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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02 07:5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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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必胜

出版社:辽宁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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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中国最佳随笔

2005中国最佳随笔试读:

一条船能走多远

陈启文

―郑和下西洋六百年祭

又要上路了。你迈着一种令人难受的缓慢步伐走上南山,一阵狂风把你的衣袍连同无声地蠕动的影子猛地吹向了身后,眼前突然什么也没有了,你的心里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空旷。

像是在寻找什么。你睁开两眼,眼里隐约可见很深的岁月,但依然明亮,令人不敢正视。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挡住你郎视线,穿越宁静的山冈,穿越更加宁静而又一望无际的大海,目光所及,一切都静悄悄的,静得几近于神性一般的肃穆了,仍然没看见那条路。只有水,一世界的水,被风吹起,以浪岭的形式凝固在空中,久久不动。你的脑海里掀起的是无数的泪念。你不知道这直插于一片苍茫之中的浪峰是欲掀翻什么,还是即将不顾一切地奔腾而去。就是在这一刻,号角吹响了。匈次,当寂静深沉无限地笼罩了一切时,号角就吹响了。二万七干八百多名将校,大小舰船百余艘,突然集中在一个激荡不已的声音里。那条长四十四丈,宽十八丈六尺二寸的旗舰,已经抬起头来,翘首而望自己的统帅。这时就可以看见路了。海浪和黄昏依次闪开,呈现出一条幽静的路,不动声色地伸向世界的尽头,仿佛一束分明可见的寂静之光。它悄然靠近了你。你的手终于离开了一直紧抓不放的南山的城谍,又轻轻拂去了鬓角上的一片黄叶。

你知道你该上路了。

我迟来了六百年,没有赶上你扬帆远去的船队。我只看见了你的雕像,一座比我更年轻的白色雕像迎着阳光面向大海直直地站在山梁上,穿着永乐年间的古怪服装,一只手按在腰间的佩剑上,傲岸地炫耀着中华古国的强大,而脸上舒展出欣慰的笑容。很难想象你会笑。我知道这不是你,你已经走得离我们太远了。和你一起走远的不仅只有你森严的船队和那些默默无言的将校,还有比生命更悠长的无穷岁月,一切都任由那个秋日黄昏的海风越带越远。

留下来的只有无边无涯的大海。

我站在了你曾经站过的地方,想要看清你远行的那条路,却只看见一个浪头连着一个浪头,感觉不到它们分开的时间。没有路,没有方向,比海更远的还是海,就像船长的地图一样,是完美的绝对空白。这是哲学上的一个比喻,但却真切地描述出了我心境里的未知和虚幻。我想,这也是你第一次出发时的心情。

永乐三年六月,在那个突如其来的美妙的夏日,一场争夺王权的内战刚刚结束,你率领船队从苏州娄东刘家港出发,百余艘航船首尾相接,仿佛庄严的合奏,古老的中华大地第一次被浪峰托了起来,成列的白帆在黄昏残照中显得通明灿烂。向东,再向南,一路驶来,浩浩荡荡地开到这里,这里是福建长乐南山脚下的一个港口,陆路行尽的一个港口。没有路了,你不知道你的船队该驶向哪里。那时你还和所有的中国人一样,根本就不知道海那边有没有陆地,更不用说那些奇怪的国度和奇怪的民族了。除了大明帝国,你好像也就知道北方那不可逾越的屏障后面,还有几个胡人在敲着凄凉而又无奈的牛皮鼓。你率领的船队,无疑就像今天被人们放向太空的飞船,去浩瀚宇宙里寻找那些不知身在何处的外星人。或许什么也没有。我想你的第一次远行肯定充满了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与幻灭之感。你是没打算活着回来了。你不可能像这座雕像一样摆出一副得意洋洋的征服者的姿态,更不可能笑得如此没心没肺。毕竟是第一次,难以预料而又即将发生的一切,是足以让一个统帅把嘴闭紧的。

神圣永远不来自征服。神圣来自沉默,长久而又使人痛苦的沉默。

路要走熟,走熟了就不觉得远了。等到路走熟了,人就老了。

这已是你第七次远行,最后一次。从第一次到最后一次,时间的跨度是整整二十五年,你由一条看不见的路,直走到了这世界上没地方可走了。永乐、洪熙、宣德,天子换了三朝。

船也是补了又修,修了又补,那一船船的将校士卒,也一轮轮地换过了,大多是新鲜面孔,也有似曾相识的,你叫着他们的名字时,才知道叫混了,叫的是他们的父辈,甚至是一个死去多年的人。你还是你,没有人可以替代你立马船头,但年老的气息还是无声地向心脏逼近。一个人的老,是从心开始。

不老的是海。海浪率领层出不穷的人们浩浩荡荡地在时间中奔驰而过,没有人能感觉到生命正以最快的速度向一个尽头滑去。等到明白过来时,好多人都不见了。连没上船的人也是这样。连居庙堂之高的天子也是这样。你还记得,永乐三年,黄续伞下,身穿龙袍的朱棣是多么雄姿英发。他没上船,却为你打造了天下最大的旗舰,让你去海外寻找那个被废掉的皇帝朱允炊,以除心头之患。其实朱允炊在南京失陷时逃亡到海外,仅仅只是一个谣传,然而正是这个谣传决定了你的一生。

你是因为这个谣传走出帝宫一直走上这条大船的,你不知道,在你的人生拐弯的那一刻,历史也奇怪地改变了方向。有很多事是要等到后来才明白。这个后来朱棣看不到而你同样也看不到。

我不知道我是否看到了。但我真切地感觉到你的出发是一种宿命。中国最灿烂的历史都是从笨重的主干上突然斜伸出的一根枝条,你怀着神圣的使命去给一个打了胜仗的皇帝寻找一个战败了的从地道中逃走了的皇帝,无意中却发现了另一个世界。

我看见了一块碑―大妃灵应之记碑。它默然地伫立在一所小学校园的角落里。我凝望着,仿佛置身于波涛之中,眼睛有些潮湿。石碑两旁阴刻海水的波浪纹,宛如岁月深处送来的一些零星的波涛,正中涌出一轮明月。我想这一定是那些人漂泊在无边无际的天涯时,看到的最深最美的风暴。碑框镌刻缠枝番莲花纹,三十行楷书碑文,单行字多者六十八字。虽有九字磨灭,但仍然清晰地记录了你率远洋船队历尽奇险的经历。还对航行的时间、船只、人员、编制、修舶设备都一一作了记录。史载,苏州刘家港北遭天妃宫原有《通番事迹记》石碑一块,惜已不存。仅存的这块碑,也就成了记录你七下西洋(西太平洋)的一块绝碑。看上去却那么不起眼,只一人来高,同那座冒名顶替你的巨大雕像相比,是矮得不能再矮了,同长城就更没法比。中国人因美国登月宇航员在另一个星球上看见长城而备感骄傲。但没人会在乎这块小小的石碑。它不是什么世界上的第几大奇迹,在月球仁也看不见它的踪影,就像在月球上能看见长城却看不见人一样。我敢说, 十几亿中国人,可能没有几个会知道这块碑的存在。或许这也是一种宿命,中国的宿命。我看见石碑上胡乱划出的一道道刻痕和写下的一个个孩子气的名字,和石碑的基座周围探出的萎萎荒草,和碑顶上斑斑点点的泥渍、鸟粪,我就知道,孩子们在打着鲜红的旗帜去给革命先烈扫墓时,却把一个最不该忘的人和一件最不该忘的大事给忘了。

唯有这块石碑依然铭刻着你,你的船队,你率领的那些无名的海之子,穿越辽阔的南中国海,从隧道一般狭长的马六甲海峡里钻出来,经由盂加拉湾、阿拉伯海直达黑色的莫桑比克海峡,你沿途宣读中国皇帝的诏书,同时也在宣布中国。占城、爪哇、莫腊、逞罗、那孤儿……船队经停三十余国。可惜我所知有限,不能为这些古国一一找出对应的现行通译。它们在你的眼前--一浮现出来,又像儿何图案一样退隐在背景深处,然而你的海图却不再是一片完美的绝对空白,它至少为中国人画出了一个思想空间的轮廓。

不会总是风平浪静。第一次厮杀是在旧港,亦即三佛齐国,其酋长陈祖义一贯劫掠过往商船,被你魔下的将校生擒(生被朱棣诛戮);第二次奉命出使,船至锡兰山,国王亚烈苦奈儿把你引诱上岸,向你勒索金币,又派兵抢劫船队,你率二干余人乘虚攻破他们的国都,俘虏亚烈苦奈儿、王后以及大批官吏(这一次朱棣没有下令沫杀亚烈苦奈儿,把他连同随从一起放了,又让你把他们运回锡兰山);第三次奉命出使苏门答刺,该国正图谋狱主自立的前伪王子苏干刺率兵来袭,你指挥随行军队力战,苏千刺及其妻子被俘。这些血雨腥风的搏杀,押解着俘虏的凯旋,万国遣使随船来朝的盛况,让后世修史者兴奋不已,做了多少年强国梦大国梦。中国人总爱梦见过去。

然而真正的历史,要在文字的缝隙里读。煌煌二十五史里印着一个中国,墨字之外还印着一个无声的中国。没有人察觉,你被国史盛赞为明初盛事的耀煌背后,隐藏着中国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不幸和悲哀。你为着一个无稽的谣传而扬帆远航,带回来的是俘虏、使节和许多叫不出名字的珍奇异宝,还有被虚荣掏空了内容的胜利,其间有太多的偶然,却没有成为中国未来的根本走向。空前绝后的远航,在你开拓空间视野的同时却没有寻求到一个民族的新境界。你浩荡的船队对各国震动极大,却没有给自己的祖国自己的民族带来除兴奋之外的任何冲击,也没有产生出任何一种张力。你所创造的前所未有的奇迹,徒成了中华民族史上漠然的装饰图案,在东方王道旧日的色彩上又镀上了一层新的虚假。连一个时代的序幕也算不上,连一种类似于启蒙性的仪式也算不上,就像是明亮的幻灯片,放过了也就放过了,一个不经意的手势又可一笔将之全部抹去。

甚至有人认为,你的一次次远航,可能让天子以至于庶人都患上了夜郎自大狂,由此而不思进取,关起门来做中央之国的老大了。这无疑显示一个民族缺乏激情和创造性,又从另一个方面证明了东方王道根本性地压制了中国人的思想活力,扼杀了民族精神。现在世界上有一种猜测,美洲是你在十五世纪二十年代最早发现的。哪怕这一猜测不是假设而是定论,也只会给我们平添新的悲哀与无奈的感叹,中国人毕竟是在辉煌的航海故事刚刚开始时突然掉头回国的,并从此重返了漫长的与外界隔绝的历史。一个成熟的民族只会为此而抱憾,而刻骨铭心地伤痛。多少隐藏在时空背后的可能性,宛如稍纵即逝的浪花,很快就给这无边的大海化了去。无声无息。

中国的眼睛睁了一下,随即又合上了。

然而你,是不会有什么遗憾的。作为一个人,你已用尽了自己的力量,步人了人生的极限。二十五年的航行,已使你无法在大海之外找到别的生活。你命定是为大海而生,只有在白帆.与桨声之中你才意识到自己还活着。

恍惚只是在陆地上的感觉,船一开你就清醒了。老态也只在陆地士,-才会不自觉地显现出来,船一开你就焕发出了无与伦比的活力与光彩。不老的大海,是一个恍恍惚惚的梦游者无法穿越的。哪怕真的是在幻觉中航行,一个人也会下意识地保持理智上的清醒。永远地忠诚于这种幻觉,忠诚得根本不以为这是幻觉,人就会活出一种精神来,活出一种意义来,也就会显得无比执著。

海浪沉默无声,化作水流从绷紧了的船身下暗疾地流过去。船也并不需要你吃喝指点了,走了这么多回它也认得路了。你心里的种种复杂情感,或许是因为气候的变化吧。远处好像下雨了。一条凄迷的风雨线,白茫茫地从一边的天空拉到另一边的天空,看起来很近其实却很远。或许要航行一整天才能走到那里。如此遥远的风景在陆地上是看不见的。陆地上有太多的东西遮蔽人们的视野。陆地上的人不可能看到如此分明的风雨线,也不可能站在晴空之下欣赏那一片雨天。

航船驶人风雨线的情景是极迷人的,恍如从一个世界迈进了另一个世界,风雨伴奏着惊涛,水平线从视野中完全失去。这已是儿天之后。这说明这场雨不但下得很久,而且也下得很大。如果是在陆地上,整个大明帝国都要浸泡在雨水里,洪水又会在各处肆意泛滥,然而在海上这并非大雨,仅仅只是把海淋湿了一些。各艘船舶上的甲板都纷纷揭开了,开始贮积和生命一样宝贵的淡水。一个在大海上航行的人,有时宁可扔掉金子,也不愿抛洒一滴淡水。但是现在,你却下令所有的将校士卒开怀畅饮,痛痛快快地用清水洗个澡,你知道这雨一时半刻还不会停下来,船可能还要在风雨中行进数日。你也喝了,洗了,洗得目光淡泊神思宁静。你感到惊奇,这清亮晶莹的每一滴水,竟是从那一团团漆黑的乌云中落下的,这有点不可思议。你因此而更加坚信,这是天妃娘娘又一次显灵。不止是这些雨水,你以为你创造的每一个奇迹,都是天妃娘娘在冥冥上苍中的庇佑。你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任何亲人。你相信只有她还在牵挂着你。你活着的每一天都是为了验证她的灵应,显示她的灵应。你不能死在海外,葬身鱼腹,你就是走得再远也要活着回来,你一次次地跪在她跟前许过愿,你得回来还愿。

我已经去看过了,天妃宫,还有在夕阳泅染下悄然地凝思着的天妃。她是中国人创造的海神,也是你唯一的信仰。那个黄草蒲团还在,你每次就是跪在那里许愿吧。我没有跪,我是一个彻底的无神论者。但仍有一种无形的威压,使我如石人一样地凝固在那里。一个人心里或许是应该有一个神的,它会让你下息识地甩手按着胸膛去领悟一些什么。

你最终还是回来了,跪在这里还愿了,从此没有再走,直到老死。你的那些船从此也没有再走,大明帝国的欲望与勇气似乎已消耗殆尽。《明史》载,为了这一次次的远航,“而中国耗费亦不资”。我对这句替大明帝国哭穷的话深表怀疑,似乎是你的远航把帝国拖垮了,朝廷连修船、造船的钱都没有了。但是他们怎么有那么多的钱修造皇陵、宫室呢?我很想知道你和你的时代更多一些的情况,一页页地翻着史册,辨认着那些褪色的字迹,也只找寻到了这句打了引号的理由。它不能说服我。历史和你一样。已经被阉割了。

整整五百年,中国没有再出发,像一条又老又破的船搁浅在远东大陆上,只有几条小船,如幽灵一般地在前人挖出的运河里飘来飘去。,更不用说走得像你那样远了。一幅《清明上河图》,浸泡了中华民族多少年。然而,距你第一次远航八十余年之后,大洋彼岸的哥伦布出发了,麦哲伦出发了。一切都在纷纷出发。这些人开始连赤道也不敢越过,以为一过赤道那边的海水就是沸腾的开水。然而这并没有吓退他们。他们还是越走越远,最终循着你曾走过的海路穿越莫桑比克海峡,横渡阿拉伯海、孟加拉湾,船头便朝着南中国海了。在这条路上,一代一代的西方航海家大约走了四百年,前仆后继,摸摸索索,最终还是将手臂长长地伸过来,摸到了中国国门上的狮子铜头门环。路是你曾经走过的,只不过他们是倒着走过来的。苍茫古国大门上的铰链被不速之客吱吱嘎嘎地摇响了。

风声中夹杂着一种奇怪而又连续的拍击声。我正走向你出海的港口。它己被废弃在荒芜深处,仿佛死马的骨架,但浪还是一个劲儿地来回拍打着,似乎非要把睡着了的老港口吵醒不可。我看着那些把你载向远方的浪,感到一种不可名状的悸动。七下西洋,短则两年,长则三年四载,遥远不仅是空间的距离,也是时间的长度。然而你却从来没有迷失过航向。

你迷失的是自己。

这或许就是你和那些西方的航海家最本质的区别吧。他们对空间的拓展始终伴随着解放了的情感和内在精神的自由,更多地倾向于无限性,而你只是被皇帝陛下放出去的一只纸莺,浑身涂满了天朝盛世的釉彩,却永远都被一根遥远的绳索牵住,怀里的圣谕就是你唯一的方向。你的最后一次远航,是因为从前的皇太孙、当今的圣上好久不见海外诸国来向他朝贡,而派遣你再次出使西洋。这真让人哭笑不得,欲哭无泪。如果说你的第一次远航,还带着某种探索的意义,第二次、第三次……直到最后一次,已然只有老马识途的重复了,不会再有诱惑,不会在心中再唤起什么,随大海一起驰骋于万顷波涛之间的想象力也完全停止了下来。或许是你的船队太过庞大,以致庞大得转不过弯来,无法调头。你不敢走向一个相反的方向。你不敢。

15世纪的天空渐渐遥远,大海无情地把中华民族磨炼过了,或许我们都已经从冷酷的历史老人那里得到了许多许多。没有必要来讲述一个寓言或惋惜痛失的一次机会了。对你,郑和,我已没有那个时代的理解和感情,我们之间已隔着许多东西,不可能有神会默契,不可能有感同身受,或许我的这篇文字也只是异想天开的吃语。但有一点我想是真实的,你在大海深处的拨动,使这个星球从此充满了灵感。

又一个黄昏将逝。夕阳恍若徐思,无穷的海浪一路小下去,有如永远除不尽的无限小数……

原载《海燕》2005年第6期

辛亥年的枪声

1

许多历史著作记载了辛亥年三月份广州的那一阵密集的枪声。那时的广州是搁在中国南部的一座发烫的活火山,革命家和志士仁人穿梭往来,气氛紧张诡异。旧历三月二十九日下午五时许,总督衙门附近砰砰地响成一片,流弹嘘嘘地四处乱飞。枪声并没有持续多久,但是,大清王朝的历史已经被打出了许多窟窿。

一个敢于惊扰大清王朝的书生当场中弹就擒。林觉民,字意洞,二十四岁,福建闽侯人。如今人们只能见到一张大约一个世纪之前的相片:林觉民眉拙眼重,表情执拗,中山装的领口系得紧紧的。他被一副镣铐锁住,当螂当螂地押进总督衙门的时候,这件中山装肯定已经多处撕裂,缠在手臂上作为记号的白毛巾也不知去向。腰上的枪伤剧痛锥心,林觉民还是心犹不甘地环视四周。终于跨人了戒备森严的大门,然而,他是立个阶下囚而不是占领者。

时过境迁,不少人都可能表现出了不凡的历史洞见。哪怕仅仅提供三五十年的距离,历史的脉络就会蜿蜒浮现。反之,身陷历史的漩涡,种种重大的局势判断有些像轮盘赌。一种理论,几场骚乱,若干激动人心的曰号,还有报纸、杂志和传单,这一切足够说明一个朝代即将土崩瓦解吗?然而,林觉民坚信不疑。他义无反顾地将自己的生命押在这个结论之上―林觉民决定用一副柔弱的肩膀拱翻一个王朝的江山。不成功,便成仁,他完全明白代价是什么。起义前三天的夜晚,林觉民 与同盟会的两个会员投宿香港的滨江楼。夜黑如墨,江畔虫吟时断时续。待到同屋的两个人酣然人眠之后,林觉民独自在灯下给嗣父和妻子写诀别书。《秉父书》曰: “不孝儿觉民叩察:父亲大人,儿死矣,惟累大人吃苦,弟妹缺衣食耳。然大有补于全国司胞也。大罪乞恕之。”搁笔仰天长叹。白发人送黑发人,心碎的是白发人;可是, 自古忠孝难以两全,饱读圣贤书的嗣父分辨得出孰轻孰重。林觉民的《与妻书》写在一方手帕上:“意映卿卿如晤:吾今以此书与汝永别矣!”这句话落在手帕上的时候,林觉民一定心酸难抑。孤灯摇曳,一声硬咽,两颊有泪如珠:“吾作此书时,尚是世中一人;汝看此书时,吾已成阴间一鬼。吾作此书,泪珠和笔墨齐下,不能竟书而欲搁笔,又恐汝不察吾衷,谓吾忍舍汝而死,谓吾不知汝之不欲吾死也,故遂忍悲为汝言之。”《与妻书》一千三百来字,一气呵成,绢秀的小楷一笔不苟。两封信,通宵达旦,呕出了一腔的热血,内心一下子平静下来。生前身后的事俱已交割清楚,二十四岁的生命一夜之间完全成熟。《秉父书》和《与妻书》是人生的断后文字。必须承认,相对于如此坚决的姿态,总督衙门的战役显得过于短促,甚至有些潦草。林觉民与同盟会员攻人督署,不料那儿已经人去楼空。他们打翻煤油灯点起了一把火,然后纷纷转身扑向军械局。大队人马刚刚涌到东辕门,一队清军横斜里截过来。激烈的巷战立即开始,子弹璞璞地打进土墙,碎屑四溅。突然,一发尖啸的子弹如同一只蝗虫飞过,啪地钉入林觉民的腰部。林觉民当即扑倒在地,随后又扶墙挣扎起来,举枪还击。枪战持续了一阵,林觉民终于力竭不支,慢慢瘫在墙根。清军一拥而上,人头攒动之中有人飞报:抓到了一个穿中山装的美少年。

审讯常常是大规模骚乱的结局。要么统治者审问叛逆者,要么叛逆者审问统治者。现在,主持审讯的仍然是两广总督张鸣歧。林觉民和同盟会的人马抵达的时候,张鸣歧已经越墙而去。一种说法是,张鸣歧手脚利索,望风而逃,他抛下的老父张少堂和妻妾三人瑟缩于内室的一隅,哀声苦求饶命。另一种说法是,张鸣歧事先得到了细作的密报,督署仅是一幢空房子,四面伏兵重重,同盟会中了圈套。不管怎么说,骚乱并没有改变既定的格局。

当然,张鸣歧和林觉民共同明白,大堂上的吹喝、惊堂木、刑具以及声色俱厉的控告都已丧失了意义。身负镣铐的林觉民心怀必死之志。老父牵挂,娇妻倚门,二十四岁的人眼神清澈,步履轻盈,但是,林觉民还是坚定地往黄泉路上走去―那么多的福州乡亲已经在鬼门关那边等他了。半个月之前,林觉民潜回福州,召集一批福州的同盟会会员秘密赴粤。他们在台江码头分搭两艘夹板船抵马尾港,随后换乘轮船出闽江日,沿海岸线南下广州。总督衙门一役,陨命的福州乡亲多达二十余人。林觉民深为敬重的林文已经先走了一步。东辕门遭遇战.林文企图策反李准部下。手执号筒的林文挺身而出,带有福州腔的国语向对方高喊“共除异族,恢复汉疆”,应声而至的是一枚刻薄的子弹。子弹正中脑门,脑浆如注,立刻毙命。冯超骤,“水师兵团围数重,身被十余创,犹左弹右枪,力战而死”;刘元栋,“吼怒猛扑,所向摧破,敌惊为军神,望而却走,靡战方酣适弹中额迪仆,血流满面,移时而绝。”还有方声洞,也是福州闽侯人,同盟会的福建部长,曾经习医数载,坚决不愿意留守日本东京同盟会,“义师起,军医必不可缺,则吾于此亦有微长, 目吾愿为国捐躯久矣”,双底门枪战之中击毙清军哨官,随后孤身被围,“数枪环攻而死”。林尹民、陈更新、陈与桑、陈可钧,还有连江县籍的几个拳师,他们或者尸横疆场,或者被捕之后引颈就刃,林觉民又怎么可能独自苟活于天地之间?

想用囚犯的演说打动审讯者,这无异于与虎谋皮。但是,林觉民的灼灼目光与慷慨陈同还是震撼了在座的清军水师提督李准。世界形势,清朝的朽败,孙中山先生的伟大事业,林觉民血脉贵张,嗓音嘶哑,激烈的手势将身I I的镣铐震得当螂哪地响。即使是一介武夫,李准也能够明显地感受到林觉民身仁逼人的英气、,他挥手招来了衙役,解除镣铐,摆上座位,笔墨伺候。林觉民揉了揉僵硬的手腕,坦然地坐下,挥毫疾书,墨迹淋漓飞溅。刚刚写满一张纸,李准立即趋前取走,转身捧给张鸣歧阅读。大清王朝呼啦啦如大厦将倾,缕蚁般的草民茫然如痴,革命者挺而走险,拳拳之心谁人能解?林觉民一时悲愤难遏,一把扯开了衣襟,挥拳将胸部擂得唠膨地响。一口痰涌了上来,林觉民大咳一声,含在口中而不肯唾到地上。李准起身端来一个痰盂,亲自侍奉林觉民将痰吐出。

目睹这一切,张鸣歧俯身对旁边的一个幕僚小声说:“惜哉!此人面貌如玉,肝肠如铁,心地如雪,真奇男子也。”幕僚哈腰低语:“确是国家的精华。大帅是否要成全他?”张鸣歧立即板起脸正襟危坐:“这种人留给革命党,岂不是为虎添翼?杀!”

命运的枷锁并没有打开。

林觉民被押间狱中,从此滴水不肯人口。数日之后,一发受命于张鸣歧的子弹迫不及待地蹦出枪膛,准确地击中了他的心脏。刑场传来的消息说,就义之际,林觉民面不改色,俯仰自如。林觉民死后葬于广州的黄花岗荒丘,一共有七十二个起义的死难者埋在这里。风和日熙,黄花纷纷扬扬,漫山遍野;阴雨绵绵,那就是七十二个鬼魂相聚的时节。坟垄之间啾啾鬼鸣,议论的仍然是国事天下事。

五个多月之后,也就是辛亥年九月,公历一九一一年十月,武昌起义成功。辛亥革命推翻了千年帝制,民国成立。2

即使是结识历史人物,也是需要缘分。

我长期居住在福州,几度搬家,每一处新居距离林觉民纪念馆都没有超过一公里。尽管如此,我对于这个人物从未产生兴趣。纪念馆是清代中叶的建筑,朱门,灰瓦,曲线山墙,三进院落。附近的高楼鳞次栉比,纪念馆还能在玻璃幕墙之间坚守多久?我对这一幢建筑物命运的关注远远超过了它的主人。一个有趣的历史问题始终没有进人我的视野:一个仅仅活了二十四年的人有什么资格占有一个偌大的纪念馆?现在,历史已经被一大批骚人墨客调弄成下酒菜。他们或者钟情于帝王及其皇宫里的金枝玉叶,或者努力修补富商大贾的家谱。林觉民这种“拼命三郎”式的革命家显然太没有情趣。可是,在我四十八岁的时候,那个仅仅活了二十四年的人突然闪出了历史著作站到跟前。林觉民这个名字鬼魅般地撞开了我的意识大门,种种情节呼啸着在脑子里横冲直撞,令人神经亢奋,夜不能寐。

生当人杰,死亦鬼雄,我终于从福州的子弟身上也看到了这种掷地有声的性格。

福州是东海之滨的一个中型城市,两江穿城,三山鼎立,长髯飘拂的大榕树冠盖如云。这里气候温润,物产富庶,江边的码头人声如沸,鱼虾的腥味随风荡漾。市区小巷纵横,炊烟弥漫于起伏错落的瓦顶之上。历史记载证明,福州人的祖先多半来自北方的中原。魏晋时期开始,北方的中原烽火连天,一些富庶的名门望族扶老携幼仓皇南逃,其中一部分陆续落脚在这里。可以想象,这些逃跑者的后代性情温和,血液的沸点很高,不到万不得已不会破门而出。据说福州许多女人的日子很惬意。她们戴着满头的卷发器到菜市场指指点点,身后自然有一个拎菜篮的男人跟上付账。另一种更为夸张的说法是,这些男人连测马桶、倒夜壶也得亲自动手。总之,这些男人的骨头软,胸无大志,撑不起历史的顶梁柱。我在这个城市的一条巷子里长大,打架毁墙揭瓦片无所不为,但是,这种市井无赖的形象无助于证明福州男人的高大。现在,林觉民如同一颗耀眼的流星划过这个城市的漫长历史。仰天长啸,壮怀激烈,福州也有这等顶天立地的好汉。我母亲也姓林,一样的闽侯人,我或许可以大胆地将林觉民视为母亲这个谱系的一个先辈。

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相形之下,福州人似乎有些心虚。为什么他们享受不到这种美誉?肯定存在某种偏见。当年林觉民从福州召集了一批乡亲赴粤,他们多半刚烈豪爽,精通拳棒。这些人的种子仍然撒在福州的肥沃土地上。他们的后裔常常四处奔走,抡起一对拳头打遍天下不平事。不少人通过不正规的渠道踏人日本岛国,或者漂洋过海来到美国。他们隐居在东京和纽约的唐人街,只听得懂乡音而不谙日语和英语。某些时候,他们会突然出现在街头,挥拳将不可一世的日本鬼子或者美国佬打得鼻青脸肿。美国的警车冲人唐人街哇哇乱叫,回答他们的一概是福州话。据说,纽约的警察局贴出了一条广告:招募懂得福州方言的警察。当然,我不愿意人们将我的乡亲想象成一伙莽汉。我的另一些乡亲文采斐然。牺牲在东辕门的林文工诗文,音节悲壮,沉郁顿挫:“极目中原事,干戈久未安。豺狼当道路,刀姐尽衣冠。大地秦关险,秋风易水寒。 《雪花歌》一曲,听罢泪漫漫。”如果不是用福州方言诵读,人们肯定会将作者想象成一个关西大汉。

我常常考虑,问题是不是就出在福州方言之上?语言学家可以证明,福州方言恰恰是来自中原的古汉语。那些南迁的名门望族带来了中原的口音,福州方言之中可以发现大量的古汉语用法。这些口音捂在南方的崇山峻岭之中,渐渐与北方中原割断了联系而成为方言。然而, 自从中原文化被视为正统之后,方言似乎就是蛮夷之地的鸟语。福州方言多降调,而且保存了许多古汉语的入声,听起来叽里咕噜的一片。北京人说起话来抑扬顿挫,连骂娘的节奏都格外舒缓。他们的言词之中可以加人那么多的“儿”化,福州人常常觉得自己的舌头笨得不行。即使是能言善辩的福州大佬,遇到一口标准的京腔就像剥了衣服似的自惭形秽。我的想象之中,高大的英雄总是屹立在远处,嘴里肯定不会冒出土气呛人的方言。福州出过另一个大人物林则徐。道光年间,林则徐用漏风的国语命令:给我烧了!于是,虎门的鸦片烧成了一片火海;林则徐又用漏风的国语下达命令:抬出大炮!炮台上的大炮昂起头来,军舰上的英军相顾失色。所以,林则徐林文忠公是近代史上赫赫有名的大英雄.举世公认。尽管如此,福州还是有许多编排林则徐口音不准的小故事。这时的林则徐不是朝廷的钦差大臣,他只是福州人的乡亲,是我们祖上的一个可爱的老爷子。

林觉民是一个风流调镜的才子。他二十岁的时候东渡日本留学。谙熟日语之外,他还懂得英语和德语。林觉民比鲁迅小六岁,是一个现代知识分子,可以从容地出人国际性舞台。我的心目中,林觉民的形象将英雄与乡亲有机地统一起来了。3

辛亥年三月份广州的那一阵密集的枪声夹在厚厚的历史著作之中,听起来遥远而模糊。然而,时隔近一个世纪,这一阵枪声奇怪地惊动了我的庸常生活。我开始在历史著作之中前前后后地查找这一阵枪声的意义。

黄花岗烈士殉难一周年之后,孙中山先生在一篇祭文之中流露了不尽的悲枪之情:“寂寂黄花,离离宿草,出师未捷,埋恨千古。”时隔十年重提这一场起义,孙中山先生的如椽大笔体现了历史伟人的高瞻远瞩。他在《黄花岗烈士事略》序言之中写道:“……是役也,碧血横飞,浩气四塞,草木为之含悲,风云因之变色。全国久蛰之人心,乃大兴奋。怨愤所积,如怒涛排壑,不可遏抑,不半载而武昌大革命以成。”

多年以来,清宫戏在电视屏幕之上长盛不衰。康熙、雍正、乾隆和慈禧太后带上他们的臣子和后宫登陆每一户人家的客厅,“万岁爷”、“娘娘”、“奴才谢恩”的声音不绝于耳。我常常在电视机前想起了辛亥革命。如果没有辛亥革命带来的历史巨变,这些皇帝老儿肯定还要从电视屏幕的那一块玻璃背后威严地踱出来,喝令我们跪拜叩首。辛亥革命如此伟大,以至于开始介绍福州乡亲林觉民的时候,我肯定要证明他在辛亥革命之中的位置。

令人遗憾的是,这个意图始终无法完整地实现。我似乎找不到广州起义与武昌起义之间的历史阶梯,二者之间不存在递进关系。没有证据表明,广州起义曾经重创清廷的统治系统,从而为武昌的革命军创造了有利条件。林觉民们的枪声响过之后,两广总督张鸣歧还是人五人六地坐在审判席上发号施令。

广州起义是孙中山先生在马来半岛的槟榔屿策划的。庚戌年十一月,他秘密召集南洋各地的同盟会骨干开会,决定再度在广州起事,并且指定由黄兴负责。会议之后半个月,孙中山先生即远赴欧洲、美国、加拿大筹款,他在起义失败的次日才-从美国芝加哥的报纸上得到消息。总之,广州起义不像一场深谋远虑的战役镶嵌在历史之中,有时人们会觉得,这更像一件即兴式的行动艺术。

武昌起义的导火索必须追溯到清政府的“铁路干线国有”政策。清政府强行接收粤、川、湘、鄂四地的商办铁路公司,各地的保路运动沸反盈天。四川尤为激烈,成都发生血案。清政府急忙调遣湖北新军人川弹压,湖北的革命党乘虚奋勇一击,长长的锁链终于哗地解体。总之,广州起义与武昌起义属于两个不同的段落。孙中山先生所说的“久蛰之人心,乃大兴奋”云云,陈述的是舆论、声势或者气氛造成的影响―正如孙中山先生在另一封信里说的那样:“广州起义虽失败,但影响于全世界及海外华侨实非常之大。”

但是,我时常觉得“影响”这个评语不够过瘾。林觉民应当有更大的历史贡献,他付出的代价是自己的生命。一个二十四岁的生命仅仅制造了某种“影响”,就像点一根爆竹一样?我期望能够论证,林觉民是辛亥革命之中的一个齿轮―哪怕小小的齿轮也是一部机器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然而,我的虚荣心遭到本地一位业余历史学家的批评。在他看来,将历史想象成一部大齿轮带动小齿轮匀速运转的机器是十分幼稚的。历史是由无数段落草草地堆砌起来,没有人事先知道自己会被填塞在哪一个角落。古往今来,多少胸怀大志的人一事无成。如果不是历史凑巧提供一个高度,即使一个人愿意将自己的生命燃成一把火炬,照亮的可能仅仅是鼻子底下一个极其微小的音兄。广州起义之前,孙中山还在广东策划了九次失败的起义,屡战屡败,屡败屡战。九次的起义队伍之中可能藏有一些比林觉民更有才华的人,可是,他们早就湮灭无闻。广州起义再度受挫,然而,这是武昌胜利之前的最后一次失败―林觉民因此成为后来的胜利者记忆犹新的先烈。可以猜想,如果还有九十次失败的起义,林觉民恐怕也只能像落人河里的一块瓦片无声无息地沉没。这个意义上,他已经是一个幸运者。这位业余历史学家劝我,不要为“历史贡献”这些迂腐之论徒增烦恼。我们的乡亲林觉民有血有肉,有情有义,他会心高气傲,会口出狂言,会酩配大醉,也会愁肠百结。心存革命一念,他就慷慨无私地将自己的一百多斤豁了出去。做得到这一点的人就是大英雄。至于有多少历史贡献,这笔账由别人去忙活好了。4

我曾经说过,林觉民是一个现代知识分子;现在,我又有些怀疑。林觉民的性格之中保存了不少侠气。豪气干云,一诺千金;仰天悲歌,击鼓笑骂;一剑封喉,血溅五步―这是林觉民的形象。

现代知识分子很少有这种颐指气使的性格。鲁迅对于正人君子的虚伪深恶痛绝。他的内心存有深刻的怀疑。既怀疑他人,也怀疑自己。他很难与哪一个人成为刻颈之交,并肩地挽起手臂临风而立。“两间余一卒,荷戟独仿徨”,这种孤独的确是鲁迅的精神写照。美国回来的胡适当然有些绅士风度,温和,大度, 自由主义式的宽容,主张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他与陈独秀共同提倡白话文的时候流露出些许霸气,后来就是一个好好先生,闲暇时吟一些“两个黄蝴蝶,双双飞上天,不知为什么,一个忽飞还”之类的小诗。徐志摩呢? “我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这个浪漫多情的诗人骨头轻了一些。当然,还有“我是一条天狗呀!我把月来吞了,我把日来吞了,我把一切星球来吞了,我把全宇宙来吞了”―那是一个沸腾的郭沫若、尽管他的激情有余而刚烈不足。另一些打领带的教授就不必逐一细数了吧。他们或者擅长背古书,或者擅长说英文,懂些理论,有点个性,不肯盲从或者迷信,推敲过“to be or not to be” ,偶尔也不可避免地有些小私心、小虚伪、小狠琐或者小怪癖,总之都算现代知识分子。但是,他们身上统统删掉了林觉民的侠气。

所以,我倾向于将林觉民归人游侠式的知识分子形象系列。白袍书生,负一柄剑,沽一壶浊酒,行走于日暮烟尘古道,轻财任侠,急公好义,胸怀大志。他们肯定善于歌赋,荆柯当年信口就吟出了一曲千古绝唱:“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很难猜测他们的剑术如何,但是这些人无不因此而自夸。李白自称“十五好剑术”,辛弃疾“醉里挑灯看剑”,龚自珍“一箫一剑平生意”,谭嗣同“我自横刀向天笑”,一身中山装的林觉民手执步枪,腰别炸弹地闯入广州总督衙门的时候,人们联想到的多半是江湖上的大侠。“少年不望万户侯”,这是林觉民十三岁时在考场写下的七个大字。光绪二十五年,林觉民的嗣父命他应考童生。这个莱鹜不驯的小子挥笔在试卷上写了七个字之后就扬长而去。他自号“抖飞”,又号“天外生”,显然是展翅翱翔的意象。他想去哪里?嗣父有些不安,只得安排他投考自己任教的全闽大学堂。然而,全闽大学堂是戊戌维新的产物,思想激进者大有人在。林觉民有辩才,纵议时局,演说革命,私下里传递一些 《苏报》、《警世钟》、《天讨》之类的革命书刊。嗣父管不住他了,指望校方严加束缚。当时的总教习有一双慧眼:“是儿不凡,易少宽假,以养其浩然之气。”一个晚上,中学生林觉民在一条窄窄巷子里演说,题为《挽救垂危之中国》,拍案捶胸,声泪俱下。全闽大学堂的一个学监恰好在场。事后他忧心忡忡地对他人说:“亡大清者,必此辈也!”中学生林觉民竟然在家中办了一所小型的女子学校,亲自讲授国文课程,动员姑嫂们放了小脚。尽管周围的亲人渐渐习惯了林觉民离经叛道的言行,但是,他们怎么也想象不到,五年以后的林觉民竟然敢手执步枪、腰别炸弹地闯入总督衙门。

至少在当时,周围的亲人并未意识到林觉民身上的侠气。他在福州结交的许多同盟会员都喜欢行侠尚武。黄花岗烈士之中,林文为自己镌刻的印章是“进为诸葛退渊明”;林尹民擅长少林武术,素有“猛张飞”之称;陈更新能诗词,工草书,好击剑,精马术;刘元栋体格魁梧,善拳术;刘六符目光如电,曾经拜名震八闽的拳侠为师;方声洞有志于陆军,冯超骤成长于军人世家。总之,这一批知识分子不是书斋里的人物。驳康有为,斥梁启超,林觉民与这一批知识分子祟尚行动,不仅用笔,而且用枪。如今,许多历史著作提到陈独秀、胡适或者鲁迅、周作人的启蒙思想,另一些风格迥异的知识分子群落往往被忽略了。

侠肝义胆的一个标志就是随时可以赴死。这种人往往不再儿女情长。真正的大侠只能独往独来;如果后面跟一个女人,一步三回头是要坏事的。缠缠绵绵只能消磨意志,多少英雄陷人温柔乡半途而废。英雄手中的长剑,一方面是格杀敌手,另一方面是挥断自己的情丝。儿女情长是柳永、张生、梁山伯或者贾宝玉们的故事,与行走在刀尖上的革命者离得很远。

然而,没有想到,福州乡亲林觉民同时还是一个情种。他不仅一身侠骨,而且还有一副柔肠。5

现今我已经无从考证滨江楼位于香港何处,也没有这个兴趣。我愿意将滨江楼想象为一幢二层的小楼,楼上听得见隐隐的江涛和不时的虫鸣。辛亥年三月的一个夜晚,一个血气方刚的男子临窗独坐,他在同伴的奸声里总结自己的情爱历史。

林觉民的大丈夫形象已经得到了历史著作的公认,他的情种形象来自《与妻书》。“意映卿卿如晤”,林觉民的《与妻书》是给他的妻子陈意映做政治思想工作。他要离开自己至爱的女人赴死,他希望陈意映明白他的心意,不要怨他心狠,不要悲伤过度;即使成为一个鬼魂,他也会依依相伴,阴阳相通。天下为公,坦坦荡荡;两情相悦,寸心自知。林觉民的 《与妻书》既深情款款,又凛然大义;既刚烈昂扬,又曲径通幽。一个女作家深有感触地说,读《与妻书》犹如一次精神上的做爱,一波三折,最终达到了革命与爱情的双双高潮。我丝毫不觉得这种比喻有什么裹读的意味。相反,这说明了革命的情操动人至深。

吾至爱汝, 即此爱汝一念,使吾勇于就死也。

吾自遇汝以来,常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然遍地腥云,满街狼犬,称心快意,几家能毅?司马春衫,吾不能学太上之忘情也。语云:仁者“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吾充吾爱汝之心,助天下人爱其所爱,所以敢先汝而死,不顾汝也。汝体吾此心,于啼泣之余,亦以天下人为念, 当亦乐牺牲吾身与汝身之福利,为天下人谋永福也。汝其勿悲!

福州的林觉民纪念馆即是林觉民出生的原址。这座大宅院坐西朝东,四面有风火墙,内分南院和北院,北院有一幢二层楼房和一座小花园,大门边即是福州著名的“万兴桶石店”。这座大宅院的主人最早可以查到的是林觉民的曾祖父。林觉民居住大宅院之内的西南隅,一厅一房,一条狭长的小天井,天井的角落种一丛腊梅。

许多人习惯于用恒久的时间证明爱情的不朽,海枯石烂,忠贞不渝。但是,真实的爱情要有一个存放的空间。如今,大宅院之中林觉民与陈意映的居室陈设如故。出双人对,同栖同宿,当年这里的一切都曾经烙上两人的体温。林觉民的记忆之中收藏了如此之多陈意映的细节:笑庸,步态,娇语,慎怒,凝神,含羞……一想不到,这里即将成为伤心之地。物是人非,情何以堪?

汝忆否? 四五年前某夕,吾尝语曰: “与其使吾先死也,毋宁汝先吾而死。”汝初闻言而怒,后经吾婉解,虽不谓吾言为是,而亦无辞相答。吾之意盖谓以汝之弱,必不能禁失吾之悲,吾先死留苦与汝,吾心不忍。故宁请汝先死,吾担悲也。哇夫,谁知吾率先汝而死乎?吾真真不能忘汝也。 回忆后街之屋,入门穿廊,过前后厅,又三四折有小厅,厅旁一室, 为吾与汝双栖之所。初婚三四个月,适冬之望日前后,窗外疏梅筛月影,依稀掩映,吾与汝并肩携手,低低切切,何事不语?何情不诉?

及今思之,空余泪痕。又忆六七年前,吾之逃家复归也,汝泣告我“望今后有远行,必先告妾,妾愿随君行”。吾亦既许汝矣。前十余日回家, 即欲乘便以此行之事语汝,及与汝相对,又不能启口,且以汝有身也,更恐不胜悲,故惟日 日呼酒买醉。袋夫, 当时余心之悲,盖不能以寸管形容之。

大宅院里住着林觉民父辈的七房族人。从曹雪芹的《红楼梦》,巴金的《家》、《春》、《秋》到曹禺的《雷雨》,人们可以在文学史上读到一批大家族的故事。那个时候,生活在大家族之中的年轻一辈压抑,无助,未老先衰。通常,他们只能像土拨鼠似的在长辈之间钻来钻去,竭力找到一个可以自由呼吸的缝隙。由于没有直抒胸臆的机会,这些年轻人往往多愁善感,神经纤细。如果套上一个不称心的婚姻,他们的下半辈子再也产生不了任何激情。大家族内部的不幸,林觉民都看见了。

林觉民的嗣父林孝颖是林觉民的叔叔。他饱学多才,诗文名重一时。考上秀才时,福州的一位黄姓富翁托媒议亲,招为乘龙快婿。不料林孝颖根本不乐意接受这一门父兄包办的亲事。他第一天就拒绝进人洞房,并且因为心灰意冷而从此寄情于诗酒。大宅院之中,黄氏徒然顶一个妻子的名份煎熬清水般的日子,白天笑脸周旋于灿埋之间,夜里蒙头悲泣,噢缨之声盘旋在几进院落的墙角。为了安慰黄氏,排遣她的孤单和寂寞,林孝颖的哥哥将幼小的林觉民过继给黄氏抚养。

随着年龄渐长,上一代人的缨缨悲泣始终缭绕在林觉民的耳边。他一辈子感到幸运的是娶到了陈意映。也是父母之命,也是媒灼之言,但是,老天爷却让他遇到了情投意合的陈意映:“吾妻性癖、好尚与余绝同,天真浪漫女子也!

但是,情种林觉民就要离开这座大宅院,远赴疆场,九死一生。嗣父一定感到林觉民神色异常,再三询问。林觉民推说日本的学校放樱花假,他约了几个日本的同学要到江浙一带游玩。生母一定也察觉到了什么,但是问不出原因。死何足惧,真正割舍不下的是陈意映,然而她茫然无知―是不是八个月的身孕转移了她的注意力?林觉民肝肠寸断,欲说还休,唯有日复一日地借酒浇愁。所以,《与妻书》之中的这几段话既是说给陈意映,也是说给自己―不说服自己怎么能走得动?

吾诚愿与汝相守以死,第以今日事观之,天灾可以死,盗贼可以死,瓜分之日可以死,奸官污吏虐民可以死,吾辈处今日之中国, 国中无时无地不可以死?到那时使吾眼睁睁看汝死,或使汝眼睁睁看我死,吾能之乎?抑汝能之乎?即可不死,而离散不相见,徒使两地眼成穿而骨化石,试问古今来几曾见破镜能重圆?则较死为尤苦也。将奈之何?今日吾与汝幸双健,天下人人不当死而死, 与不愿离而离者,不可数计;钟情如我辈者,能忍之乎?此吾所以敢率情就死不顾汝也。吾今死而无余憾, 国事成不成, 自有同志者在。依新已五岁,转眼成人,汝其善抚之,使其肖我。汝.腹中之物,吾疑其女也,女必像汝吾心甚慰。或又是男,则亦教其以父志为志,则我死后尚有二意洞在也。幸甚,幸甚!吾家后日当甚贫,贫无所苦,清净过日子而已。

吾今与汝无言炎,吾居九泉之下遥闻汝哭声, 当哭相和也。吾平日不信有鬼,今则又望其真有;今人又言心电感应有道,吾亦望其言是实。则吾之死,吾灵尚依依伴汝也,汝不必以无侣悲!

吾平生未尝以吾所志语汝,是吾不是处,然语之,又恐汝日 日为吾担忧,吾牺牲百死而不辞,而使汝担忧,的的非吾所忍。吾爱汝至。所以为汝谋者惟恐未及。汝幸而偶我,又何不幸而生今日之中国?吾幸而得汝,又何不幸而生今日之中国?卒不忍独善其身。哇夫! 巾短情长,所未尽者尚有万千,汝可以模拟得之。吾今不能见汝矣,汝不能舍吾,其时时于梦中得我乎?一劫!辛亥三月二十六夜四鼓,意洞手书。

家中诸母皆通文,有不解处,望请指教, 当尽吾意为幸。“巾短情长,所未尽者尚有万千”,无限的牵挂和负疚,可是林觉民不得不动身了。没有一个至爱的女人,林觉民的内心一定轻松许多;可是,没有一个至爱的女人,生活还值得喷出一腔的鲜血吗?“汝幸而偶我,又何不幸而生今日之中国?吾幸而得汝,又何不幸而生今日之中国?”长吁短叹,家国不可两全。就是在这一刻,历史无情地撕裂了这个男子。6

盖棺论定。一个人做了该做的一切,然后问心无愧地进人历史。历史公正地铭记一切。可是,这种观点又一次遭到了那一位本地业余历史学家的晒笑。他认为,历史就是遗忘绝大多数人,保存极其个别幸运者的事迹。然而,奇怪的是,这些幸运者根本不能控制自己烙印在历史上的形象,也不清楚自己会在哪一天突然大红大紫,或者在另一天被骂个狗血喷头。

黄花岗烈士之中,福州乡亲有名有姓的计十九名。林文、林觉民、林尹民号称任三林”,林文为首。“独来数孤雁,到处总悠悠”,“露枯野草频嘶马,水满荒塘不见花”,写得出这种诗句的人一定是不凡之辈。可是,除了些许零散的诗篇,’林文不再为历史留下什么。福州已经找不到他的故址。他的亲戚后人杳无音讯。林觉民追随孙中山先生,秘密奔走于日本、福建、香港、广州之间,最终手执步枪、腰别炸弹地杀入总督衙门,然而,现在许多人记住他的原因是《与妻书》。

至少在网络上,革命家林觉民已经成为一个没有温度的称号,情种林觉民仍然炙手可热。我利用搜索引擎查到了虚拟空间的一次圆桌讨论,登录网络的众女士曾经深人研究“我生命中的男人”。林觉民榜上有名。当然,许多男人的名字都出现在这个圆桌讨论之中。曾国藩据说适合当父亲,因为他家教甚严; 肖峰―金庸小说之中的人物―豪情磊落,适合当大哥;李白做一个浪漫的小弟挺好;周润发风度翩翩,是男朋友的理想人选;至于丈夫当然要找胡雪岩,因为这老儿有的是钱;如果有可能,再要一个比尔.盖茨做儿子,这娃娃脑子好使,孺子可教也,当妈的省心;也有人提出喜欢贾宝玉,原因是公子听话;另一个女士爱卜了孙悟空,因为这猴儿能够七十二变,好玩。这些意见多少有些俗。另一个识见不凡的女士发来一个长长的帖子,她提出了三个理想的男子:项羽、林觉民、关汉卿。项羽显然不仅因为他破釜沉舟的豪迈,这个敢做敢当的男人与虞姬的生死之恋永垂千古;林觉民单凭一封《与妻书》就可以征服无数的芳心;关汉卿这家伙落拓不羁,是一粒“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当当的铜豌豆”,顽劣而又风流,叫人如何不想他。这份帖子赢得了不少掌声,尽管另一些女士表示了某种无关紧要的分歧,例如这些男人都过于霸气,如此等等。

必须承认,这些意见视野开阔,一些妙想甚至匪夷所思。即使林觉民再有想象力恐怕也料想不到,多年以后他可以在这种场合与曾国藩、周润发或者比尔.盖茨同台竞技。抱怨播下龙种而收获跳蚤肯定有些自以为是,但是,这至少可以证明,凡人很难预料,神秘莫测的历史会给未来孕缸礴大半个世纪之前,人们曾经从鲁迅的《药》衡暇心潜笋醋哀―革命者上了断头台,一批无知的庸众竟然在兴高采烈地当看客,甚至吮他的血。可是,历史上的大英雄什么时候躲得开寂寞和孤愤?也许,是大英雄自风流,没有必要为这种遭遇而伤感。这时,我又想到那位业余历史学家的观点:人生一世,有幸来到天地之间走一遭,能够认定什么是真理,甚至可以将自己的头颅潇洒一掷,长笑而去,这就是幸运的一生,壮烈的一生。那些蝇营狗苟的凡夫俗子并不是天生狠琐―因为他们找不到值得豁出命的事业。一辈子能够有一回惊天地,泣鬼神,如此快意,夫复何求!做了就做了,至于红尘滚滚之中的后人如何指指点点,褒贬引申,那只能随他去了。留下的历史无非是一些印刷品或者象征符号,笑骂由人,没有必要斤斤计较。

可是,林觉民身后的陈意映呢?林觉民慷慨就义,功德圆满,他是不是将无尽的痛苦抛给了陈意映?

躲不开的一问。

网络上有一篇文章说,林觉民不负天下,但负了一人;他不知道天下人的名字,却恨不得将这人的名字记到来世。陈意映愿意追随林觉民上天入地,林觉民却深挚而残酷地替她选择了独生。铁肩担道义,无论什么时候,林觉民都是一个堂堂男子汉。但是,他挥挥手将陈意映抛在彼岸―他有这个权利吗?

道理说得出千千万万,痛苦依然尖锐如故。即使霓虹灯闪烁的歌舞厅、富有磁性的嗓音或者重金属打击乐也无法覆盖这种人生难题。童安格,这个绰号“学生王子”的歌手居然幽幽地唱起了林觉民,唱起了香港滨江楼的《诀别》:

夜冷清 独饮千言万语

难舍弃 思国心情

灯欲尽 独锁千愁万绪

踢汰相 滴尽相思意

情缘魂梦相系

方寸心 只愿天下情侣

不再有泪如你

是吗?“不再有泪如你”?齐豫―齐秦的姐姐―用一个女人的心情回一首:《觉―遥寄林觉民》。她要问的是,刹那是不是永恒―能不能“把缝络了一时,当作被爱了一世?

当我回首我的梦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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