了。我结婚这件事和金富良有关,很大的关系。话说我和金富良跟人和影子一样黏在一起,什么好玩就玩什么,就这么着过了几年以后我们都长成了小伙子。突然有段时间,金富良老说他生病了,黄疸肝炎,这病是要传染的。一个人就一个人,虽然没有人在旁边看着跟着有时候会觉得干什么都没劲。老实说不管我做什么金富良只是在我旁边跟着看着,他其实是个胆小鬼。“有一天,我发现他家堂屋里坐着个女孩子,那女孩子把我眼睛都看直了。我们村你知道的,四面都是田地,女孩子一到会走路就要去田里干活,力气蛮得和男孩子没什么区别,个个晒得黑黢黢干巴巴的,确实没一个好看的。可是,这个女孩子,安安静静坐着,人长得粉嫩粉嫩,好像刚剥出壳的嫩菱角那般鲜灵灵的。这才是真正的女孩子!“金富良在这个女孩子的身边转来转去,像一条不要脸的公狗。最可恨的是他居然还装着不认识我,见了我连个招呼也不打。吃晚饭的时候我妈告诉我,那个女孩子是山里人,来相亲的。她和金富良是娃娃亲,听说他们下半年要结婚了。“我当然没让他结成婚,先他一步把那女孩子睡了。“很多人以为我耍了很多诡计,把这件事传得神乎其神。其实这很简单。这女孩子看着个子高高的,人很聪明的样子,可是,你一动她的身体,她就傻成一个木头人了,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了。等她想起来要反抗的时候,她自己也知道反抗已经没用了。“那时候一个女孩子被哪个人睡了就是哪个人的老婆了。我当然就是为了那个目的才去占有她的,当时我太喜欢这个看起来很不一样的女孩子了。“我结婚那天,他妈妈在我家门前骂天骂地,把我们家祖宗八代都骂了个遍。我真气疯了,抄起板凳就冲出去了。一板凳砸出去,他妈妈就没声音了。金富良抓了根扁担像疯狗一样扑过来,他那天身手真够快的。换个呆点的早被他劈倒了,但我是谁啊,我一个姐姐塞给我一张竹椅子,我立马扔到他身上,他被椅子一绊连人带椅子笨猪一样跌倒在地上。我另一个姐姐又马上递过一张板凳来,家里多的是椅子凳子。但是,那天人多,我们被邻居和客人拉开了。最后他只能坐在地上哭,我声嘶力竭地喊:‘就你这包也敢和我拼!’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到了这句话。他号哭着,他说我和你没完,太好笑了。“那天我铁青着脸回到新房,新娘子在哭。“熬到吃完酒席,把门关了,我让她把衣服脱了,一等做完事,我让她立刻起来。她朝我看了看,冷着脸开始穿衣服,我说:‘谁让你穿衣服了,起来!’她坐在那里惊疑地看了我半天,眼泪吧嗒吧嗒掉给我看。她以为我会同任何一个刚从女人身上爬下来的男人一样,贱得没血性了。那她就想错了!我毫不含糊地给了她两个巴掌,她不哭了,只是像个仇人一样盯着我看,一副恨不得把我吃掉那样的神气。我更气了,跳下床拿起大红箱子上一把系着红绸子的新剪刀,那是她陪嫁过来的东西。我举起剪刀对她说:‘你起不起来?!’她还是不动,冷着脸看我,眼泪挂在脸上,一副要和我拼到底的架势。真没想到她会那么硬气。我第一次动她身体的时候她那么傻呆呆的,今天像是换了个人,这让我更生气了。我咬着牙朝她直戳下去,我打算一刀扎下去伤了给她医,死了赔她条命。算她聪明,立刻爬起来站到门边。要不是她肚子里怀着孩子我一定赶上去踹她两脚,是我的人了,还为别人掉眼泪,明摆着是想找死!她就那么光着身体站在门边哭着,一点声音也没敢发出来。哭了一夜,她就哭明白了。经过这么一次,我把她收拾得服服帖帖的,她这辈子再也没有和金富良说过一句话,连看也没有看过他一眼。“当然,金富良从此以后就了,耷拉着头,一副蠢相,跟着我干的时候那股子机灵劲没了。”二

白无常先生说:“你可真是个坏种。”说完他大大喝了一杯酒,喝完咂了咂嘴,很享受的样子。

这个坏种舔了舔讲得发干的馋嘴巴说:“你能不能给我也倒杯酒喝喝?”

白无常睁着他黑夜般的眼睛说:“给你喝也可以,但是,喝完了你就再也回不去了,我想送你回去也没用了。你喝不喝?”“那我就不喝了,我可还没活够,起码再活上个二三十年吧。”“你说我坏种,小的时候我奶奶也这么说过。”他好像忽然来了劲,很爽快地接下去了。“还记得我刚才跟你提到过的那个金富根吗?他也是我家邻居,和我家还沾点亲。那天我在他家堂屋拉了坨大便跑了,他就逮着我在家的时候找我奶奶告状来了。我奶奶听他说完,拖着她那粗哑的嗓子咯咯地笑了,她说:‘我们家出坏种了!’她显然没把这个年富力强的堂侄子放在眼里。金富根气恼地对我奶奶说:‘小妈,你再不好好管管你孙子,他这样下去,总有一天要遭报应的!’我奶奶听了很生气,她黑着脸说:‘你这么咒一个小孩子,你就不怕折寿吗?!’金富根气呼呼地走了。他一边往外走一边还小声嘀咕,总有一天你们家本良要遭报应的,你们看着好了。不过,后来最终遭报应的不是我,是金富根他自己。关于这一点,又过了十年他自己就清楚了。“我奶奶说:‘只要我孙子够坏,够狠,他自己就不会吃亏,只会给别人亏吃,那我死了也放心了。要是像你们俩那么老实,那么软鼻涕一样,我死了也放不了心。我要我孙子好好活着,给我多生几个曾孙。要是哪一天我能活着看到我儿子的儿子的儿子出生,我的一生就圆满了。’说完她又咯咯地笑了。我妈听我奶奶这么一说,就把刚刚举起来要揍我的那双手放下了。“我老婆好样的,她能生,一口气给我生了三个儿子三个女儿。除了我小儿子,他们个个都好样的,我两个大儿子凶得跟狼差不多,三个女儿骂人跟流水似的,就连村里最能骂的老女人见了她们都怕。我们一家就越来越太平了,用我奶奶的话说,就是只有我们家给别人家亏吃,没有我们吃别人家亏的。“可惜我奶奶死得早,她被一块年糕花弄丢了性命。我爸爸去别人家帮忙打年糕就得了这么一块年糕花,到家还是热的,爸爸说孩子们以后有的是机会吃到。奶奶把年糕花吃下去后,眼睛都直了,她胃不好,胃出血死了。我哭了,我这辈子就掉了这么一次眼泪。“如果我奶奶还在,看到我几个孩子长大成人,个个那么出色,她是一定会天天笑得咯咯的。“我唯一不满意的是我的小儿子,他软得跟鼻涕一样,碰到点事情就知道像女孩子一样哭,要不是他也长着一双和我一模一样的大眼睛,我真会怀疑他是不是金富良的种。”

落水人不死心,眼睛盯着无常的酒壶。他说:“这酒我真的不能喝吗?我口很干。干得受不了了。”“你要喝,你就喝好了,我已经告诉你了,喝了你就回不去了。当然,河水你可以喝,喝多少都没关系。”“这水我是喝不下去的,水里什么都有,一股子腐臭味。家家户户都在这里洗衣服荡马桶,什么脏东西都往水里倒,河里长满了黑压压的跟斗虫。我的牛天天泡在这水里。它喜欢在水里拉屎拉尿,这么一说,我就更不能喝了。”他舔了舔干干的嘴唇,问:“无常大人,你可以把我送上岸了吗?我已经讲了不少了。”“你总该告诉我你是怎么来这里的吧?”“这个是应该说一说的,不然你会真以为是阎王爷在招我呢。“就从今天早上说起吧。早上要出门的时候我发现布鞋大脚拇指的地方顶出了一个洞,我不得不去换上我那双烂球鞋。我一辈子穿的是布鞋,布鞋舒服,走起来轻悄悄的。脚上的这双球鞋是大女儿给我买的。老实说,我一点也不喜欢。可是,老婆子做鞋的速度越来越慢了。你知道的,我走路走得多,多数是烂泥地,很费鞋的。赶不上穿布鞋的时候,我就穿球鞋。这球鞋看起来好好的,其实,底早磨薄了,走路直打滑。要不是这鞋害的,我也不会来你这里。“我一边换鞋一边生气地对老婆子说:‘你那双新鞋到底什么时候能做完?’“她说:‘做完这双我就不做了,我老了,眼睛花了,没力气了。替你做了一辈子鞋了,你也该让我歇歇了。’“我瞪大了眼骂她:‘除非你死了!’“我就这么气哼哼地出了门。“我在村里转了一圈,本来我们村里总是可以看到一群一群的女人围聚在一起嘁嘁喳喳地说话,我总是悄无声儿地走过去站在那里听,听到了很多很多本来隐藏在村子里的事情。我还不止一次亲耳听到她们在说我,说我是个老恶棍。成家后,我白天多数时候就是在村里晃来晃去,这里站站,那里听听。我从来不会像头牛一样埋头去田里耕作,我不擅长那个,我习惯了白天养足精神半夜起来劳动。“为此,我那个小儿子还说,为什么我们都要干活而爸爸只要管一头牛?这个傻小子,如果我半夜三更不出去把别人家地里的东西背回自己家,他能长得那么壮实?!他懂个屁!“一年一年过去,越来越多的人去工厂上班,或者出去做生意了。扎堆聊天的人就少了。“现在的年轻人不愿意住在村里,喜欢去城市里买房子定居。很多上了年纪的女人跟着儿子去城里给他们带孩子。村里人是越来越少了,有时候白天都快见不到人了。“转了半天,我只看到金富根家那个小儿麻痹症孙子的媳妇。他孙媳妇是一个智障儿。你看,当年金富根对我奶奶说我会遭报应的,事实上,是他自己遭了报应。他这辈子只得了一个孙子,这个唯一的孙子是个小儿麻痹症,走起路来歪来倒去的,笑死人了。我奶奶要是还在世,一定会笑得喘不过气来的。他那样的孙子,还想娶什么样的好媳妇呢!“这个傻女人平时不怎么说话,会做点家务,出来洗衣服洗菜的时候老看着别人聊天,她看着人家,手里拎着东西,不搭话就站着。如果家里人不来喊她回家,她会半天站着不动。“平时我没怎么注意过她,今天我才发现她其实长得还算干净,看得下去。人瘦瘦的,胸部却很饱满。我看她一个人在河边洗墩布,弯着腰,半个奶子露着。三十几岁的人,看起来到底还有点顺眼,比我们家那老婆子好看多了。我忍不住上前跟她搭起了话。我说:‘你在洗拖把啊?’“她什么也没说,抬起头来睁着一双呆愣愣的眼睛看着我。其实,也就一傻女人,我装什么装啊,真是有点老糊涂了。我就上前摸了她一把,一把摸到一只很肥厚的奶子。我的手很多年没尝过这个滋味了。她往后退了退,还那样站着,一点反应也没有。我心里突然有点怀疑金富根家那个麻痹症孙子到底会不会干那件事。也许她会喜欢吧?说不定跟我睡一次,她还会变聪明了,那我真是做了好事了。更重要的是,我突然想,一个傻女人做这件事情的时候应该不会装腔作势吧?我迫不及待地去拉她:‘你跟我走,我们睡觉去。’突然,她开口说话了。她说:‘我要告诉我家小金,你摸我奶子,还让我跟你睡觉去。’我愣了一下,一般没人会当我的面顶我,谁都知道当面顶我的下场是什么样的。可是,她是一个傻女人,我对付别人的办法对她没用。我知道就算我半夜起来也是瞎忙乎,她不懂这些。“我给了她一个巴掌。对付一个智障女人当然是要直截了当让她害怕,她就会像个婴儿一样听话了。我使出自己最恶狠狠的面部表情来:‘你再说一句我推你到水里去,淹死你!’说着,我动手推她。无常大人,我对天发誓,我只不过是想吓唬吓唬她的,只是假装推她的,好让她乖乖跟我走。没想到,就在我伸出手来的时候她拿起手里的拖把朝我腰里横扫过来了,都怪我这鞋太滑了,站不稳,人就像没刹车一样掉河里来了。”

白无常先生说:“我看你是真的累了,好好喝一杯吧,喝完了歇一歇。”说着,他主动给老头倒了一杯。

老头子笑起来:“我就知道你是哄我的,是舍不得让我喝掉你的酒吧。”他端起杯子就要喝。“我怎么会哄你呢?我是想,你也老了,以后接下去的日子,你会越活越没意思的。”

这个恶棍马上意志坚定地把酒杯放下来了。

他说:“不,那我不喝。说真的,我还没活够,我怎么会活够了呢。我一辈子就生活在这个村子里,一村的人敬神一样敬着我,又怕鬼一样怕着我,你说这样的日子谁会过腻?!无常大人,我真是不小心才掉下来的,这下你该信了吧,快点送我上去吧。我很累了。再迟点,我怕你送我回去我也活不成了,那样的话阎王会判你不守职的。”

白无常先生捡起他那根红舌头,也不打一声招呼,就飘进里面不见了。

这恶棍第一次感觉到他不该那么随便去冒犯一个人,特别是冒犯这位无常大人,真是失策。

站得太久,又讲了太多的话,这使他很累。他想,还是找个椅子先坐下来吧。劳累使他显示出了老年人该有的苍老疲惫之色。

他仔细看了看无常屋子里的两把椅子,这才发现这两把阔大的老式木椅子就算无常先生请他坐,他也坐不了。椅子像倒映在水里的影子,随着水波一漾一漾的。他突然灵机一动,无常不在,我可以溜走啊,反正我现在能自由呼吸,和平时在陆地上一样。常听人说憋住气放松身体,就算不会游泳的人在水里也可以浮起来。他猛憋了一会儿气,却纹丝不动,脚就像是生在淤泥里的藕一样牢固。

他的脸色立刻死人一样难看了。他想,我活不成了。三“老婆子,这个老恶棍,丢了有三天了,我看一定是死了,死了连尸体也找不到,报应啊!”“富良,我们都是快死的人了,有件事我一直没敢告诉你,现在可以告诉你了,你听了千万不要生气,事情都过去三十年了。”“你有事瞒了我三十年吗?这事跟这老恶棍有关系?”“是啊……”

他们不知道此刻他们家窗户外有个人站着听着,这个人个子壮实,长着个大圆的脑袋,头发剃得极短,在月亮下闪着银光,他没发出一点声响,如果他们知道正是那个落水人,他们一定会双双吓倒毙命的。

落水人听完那个老婆子的讲述,又飘到别家。

那正是睡前,人人都有这样的习惯,在睡着前,和自己的家人聊一些体己话私密话,然后才安心睡着。“我是村长,明天我还是派人去帮着他家人找找吧,没有一点动静总说不过去。”“你帮谁家我都没意见,但是,你帮他家找这死老头子我不同意,这样的人还是早点死了的好,他们家哪里有一天把你这个村长放在眼里?你说,这种人又奸又坏,没人敢惹他,法律也拿他没办法,跟他处了半辈子了,总算可以摆脱他了,村里人人都会很高兴的。别去找,就是要让这种人死无葬身之地,才算老天有眼。”“我估计他也一定是死了,帮他们找也就是一形式,明年我还得想他们家那几张选票呢。”

今天晚上,村里人所有临睡前的话题都是关于他的。

落水人一家一家听过去,直到深夜。

他的孩子们(其实也都是四五十岁的人了)到处寻找他,他们翻开草丛,踩坏别人的农作物,摸索每一条水沟。

村长派了一些人加入了寻找的行列。一些人到处走来走去,走得远远的,坐下来抽烟、聊天,或者就地玩扑克。

一些人和他的孩子们一起用大渔网和铁钩子把这条河一寸一寸掀开。这条河他们已经翻了两遍了,陈年的牛粪又被搅上来了,整条河更黑更臭了。同时他们还网住了好几条大鱼,那些鱼倒是很鲜活,散发出鱼腥气而不是牛粪气。

没有,连个影子都没有,他们的父亲丢失了,就像空气一样消失了。

傍晚,他的小儿子,那个被他称作软得跟鼻涕一样的小儿子,坐在河边抽烟。他的哥哥姐姐还在漫无目的地寻找,他已经很累了。

金富根家的傻孙媳妇提着几棵洗好的菜一直盯着他看,也不回家,他轰她:“你还不快点回去,等下你家里人来要骂你了。”她睁着木愣愣的眼睛对他说:“我看到他掉下去了。”

他小儿子惊跳起来,他问:“是真的?”

她有点害怕的样子,她说:“是真的,他摸我奶,还要打我,我就把他推下去了。”

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对她说:“你不要对别人说起,快回去!记住,对谁也不要说,你要是说了,别人要打你的。”

傻女人点点头,回去了。

他立刻找到他的哥哥姐姐,他说:“我想来想去,爸爸落在这条河里的可能性最大,他一定被什么东西绊住了上不来,明天去借几个水泵来,把河水抽干。”四

仿佛是从昏睡中醒来,他看到白无常先生的白袍子飘一样移步出来,在那张看起来漾来漾去的椅子上稳稳当当地坐了下去。

他惊喜地看着无常大人,但是一句话也不敢说。

白无常倒了一杯酒来喝,然后他说:“刚才我累了,进去休息了一下,我还翻了一下生死簿,你的名字果然不在这个时辰上。”

老头笑了,脸色有点活泛起来了。他说:“无常大人,那你打算把我送回去了吧?”

无常说:“不急,你放心,我肯定会送你上去的,但是要挑个合适的时辰。”

老头呵呵地笑了,笑完了,他愣了一下,他说:“我笑起来怎么很像我奶奶了啊?”

白无常还是睁着他那空洞洞的眼睛说:“我还借着你的躯体去你们村里走了一圈。据我所知,你应该还有事没告诉我啊。”“无常先生,说起来我确实忘记讲一件事了。那件事是我的错。虽然没有人知道,但这笔账该算我的。“我清清楚楚地记得,那是三十年前的一个夜晚,那个夜晚我本来是想去拔金正元家地里的毛豆。我早就看好了,他们家的毛豆长得又肥又大,碧绿的秆子高高地结着密密麻麻的毛豆荚,谁家的毛豆也没他家的长得好。“半夜的时候我摸到他家的地里,令我吃惊的是,原来种着毛豆秆的那块地在一点点毛毛光亮下显得白乎乎的,地被翻白了。地上根本就没有毛豆的影子,好像有人连夜拔了毛豆还松了土。太阳下山后我还就着没完全黑透的天光来看过它们,那时候,它们还好好站着,黑压压一大片。“我只好背着空口袋往家走,一边走一边捏捏别家的豆荚,看看是否饱满,如果还行就拔别家的,总不能白辛苦一趟吧。“走着走着突然间冒出了个想法,我觉得那很可能是金正元这家伙在捉弄我,也许,他已经看到日落时分我在他家地周围转悠了,他要是知道我这会儿背着空口袋在转悠一定得意死了。“一分钟也没耽搁,我去了他家,把他家牲畜栏旁边的小屋的门轻轻推开,这样的小屋子在我们村家家户户都有,而且一般没人上锁,因为犯不上为不值钱的东西买一挂锁。小屋子里摆放着整整齐齐的农具,还有几捆干稻草,翻遍了也没见毛豆秆。然后,我就朝他家的屋檐走,我想看看在他们家墙角、窗根有没有堆放着。就这样我来到了他家的窗户底下,听到了令我这辈子也无法忘记的一些话。“‘正元,你喜欢我吗?’“‘喜欢,我这辈子只喜欢你一个。’“‘你不会去喜欢别的女人吧?’“‘不会,别的女人我连看一眼都不会的,有你我就满足了。再也没有比你更好的女人了。’“‘把我抱紧点,我还要。’“接下来我听到了一声很古怪的叫声,古怪,但是,很迷人。我愣住了。我从来没有听见过这样的叫声。我这半辈子白活了。“我这才知道,女人和女人,除了相貌脾气不一样,还有别的地方也是不一样的,完全不一样。我总以为在这件事情上只有男人会感到快活,原来不是的。“从此以后,我天天想着,我一定要同金正元老婆睡上一次。“现在半夜起来不是为了去地里背人家东西了,而是去金正元家的窗户底下。天知道,我本来从不干听房这样下流的事情的。但是,我被他老婆发出来的声音迷住了,我的脚一到晚上就不由自主地往他家走。“我打算送东西给他老婆。虽然他们夫妻两个很恩爱,经常在一起,但我总能找到他老婆单独一个人的时候,我给她一些东西。据我所知,她是需要这些东西的,她有三个正在长身体的孩子,金正元是个很老实的农民。“先是送她两棵包心菜,金锡根那个老头种的包心菜是少见的大而嫩,一只就能炒上三大盘子。她却告诉我,她自己家的包心菜多得吃也吃不完,所以她让我拿回家自己炒着吃。我改送她一条鱼,吃鱼在我们家也是不常有的事,村里哪家也不可能常吃鱼,那可是八十年代。她说他们家的人都不爱吃鱼,她一点也不脸红地说:‘鱼太腥气了,我们不爱吃。’好像他们家阔得跟早先的地主一样可以想吃鱼就吃鱼。那好,我就送她一块肉,我亲自上了一趟街,割了一块半精半肥无论炒着吃还是炖着吃都很不错的肉。她看了一眼那块肥瘦合适的肉,说:‘我们家昨天刚吃过一回肉,我不能天天烧肉,把孩子们的嘴吃馋了可不行。’我想我是不是太心急了。这事还得慢慢来,为了那一天我得耐下性子来。“我去她家借农具套近乎,她倒是每求必应,借完了立马拿上篮子啊,锄头啊,镰刀啊就出门了,明摆着避瘟神一样避着我,连好好跟她说句话的机会也不给我。“终于有一天,我把她堵死在了路边一个角落里。我开门见山告诉她:‘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和你睡一回,就一回,死了我也心甘情愿。’她一点也没显得慌乱或者兴奋,她冷笑着对我说:‘按辈分,我们家正元算是你侄子,我该叫你一声叔,你是做长辈的,就该有个长辈的样子。’“这话说得真够狠的,我说:‘看得起你我才找你,换了别人我还不想要呢。要说长辈,我和你家正元不晓得隔了几代了,侄子个屁!再说,我也比你大不了多少岁,你也不算吃亏。你要是肯呢,以后,你要我干什么都成。’“她黑着脸,口气很硬地说:‘这事不可能成!’说完掉头就走了。“这让我气得不行,当夜我就动手了。“牵上我养的那头大水牛,带着它到她家田里。十月中旬,正是稻子灌满了浆,只等几个好太阳把它们催熟。我的牛不用我教就知道惬意地伸出舌头来把稻穗大把大把撸进嘴里,咬断的稻草秆有青草的香味。我就站在田头看着牛吃稻子,闻着这股子香味,心里又酸又不痛快。“第二天晚上,我赶着牛去了她家的菜地,牛爱吃就吃,爱踩就踩,过了个把小时她家那个菜地就乱糟糟了,就像有一支军队开过了。“第三天晚上,我费了点劲,找到他们家那块很远的玉米地,我把那一垄玉米秧挨株往上提了一提,看起来和白天也没什么分别,就是一下子长高了一截。当然,过几天它们的叶子秆子就会全发黄了。“他们家一直很安静,什么反应也没有,连指桑骂槐的话也没有。“冤家总是路窄,虽然她一定不想看到我,但是,同一个村子住着,免不了要兜头碰上,她一碰到我,就立刻黑着个脸别转头走开,连个眼梢也没给我。我心里越发生气了,也更酸了。“有天晚上我一直睡不着,我想给她来个狠的。天快亮的时候我起来找出了一瓶甲胺磷,在农药桶里装满水,倒了一些甲胺磷进去,然后,我去了她家菜地,给他们家的菜全部均匀地喷了一遍,喷完天也放亮了。那天我很累,一桶农药背在身上喷一个小时真不是说说的累,回到家我倒在床上睡了半天。“晚上的时候就听满村人在传金正元一家莫名其妙地闹肚子痛。“过了几天,她就来找我了,她拉着个脸对我说:‘就一次,就今天晚上,二号渠旁边堆草的地方。’“我高兴得快发疯了。但是,我看见她的时候感到了一点点不妙,她怒气冲冲地脱下她的衣服,把自己脱干净了躺在干草地上,闭上了眼睛。“过了很久我才感觉出来,空寂的田野里只听得到我自己的身体发出钝闷的撞击声,这和干我老婆一点也没有分别。她完全和一个死人一样,没有说话,没有呻吟,没有动作,连呼吸声也听不到。她和金正元做的时候完全不是这样的。当然,她根本就没有娇滴滴焦急急地对我说:‘抱紧我,我还要!’“穿起衣服来的时候她说,‘如果你还是个人,以后别再来烦我了,我们家的东西,你连一根菜叶子也不要来碰!’她的声音很冷,冷得像凿冰。说完她也没等我就先走了。田野里一片黑漆漆的。“我坐下来抽了支烟。老实说,我心里很懊恼,我根本没得到我想要的。这和干一张椅子有什么区别?!她甚至比我老婆还不如。但是,我有什么办法呢!我狠狠地把烟蒂踩到脚底下,穿起衣服回家了。“过了一段时间,我又去堵她,我总觉得我的心被她掏了出来放不回去了,她总得让我把心放回去吧?“我甚至是哀求她,我对她指天发誓:‘我保证,就最后一次,我一定不再烦你了,不守信我就是畜生。’“她起先什么也没说。“我找她越来越频繁,白天晚上地堵她,她有点慌了。她主动来找我,找我商量,她差不多是哭着说的:‘你为什么要找上我啊,你去找别人吧,比我好看的女人又不是没有,就算我家正元没用吧,你也得了我便宜了,放过我吧。我也求你了。’“我说:‘你只要和你家正元做事的时候那样和我做一回,你不能像个死人一样,你得咬我,抱紧我,和我说贴心话,如果你那样做,我就一定放过你。’“她的脸突然间红了,我不知道为什么她会气哭了,我觉得她做这件事做得那么好,这值得生气吗?她激动得好像被人骂成婊子一样发疯地骂我:‘你这个恶棍,下作鬼,你一辈子也别想!你想干吗就干吗吧,你把我们家的稻子全毁光吧,你拔光我们家地上长的任何东西吧,把我们家的菜全喷上农药,把我们全家都毒死吧!你爱怎么干就怎么干,但是,我是不会让你得逞的,一辈子也别想!’最后一句话她是喊出来的。“我不慌不忙地说:‘那我就把你和我那天晚上做的事告诉金正元。’她愣在那里。我说:‘我说过了,就一次。这次,我说话一定算数,我保证。你还是考虑考虑吧,我等你回音。’说完我就走了。我想,我会等上几天的,但是,她一定会来找我。那不要紧,我会等。“我没想到金正元老婆当天夜里就喝了敌敌畏。“我有点难过,这件事我有错,我有点后悔了。但是,最主要的是她自己,我想不通有些人怎么那么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呢!“以后我也找过一些女人,她们都没有金正元老婆那样让我惦记。说开了吧,她们全都跟死人似的。过了六十岁以后,我就再也不找女人了。我就巴望自己能够做个梦,梦见自己和金正元老婆做那个事,做得很欢。但是,一次也没梦到过。“这成了我一辈子的遗憾。”五

无常老先生终于说了:“金本良,你的故事确实很精彩,比我借着你的身体去村子里走了一圈听到的还要精彩,你的表现不错。我也累了,把你送回去吧。”说完,无常一甩他那宽大的白袖子,老头就感觉自己飞起来了,这过程很舒服,只是太快了,一下子就浮出了水面。水面上的光线刺得他睁不开眼,他抬头朝天上看了看,原来是一轮明晃晃的月亮。如果是在陆地上,这个时辰对他来说是太好了,他习惯了半夜两三点钟的时候猫一样轻悄悄的,如一个幽灵,没人知道他出来,也没人知道他回去,那真是一个理想的时间段。如果是没有月亮的晚上,天上只有几颗星星那就更好了。他可以隐藏在夜色里,任何人都不会发现他又回来了。但是,在水里,他无能为力。

他想喊人,嗓子已经累坏了,哑了,发不出声音,也没力气挣扎了。月亮照亮了这个他生活了七十年的村庄,无情的村庄像一个冷漠的巨人对他袖手旁观,村子里每一个人都舒舒服服躺在床上,打鼾,做梦,磨牙。只有他一个人在水里起不来,他哭着骂:“无常你这恶鬼!”这一张口就喝了一大口腐臭的河水,吞完了一呼吸又是一大口,他就那么顺顺当当地灌饱了水,直到那水和他的嘴保持了同一个平面。

第二天早上,有人发现河面上漂着一堆吸饱了水的烂衣服,不用说那正是面目全非的金本良。

无声对话

胡立军和妻子林红在一起吃晚饭,他们之间不交谈,也不看对方一眼,只有吃菜喝汤的杂音偶尔重叠。饭菜相当的简单,吃饭的过程也颇为潦草。一等把自己喂饱,胡立军立刻起身去厨房间洗掉自己吃过的饭碗,接着走出了家门。

他:沉默得像只铅桶。她这是要惩罚谁?是我,还是她自己?

林红又吃了会儿,很明显,胡立军走了以后,家里的空气压强立刻减弱了,刻意绷紧的身体和精神放松下来了。她不再快速咀嚼食物,喝汤的时候调羹在嘴里含了一会儿,又拿舌头舔了舔,软塌塌的舌头稍感安慰地停顿在坚硬的陶瓷上。

她:我天天沉默着,用沉默来围堵他,压迫他,激怒他,希望能逼出他一个明确的表态。可是,到现在为止,连一个情绪失控的场面也没出现过,问题是我自己要失控了。

此刻,胡立军走出了小区,他穿过大街,走进一条弄堂,这条弄堂直通江边,弄堂两边有很多家烧烤店,在路边铺开了场子,灯火辉煌,时间还早,那些白色塑料桌子和店主人一样有着备战前的慵懒。

他:去广场凑凑热闹沾点正常人气吧,真是快被逼疯了。要不找个弟兄去吃顿夜宵,很久没吃过大麻大辣的东西了,家里的菜淡而无味。当然,饭菜的淡而无味还是次要原因。她为什么还不提出来?既然她摆明了是不想和我过下去了。我当然不能提,我提,就显得自己是个没有廉耻的家伙了,男人是很容易成为被责怪的对象的。

胡立军沿着江边步行道走着,走了一会儿靠着景观栏杆抽起烟来。面对着江,一只手握成松松的拳头搁在水泥栏杆上,突然间他提起拳来对准栏杆侧面重重叩击一下,然后捏紧拳头,静静等待疼痛在掌心里扩散消失。灯光和月亮照到的水面粼粼跃动,似有无数的小生命在浮游呼吸。他出神地盯着那些舞动的光亮,一连抽了好几支烟,然后汇入走路健身的人流朝广场走去。

广场上这里一群那里一群的人在跳健身舞。排舞、交谊舞、佳木斯、太极拳、剑,加上围观的人,形成一个又一个场面壮观的集体。广场上玩的孩子们年纪都挺小,大点的孩子应该在家做作业呢。小孩子们有溜冰的,骑自行车的,打打闹闹的。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穿着很专业的骑行服,还戴着个骑行头盔,一副职业选手的派头,他在人群中灵巧地钻来钻去,得意扬扬地耍他的车技。这会儿小男孩的自行车飞奔过来,前轮几乎擦着胡立军的鞋子,胡立军本能地张开双手要去扶他,小男孩用力一蹬转了个大方向蛇游而去。

他:多么灵巧的孩子啊!我怎么就没想到呢,要是给儿子弄个帅气的头盔让他练练自行车,说不定他会因此很强壮的。

胡立军缩回双手,眼睛一直追随着小男孩的身影,想象着儿子骑车的样子。一想到儿子,心里一阵抽痛。他把目光从那个孩子身上撤回,朝广场中心漫步着。

人堆里洋溢着和谐愉快健康向上的气息,胡立军来这里的本意就是来呼吸这种气息的,但是,他这里站站,那里看看,内心却有着强烈的不适感,就像一个孤独的陌生人无意中闯入某些个亲密热闹的私人团体,无法切入的不适感让人有点去留不定。更糟糕的是,他发现人群里走出来一对夫妇,是他家所在的五楼邻居。胡立军立刻掉头,前面较暗的地方正好有一座公共厕所,就直奔那里去了。他可不想面对来自好心邻居的那种尴尬的笑容,还有那刻意字斟句酌的问候,跨进厕所一把扣上门闩,惊魂未定,手机铃响了。

胡立军打开手机。是一条短信:你好吗?

吃完饭,林红开始收拾,擦桌子,洗碗,抹地。家务做了十二年了,已经变成一种习惯,也是一种需要,有些时候,说它是一种安慰也可以。她突然发现,当她空茫茫的,或是被痛苦啃啮撕扯的时候,做家务成了她唯一的救赎方式。当然,她一向是个有秩序、有条理、爱整洁的女人。以前,她听朋友们说起如何惩罚和自己吵架的老公,她们说,吵完架以及冷战期间,坚决不给老公做饭,不洗他的衣服,不拖地,自由发挥想象力把家里搞得脚踩不下那种程度的脏,或者砸东西,必要的话,连孩子也不要管,要不了多久,男人就会投降求饶。你要是什么都给他们做了,等他们吃饱睡足换上干净的衣服,他们就比你硬气多了,还会理你个洋葱头!从此以后,你就等着被他控制吧。当然,你的男人如果不是个讲理的男人,而是个无赖、家暴男,或者其他诸如此类的人,那也是没用的,胡立军当然是可要挟的那一类好男人。林红不是没有这样想过,只是无论从天性出发还是考虑到目前的需要,她都无法这么做。

虽然一整天没张口说过话,其实,脑袋里一刻也没停歇过,她不停地对自己说话,真实意义上是一直在对胡立军说话,胡立军就悬浮在她脑海的前方,以一种令人讨厌的软疲疲的姿态。

她:这算是什么男人!只会躲避,连个最烂的办法也拿不出来。以前老是把自己装得像个大男人,一有事情出来,就蔫巴了。我知道,你觉得这不是你的错,甚至,你认为我没必要这样。你和你妈一样,你们没有人性。在你们看来,一个人的生命可以和一件事相提并论!

有人敲门,是胡立军父亲母亲过来了。胡立军父亲个子矮小,而他母亲身材很高大。这也和他们在实际生活中的相处方式是一致的。胡立军总是说他母亲太强势了,而他父亲又太不管事,一任妻子主张任何事情,愿意被妻子轻视和嘲笑,而林红长相纤弱,性格温和,和他母亲完全是不同类型的女人,这是胡立军对自己婚姻非常满意的原因之一。

胡立军父母耷拉着头,脸色暗暗的,一副被什么东西击倒了还没恢复过来的模样。他母亲一进门轻轻叫了林红一下,递给她一包粽子,说明天是端午节。在没出这事之前,她对媳妇从没半点避让,不像大多数做婆婆的,对媳妇总是比对儿子更客气点,至少面子上该是如此。现在,她对媳妇客气尊重起来了,好像媳妇这会儿有谁赋予了她某种特权。

老两口安静地坐着,一时不知道怎么开口,他们没想到儿子会不在家,而媳妇一张脸拉得很长。

她:胡立军空有他母亲的体格,本质上就是他父亲的翻版。他说他要以自己父亲为戒,一定要做个有责任心、爱护家人的男人。是的,如果没出事,我会觉得他是个不错的男人,一个好丈夫,一个好父亲。平时我管日常家务和孩子的学习,其他的事全是他在操心和打理。虽然他挺忙的,但他还抽时间带儿子去游泳、打球,陪他看动画片。为了要把儿子培养成一个有用的男子汉,他有意给儿子准备了一个大号工具箱,里面的工具比一个专业机修工的还要齐备,他一有机会就和孩子一起煞有介事地操弄那些老虎钳、扳手、起子、锯弓墙纸刀,做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儿子确实长得太秀气了,看着似乎缺少点男孩子气。当然,儿子长得真好看啊,谁的儿子也比不上我们儿子好看。他的眼睛那么黑那么亮,眼睫毛茂盛得跟草地似的,鼻子修长挺拔,线条感超过很多素描摹本上的男神,嘴唇肉嘟嘟的,脸是瘦长的,肤色均匀。只是儿子瘦得跟难民似的,细胳臂细脖子,令人担忧。他确实一直和别的孩子有点不一样,他不爱吃东西,不爱运动,不爱说话,连电脑游戏也不太喜欢。一天到晚耷着个脸,动不动就掉眼泪,他那好看的眼睫毛上总是挂着泪珠。只是那时候我们都没想到原来这些是有原因的。

胡立军母亲说:“林红,伤心归伤心,谁不伤心?要我说,还是一句老话,趁你们还算年轻,抓紧时间再生一个,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了。”

林红没有给公婆泡茶,也没招呼他们一下,她只是打开门让他们进来了,然后自己坐到客厅沙发上。换在以前,她早就大献殷勤递茶让座没话找话了。虽然婆婆是个让人难以喜欢的人,她还是希望至少能得到婆婆的欢心。林红有时候会在胡立军面前嘲笑自己这种小媳妇心态,自嘲里也有标榜的成分。自从儿子不在了,她不在乎这个了。

她:你们总是说再生一个再生一个,我还能重新面对一个新的孩子吗?要是和康康一模一样的,我倒愿意重新养他一遍。一个新的孩子真的就可以代替康康了吗?就算可以我也不会允许自己这么做的。你们的悲痛都是假的,你们体会不到我的悲痛,就不要在这里指手画脚了。真的不想看到你们,你们什么时候走?

胡立军母亲说:“林红你今年三十九吧,三十九岁还不算晚,还有人四十九岁了生孩子的呢……”她一直在说着,当然不是一口气不歇地说,在痛失爱子的媳妇面前,她本能地收敛了些她的本性。她想想停停说说,眼光不停地扫视着客厅,客厅半米高的护墙木栏板上有几个深浅不等的凹洞,两张叠放在一起各缺了半条腿的椅子,电视机柜空洞洞的(本来那里有两面雕花磨砂玻璃移门),枝形吊灯摇摇欲坠。她知道这都是媳妇干的(本来媳妇多么爱惜家啊),那还是刚出事的时候,之所以保持沉默,是因为她本能感觉到只消一丝火星子,媳妇就会炸成一只火药桶,她可不想给媳妇这样的机会。

一尘不染又破败不堪的客厅让她的眼光无处安放。她看一眼媳妇,媳妇脸色沉沉的,根本没有要搭话的意思。她把眼光移开了,低头看着地面和地面上自己的两只脚:“这样下去总不是个办法,康康走了,你们也要好好活下去……”

她:都这种时候了还跑来摆做父母的谱。

媳妇用很冷的声调说:“我们不可能再有孩子了,你儿子已经不行了。”

林红痛快地看到胡立军的父母立刻变了脸色。

她:要是他真不行了,我倒可以原谅他,心甘情愿陪他过完这一辈子。问题是,儿子刚送到墓地埋掉,就在那天晚上,他就像办完一件大事可以踏踏实实地睡个好觉了,一上床就睡着了。我在客厅哭到半夜也没起来看我一眼,直到我砸东西,快把半个家砸了,他才起来把我拉到床上去。你们应该不知道吧,他肯定不会告诉你们,他把我拉到床上,把我抱在怀里,他贴紧我后背,一只手搭在我腰上,另一只手立刻摸住我的乳房,还使劲捏了捏。

胡立军母亲恢复了惯有的责问语气:“这怎么可能?”

胡立军父亲迟迟疑疑地说:“要是真不行去找个医生看看?”

他母亲瞪了他父亲一眼:“我儿子身体那么强壮,怎么会不行了!主要是他太伤心了,林红,你要给他时间。”

林红霍地站起来说:“你们走吧,我要休息了。”一边说一边奋力把门打开,门撞到外墙上又弹回来。

她:他们气急败坏地走了,我还没大吼大叫,还没说到结扎的事呢!我要一提让他们儿子结扎,不知道要怎么样了!是的,要么我们两个都去结扎掉,永远不再有孩子;要么分开过。孩子不在了,我们还有脸若无其事地,再生个孩子过上所谓的幸福生活?休想!这下彻底把他们得罪了。得罪就得罪了,如此放肆的人生经验还真没有过呢。其实人都一样,都是贱骨头,亏我以前还那么巴结她。

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那就该做个了断了。

突然间,她的心定下来了。她给自己烧了壶很烫的红茶,然后,上网找电影看。看电影一直是林红的爱好,儿子出生前,有时候她会要求胡立军陪她去看场电影,那时候电影院还是老的模式,价格也没那么贵;儿子出生后,属于自己的时间少了,她就很少看了。直到四年前,家里买了电脑,她会在儿子入睡并且做完了所有家务后,找电影看。有段时间她对看电影很入迷,她迷上了反映二战的电影,当人们被战争逼到了绝境时,体现出来的人性总是让她非常感动和震惊。儿子出事后,几个月了,她连电脑也没碰过。在胡立军回来之前,她什么也不想考虑了。她要用电影来把这段时间填满。

白色奥迪A 4出了城市,拐上乡村公路,路过一个又一个村庄。车子里的两个人,静静地听着阿黛尔那天籁般的歌声。除了上车的时候,互相微笑着点了个头,他们还没说过一句话,车子直接启动,一路开去,仿佛有个事先商定的目的地。

道路两边的开阔地越来越多了,拐上一条路,往前,遇到岔路,又拐上去,就这么一直拐来拐去,到了某条路的尽头,路抵着大山,路边是个小小的水库。

映华微笑着问胡立军:“就坐车上还是下去走走?你看,这里的空气多好啊!”

映华是胡立军的初恋女友,当年他母亲竭力反对他们,最终两人不得不分手。映华有个智障哥哥,胡立军母亲怕经济上会因此有拖累。当年,映华是个相当优秀的女孩子,这点他母亲也承认,只是像一笔买卖,怎么掂量都觉得风险太大,只有忍痛放弃。后来两人选择的婚姻都挺不错,没什么遗憾。事实上,单从经济上来说,映华现在已经远远超越胡立军了。

胡立军说那就下去走走。

下了车走了两步,映华回过身来张开双臂迎接胡立军,胡立军愣了一下,然后快步上前拥着她,他感激地拥抱着女友,鼻子一瞬间酸酸的。女友安慰地拍拍他的背,他突然加紧手臂的力量死死抱着她,头埋在她脖子上,就像事后得救的那些人,再也不肯放掉第一个朝他们走过来的人,只想把命交给对方保管。他们本来并不联系的,同住一个小城市,想知道对方的情况倒是不难。在胡立军的孩子出事后,他们才联系起来,就像久违的知交,当对方需要的时候,另一方就出现了。不需要衔接过渡,二话不说,直接拉起对方的手,一心想把对方从某个糟糕的境地里拯救出来。

他:这样的安慰是除了她以外从谁那里都得不到的。人真的很奇怪啊,最最能理解,有默契,宽慰你的人反倒是年轻时辜负了的恋人。和同性朋友不同的是,他们之间可以这样的亲密,他可以这样直接从她身体上吸收温暖、慰藉、力量和勇气。突然理解了那些弟兄,他们遮遮掩掩地说和曾经的恋人又联系上了,我当时还挺鄙视他们的。这确实是一种很特殊的友谊。

相拥一会他们同时放开了对方,沿着杂草丛生的小道走去,就着月光,胡立军仔细看了看映华。映华的身材、发型、衣服,她散发淡淡的香水味,处处体现出一个生活优裕而有节制的女人所拥有的绝佳风度。他不由得有些庆幸当初没有坚持让她和自己一起生活。

映华问他:“新官上任怎么样啊?”

一个月前,胡立军所在公司的生产部负责人被同行高薪挖走,公司老板提他做了接任。一方面是对他多年在公司业务能力上的肯定,另一方面也是让他换个岗位,以减轻失去儿子给他带来的痛苦。

胡立军怀着一腔感激的心情上任了,一心想把这份工作做得比上任更出色。上任后才知道问题一大堆,远没有想象的容易。原本最有希望接任这个职务的老板的一个表亲,因不满他上任,背地里纠集其他几个车间主任,不断使坏,弄得他很被动,任务老是不能顺顺当当地安排下去。不只如此,要是完不成任务,或者人事调配不均,那人马上就去老板那里告状。老板把他叫去,虽然满口说他相信他,支持他,但是,话里话外都是提醒他要把工作做好,多少有点着急的意思。

最近公司订单很多,常常要加班,老板虽是诚心让他管理,权限却放得很小,更没有可以让他自由支配的资金。没有激励措施光靠一张嘴怎么指使得了别人?而在私人企业,拿不出业绩就该走人,这正是他最近挺烦心的事情。当然,这些怎么可以告诉映华?

他犹豫再三,只说:“刚上任,还不是很顺,慢慢会好的。”

映华说:“总有个适应过程的,这个倒不急,我相信你能做好。你们之间呢,好点了吗?”“还那样,不知道能不能过下去了。”“给她一个孩子,不用征求她的意见,直接就那么办,一看到孩子,她会重新站起来的。对于女人,我应该比你更了解。女人是需要被摆平的,闹是好事,是在逼你主动,逼你朝着她希望的去做,要是不闹了就没希望了。”“她要是会像你一样理解问题就好了。”“你这话错了,换成我也一样的。男人啊,一遇到事情,总是希望女人通情达理,按你们理想的去做,这是太不了解女人了。记住,主动点,给她一个孩子,不管用什么方法。”

林红在看《燃情岁月》,也是从战争这个类型里找出来的,其实这是个爱情电影,再加寥寥几笔战争场景。两个小时的电影,不知不觉就看完了。一场他人的痛彻心扉的爱情使她暂时忘记了当下。在五个月之后,她终于有一个时刻放开了思念儿子,放开了恼恨丈夫,脑子里只有自己的观感了。她实在不明白如此相爱的两个人,为什么一定要分离,崔斯汀为什么要在确立了爱之后反而离家数年?苏珊对自己那一枪,她倒是理解的。她的婚姻和她的爱都让这个女人绝望了。现实生活里会有这样的爱吗?压根儿就不会有吧。林红自己都奇怪怎么有闲心考虑这样的问题,也许是被压抑太久的神经在自我调节吧。

林红知道自己一直被公认为是生活幸福的那一类人。这样的幸福和电影里男女主人公那样的爱当然不是一回事,这就像拿棉花和云朵相比。多年来,她自己一直因为拥有棉花而沾沾自喜,是的,最要好的几个朋友,她们的生活跟自己的没法比。她们四个人中,一个因为不孕症离婚了;一个呢,丈夫因为融资问题窟窿捅大了跑得无影无踪,据说是去了东南亚某个小国家,从前可是夫妻两个人手一辆宝马风光无限;还有一个,丈夫太优秀了(是太会挣钱了),钱确实可以随便花,但丈夫本人还有几分之几属于她,连她自己也不清楚。胡立军虽然没给过她大富大贵,但是,他顾家,爱护妻子孩子,工作努力,没有不良嗜好,经济上也过得去,这样的男人是每个女人都会想要的。现在呢,棉花放了汤,都扯平了。

胡立军还没有回来。林红选择重看一遍这部电影,她想弄明白崔斯汀为何离家。其实内心还有一个声音在自问,电影里的男女主人公顺利结了婚生了孩子,然后他们的孩子不在了,在这种情况之下,他们的婚姻还会原封不动地持续吗?也许他们不会因为孩子而放弃婚姻的,说不定还会因此而更紧密些?为什么自己的孩子没了,就会一次又一次地想到要放弃婚姻?她不想再考虑下去了。此刻,她是多么需要陷进别人的爱来温暖自己。

胡立军到家发现林红在书房,书房的门关着。犹豫了一下,他还是推开门走了进去,坐到林红身边。林红认真看着电脑,一言不发,就像压根儿没他这个人。

他:映华说得没错,她是比较了解女人,但是,她对男人就不够了解了,面对一个对你冷冰冰的,仇视你痛恨你的女人,哪个男人还能说得出甜言蜜语呢,更别说做其他的了。算了,还是先洗个澡再说吧。

胡立军进了主卧房间,房间里有个卫生间,卫生间可以洗澡。

胡立军把水温调得很高,大注热水冲击着他的皮肤,他忍受着热水的烫,身体很快适应了这个温度,热量穿透他的皮肤,渗透到他疲惫的血液里,它们停留着给予他持续的安抚。他就那么双手交叉抱着自己的肩膀低下头一直让热水冲着。

他:是我们的婚姻里本来就有一道裂缝吗?然后儿子的死把它彻底撕裂?摸遍整个婚姻历程,我们之间连条隐隐约约的裂缝也没有过。我们的婚姻一直是很幸福的,我相信她也是那么认为的,那为什么孩子不在了,婚姻就难以为继了呢?孩子在婚姻里到底起到了一个什么样的作用?如果我们有两个孩子,或者三个孩子,情况是不是又会不一样了?婚姻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她:为什么还不站起来跟他说个明白?我这是在害怕什么吗?我敢肯定我可以把自己从婚姻里拎出来,独自放进社会吗?儿子没了,家里空荡荡的,如果只剩下我一个人,这么空的家,对我来说是更好还是更糟糕?就在胡立军回来前,我觉得事情很明了了,只需要跨出去说个明白就可以了。如果我说了,那就没有退路了。如果我不说呢?生活就以这样的面貌继续?能够继续吗?为什么他就不能站出来摆出一个明确的态度?!

电影已经放到苏珊自杀前去监狱探访崔斯汀的感人场面,林红果断把电影调到了暂停。但是,她并没有立刻站起来,只是迟疑地坐着。

他:我知道你为什么痛恨我,你是怨我那天没和你在医院大闹一场,其实你也知道闹不闹结果是一样的,儿子死了这个事实是无法改变的,儿子得了脑瘤,这不是谁的问题。不做手术儿子不可能存活,做手术有很大的风险,而且医生说得很明白,手术就算成功了,也很难保证一定能平安度过观察期,这个脑瘤太大了,生得不是地方。我们是同意一切后果才签字的。是的,闹一闹是可以宣泄一下情绪,可我没理由那么做。

她:当孩子盖着白布单推出来,他们一副司空见惯不动声色、纯职业的表情,他们还聊了几句,其中一个还笑了笑,这真的让我气疯了。医生不是说,手术很成功吗?为什么孩子还是死了?如果那个医生医术够高明,儿子就不会死,他应该为儿子的死负责,我们应该把这个该死的医生拖出来,让他跪在儿子面前,我要扇他巴掌,对他拳打脚踢,撕碎他,不能就这么便宜了他。别人都是那么做的,死了老人都会纠集亲属大闹医院,我们家死的是孩子,你倒好,怕事,只会死死拖住我,旁观者都看不下去了,你确实不是一个男人。

他:你还嫌我儿子一埋下,就睡得着了。那会儿不知道已经几天几夜没睡了,真的是顶不住了,不是我想要睡的,睡眠就像一群密密麻麻的虫子把我蜇翻了,我根本不能控制自己。你以为我不悲痛吗?没有人会死了儿子不悲痛的。不睡一下,我连悲痛的力气都没有了。我知道你一直在哭着,在砸东西,女人有时候真是不可思议,精力会如此旺盛。如果可以,真想给你上点麻药,或者一棍子给你打晕了,我只想睡一觉再说。我甚至愿意如果你同意让我睡,睡醒了你要离婚我就离婚,你要点火烧了房子也行。当时我真是那么想的,什么也阻止不了我要睡。

她:你不仅没心没肺地睡着了。你说你还做了什么?我都不想说。

他:真可笑啊,我们天天这么睡,为什么儿子一死,我就不能这么睡了?很多年了,你背靠着我,缩在我怀里,我抱着你,我们就是那么睡的,不这样睡我们都睡不着,至于说我的手握着你的乳房,那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有时候你还拉着我的手安放在你的乳房上,难道你不记得了?但是,那个晚上,你大叫大骂的,好像碰到了流氓,我没力气再来解释了,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我只想睡觉!你就这么记恨上我了。我连你那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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