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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01 10:0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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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日)芥川龙之介

出版社: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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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生门

罗生门试读:

罗生门

作者:(日)芥川龙之介

出版社: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

出版时间:2012-04-01

ISBN:9787546383934

本书由北京含章行文图书发行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罗生门空荡荡的城门洞里,除了一只蹲在斑驳陆离朱漆大圆柱上的蟋蟀外,只有他一人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城门正对着朱雀大街,平日总该有两三个头戴斗笠和软纱帽的行人前来避雨,但是现在只有他一人。

某日傍晚,有一家将在城门下避雨。

空荡荡的城门洞里,除了一只蹲在斑驳陆离朱漆大圆柱上的蟋蟀外,只有他一人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城门正对着朱雀大街,平日总该有两三个头戴斗笠和软纱帽的行人前来避雨,但是现在只有他一人。

若问何故,只因近两三年来,京都天灾人祸,地震、台风、大火、饥馑等诸多原因将偌大的京城搞得凋敝不堪。据记载,当时把佛像和佛具打碎,把涂了朱漆和雕饰金银箔的木头放在路边当柴火卖的事情不胜枚举。京城尚且如此,城门的修缮更是无人问津,任其荒废后,便成了狐狸栖息和盗贼蛰伏之地。久而久之,无主尸体便被遗弃至此,故日落黄昏之际,此处阴森恐怖,无人靠近。

人迹罕至,乌鸦便集结成群,盘旋聒噪。落日时分,乌鸦就像撒了满天的黑芝麻般清晰可见。毋庸置疑,它们是为了啄食尸体而来的。今日也许时辰已晚,竟然一只也没有。但是在那些即将坍塌、裂缝处长满青草的石级上,随处可见乌鸦的粪便,星星点点。家将穿着一身洗得褪色的青衣,一屁股坐在七级石阶的最高一级,茫然地望着大雨。一颗硕大的痤疮在右侧脸颊冒出头来,让他好生心烦。

笔者前面写道“家将在此躲雨”,实指雨停之后他不知该何去何从。平日,还可回到主人家中,但就在四五日前,他已被主人扫地出门。前文也提到,当时的京城已是破败不堪,眼下这个家将被侍奉多年的主人赶走,亦不过是个小小的缩影而已。所以,与其说是“暂时在此避雨”,不如说“走投无路”更为贴切。而今日的天气更加渲染了这位平安时代家将的凄凉心绪。雨,刚过申时就开始下,到现在也无停歇的迹象。家将一边为明天的生计犯愁——再怎么冥思苦想也无济于事,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朱雀大街的雨声。

雨将城门紧紧困住,哗哗的雨声从四面八方袭来。暮色沉沉,抬眼望去,门楼顶上斜刺的飞檐上挂着沉重的乌云。

既然无济于事,就只能不择手段了,优柔寡断只有死路一条——死在土墙边,街道旁,像死狗一样被人从门楼上抛尸荒野。如果孤注一掷呢?家将的思路又回到了这里。想到“如果”,他不敢继续想下去,虽然默认了背水一战,但是跨出这一步就无回头路了,只能沦为强盗。他还没有想好,还缺乏足够的勇气。

家将打了一个大喷嚏,吃力地站起身来。夜已深,恐怕只有火盆才能驱赶这寒气了,风伴着夜色肆无忌惮地在柱间呼啸。那只待在柱子上的蟋蟀早已不知去向。

家将缩着脖子,耸着青衣衬着黄色内衫的肩头,打量着门楼四周,心中想要是有个能遮风挡雨,掩人耳目,还能将就睡一晚的地方,无论如何也好度过今晚。恰好一条通往门楼的宽大朱漆梯子映入眼帘,楼上如果有人,也不过是些死人,于是,他边留意不让木制刀把的长刀脱鞘,边抬起穿草鞋的脚迈向楼梯的最下级。

片刻之后,在通往城门楼的楼梯中段,出现一个人影,猫着腰,屏着呼吸,窥视着上面的光景。而楼上射来的光,惨淡地照在他的右脸上,隐约可见其短须中红肿发脓的痤疮。他本以为上面全是死人,所以根本没有多加理会,孰料,走上几级阶梯后,发现不知是谁点了火把,火苗四处晃动。昏黄的火光,映射出布满蜘蛛网的阁楼。他心中暗想,在这月黑风高之夜,敢在这城门楼上点火之人,绝非等闲之辈。

他蹑手蹑脚地爬到这陡直楼梯的上方,低下身子,伸长脖子,战战兢兢地向楼内打量。

果然如传闻所言,楼内胡乱地堆放着几具尸体。火光照到的地方比想象的要小,看不出到底有多少具尸体。昏暗中只依稀见得各种尸体,不分男女,有的还衣不蔽体的杂乱无章的被堆放在一起。而且看不出曾经有生命的迹象,就像一堆泥捏的假人,张着嘴,伸着胳膊,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肩膀和胸脯这些凸出的部位,在朦胧的火光中,更加凸显出凹陷部分的阴暗沉闷,就像哑巴一样的死寂。

尸体腐烂的恶臭,让他不禁捂住了鼻子。但是,接下来的一幕,让他惊讶地都忘记了用手来捂住鼻子。因为某种强烈的感觉,几乎让他失去了嗅觉。

他定睛一看,死尸堆里蹲着一人,那人身穿棕黑色衣服,又矮又瘦,满头白发,是个猴子般的老妪,右手还攥着一个点着的松明子,正在窥探一具尸体的脸。从长发上看,应该是具女尸。

家将六分惊恐四分好奇,竟然一时忘记了呼吸。那种感觉,古语云“全身的汗毛都炸开了”。这时,老妪将松明子插在地缝中,两手搭在女尸头上,像母猴给小猴抓虱子一般,一根一根地拔着头发,头发应声而落。

随着头发一根一根地被拔下,家将的恐惧也在一点一点地消失,同时,对老妪的憎恶也随之升起,不,仅是对老妪可能还不够确切,应是对一切邪恶事物都越发地反感。此时,倘若有人问他刚才在门洞里思及的是“饿死”还是“当强盗”?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饿死”,他嫉恶如仇的内心也如老妪的火把一样,愈演愈烈。

当然,他不知道老妪为何要去拔死人的头发,不能简单将此归结于善恶是非。但就月黑风高之夜在城门上拔死人头发这一点,也已经是罪不可恕。当然,他已将刚才打算做强盗之事抛至九霄云外了。

于是,家将双脚发力,一个箭步从楼梯上跳了上去,手按木柄长刀,大步流星走向老妪,老妪自是被吓一跳。

老妪看到家将,就像弹簧一样跳了起来。“嘿!你哪里走?”

家将一边大声呵斥,一边挡住在死尸堆里慌不择路的老妪。老妪想强行过去,溜之大吉。家将不依不饶,一把推了回去。于是两人在死尸堆里扭打了起来,当然胜负早已注定,家将抓住她像鸡爪子一样瘦骨嶙峋的手臂,将她按倒在地。“你在干吗?老实交代,不说有你好看的。”

家将推开老妪,“嗖”地一声拔出长刀,将雪亮的刀刃晃在老妪面前。可是老妪默不作声,噤若寒蝉,两手发抖,气喘吁吁地抽动着双肩,眼珠似要掉出般睁大双眼,固执地紧闭双唇。此时,家将觉得老妪已是砧板之肉,刚才那股强烈憎恶的烈火,也渐渐熄灭,流露出的是得逞后的喜悦和满足。于是,他向老妪,缓缓说道:“俺不是什么官府差人,只是过路的,所以不会绑你见官。只要告诉我在你城门上干什么就行了。”

老妪的眼睛睁得更大了,死死地盯着家将。她瞪着发红的眼睛,像食肉鸟一样目露凶光,接着像咀嚼什么似的,动了动满是皱纹、几乎和鼻子挤在一起的嘴唇,尖尖的喉结在细细的脖颈上蠕动。上气不接下气、乌鸦般的声音传至家将耳中。“拔了这头发,拔了这头发,是用来做假发的。”

老妪平淡无奇的回答,令家将颇感失望,刚刚退去的憎恶和蔑视又一齐涌上心头。他的神情,老妪似乎也看出来了,手里捏着刚从死人头上拔下来的头发,用癞蛤蟆咕咕似的声音,磕磕巴巴地又说:“要说呢,拔死人头发是不对,不过这些人生前也是干这些勾当的。就说我正拔的这位吧,她活着时就是把蛇剁成一段段,晒干了当成鱼干卖到东宫护卫营里去的。要不是害瘟疫病死了,估计她现在还卖呢。她卖的鱼干味道鲜美,东宫护卫们买来当菜吃,还求之不得呢。她干那营生也没错,不干就得饿死,反正是没有法子嘛。我干的这营生也没错。没有法子,不干就得饿死。我跟她一样,都是走投无路呀,我想她也会原谅我的。”

老妪大致讲了讲。

家将把刀插入鞘中,左手按着刀柄,冷冷地听着,右手摸了摸脸上红肿的痤疮,听着听着一股无名野火就生了起来。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正是老妪的话,激起他内心的邪恶。他再也不必为饿死还是当强盗而纠结了,刚才“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念头被他彻底从脑中驱逐出去。“确实如此吗?”

老妪的话音刚落,他讥笑地问了句,然后忽地上前一步,用刚才摸痤疮的大手,抓住老妪的衣襟,恶狠狠地说道:“那么我扒了你的衣服,你也不要怪我,不这样,我也得饿死。”

家将急急扒下老妪的衣服,一脚把缠在他腿上的老妪踢在死尸堆上,大步流星地走到楼梯口,腋下夹着抢来的棕色衣服,顺着楼梯一溜烟地消失在黑夜之中。

过了一会儿,死狗一样的老妪光着身子从死尸堆里爬起来,嘴里哼哼唧唧,借着松明子的光,爬到楼梯口,披散着短短的白发,漠然地看着门下。外面只剩下漆黑一片的夜。

家将早已逃得无影无踪。

竹林中

是的,这尸体正是小人发现的。今天一大早,我和往常一样到后山去砍柴,突然发现后山的竹林中躺着一具死尸。在哪儿呢?距离山科大路约四五町远,布满竹子和灌木丛,人迹罕至。> 捕头审讯樵夫的供词

是的,这尸体正是小人发现的。今天一大早,我和往常一样到后山去砍柴,突然发现后山的竹林中躺着一具死尸。在哪儿呢?距离山[1]科大路约四五町远,布满竹子和灌木丛,人迹罕至。

尸体上身穿了一件浅蓝色外衣,头顶一个京城人的软纱帽,仰面朝天,虽然只中了一刀,却正中要害,旁边的叶子都被染红了。不,当时已经不流血了。伤口也好像干了,而且还有一只苍蝇无视我的脚步声死死地叮在伤口上。

没发现刀子之类的东西?没有,什么也没有。除了旁边树上耷拉着一根绳子外,再就是一把梳子。尸体边上只有这两样东西,地上的草和落叶都被踩得杂乱无章,被杀前肯定有一番惊心动魄的恶斗。什么?马?没看见马。那地方马根本插不进脚,马能走的山路还隔着一片林子呢。> 捕头审讯云游僧的供词

这位已经西去的施主,和贫僧昨天确有一面之缘。昨天——大约中午时分,在关山到山科的路上,和他同行的是一位骑马的女施主。女施主斗笠上罩着面纱,贫僧没有看清她的脸,只注意到她穿的是胡[2][3]枝子花式的衣裳。马是桃花马,鬃毛全被剪了,大约有四尺四寸高吧。贫僧是出家之人,对此不是十分内行。男施主——哦,配着腰刀还挂着弓箭,黑漆漆的箭壶里插了二十多支箭,到现在我还记忆犹新。

可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位施主会有如此下场。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捕头审讯捕快的供词

大人问在下抓到的这厮吗?这厮真名叫多襄丸,是个臭名昭著的江洋大盗。在下抓这厮的时候,这厮恰好从马上栽倒在粟田口石桥上,[4]嗷嗷叫疼。时间吗?是昨晚初更时分。以往逮这厮的时候他也是穿的这件藏蓝衣衫,手持一把镂雕大刀,正如大人所见,除了刀,他还带着弓箭。是吗?死者生前也带着同样的武器?那凶手定是多襄丸了。牛皮包弓、黑漆箭壶和十七支羽毛箭都是死者的东西吧。是的,那匹马正是被剪了鬃毛的桃花马。这厮被那畜生掀翻在地,也是报应。那匹马当时正拖着缰绳在石桥前吃草呢。

多襄丸这厮,在京城大盗中,是有名的好色之徒。去年秋天在鸟部寺的伏虎罗汉后山上就杀了一名女香客和一名小丫鬟。这次作案之后,那名骑马的女子也下落不明。今天有些失言,还请大人明察。> 捕头审讯老妪的供词

是的,被害人确是小女的丈夫。不过他不是京城人士,是若峡国府的武士,名叫金泽武弘,二十六岁,性情温和,从不惹是生非。

小女吗?小女名叫真砂,十九岁,是个巾帼不让须眉的好胜女子。除武弘外,没有别的男人。小女面庞微黑,左眼角处有一黑痣,瓜子脸型。

武弘昨日和小女一起去若峡,怎成想飞来横祸,真是造孽呀。女婿已经死了,倒也罢了,可是女儿也下落不明,我可怎么活呀。求求你可怜可怜我这老婆子,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找到我女儿呀。这个挨千刀的多襄丸,不但杀了我女婿,还把我女儿……(痛哭失声,不能言语)> 多襄丸的供词

人是我杀的,但我没杀那女人。她的下落?我怎么知道。慢着!不管你们如何用刑,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今天落在你们手里,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昨天正午过后,我碰见一对夫妇。那时正巧刮风,刮开了斗笠上罩的面纱,那女人的脸蛋正巧被我看到,许是那么一眼,今后再也看不到了,我觉得她貌若天仙,就动了念头,一定要把那女人搞到手,就算杀了那男人也值。

什么?杀人对我来说易如反掌,不算什么大事。不过我用刀杀人,你们用手里的权力、金钱,甚至是阳奉阴违的几句话,就能杀人,当然不一定要见血,人虽活着,可这也是杀人呀。要说罪,到底是你们的罪大,还是我的罪大,只有老天爷知道了。(嘲讽地笑)

不用杀那男人,还能搞定那女人,自是最好。我最初也是想,尽可能不杀,再把那女人搞到手。可是在山科大路上,我不好下手,于是我就想办法把他们引到山里去。

那很容易,我假装与他们同路,说那山里有座古墓,我挖出了很多古铜镜和刀剑,偷偷地埋在了后山竹林里,如果他们有意,多少意思一下,可以便宜卖给他们。男的一听就动心了。古语云,贪心要人命呀。不一会儿,他们便跟我一起赶马上山了。

我们走到竹林前,我说宝贝就埋在竹林里,一起看看吧。男人已起贪念,表示同意,可女人不肯下马。竹林里荆棘丛生,难怪她不肯下马。这也正中我下怀,于是女人留下,我带着男人钻进了竹林。

起初林子里全是竹子,走了约半町多,看到一片稀稀拉拉的杉树林——这正是下手的好地方。我扒开竹林,故作神秘地说,宝物就埋在杉树下。他信以为真,匆忙朝杉树处行去,不久便走到几棵稀疏的竹子和杉树处。说时迟,那时快,我一下将他按倒在地。真不愧是带刀武士,他还有些蛮力,可是不留神中了我的招儿,算他倒霉。我当下把他绑到一棵杉树上。绳子吗?这是干我们这行的宝贝,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翻墙入户,随时都拴在腰上。当然啦,以免他叫唤,我把竹叶塞进他的嘴里。

其他就好办了。搞定了男人,回去再对付那女人,我谎称她丈夫突发急病,叫她快去看看。当然啦,她也中招了。她摘下斗笠,任我牵着手,行至竹林深处。在那里,她一眼看到丈夫被我绑在杉树上——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刹那,她从怀中掏出一把锃光雪亮的短刀。现在想来,我从没见过这么刚烈的女人。当时一个不留神,肚子上肯定要挨一刀。虽然我避开了这一刀,但是她不要命地一阵乱刺,难免要挂点儿彩。不过,我多襄丸也绝非浪得虚名,赤手空拳打掉了她的家伙。再怎么刚烈的女人,没了武器,也就服服帖帖的了。我终于心想事成,没杀那男人,也搞定了那女人。

没杀她丈夫——没错,我本来就没想杀人。可是,我丢下趴在地上哭哭啼啼的女人,想开溜时,不料她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发疯似地缠上我,断断续续地叫道:“不是你死就是我丈夫死,你们两个必须死一个。让两个男人看我出丑,我生不如死。”最后她又气喘吁吁地说了一句:“你们两个,谁活着,我就跟谁。”我这才对她丈夫起了杀意。(阴森地亢奋不已)

听我这么一说,你们定认为我很残忍,那是因为你们没有见她的表情,尤其是没见那一瞬间,她那对撩人的双眼。我盯着她的双眼,心想,就是天打雷劈也要娶她为妻。我心里只闪了这个念头,绝非你们想象的那些下流龌龊之事。如果当时仅是图肉体的一时之快,我早就一脚踢开她,溜之大吉了。我的刀也不会沾上她丈夫的血。可是,在幽暗的竹林中,我盯着她脸的那一刹那,已经打定主意,不杀了她丈夫,绝不离开此地。

不过,即使动了杀机,我也不愿用那些下三滥的手段。我给他松绑,让他拿刀来战(杉树下的绳子,就是那时随手扔在那里的)。他面无血色,拔出长刀,怒气冲冲向我劈来。结果自不必说,在第二十三个回合,我一刀刺穿了他的前胸。第二十三个回合,请不要忘了。这一点,让我对他很是佩服,因为和我交手的,能打到二十回合的,普天之下也只有他一人了。(畅快地微笑)

男人倒下后,我提着沾满鲜血的长刀,回头去找那女人。谁知,她竟已不见踪影。能逃到哪儿呢?我在杉树林中找来找去,地上的竹叶,也没有丝毫的蛛丝马迹;竖起耳朵来听,也只听到她丈夫临死前的痛苦呻吟。

许是在我们打斗时,她偷偷地溜出竹林搬救兵去了。仔细想想,这个是性命攸关的大事,我当即捡了长刀和弓箭,又返回原来的山路。那女人的马还在那里静静地吃草。后来的事情,都不用多讲了,只是在进京之前,那把刀被我卖了。

我要招的只有这些。反正总有一天我是要被斩首示众的,尽管来好了。(态度凛然)> 来到清水寺的女人的忏悔

那个穿着藏青外衣的畜生把奴家糟蹋完了,一边打量着被绑在一旁的夫君,一边嘲讽地讥笑。夫君定是万箭穿心,不停地挣扎,可绳子却越勒越紧。奴家下意识地连滚带爬地跑到夫君身边——不,奴家本想飞奔过去,但那个畜生一脚把奴家踢翻在地。就在那一瞬间,奴家看到夫君眼里闪现着无法形容的光芒——奴家无法形容,现在想来,也难免心头一颤。夫君不能出声,但是他的内心在那一刹那用眼神传递了出来。那咄咄逼人的眼神,既无愤怒也无悲哀,有的只是对奴家的鄙视,这令奴家如坠冰窟。奴家挨那畜生一脚不算什么,可夫君的目光令奴家无地自容。奴家万念俱灰,惨叫一声,昏死过去。

过了不久,奴家才清醒过来,那个穿藏青外衣的畜生已逃之夭夭,只剩下夫君还绑在杉树上。奴家从落满竹叶的地上撑起身子,抬头凝望着夫君。夫君的眼神和刚才一样,没有丝毫的改变,依旧是冷落冰霜,鄙夷中还带有厌恶。羞愧、悲凉、愤怒——奴家当时的心情,简直无法形容。奴家踉踉跄跄地站起来,走到夫君身旁。“官人!既然事已至此,奴家也没脸陪官人活在这个世上了,还是死了干净。但是……但是,官人也别想活,亲眼看到奴家被侮辱,奴家也绝不会留你在这世上。”

奴家拼命才说出这些话来,但夫君仍是鄙夷不屑地看着奴家。奴家心如刀绞,一边抑制肝肠寸断的悲愤心情,一边去寻找夫君的刀。刀已被那畜生抢走了,连弓箭也不见了。幸好还有那把短刀落在奴家脚边。奴家挥着短刀,对夫君说:“官人先走一步吧,奴家随后就来陪你。”

听了这话,夫君才动了动嘴唇。他嘴里塞满竹叶,发不出声音,可奴家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夫君仍然一副鄙夷不屑的神情,只说了一句“杀呀”!奴家梦游一般,朝着他浅蓝色的前胸,猛地扎了一刀。随后奴家又昏了过去,等再次醒过来,四下张望后发现,夫君还绑在那里,但早已断气。一抹夕阳,透过竹杉交错的缝隙,照在夫君苍白的脸上。奴家哽咽着松开尸体上的绑绳。接下来……接下来,该如何是好呀?奴家不敢去想。总之,奴家没有了断的勇气。奴家用短刀抹脖子,在山脚下跳河,试了种种办法,还是没有死成。这样苟延残喘,实在是丢人现眼。(凄然一笑)奴家这种贪生怕死的女人,连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恐怕都懒得搭理。弑夫被奸的奴家该如何是好呀?我不知……我……(号啕大哭)> 亡灵借巫婆之口的供词

贼人将我妻子糟蹋后,坐在那里对她花言巧语,百般哄骗。我被绑在杉树上,无法开口。可是,我一再给妻子使眼色,让她别信那人,他说的全是骗人的鬼话。可她失魂落魄地坐在落叶上,低头盯着膝盖,分明是相信了那贼人的花言巧语。我不禁妒火中烧,那贼人还在花言巧语,舌绽莲花:“你已失身于我,再不能与你丈夫和好如初。与其过那种生活,不如嫁我如何?我也是迷你迷得发疯,才头脑发热,犯下此等大案。”贼人如此胆大妄为,最后竟说出这一番话。

听贼人这么一说,妻子竟心驰荡漾地抬起了头。我从没见过妻子这样春光荡漾过。但是,我那美丽的妻子,在被缚的我的面前是怎样回答的呢?尽管我现在在阴曹地府里,可是一想到她的那一番话,心头怒火实是难忍。她竟然说:“那好吧,带我到哪里都可以。”(长时间的沉默)

她的罪孽还不止这些,否则在这阴曹地府,我也不至于如此痛苦了。她梦游般地让贼人牵着她的手,正要走出竹林,突然脸色大变,指着杉树下的我说:“杀了他。只要他活着,我就不能和你在一起。”她发疯似地不停叫嚷着“杀了他,杀了他”。这话就像一股狂风,即使现在也能把我刮到无底深渊。这样恶毒的话,是人说的吗?这样的诅咒,有谁听过吗?哪怕只有一次——(一声冷笑)连那贼人听后也大惊失色。“杀了他!”妻子拽着贼人的胳膊喊道,贼人则一言不发地望着她,没有说杀,也没有说不杀——就在这电光火石间,贼人一脚将妻子踢翻在落叶上(又是一阵冷笑)。贼人静静地抱着胳膊,打量着我说道:“这个贱货你打算怎么处置?杀了还是放了?你只要点头或摇头就行,杀了?”单凭这一句话,我就想饶恕这贼人的罪行。(又陷入长久的沉默)

妻子趁我踌躇不定之际,大叫一声,向竹林深处逃窜。贼人立刻追了过去,好像连她的衣袖都没有碰到。我就像做梦一样,看着眼前的这一切。

贼人在妻子逃走后,捡起我的长刀和弓箭,割断我身上的绳子。“这次就要看你的造化啦。”我还记得是在林中快消失身影的时候,贼人这样喃喃自语道。之后,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静。不,似乎还有抽泣的声音。我一边挣脱绳索,一边竖起耳朵。原来这哭啼之声竟是我自己发出的。(第三次长久沉默)

我拖着疲惫的身体,挣扎着从杉树下站起身来。在我面前,妻子落下的短刀还闪闪发光。我拾起刀,一刀刺进自己的胸膛。嘴里涌进一股血腥味,可是没有丝毫的痛苦。胸口渐渐变凉,四周也越发地寂静。啊,好静呀!山后的树林上空,连一只小鸟的叫声都听不到。杉树和竹子的树梢上,挂着一抹残阳。可是,夕阳也渐渐地暗淡下来。看不见杉树,也看不见竹子了,我瘫倒在地,死一样的寂静紧紧地笼罩着我。

此时,有人蹑手蹑脚地走到我身边,我想看看是谁?然而,暮色已然降临。是谁?一只看不见的手,偷偷地拔掉我胸口的短刀,我再次口吐鲜血。之后,我永远地陷入这黑暗的深渊之中……

 [1] 町:日本长度单位,1町约109米。[2] 胡枝子:又叫荻,秋之七草之一。秋之七草是日本物哀文学的表现之一。[3] 桃花马:一种名马,毛色白中有红点的马。[4] 初更:旧时每夜分为五个更次,晚七时至九时为初更。

地狱变

像堀川大人这样的人,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据坊间流传,他出生前,他母亲曾梦见大威德明王站在她的枕旁。总之,堀川大人一出生就注定不是一个凡人。> 一

像堀川大人这样的人,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据坊间流传,他[1]出生前,他母亲曾梦见大威德明王站在她的枕旁。总之,堀川大人一出生就注定不是一个凡人。他的为人处世,都出乎常人意料。看看堀川府邸的规模,那有多宏大、豪华,到底不是我们凡人可以想象的。此外,还有各种议论,说是大人的性情可以媲美秦始皇和隋炀帝,不过那都如俗话之“盲人摸象”般,不可尽信。照他本人的想法,自己绝不会把那些荣华富贵放在心上。相反,他对那些民间俗事却津津乐道,说起来就是“与民同乐”,有“宰相肚里能撑船”的度量。[2][3]

正因此,就算遇到二条大宫的百鬼夜行,他也毫不畏惧。甚至有传言说,那位每晚出现在东三条河原院、因仿建陆奥盐釜之景而[4]闻名的源融左大臣的鬼魂,也会在大人一声怒吼后销声匿迹。因大人威名远播,那时京师的男女老幼一说起大人,无不肃然起敬,就像见到了神灵般,这一点都不夸张。有一次,大人去参加宫中的梅花宴,回府途中,拉车的牛兽性大发,撞伤了过路的老人,那位老人双手合十说道:“能被大人的牛撞到,是件多么荣幸的事情呀。”

如此,大人的一生之中,留给后人的趣闻逸事不胜枚举。在宫廷的宴会之上,酒酣耳热之时,赏赐下人白马三十匹;让宠爱的童子站在长良桥的桥柱上;让一位拥有华佗之术的中国僧人,为他长了脓疮的腿做手术——诸如这些逸事,简直是不计其数。但在如此多的趣闻逸事之中,至今还没有一个比他府中当成镇宅之宝的《地狱变》屏风之来历更令人毛骨悚然了。平日泰然自若的大人,那次亦被吓得大惊失色。如我们这些凡夫俗子,自不必说,被吓得是魂飞魄散。其中之我,侍奉大人二十几年,也从没有见过这样惊天地泣鬼神的场面。

要说这个故事,首先要从画那个《地狱变》屏风的一个叫良秀的画师讲起。> 二

说起良秀,或许直到今日,仍然有人记忆犹新。当时的画师,论能力无人能出良秀之右,良秀就是这样一个技艺超群的画家。那件事情发生时,他已过知天命之年,看上去只是一个身材矮小、瘦骨嶙峋、性格乖张的老人。他来大人官邸时,总穿一身丁香染色的官衣,戴着黑色的软纱帽子,人品龌龊下流,不知何故他那完全不像老人的猩红嘴唇,让人感到非常恶心,像个野兽一样。也有人说,是因为舔画笔的缘故,才染上红色。不知是否如此?且还有口舌刻薄之人说良秀举手投足像一只猿猴,因此有人给他起了诨名叫“猿秀”。

说起这个猿秀还有一段故事。那时,良秀有一位十五岁的女儿,在大人官邸里做小侍女,她不像生身父亲,是个可人的小女孩,且因早年丧母,从小便深谙世事,乖巧伶俐,小小年纪便成熟、懂事,很讨夫人和其他的侍女的喜欢。[5]

一次,丹波国进贡了一只颇通人性的猴子。喜欢恶作剧、顽皮嬉闹的小公子,为它起了个名字叫良秀,之所以起这个名字是因为猴子的长相奇特可笑,府邸里的人见了都忍俊不禁。为了寻开心,大家[6]见它趴在院中的松树顶上或是在躺在曹司的榻榻米上,都会纷纷叫道“良秀,良秀”,来捉弄戏耍它。

但有一日,之前说过的良秀女儿拿着一封系有寒梅树枝的书信,走过长长的走廊,只见走廊尽头拉门前,小猴子良秀大概是腿扭伤了,怎么也爬不上庭廊的柱子,狼狈不堪地拖着瘸腿仓皇逃跑,在它后面紧追不舍的是拿着棍子的小公子,小公子口中还不停地叫嚷道:“偷橘子的贼人,不要跑,不要跑……”良秀女儿见此情景,稍一停顿,逃跑的小猴子就跑过来抓住她的裙角,不停地呜呜哀求——她顿时动了恻隐之心,一只手拿着寒梅枝子,一只手展开紫色飘香的衣袖,亲切地抱起小猴子,向小公子作揖行礼,柔声细语地说道:“公子请放过它吧,它只是一个畜生呢。”

少主公子正追得兴致盎然,听了马上板起脸孔,顿了两三下脚:“为何要放过它?它是偷橘子的贼人。”“它只是一个畜生……”

小侍女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又求情道:“而且它还叫良秀呢,和家父同名。父亲落了难,做女儿的怎能袖手旁观呢?”既然这样说了,就算是小公子,也只能作罢,饶它一回。“既是为父求情,那我就饶了它吧。”

小公子极不情愿地说了一声,然后扔掉手中的棍子,向拉门方向走去。> 三

此后,良秀女儿便和这只小猴子亲密起来。小侍女把从小姐那里赏赐得来的黄金铃铛,用漂亮的红绸带系起来,挂在小猴子脖子上。无论什么时候,小猴子总是绕在小侍女身边。一次,小侍女患了感冒卧床休息,小猴子就蹲在她的枕头旁,不停地咬着自己的爪子,一副无精打采、担惊受怕的样子。

说来也怪,那之后谁也不再耍弄这只小猴子了。相反地,大家慢慢发现它很可爱,就连小公子也时常扔些柿子或者板栗给它,如果哪个侍从胆敢踢这只猴子,他还勃然大怒,大发雷霆呢。然后,可能是听说了小公子生气的事,就连大人都经常让良秀女儿抱着小猴子到他面前,自然也听说了良秀女儿疼爱小猴子的事。“真是个孝顺的女儿呀,该褒奖一番。”

大人当着众人的面,赏赐了良秀女儿一件红色衬衣。小猴子见良秀女儿手捧红色衬衣谢恩,也依样对着大人毕恭毕敬行了一礼,大人更乐了。因此,大人对良秀女儿的宠爱,完全是因为她对猴子的怜爱,欣赏她的孝心,绝不是人们常说的那样,贪图她的美色。当然,也经常有些流言飞语,这个先按下不表,以后再说。在这里要说的是,大人无论在多美好的时候,对画师风情万种的女儿,都从来没有过非分之想。

却说良秀女儿在大人那里得了面子,加之她本就聪明伶俐,倒也没有引起其他丫鬟侍女的怨恨妒忌。相反,那之后,良秀女儿和小猴子一起,总是寸步不离小姐左右,就连小姐每次乘车外出游玩,一人一猴也不曾缺席,总是陪伴左右。

先将良秀女儿之事放置一旁,现在说说父亲良秀的事。小猴子良秀后来逐渐得众人宠爱,但真正的良秀却仍被大家所厌恶,依然被叫做“猿秀”。不单是府邸里,当时横川的一位高僧一提起良秀,就像遇到妖魔鬼怪一样,脸色大变,心生厌恶(有谣传说,良秀曾经画过该高僧的漫画像。这也许是茶余饭后的无稽之谈,并没有什么确凿的证据)。总之,关于他不好的谣传,比比皆是。不说他坏话的,只是几个画师的朋友,或是见过他的画却没见过他本人的人。

其实,良秀不单龌龊下流,而且还有很多令人厌恶的怪癖,所以也只能说他是完全咎由自取。> 四

说起他的脾性,吝啬小气、贪得无厌、恬不知耻、好吃懒做,还唯利是图……其中尤为过分的是傲慢无礼、飞扬跋扈,总是以当朝第一画师自居,一副盛气凌人的架势。如单单在绘画方面,倒也情有可原,但他却倨傲倔犟地不把世间所有习惯和规则放在眼里。据跟随他多年的一位弟子说,一次府里邀请了一位鼎鼎大名的桧垣女巫来做法事,就在灵魂附体的紧要时刻,他也充耳不闻,随手用笔墨纸砚,仔细地画下了女巫当时面目狰狞的脸孔。估计无论多么尊崇的神灵,在他的眼中亦不过是哄小孩子的把戏罢了。[7]

正因为他是这样一个人,所以在画吉祥天女时,画了一个丑陋[8]粗鄙的傀儡木偶面孔;在画不动明王时,画了一副放浪形骸的无赖像。他画了许多非常不敬神灵的画像,当被别人当面斥责时,便歇斯底里地大叫:“我良秀画的神灵画像,如果能怪罪惩罚于我,那才是活见鬼呢。”就连他的弟子们也都害怕以后受他牵连,有不少人中途借机和他分道扬镳了。总之,他就是狂傲不羁,唯我独尊,目空一切。

因此,无需多说,无论良秀的画技多么高超,他的人生也只能是裹足不前。特别是他的画风、下笔、着彩,都和别的画师风格迥异,大相径庭,许多与他关系不好的画师说他那是旁门左道。他们评价说,川成、金风还有那些古往今来的大师笔下的传世之作甚为优美,如画在门板上的梅花,月夜之时会散发出阵阵芳香;画在屏风上的公卿,似乎都能听到其吹笛子的声音,但对良秀的画作,却总说那令人作呕。譬如,良秀在龙盖寺大门画了《五趣生死》图,他们说,半夜路过时还能听到仙人在叹息和抽泣。更有甚者,说还能闻到画中尸体腐烂的气息和味道。又说,大人让他画侍女肖像,被画的侍女在三年内,都像丢了魂似的病倒,直至丢了性命。更有恶言称,这是良秀画风陷于歪门邪道的有力证据。

但正如前文所言,良秀是一特立独行之人,所以,相反地,他越发得意。有次大人开玩笑说:“你就是喜欢以丑为美,别出心裁。”良秀张开他那和年龄极不相衬的红嘴,狰狞地笑道:“正是如此。现在的这些画师,对于从丑陋中发掘美,根本就是一无所知。”尽管是当朝第一画师,但是在大人面前,如此地夸夸其谈,无怪乎以前的弟[9]子们背后给他起了个“智罗永寿”的诨名,讽刺挖苦他狂妄自大。众所周知,“智罗永寿”其实是来自远古中国的天狗名字。

但是这个良秀——对任何事物都嗤之以鼻、不放在眼里的良秀,只对一人疼爱有加,舐犊情深。> 五

这人就是良秀的独生女儿,那个小侍女。良秀对女儿简直是不知如何疼爱才好。就像前面说讲述的那样,良秀女儿性情温和,有孝心,但良秀对女儿的溺爱,丝毫不低于女儿对他的孝顺。对寺庙布施向来是一毛不拔的他,对女儿的穿戴行头,却从来都不吝于花费,置备得面面俱到,简直令人难以相信。

但良秀对女儿的爱,只是溺爱,做梦也不会想到要帮女儿寻个好婆家。反而,胆敢有人在背后说女儿的坏话或者风言风语,他必会纠集几个地痞无赖把人家暗地里痛打一顿。正因如此,当大人把女儿擢升为小侍女时,这个老头子可理解不了,当着大人的面,也是脸色阴沉,怫然不悦。坊间流传大人贪图良秀女儿的美貌,不管良秀同意与否,都要纳为小妾的流言,多半出自这里。

流言虽不实,但一心溺爱女儿的良秀确实三番五次地请求大人放过自己女儿。一次,大人想要一幅幼年文殊菩萨像,良秀以大人宠爱的童子为原型,画得神态逼真。大人很是满意,便说道:“作为奖赏,你想要什么样的赏赐,不要客气,尽管说吧。”这时,良秀想了想,毫不客气地说道:“无论如何请大人对小女网开一面,放过她吧。”别的府邸先不说,能够在堀河大人身边侍奉左右,还能受到如此宠爱,竟然还无礼地提出如此要求,哪个国家会有这种事?这时,宽宏大量的大人也有些不太高兴,稍事沉默后,盯着良秀的脸,大声喝道:“绝对不可能。”然后站起身,拂袖离去。这类事前后发生了四五次,现在回想起来,大人看良秀的眼神,一次比一次冷峻阴冷。而此时,良秀女儿担心父亲的安危和境遇,每每回到曹司,常常是咬着衣袖,以泪洗面。于是乎,大人看到关于良秀女儿的流言也愈演愈烈。其中也有人说,《地狱变》屏风之事,起因就是良秀女儿不肯屈从大人,当然这种猜测是子虚乌有的。

在我们看来,大人不放过良秀女儿,其实是对她的宠爱,与其让她跟随那不靠谱的父亲左右,还不如在府中过着快活逍遥的生活,这是对温柔、善解人意的姑娘的一种青睐。如果说是贪图姿色,那恐怕就有些牵强附会,完全是无稽之谈罢了。

总而言之,因良秀女儿的事,大人对良秀极为恼火。正在这时候,大人忽然召见良秀,让他画一幅《地狱变》屏风。> 六

谈起《地狱变》屏风,那骇人的画面似乎已浮现在我眼前。

同样是《地狱变》,良秀的画和别的画师相比,首先图案完全不同。屏风一角,画着十大阎王和他的随从,以及整个画面上画着如大小红莲般、将剑山刀树都燃烧殆尽的熊熊大火。除那些精致的冥官服饰上的点缀着些许黄蓝色外,所见之处皆是火红的烈焰,那中间,“卍”字形泼墨黑烟和熊熊金色烈火,在上空狂舞。

这种手法已是让人瞠目结舌,再加之被野火烧身、正苦苦挣扎的罪人,这在一般的地狱画中是看不到的。为何这样说呢?良秀在众多罪人之中,上到公卿贵族下到贩夫走卒,所有人的身份都表现得淋漓尽致。峨冠博带的王公贵族,婀娜多姿的妙龄侍女,颈戴佛珠的得道高僧,着高脚木屐的文武百官,着细长衣服的女童,手端供物的阴阳师——简直是数不胜数。总之,这一干人等都被卷在浓烟烈火之中,被牛头马面这些小鬼虐待蹂躏,像秋风扫落叶般,纷纷四面狼狈逃窜,却又无路可逃。头发被缠绕在钢叉之上、手脚蜷缩如蜘蛛般的女人,大概是一个巫婆;被长矛刺穿胸膛,像蝙蝠一样倒挂着的男人,[10]定是一个无权无势的国司。另外,有被钢鞭痛打的,有被巨石重压的,有被叼在怪鸟嘴中的,有被咬在毒龙嘴中的——按生前罪孽的不同,他们经受着各种各样的折磨。

但其中最为触目惊心的是,从半空之中掉下来的一辆牛车已经有一半落在了野兽牙齿一样的刀山上(刀山顶部已是尸骨累累,死者多为刀尖全身刺穿而死)。被地狱之风吹起的门帘后,有一貌似嫔妃、身着绫罗绸缎的侍女,她在燃烧的烈火之中披头散发,扭曲着雪白的脖颈,表情痛苦。从女子的身姿到正燃烧的牛车,无不令人身临其境地体会到炙热地狱的责罚痛苦。而整个画面的阴森恐怖,都集中在这一人物身上。这幅画如此出神入化,看着看着似乎能听到凄厉的号叫。

唉,正是为了画这幅画,才发生了那骇人的惨事。如没那件惨事,良秀又如何能将这地狱惨景描绘得如此惟妙惟肖呢?良秀为了画这幅画,经受了几乎葬送性命的悲惨遭遇。说起来,画中的地狱,也可以说是当朝第一画师良秀,不知何时将会坠入的地狱……

我急于讲述这非同寻常的《地狱变》屏风,语序可能有些颠倒。现在继续讲良秀奉命为大人绘制《地狱变》屏风的故事吧。> 七

那之后五六个月,良秀一直没去府中请安。他一心忙着绘制屏风之事。平日是那么地惦念女儿,但一提起绘画,他也没兴致去见女儿了,这真是令人费解呀。正如刚才提到的那位弟子所言,他只要拿起画笔,就像鬼迷心窍了一样。其实,当时有人评论说,良秀能在画道上扬名立万,是向福德大神祈祷的结果。证据就是,在他作画时,如向他周围的阴影偷偷望去,便能看到一只灵狐的身影,不仅仅是一只,还有人看到过一群呢。正因如此,所以他一旦提起画笔,就要一气呵成。除绘画外,他完全到了忘我的境界,白天黑夜躲在一间不见光的小屋子里——尤其在绘制《地狱变》屏风时,可谓痴迷过度。

据说,就算是白天他也要把屋里的窗上卷帘放下,在灯台的火光下一边秘密调制绘画颜料,一边让弟子们穿着私服和官服等各式衣裳,摆出各种姿态,然后仔细将此一一画下来——这些事情先按下不表。这些怪异之举,即使不是画《地狱变》,也是常有之事,只要关乎画画,这是他雷打不动的事情。譬如说,在画龙盖寺的《五趣生死图》时,他很从容不迫,理所当然地把目光投向街上的死人尸体,然后走至尸体前,悠悠地蹲下身,一丝不苟地临摹已经腐烂一半的脸和四肢,就连头发也丝毫不差地临摹了下来。那么,这个狂热的家伙到底想要做什么,费解的人肯定不少。现今没有余暇一一道来,单听听主要事件,大体上就可以窥一斑而见全豹了。

一日,良秀的一位弟子(就是前文提到的那位弟子)正在调制绘画颜料,师傅忽然闯进来说:“我要睡个午觉,最近老是做一些噩梦。”

这并无奇怪之处,弟子没有停下手中的活计,只是应了一声:“知道了。”

但是良秀不知为何露出平日不曾有过的失落神情,郑重其事地嘱咐道:“在我睡觉的时候,你顺便坐我枕头边吧。”

弟子对师傅为何如此地害怕做噩梦,感到很不可思议,但也不足为奇,便信口应道:“好的。”

师傅仍担心地说道:“那你赶快到里屋来,而且待会儿不要让别的徒弟再进来。”

说起里屋,也就是他画画的屋子。那里不论白天黑夜都紧闭着屋门,在昏暗朦胧的灯光下,周围竖立着用炭笔绘制好底图的屏风。良秀一进入房间,就以肘当枕,不一会儿就鼾声大作,进入梦乡。还不到半个时辰,坐在他枕边的弟子,就听到良秀好像发出了含糊不清的声音,声音很是难听,不似对徒弟,不知是在对谁说话。> 八

开始只是发声,慢慢地变成断续的话语,就像是溺水之人在水中呻吟求救一般:“什么,叫我来这里——到哪里?——到哪里?到地狱来,到炙热的地狱来——谁?你是谁——你是谁?——我当是谁?”

弟子不禁停下调颜料的手,望着师傅惊恐万分的脸。那布满皱纹的脸上,此刻苍白无力,渗透出大粒的汗珠,嘴唇干裂,像在喘气一样的缺牙嘴巴大张着。口中像有什么东西被绳子牵拉着一样,咕噜咕噜地动个不停,是他的舌头吗?那断断续续的声音原来是那舌头发出的。“我当是谁——嗯,是你吗?我想也是你。什么?你来迎接我?来呀,到地狱里来。到地狱里——地狱里我女儿在等着我。”

这时,弟子好像看到一个朦胧的诡异身影,从屏风上慢慢地蠕动下来,不禁感到一阵阵的阴森恐怖。不用说,弟子马上就去用力地摇动良秀。但刚还在自言自语说梦话的师傅,没那么容易醒来。弟子果断地将洗笔的水泼到良秀脸上。“她等着呢,坐这辆车——坐这辆车,到地狱来吧——”正说到这里,就像被掐住喉咙一样的呻吟声传来,良秀终于睁开了双眼。他就像被针扎了一样,慌忙不迭地跳了起来,好像梦中的怪异景象还没有离去一般,睁着惊恐的双眼,张着大嘴,望着天空,良久才清醒过来。“现在好了,你出去吧。”良秀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对弟子吩咐道。弟子平日经常被他吆喝训斥,所以丝毫不敢怠慢,马上就出了师傅的房间,看到外面明媚的阳光,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感觉刚才像是做了一场噩梦。

这次倒也罢了,之后又过了一个月,这次是另外一位弟子,被特意叫到里屋。良秀在昏暗的灯光下,咬着画笔,突然对弟子说:“辛苦了,把衣服都脱了。”听到师傅的命令,弟子便迅速脱下衣服,赤身裸体地站在那里。良秀怪异的皱眉挤脸,毫无恻隐之心,冷冰冰地说道:“我想看看被锁链捆绑的人是什么样子,虽然要求过分,但时间不长,你按照我的要求做个样子吧。”这次的弟子是一个与其说是拿画笔不如说是拿大刀更合适的精壮勇猛年轻人,听了这话之后,也不免大惊失色,后来说起这些事情的时候,他不停地重复说道:“当时以为师傅是神经错乱,发疯了,要将我杀死呢。”良秀看到弟子满腹狐疑的样子,不禁大为恼火,不知从哪里拿来细细的铁索,在手中晃动,猛虎扑食一般扑到弟子的背上,反扭双臂,用铁索将弟子捆了个结结实实,然后拉紧铁索,紧绷进弟子的肉中,咚地一声,将他推倒在地。> 九

那时的弟子像酒坛一样,滚落在地,手脚都被捆做一团,只有脑袋能够活动。肥胖的身体被铁索捆住,血液的流通受到妨碍,全身都被憋得通红。但良秀却神情自若地围着酒坛一般的身体,左右观看,描绘了好几张相同的画。此时,被捆绑的弟子经受了怎样的痛楚,就不需要特意说了。

要不是中途又横生枝节,这个痛楚恐怕还不知道要延续到何时。幸运的是(也可说是不幸),一段时间后,房间角落坛子的阴影处,好像流出了一道细细的黑油,一开始就像一个非常有黏力的东西在慢慢移动,渐渐地开始滑动起来,最后发出闪亮的光芒,一直流到弟子鼻尖处。弟子急忙屏住呼吸,大声惊叫道:“蛇!——蛇!”那时,可以说弟子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冻结了。蛇已经咬到了铁索,凉凉的舌头已经舔到了弟子的脖颈了。发生了这样意想不到的事情,就连平素蛮横跋扈的良秀,也不免惊慌失措,乱了方寸。他急忙扔下画笔,弯下腰一把抓起蛇的尾巴,将其倒提起来。蛇身被倒挂,蛇头向上扬起,试图扭动蜷缩的身体,但还是咬不到良秀的手。“因为你,害得我出了一个败笔。”良秀恶狠狠地嘀咕道,将蛇又扔进房间角落的那个坛子里,然后极不情愿地把弟子身上的铁索解开。他只是帮忙解开了铁索,并没有说一句安慰的话。似乎比起弟子被蛇咬伤,在画上出的败笔,更令他捶胸顿足,大为光火。那之后才听说良秀特意喂养那条蛇也是为了画它的姿态。

听了这些事,做了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梦有些了解了。可是,最后还有一位只有十三四岁的弟子为了《地狱变》屏风,差点枉送了性命。那个弟子生来就有如女人一样的白皙皮肤,细皮嫩肉的。一天夜里,他无意间被师傅叫到里屋。良秀在灯光下,手掌上托着一块鲜血淋淋的生肉,在喂一只从没见过的怪鸟。鸟的大小就和猫差不多,这么说起来,它头上长着像耳朵一样的羽毛,琥珀色大大的圆眼睛看上去和猫眼很是相似。> 十

原来良秀这人,喜欢事必躬亲,不喜欢别人对自己的事情指手画脚。就像前面说的那条蛇,还有自己房间里别的东西,所有的一切,他都对弟子绝口不提。因此,有时桌上有个骷髅,或者放个银碗、漆绘的高脚杯等,他常常用些出人意料的东西来作画。而且平日这些东西摆放在哪里,也无人知晓。良秀受福德大神庇护的传言,其中之一也有可能是从这里传说的吧。

于是,那个弟子见了桌上的那只奇形怪状的鸟,心中暗想,这也肯定是用来绘制《地狱变》屏风的道具吧。他走到师傅面前,毕恭毕敬地问道:“这个用来干什么?”良秀好像完全没有听到的样子,伸出舌头舔了舔猩红的嘴唇,用下颌指了指那鸟:“怎么样?还算是温顺听话吧。”“这是什么东西?我从来没有见过呀。”弟子一边说,一边心有余悸地仔细打量着这只耳朵像猫耳一样的鸟。

良秀依旧是一成不变的嘲讽语气:“什么?从来没有见到?城里长大的,难怪了。这是两三天前鞍马的猎手送给我的,叫猫头鹰,只是像这样温顺听话的还不多见。”说着他抬起手,上下不停地抚摸着刚刚吃饱了饵料的猫头鹰背上的羽毛。就在这时,猫头鹰突然一声尖叫,从桌上疾驰而去,张开双脚的爪子,抓向弟子的面庞。如果不是弟子眼疾手快,抬起袖子遮挡脸部,肯定会被它抓个正着。弟子一边大声喊叫一边用力挥动袖子扑打猫头鹰,猫头鹰一声尖叫,又向他袭击过来——弟子一时忘了这是在师傅面前,不停地站起来防守,坐下来攻击,在难以想象的的狭窄房间中,四下逃窜,无路可逃。那只怪鸟反而变本加厉,忽高忽低地飞翔,无孔不入地瞄向他的眼睛攻击。每次翅膀啪啪地发出可怕的声音,就像落叶的味道,像瀑布的水沫,或者像猿猴把果实放在树洞或岩石坑里自然发酵而成的酒的味道在诱惑着这只怪鸟般,气氛着实阴森可怕。这样说起来,这位弟子透过昏暗的灯光,感觉自己进入了朦胧的月夜,师傅的房间就像是远处深山里妖气弥漫的山谷一样,令人胆战心惊。

令弟子恐惧的不仅是猫头鹰的攻击,更令他不寒而栗的是师傅良秀竟然一边冷静地观看这场骚乱,一边慢慢摊开纸,舔了舔画笔,临摹这个长得像姑娘一样的弟子被怪鸟虐待的凄惨样子。弟子看到师傅的这种神情,更觉得亡魂丧胆。后来他曾讲到,那时候他心想,这次定会因师傅而枉送了性命。> 十一

当然,被师傅枉送性命,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那天晚上,他就是特意把弟子招呼过去,唆使猫头鹰去攻击他,然后画下弟子落荒而逃、魂飞魄散的样子。正因为如此,弟子一看到师傅,就下意识地用两只袖子盖住脑袋,发出自己都不知道的惨叫,逃到房间角落里的门边,蹲坐在地。这时,良秀也惊叫一声,慌忙不迭地站起身来。猫头鹰的翅膀煽动得更加猛烈,好像有东西被碰倒和摔碎的声音,于是弟子又一次被吓得惊慌失措,下意识抬起头,房间里不知何时已经漆黑一片,只听到师傅焦急地叫唤屋外的弟子。

一会儿,一位弟子在外面答应着,提了一盏灯急匆匆地赶来,透过灯光一看,房间里的灯台已掀翻在地,灯油都流到地板和榻榻米上了,刚才的猫头鹰倒在地上,只剩一只翅膀在痛苦地扑棱着。良秀在桌子对面,半支着身体,也吓得目瞪口呆,嘴里嘀咕着别人听不懂的话。这并非虚构,那只猫头鹰身上,从脖子到翅膀,紧紧地缠绕着一条黑蛇,大概是弟子蹲下身子的时候,碰到了那个坛子,坛子里的蛇跑了出来,猫头鹰去抓蛇,蛇又缠住了猫头鹰,于是就引起了这场骚乱。两位弟子对望一番,都茫然地看着这不可思议的场面,然后默默地向师父行了一礼,偷偷地溜出了房间。蛇和猫头鹰,之后怎么样了,就无人知晓了。

诸如此类事情,之后还发生过几次。刚才还忘记讲一点,绘制《地狱变》屏风是从初秋开始的,一直到冬末,良秀的弟子们都饱受师傅各种蹊跷古怪举动的折磨。那年冬末时分,良秀在屏风绘制上遇到了一些难题。那时的他,面色越发阴沉,言语也越加咄咄逼人。同时,屏风上的画在完成了八分左右后,再也进行不下去了。不,看那情形,之前已画好的画,也要前功尽弃了。

因之前的事,屏风究竟遇到了什么瓶颈,谁都不知道来龙去脉。而且,谁也不想去知道来龙去脉。深受其害的弟子们完全像是终日和虎狼关在一起一样,整日过得提心吊胆,对师傅也尽可能是敬而远之。> 十二

因此,这期间之事,也没有什么值得多讲的。倘若非要说点什么,那就是这个强势的老头不知为何突然变得很容易触景伤情,经常在独处时掉眼泪。特别是有一日,有一弟子有事到院子里,看到师傅站在走廊下,眺望着将要春暖花开的天空,眼里满含泪水。弟子见此情景,也觉得非常不好意思,就默不作声地偷偷溜了出去。为了画《五趣生死图》,可以在路边临摹死尸,这样一个狂傲不羁的男人,却在屏风不能顺利进行时,像孩子一样伤心落泪,这简直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呀。

但是,一方面良秀是如此地如痴如醉,以常人难以想象的境界痴迷于屏风绘画的创作,另一方面良秀女儿不知为何,变得闷闷不乐,连我们都能看出她是在强忍泪水。本就愁眉不展的白皙腼腆少女,变得越发睫毛低垂,眼窝深陷,显得分外楚楚可怜。起初,大家都以为她是思念父亲,或者为情所困,各种各样的猜测都有。其间,还有一种说大人要强行纳她为妾的谣言也开始流传,之后,大家都像遗忘了她似的,再没人讲她的流言飞语了。

就在这时,一日夜里,半夜三更时分,我独自在廊下行走,那只叫良秀的猴子,不知从何处突然跳了出来,不停地用力拉我的裤脚。在梅花香气四溢,淡淡月光又有些温暖的夜里,皎洁的月光之下,猴子露出雪白的牙齿,皱着

鼻子

,发疯似地不停啼叫着。被猴子撕咬新裤子,我三分不悦,七分生气,想要一脚踢开扯着我裤脚的猴子继续向前走,后来转念又想起,以往有侍从因责骂这只猴子而惹得小公子很不高兴,看这猴子的举动,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情,便随它拉扯我的方向走了五六米远。

走过走廊的一个拐角后,白色池水中能看到虬枝松树的对面宽阔无边。这时,附近屋中似乎有人在争吵,慌乱奇怪的声音传到我的耳中。周围寂静无声,月光皎洁,万里无云,除了鱼儿跃水声外,听不到任何声音。听到那里的声音后,我不禁停下脚步,心想,如是强盗来袭,我便可大显身手了,于是摒住呼吸,蹑手蹑脚地走到屋外。> 十三

猴子见我慢腾腾的动作,有些着急难耐,在我脚边转了两三次后,就像喉咙被掐住般,一声号叫,突然一脚跳到我的肩膀上。我下意识地扭过头去,不让它的爪子碰到我的身体,但猴子紧紧抓住我的衣服袖子,以免从上滑落下来——这时,我无意识地踉踉跄跄走向门口,身体结结实实地撞在门上。紧要关头,不能有丝毫的犹豫不决,我立即推开门,跳进月光无法映射的屋内,映入眼帘的是——不,是我被同在屋里像被弹簧弹出一样的女子吓了一跳。女子的头差点撞到我身上,她猛地窜到门外,不知为何跪倒在地,喘着气,惊恐地抬头望向我,身体瑟瑟发抖。

女子自然就是良秀女儿。但那晚的她完全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她两眼放光,脸色通红,衣衫凌乱,与平日的样子完全不同,倒添了不少艳丽风情。这还是那个弱不禁风、楚楚动人的良秀女儿吗?我靠在门上,打量着月光下这个美丽的女子,然后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我心中暗想,这个人是谁呢?

而良秀女儿紧咬着嘴唇,默默地低着头,一副懊恼沮丧的神情。这次我低下身子,在她耳边小声问道:“刚才那人是谁?”良秀女儿仍是拼命摇着头,一句话也不说。不,此时她睫毛上已沾满泪水,嘴唇咬得更紧了。

天生愚笨的我,向来只能理解一目了然之事,因此,我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便只能听着她砰砰的心跳,呆呆地站在那里,觉得这件事还是不要再过问为好。

不知过了多久,我关上了敞开的门,回头看看面无血色的她,尽量温和地说道:“回自己房里吧。”我自己也感觉到,似乎看了不该看的事,心中充满了不安,觉得羞愧难耐,就顺着原来的路准备返回,走了还不到十步,就发觉好像有人在背后拉扯我的裤脚。我大吃一惊,扭过身来,你猜是谁在拉扯我的裤脚?

我定睛一看,在我脚边的还是那只叫良秀的猴子,它像人一样两手扑倒在地,脖子上的金铃铛叮当作响,正向我接连不停地叩头行礼。> 十四

那晚之后,大约过了有半个月。一日,良秀突然来到府中,请求参见大人。他虽然地位卑微,但一向受到特殊待遇,平日大人很少接见普通人,那天却很快就召见他了。良秀还是如往常一般,穿着那件丁香色外衣,戴着乌纱软帽,脸色比平日还要阴森恐怖。他毕恭毕敬地跪在大人面前,长叹一声后说道:“尊奉大人吩咐,绘制《地狱变》屏风,夜以继日执笔赶工,已小有成效,约再需几日即可完工。”“非常好,我很满意。”

但不知为何,大人的语气,听起来只是无力地随声附和。“不过,还没有完全成功。”良秀颇为不快地垂下眼睛,“虽然大致已完工,但还有一处始终无法下笔。”“什么?还有无法下笔的地方?”“是的。对于我来说,没亲眼见过的东西便画不出来,即使画出来了,也是貌合神离,毫无效果。”

听了这些话,大人的脸上浮出一丝嘲笑。“这么说,要画《地狱变》屏风,就必须去地狱里走一遭了?”“是的。前年那次大火,我亲眼目睹了炙热的地狱猛火那火焰四射之景。后来我画《不动金刚》的火焰,正是因为看见过那场大火,大人应该知道这幅画的。”“但那些罪犯和狱卒,你也亲眼见过吗?”大人对良秀所言置若罔闻,在榻榻米上问道。“我见过被铁链捆绑之人,也画过被怪鸟折磨过的人,可以说我知道罪人被斥责审问时的痛苦。还有那些狱卒——”良秀露出狰狞的苦笑,“说到那些狱卒,我经常在梦中遇到,有牛头,有马面,还有三头六臂的鬼,他们不出声地拍着手,不出声地张着大口,几乎是夜夜折磨我。——我画不出来的不是这个。”

于是,就连大人也不禁感到惊讶。他有些烦躁不安地斜着眼睛盯着良秀,拧着眉头大声呵斥道:“那么,有什么是你想画却画不出的?”> 十五[11]“我想在屏风正中央,画一辆槟榔毛的牛车从空中坠落之景。”良秀说完,用锐利的目光注视着大人。虽说良秀一谈到绘画就会走火入魔,但他这次的目光着实骇人。“那辆车中坐着一位雍容华贵的夫人,在烈火之中披头散发,痛苦不堪。脸上烟熏火燎地罩着浓烟,眉头紧蹙,向上望着车顶,用手紧紧抓着车门帘,好像在抵御狂风骤雨一般落下的火星。在车子周围,还有十几二十只凶猛的怪鸟,伸着巨大的尖喙,纷纷尖叫个不停,将车子团团围住。——我无论如何也画不出这车中的夫人。”“那么要怎么办?”

大人好像听得饶有兴趣,向良秀催促道,但良秀依然发烧一样哆嗦着猩红的嘴唇,梦呓般地重复道:“我画不出这个画面。”然后又突然咬紧牙关说道,“怎么办?如果可以的话,请给我一辆槟榔毛车,在我面前点着……”

大人脸色阴沉,突然又放声大笑,然后一边忍笑,一边说道:“那就照你说的办吧。没有什么可不可以的。”

我听了这话,隐约之间感到一股寒气逼人的杀气。此刻,大人嘴角泛着白沫,眉梢剧烈抽动,仿佛是被良秀的癫狂所传染,和平日大相径庭。大人说完之后,不知为何,嗓门之中不停传出爆炸般的大笑声。“一辆槟榔毛车熊熊燃烧,车上一位雍容典雅的夫人,穿着绫罗绸缎坐在车中,在烈火和黑烟之下,车中女人窒息而死——能构思出这样的画面,不愧是我朝第一画师,值得夸奖,哈哈,值得夸奖呀。”

良秀听后,忽然面色苍白,呼吸急促,哆嗦着嘴唇,终于泄气一般双手摊在榻榻米上。“多谢大人的恩赐。”他毕恭毕敬地行礼,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喃喃道。许是他自己构思的恐怖场景,经过大人的表述,全都逼真地呈现在眼前的缘故吧。我这一生,仅此一次觉得良秀是个可怜人。> 十六

之后又过了几天,一日晚,大人按照约定召见了良秀,让他亲眼目睹火烧槟榔毛车的场景,但地点并不在大人府内,而是在一个叫做融雪的地方,那是大人妹妹以前住过的一个城外山庄,大人要在那里将槟榔车点燃。

融雪山庄因长时间无人居住,偌大的一个庭院满目荒凉,这种荒无人烟的地方正适合干此事。关于大人过世的妹妹,也有不少流言飞语,据说每当月黑风高之夜,有个身着绯色裙子的鬼魂,脚不沾地地在走廊里徘徊——这并非空穴来风,白天都鲜见人烟的融雪山庄里,每当夜幕降临,流水声都阴森可怕,猛然间闪过的白鹭鸟,就如同怪物一般,令人毛骨悚然,心惊胆战。

正好当晚没有月亮,夜空漆黑一片,透过大殿油灯的影子,可望到大人身着淡黄衣袍,下身是紫色浮纹和服裤,高高坐在镶白缎蒲团上,五六个侍从毕恭毕敬侯在一旁。别的没有什么好说的,但其中有一强悍侍从很是打眼,据说曾在去年的陆奥战事中,因饥饿难耐吃了人肉,力气大到能活生生掰下鹿角。他腰下围着裹腹,身上佩着大刀,威风凛凛地站在檐下。在随风摇曳的灯火中,一切都变得忽明忽暗,彷如梦中,气氛很是阴森。

院里放着一辆槟榔毛车,凝重的黑暗压抑着高高的车顶,车头没有牛,车辕斜倒在一边,金黄色的锁链闪闪发亮,虽已是春日,但此刻依然寒冷刺骨。车边蓝色流苏门帘严严实实地挂着,不知里面藏着什么。周围的家丁们,都手持燃烧的松明子,在随风飘扬的黑烟中严阵以待。

良秀稍稍拉开一段距离,正对着台阶跪倒在地,身上依旧是平日的那件丁香色衣服,那顶皱皱的乌纱软帽,在凝重星空的反衬之下,显得是那么的渺小瘦弱。在他身后,还蹲坐着一个同着乌纱软帽身穿便衣的人,应是他带来的弟子吧。两人蹲坐在黑暗中,从我站立的屋檐下望去,连衣服的颜色都分辨不清。> 十七

时间已临近子夜,在四周是林泉的黑暗之中,万籁俱寂,众人均屏住呼吸,翘首以待这惊心动魄的一幕。夜风中传来松明子的黑烟和烧焦的气味,大人一言不发地望着这不可思议的场景良久,终于膝头微微前行,大声疾呼:“良秀!”

良秀不知说了些什么,我只听到几声嗫嚅声。“良秀,今晚就依你所言,让你见识一下猛火烧车之景。”

大人边说着,边抬眼扫视一番身边侍从。此刻,大人和身边之人都心照不宣地会意一笑。这或许只是我的个人感觉罢了。突然,良秀颤巍巍地抬起头,望着檐下的台阶,欲言又止。“好好看着,这是我常乘坐的车子,你应该记得吧。我准备将车子点燃,让你目睹一番炙热地狱之景。”

大人说完,向周围的侍从递了一个眼色,接着用苦恼的语气说道:“车里绑着一个犯过事的侍女,车子着了后,她定会被烧得血肉模糊,痛苦不堪。这正好可以作为屏风绘制的样本呀。雪一样的肌肤被烧烂,乌黑的长发灰飞烟灭。”

大人第三次顿了顿,不知在想些什么,这次只是晃了晃肩膀后,无声地笑道:“这可是前所未闻的场景呀,好好看着吧。来人!将帘子掀开,让良秀看看里面的人吧。”

说话间,一家丁单手高高举着松明子,走近车子,伸出另一只手掀开门帘。噼啦作响的松明子火光越发显得红光四射,光线照进狭小的车内。被铁链惨无人道绑住的侍女——咦,眼花了吧?绣着樱花的绚丽夺目的和服上垂着乌黑发亮的黑发,斜插的黄金簪子也闪闪发光。服饰虽不同,但那娇小玲珑的身体,雪白如玉的颈项,凄苦谦恭的侧脸,正是良秀女儿无疑。我差点就惊呼出口。

这时,站在我对面的侍从,慌忙站起身来,单手按住刀柄,威风凛凛地瞪着良秀。看了这幅景象,良秀已是大惊失色,有可能已不省人事了。但一直蹲坐在地的良秀,突然一跃而起,伸出双臂,向车子方向猛扑过去。前文曾言,他在稍远之处的黑暗中,因而无法看清他的表情。但在那一刹那,良秀惊慌失措的脸孔,不知从哪里来的力量,好像突然悬空般地从那黑暗之中猛然出现在我的面前。随着大人一声令下:“点火!”载着良秀女儿的槟榔毛车,在家丁们投下的松明子火把之中,熊熊燃烧起来。> 十八

火焰逐渐吞没了车顶。低垂的紫色流苏被火烧得上下翻飞,从下面冒起的白烟弥漫在黑夜中。车帘、袖子,还有固定车厢顶梁用的金属工具,也瞬时之间都迸散开来,火星四溅——惨烈之象简直无法形容。更加恐怖的是,舔着车门扶手的熊熊火舌,直冲云霄的烈烈火光,像是太阳坠落在地上迸发出来的天火一样。刚刚惊得差点出声的我,现今已被吓到魂飞魄散,目瞪口呆,只能茫然地看着这惨无人道的场景。但作为父亲的良秀呢——

良秀当时的脸色,我至今仍无法忘记。不顾一切扑向车子的良秀,在大火熊熊燃烧的瞬间,停住了脚步,两手依然前伸着,眼睛像是要把眼前的一切都吞没般,死死地盯着被烈火包围的车子。他的整个身躯都被熊熊烈火映照着,满是皱纹的丑颜上,连胡碴都清晰可见。但那怒目圆睁的双眼、咬牙切齿的嘴巴,还有那痉挛扭曲的脸,将良秀内心的悲愤和恐惧一一显现。即使是要被砍头的强盗,要被拉到阎罗殿十恶不赦的罪人,也不会有如此骇人的神情。强悍如那位侍从都大惊失色,怔怔地望着大人。

但大人却紧咬着嘴唇,不时狰狞地笑笑,眼睛死死地盯着车那边。而那辆车里——啊,那时我看到的良秀女儿是什么样的情景呢?我实在没有勇气再讲下去了。那被呛得仰面朝天的惨白脸庞,被火燎过的长发,还有眨眼之间就变成一团烈火的美丽樱花和服——那是多么惨烈的情景呀,特别是在夜风将浓烟吹尽的时候,就像是在红色之上又撒上了金粉一样,从烈焰之中显露出口咬着头发,捆绑着铁链不停挣扎的身体,活生生地刻画出地狱之中的痛苦劫难。从我到强悍的侍从,无一不动容,感到汗毛倒竖,不寒而栗。

这时一阵风吹过,院子里的树梢哗哗作响——谁也没想到,阴暗的天空中,突然不知从哪里跑来一团黑色物体,既不着地也不飞往空中,像个皮球一样,从房顶一直跳跃到燃烧的车中。涂着朱漆的车门格子,被火烧得七零八落。它从后面抱住良秀女儿的肩膀,发出像撕碎的布帛一样的声音。惨叫声从浓烟之中传出,紧接着又传出来两声,三声——众人都不约而同地跟着尖叫起来。在四面火墙后,紧紧抱住良秀女儿肩膀的正是拴在掘河府邸的那只诨名“良秀”的猴子,那只猴子不知从哪里偷偷地赶来这里。为了能和平日宠爱自己的姑娘在一起,它不惜葬身火海。> 十九

猴子的身影闪过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涂了金粉似的火星,又一次腾空而起,猴子和良秀女儿的身影被淹没在浓烟深处,院子中间,只有一辆熊熊燃烧的车子发出噼里啪啦令人恐惧的声音。不,与其说是燃烧的车子,不如说是燃烧的火柱直冲天空,这样描述那恐怖火焰可能更为恰当。

火柱之前呆呆的良秀——简直令人不可思议,刚才还备受地狱[12]煎熬一般,现今突然流露出莫名的光辉,一种恍惚的、如法悦般的光辉,浮现在满是皱纹的脸上。他浑然忘记大人的存在,双手抱胸,傲然地站立着。他眼中仿佛没有女儿惨死的情景,只有美丽的火焰色彩和其中备受煎熬的女人身影,以及看到此情此景后无法言表的兴奋。

但令人不解的,不仅是他饶有兴趣地看着自己的独女临死前的悲惨遭遇,那时的良秀,不知为何似乎已不是凡人,就像梦中勃然大怒的狮王,威风凛凛。就连那些被火焰惊起、聒噪飞翔的无数夜鸟都不敢靠近良秀的帽子周围。恐怕在这些无心之鸟眼中,良秀头顶似有一圈光环,散发出不可思议的威严。

鸟尚且如此,何况我们这些下人呢?大家都屏住呼吸,体如筛糠,心中充满异样的兴奋,彷如看见睁眼的佛祖般,直直盯着良秀。噼啪作响的车子燃烧声响彻天空中,还有失魂落魄的良秀——有些威严,带丝欢喜。这其中只有台阶上的大人完全变了模样,脸色发青,嘴角流出白沫,双手紧紧地抓着紫色官袍下的膝盖,像饥渴的野兽般,呼吸急促……> 二十

那晚大人在融雪火烧车子之事,后来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以致招来外人各种各样的批判。首先是大人为何要烧死良秀女儿呢——这个,最多的传言就是恋爱不成,由爱生恨。但是大人的意图是,烧车杀人只是想惩罚绘屏风画师的古怪脾气而已,这是我从大人话中感觉出来的。

并且那个良秀,眼睁睁地看着女儿被烧死,却仍想着屏风之事,如此的铁石心肠也遭到不少非议。其中,有人大骂良秀为了画画,竟无丝毫父女之情,是人面兽心的怪物。横川的高僧亦是如此,说:“即便他才艺卓绝,但作为一个人,丢失了人伦五常,该被打入阿鼻地狱。”

后又过了一个多月,《地狱变》屏风完成后,良秀马上带着它去府邸拜见大人,毕恭毕敬地为大人展示了作品。那时,正好那位高僧亦在府中,看了一眼屏风,果然被这一帖屏风里的冲天怒火吓得大惊失色,然后边苦笑,边斜眯着双眼打量良秀。之后他突然一拍膝盖,大声叫嚷道:“令人叹为观止!”听了这句话后,大人苦笑的样子,我至今还没有忘记。

那之后,再无人说良秀的坏话了,至少在大人府邸之中几乎没有人说过。无论是谁见了屏风之画,即便是平时最厌恶良秀之人,都不可思议地被他那凛然的气概所打动,切实感受到了炙热地狱的悲惨苦难。

但是,那时候良秀已不在这个世界了。在屏风完成后的翌日晚,他在自己屋里,悬梁自尽了。失去了独生女,良秀可能已不愿在这个世上苟且偷生了。他的尸体至今仍埋在良秀家的遗址上,尤其是那小小的墓碑,历经几十年的风吹雨淋,就像是无主的荒冢一样,长满了苔藓。——大正七年四月

 [1] 大威德明王:大威德金刚,格鲁派密宗所修本尊之一,因其能降伏恶魔,故称大威,又有护善之功,故又称大德。[2] 二条大宫:日本平安京的东西街道从北到南依次为一条、二条到九条,尤以内侧东南角的二条内宫路交叉口,以鬼怪之事横出而出名。[3] 百鬼夜行:指妖怪和魑魅魍魉在深夜列队前行。平安时代的人们尤其相信这类传说,由此衍生了很多故事,以及以此为题材的绘画。[4] 源融:通称河源左大臣,平安时代,中纳言源融出任陆奥出羽按察使,不久他回京后,因对陆奥国盐釜地方的景色十分着迷,于是仿造其景色修建了六条河原院。[5] 丹波国:古时日本地方行政区域划分的一个小国,在现今京都府中部和兵库县东北部一带。[6] 曹司:日本古代宫廷或官府中,宫史或女官使用的房屋。[7] 吉祥天女:印度佛教幸福与财富女神。吉祥天女的形象通常是一位美丽的女郎,身着天衣宝冠,手捧如意珠,是赐予众生福德的女神。[8] 不动明王:为佛教密宗八大明王首座,具有在遇到任何困难的时候,均能扫除障难,并不为动摇之意。不动明王与如来、菩萨的慈悲像不同,他显现愤怒像,使侵扰众生之邪魔畏惧而远离。[9] 智罗永寿:日本古代传说中,来自震旦(即古代中国)的天狗的名字,此妖怪狂妄自大,是一邪恶之徒。[10] 国司:国是古代日本的一个行政单位,国司为这一国的行政官。[11] 槟榔毛:牛车的一种。车厢上贴着晒干的槟榔叶,皇帝、亲王、大臣以下四品官员、女官、高僧乘坐的车辆。[12] 法悦:从信仰中得到的欢悦。鼻子说起禅智内供的鼻子,可以说在池尾一带妇孺皆知,它足有五六寸长,从嘴唇上方一直耷拉到下颌,形状上下一般粗细,酷似一根香肠从面门中央垂下。

说起禅智内供的鼻子,可以说在池尾一带妇孺皆知,它足有五六寸长,从嘴唇上方一直耷拉到下颌,形状上下一般粗细,酷似一根香肠从面门中央垂下。[1][2]

内供已年过半百,打从当沙弥小头陀到如今的内道场供奉,内供始终为鼻子一事耿耿于怀。当然,表面上他也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因为他觉得作为一个一心向佛的佛门中人,不应心存杂念,且关键是他不想让别人知道他对鼻子之事念念不忘。平日言谈之中,他最忌讳的就是“鼻子”一词。

内供腻烦鼻子,概因两个理由:一是鼻子确实长得碍事。首先,连吃饭都不能自理,不然鼻子会碰到碗里的饭。内供会吩咐一名弟子坐其对面,吃饭时,让弟子用一个一寸宽两尺长的木条为自己撅着鼻子。可是这样的吃法,无论是撅鼻子的弟子还是内供都感到颇为不易。[3]一次,有个中童子顶替这名弟子干这事,中童子打了个喷嚏,手一抖,鼻子就掉到了粥里。这件事一时传遍整个京都——但这并不是内供腻烦鼻子的主要理由,他真正苦闷的是因鼻子而受伤的自尊心。

池尾的百姓们都在替禅智说好话,说幸亏他没有留恋凡尘,否则按照他们的标准,仅仅因为那个鼻子,也没一个女人肯下嫁他。有人甚至议论道,他正是因为这个鼻子才削发为僧的。内供并不认为自己当了和尚,鼻子带来的烦恼就有所减轻。内供的自尊心因为被讨论自己能否成家的事实而变得异常敏感。于是,内供试图从积极和消极两方面来恢复自己受伤的自尊心。

起先,他想让鼻子比实际看上去显得短一些。他就在独处时,从不同角度照镜子,专心揣摩。偶尔,他觉得仅是脸位置的改变,还不妥当,于是,一会儿托着腮,一会儿支着下巴,不停地照镜子。可是怎么做也达不到令他满意的让鼻子变短的效果。有时,越是冥思苦想,反而越觉得鼻子变长了,内供叹口气,将镜子收入匣中,极不情愿地对着桌子,去诵读他的《观音经》了。

内供还总留意观察别人的鼻子。池尾寺里经常有僧供在此传道,寺院的禅房鳞次栉比,僧徒每天都在浴室里烧洗澡水。这里进进出出的和尚,摩肩接踵。内供不厌其烦地留心打量着众人的脸。因为哪怕只有一人,他也想找个鼻子和自己不相上下的人,聊以自慰。所以在他的眼中,他既不看紫青的绸缎衣服也不看白色的单衣。至于黄色的帽子和褐色僧衣更是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内供不看人,只看鼻子。鹰钩鼻子倒是有,但像他这样的却一个也未曾发现。万念俱灰时,内供就逐渐懊恼起来,和别人讲话时会不自禁地捏着耷拉下来的鼻尖看看。这样和年龄极不相符,让人脸红的举动,全怪这鼻子。

最后,内供想从佛经内外里找一个和自己鼻子一模一样的人,来寻求一下心理的安慰。可无论哪本经书上也没有记载目犍连和舍利弗[4]的鼻子是长的。当然,龙树和马鸣这两尊佛的鼻子和常人也无两样。内供听人讲中国的事情,提到蜀汉的刘玄德的耳朵长时,心想,如果是鼻子的话,我还能心理平衡点。

内供一方面这么消极地安慰自己,另一方面又积极地想尽办法要把鼻子弄短一些,这里就不一一叙述了。他已到了黔驴技穷的地步。他喝过乌瓜汤,往鼻子上抹过老鼠尿。但无论怎样做,五六寸长的鼻子依然耷拉在他嘴上。

一年秋天,有一个去京城为内供办事的弟子,从一个熟悉的医者那里学到了一种将鼻子缩短的方法。那名医者原来是从中国远渡重洋过来的,当时在长乐寺做供僧。

内供还和往常一样假装对鼻子满不在乎,没主动提出要马上试试新方法,可同时又故作轻松地念叨着每顿饭都麻烦弟子,有些于心不忍。其实他心里当然是在等弟子主动来说服自己,去试试新方法,弟子也未必不知道他的小算盘。但比起弟子对此的反感,内供的这个策略在感情上更加博取了弟子的同情。如内供所期望的,弟子苦口婆心地劝他试试新方法,内供也如愿以偿地顺水推舟答应了此事。

所谓方法,就是先用开水烫鼻子,然后再让人用脚在鼻子上踩,极简单。

寺院里的浴室每天都烧开水,弟子用提桶从浴室里提来手指都伸不进的开水。但直接把鼻子伸入桶内,又怕水汽会烫伤其脸,于是他们就在托盘上挖了个洞,将托盘盖在桶上,从洞里把鼻子伸入开水中。尽管这鼻子在开水中浸泡,但是内供却丝毫不感觉烫。过了会儿,弟子问:“烫好了吧?”

内供苦笑一声。光听这几句话,任谁也不会想到是在说鼻子,鼻子被开水蒸得像被虱子叮咬了一般,奇痒无比。

内供把鼻子从托盘的洞里拔出来后,弟子就开始两脚用力地踩踏还在冒热气的鼻子。内供侧躺在地板上,伸出鼻子,看着弟子的脚在眼前不停地上下跳动。弟子也不时面露同情,看着内供的秃头道:“痛吗?医者说要用力踩。可是,你能撑得住吗?”

内供想摇头示意不痛,但鼻子被踩着,脖子无法动弹。于是,他向上翻眼,看着弟子满是皴裂的脚,嗔怒道:“不痛”

其实,鼻子痒痒的地方被踩,与其说痛不如说舒服呢。

踩了会儿,鼻子上开始出现像小米粒那样的东西。此时的鼻子就像一只拔光了羽毛被烤的小鸡。弟子一看,停了下来,自言自语道:“说是要用镊子把这些都拔掉呢。”

内供心怀不满地鼓起两腮,默不作声地任由弟子处置。当然他也知道,弟子是出于一番好意。尽管知道,但是自己的鼻子被当成货物一样被人一番折腾,心中难免有些不快。内供的表情犹如被不信任的医者动手术般,满腹狐疑地盯着弟子用镊子从鼻子的毛孔里取出脂肪。那脂肪如羽毛的茎一样,拔出来有四分多长。

忙活一阵后,弟子终于松了口气,说:“再烫一次就好了。”

内供依然双眉紧蹙,面露愠色,任凭弟子处置。

把烫过两次的鼻子拿出来一看,果然比之前短了不少,和常见的鹰钩鼻相差无几。内供边摸着变短的鼻子,边忐忑不安地照着弟子为他取出的镜子。

鼻子——耷拉至下颌的鼻子,竟然难以置信地萎缩了,如今只软趴趴地耷在嘴上方,上面布满红印,大概是踩踏过的痕迹吧。这样一来,肯定再也没有人揶揄他了——镜里的内供对着镜外的内供满意地笑了。

但是,那一整天,内供心里都惴惴不安,总担心鼻子会突然长长。不论是诵读经书还是吃饭,一有空闲,他就会伸手摸摸鼻尖。鼻子老老实实地待在嘴上方,丝毫没有长长的迹象。一夜过后,翌日,内供的头等大事是先摸摸自己的鼻子,鼻子依然很短。于是,内供像多年前抄写《法华经》时一样,神清气爽。

但过了两三天,内供发现了一件怪事。一位来池尾寺庙的武士,脸上露出一副比之前更怪异的神情,说话大大咧咧,直勾勾地盯着内供的鼻子看。不仅如此,过去曾经失手把内供鼻子掉到粥里的那个中童子,在讲堂外和内供擦肩而过时,开始还低着头抿着嘴笑,后来终于忍俊不禁,“扑哧”地笑出了声。他给众僧人安排差事时,当着他的面,大家还毕恭毕敬,唯唯诺诺地听着,但一转身,就在背后偷偷地讥笑不停。这样的事情也不止一次两次了。

内供起初以为是因为自己的容貌变了,但是仅仅这个理由,似乎又不能充分地解释——不用说,中童子和众僧人发笑的原因,肯定与此有关。然而同样是嘲笑,和以前他的鼻子很长时候相比,嘲笑的样子大不一样。如果说比起见惯了的长鼻子,没见惯的短鼻子更可笑倒也罢了,然而似乎还有些别的原因。“以前可没笑得这么肆无忌惮……”

内供诵经时,经常停下来,歪着光头,喃喃自语道。可爱的内供说这话时,必定怅然若失地望着旁边挂着的普贤菩萨的画像,回忆起四五天前鼻子还长的时候。“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对内供来说,很遗憾,才疏学浅理解不了。

人都有两种相互矛盾的情感。当然,每个人都有恻隐之心。但是,当那人想方设法摆脱了不幸,旁人忽然就有些怅然若失,说得夸张些,他们甚至想让那人再重蹈覆辙。不经意间,虽说是消极的,对那人心中却萌生敌意——内供尽管无法得知其中奥妙,他的不快,只是因为从池尾众僧人的态度中,感觉出旁观者的利己主义而已。

内供的脾气越来越坏。不管对谁,不到两句话,就开始恶狠狠地责骂。最后,就连给他治鼻子的那位弟子,也在背后偷偷地说:“内供会因为犯嗔戒而受惩罚的。”那个淘气中童子尤其惹他生气。一天,内供听到狗狂叫不止,随手地推门一看,中童子正操着一个两尺长的木条,不停地追打一只瘦骨嶙峋的长毛狗。他边追还边喊:“别打到鼻子,喂,别打到鼻子。”内供一把夺过那根木条,对着中童子的脸一顿抽打。那本是就是昔日撅内供鼻子的那根木条。

把鼻子弄短了以后,内供反而有点追悔莫及,后悔不迭。

一日晚,落日之后起了风,塔楼上的风铃被吹得叮当乱响,声音传至枕边。天气骤然变冷,老迈的内供此时无法入眠。他在床上辗转反侧,突然感到鼻子奇痒无比,用手一摸,还有些水肿,似乎还有些发热。“人为地把它弄短,不会出什么毛病吧?”内供犹如在佛前供奉香烛和花束一般,毕恭毕敬地按着鼻子,嗫嚅道。

翌日一早,内供和往常一样天一亮就醒了。放眼望去,寺院里的银杏叶和橡树叶落了一地,院里犹如铺满黄金,光彩夺目。塔楼上好像还挂着霜,太阳也在冉冉升起,发出令人眩目的光芒。禅智内供推开屏风,深深吸了口气。

这时,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扑面而来。

内供慌忙用手摸摸鼻子,摸到的已不是昨晚那样的鼻子,而是从上唇一直拖到下颌的昔日的长鼻子了。他知道,自己的鼻子一夜之间又回到了原来的长度。正如当时鼻子变短时那样,他突然心旷神怡,有种失而复得的感觉。“这样一来,肯定再没有人笑我了。”

内供在清晨的秋风里,晃动着鼻子,在心里嗫嚅道。

 [1] 内道场:内道场为设于宫中的佛事修行场所。[2] 供奉:日本僧官的一种,在宫中负责为天皇祈求安泰,给天皇看病,以及在正月的法会上诵读。原则上为终身制,有两名童子服侍,领俸禄。[3] 中童子:寺院内,供高僧使唤或做些杂活的十二三岁的少年。[4] 目犍连和舍利弗:目犍连与舍利弗两人是释迦牟尼佛身边的十大弟子之一,目犍连以神通第一著称。在藏传佛教,目犍连与舍利弗往往会被雕塑在释迦牟尼佛身边,随侍释迦牟尼佛,并与佛祖一同接受供养、膜拜,而汉传佛教中,释迦牟尼佛身边则雕塑阿难与迦叶较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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