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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02 10:28: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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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藤原新也

出版社:新星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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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京漂流

东京漂流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东京漂流作者:藤原新也排版:skip出版社:新星出版社出版时间:2017-07-01ISBN:9787513326131本书由新经典文化股份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1 丽佳娃娃奉经

平成时代的世态,越来越像一场幻觉。

有一天,那位青年突然从日本国民的眼前失去踪影,仅在平成元年那笼罩着氟利昂般雾蒙蒙的屏幕上留下淡青色的残像,而后与露水一同消失。

他到底是不是真的存在于这个世界?

我在银座博品馆三楼的丽佳娃娃专区寻找拍摄素材,看着手中娃娃珍妮脸上水蓝色大眼睛的时候,脑海中浮现了这样的疑问。一楼,公用电话“哎,我好像就写不了他的文章。我们谁都没有亲眼见过他,也不知道他做了什么,要是凭空杜撰,只会留下一堆空虚的文字。不只你和我没见过,全日本都没人见过,硬要把它写出来,就像胀气加上胃酸倒流一样令我不舒服。说不定他根本只是在电视显像管或新闻周刊图片网点间出没的平成元年的幽灵。“如果新闻报道发现了几具尸体,我还勉强能信服;可事实上连一根毛都没有让任何人看到。他就像媒体上的幽灵,有一天也真的像幽灵一样,在大众面前渐渐淡出。这时候我们就会以为自己曾经看到听到的东西,其实都只是一时鬼迷心窍的幻觉,事实上并不存在,也会开始质疑自己是否真的存在。你明白我的意思吧?换句话说,不只是那位青年,在这个平成时代,你和我都可喜可贺地变成那个幽灵的同伴了。“密室里被大批媒体记者包围的那位青年,像是沉醉于一秒钟眨动六十次的电子眼制造的光,不停吞食着它们;而居住在媒体密室中的日本人,也被大量播放幽灵青年影像的媒体画面包围,不停地吞食着那虚幻的影像。”

……等一下,等一下。

我隔着玻璃窗,看着银座八丁目的石子路上来来往往的、丽佳娃娃一家般整洁的平成日本人,他们外表干净、存在感稀薄,无声地穿梭在街上。看着看着,我脑海中浮现了一个画面:

莫非在那个时候,全日本一亿多幽灵之中,只有他一个人起死回生……“……我跟你说,说不定在我们都恍恍惚惚的时候,只有他先恢复了自己的神志。”“不会吧?”“其实我确实看到了他坦承的那个瞬间,也就是他被警察带到小区公寓,说明案发经过的时候。他一直在躲避媒体的镜头,只有那一瞬间毫不逃避。不但不遮遮掩掩,还大剌剌地看着镜头。我想他大概看了有三四秒,这对我来说已经是相当长的时间了。我特别把那段画面录下来,反复看了几十遍。他的眼神并不孤傲,也不带着轻蔑,只有一种看遍世间百态的神情。公寓阳台传来的各种叫骂声在屋里回荡,就像一阵射进房里的飞镖,但这些飞镖完全无法命中他隐形的身体。我想这是一个幽灵与一亿个幽灵间,空前绝后的对望。或者说,因为他当时只对着一台摄像机,那几百万个透过NHK新闻画面跟他眼神交会的幽灵,反而是幸运的一群。”“这能算是幸运吗……”“眼神是有力量的,能让对方失去理智,还能吸走对方的野性;他当时的眼神就属后者,把住在媒体密室中的日本人体内潜伏的恶灵之类的东西给吸出来了。就像印度那些刚出关的苦行僧一样坦荡的眼神,是看到什么重要意象又回过神后才会有的。当时在场见证的人,无论是公证人、围观的民众、媒体记者,还是收看实况转播的人,都在那一瞬间看到了他比任何人都清醒澄明的眼神。那是看到某种景象之后才会有的眼神。”“要说他的眼神足够清醒,就表示他的确是实际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人喽?”“或者说,只有他才存在过。”“那他存在的证据……活过的证据到底又在哪里?”“就在眼睛里。”“不不不,我想问的是:如何确认他有过那种大彻大悟的、坦荡的眼神?如果能找到他存在于世上的证据,就同样可以证明见过他的我们也活在这个世上。这样就不会有差错了,你一定要把它找出来!”“真是够麻烦的,像找梦中和自己上过床的女人一样难。”“梦中和女人上床……”“对。”“……而且是在梦醒了以后去找?”“嗯。”“而她的样子或她做过的事……你都不记得了?”“全都不记得了……因为在梦中上床的女人都像梦幻泡影,既没有姓名,也没有人格。我也记不得她们的长相和皮肤的触感,梦里只有世上最能挑逗纯粹性欲的无名小妖精。而这储存在男性染色体中的女性神话,也不过是梦中的一瞬间,眼睛一睁开,就都不见了。“……不,等一下。“不可能不留下任何痕迹。”“那又会留下什么呢?”“精液。”

“……”“说来神奇,别的梦都不会在世上留下痕迹,只有春梦会留。”“那么,粘在被单上的精液,能不能当作小妖精存在的证据呢?”“不,精液是幻想的产物,与小妖精没有关系。”“那真是一场无情的性爱呀。”“对,我们跟那个青年一样,在那个梦一样无情的媒体密室里做爱,而周遭的一切都在渐渐淡出。他除了眼神,什么都没有留下,甚至包括精液……”三楼

奶油蛋糕一般精美的丽佳家庭组合醒目地占据了屋子一角,给人一种虚幻的陶醉感。我想起了女孩们玩丽佳娃娃时的陶醉神态……这根本是迷幻药,让人眼前白茫茫一片。如果火烧金阁寺的青年活在这个平成时代,并且置身于此,说不定会把丽佳之家或客厅组合放火烧了吧?要让这里回归实际需要火与灰烬,还需要尸体与坏掉的苹果。说不定只有杀死丽佳娃娃,才能把女孩拉回现实。

♥丽佳娃娃是女孩梦和憧憬的实体♥

孩子在幼儿期接触的玩具,将对其日后人格发展产生莫大影响。可更换衣服的人形玩具更有助于养成女童的感性思维,加深她们对社会的认知。我们因应孩子的这一重要成长时期,开发了丽佳娃娃。

用丽佳娃娃扮家家酒,玩购物、公主等游戏,寓教于乐,可让孩子自然而然拥有丰富的情感,习得社会的基本知识。

看完传单上的文案,我突然想打电话给TAKARA株式会社女童玩具事业开发部的丽佳娃娃科。“你们的丽佳娃娃家庭有神龛吗?”(以我的个性,带一点逼问的语气。)“很抱歉,我们没有这类产品。”“那祖坟或祖先牌位之类的也没有吗?”“也没有。”“这么说来,这一家人就是没有爷爷奶奶,凭空诞生的了?”“是的。”“那么,丽佳要是老死了,你们会不会挖一个坟墓埋起来?”“丽佳没有年纪,所以不会老,也不会死。”月日

为了搜寻青年存在的证据,我走访了五日市町,现场全无可资拍摄的痕迹。

在饭店房间里,我把买来的丽佳娃娃四室两厅宽敞新居组合放在一旁,花了整整三天时间,把关于青年的所有资料全部看完。

编辑来电。“你找到什么证据了吗?截稿日还有三天,扣掉你拍丽佳娃娃的时间,还有两天。”“这些资料都不可靠。要么是‘别人都错只有我对’的红白机世代臭屁评论家的论调,要么是以文化人自居谩骂报章杂志。全都是胡说八道,对于证明青年的存在一点屁用也没有。我看完他的所有经历,也无法证明他的存在。”“这不就是说,你要在文章里宣称他是虚构的?”“……不,还有一个地方让我不解。”“在他的经历里吗?”“不,他亲笔写的告白书里,有十几行文字被警察删除了。现在我读给你听:

小孩的手不知何时开始变硬,现在双手连合都合不起来。用剪刀剪开她的上衣,脱掉之后……我看到她身上出现了红色的斑点。明明没有被虫子咬过,却有日本国旗一样的红斑,像印上去似的。这些斑点不肿,看起来很平,而且有一点凹陷。说成皮破了血没有流出来可能更好理解。我心想:尸体正在变质。

小孩的脸也渐渐变成老人的样子。全身都开始松弛发皱,原先变硬的身体又开始像水球一样渐渐变软,并且泛出超乎世界上任何一种臭味的恶臭。

青年跟女童在梦中做爱后遗留在被单上的精液就只有这一点点,但足以作为在场证据了。所有的证据都在媒体的曝光下渐渐干枯,失去颜色与气味,他的这段话却坚强地撑了下来,连我也觉得很意外。原本以为他早就成为平成幻世里幽灵中的幽灵了,他却能看穿白色虚像,透过虚像后的黑暗看到彼岸;这跟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逃离被白色浓雾包裹的日本,在印度看到的东西是一样的。就是一种被称为尸体的真实,离虚像最遥远的真实。他一定是穿越了千千万万个映着虚像的屏幕,才看到这样的真实;但也说不定是下意识寻找的结果。我在印度不知见过多少尸体,一边闻着在恒河火化的尸体焦臭味,一边从日本的文明迷障渐渐醒来;他也经历了同样的苏醒过程。他闻到了尸臭,并且像我当时一样,留下了关于尸体的描述。他的告白书除了这一段,全是胡说八道。而这段话他没有说谎,只有亲眼见过的人才写得出来。”“……有一个医界人士不是评论过吗,‘红色的斑点’和‘老人的样子’,他都不知道到底是在说什么……”“其实就是尸斑。平常只要死了人,大家就急着帮他办葬礼,所以一般人很难看到这种现象。动物死后二十小时内,血液不会马上凝固。由于心脏停止跳动,本来应该全身循环的血液受到地心引力的影响,会沉积到尸体下方。我没有把赤裸的尸体翻过来观察过,但尸体紧贴地面的皮肤应该是会整片充血的,因为皮下静脉破裂,血液都渗出来了。没有长体毛、肤色偏淡的尸体才会让人看到尸斑。青年看到的红色斑点一定出现在平常看不到的地方和早就控干血液的尸体上部与底部之间。换句话说,他看到的应该是充血的部分。”“……那么,‘老人的样子’,又是怎么回事?”“在现代社会,就连医生也没机会连续几天观察一具裸尸。就像处理什么晦气的东西一样,日本在遗体处理上遥遥领先于世界其他国家:迅速办完仪式,有效率地将遗体销毁。没有衣服保护的尸体直接被日晒雨淋,在氧化腐烂之前,体内的细胞水分会逐渐蒸发,跟蔬菜干瘪是一样的道理。这时候,皮肤就会出现皱褶。幼儿的皮肤薄而敏感,反映内部变质的速度应该更快,然后才发生氧化腐烂。而氧化腐烂没有气味或外表特征,顶多是给味觉带来一点点刺激。接下来发生的是碱性腐烂,尸体开始肿胀并散发臭味,也就是那段文字描述的情形。尸体膨胀,发出令人恶心的恶臭。墨西哥大地震发生后,政府在堆积如山的尸体上泼洒大量的柠檬汁,就是要用酸性物质中和碱性腐烂的进程减轻臭味。但在日本,往往尸体发臭之前就被人以极快的速度处理掉了。不仅对死亡如此,有违主流价值观的世界也被管理、隐藏起来,让普通人无法窥见,就像丽佳家庭把与它们作对的世界观天衣无缝地排除了一样。丽佳娃娃的眼睛闪烁着星光,却没有灵魂;虽然美丽,却也悲伤。那些拥有美丽而悲伤的眼睛、却缺乏真实自我的人们,说不定也期盼着丽佳娃娃的死。为了唤回另一半真实的身体,为了从某处找回那一半身体,他们说不定会杀死丽佳娃娃,并且妄想丽佳娃娃的尸体是黑暗世界的物质……这种过程,就像一种宗教行为。“也就是说,青年写的那一部分就像是宗教的经文。可惜的是,那段文字是在他经历世上最负面最残忍的修行之后才写成的。“……他写的经,根本就是白骨观啊。“白骨观是源自印度的一种修行方式。以前,有一个修行的僧人在一具妇女的尸体前打坐,观想尸体的变化。观想是为了唤醒自己的理性,也就是要修得无常观。花花世界的人们必须要见证死亡,才会恢复理性。尸体回归大地之前,呈现了九种样相,又称观。一曰胀想,二曰青瘀想,三曰坏想,四曰血涂想,五曰脓烂想,六曰噉想,七曰散想,八曰骨想,九曰烧想。“看过这九种样相,人就会找回理性,这位青年应该也完整看过一遍了。根据报上的资料,他应该也见过散想跟烧想。但光凭这些,还不足以当作他行凶的证据,不过是大众媒体的说词而已。“他与梦中小妖精做爱的证明……也就是他确实曾经存在于这个世间的证明,夹在媒体镇日播送的千万则讯息洪流里,只有寥寥十几行经文而已。”“他为谁而写这些经?”“为了另一个世界的丽佳娃娃。“……以及,“我们这一亿多个幽灵。”拍摄日

为了埋葬丽佳娃娃,我前往三田的森永LOVE餐厅和Cozy Corner蛋糕店,物色有漂亮装饰的蛋糕。

并且在松饼的切口中,塞入了青年留下的《白骨观》。2 猪要在晚上载走鱼影

我现在住在东京芝浦。

芝浦是港区的一部分,却毫无市中心的味道。

这里的街道就像地方港湾城市的僻巷,带着冷淡的气息。

近些年,即便到远离城区的郊区,也能看见几家服装店或快餐店挂着英文招牌的帅气店面;然而,位于市中心的芝浦连这样的店都没有。

就像人们说的一样,芝浦的街区既没有文化气息,也没有绿意,连流行风潮到了这里都渺无踪迹,实在称不上宜居。

冷淡是这一带与生俱来的特性。芝浦原本是东京湾的一块填海造地,盖满各种仓库。二战后盟军占领期间,海岸通大道到海边的仓库全归美军管辖,不允许日本人进出。我居住的芝浦四丁目在海岸通靠海一侧,也就是过去占领军库房的正中心。

所以从城市规划图来看,至今芝浦都被划分在准工业区中。一个城市的职能分区主要分为中心区、商业区、住宅区、工业区,以及极少的休闲用地和农耕用地等;按照这种划分,我住的并不是规划中的居民区。如果说以人为发展中心的地方才能叫社区,芝浦显然不符合这种标准。

虽说是准工业区,但现在的芝浦早已找不到高耸着巨大烟囱排烟的大型厂房,最主要的建筑是大中小型企业的仓库、印刷厂或钢铁厂之类的小工厂、长途货车车库、电器工厂办公室,以及都营巴士调度场之类。

这里另一个特征,是乏味的灰色建筑之间纵横交错着许多条运河。这些运河原本用来运送进出仓库的货物,工厂不断往里面排放工业废水。如今它们早已被弃置,河水却没有因此变得清澈,反而像东京都内所有的河流一样肮脏不堪。到了夏天,某些地方还会发出阵阵恶臭。

运河上处处横跨着水泥桥梁,有的叫八千代桥,有的叫藻盐桥。走在桥上时常可以看见桥下污水中的鱼影。

这段日子流行河堤垂钓,有鱼影的地方,就有钓客。到了旺季,桥上垂钓的人中还会出现穿着工作服的男人,或是小学生模样的男孩。他们钓上来的是鲻鱼的幼鱼或鰕虎鱼之类的小鱼。鱼没什么力气,上钩时既不反抗也不挣扎,像湿毛巾一样从水底下冒出来。鰕虎鱼被丢在水桶中,一下子就鱼肚朝天,较大的鲻鱼被丢在人行道上,腮中流出一点点像铅一样暗沉的血便死了。这些死鱼之后又会被丢回运河。

钓客只是在玩把鱼钓上来杀死的游戏。

他们就像守丧一样鸦雀无声,钓到再大的鱼(有时候会有四十厘米长短的鲻鱼上钩),也不会有人兴奋欢呼。在我看来,这不过是在不断重复着毫无意义的过程,把活着的生命钓起来,漠然地看它死去,再把尸体往河里一丢。如果单纯只是消遣,就该趁钓起来的鱼还有一口气的时候放回去。为什么非要等鱼死了,才把它们的尸体丢回去呢?我看到这样的行为一再反复,只觉得那些钓客在比赛谁残杀的鱼更多。说不定只有剥夺生命,才能让他们体会到钓鱼的乐趣。

玩这种缺乏感情的钓鱼游戏的小孩子们,很多住在芝浦一带的集合住宅。这片准工业区的不少仓库在近五六年间被拆除,就地改建成住宅大楼或出租套房。我出国旅行期间,住处有好一阵子都是空的;有一次隔了半年才回家,突然发现司空见惯的巨大仓库竟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毫无印象的住宅工地,大楼的外装正逐渐成形。这意味着市中心已经没有空闲的住宅用地,也没有可供游憩的地方,只得将重心转移到准工业区来,作为新住宅开发用地。

而我居住的地方,是这类新兴集合住宅开发区的一角。那栋十一层高的中楼层集合住宅说是公寓,但并不高级,姑且称它为出租套房。我搬进这栋楼的八层,是三年前五月的事。因为时常出门旅行,我的住处不常有生活气息,总是空荡荡的。而我也从不觉得自己属于这里。我曾在一份杂志上发表过这样的文字:

居然很少有人明白流水不腐的道理。

积在一处的水,一定会面临混浊的命运。我总觉得人就像这塘水,因为人体有机物中的一半是水;但更重要的是,人体中的水分要想保持纯净,除了保持循环,不使它们淤积在某处之外,再无其他办法。

如果我是水,所谓的家或房间,该是能让我畅通无阻的空间。我不想变质,所以不愿长久留在室内;也因为如此,我不执著于物质。一旦对物质有了执著,家中开始堆积财物,水流就会被挡住,无法通畅。所以,我的家无论住多少年,都还保持着中介带我来看房时的空旷。这么冷清的房间,住起来当然不舒服。因为住起来不舒服,我就更不想在此长住。

然而,还有一个困扰,就是来我家的客人一样不会觉得这房间舒服。客厅没有桌椅、沙发,连坐垫也没有,客人看到地上空无一物,一时间都不知道该坐在哪里。招待客人时,连我这个主人也不知道该坐在什么地方,跟客人面对着面,却不知该把视线与屁股往哪边放,场面非常尴尬。因为房间太过空洞,连聊天都没了话题,话一开口就会咚的一声掉在这空旷房间的地上,更显空间的虚无。

所以,我们必须努力挖掘出各自的真心话。只要能聊起来,不知不觉之间,就会自然找到目光的交会点和坐的位置。能在我的房子里找到真正想说的话,并且坐上三个小时的人,离开的时候必然跟来的时候大不相同,背影中会透出一种安心。

三年前四月的一个星期天,我搭乘山手线到田町,拿着中介发的地图,走在芝浦的街上。

星期天的芝浦宛若鬼城,罕见人车。屈指可数的店家,也全都提前打烊。那时当地还没有这么多公寓大楼之类的建筑,看起来比现在更不堪入目。我的脚步声在灰色的水泥墙间回荡,走到大路口朝着品川方向一看,成群没有窗户的建筑物映入眼帘,一个人影或车影都没有。我以为自己走进了生态系统被摧残殆尽的、死气沉沉的海底。

沿着指示方向,我看见了零零星星贴在墙上的亮橘色文字标识,那是引导客人进入十一楼公寓的广告牌,牌子由很细的木框糊着白布做成,有不少已被蓄意破坏。

垂在框外的布条常常在东京湾的海风下飞舞,海风的味道并不好闻。

我走过一面面广告牌,穿过八千代桥,正要左转进下一个路口时,一条野狗从我面前跑过。这只骨瘦如柴的杂种狗一看便知没有主人。它身上都是土,毛乱成一团,耷拉着尾巴,看起来已经很久没向外界表达过它的情绪了。这条野狗没有注意到我,只是默默地寻找自己的目的地似的,以不变的速度一路小跑,渐渐远离了我的视线。

要找的公寓在野狗远去的反方向。我在公寓前端详了一阵,它的旁边有一栋更大的房子,是大企业M公司的仓库。公寓附近还有一间铁皮与石棉瓦搭的房子,是一家以北海道地名命名的长途货运公司专用货车库。我的公寓就突兀地立在这些仓库之间,更像是开了几个洞口用来藏人的仓库。

我却不知为何,喜欢上了这块毫无生气的地方。车轮

搬进去后,我实际住在那里的时间大概只有一年,另外两年都住在亚洲某个都市的角落。

结束一段旅程回家后,我刷着牙走到阳台,眺望眼前的街道。早晨阳光中闪烁的街道在惺忪睡眼中格外刺亮。我脑海里还浮现着几天前亚洲某个不知名角落的人声鼎沸,映入眼帘的景色使我分外孤单。

但是只要习惯了这种反差,便会觉得这充满肃杀之气的街道其实很棒。

没有人烟才好。

我不爱往人多的地方跑,我想,这与时下年轻人对都市的情感有些不同。

与其在都市中与人保持暧昧不清的往来,还是这种到处是仓库、没有人烟的地方更舒服。

称不上隐居,这个叫芝浦的地方虽然在东京市内,却像一股晴空湍流,打乱了东京的城市感——这就是我喜欢这里的理由。

恨不得一切时尚话题等当代文化的气息,都能被这股湍流阻断在外。

凌晨三点,突然听到猪的叫声。

其中有哀号,也有愤怒的嘶叫。我在这一带住了这么久,都没有听出那其实是猪叫。

深夜里的声音响彻宁静的街道,一开始我以为是刹车声。有时声音比往常更长更激烈,我还以为哪里来了一群摩托少年在街角甩尾。因为它听起来跟刹车很像,一般来说,半夜在这样的街上也不可能听得到猪的叫声。

我也常常在半夜上街漫步。

耸立在漆黑中的仓库就像没有眼睛的怪物,我总是在揣测这些巨大怪物的体内到底装着什么东西。有时经过空荡的十字路口,看到红绿灯没有意义地闪烁,也会停下脚步凝视,忘了过马路。

有一天晚上,我写完一篇长文出门散步。走到海岸通的十字路口,突然听到左侧传来那个声音。当时我也以为是刹车声,因为一辆远远开来的长途货车停在路口时也发出了同样的声音。但是引擎的运转声中,还夹杂着货车运斗里相当细微的猪的哼哼声,并伴随着一股臭味。当绿灯亮起,车子前进时,猪就像呼应一样又发出了我经常听到的那种声音。这一次我终于确信那就是猪的叫声,小小地吃了一惊。三更半夜在都市遇见猪的超现实场面令我颇不自然。当我知道这声音不是出自机械运转,而是动物的叫唤以后,猪只喉咙中的激昂嘶吼让我更加聚精会神。

这辆长途货车从海岸通左转,往品川方向前进。我试着想象那些猪在密闭空间里的样子。

看着那只拘禁着无数生命、在黑暗中闪着青白冷光的杜拉铝笼子渐渐远去,我不知为何想起了深夜的偷渡客。金属的反光像凶器一样,深深烙印在我的眼底。

隔天,我没事找事,打电话给东京都厅的兽医卫生科。“猪要在晚上载走!”

我以为有这样的规定。如果有,就真的有趣了。有趣之余,也觉得有些可怕。如果真有明文规定猪要在晚上运走,在我看来这种思想似乎相当危险。

电话那头的兽医卫生科职员听到这么外行无知的问题,只有近乎讥笑的回应:“您是说只能在晚上运送猪只?怎么会有这种规定呢?没有呀……还有什么问题吗?”

他不断拉长声音,刺探我发问的意图。

以前我就知道,离我住的巷子两公里远,海岸通靠品川的一边有间肉品加工厂。骑自行车经过那里几次,大门总是深锁,看不到任何人。兽医卫生科的职员说,茨城县是日本养猪业最兴盛的地方,养猪户饲养的猪已经达到七十万头。所以他认为我看到的猪可能是茨城县一带产的。至于为什么要趁晚上运走,据说是因为肉品工厂都是一大早就开始作业。即使没有一定要在晚上运猪的条例,我依然认为社会上已经形成了一种默契,让发出腥臭的勾当,都在日常生活的底下秘密地进行。狐火

猪经过的海岸通左侧,有一片大约两座棒球场大的巨型工厂原址。

以前那里是工地钢筋等建材的储藏库,还盖了几栋灰头土脸的石棉瓦棚屋,像废墟一般排着。这些建筑物被拆掉以后,剩下一片茫然的空地,视野顿时变得宽敞。现在,那里仍然是空地。

一个雾蒙蒙的雨天,在这片广大的空地正中心,燃起了一把小小的火。

有人在那边烧垃圾。我眺望着凌晨雨云中泛出的低沉微光,目光停留在那个鲜艳的橘色小光点上。

我拿起相机,用二十八毫米的广角镜头窥视光点。透过观景框中被放宽的视野,芝浦的街道与远处品川林立的高楼大厦都映入眼帘。

当我们以机械改变肉眼的视野范围与透视感时,机械会赋予风景异于肉眼所见的结构。为了确认机械赋予我的独特观察方法,不拍照的时候,我也常常透过观景框看这个世界。透过观景框,一片风景的地表更显轮廓分明。

这把火从地表上黯淡的人造风景中逐渐散开,如点点繁星。微小的火花在眼下的景色中格外醒目,我从火光中感受到一股要将地上一切有形的东西化为灰烬的力量。

看着这片零星的火光,我不禁想起两个场景。一个是志贺直哉的某个短篇小说。整篇小说只写了一个场面:主角散步时,在河边看到一堆升起的篝火,而后一直看着那堆火。另一个场景是印度河边火葬的火堆。为什么人看到火就会停下脚步,忍不住多看一眼?特别是看到人工制造的杂物烧起来时,更是有种格外的快感呢?

我们的社会当然不大可能在外面见到人的肉体燃烧;生活的周遭,焚烧废弃物的光景也越来越少见了。大概火也被纳入管理范围了吧。我将芝浦景色中的光点放在取景框的中间,按下快门。

火光在烟雨中时大时小,不断变色,最后终于渐渐熄灭。

少了火光的街道,不知为何更令人感到寂寥。

这时候,我不知为何又想到一则发生在今年二月初的社会新闻。

大寒(一月二十日)前后,东京都板桥区的一个住宅区发生了连环纵火案,落网的嫌犯是一名少女(二月五日报载:知名高中女学生连环纵火)。

我一边看着火堆熄灭,一边揣摩少女的异举。

我想,这座都市里一定有一只受困的狐狸,是它把嘴里含着的火移到了少女手中。

这时一个念头冒了出来:

好想拍下那团狐火……

纵火的少女点燃火种,进入金碧辉煌的东京风景,朝那户人家前进。

而我会立起四乘五相机的三脚架,以拍摄密教火供的奇妙心情按下快门。

并在这张照片上,附上真言宗风格的标题。

……我竟有这么过分的想法。海市蜃楼

烟雨蒙蒙的早晨,一小团火焰在一大块好似密教祭坛的空地上燃烧。我把视线移到空地五百米外的后方,看见了国铁火车的轨道。

这条南北向的轨道横跨我所住公寓的西侧,是划分东京地价的界线。分界指的是山手线的内侧与外侧,到处与人攀交情的中介就是这样区分土地价值高低的。

我住的芝浦算是地价低的一边,也就是山手线的外侧。一想到用这样一条肉眼可见的线来明确划分地价,我就不禁哂笑起来。仿佛只有那大约三十四点五公里长的铁道圈内的一切,才是东京人人生赢家的标尺。

山手线有如划分东京人人生等级的椭圆,椭圆外侧躺着无人问津的异物:芝浦净水厂,换个叫法就是芝浦污水处理厂。

芝浦净水厂是一栋钢筋水泥的矮房子,厂内有净水槽,厂房旁边还有一个巨大的户外净水槽。这栋建筑的宽度几乎有品川到田町距离的一半。净水槽将港区所有的污水一网打尽,槽中波涛汹涌的污水颜色比濑户内海鸣门海域的赤潮熬煮一个月还要深,是一种难以描述的暗红。这些液体被机器从槽底搅拌到水面,像生物般冒出泡沫,掀起阵阵浪花。

这是东京这头怪兽体内老旧的动脉中流出的坏血。几口巨大的水槽,是怪兽纠结的心房。

东京的心房,散发着一股臭味。

夏日艳阳照射下,怪兽体内腐坏的血红素、白血球与红血球的蒸气不断喷发,随着南方吹来的风,散布在田町、滨松町、新桥以及银座的上空。不知是祸是福,人的嗅觉已经退化到几乎失灵,甚至分辨不出自己流出的坏血是什么味道。

从我家阳台眺望一片铁灰色街道中的芝浦净水厂用地,只觉得那栋建筑是一小块突兀的狭长深色块。不,说是绿色更贴切些。它就像海市蜃楼一样稀薄地躺在那里,周围散发出一圈绿色的光晕。我一直好奇那绿色到底是什么,直到有一天如愿登上了建筑的屋顶。

我见到的,是一片奇妙的景色。

一眼望去,那屋顶是一块强加上去的人工绿地。我猜,一定是有人想粉饰发出恶臭的废水,才特意弄了这片绿地。如今这座建筑已经成了这个都市森罗万象的代表。

这片绿地是幻想,也是谎言。扎根于空洞的绿,是都市的海市蜃楼。

我看了反而高兴起来,以前居然不知道附近有这么大一块绿地。沙漠般的都市里有一座实实在在的海市蜃楼——不,正是这海市蜃楼,证明了这座都市是一片沙漠。

这座长四百三十米,总面积一万九千四百零八平方米的大公园,还隐含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事实:

提议兴建公园的人,似乎根本没有考虑到公园落成后的使用率。

这里一个人影也没有。

树影在午后阳光下摇曳生姿,无人绿地给人的感觉岂止是毛骨悚然,简直充满提议者的恶意。

公园空无一人有两个原因:一个是附近几乎没有人居住;另外,这是一座空中公园,也许有人从下面路过,却无法察觉。

事实上,我也是一年前才发现了这座巨大的无人公园。平时我会沿着国铁轨道与净水厂中间的马路骑车兜风;也曾乘坐国铁的电车,隔着车窗看芝浦的景色。但无论怎样,公园都在视线的死角,不会被人察觉。

只有从新干线的密闭车窗才能看到它的一角,因为新干线走的是一排铁轨中最外侧的轨道。

自从知道这座公园,只要有机会搭乘新干线,我必定会确认那块绿地的存在。

密闭窗外一闪而过的小小“草原”,存在感薄弱得令人害怕。小女孩

自从发现了芝浦净水厂空中公园,只要心血来潮,我就会到那边散步。

去年秋天写作期间,为了让自己冷静下来,我常常往那里去。我就喜欢这种充满神秘气息的地方,在这块可说是一片虚无的空地上走走歇歇,时间仿佛停顿下来了。人对时间的分配,有区分轻重缓急的必要。区分幅度越大,人的思维就越灵活。现代人不擅长缓或静,也缺乏缓或静的空间。在这种情景下,位于世间某个死角的净水厂中的奇怪空间使我备感珍贵。

流行是可怕的。一年前开始,到了傍晚,死角公园北边两座网球场上也时不时地出现了白色的人影。于是我选择既没有网球男孩也没有网球女孩的中午,在太阳正当空时到公园来。

十一月下旬一个晴朗而略带初冬寒意的日子,我在比平常稍晚的下午才来公园散步。即使公园之下一片空洞,马路两侧仍然种了树,红叶摇曳生姿,呼应着晚秋的气氛。越过树丛只能看见芝浦街道的上空。所以包括公园在内,能看到的都是无人的风景。

秋日午后澄澈的斜阳照耀着街道与公园,一切看起来就像刚形成的废墟。

散步的时候,我不禁想起在安纳托利亚高原的沙漠看到的巨大都市遗迹。林立在沙漠中的土丘上有无数的洞穴,风吹过这些洞穴便会发出声音。基督徒曾经流亡此地,后来惨遭大肆屠杀,这片废墟就这样被弃置于此,风化了几百年。

废墟和焦尸或烧毁的物品一样,人看着它有种舒畅的感受。人再怎么展现对欲望的倔强,或是通过祈祷努力展现自己的虔诚信仰,在日照风吹与尘土的掩埋下都显得微不足道。

那时,我曾钻进一个基督教殉教者的洞窟中,窥看洞外的沙漠。

沙漠的另一边,扬起一阵阵风沙。几百只山羊与几位牧羊人无声无息地从我视野中徐徐走过。我当时想:如果一条土黄色的飞沙中夹带着几百条生命的记号,那么废墟中的我的生命,在远方那些山羊的眼中,也不过就是尘埃中的一粒沙。

我看着淹没在芝浦街道中的住处,暗暗将那些住着人的洞窟与安纳托利亚殉教者的洞穴相比,心中升起一个疑问:

……这一群东京的漂流者,到底打算为了什么殉教呢?如果他们确实是一群殉教者,那他们不惜性命也要屠杀的是怎样的敌人呢?而如果他们的住处已经是一片废墟,那他们又是被什么残杀的呢?

一如往常地在公园歇了一阵子,太阳也渐渐往西倾斜,于是我开始往北侧的出口移动。

走到公园正中央的时候,意外地看到了其他人。

一个小女孩突然从没开花的杜鹃花丛中蹿出来。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不过紧张马上被一股亲切感取代。

当时我似乎有些羞涩。

小女孩穿着缝有大块黄色老鼠图案的拼布连衣裙,大约五六岁。她追着一只褪色的网球奔跑,网球滚过铺着茶褐色地砖的缓坡,停在了我的脚边。

在这片无人的风景中,突然出现一个小女孩手中掉落的网球,就像那个小女孩在对我撒娇一样。

我捡起网球。

小女孩朝我跑来。

我左手摸摸小女孩的头,另一手把球还给她。没想到,小女孩以超乎我想象的力气,一把抢过我手上的球。

然后用尖锐的声音说:“这是妞妞的球耶!叔叔你住哪里?赶快回家!”

小女孩皱着眉头看我,那老女人般的眼神中,带着一股敌意。

一瞬间,我畏缩起来。“赶快回家!”

这句无法抗拒的命令,像一把刀子刺在我身上。一时之间我只能苦笑,却又有一种锋利的情绪,从下腹部缓缓顶了上来。

……这种时候,说不定就会有人想把这孩子……

我看着小女孩背后的无人都市,刻意绕过直冲上来的怒气。夕阳西下,街道呈现出没有生机的闪光。

……这种怪小孩是谁生出来的呀……

我又把目光移回小女孩身上。这时,她别扭的眼神中,又呈现了一种奇特的苦恼。在那一瞬间,我感到她似乎想告诉我一些什么。

我想,绝对没错。我看着小女孩,但是她无法承受我的注视。

小女孩转身就跑。而我还有话想说……

我陷在复杂的情绪中,根本找不到可用的言语。

无人公园中的小女孩,朝着北侧的网球场跑去。我看着她的背影,感受到一种身不由己。小女孩的背影奔跑在被夕阳染红的树丛间,我感受到的,是一种不用言语却也能掳获大人之心的天真。

不知何故,从那以后我就没再去过那净水厂楼顶的无人公园了。也许和冬天的到来有些关系,但之后春天到了,我依然没再去过那里。

有一次,我在快要醒来的梦里看到自己又站在无人公园里。

不,也许公园里并没有我的身影,我只是在梦中看着它。

那天遇到的小女孩站在开阔无人的公园里。

她依然背对着我,身后是阳光照射的无人街道,我的公寓矗立着,街上状如基督教教徒殉教后的废墟。

小女孩正在眺望我的公寓,脸上带着一抹放心的笑容。3 两个十诫老象“藤原,为什么你老是挑这种鸟不生蛋的地方住呢?”

某日,一个长住纽约郊区的老友在阔别数年后再次来访。望着窗外的景色,他这样问我,语气里确实充满了不解。

我笑而不答,心中反而为他突然冒出的问题而惊讶。

踏入东京以来,我搬过无数次家;他这一问,我才发现自己的确没住过什么文化气息浓厚的地方。

从芝浦往前推,我陆陆续续住过环状七号线高架道路正下方、三河岛的钢铁工厂密集地带、户冢新兴住宅区的简易公寓,还有草加市郊小岛上的集合住宅等地。

若是以一般人的想法,以摄影与写作为生的我,工作应该多少带些文化气息。但是至今为止我住过的地方周围几乎完全没有相关行业的从业者。换句话说,我是专门挑文化人不住的地方住。

这种倾向,从我二十出头到东京学画时便有征兆了。我自认与弥漫着一股精英意识的安逸大学无法兼容,所以不常上学。有一段日子,我花大部分时间在东京的大街小巷间写生。有时也会拉两个死党外出写生,但是以房屋为主题作画时,我的眼光往往与另外两人截然不同。

一般而言,洋画组的学生通常要做一样的事:竭尽所能在东京找到一间具有巴黎风格外观,并带着一股淡淡哀愁的欧式建筑,让自己仿佛陶醉在蒙马特的春光里,才开始挥毫作画。

然而不知何故,我总是反其道而行,专挑一些他们认为不值得画的主题下笔。

我画的房子,尽是一户五百五十万日元呆板模造的新建住宅,或是无趣的高田马场都营市民住宅之类。画好的作品,也都乏味之至。

十几年来,我总是住在像自己笔下的房子那般乏善可陈的地方,文化气息就更谈不上了。没钱或许是原因之一,但也曾有几次机会可以住在更像样的地方,我全都拒绝了。

我想,这与我潜意识中对家的特殊情感多少有些关系。

在此我要暂时进入另一主题,谈谈阻绝在我与家屋之间的私密内容。我与家的故事,应该会引申成人们谈论当代日本人与家(或土地)的关系时不可或缺的巨大命题。家宅与土地,也是我想写在书中诸多东京世象中的一大主题。

在谈家屋之前,我先要以一个日本人的身份,向各位读者交代一下我的出身。

我于一九四四年(昭和十九年)出生,父母在福冈县门司港经营一间旧式旅馆,我在兄弟姐妹四人中排行第二。

我对老家“藤乃屋”所知不多。父亲是这间旅馆的所有者,他出生于一八九一年(明治二十四年),是四国香川县一间大旅馆的少爷。他十七岁离家出走,在四国和广岛工作过一阵子,二十三岁那年前往朝鲜半岛,后来还去过满洲。

父亲曾在满洲经营旅馆,却因赌博输掉。在我出生的八年前,他来到门司港,开设了藤乃屋旅馆。

旅馆所在的建筑不是全新的,而是父亲买下旧房子装修而成。一共将近三十间房,在当时算是规模较大的了。建筑面对门司港的主要干道锦町,是古色古香的茶室风格,楼高三层,带四面斜屋顶,内部结构复杂,光是楼梯就有五处之多。

家宅作为人的容器,就像环境风土,能影响一个人的精神状态与空间感。在某种层面上,就像母亲的子宫。对小时候的我而言,名叫藤乃屋的子宫,是一件神奇又深不见底的巨大玩具。

建筑物复杂的内部,每天都有不一样的复杂光影。

不论怎么走都出得来,却像迷宫一样复杂的走廊与楼梯。

穿梭于迷宫之中,有笑容可掬的女侍端着料理。

随时从角落冒出的陌生面孔。

房客退房后,房间留下的各种气味。

房间的每个角落会随季节变化发出各种声音,老旧的门窗与房屋外壳会迎风咔咔作响;这些声音就像家屋里的人声一般,烙印在我的童年回忆之中。

白天就像森林一样寂静,夜晚就像怒海一般喧嚣。

家屋像是亲密温柔的无形手掌,带着一股神秘又古老的香气抚摸着屋里的孩子;让孩子不由自主地屈服于它。这样的空间对我来说,仿佛是兼具亲密与恐怖的双刃剑。

这座家屋,往来穿梭着形形色色的人物故事。

每两个月就会无声无息出没在客房之间的窃贼。来自朝鲜半岛或中国大陆的走私商人们。每星期必定出现在玄关口一次,一边向人抛着媚眼,一边唱着《森林的水车》向人讨要小费的疯婆子。房客与女侍在除夕夜私奔,那个胖乎乎的女侍消失几年后又因为被男人始乱终弃而回来,瘦到皮包骨,仿佛换了一个人。单恋漂亮女侍的派出所巡警在旅馆门口自杀。一个缺牙的女侍乱刀刺死在外偷情的寿司师傅。我的小学老师们在宴会上丑态百出。还有深夜的喘息以及数不清的鬼故事……

世间的故事,就像走马灯一样闪过孩子眼前。

活在这个子宫里,我没有丝毫的厌倦。

然后我渐渐恋上这子宫,乃至感受到子宫的爱;渐渐可以整天不出门,在这子宫中玩上一整天。玩累了便把小脸贴在黑亮的桧木地板上,像被家屋怀抱一样沉沉睡去。

旅馆两个字,一个是“旅”,另一个是“馆”。

作为儿童成长的空间,实在很奇妙。

每天都有陌生人毫无预警地来访。仿佛屋子的主人不是我们,反倒是这些宿客。主人们留下各式各样的故事,然后像风一样远去。

穿梭在旅馆走廊间的旅人,带来世上的奇妙气味。我三番两次接触到来自中国或朝鲜的陌生气息,总有脱离子宫前往新天地冒险的冲动。

八岁那年,梦想终于有了实现的机会,我在外面晃了四天。搭上电车,一路往西,不作他想。

那时,我只想去一个名叫小仓的地方。

住宿的客人中,曾经有一个稍微上了些年纪的男人,身上不知何故带着鹿角或牛角之类的东西。临行前,他将一对很大的鹿角和书店买来的一本名为《山中鹿之助》的故事书一起送给我,鼓励我“要坚强”。货真价实的鹿角重量与生命的触感,和那本书名中带一个鹿字的故事书,让我感受到某种神秘的关联。我把鹿角放在书桌前,每天都贪婪地读那本书。

我老早忘了书的内容,只记得故事很有气势,但结局很悲惨。看完我立刻燃起一股小孩子特有的兴奋,却不知如何是好。最后打破存钱罐,隔天早上便来到车站,准备往小仓前进。

说不定是因为我听说那个上了些年纪的男人住在小仓。

我走着走着,经过许多条街道,不知不觉已经走出小仓市区。第二天晚上躲在电车的车库过夜,却突然开始想家。

于是我掉头往回走,不知不觉又走了很远。

晚上,远远地看见藤乃屋闪亮的招牌,幼小心中奔涌的情绪再难遏抑,我不顾因劳累开始颤抖的双脚,拼命朝屋子奔去,冲进客人用的大玄关。

看顾柜台的阿姨脑子有些糊涂,透过柜台的小圆窗看到我大吃一惊,而后猛然站起来,一边惊呼:“回来啦!回来啦!”一边往走廊深处跑去。母亲出来了。原本以为她会生气,定神一看却是泪流满面。她叫阿姨下去拿干布毛巾,随后父亲也来了,看到我反而开心地大笑。据说那时我的样子极其狼狈,有如流浪儿一般。

入夜后,我躺在被窝里,看着走廊微光中浮出轮廓的天花板与墙板,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在这间屋子住了好长一段时间。房屋的建筑样式、记忆中天花板上的木纹、墙上的污渍,一切都像是呵护了我的成长。我想着想着,就沉沉睡去了。

又过了八年,十六岁那年春天,像子宫一般的家突然在我的眼前被拆了个片甲不留。

巨大的挖土机和推土机来了,还有一颗我从未见过的污迹斑斑的巨大铁球悬垂在一台螳螂似的金属吊臂下。铁球撞进子宫,巨大的铁钩从屋顶开始摧毁,推土机一边把瓦砾运走,一边从地上的残骸辗过。

庞大的家屋像一匹老象一样哀号着。

伴随巨象发出濒死的悲鸣,我听到鸟的啼鸣,狗或猪的惨叫,还有猕猴的叫喊和狐狸孤寂的呼唤,又有鹿鸣传遍四野。老鼠、壁虎与各种虫类也叫声不绝。当时我想,这一定是过去住在家屋里的各种精灵的声音。

铁钩毫不留情地一捣再捣,摧毁了这栋精灵之屋。

声音终于停歇,巨大的老象粉身碎骨,被烧成灰烬后分车运走,现场只剩一片荒地。之后水泥搅拌车来了,车内吐出铁灰色的液体,把这块土地密封起来。

关门海峡海底隧道开通后,市政府开始依照都市计划重新规划各个地区。在强硬的行政措施下,我的父母什么也不清楚就把我们逐渐老朽倒塌的子宫送进历史,拿着市政府的一点补偿金,又去借了一些钱,在一个偏僻的角落另开了一家旅馆。新旅馆只开了一年,就拖着无法付清的贷款倒闭了。

我们一家人带着只够支付旅费的现金与几块坐垫,从此离开了门司港,在九州岛四处流浪。离开那块土地的时候,我只保住了一条不应该陪葬在子宫中的小生命。

一只猫。

猫不认人,认房子。我当时硬生生地把它塞进一只有盖的菜篮里,准备通过门司港车站的验票口,结果被票务员看到了。那个中年票务员神经质地把手上的剪票夹扣得咔咔作响,威吓我们:“动物怎么能上车?”而我仗着自己年轻力壮,硬是要闯过去,就这样推搡起来。站务人员一拥而上,母亲开口求大家不要冲动。当年七十一岁的父亲和赶来了解状况的站长交头接耳,不知说了什么。

父亲过去在地方上很有声望,认识这里的站长;仅从当地乱麻般的帮派关系来看,父亲的地位远在站长之上。但这一次我终于看清,那所谓的人际关系与地位,也不过是地方钱权结构中的一个假象。

脸色红润但一脸赘肉的站长把头整个扭了过去,父亲不发一语地看着我与篮子里的猫。他已经明白,自己不再是这片土地上不可一世的大人物,而是一个被放逐的多余的人。

火车就快发车了,我们不得不做出决定。

父亲看看我,那眼神像是在下令:“干脆一点,放它走吧!”

父亲看着我的眼睛,慢慢从我手中拿过菜篮,打开盖子。

一道白色踪影,像风一样蹿出去。

我在这里啊!

我心中默默地喊着。

但猫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发了狂似的逃走。

一只老猫,在盛夏阳光照耀的车站广场上,像飞鸟般消逝无踪。

老猫离去后的广场不同于我的落寞,呈现出一派寻常小镇街道的悠闲。

站在背后的母亲,用一种空虚的轻快语气叫我:“快走吧!”

我与子宫间的最后一条脐带,终于也应声而断。力保健

这就是一个失去家园的过程。

只不过恰巧发生在我家。

我无意借此抒发个人的怀旧或是乡愁。子宫的毁灭对我的意义,就是让我从此告别自己的乡愁。

这小小的家屋事件不仅发生在我的周遭,它是时代潮流中必然发生的情景片段。我家的房子,被时代的风吹到了一个少不更事的我不了解的地方。

一九六〇年(昭和三十五年)。

一九六〇年,我的“子宫”被拆除殆尽。这一年正是日本经济高速增长期的起点。

地方城镇都市化、现代化,列岛改造与社会机构管理化。时代的齿轮飞速转动,开启了急遽动荡的六十年代的序幕。也就是说,在六十年代的第一年,我的家就被夷为平地。门司港是位于本州与九州岛之间的交通要冲,在日本列岛都市化的过程中被赋予前哨的角色,我的家正对着这个重点都市的主干道。

六十年代,凡事以扩大与效率为原则,在生产至上的基础上力行全国各地城市化是时代的主题。这也是日本人的既有价值体系在明治维新与战败两个重大事件中受到极大冲击之后,残余片段进一步流失的时代。养育我的家屋与土地,可说是早已被吸入六十年代那百花缭乱的旋涡中了。

我住过的老式日本家屋随着现代化的脚步被拆除,可以作为既有价值体系随时代崩坏时,颇具象征意义的一个例证。

而后,日本人住宅样式的改变也伴随着经济成长加速进行。

这种改变最早是以集合住宅的形式体现的。在切割平整的农地上盖出的第一座白色集合住宅,也就是所谓的日本第一栋“团地”,出现在我老家被拆的四年前,即一九五六年(昭和三十一年)。早在技术革新口号提出的一九五五年(昭和三十年),时代便已开始改变。

集合住宅这种住宅形态相当耐人寻味。它是日本的不合理传统向西欧合理思考改进这种时代潮流的空间呈现。

社会转型期的集合住宅早在日本的工业革命时代,也就是经济高速增长期两百年前的英国工业革命时期就已现出雏形,可以说是家宅建筑实践近代合理主义“效率、扩大、生产”三大方针迈出的第一步。有趣的是,集合住宅的构想据说是一位英国建筑师从当时的监狱建筑样式中得来的灵感。当时的监狱以典狱塔为中心兴建,所有囚犯都在典狱塔的掌握之中。在典狱塔上可以监视所有狱舍,更加便于管理。

社会转型期集合住宅的构想,就源自监狱的监视管理系统。

进入经济高速增长期后,集合住宅在全国各地普及,让我感受到一个强烈的暗示:

日本从此进入了一个人被管理的时代。

战争期间的住宅营团战后变成日本住宅公团,有组织地兴建了许多大型团地;几乎是与此同时,大企业也开始大量推出格局固定的模造式文化住宅(基本上也是一种集合住宅)。这两种住宅形式,大大改变了日本人与住宅的关系。

这种改变也导致了住宅建造者与住宅关系的质变。过去的土木业或小型建筑公司有各式各样的建筑工匠,还有梁柱师傅、土水师傅、木工、玻璃窗工等外包的专业技术人员,如今他们的生计被剥夺,巧手精工建造的传统住宅渐渐退居幕后。充满手工质感与人性温暖的住宅,逐渐变成系统量产的、冷冰冰的容器。

屋顶从茅草堆、瓦片变成油漆涂过的铁皮板,墙壁的材质从灰泥变成塑料板,天花板从杉木板变成塑料贴皮的合成板,榻榻米变成人造纤维地毯,窗户从木窗变成铝窗,电灯从钨丝灯泡变成日光灯管,房间四周的边廊消失,竹木篱笆变成砖墙,在家中占据核心位置的神龛佛坛也不见了。

改变前的日本住宅虽然不讲究功能性,但具有对外敞开的特质,就像一种在自然环境中呼吸的生物。

经过各种变化,住宅的结构基本可以说是从过去的对外开放,渐渐倾向于闭锁。各家各户之间渐渐由交流变成隔绝,这种隔绝还不只体现在人际关系上,因为日本传统的住宅在向邻居开放门户之余,还具有与天地灵气(自然)交流的不合乎科学理念的功能。

由此具备的两个代表性的构造,一个是“缘侧”(外侧边廊),另一个是“神棚”(神龛佛坛)。

缘侧这个名称,由来于有缘无缘的人都能在此坐下歇息,喝杯茶再走以结善缘。另一种边廊“缘台”也是如此。有句俗话“要谈事情,先到屋檐下”,意思是说没有特别事情就不需要上缘侧,在屋檐下说清即可。“里口”是直通厨房的后门,也是住宅重要的出入口,更是与不方便从正门玄关出入者(包括乞丐等)交流的重要场所,具有广泛的功能。这样的住宅结构,同时可以接纳经过玄关来访的人、从里口来访的人、缘侧外的人,以及站在屋檐下说话的人;人世间的四种基本社交关系都能容纳其中。

此外,在与天地灵气交流方面,装饰有四季花草或山水画的中庭就如同庭院,是江户时代都市文化兴盛时,为了与天地灵气沟通而被创造出来的交流之窗。神龛佛坛是人与自然或超自然交流的玄关口和边廊。边廊上栖息着天地万象的化身,不论是修罗还是观音,全都汇聚于此。人的欲望与烦恼都受到修罗的意象制约,悲苦都由观音的意象得到救赎。

然而,当这种四方来客络绎不绝、所含理念不尽科学的住宅结构遭遇经济高速增长期时,人们纷纷将自己奉献给生产与扩大,开始调整生活习惯。有太多非效率性因素的传统住宅逐渐被排除在外。过程中最典型的,便是住宅中神龛佛坛的变化。

神龛佛坛不是消失无踪,就是被移至住宅的角落;在黑白电视机成为家庭中心的六十年代初,电视屏幕上突然出现一个神谕般单方面刺激欲望的口号,每天透过未知的虚像驱策大众:“努力工作,用心存钱,开心消费!”还有一支电视广告,像是要冲出屏幕一般夸张地大喊着:“喝下干劲!力保健D!”这支广告造成轰动,正好也是这个时期(一九六四年,昭和三十九年)前后。转位

神龛佛坛的位置被电视机取代,可说是象征时代变革与人们价值观转变的一大事件。

过去,家家户户的中心,都被一股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沉默支配着。但有一天,这股沉默突然逆转成一种无中生有而锣鼓震天的喧嚣。

再者,作为传统家庭核心价值观之一的神佛,过去是以一种堪称警醒人世间无尽无涯烦恼的灵力形态,散布在家中每一个角落的;当电视取代它的位置后,家中的灵力就变成了刺激人世间欲望与烦恼的介质。

如果以文字更具体地对照时代价值的逆转,那就像两个不同时代富有神性的人物朝大众下达了十条戒律,也就是所谓的“十诫”。

生产与消费高效而充满活力,才会促进资本的膨胀与扩大;政府与企业以提高日本人民生活水平为目的,在经济高速增长期召集各界人士组成智囊团,制定促进生产与消费的计划;计划中出现了精确呈现消费文明性格的十诫。

这便是东大经济学者、诸多大企业的意见领袖林周二教授提倡的刺激大众浪费的十大战略。

这十条战略使消费大众贪得无厌地不断追求新的器具及商品,同时导致浪费,从而达到扩大资本的目的。这一方法简直夸张到滑稽的地步。刺激大众浪费的十大战略

一、用完即弃——一百日元的打火机或一千日元的时钟等。

二、夸张使用——较大颗的方糖、轻压即大量喷射的喷雾容器等。

三、鼓励赠礼——情人节大甩卖、父亲节大甩卖等。

四、鼓励收集——洋酒瓶或大全集画刊等。

五、配件产品——照相机的拍照皮套等。

六、制造机会——读书周或蛀牙防治日等。

七、单一功用——专用维他命、一周七日的换穿内裤等。

八、副用品化——第二个家或第二辆车等。

九、备用品化——备胎、灯泡等消耗品,或摄影底片等可囤积的商品。

十、新款式化——就算还能用,也要让消费者认为太旧了。

这显然就是消费文明之神对大众下达的十诫,而我认为经济学家林周二教授就是十诫的传道者。这十条诫令诞生于六十年代前夕,二十年后的今天,社会已进入基础商品都被开发殆尽、人人唾手可得的时代,然而十诫不仅未见褪色,还成了生产者与消费者莫不服从的神谕。

题外话一则:消费十诫并非林周二独创。在美国社会学者万斯·帕卡德五十年代末期写下的著作《垃圾制造者》中,也以相同的形式带出了扩大生产与消费的原则。帕卡德著书是为了批判消费文明,到了林的手上,则逆向解释了这十条戒律。

如果说消费文明的十诫通过名为电视的祭坛向家家户户传道,形成了六十年代以后的铁则;回头来看,电视出现前家中摆放的祭坛(传统日本住宅的神龛佛坛)则传达了与以欲望为基础的消费文明完全相反的十条戒律,也就是佛教的“十善戒”。

十善戒

一、不杀生。

二、不偷盗。

三、不邪淫。

四、不妄语。

五、不绮语。

六、不恶口。

七、不两舌。

八、不贪欲。

九、不瞋恚。

十、不邪见。

当然,旧时代的大众也不尽然全心信奉这十条善戒。我列出这十条戒律,是想说明它毕竟曾是浸透于过去家庭生活或家规中的基本价值体系。

两个极端上的十诫,显现了日本的价值观在时代转折点上发生的戏剧性变化。

从一个十诫转变成另一个十诫,日本人过去对生活的普遍感受当然会改变。一边心平气和、简朴、节俭地过着适合自己的生活,一边为了社会廉洁端正地过日子——大战前日本平民一般都有的自觉,已经透过“喝下干劲”背后蕴藏的十条戒律,变成了下流龌龊、消费、浪费、放松享受的生活,人们也已经习于只为自己、肮脏徇私的生活样式;就连人际关系也从沟通合作变成了相互竞争。

我将这种生活意识的变化,与住宅结构由对外开放趋于自我闭锁的变化放在同一脉络上观察。

住宅的定义,正逐渐由家庭成员与社会或超自然的交流场所,变成为了争取更多社会生产力而筑起的功能性斗争要塞。

探讨日本住宅的变化时,还必须注意另一点。人们在逐渐习于理性主义生活样式的当下,也渐渐地重视秽物、异物的排除。也就是说,在家家户户的信仰从精神层次转变到物质层次的过程中,神龛佛坛被当成异物排除了。从这一点便可看出,每个家庭都为跟上社会的高速成长,渐渐整理宅内与周遭没有价值的、不必要的异物。所有不需要的、不同的、脏的、危险的物品都被排除在外,住宅的闭锁性也开始往别的方向发展。

过去劝世人悔过向善,却阻碍生产力的神龛;以及让人浪费宝贵时间与外人闲聊的边廊,到了六十年代全都变成了家中的异物。屎味四散、令人联想到小动物死尸的无水式厕所,也渐渐在六十年代被冲水马桶取代。原先家中常见的不洁昆虫苍蝇,在小区灭蝇运动之类的怪异活动中被大量杀戮(曾有一个参加小区灭蝇运动的老太太,其丈夫在家电工厂一天点检一百二十支显像管,她却将杀三只肉蝇、两只家蝇的活动口号落实到十秒可杀一只、一天杀死两千三百三十八只苍蝇,成为小区的灭蝇急先锋)。每年元旦家家户户都挂在门边、令人感到莫名的危险但事实上对生产力毫无帮助的门松,也是从这时候开始将竹竿朝天的装饰锐角切除,变得呆笨无神(我认为日本的管理社会化与文化空洞化,是从无锐角门松出现后开始的)。

住宅就此失去与世间和自然的沟通能力,成为一种自闭而排除一切不合理与无用性的无机体。七十年代那种“我的家”“我的城镇”“我的车”之类自我中心、独善其身式的处世哲学语法,都可以从住宅的变化中看出端倪。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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