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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02 08:3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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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叶圣陶、朱自清

出版社:中华书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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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读指导举隅

精读指导举隅试读:

前言

”是向各位中学教师说的。我们力求各项建议切实可行,而且相信如此。我们知道事实上能作到“前言”里所说各项的还不太多,但希望大家继续努力,达到那些标准。那些标准绝不只是理想的。

五 本书各篇“指导大概”是用教师的口气向学生说的。我们所注重是分析文篇、提示问题,因而进行讨论。“前言”的第三项有详细的说明;六篇“指导大概”便是实例。这六篇“大概”都是完整的成篇的文字。我们可并不是说“指导”就由教师一个人这样从头至尾演讲下去。“指导”得在讨论里。讨论时自然有许多周折,有许多枝节。但若将讨论的结果写成报告,自然该成为一篇完整的文字。这六篇“指导大概”就是这种报告。倘使各位教师能细心研读我们的报告,能采纳这些报告里分析文篇提示问题的态度和方法,应用在别的文篇的精读指导里,我们的目的便达到了。

六 本书各篇,我们虽都谨慎的用心的写出,但恐怕还有见不到的错误。盼望各位教师多多指教,非常感谢!前言

在指导以前,先得令学生预习。预习原很通行,但是要收到实效,方法必须切实,考查必须认真。现在请把学生应做的预习工作分项说明于下。一 通读全文

理想的办法,最好国文教本有两种本子:一种是不分段落,不加标点的,供给学生预习时候用;一种是分段落,加标点的,待预习过后才拿出来对勘。这当然办不到。可是,不用现成教本而用油印教材的,那就方便得多。印发的教材不给分段落,也不给加标点,令学生在预习时候自己用铅笔去划分段落,加上标点。到上课时候,由教师或几个学生通读全文,全班学生静听着,各把自己预习的成绩来对勘;如果自己有错误,就用墨笔订正。这样,一份油印本就有了两种本子的功用了。现在的书籍报志都分段落,加标点,这从著者方面说,在表达的明确上很有帮助;从读者方面说,阅读起来可以便捷不少。可是,在练习精读的时候,这样的本子反而把学者的注意力减轻了。既已分了段落,加了标点在那里,就随便看下去,不再问为什么要这样分,这样点,这是人之常情。在这常情里,却正错过了很重要的练习机会。若要不放过这个机会,惟有令学者就一种一贯到底只有文字的本子去预习,在怎样分、怎样点上用一番心思。预习的成绩当然不免有错误,然而不足为病。除了错误以外,凡是不错误的地方都是细心咬嚼过来的;这对于学者将是终身的受用。

假如用的是现成教本,或者虽用油印教材,而觉得一贯到底只印文字颇有不便之处,那就只得退一步设法,令学生在预习的时候,对于分段点句作一番考核的工夫。为什么在这里而不在那里分段呢?为什么这里该用读号而那里该用句号呢?为什么这一句该用惊叹号而不该用疑问号呢?这些问题,必须自求解答,说得出个所以然来。还有,现成教本是编辑员的产品,油印教材大都经教师加了工,“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岂能完全没有错误?所以,不妨再令学生注意,不必绝对信赖教本与教材的印刷格式;最要紧的是用自己的眼光通读下去,看是不是应该这样分段,这样点句。

要考查这一项预习的成绩怎样,自然得在上课时候指名通读。全班学生也可以借此对勘,订正自己的错误。读法通常当分为两种:一种是吟诵,又称为美读;一种是宣读,又可叫做论理的读法。无论文言白话,都可以用这两种读法来读。对于文言,各地方人有他们的吟诵的声调,彼此并不一致;但总之在传出文字的情趣,畅发读者的感兴。白话一样可以吟诵,大致与话剧演员念台词差不多,按照国语的调子,在抑扬顿挫、表情传神方面多多用工夫,使听者移情动容。现在有些小学校里吟诵白话与吟诵文言差不多,那是把“读”字呆看了。吟诵白话必须按照国语的调子,运用国语的调子十足到家,才是最好的白话的吟诵。为避免误会起见,白话的吟诵不妨改称为“说”,比通常说国语更为精粹的“说”。至于宣读,只是依据着对于文字的理解,平正读下去,用连贯与间歇表示出句子的组织与前句和后句的分界来。集会时候读“总理遗嘱”,便是宣读的例子。这两种读法,宣读是基本的一种;必须理解在先,然后才谈得到传出情趣与畅发感兴。并且,要考查学者对于文字理解与否,听他的宣读是最方便的一法。譬如《泷冈阡表》的第一句,假如宣读作:“呜呼!惟我皇——考崇公卜——吉于泷冈——之六十年,其子修始——克表于其阡,非——敢缓也,盖有待也。”这就显然可以察出,读者对于“皇考”、“崇公”、“卜吉”、“六十年”与“卜吉于泷冈”的关系,“始”字、“克”字、“表”字及“非”字、“敢”字、“缓”字缀合在一起的作用,都没有理解。所以,上课时候指名通读,该令用宣读法。二 认识生字生语

通读全文,在知道文字的大概;可是要能够通读下去没有错误,非同时把每一个生字生语弄清楚了不可。在一篇文字里,各人所认为生字生语的未必一致,只有各自选剔出来,倚赖字典、辞典的翻检,得到相当的认识。这里所谓认识,该把它解作最广义。仅仅知道生字生语的读音与解释,还不能算充分认识;必须熟习它的用例,知道它在某一种场合才可以用,用在另一种场合就不对了,这才真个认识了。说到字典、辞典,我们真惭愧,国文教学的被重视至少有二十年了,可是还没有一本适合学生使用的字典、辞典出世。现在所有的,字典脱不了《康熙字典》的窠臼,辞典还是《辞源》称霸,都与学习国文的学生不很相宜。通常英文字典有所谓“求解”、“作文”两用的,学习国文的学生所需要的国文字典、辞典也正是这一类。一方面知道了解释,另一方面更知道该怎么使用,这才使翻检者对于生字生语具有彻底的认识。没有这样的字典、辞典,学生做起预习工作来,效率就不会很大。但是,使用破烂的工具总比不使用工具好一点;目前既没有更适用的,就只得把属于《康熙字典》系统的字典与称霸当世的《辞源》将就应用。这当儿,教师不得不多费一点心思,指导学生搜集用例,或者搜集了若干用例给学生,使学生自己去发见生字生语的正当用法。

学生做预习工作,通行写笔记,而生字生语的解释,往往在笔记里占大部分篇幅。这原是好事情,记录下来,印象自然深一层,并且可以备往后的查考。但是,学生也有不明白写笔记的用意的;他们以为教师要他们交笔记,所以不得不写笔记。于是,有胡乱抄了几条字典、辞典的解释就此了事的;有遗漏了真该特别注意的字语而仅就寻常字语解释一下拿来充数的。前者胡乱抄录,未必就是那个字语在本文里的确切意义;后者随意选剔,把应该注意的反而放过了;这对于全文的理解都没有什么帮助。这样的笔记实在没有意思;交到教师手里,教师辛辛苦苦地把它看过,更提起笔来替它订正,实际上对于学生却没有多大益处,因为学生并没有真预习。所以,关于生字生语,须在平时使学生养成一种观念与习惯,就是:必须把本文作依据,寻求那个字语的确切意义;又必须把与本文相类和不相类的若干例子作依据,发见那个字语的正当用法。至于生字生语的选剔,为防学生自己去做或许会有遗漏起见,不妨由教师先行尽量提示,指明这一些字语是必须弄清楚的。这样,学生做预习工作才不至于是徒劳,写下来的笔记也不至于是循例的具文。

要考查学生对于生字生语的认识程度怎样,可以看他的笔记,也可以听他的口头回答。譬如《泷冈阡表》第一句里“始克表于其阡”的“克”字,如果解作“克服”或“克制”,那显然是没有照顾本文,随便从字典里取了一个解释。如果解作“能够”,那就与本文切合了,可见是用了一些心思的。但还得进一步研求:“克”字既然作“能够”解,“始克表于其阡”可不可以写作“始能表于其阡”呢?对于这个问题,如果仅凭直觉回答说,“意思也一样,不过有点不顺适”,那是不够的。这须得去搜集“克”字的用例,于是找到《尚书》里的“克明俊德”,“先王克谨天戒,臣人克有常宪”,“不克畏死”,“不克开于民之丽”,《诗经》里的“克咸厥功”,“克壮其犹”,“克配上帝”等语。再搜集“能”字的用例,于是找到《尚书》里的“能官人”,“能事鬼神”,《诗经》里的“能不我甲”,“能不我知”,《左传》里的“能用善人”,“能歆神人”,“能无从乎”,“能无贰乎”,“不能及子孙”,“不能事父兄”等语。从这些古代语句看来,可以知道“克”字与“能”字用法是一样的,只有在“能不我甲”,“能无从乎”一类的句式里,不能把“能”字换“克”字,作“克不我甲”,“克无从乎”。但是后来渐渐分化了,“能”字被认为常用字,直到如今;“克”字却成为古字,在通常表示“能够”意义的场合上就不大用它。这正同“其”字与“厥”字,“且”字、“宁”字与“慭”字的情形相仿,“其”字、“且”字、“宁”字至今还是常用字,“厥”字、“慭”字却是不常用的古字了。在文句里面,丢开常用字不用,而特地用那同样的古字,这除了表示相当意义以外,往往还带着郑重、庄严、虔敬等等情味。如说“善保厥躬”、“慭固我疆”与“善保其躬”、“且固我疆”,情味上自有不同。“始克表于其阡”一语,用了“能”字的同义古字“克”字,见得作者对于“表于其阡”的事情看得非常郑重,不敢随随便便着手,这正与全文的情味相应。若作“始能表于其阡”,就没有那种情味,仅仅表明“方始能够”“表于其阡”而已;所以直觉地看,也辨得出它有点不顺适了。再看这一篇里,用“能”字的地方很不少,如“吾何恃而能自守邪”,“然知汝父之能养也”,“吾不能知汝之必有立”,“故能详也”,“吾儿不能苟合于世”,“汝能安之”。这几个“能”字都不妨换作“克”字,但作者不用“克”字,因为这些语句都是传述母语,无须带有郑重、庄严、虔敬等等情味;并且,用那常用的“能”字,正切近于语言的自然。用这一层来反证,更可以见得“始克表于其阡”的“克”字,如前面所说,为着它有特别作用才用的了。——像这样的讨究,学生预习时候未必人人都做得来;教师在上课时候说给他们听,也嫌烦琐一点。但简单扼要地告诉他们,使他们心知其故,那是必须的。

学生认识生字生语,往往有模糊侗的毛病,用成语来说,就是“不求甚解”。曾见作文本上有“笑颜逐开”四字,这显然是没有弄清楚“笑逐颜开”究竟是什么意义,只知道在说到欢笑的地方仿佛有这么四个字可以用,结果却把“逐颜”两字写颠倒了。又曾见“万巷空卷”四字,单看这四个字,谁也猜不出是什么意义;但是连着上下文一起看,就知道原来是“万人空巷”——把“人”字忘记了,不得不找一个字来凑数,而“卷”字与“巷”字字形相近,因“巷”字想到“卷”字,就写上了“卷”字。这种错误,全由于当初认识的时候太疏忽了;意义不曾辨明,语序不曾念熟,怎得不闹笑话?所以令学生预习,必须使他们不犯模糊侗的毛病;像初见一个生人一样,一见面就得看清他的形貌,并且察知他的性情。这样成为习惯,然后每认识一个生字生语,好像积钱似的,多积一个总是增加财富的总量。三 解答教师所提示的问题

一篇文字,可以从不同的观点去研究它。如作者意念发展的线索,文字后面的时代背景,技术方面布置与剪裁的匠心,客观上的优点与疵病,这些就是所谓不同的观点。对于每一个观点,都可以提出问题,令学生在预习的时候寻求解答。如果学生能够解答得大致不错,那就真个做到了“精读”两字了——“精读”的“读”字原不是仅指“吟诵”与“宣读”而言的。比较艰深或枝节的问题,估计起来不是学生所必须知道的,当然不必提出。但是,学生应该知道而未必能自行解答的,却不妨预先提出,让他们去动一动天君,查一查可能查到的参考书。他们经过了自己的一番摸索,或者是略有解悟,或者是不得要领,或者是全盘错误,这当儿再来听教师的指导,印入与理解的程度一定比较深切,最坏的情形是指导者与领受者彼此不相应,指导者只认领受者是一个空袋子,不问情由把一些叫做知识的东西装进去。空袋子里装东西进去,还可以容受;完全不接头的头脑里装知识进去,能不能容受却是说不定的。

这一项预习的成绩,自然也得写成笔记,以便上课讨论时候有所依据,往后更可以覆按、查考。但是,笔记有敷衍了事的与精心结撰的分别。随便从本文里摘出一句或几句话来,就算是“全文大意”与“段落大意”;不赅不备列几个项目,挂几条线,就算是“表解”;没有说明,仅仅抄录几行文字,就算是“摘录佳句”;这就是敷衍了事的笔记。这种笔记,即使每读一篇文字都做,做上三年六年,实际上还是没有什么好处。所以说,要学生作笔记自然是好的,但仅仅交得出一本笔记或许只是形式上的事情,要希望收到实效,不得不督促学生凡作笔记务须精心结撰。所谓精心结撰也不须求其过高过深,只要写下来的东西真是他们自己参考与思索得来的结果,就好了。参考要有路径,思索要有方法,这不单是知识方面的问题,而且是习惯方面的问题。习惯的养成在教师的训练与指导。大概学生拿了一篇文字来预习,往往觉得茫然无从下手。教师要训练他们去参考,指导他们去思索,最好给他们一种具体的提示。譬如读《泷冈阡表》,这一篇是作者叙述他的父亲,就可以教他们取相类的文字归有光的《先妣事略》来参考,看两篇的取材与立意上有没有异同;如果有的话,为什么有。又如《泷冈阡表》里有叙述赠封三代的一段文字,好像很噜苏,就可以教他们从全篇的立意上思索,看这一段文字是不是不可少的;如果不可少的话,为什么不可少。这样具体地给他们提示,他们就不至于茫然无从下手,多少总会得到一点成绩。时时这样具体地给他们提示,他们参考与思索的习惯渐渐养成,写下来的笔记再不会是敷衍了事的了。即使所得的解答完全错误,但在这以后听教师或同学的纠正,一定更容易心领神会了。

上课时候令学生讨论,由教师做主席、评判人与订正人,这是很通行的办法。但是讨论要进行得有意义,第一要学生在预习的时候准备得充分,如果准备得不充分,往往会与虚应故事的集会一样,或是等了好久没有一个人开口,或是有人开口了却只说一些不关痛痒的话。教师在无可奈何的情形之下,只得不再要学生发表什么,就此一个人滔滔汩汩地讲下去。这就完全不合讨论的宗旨了。第二还得在平时养成学生讨论问题、发表意见的习惯。听取人家的话,评判人家的话,用不多不少的话表白自己的意见,用平心静气的态度比勘自己的与人家的意见,这些都要历练的。如果没有历练,虽然胸中仿佛有一点准备,临到讨论时候是不一定敢于发表的。这种习惯的养成不仅是国文教师的事情,所有教师都得负责。不然,学生成为但能听讲的被动人物,任何功课的进步至少要减少一半。——学生事前既有充分的准备,平时又有讨论的习惯,临到讨论时候才会人人发表意见,没有老是某几个人开口的现象。所发表的意见又都切合着问题,没有胡扯乱说,全不着拍的现象。这样的讨论情形,在实际的国文教室里似乎还不易见到;然而要做到名副其实的讨论,却非实现这样的情形不可。

讨论进行的当儿,有错误给与纠正,有疏漏给与补充,有疑难给与阐明,虽说全班学生都有份儿,但最后的责任还在教师方面。教师自当抱着客观的态度,就国文教学应有的观点说话。如现在已经规定要读白话,却说白话淡而无味,没有读它的必要;或者教师自己偏爱某一体文字,却说除了某一体文字,其馀都不值一读;都就未免偏于主观,违背了国文教学应有的观点了。讲说起来,滔滔汩汩连续到三十五十分钟,往往不及简单扼要说这么五分十分钟容易使学生印入得深切。即使教材特别繁复,非滔滔汩汩连续到三十五十分钟不可,也得在发挥完毕的时候,给学生一个简明的提要。学生凭这个提要,再去回味那冗长的讲说,就好像有了一条索子,把散开的钱都穿起来了。这种简明的提要,当然要使学生写在笔记簿上;但尤其重要的是写在他们心上,而且要教它永不磨灭。

课内指导之后,为求涵咀得深,研讨得熟,不能就此交代过去算数,还得有几项事情要做。现在请把学生应做的练习工作分项说明如下。(一)吟诵

在教室内开始通读,该令用宣读法,前面已经说过。但在把一篇文字讨究完毕以后,学生对于文字的细微曲折之处都弄清楚了,就不妨指名吟诵。或者先由教师吟诵,再令学生仿读。在自修的时候,尤其应该吟诵;只要声音低一点,不妨碍他人的自修。原来国文和英文一样,是语文学科,不该只用心与眼来学习;须在心与眼之外,加用口与耳才好。吟诵就是心、眼、口、耳并用的一种学习方法。从前人读书,多数不注重内容与理法的讨究,单在吟诵上用工夫。这自然不是好办法。现在国文教学,在内容与理法的讨究上比从前注重多了;可是学生吟诵的工夫太少,多数只是看看而已。这又是偏向了一面,丢开了一面。惟有不忽略讨究,也不忽略吟诵,那才全而不偏。吟诵的时候,对于讨究所得的不仅理智地了解,而且亲切地体会,不知不觉之间,内容与理法化而为读者自己的东西了。这是最可贵的一种境界。学习语文学科,必须达到这种境界,才会终身受用不尽。

一般的见解,往往以为文言可以吟诵,白话就没有吟诵的必要。这是不对的。只要看戏剧学校与认真演习的话剧团体,他们练习一句台词,不惜反覆订正,再四念诵,就可以知道白话的吟诵也大有讲究(白话的吟诵就是比通常说国语更为精粹的“说”,前面已经说过了)。多数学生所写的白话,为什么看起来还过得去,读起来就少有生气呢?原因就在他们对于白话仅用了心与眼,而没有在口与耳方面多用工夫。多数学生登台演说,为什么有时意思还不错,可是语句往往杂乱无次,语调往往不合格式呢?原因就在平时对于语言既没有训练,国文课内对于白话又没有好好儿吟诵。所以这里要特别提明,白话是与文言一样需要吟诵的。白话与文言都是语文,要亲切的体会白话与文言的种种方面,必须花一番工夫去吟诵白话与文言。

吟诵的声调,虽说各地方人未必一致,却也有客观的规律。声调的差别,不外乎高低、强弱、缓急三类。高低是从声带的张弛而来的分别。强弱是从肺部发出空气的多少而来的分别。缓急是声音与时间的关系,在一段时间内,发音数少是缓,发音数多就是急了。吟诵一篇文字,无非依据了对于文字的了解与体会,错综地使用这三类声调而已。大概文句之中的特别主眼,或是前后的词彼此相关联照应的,发声都得高一点。就一句来说,如意义未完的文句,命令或绝叫的文句,疑问或惊讶的文句,都得前低后高。意义完足的文句,祈求或感激的文句,插入“何”、“什么”一类疑问词的疑问的文句,都得前高后低。再说强弱。表示悲壮、快活、叱责或慷慨的文句,句的头部宜加强。表示不平、热诚或确信的文句,句的尾部宜加强。表示庄重、满足或优美的文句,句的中部宜加强。再说缓急。含有庄重、畏敬、谨慎、沉郁、悲哀、仁慈、疑惑等等情味的文句,须得缓读。含有快活、确信、愤怒、惊愕、恐怖、怨恨等等情味的文句,须得急读。以上这些规律,都应合着文字所表达的意义与情感,所以依照规律吟诵,最合于语言的自然。关于上面所说的三类声调,可以用符号来表示,如把“·”作为这个字发声须高一点的符号,把“△”作为这一句该前低后高的符号,把“▽”作为这一句该前高后低的符号,把“∨”作为句的头部宜加强的符号,把“∧”作为句的尾部宜加强的符号,把“◇”作为句的中部宜加强的符号,把“—”作为急读的符号,把“——”作为缓读的符号,把“”作为不但缓读而且须摇曳生姿的符号。在文字上记上符号,练习吟诵就不至于漫无凭依。符号当然可以随意规定,多少也没有限制,但应用符号总之于教学上很有帮助的。

吟诵第一求其合于规律,第二求其通体纯熟。从前书塾里读书,学生为欲早一点到教师跟前去背诵,往往把字句勉强记住。这样强记的办法是要不得的,不久之后连字句都忘记了,还哪里说得上体会?令学生吟诵,要使他们看作一种享受而不看作一种负担。一遍比一遍读来入调,一遍比一遍体会得亲切,并不希望早一点能够背诵,而自然达到纯熟的境界:抱着这样享受的态度是最容易得益的途径。(二)参读相关的文字

精读文字,每学年至多不过六七十篇。初中三年,所读仅有两百篇光景,再加上高中三年,也只有四百篇罢了。倘若死守住这几百篇文字,不用旁的文字来比勘、印证,就难免化不开来与知其一不知其二的弊病。所以,精读文字,只能把它认作例子与出发点;既已熟习了例子,占定了出发点,就得推广开来,阅读略读书籍,参读相关文字。这里不谈略读书籍,单说所谓相关文字。譬如读了某一体文字,而某一体文字很多,手法未必一样,大同之中不能没有小异;必须多多接触,方能普遍领会某一体文字的各方面。又或者手法相同,而相同之中不能没有个优劣得失;必须多多比较,方能进一步领会优劣得失的所以然。并且,课内精读文字是用细磨细琢的工夫来研讨的;而阅读的练习,不但求其理解明确,还须求其下手敏捷,老是这样细磨细琢,一篇文字研讨到三四个钟头是不行的。参读相关文字就可以在敏捷上历练;能够花一两个钟头把一篇文字弄清楚固然好,更敏捷一点只花半个一个钟头尤其好。文字既与精读文字相关,怎样剖析、怎样处理,已经在课内受到了训练,阅读求其敏捷当然是可能的。这种相关文字可以从古今来“类选”、“类纂”一类的书本里去找。学生不能自己置备,学校的图书室不妨多多陈列,供给学生随时参读。

请再说另一种意义的相关文字。夏丏尊先生在一篇说给中学生听的题目叫做《阅读什么》的演讲辞里,曾经有以下的话:诸君在国文教科书里读到了一篇陶潜的《桃花源记》……这篇文字是晋朝人做的,如果诸君觉得和别时代人所写的情味有些两样,要想知道晋代文的情形,就会去翻《中国文学史》;这时文学史就成了诸君的参考书。这篇文字里所写的是一种乌托邦思想,诸君平日因了师友的指教,知道英国有一位名叫马列斯的社会思想家,写过一本《理想乡消息》,和陶潜所写的性质相近,拿来比较;这时《理想乡消息》就成了诸君的参考书。这篇文字是属于记叙一类的,诸君如果想明白记叙文的格式,去翻看《记叙文作法》;这时《记叙文作法》就成了诸君的参考书。还有,这篇文字的作者叫陶潜,诸君如果想知道他的为人,去翻《晋书·陶潜传》或陶集;这时《晋书》或陶集就成了诸君的参考书。

这一段演讲辞里的参考书就是这里所谓另一种意义的相关文字。像这样把精读文字作为出发点,向四面八方发展开来,那么,精读了一篇文字,就可以带读许多书,知解与领会的范围将扩张到多么大呢?学问家的广博与精深差不多都从这个途径得来;中学生虽不一定要成学问家,但有利的途径总该让他们去走的。

其次,关于声调与语文法的揣摩,都是愈熟愈好。精读文字既已到了纯熟的地步,再取声调与语文法相类似的文字来阅读,纯熟的程度自然更进一步。小孩子学说话,能够渐渐纯熟而没有错误,不单是从父母方面学来的;他从所有接触的人方面去学习,才会成功。在精读文字以外,再令读一些相类似的文字,比之于小孩子学说话,就是要他们从所有接触的人方面去学习。(三)应对教师的考问

学生应对考问是很通常的事情,但对于应对考问的态度,学生未必一致。有尽其所知所能认认真真地应对的;有不负责任,敷敷衍衍地应对了完事的;有提心吊胆战战兢兢地只着眼于分数的多少的。以上几种态度,自然第一种最可取。把所知所能尽量拿出来,教师就有了确实的凭据,知道哪一方面已经可以了,哪一方面还得加以督促。考问之后,教师按成绩记下分数,原是备稽考用的;分数多不是奖励,分数少也不是惩罚,可是少到不及格的时候,那就是学习成绩太差,非赶紧努力不可。这一层,学生必须明白认识。否则误认努力学习只是为了分数,把切己的事情看作身外的事情,就是根本观念错误了。教师记下了分数,当然不是指导的终结,而是加工的开始。对于几个不及格的学生,尤须个别设法,给他们相当的帮助。分数少一点本没有什么要紧;但分数少正表明学习成绩差,这是热诚的教师所放心不下的。

考问的方法很多,如背诵、默写、简缩、扩大、摘举大意、分段述要、说明做法、述说印象,也举不尽许多。这里不想逐项逐项地细说,只说一个消极的原则,就是:不足以看出学生学习成绩的考问方法最好不要用。譬如教了《泷冈阡表》之后,却考问学生说:“欧阳修的父亲做过什么官?”这就是个不很有意义的考问。文字里明明写着“为道州判官,泗绵二州推官,又为泰州判官”,学生精读了一阵,连这一点也不记得,还说得上“精读”吗?学生回答得出这样的问题,也无从看出他的学习成绩好到怎样。所以说它不很有意义。

考问往往在精读一篇文字完毕或者月考、期考的时候举行;除此之外,通常不再顾及,一篇文字讨究完毕就交代过去了。这似乎不很妥当。从前书塾里读书,既要知新,又要温故,在学习的过程中,匀出一段时间来温理以前读过的,这是个很好的办法。现在教学国文,应该采取它。在精读几篇文字之后,且不要上新的;把以前读过的温理一下,回味那已有的了解与体会,更寻求那新生的了解与体会,效益绝不会比上一篇新的来得少。这一点很值得注意,所以附带在这里说一说。泷冈阡表欧阳修1呜呼!惟我皇考崇公卜吉于泷冈之六十年,其子修始克表于其阡;非敢缓也,盖有待也。2修不幸,生四岁而孤。太夫人守节自誓,居穷,自力于衣食,以长以教,俾至于成人。太夫人告之曰:“汝父为吏,廉而好施与,喜宾客;其俸禄虽薄,常不使有馀,曰:‘毋以是为我累。’故其亡也,无一瓦之覆,一垅之植,以庇而为生。吾何恃而能自守邪?吾于汝父,知其一二,以有待于汝也。自吾为汝家妇,不及事吾姑,然知汝父之能养也。汝孤而幼,吾不能知汝之必有立,然知汝父之必将有后也。吾之始归也,汝父免于母丧方逾年,岁时祭祀,则必涕泣曰:‘祭而丰,不如养之薄也!’间御酒食,则又涕泣曰:‘昔常不足而今有馀,其何及也!’吾始一二见之,以为新免于丧适然耳;既而其后常然;至其终身,未尝不然。吾虽不及事姑,而以此知汝父之能养也。汝父为吏,尝夜烛治官书,屡废而叹。吾问之,则曰:‘此死狱也,我求其生不得尔!’吾曰:‘生可求乎?’曰:‘求其生而不得,则死者与我皆无恨也。矧求而有得邪!以其有得,则知不求而死者有恨也。夫常求其生,犹失之死,而世常求其死也!’回顾乳者剑汝而立于旁,因指而叹曰:‘术者谓我岁行在戌将死;使其言然,吾不及见儿之立也。后当以我语告之。’其平居教他子弟常用此语,吾耳熟焉,故能详也。其施于外事,吾不能知。其居于家,无所矜饰,而所为如此。是真发于中者邪!呜呼!其心厚于仁者邪!此吾知汝父之必将有后也。汝其勉之!夫养不必丰,要于孝;利虽不得博于物,要其心之厚于仁。吾不能教汝,此汝父之志也。”修泣而志之,不敢忘。3先父少孤力学;咸平三年进士及第,为道州判官,泗绵二州推官,又为泰州判官。享年五十有九。葬沙溪之泷冈。4太夫人姓郑氏,考讳德仪,世为江南名族。太夫人恭俭仁爱而有礼,初封福昌县太君,进封乐安、安康、彭城三郡太君,自其家少微时,治其家以俭约,其后常不使过之。曰:“吾儿不能苟合于世,俭薄,所以居患难也。”其后修贬夷陵,太夫人言笑自若,曰:“汝家故贫贱也,吾处之有素矣。汝能安之,吾亦安矣。”自先公之亡二十年,修始得禄而养。又十有二年,列官于朝,始得赠封其亲。又十年,修为龙图阁直学士尚书吏部郎中,留守南京,太夫人以疾终于官舍,享年七十有二。5又八年,修以非才入副枢密,遂参政事。又七年而罢。自登二府,天子推恩褒其三世。故自嘉祐以来,逢国大庆,必加宠锡:皇曾祖府君累赠金紫光禄大夫太师中书令,曾祖妣累封楚国太夫人;皇祖府君累赠金紫光禄大夫太师中书令兼尚书令,祖妣累封吴国太夫人;皇考崇公累赠金紫光禄大夫太师中书令兼尚书令,皇妣累封越国太夫人。今上初郊,皇考赐爵为崇国公,太夫人进号魏国。6于是小子修泣而言曰:“呜呼!为善无不报,而迟速有时,此理之常也。惟我祖考积善成德,宜享其隆,虽不克有于其躬,而赐爵受封,显荣褒大,实有三朝之锡命:是足以表见于后世而庇赖其子孙矣。”乃列其世谱,具刻于碑;既又载我皇考崇公之遗训,太夫人之所以教人而有待于修者,并揭于阡;俾知夫小子修之德薄能鲜,遭时窃位,而幸全大节,不辱其先者,其来有自。7熙宁三年,岁次庚戌四月辛酉朔,十有五日乙亥,男推诚保德崇仁翊戴功臣,观文殿学士特进行兵部尚书,知青州军州事兼管内劝农使,充京东东路安抚使,上柱国乐安郡开国公,食邑四千三百户,食实封一千二百户修表。指导大概

这篇文字,通体只有一条线索,就是一个“待”字。为什么直到父亲葬了六十年,才给他作墓表呢?因为有所等待。为什么要等待?因为作者的母亲说过“有待于汝”的话。母亲的“有待于汝”不是漫无凭依的空希望,她根据着父亲的孝行与仁心,知道这样的人该会有好儿子,能够具有同样的孝行与仁心,并且能够显荣他的父母祖先——就是所谓“有后”。在父亲下葬的那年,作者才只有四岁,当然不能作墓表。后来长大起来,而且“食禄”了,“列官于朝”了,他还是不作,因为母亲所等待的还没有确切的着落;直到“天子推恩褒其三世”,三代都受了皇帝的赠封,作者觉得“是足以表见于后世而庇赖其子孙矣”,换一句说,母亲所等待的有了确切的着落了,他才动手作墓表。他以为“天子推恩褒其三世”是自己“幸全大节”的凭证,而自己所以能够“幸全大节”是由于不负母亲的等待,也就是不背父亲的遗训,总之是所谓“不辱其先”,真成了个好儿子。这并不是夸张自己,只是见得父亲具有孝行与仁心而果真“有后”,果真有好儿子,乃是“为善无不报”的“理之常”。要表扬父亲,还有比这个更值得叙述的吗?所以必须等待到这时候才来作墓表。——作者的意念是依着这样一条线索发展的。

意念发展的线索既已成立,同时就把取材的范围也规定了。这一篇文字属于碑志类,所谓碑志类,是就它刊刻的方式而言,实际上也就是传记。传记叙述一个人的生平有牵涉得很广的,为什么这一篇仅叙父亲的孝行与仁心两端呢?还有,作者在四岁时候,父亲就去世了,对于父亲的生平,当然只能间接地从母亲方面得知;但是母亲对于父亲的生平,平日一定琐琐屑屑讲得很多,为什么这一篇仅叙母亲讲到父亲的孝行与仁心的一番话呢?原来作者认为孝行与仁心是父亲的两大“善”,只此两端,就足以表见父亲的全貌。他在文字的第六段里有“俾知夫小子修……”的话,所谓“俾知”,使什么人知道呢?不是要使子孙与世人知道吗?要使子孙与世人知道什么?不是说父亲的两大“善”影响了他,果然使他“幸全大节,不辱其先”,可见这两大“善”是人生的至宝吗?这就使这篇文字在叙述以外,自然而然带着教训意味。大凡含有教训意味的文字,是排斥那没有教训意味的成分的;所以这一篇仅叙父亲的孝行与仁心两端。并且,作者受父亲的影响,是从母亲特别把父亲的两大“善”教训他而来的;惟有把母亲当时的教训摹声传神地叙述下来,才见得他的受影响为什么会这么深切。这好像是写母亲,其实正是出力地具体地写父亲。若再加上母亲平日琐琐屑屑讲到父亲生平的旁的话,那就使这一番话比较不显著,把它的力量减弱了;所以这一篇仅叙母亲讲到父亲的孝行与仁心的一番话。——以上是说取材的范围受着意念发展的线索的限制。

不只第二段的取材如上面所说,再看第四段里叙述母亲“治其家以俭约”;当作者贬谪的时候,母亲说过“汝能安之,吾亦安矣”的话;这都与第二段里所叙父亲的话“毋以是为我累”相应合,见得母亲是真能够体验父亲的志概,本着父亲的志概训练儿子的。写母亲也就是写父亲,所以这些材料要取。再看第五段,说了“天子推恩褒其三世”,以下就直接第七段的“于是小子修泣而言曰”,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可以。但是“天子推恩褒其三世”是作者“幸全大节”的凭证,如果就此一笔叙过,未免把这种凭证看得太不郑重了,把朝廷的宠锡看得太不恭敬了;所以要把三代所受的赠封逐一记下来,以表郑重与恭敬。可见这一段关于三代受赠封的文字,也是从作者意念发展的线索而来的。

自来传记文字很多,作者意念发展的线索不同,取材范围也就不一样。如归有光的《先妣事略》,是从一种“孺慕”的意念发展开来的;所以只取日常琐屑作材料,使全篇带着抒情的情调,而没有什么教训意味。欧阳修这一篇的第二段虽然纡徐曲折,摹声传神,也像是抒情的文字,但他把这一段作为全篇的主要材料,是着眼于它的教训意味的;所以这一段与其他各段统看,就不觉得什么抒情的情调,只觉得作者在那里向人说教。欧阳修是上承唐朝的韩愈而提倡古文的;他占很高的官位,有许多文人做他的门人,受他的提拔,他是当时文坛的盟主。韩愈开始以文字为教,主张为文须得传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孟之道,也就是汉朝以来我国的传统伦理观念。欧阳修当然也作这样想。在寻常的题目之下,如一篇游记一篇短序之类,自然不妨随便一点;但现在遇到的却是个非常严重的题目——要叙述自己的父亲。以文坛盟主的资格,作这样非常严重的题目,若作来没有“传道”的作用,岂不是自己取消自己的主张?于是他抓住父亲的孝行与仁心两端,以为全篇的主要材料,因为“孝”与“仁”正是我国最重要的传统伦理观念。他又把母亲预料父亲“有后”,到后来果真“有后”,可见“为善无不报”,作为全篇的线索,这“为善无不报”也正是我国的传统伦理观念。既叙述了父亲,又有了“传道”的作用,从欧阳修当时的观点与立场着想,没有比这样下笔再得体的了。看一篇文字,要知道作者的观点与立场,要知道他处在怎样的一种思想环境与现实环境之中,才会得到客观的理解。倘若不能抱这样的态度,只凭读者自己的主观见解去评判,那就难以理解得透切。如说这一篇第五段历记三代所受的赠封,夸耀虚饰的荣显,酸味十足;又说第六段表明为善果真有报,近于一种迷信的因果论,与无知的积善老婆婆的见解不相上下;这就是凭现代的人的主观见解去评判古人的文字了。这样评判固然也是一种研讨,但对于作者为什么要这样取材,这样下笔,并没有得到理解却是真的。

现在请把各段的大意与作用来说一说。第一段从作表延迟说起,标出“待”字。第二段说明“待”字的来由在母亲“有待于汝”的话;而母亲这个话是有根有据的,那根据在父亲的孝行与仁心。于是叙述母亲所讲关于父亲的孝行与仁心的一番话,也就安排了本篇的主要材料。第三段记父亲的官职、年岁与葬地,是传记一类文字的格式。到这里,叙述父亲的生平的部分完毕了。第四段叙母亲,而着眼于母亲能够体验父亲的志概,能够随时本着父亲的志概训练儿子,可以说是从旁面叙父亲。这段里因为叙“得禄而养”母亲,用了“自先公之亡二十年”作为时间副语;以下就顺次下去,连用“又十有二年”,“又十年”,来表明自己进官与母亲去世的时间。第五段开头用“又八年”,紧接上段,而叙的是自己“登二府”,三代受赠封的事情,这表明母亲所谓“有待于汝”的有了着落了。于是来了第六段,见得这才是可以作墓表的时候了。作墓表不但记叙一个人的生平而已,更得使子孙与世人得到一种教训,才有意义;所以先前不作,直到这个时候才作。第七段记作表的年月与作表当时自己的赐号、官职、封爵、禄秩及名字,也是传记一类文字的格式。

第二段所叙母亲的一番话最长,也最关紧要。这一番话又可以分为六节。从“汝父为吏”到“以有待于汝也”是一节,说明她处在寡居穷困的境地“而能自守”,只因她对于父亲知道一二,有待于她的儿子。以下到“然知汝父之能养也”是一节,到“然知汝父之必将有后也”又是一节,这两节就是所谓“知其一二”。从什么方面知道的呢?第四节到“而以此知汝父之能养也”为止,第五节到“此吾知汝父之必将有后也”为止,说明了知道的所以然。末了一节是结论,她说从“汝父之志”看来可见养亲最重要的是孝,待物最重要的是“其心厚于仁”。这里第二节说“能养”,第三节说“必将有后”,第四节承接“能养”说,第五节承接“必将有后”说,第六节用“孝”与“其心厚于仁”双承“能养”与“必将有后”,层次极为清楚整齐。

第三段开头是“先公少孤力学”一语,“少孤”叙他的境遇,“力学”叙他的努力,都只是抽象说法;如果没有这四个字,好像也没有多大关系。可是没有这四个字,开头一语就成“先公咸平三年进士及第”,语气见得急促了。现在用这四个字,语气就见得舒缓;“力学”又与“进士及第”有了照应。并且,“少孤力学”是抽象说法,而第二段母亲口里称述父亲全是具体说法;一面具体,一面抽象,也有错综的趣味。

第四段第二句实在是“太夫人自其家少微时,治其家以俭约”,“恭俭仁爱而有礼,初封福昌县太君,进封乐安、安康、彭城三郡太君”三语是插进去的,作为对于“太夫人”的形容语。所以要把这三语插进去的缘故,第一,与前面所说加用“少孤力学”四字一样;作“太夫人自其家少微时”,嫌其急促,插入这三语,语气就舒缓了。第二,太夫人被封为“福昌县太君,进封乐安、安康、彭城三郡太君”本来在作者“列官于朝”之后,但“始得赠封其亲”一语之下是接不上母亲被封为什么的(若要在这里叙明母亲被封为什么什么,就得像现在作文一样,把这个话括在括弧里头了,而从前作文是没有这个格式的)。正好前面有个可以安插的地方,所以就把它提到前面去了。

第四段里的“又十年”,指宋仁宗皇祐四年,与以下的“修为龙图阁直学士尚书吏部郎中,留守南京”,都是“太夫人以疾终于官舍”的时间副语,表明作者任这些官职的时候,母亲去世了。若以为作者“为龙图阁直学士尚书吏部郎中,留守南京”,是皇祐四年才开始的事情,那就错了。原来作者除龙图阁直学士,在前此八年(仁宗庆历四年);落龙图阁直学士,在前此七年(庆历五年);复龙图阁直学士,在前此三年(皇祐元年);知应天府,兼南京留守司事,授尚书吏部郎中,在前此二年(皇祐二年);都不是皇祐四年才开始的。

第六段里“既又载我皇考崇公之遗训,太夫人之所以教而有待于修者”两语,是归结全篇的话,很关重要。全篇的主要目标当然在记载父亲的遗训,但父亲的遗训所以会在作者人生上发生影响,却在母亲本着遗训训练儿子,期待儿子。没有父亲的遗训,母亲将本着什么来训练儿子,这是不可知的。没有母亲的训练,父亲的遗训会不会在作者人生上发生影响,也很难说定。遗训与母亲的训练是二而一的,惟有这两项合并在一起,才能收到真实的效果——就是儿子果真能够“幸全大节,不辱其先”。这里所指出的两语就表明这个二而一。同时也点醒了本篇叙述手法的所以然。原来本篇从母亲的口吻叙述父亲的遗训,又叙述母亲的俭约安贫,无非要表明母亲能够本着遗训训练儿子。所以说,这两语是归结全篇的话。

以上把全篇的取材、布局、照应各方面大略说过了。大概读一篇文字,仅能逐句逐句照字面解释,是不够的;必须在解释字面之后,更从文字以外去体会,才会得到真切意义。现在请把本篇须得加意体会的地方提出来说一说。

第二段母亲的话的第一节里,提起父亲的“毋以是为我累”一语,为什么“有馀”反而是“累”呢?因为欲求“有馀”,或许会伤“廉”,或许会损害“好施与”的品性,这是对于自身的“累”。“有馀”而传到儿子手里,或许使儿子惯于席丰履厚,不能居患难,安贫贱,这是对于儿子的“累”;对于儿子的“累”也就是自己的“累”。这些“累”都是要不得的,所以说“毋以是为我累”。同节里有“无一瓦之覆,一垅之植”两语,这等于说没有房屋与田地,但比起“无屋舍田亩”来,却具体得多,印象深刻得多。“一瓦”、“一垅”都是最低限度,最低限度的财产也没有,可见穷困真到了极点了。第三节“然知汝父之必将有后也”一语,如果去掉“将”字,作“必有后也”,文意也顺适。但“必有后也”是断定口气,加入“将”字就是期望口气;这里承上文的“有待于汝”,作期望口气尤合于说话当时的神情。

第四节叙述父亲的话,说“祭而丰,不如养之薄也”,又说“昔常不足而今有馀,其何及也”,都从一句简单的话,表出父亲追慕不已的孝思。祭祀是人子的一件大事,固然要求其丰盛;但是,如果不是死后的祭祀而是生前的奉养,即使比较菲薄一点,在人子是何等的快慰呢?在奉养的时候,因为手头“不足”,不得好好儿奉养;现在手头“有馀”了,偏偏又无法奉养,在人子是何等的深恨呢?这两层意思,从这两句简单的话里表达出来,父亲的孝思如何深切也就可想而知了。再看在“御酒食”上头加上一个“间”字,见得所谓“有馀”也是有限得很的,不过比往时稍稍宽裕一点而已。稍稍宽裕一点,就想到不及拿来奉养,那孝思真是没有一刻不在心上的了。同节“至其终身未尝不然”一语,是找足一句的说法。每逢祭祀,每对酒食,总是要涕泣而叹息,这样直到他临死;说他的孝思没有一刻不在心上,还有可以怀疑的吗?死后的追慕尚且如此,那么,生前的奉养虽因“不足”而菲薄一点,但必然纯本于孝思,是不问可知的了。所以本节的末了说“以此知汝父之能养也”。

第五节里母亲问“生可求乎”以下父亲回答的一番话,层次很多,言外还有意思,必须仔细体会。这一段话开头说“求其生而不得,则死者与我皆无恨也”,并不直接回答说“生”的可求不可求,只是提出一个原则来:法官必须劳费心思替将死的罪犯寻一条生路。即使个个罪犯都寻不到生路,但那一番心思是不得不劳费的;因为惟有这样做,在法官是尽了他的职责,良心上没有什么抱恨;在罪犯是自己犯了实罪,虽死也没有什么抱恨。以下接说“矧求而有得邪”,用的是反问感叹的语气。假定求而总是不得,但为彼此不致抱恨起见,尚且非求不可;现在实际上又“求而有得”,怎么能不求呢?这就回答了“生可求乎”的问语;见得“生”是可求的,而且是非求不可的。以下接说“以其有得,则知不求而死者有恨也”,这是推开来想。从“求而有得”着想,可见偶而疏忽一件案子,也许正冤枉一个罪犯,将使他抱恨而死。那么,做法官的还可以偶而疏忽一件案子吗?以下接说“夫常求其生,犹失之死,而世常求其死也”,这是对于当时一般法官的感慨。“常求其生”指自己说;像自己这样存心,这样审慎,说不定还有考核与判断的错误,因而把不该受死罪的罪犯冤枉处死。而一般法官对于案子只是随便处理,一味疏忽;那不但是不替罪犯寻生路,简直是专把罪犯赶上死路去了。说着这样感慨的话,他自己绝不愿像一般法官那样随便与疏忽,那意思也就表明了。

接着父亲叹息说恐怕见不到儿子的成立,“后当以我语告之”,以下母亲又说“教他子弟常用此语”;这里的“我语”、“此语”不能呆看。“我语”、“此语”该是指前面的话而言,而前面的话是说法官必须尽心替罪犯寻生路,以求彼此无恨;难道父亲料定儿子与“他子弟”将来都要做法官吗?这就是呆看了。原来“我语”、“此语”是指像前面的话那样的存心而言;儿子与“他子弟”将来固然不一定做法官,但那样的存心是无论做什么都必要的,所以说“后当以我语告之”,所以“教他子弟常用此语”。以下母亲赞叹父亲,用推进一层的说法,先说“其施于外事,吾不能知”;这不但按照实际情形说,他自己处在家里,不能知道父亲在外面的情形;同时还表出一种料想,也许父亲在外面,更有许多教人感服的事情,只是她不能知道,故而也无从说起了。在外面做事而能教人感服,也许还有点“矜饰”的意味,并不完全出于自然;于是推进一层说,在家里是绝对用不到“矜饰”的,而父亲能那样地认真尽责,可见他的存心是完全出于自然的了。存心完全出于自然,怎么就归结到“此吾知汝父之必将有后也”呢?中间好像缺少了一座过渡的桥梁。原来过渡的桥梁就是“为善无不报”;这“为善无不报”是“理之常”,人人所有的信念,不烦言而可知,所以把它省略了。

第六节开头说“汝其勉之”,明明是教训语,以下却又说“吾不能教汝”,而用“此汝父之志也”来结束;见得所谓“养不必丰,要于孝,利虽不得博于物,要其心之厚于仁”,只是从“知其一二”的父亲的性行上体验出来的一点道理;就为体验出来了这点道理,她才有以教儿子,她才有待于儿子。倘若没有这一节话,以上几节仅仅说明了“汝父之能养”、“汝父之必将有后”,与儿子的关系还浅。现在有了这一节,见得她的教训也就是“汝父之志”,她所谓“有待于汝”,是期待“汝父之志”在儿子的人生上发生优善的影响,这与儿子的关系就深切多了。

第四段叙母亲的话“吾儿不能苟合于世,俭薄所以居患难也”;意思是说“不能苟合”必然常“居患难”,习惯了“俭薄”,“居患难”就安之若素了。这个话正与父亲“毋以是为我累”的话正反相应;父亲的意思是丰厚(有馀)要成累,母亲的意思是俭薄就没有什么累。以下“汝家故贫贱也……”两句是承接上文,用叙述来加倍描写。“汝能安之,吾亦安矣”一句,虽只有八个字,可是把母亲与儿子融融泄泄,“居患难”而心胸旷然的情境,都表现出来了。作者的母亲画荻教子,自来称为贤母的模范。读本篇所叙母亲的一些话,真像看见了这位贤母,听到了她的温恭慈爱的口吻。

第六段“为善无不报”之下,加“而迟速有时”五字,作为对于“报”字的副语,与下文相应;这是文字的周密处。“我祖考积善成德,宜享其隆”,但“不克有于其躬”,这就像是“不报”。然而到后来“赐爵受封,显荣褒大,实有三朝之锡命”,可见并不是“不报”,只是“报”得“迟”一点罢了。这就是所谓“迟速有时”。若不在上文把这一层先行点明,下文“不克有于其躬”就未免有点突兀了。末句的末了说“小子修”“德薄能鲜,遭时窃位”,“德”与“能”都不行,原不该有什么发展,而现在竟得发展,无非遭遇时世,窃居高位而已:把自己说得这样地平凡,只是要反衬下文的“全大节”与“不辱其先”。“全大节”与“不辱其先”不是容易做到的事情,而平凡的自己居然能够做到,那是经过了许多奋勉的工夫而来的。下一个“幸”字,所以表明奋勉成功的意思。若把这“幸”字解作通常的“侥幸”,意味就差一点了。平凡的自己何所凭借而能奋勉呢?凭借的是父亲的遗训与母亲的训练;把成功的原由都归到父母身上,这就是所谓“其来有自”。一

现在把本篇所用的字与词、语,应该提出来说明的,逐一说明于下:

关于坟墓的刻石,通常有两种,一种是“墓表”,也称“墓碑”;一种是“墓志铭”。一般的见解,“墓表”所以彰其人,立在坟上,供瞻仰的人观看;“墓志铭”埋在坟中,将来时候或许陵谷变迁,发见的人就可以知这坟中埋的是谁。但姚鼐《古文辞类纂》的序文里说:“志者,识也。或立石墓上,或埋之圹中,古人皆曰志。为之铭者,所以识之之辞也。然恐人观之不详,故又为序。世或以石立墓上曰碑曰表,埋乃曰志,及分志铭二之,独呼前序曰志者,皆失其义。”这是说关于坟墓的刻石,不管它立在坟上或是埋在坟中,“古人皆曰志”;他是不承认有“墓表”与“墓志铭”的分别的。“呜呼”是叹词,或仅表感叹,或在感叹之外兼表伤痛或赞美的意思。本篇里用了三个“呜呼”。第一段里的“呜呼”仅表感叹,感叹作表的延迟。第二段里的“呜呼”就兼表赞美了,赞美父亲“其心厚于仁”。第六段里的“呜呼”也兼表赞美,赞美祖考的“实有三朝之锡命”。从此又可见“于是小子修泣而言曰”的“泣”字是感慰的“泣”,不是伤痛的“泣”。

本篇里用了两个“惟”字,一个在第一段,一个在第六段。这两个“惟”字不是“惟独”,没有实义,只是古代的发语词——在说话开头的时候,带出一个没有实义的字来,以助语气。去掉“惟”字,作“我皇考”、“我祖考”,意思也一样。现在加用这古代的发语词,见得称说自己的“皇考”与“祖考”,语气更庄敬一点。“皇”字是对于先代的敬称。篇首初提到父亲,当然该庄敬;第五段叙述父亲受朝廷的赠赐,第六段说到父亲的遗训,也非庄敬不可;所以都用“皇考”。第三段里的“先公少孤力学”,第四段里的“自先公之亡二十年”,都只是寻常叙述语;所以不用“皇考”而用“先公”。第五段里称曾祖为“皇曾祖”,称祖父为“皇祖”,理由与前面所说一样。“崇公”是赐爵崇国公的简称。在“皇考”之下,又称父亲的赐爵,所以也表示庄敬。除了对于自己的祖先以外,对于其他的人不称他的名字而称他的官位、封爵、谥号,也都表示庄敬的意思。“卜吉”,就是下葬;但是说“卜吉”见得当时是郑重其事,占卜了“吉兆”而下葬的,正与全句郑重、庄敬的情味相一致。第三段里叙及葬地,仅是寻常叙述语,所以用“葬”字就够了。“克”字与“能”字的分辨,在“前言”里已经提到,这里不再说。现在只说第六段里“虽不克有于其躬”一语的“不克”。这一语说祖考“不克”在生前“享其隆”,而“享其隆”是一件大事,提及的时候应该郑重、庄敬的;所以不作“不能”而作“不克”。

本篇里用了许多“也”字,这些“也”字可以分为三类。“非敢缓也”、“故其亡也”、“吾之始归也”、“此死狱也”、“汝家故贫贱也”等语里的“也”字是一类,表示语气到此稍稍顿一顿,话还没有说完。“盖有待也”、“以有待于汝也”、“然知汝父之能养也”、“然知汝父之必将有后也”、“不如养之薄也”、“而以此知汝父之能养也”、“则死者与我皆无恨也”、“则知不求而死者有恨也”、“而世常求其死也”、“吾不及见儿子之立也”、“故能详也”、“此吾知汝父之必将有后也”、“此汝父之志也”、“俭薄所以居患难也”、“此理之常也”等语里的“也”字是一类,表示语气到此完足,一句话已经说完。第三段里“其何及也”一语的“也”字又是一类,与“邪”字相当,是反问与感叹的语气。如果说白话,“非敢缓也”作“并不是敢于迟缓”,“此死狱也”作“这是一件该判死罪的案子”,“汝家故贫贱也”作“你家本来贫贱”,都只须稍稍顿一顿就是,不须再用什么语助词。“故其亡也”作“所以他去世的时候”,“吾之始归也”作“我嫁过来的时候”;这里值得注意,白话里的时间副语“……的时候”,文言里可作“……也”。“所以当他入学的时候”可作“方其入学也”,“与你碰见的时候”可作“与君之相遇也”。再说第二类“也”字。“盖有待也”作“是有所等待”,“以有待于汝也”作“因此对于你有所等待”,都只在声调上表示语气完足,末了不需再用什么语助词。“然知汝父之能养也”作“然而知道你父亲是能够奉养的”,“然知汝父之必将有后也”作“然而知道你父亲是一定会有好子孙的”,“则知不求而死者有恨也”作“就知道不经仔细考求而被处死刑的有怨恨了”,“吾不及见儿之立也”作“我见不到儿子的成立了”;从这里可以知道,白话里的“是……的”与“了”两种断定语气,在文言里就是“也”字。再说第三类“也”字。“其何及也!”白话作“还哪里来得及呢!”这“也”字正是白话里的“呢”。所以,“什么缘故呢?”文言作“何也?”“什么人呢?”文言作“谁也?”“盖有待也”的“盖”字,与“乃”字意义相近,作“乃有待也”也可以。全句说白话,是“并不是敢于迟缓,是有所等待”。可见白话里这样语气之下的“是”字,文言作“盖”字或“乃”字。所以“并不是不愿意做,是没有能力做”,文言作“非不愿为也,盖无其能也”。“这不是远山,是停着的云”,文言作“是非远山也,乃停云也”。“自力于衣食”一语,照样说作白话是“自己尽力对于衣食”,或“自己尽力在衣食方面”,都不很顺适。这只须说“自己尽力谋衣食”就可以了。又如下文“新免于丧”,白话就是“新近除服”。那“于”字都不必译作“对于”或“在”字放在话里的。“以长以教”的“长”字作“长养”解,所以与“教”字处同等的地位。被“长”被“教”的都是作者。“以长以教”,以什么来长养儿子教训儿子呢?原来是以“自力于衣食”。因为“自力于衣食”已经说在前面,“以”字之下就可以直接“长”字“教”字了。这与“以庇而为生”一语情形完全相同。原来是“以一瓦之覆,一垅之植,庇而为生”,但为要说明没有“一瓦之覆,一垅之植”,必须把这两语提在前面,才加得上一个“无”字;两语既已提在前面,“以”字之下就可以直接“庇而为生”了。明白了这个,也就可以明白“俾至于成人”“俾知夫小子修……”两语的句法。“俾”就是“使”,使那一个“至于成人”,使什么人知道,语中都不点明,必然已经提在前面了。不错,已经提在前面了;对于“俾至于成人”的“俾”字是“修不幸”的“修”字,对于“俾知夫小子修……”的“俾”字是“是足以表见于后世而庇赖其子孙矣”一语里的“后世”与“子孙”。

本篇里用了四个“邪”。“邪”就是“耶”。“吾何恃而能自守邪?”“矧求而有得邪!”都是反问口气,“邪”字与白话里的“呢”字相当。“是真发于中者邪!”“其心厚于仁者邪!”都是赞叹口气,“邪”字与白话里的“啊”字相当。后面两语说作白话,就是“这真是从心里发出来的啊!”“他的心里仁道很厚的啊!”“祭而丰,不如养之薄也”,说作白话,就是“祭得丰厚,不如供养得菲薄”。又如“读而勤”、“学而有成”、“为吏而廉”一类的语句,白话就是“读得勤快”、“学习得有成就”、“做官做得廉洁”;这些“而”字都与白话里的“得”字相当。“养之薄”本来也可以作“养而薄”,现在不用“而”字而用“之”字,叫做“互文”——就是说,错综地使用作用相同的字,以避免重复。这“之”字并不与“我的”、“你的”的“的”字相当,而与上语的“而”字作用相同。“互文”常常用在语式相同的两语里。“而”字与“之”字可为“互文”之外,其他“互文”还有很多。如陶潜《归去来辞》里的“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两语语式相同,“以”字与“而”字是“互文”。“间御酒食”的“御”字,与白话里的“用”字相当。白话说“请用饭”,比较“请吃饭”恭敬一点。文言说“御酒食”,也比较“进酒食”恭敬一点。

本篇里用了许多“其”字,多数“其”字都是寻常用法,在白话里就是“他的”。只有两个比较不寻常,现在提出来说一说。一个是“其何及也”的“其”字。这一语说作白话,就是“还哪里来得及呢!”“其”字与白话的“还”字正相当。再从《左传》里摘出一些语句来看,如“其何不济?”“其何以免乎?”“其何以报君?”“其何后之有?”说作白话,就是“还有什么不成功呢?”“还从什么方法避免呢?”“还拿什么报答你呢?”“还会有什么后代呢?”可见在反问或感叹的语句里,“其”字用在开头,语气与白话里说“还”字一样。又一个是“汝其勉之”的“其”字。这“其”字表示命令与期望的意思。不说“汝勉之”而说“汝其勉之”,更见恳切叮咛的心怀。《尚书》里有“帝其念哉!”“嗣王其监于兹!”的语句,《左传》里有“吾子其无废先君之功!”的语句,“其”字的用法都与“汝其勉之”一语相同。“吾始一二见之,以为新免于丧适然耳;既而其后常然;至其终身,未曾不然”一句里,连用“适然”、“常然”、“未尝不然”,逐层递进,把父亲没有一刻不存着孝思说到极点。凡要使读者听者的感兴逐渐达到顶点,用这种逐层递进的说法是很有效的。“以为新免于丧适然耳”的“耳”字,与寻常作“而已”或“罢了”意义的“耳”字不同。它与“也”字相当,放在语句的末了,表示语气到此停顿。所以这一语若作“以为新免于丧适然也”,语调是一样的。说作白话,就是“以为他新近除服偶而这样”,无论用“耳”用“也”,都不须再找什么语助词来译它了。“我求其生不得尔”的“尔”字,与这个“耳”字,完全相同;也与“也”字相当,也是放在语句的末了,表示语气到此停顿。“我求其生不得尔”,也可以作“我求其生不得也”。再就本篇用“也”字的语句来看,有些“也”字也可以换作“耳”字;如“盖有待也”也可以作“盖有待耳”,“以有待于汝也”也可以作“以有待于汝耳”。可见“也”、“耳”两字是常常可以通用的。不过用“也”字语气重一点,用“耳”或“尔”字语气轻一点,这是分别所在。“矧”字与“况”字意义相同。有人说,这两个字,语气有缓急的分别,“况”字语气缓,“矧”字语气急。这种分别,现在也不能辨明;只觉得“况”字是常用字,“矧”字是比较不常用的字罢了。

本篇里用了三个“夫”字。“夫常求其生”,“夫养不必丰”两语里的“夫”字是一类,放在语首,表示提示的意思。白话里没有与这个“夫”字相当的字;说这两语,就是“常常给他寻生路”,“奉养不一定要丰盛”,开头都不须用什么语词,只须发声前低后高就是了。“俾知夫小子修……”一语里的“夫”字又是一类,放在动词底下,没有意义,只把上面那动词拖得舒缓一点。白话里也没有与这个“夫”字相当的字。这样的“夫”字当然不妨去掉;所以这一语也可作“俾知小子修……”。“犹失之死”一语里,“失之”两字是相连的;凡是说话说得不对,做事做得错误,文言都可用“失之”两字来表示。这一语说作白话,就是“尚且会弄错了教人冤枉死”。文言为什么缩得这样简短呢?因为“犹失之死”与上一语“常求其生”句法相同,成为对偶,而对偶的语句,往往可以简缩而见意的。“剑”字的来源,在《礼记·曲礼上》。《曲礼上》的文句是:“长者……负剑辟咡诏之,则掩口而对。”郑注说:“负,谓置之于背;剑,谓挟之于旁。”孔疏说:“剑,谓挟于胁下,如带剑也。”可见这“剑”字是把小儿挟在胁下的意思。本篇各本有异文若干处,这个“剑”字,一本作“抱”字。有人说,作“剑”字表示“乳者”把作者挟在胁下,看主人在灯下办公事,情态很生动;若作“抱”字,就觉得直致了。但这“剑”字是僻字(僻字与古字不同,古字是现在不常使用的字,僻字是向来就少经使用的字),就本篇全体看,使用僻字的就只有这一处,未免见得不调和。并且,用“剑”字就生动,用“抱”字就直致,也只是从爱好僻字而来的主观看法。所以,作者当时用的如果真是“剑”字,在全篇用字须求调和这一点上是可议的。

作者的父亲死在宋真宗大中祥符三年,那年正是“庚戌”,与术者的话相应。作者所以要把“岁行在戌将死”的话叙下来,就为事实与预言相应的缘故。至于这是偶合还是术者真有预知的本领,这问题在现代人当然很容易想起;但在作者当时是不成问题的。“吾耳熟焉”的“焉”字与“之”字相当,指称上一语里的“此语”。这四个字说作白话,就是“我听熟了这个话”。《左传》里有“公使让之,且辞焉”的语句,《孟子》里有“尧之于舜也,使其子九男事之,二女女焉”的语句,“辞焉”就是“辞之”,“女焉”就是“女之”。可见“焉”字与“之”字常常通用的。

作者“贬夷陵”是宋仁宗景祐三年的事情。按年谱,景祐元年,“授宣德郎,试大理评事,兼监察御史,充镇南军节度,掌书记馆阁校勘”。景祐三年,“是岁,天章阁待制权知开封府范仲淹言事忤宰相,落职,知饶州。公切责司谏高若讷,若讷以其书闻,五月戊戌,降为峡州夷陵县令”。

作者初入仕“得禄而养”是宋仁宗天圣八年的事情。按年谱,天圣七年,“是春,公……试国子监为第一,补广文馆生。秋,赴国学解试,又第一”。天圣八年,“正月,试礼部,……公复为第一。三月,御试崇政殿,公申科第十四名。五月,授将仕郎,试秘书省校书郎,充西京留守推官”。“列官于朝”,指宋仁宗庆历二年作者“知太常礼院”而言。

作者“拜枢密副使”是宋仁宗嘉祐五年的事情。“参知政事”是嘉祐六年的事情。“又七年”,指宋英宗治平四年。按年谱,治平四年,“二月,……御史彭思永蒋之奇以飞语污公,上察其诬,斥之。公力求去。三月壬申,除观文殿学士,转刑部尚书,知亳州。……五月甲辰,至亳”。这就离开了中央而充外任了。“实有三朝之锡命”的“实”字,不是“实在”而是“果然”。“果”本来是“木实”,有“果然”一义,自然“实”也可以作“果然”了。如在叙述一个学生怎样怎样用功之后,接着说“每试实列前茅”,在叙述人家怎样怎样对我有好感之后,接着说“实慰我心”,这些“实”字都是“果然”。

以上说到的一些文言虚字,固然要分析、比较,确切地知道它们所表示的意义与语气;但是要熟习它们并且使用它们,非加工吟诵不可。从吟诵入手,所得到的才是习惯,而不仅是知识。二

读过了这篇文字,可以想起许多问题。譬如,碑志传记的文字,目的在叙述人物,从这篇文字看来,叙述人物的主要手法是什么呢?第一是抉出那个人品性与行为上的特点,凭那些特点来表见他的全貌。本篇作者以为孝行与仁心是父亲的两大“善”,是父亲的特点,所以着眼在此,其他不再叙述。第二是用具体写法。本篇作者不用一些抽象词语来形容父亲的孝与仁,而用父亲在祭祀与进酒食的时候怎样追慕,在办公事的时候怎样用心,来表现父亲的孝与仁;这就是用具体写法。

又如,具体写法与抽象写法,方法上与效果上有什么不同呢?抽象写法只凭作者主观的意见:如作者观得某人能够孝顺他的父母,就说他“能孝其亲”;觉得某人的孝行真是做到极点了,就说他“孝行纯笃”;这里“能孝”与“纯笃”都是作者主观的意见。具体写法就不然。如“祭而丰,不如养之薄也!”“昔常不足而今有馀,其何及也!”本是本篇作者父亲常说的两句话;关于“求其生”的意见,本是本篇作者父亲某一夕说起的一番话;作者觉得就是这几句话,已可充分地见到父亲的孝行与仁心了,于是把它们记下来。还有说话当时的背景,“祭而丰……”一句是“岁时祭祀”的时候说的;“昔常不足……”一句是“间御酒食”的时候说的;“求其生而不得……”一段是“夜烛治官书,屡废而叹”的时候说的;在那样背景中,说那样的话,父亲的孝行与仁心真是宛然如见了。这里只有选取材料(就是言语、行动、背景等)的时候多少掺有作者主观的意见,待材料选定之后,作者的任务只是叙事与记言罢了。这种手法叫做表现,意思是使所写的人物自己显示在读者面前。以上是两种写法方法上的不同。抽象写法只能教人家知道些什么。如前面所举的例子,说某人“能孝其亲”或“孝行纯笃”;但某人怎样“能孝”,他的孝行怎样“纯笃”,却是无法知道的。具体写法在教人家知道些什么以外,还能教人家感到些什么。如本篇叙述父亲的话与说话当时的背景,那背景与说话构成一种真切的境界,显示一个生动的人物,可供读者自己用心灵去探索与认识。探索与认识的结果,不但知道作者的父亲曾经说过那些话而已,并且感到作者父亲真是个尽孝尽仁的人。以上是两种写法效果上的不同。

又如,凡是碑志传记文字,是不是或多或少都用具体写法的呢?所谓抉出人物的特点,这特点是不是专指那人的长处而言呢?这类文字,有的带教训意味,有的却不带,这带与不带由什么而分别呢?想到这些问题,就可以各就方便,取若干篇碑志传记来看。又如,这篇文字纡徐而庄敬,风格与它相近的文字,作者还有哪些篇呢?人家说作者“文备众体”,作者的文字工作,涉及的方面到底有多少呢?想到这些问题,就可以取作者的全集来看。又如,本篇所用的一些文言虚字,在本篇里作这样意义这样语气,能不能从其他文篇中得到印证呢?本篇所用的一些修辞方法,如逐层递进的说法与对偶句里用互文,能不能从其他文篇中找到例子呢?想到这些问题,就得随时留意,以免错过发见的机会。药鲁 迅一1秋天的后半夜,月亮下去了,太阳还没有出,只剩下一片乌蓝的天;除了夜游的东西,什么都睡着。华老栓忽然坐起身,擦着火柴,点上遍身油腻的灯盏,茶馆的两间屋子里,便弥满了青白的光。2“小栓的爹,你就去么?”是一个老女人的声音。里边的小屋子里,也发出一阵咳嗽。“唔。”老栓一面听,一面应,一面扣上衣服;伸手过去说,“你给我罢。”华大妈在枕头底下掏了半天,掏出一包洋钱,交给老栓。老栓接了,抖抖的装入衣袋,又在外面按了两下;便点上灯笼,吹熄灯盏,走向里屋子去了。那屋子里面,正在窸窸窣窣的响,接着便是一通咳嗽。老栓候他平静下去,才低低的叫道:“小栓……你不要起来。……店么?你娘会安排的。”3老栓听得儿子不再说话,料他安心睡了,便出了门,走到街上。街上黑沉沉的一无所有,只有一条灰白的路,看得分明。灯光照着他的两脚,一前一后的走。有时也遇到几只狗,可是一只也没有叫。天气比屋子里冷得多了;老栓倒觉爽快,仿佛一旦变了少年,得了神通,有给人生命的本领似的,跨步格外高远。而且路也愈走愈分明,天也愈走愈亮了。4老栓正在专心走路,忽然吃了一惊,远远里看见一条丁字街,明明白白横着。他便退了几步,寻到一家关着门的铺子,蹩进檐下,靠门立住了。好一会,身上觉得有些发冷。5“哼,老头子。”“倒高兴……。”老栓又吃一惊,睁眼看时,几个人从他面前过去了。一个还回头看他,样子不甚分明,但很像久饿的人见了食物一般,眼里闪出一种攫取的光。老栓看看灯笼,已经熄了。按一按衣袋,硬硬的还在。仰起头两面一望,只见许多古怪的人,三三两两,鬼似的在那里徘徊;定睛再看,却也看不出什么别的奇怪。6没有多久,又见几个兵,在那边走动;衣服前后的一个大白圆圈,远地里也看得清楚,走过面前的,并且看出号衣上暗红的镶边。——一阵脚步声响,一眨眼,已经拥过了一大簇人。那三三两两的人,也忽然合作一堆,潮一般向前赶;将到丁字街口,便突然立住,簇成一个半圆。7老栓也向那边看,却只见一堆人的后背;颈项都伸得很长,仿佛许多鸭,被无形的手捏住了的,向上提着。静了一会,似乎有点声音,便又动摇起来,轰的一声,都向后退;一直散到老栓立着的地方,几乎将他挤倒了。8“喂!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一个浑身黑色的人,站在老栓面前,眼光正像两把刀,刺得老栓缩小了一半。那人一只大手,向他摊着;一只手却撮着一个鲜红的馒头,那红的还是一点一点的往下滴。9老栓慌忙摸出洋钱,抖抖的想交给他,却又不敢去接他的东西。那人便焦急起来,嚷道,“怕什么?怎的不拿!”老栓还踌躇着;黑的人便抢过灯笼,一把扯下纸罩,裹了馒头,塞与老栓;一手抓过洋钱,捏一捏,转身去了。嘴里哼着说“这老东西……。”10“这给谁治病的呀?”老栓也似乎听得有人问他,但他并不答应;他的精神,现在只在一个包上,仿佛抱着一个十世单传的婴儿,别的事情,都已置之度外了。他现在要将这包里的新的生命,移植到他家里,收获许多幸福。太阳也出来了;在他面前,显出一条大道,直到他家中,后面也照见丁字街头破匾上‘古□亭口’这四个黯淡的金字。二11老栓走到家,店面早经收拾干净,一排一排的茶桌,滑溜溜的发光。但是没有客人;只有小栓坐在里排的桌前吃饭,大粒的汗,从额上滚下,夹袄也贴住了脊心,两块肩胛骨高高凸出,印成一个阳文的“八”字。老栓见这样子,不免皱一皱展开的眉心。他的女人从灶下急急走出,睁着眼睛,嘴唇有些发抖。“得了么?”“得了。”12两个人一齐走进灶下,商量了一会;华大妈便出去了,不多时,拿着一片老荷叶回来,摊在桌上。老栓也打开灯笼罩,用荷叶重新包了那红的馒头。小栓也吃完饭,他的母亲慌忙说:“小栓——你坐着,不要到这里来。”一面整顿了灶火,老栓便把一个碧绿的包,一个红红白白的破灯笼,一同塞在灶里;一阵红黑的火焰过去时,店屋里散满了一种奇怪的香味。13“好香!你们吃什么点心呀?”这是驼背五少爷到了。这人每天总在茶馆里过日,来得最早,去得最迟,此时恰恰蹩到临街的壁角的桌边,便坐下问话,然而没有人答应他。“炒米粥么?”仍然没有人应。老栓匆匆走出,给他泡上茶。14“小栓进来罢!”华大妈叫小栓进了里面的屋子,中间放好一条凳,小栓坐了。他的母亲端过一碟乌黑的圆东西,轻轻说:——“吃下去罢,——病便好了。”15小栓撮起这黑东西,看了一会,似乎拿着自己的性命一般,心里说不出的奇怪。十分小心的拗开了,焦皮里面窜出一道白气,白气散了,是两半个白面的馒头。——不多工夫,已经全在肚里了,却全忘了什么味;面前只剩下一张空盘。他的旁边,一面立着他的父亲,一面立着他的母亲,两人的眼光,都仿佛要在他身里注进什么又要取出什么似的;便禁不住心跳起来,按着胸膛,又是一阵咳嗽。16“睡一会罢,——便好了。”小栓依他母亲的话,咳着睡了。华大妈候他喘气平静,才轻轻的给他盖上了满幅补钉的夹被。三17店里坐着许多人,老栓也忙了,提着大铜壶,一趟一趟的给客人冲茶;两个眼眶,都围着一圈黑线。“老栓,你有些不舒服么?——你生病么?”一个花白胡子的人说。“没有。”“没有?——我想笑嘻嘻的,原也不像……”花白胡子便取消了自己的话。18“老栓只是忙。要是他的儿子……”驼背五少爷话还未完,突然闯进了一个满脸横肉的人,披一件玄色布衫,散着纽扣,用很宽的玄色腰带,胡乱捆在腰间。刚进门,便对老栓嚷道:“吃了么?好了么?老栓,就是运气了你!你运气,要不是我信息灵……。”19老栓一手提了茶壶,一手恭恭敬敬的垂着;笑嘻嘻的听。满座的人,也都恭恭敬敬的听。华大妈也黑着眼眶,笑嘻嘻的送出茶碗茶叶来,加上一个橄榄,老栓便去冲了水。20“这是包好!这是与众不同的。你想,趁热的拿来,趁热的吃下。”横肉的人只是嚷。“真的呢,要没有康大叔照顾,怎样会这样……”华大妈也很感激的谢他。“包好,包好!这样的趁热吃下。这样的人血馒头,什么痨病都包好!”华大妈听到“痨病”这两个字,变了一点脸色,似乎有些不高兴;但又立刻堆上笑,搭讪着走开了。这康大叔却没有觉察,仍然提高了喉咙只是嚷,嚷得里面睡着的小栓也合伙咳嗽起来。21“原来你家小栓碰到了这样的好运气了。这病自然一定全好;怪不得老栓整天的笑着呢。”花白胡子一面说,一面走到康大叔面前,低声下气的问道:“康大叔——听说今天结果的一个犯人,便是夏家的孩子,那是谁的孩子?究竟是什么事?”22“谁的?不就是夏四奶奶的儿子么?那个小家伙!”康大叔见众人都耸起耳朵听他,便格外高兴,横肉块块饱绽,越发大声说,“这小东西不要命,不要就是了。我可是这一回一点没有得到好处;连剥下来的衣服,都给管牢的红眼睛阿义拿去了。——第一要算我们栓叔运气;第二是夏三爷赏了二十五两雪白的银子,独自落腰包,一文不花。”23小栓慢慢的从小屋子里走出,两手按了胸口,不住的咳嗽;走到灶下,盛出一碗冷饭,泡上热水,坐下便吃。华大妈跟着他走,轻轻的问道,“小栓你好些么?——你仍旧只是肚饿?……”24“包好,包好!”康大叔瞥了小栓一眼,仍然回过脸,对众人说,“夏三爷真是乖角儿,要是他不先告官,连他满门抄斩。现在怎样?银子!——这小东西也真不成东西!关在牢里,还要劝牢头造反。”“阿呀,那还了得。”坐在后排的一个二十多岁的人,很现出气愤模样。“你要晓得红眼睛阿义是去盘盘底细的,他却和他攀谈了。他说:这大清的天下是我们大家的。你想:这是人话么?红眼睛原知道他家里只有一个老娘,可是没有料到他竟会这么穷,榨不出一点油水,已经气破肚皮了。他还要老虎头上搔痒,便给他两个嘴巴!”“义哥是一手好拳棒,这两下,一定够他受用了。”壁角的驼背忽然高兴起来。25“他这贱骨头打不怕,还要说可怜可怜哩。”花白胡子的人说,“打了这种东西,有什么可怜呢?”康大叔显出看他不上的样子,冷笑着说,“你没有听清我的话;看他神气,是说阿义可怜哩!”听着的人的眼光忽然有些板滞;话也停顿了。小栓已经吃完饭,吃得满身大汗,头上都冒出蒸气来。26“阿义可怜——疯话,简直是发了疯了。”花白胡子恍然大悟似的说。“发了疯了。”二十多岁的人也恍然大悟的说。店里的坐客,便又现出活气,谈笑起来。小栓也趁着热闹,拼命咳嗽;康大叔走上前,拍他肩膀说:“包好!小栓——你不要这么咳。包好!”“疯了。”驼背五少爷点着头说。四27西关外靠着城根的地面,本是一块官地;中间歪歪斜斜一条细路,是贪走便道的人用鞋底造成的,但却成了自然的界限。路的左边,都埋着死刑和瘐毙的人,右边是穷人的丛冢。两面都已埋到层层叠叠,宛然阔人家里祝寿时候的馒头。28这一年的清明,分外寒冷;杨柳才吐出半粒米大的新芽。天明未久,华大妈已在右边的一座新坟前面排出四碟菜,一碗饭,哭了一场。化过纸,呆呆的坐在地上;仿佛等候什么似的,但自己也说不出等候什么。微风起来,吹动她短发,确乎比去年白得多了。29小路上又来了一个女人,也是半白头发,褴褛的衣裙;提一个破旧的朱漆圆篮,外挂一串纸锭,三步一歇的走。忽然见华大妈坐在地上看他,便有些踌躇,惨白的脸上现出些羞愧的颜色;但终于硬着头皮,走到左边的一座坟前,放下了篮子。30那坟与小栓的坟,一字儿排着,中间只隔一条小路。华大妈看他排好四碟菜,一碗饭,立着哭了一遍,化过纸锭;心里暗暗地想,“这坟里的也是儿子了。”那老女人徘徊观望了一回,忽然手脚有些发抖,跄跄踉踉退下几步,瞪着眼只是发怔。31华大妈见这样子,生怕他伤心到快要发狂了;便忍不住立起身,跨过小路,低声对他说,“你这位老奶奶不要伤心了,——我们还是回去罢。”32那人点一点头,眼睛仍然向上瞪着;也低声吃吃的说道,“你看,——看这是什么呢?”华大妈跟了他指头看去,眼光便到了前面的坟,这坟上草根还没有全合,露出一块一块的黄土,煞是难看。再往上仔细看时,却不觉也吃一惊;——分明有一圈红白的花,围着那尖圆的坟顶。33他们的眼睛都已老花多年了,但望这红白的花,却还能明白看见。花也不很多,圆圆的排成一个圈,不很精神,倒也整齐。华大妈忙看他儿子和别人的坟,却只有不怕冷的几点青白小花,零星开着,便觉得心里忽然感到一种不足和空虚,不愿意根究。那老女人又走近几步,细看了一遍,自言自语的说:“这没有根,不像自己开的!这地方有谁来呢?孩子不会来玩;——亲戚本家早不来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呢?”他想了又想,忽然又流下泪来,大声说道:“瑜儿,他们都冤枉了你,你还是忘不了,伤心不过,今天特意显点灵,要我知道么?”他四面一看,只见一只乌鸦,站在一株没有叶的树上,便接着说,“我知道了。——瑜儿,可怜他们坑了你,他们将来总有报应,天都知道;你闭了眼睛就是了。——你如果真在这里,听到我的话,——便教这乌鸦飞上你的坟顶,给我看罢。”34微风早经停息了;枯草支支直立,有如铜丝。一丝发抖的声音,在空气中愈颤愈细,细到没有,周围便都是死一般静。两人站在枯草丛里,仰面看那乌鸦;那乌鸦也在笔直的树枝间,缩着头,铁铸一般站着。35许多的工夫过去了,上坟的人渐渐增多,几个老的小的,在土坟间出没。36华大妈不知怎的,似乎卸下了一挑重担,便想到要走;一面劝着说,“我们还是回去罢。”37那老女人叹一口气,无精打采的收起饭菜;又迟疑了一刻,终于慢慢地走了。嘴里自言自语的说,“这是怎么一回事呢?……”38他们走不上二三十步远,忽听得背后‘哑——’的一声大叫;两个人都悚然的回过头,只见那乌鸦张开两翅,一挫身,直向着远处的天空,箭也似的飞去了。指导大概

本篇是短篇小说。正题旨是亲子之爱,副题旨是革命者的寂寞的悲哀。这故事是在清朝的末年,那时才有革命党;本篇第三段“这大清的天下是我们大家的”一句话,表示了革命党的主张,也表示了朝代。这故事是个小城市的故事,出面的人物也都是小城市的人物。那时代的社会还是所谓封建的社会;这些人物,这些人物的思想,自然充满了封建社会的色彩。从华老栓到夏四奶奶,都是如此。

故事只是这样:小茶馆的掌柜华老栓和华大妈夫妇只有小栓一个儿子,像是已经成了年。小栓生了痨病,总不好。老夫妇捡到一个秘方,人血馒头可以治好痨病。老栓便托了刽子手康大叔;当然,得花钱。刚好这一个秋天的日子,杀一个姓夏名瑜的革命党,老栓去向康大叔买回那人血馒头,让小栓吃了。小栓可终于没有好,死了。那夏瑜是他的三伯父夏三爷告了密逮着的。夏瑜很穷,只有一个老母亲,便是夏四奶奶。他在牢里还向管牢的红眼睛阿义宣传革命,却挨了两个嘴巴。夏三爷告密,官厅赏了二十五两银子。一般人没有同情那革命党的。他是死刑犯人,埋在西关外官地上,华家是穷人,小栓也埋在那里。第二年清明,华大妈去上坟,夏四奶奶也去。夏四奶奶发见儿子坟上有一个花圈,却不认识是什么,以为他让人冤枉死了,在特意显灵呢。华大妈瞧着夏四奶奶发怔,过去想安慰她;看见花圈,也不认识,只觉得自己儿子坟上没有,“感到一种不足和空虚”33。她终于劝着夏四奶奶离开了坟场。

本篇从“秋天的后半夜”1老栓忙着起来去等人血馒头开场。第一段说到馒头到了手为止。第二段说老栓夫妇商量着烧那馒头,直到看着小栓吃下去。第三段康大叔来到茶馆里,和老栓夫妇谈人血馒头;从馒头便到了那革命党。这却只是茶客们和他问答着,议论着。这两段里都穿插着小栓的病相。第一段的时间是后半夜到天明;第二三段只是一个早上。第四段是第二年清明节的一个早上,华大妈去上儿子的坟,可见小栓是死了。夏四奶奶也去上儿子的坟,却有人先已放了一个花圈在那坟上。第一段里,主要的是老栓的动作;第二段里是华大妈的。第三段里主要的是康大叔和茶客们的对话。第四段里主要的却是夏四奶奶的动作。一

老栓和华大妈都将整个儿的心放在小栓的身上,放在小栓的病上。人血馒头只是一个环;在这以前可能还试过许多方子,在这以后,可能也想过一些法子。但只这一环便可见出老夫妇爱儿子的心专到怎样程度,别的都不消再提了。鲁迅先生没有提“爱”字,可是全篇从头到尾都见出老夫妇这番心。他们是穷人。不等到第四段说小栓埋在“穷人的丛冢”27里我们才知道,从开始一节里“华老栓”这名字,和“遍身油腻的灯盏”“茶馆的两间屋子”,便看出主人公是穷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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