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汀文集.第四卷,短篇小说:1931-1944(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6-02 23:54: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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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沙汀

出版社:四川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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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汀文集.第四卷,短篇小说:1931-1944

沙汀文集.第四卷,短篇小说:1931-1944试读:

俄国煤油

想起搬家的事,罗模不禁又气愤愤的了。“上海人真讨厌!”三日前,当他正细心地把新买来的汽炉子弄燃,蹲在地板上,身子往后扬着,眯细左眼,轻轻地抽打着气的时候,突然,一片女人的尖音从门隙里溜进来。接着,像有人揪着他细黄的头发往上一提似的,折成三叠的身子马上笔直了,偏着颈子听:“屋子里……饭……啰……”他猜想,平日嘴巴啰唆的主人,大约又是在同自己要起好来了,虽是照例的假殷勤,出远门的人,通脱一点总不是坏事。“是的,”他一面开着门,笑嘻嘻地说,“只是麻烦得很。”立在门边,低着头,搓手,接着道,“并且……”他刚放开胆,往红得刺眼的嘴唇上一瞥,噤住了,眉头和嘴唇往鼻端挪拢着,半张开口,现出莫名其妙的惊突与慌乱。这一下,房东太太是直着嗓子叫喊了。她鼓着肥肥的腮巴子,仿佛丈夫底过了办公时间还不回来,应该由这举止失措的汉子负责似的。“我说屋子里不能烧饭啊!你这听清爽了么!……”后面几个字就是她自己也不会听得清白。但是,看那红嘴唇动的节奏和样式,他不是傻子,他猜到那是什么话!倒霉,她还骂“猪头三”、“阿木林”呢!这样,他从糊涂的深渊里爬起来了!——但马上又堕进另一个深渊。“怎么?不能烧饭!”“弄污浊了呢!”“在我自己屋子里呀!”同时,心里想:“岂有此理!”然而结果,房东太太终于贯彻了她“岂有此理”的主张,三日后,罗模不得不满怀不平,默嚷着“岂有此理”,搬进现在的屋子里面来了。他现在虽则不但有了烧饭的自由,而且,房租少了两元,这更意外地投合了自己的减缩政策,可是,想起三日前的事,在他,总觉得脸上太没光彩。“上海人真讨厌!”他噘着嘴愤愤地说。同时想,出了钱租房子却没有烧饭的自由,真是岂有此理!既是岂有此理,这还不是明显地欺负他人地生疏么?“唉,这就是出远门的好处!”他两只手往左右一摊,喃喃地叫起来,接着,他很吃力地摇着头,向藤椅的靠背上倒去。忽地,他又立起来,又坐下,那神情的惶惑,像是在躲闪着一种迎面而来的欺侮的袭击,而终于无从避免,又怯弱地预备着逆来顺受似的。“唉,蹲在家里不好么?”他由痛恨上海人的岂有此理,转而深悔离开乡土的自己之失策了:倒霉!偏偏要出门!……八字龙门的四合头房屋,大门坊高挂着“岁进士”三个金字的匾。里边有大的厅堂,深的井,曲折的回廊,屋后,是模糊于菜圃与花园之间的大坝子,疏落的竹树围着,下午,皂荚树上的老鸦“放风”,“伏伏”地飞扑,直响到天上去,“伏伏”地……。自然也有厨房!只那一个角落,也比亭子间大呢!谁敢说:“这里不能烧饭!”……烧饭?那是妇人家的事!除了小孩子时代,饿躁了,跑去向老妈子要饭团,谁去?……紫烟,油气……“哼!不能烧饭!”他又想起离家时的情形了,自己沉默地,顽强地站着,父亲,躺在圈椅上,搔着斑麻色的头,叹气。……颤抖地直起腰骨,摇头,用黄褐的食指在鼻孔上几抹,悲哀地,几乎恳求地,扬着黯淡的眼,说:“娃娃,老子,老子也活不到……”对面,一只阴凄凄的眼睛,挂着大眼泪,贴在一方窗孔上,一方破成三尖角的白纸窗孔……“唉,被鬼掀起了呀!”他立起来了,用手托着已经消瘦的脸颊,想道:“老人家不是比往些年不如了么?家里房子不比这纸匣样的屋子宽大么?你看,还处处受欺!而且,生活是……”“我为什么要出来呢?”上半身伏在书桌上去,痛苦地嚷。他提出这样的问题来自苦,现在,已经是第三次了。轮船经过武穴的时候,在岸上,许多农夫们,许多着灰色短衣的人,摇着红旗,踮起脚尖乱嚷,接着,是一片枪声……这时,他第一次自问道:“我为什么要出来?”第二次是:轮船驶到上海的清晨,他自己提着被盖和一只土制皮箱上岸,正想叫力夫,一个马车夫同一个小客栈的接客跳进来,不由分说地把他拖进马车去,这种野蛮的欢迎几乎把他吓昏了,他自问道:“真是好地方,我为什么要出来呢?”但是,前两回都是愈自问愈糊涂,平常,熟人问起,他总会说:“在家里做什么呢?出去总好些。”可是,这含糊的言辞也完全无用。这一次呢?唉,他的脑袋已经被这倒霉的问题弄涨痛了!并且,这是第三次!这才是第三次!以后……唉!他感到头昏脑涨,如像蹲在可怕的梦境里似的。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靠着窗棂,尽摇摆着头,像要扔掉这苦恼人的无用的家伙,唉,他还哭了呢!从泪眼中,他看出家乡里清闲平稳的生活,田野,烟似的远山,黑瓦白壁的屋舍,一切都是那么恬静啊!连大河里的水声,也是平静的,寂寞的……街面上飘着零落的叫卖声音,家狗在街当中打盹……扎着蓝布围裙的妻,顺着砖墙,悠闲地向厨房里隐没了。一直十二年没有换过雇主的李妈跟过去了。父亲,现出老年鳏夫特有的孤零神气,呵欠,无聊地翻着被虫蚀了的《诗韵合璧》……老狗阿宝不耐烦地、用快落完了毛的头赶着苍蝇……呵!一切都不比这紧张、繁嚣的上海,更能使生活平易地滑过去么?至于这里的人,——天明白!“早知道这样,唉……”他用明白了追悔只是枉然的神气呻吟着,手掩着瘦小的脸。接着,腰肢伸一伸,拖出一口长气,追悔同失望掺和着的紧张,好像松弛了。他惘然地向室内一瞥,眼光停歇在一册书上面了,《养鸡学》三个黑字被窗口射进的夕阳映成褐色。他陡然想道:“追悔?总不能就回去!白花了钱,而且,太笑话!管他的,学会养鸡再说!”……这样宽广的场所,凭良心说,三亩是有余的。上面是铺满了青草,平软,光洁,绕着篱笆。是那样可爱!敢担保,阿宝宁肯牺牲了骨头,而愿到那上面打滚,看见鸡翘着尾拉屎会觉可惜,总之,仿佛是绿色天鹅绒一般的草坪。靠右边的一隅,立着几厢玩具式的小屋,屋的周围是疏疏落落的树木。草坝的中央也依一定的距离种了树。注意!这树,是特别要种植的,鸡吃树上掉下的虫,既节省食料,鸡又容易肥壮,而且,鸡在树脚拉的粪,还可以使树长得说不出的快,说不出的大呢!看呀!一团团的鸡群,悠闲自得地,活像隐者一般,在青青绿绿的光影中,跷脚,扇翅膀,啄啄啄地。被少主人教会了饲养方法的李妈,手里扬着竹响刷,头上蒙着蓝布手巾,皱着小嘴笑,很有趣地看着这些享福的畜生。自己呢,坐在草地上,旁边是《养鸡学》,诗册,望望蔚蓝的天,美妙的诗句从唇间轻轻地流出来。突然,在鉴赏的灵感中被啄啄的鸡声惊醒,于是,满足地笑,舔着嘴唇……这不够冲淡美妙么?幻想到这些,罗模,两手向上伸了一伸,勉强地打了半个轻快的呵欠,接着,微笑,眯左眼,他似乎满意得羞怯了。唧!养鸡,这是多么可靠的出路!没有一个石子会碍着舒适的步履的出路!在罗模,这是宝库!是解决苦恼着生活的平稳,悲叹它的没把握,焦灼着它的永久路线的良善灵魂的秘诀,发现它,人可以一辈子平静地生活了——大致!他毫不顾惜地,把自己有限的血,向《养鸡学》的每一行,每一个字里边灌注,在吃饭的时候,在床上,把来压在枕头下困觉。到现在为止,他虽只是在两三本同类的书的序文上,以及这类书底广告上用功夫,可是,这已经够镇住他心里模糊的不安了!好像光明已在可得而见的地方飘晃,生活的平静的道路是懒洋洋地躺在自己的前面,呵!幸福的预感简直把他瘦小的身体弄酥松了!每每当他停止下阅读,要松一口满足的气息的时候,总是想起那曾经刺激起他的羡慕与热情,用着很多的钱去美国留学的亲戚——那个大傻瓜来!他想道:“多傻!”不傻么?失业的留学生到处皆是!靠人吃饭是多么不稳当!而且,还须得削尖脑袋,四下里讨乖卖好,活像一只狗!……啊!简直是狗!……要不是头上的晒台坚实,他早已被空想的豪气托上半天云去了!可是不幸得很,一种“意外”的枝节,不但把这足以安定人心的空想打得片甲不留,而且把他自己毫无体贴地,又拖进四日前的苦恼的深渊里了!本来,他的一切行事,都是有精细的计划与打算的,任何一种行动,没有经过这种高贵的过程,他是宁肯“带住”,而不愿冒失地动手动脚。在家里的时候,夜里吹了灯上床睡觉,即使冬天,他也一定把上半截身子裸露在被外,盯着灯花一直由红而黑,这才安心地全盘钻入被窝,是这样的精细!这会有意外么?然而,这样精细的人,就是躺在棺材里,也不会感到妥帖的,因为“剥鬼皮”早就是平常事故了。一天,他七点钟就从床上爬起来,用冷水洗了脸,(这种办法,在他,是与我们肥壮得可爱的体育家异趣的:请问,两角小洋能换多少铜板?)准备开始养鸡学的研究,可是,意外的枝节开始在这时播了它的种子了。他打开被柴烟熏黑的破旧的窗子,一只手摸着藤椅的靠手坐下,一只手揉擦着睡眠未足的眼睛,“啊!”他轻轻地惊叫一声,才知道书还留在枕下。等到他取了书来,可是阅读的进行再也不像前几日的专一顺畅了,生滞滞的,要往书上面灌注的,意识地提起的全部注意中,有什么模糊的东西爬搔着,正像扰乱军事后方的土匪。“我太睡晏了!”他想。为要振作起来,接着,他把两手用力地直伸向前,做出要掀开谁的姿势,腰肢尽量往后扬。过后,皱起眉头,嘴紧闭着,他再看。然而,不对劲!他看不上两行,紧张的姿势又自然地松懈下来,眼光也不自主地离开书面,望向对面前楼上花标布的窗幔,心思是在追索着。然而,他追索什么?他自己并不知道,也无从明白,只模糊地意识着自己是在想罢了,——正想做着梦!谢谢上海清晨特有的刷马桶的噪响,罗模终究被它从模糊的梦境里醒觉了。他惊突一下,做出难耐的气色,手掌在鼻端两晃,恶狠狠地把窗门砰地关上,心里想道:“真是讨厌极了!”然而,他并不明白他是在讨厌自己。书仍是看不进眼,于是,全副注意转向在马桶身上去,甚至他的精神也并不像原来的昏弱了,在心里唠叨着所有的詈骂,心思的一部分却仍是追寻着某种不可知的,隐约的鬼影似的事物。奇怪,今天的嗅觉也特别比往常锐敏了,简直像他自己颈子上就挂着马桶!简直!简直呀!他喃喃地叫道:“他妈的!臭死人!”他跳也似的从椅上跃起,赶快抽燃一支仙女牌香烟。然而,这该诅咒的臭气仍使人冒火,不舒服,混乱,生硬的声音更了不得地噪响,以致把他烦乱得摊在床上了。“我在想些什么呢!……他妈的,臭死人!”他拍着床褥,含糊地叫嚷,像要吓退一切的不安,臭气,噪响,魔鬼似的寻事生非的心思……,他把纸烟投向屋角……接着,叹气,平静下来,昨夜零碎思索的事项,油然地浮现脑海了。……家里的款子究竟在什么时间能到呢?……省里又打起仗来了!……沿途的红匪……邮包停寄……抢轮船……“三十八年的[1]粮又下来了!”……金价……煤油贵了一倍……“哼!要五元多一桶!”他喃喃道。然而,他在困恼中突然地警觉了,仿佛碰着久不见面的朋友似的,想道:“啊,俄国煤油快到了!”那已经是他自己弄饭以后的事了。一天,他到一位朋友处去,一见面,他们照例抱怨起那毫无怜惜地高涨着的物价,和一切的不便宜来,另外一位不相识的客人,冬瓜脸,眉目细小,说完一句话,鼻子里总哼地出一股气的,在大家沉默当中,神使鬼差似的说道:“哼,那好消息!俄国煤油快到了。哼,非常便宜!只等中俄会议成功,就快到了……哼……”这一刹那,罗模在脑筋里面想起了许多的事。他的心思异常的灵活,往常记不清的事,也明白得有如教师在黑板上写的白字。他很清楚地记得,而且确信,小学时代的一个教师曾说过,俄国也是煤油丰富的国家。他想道:现在它不是工人的国家么?不是正在努力经济的复兴么?没有剥削操纵……生产比赛,没有一只空闲的手……价钱当然便宜,而且为抵制资本家,弄得他们破产,说不定,唉!甚至……他几乎喊出:“要是俄国人多好!”然而,实际上却情急地问道:“真的吗?”“谁骗人!哼,美国的资本家已经吓慌了!只等中俄会议成功,哼!便宜得很!”他记起那认真的表情和答话,翻了一个身,想道:“早知道零买好了!晦气!”然而,当他恰在这苦恼的追悔中挣扎着的一刹那,别的岔子发生了。一种摸索零碎物件的索索的声响在屋子里颤动,可是,这并不足以停止了他的思索,不过使心思有些混乱罢了,他想,那不过是大胆的老鼠在作怪。然而,一分钟,两分钟之后,那悉悉索索的声音,转而为熊熊的噪吼了。他想:“这是幻觉么?唉,我快要被生活作弄病了!唉……”可是不对劲,那里透来一股使人鼻管发闷的气味!于是,他本能地从床上翻起,“啊呀,完了!”像犯了不能振拔的死罪似的,他惊叫着,一面早已跃下床。谢谢上帝!幸好洗脸水还未倾倒!他灵活地举起脸盆,向一桶畅快地燃烧着的煤油泼去。可是恰恰相反,火焰反更嚣张了,红红的。一个可怕的火灾的惨乱的印象掣住了他,赶走了他凡事考虑的好习惯,于是,赶紧把一床棉被拿去踏压,幸好,十五分钟的忙乱,总算把可能的灾害消除了。然而,满屋弄得一蹋糊涂,最重要的,是烧坏了被头,而且没有了煤油!他木桩似的立住,苍白的脸上,满是烟尘同汗水,目光暗滞地呆望着这零乱,杂沓的现象,正像一个在可怕的兵灾之后,从异地归来的难民,望着自己的破坏了的颓败的村舍一般。他想:“这是梦么?”然而映在眼中的一切,是这样踏实而尖利地叫人无法否认呵!然而,——然而是梦多好……三月的风徐徐从窗口送入,卷荡着烟尘和纸灰。阳光伏伏贴贴地投在书桌上,窗栏上。载重车隆隆的声音自远处的街路上传来。住在后楼的独身老头儿,很响地打了一个喷嚏。两三只臭虫在尘封的壁上爬动。突然,一种说不出的凄惶,孤零,绝望的情绪感动了他。他蓦地躬下腰身,把头搁在两只手掌里,哼,哼,哼地呻吟起来,——是梦多好啊!他的脑筋昏昏荡荡的,心里是搔抓不着的难过。他也毫没有给屋里的杂乱恢复秩序的心情,蹒跚地走向床边坐下,双手抱着肩头,一切不幸的苦恼与恐怖的预感汹涌着,他感到自己是被一只不可见的铁腕投掷在空旷无边的荒原里了,孤零,失望,一切都苍白而空虚!虽说精神仍然是那般微弱,空荡,像经过热病的困厄之后似的,他的意识终于澄清了。然而两刻钟前所发生的可怕的骚动,和目前的杂乱,却并不勾上他无力的意识,荒耗的眼光尽瞟视着壁上爬行的臭虫,却也不曾引起憎恨同那杀却的欲想,好像只是单纯地看。——在他也会承认是这样,因为一个失意的人,他总愿找不与自身有关的事情做的。然而,事实是不会因为人的冷漠与无视而缩头的,罗模终于在这无关心似的平静中,睁开眼向它对面了。他沉重地唉声叹气,觉得坐在床边上是不适意,手也没有相当的搁处,一时膝上,一时放向夺夺跳着的胸部,又捧着空虚而又沉重的头……心里想道:“真倒霉极了!”又瞟见那几只臭虫,接着,他取了一只旧鞋,在墙壁上狠狠地抡死那些大肚皮。于是,摸摸索索地捡点着零乱的什物,在脑筋里面是痛苦地敲打着生活的算盘——该不会错桥吧?谁知道呢!从那倒霉的一日起,罗模的整个心思与注意,是连头到尾地,被扔进生活的苦恼里去了。但是现在,他苦恼的,已不是远的将来,而是目前。所谓永远性的安稳生活的幻想,已不能使它本身的义务有效了,实际上,少花两个铜钱,或在购买小菜上占一些便宜,那倒是他高兴的事。听说,快要被淹死的落水鬼,就连脆弱的草茎和芦根,也会当作救命圈死死揪着的,淹没在生活的巨浪中的他,终于也揪着自己假想中的救命圈了。他在经过了几度精细的,同时也是糊涂的计算之后,各种用度已节省到低无可低了:每只纸烟截作两段,并且,把每日吃烟的次数减半;每天吃一顿饭,一顿面;不坐电车……然而,对生活黑嘴马脸的威胁,却并不因此减轻多少吓怕,于是,他又把所有希望都黏附在那俄国煤油身上了。这不但使他对生活的预感找到了保护,蔽障,而忘掉了目前迫来的困难,他还可以随时随地探听这惊人的消息,使心情没有焦灼和恐怖的余裕,人是只要想着会有好的一天,而且,对他多付给注意和心思,那就容易活下去了。他的生活担子仿佛是减轻了。即使偶然发生了可诅咒的绝望与失意,怯弱的心情也不再被反拨向那败退似的、平静的家庭生活的留恋了,而且,出乎意外地,转促起了某种强力的情绪。一个绝早的清晨。所有夜来的杂沓与嘈吼,已全被死的静寂吞没了,远处工厂里的汽笛在断续地,有力地啸着,垃圾车隆隆地响过去,罗模早已醒了。他躺在床上,刺痛地在想念着什么,呆暗的目光不动地盯着白垩剥落的望壁,突然,一个奇迹似的心思,使他摆脱一切模糊的影响,而加添了思索的明朗与尖锐。他想:“什么!只要俄国煤油一到,唉,我怕什么!回去?那太笑话了!”他拍了一下床,嚷道,“比我没办法的还多呢!”接着,他很兴奋地把被盖一推,从床上跃下,像被神秘的灵感冲动着的诗人样,抓着笔写下去:“父亲:我不是出来看热闹的,前封信的傻话概不过是一时的感情,在外面总好些,总觉得有望似的。生活自然很苦,但这是一个人不可少的磨炼!并且,俄国煤油也快到了!……”写完信,他高兴地读了一次,两次,还在“磨炼”、“俄国煤油快到了”这些字边加上密圈。他心里爆闪着希望的火星,好像一箱一箱的俄国煤油正从四面八方飞来,脚上抹了油脂似的,在平整的生活道上滑走。——可是,头脑总有点昏昏的,似空虚,又似无定量的沉重着……等他把信封好,满腔高兴已经馁了一半了,他想道:“有钱,该买点拍挪托吃!”接着,他突起胸振作一下,迟疑地看了看信封,默想着,终于拿起一只装菜的藤提包,向门口跨去了。他把门钮已经抓在手上了,却并不把门带上。他迟疑着,想,眯左眼,又跨进屋子,把一只装有半瓶煤油的瓶子提在眉毛边,很正经地打量了一番,这才锁好门出去。穿过几条中国街道,真早,两边檐下,像什么节日的巡捕密探似的,密密麻麻搁满了马桶。末了,他在一只短胖的邮筒面前立着,虽然迟疑几下,终竟在斟酌了封面,默记了信内的大概之后,慎重地把信送入那冷冷的张着的大口里去了。可是,为了怕掉出来,他还拿手在那冰冷的口边摸几下,曲着身子望一望,这才埋着头,想着信里的重要的句子和意思,往中国界的小菜场走去。在距菜场不远的地方,他忽地又站住了。他觉得,自己经过某一条街的时候,分明看见一家大南货店,一角堆满了煤油箱,门上悬起画着大字的粉牌。他想:“那是在兜售什么,一定!该不是……”他正想着,一辆载重车隆隆地从背面撞来。他一撤,忙往旁边跨去,身子往前一扑,他撞在什么软软的东西上面了,接着,是“括那”一声,一种女人的叫嚷也跟着响起来了。他定神一看,一个黑胖的半老妇人,腕上挂着竹篮,衣服大襟上的纽扣散开着,拖着尖拖鞋;嚷着,望一回碎在地上的破碗片,又盯他一眼。车夫们也都停下来了,三四个娘儿们围成半圆,笑,一个还打口哨。他悟出他刚才一刹那是干了什么了,被一种愤怒,害羞的感情撕裂着,昏乱,眯眼睛,终于忍着气,躬下身子去,可是,一只小脚向他鼻子上踢来,随着,是一片洪亮的笑声和叫嚷,他几乎痴呆了!他终于发起气来,推开身边张着嘴笑的一个孩子,瘦薄的嘴唇干响着:“你为什么骂我呢?你配!”又直起腰嚷道:“凶!我赔你!值几个钱!”但是,对方泼辣的进攻是打不退的,昏惑的还击,不过徒增加了观众的兴趣,使自己的羞恼更像样罢了。最后,一位满脸酒疵的巡警,虽然说话有些口吃,仗了政府的制服同木棒,总算把这场风潮压平息了。他遵了那位公仆的意思,赔去两角小洋之后,再往菜市走去——心里好不扫兴!然而,不几步,他又站住了,想道:“唏!我原先在想什么呢?”“呵!是呀!”他惊叫了一声,掉转头就往反方向走。他明白地记得,在一条街上,一家店铺里是在兜售俄国煤油,还在粉牌上大书特书:“新到俄国煤油,价廉物美。”那粉牌,现在,一眯眼,他还可以看见,仿佛挂在睫毛上似的。可是,他又不敢确定那就如他所记得的那样写的,然而,出售俄国煤油总是千真万确的罢!不过,不过是在哪条街呢?他记不得了!这倒是讨厌的事。在小跑似的走过一条街之后,他不能不又立住,仔细地向贫弱的记忆搜索了。可是,不对劲!他不但想不起那条目的地所在的街名来,甚至连一个可以替代它,冒充它,足以欺骗自己的街名也想不起了!简直就没有想起什么街名!只是一条条宽大喧闹的街的实体,在头脑里毒蛇似的拖来拖去!奇怪!而且,仿佛每条街都有挂着大粉牌,兜售俄国煤油的店铺!他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脑筋了。然而,一种潜伏的不安突然顽强起来,使他发出一些粘腻的微汗。他很冒火的想道:“难道我看错了么?那才怪!”他是向着自己发起脾气来了,强制地要想出那急欲知道的一切。接着,面前浮着的一切,人力车,红瓦的楼房,黑衣警察,顺着墙撒尿的狗……所有的物体的线条都化成乳色的一片,他自己是模糊地意识着,脑际,胸间,全身是泛着空幻的泡沫,一转眼,连那模糊的意识也消溶在乳色的空虚中去了。“油条啊!新鲜的!”“咦!那,什么名字呀?”像说梦话样,他突如其来地问。“三个铜板一扎,热的!”不知道是觉到了彼此问答的滑稽,或是记起了那目的地的街道,他爽然微笑,盯了那卖油条的孩子一眼,掉转头,仍然向前面走去了。像失掉了灵魂似的,不二十步,他又呆呆地站住,心里往复地自语着:“一出弄堂就掉左首,再拐左,然后一直靠右首掉三个拐就到了。喝,是呀!”他试想把原先走过的街道,精细地重走一遍,踏勘一遍。他现在先到投信的那条街,再由那里到小菜场,像这样,不怕找不到罢!然而,他却又自问着:“这不会弄错吧?”他终于怀疑起自己的脑筋来了。“他妈的!”右手拍一拍脑顶,亢奋着痛苦的顽强,踢脚,愤然地又朝东走去,仿佛同谁拌气似的,他是决了心非把它找着不可了。不过,那做成决心的情绪,已不是廉价的俄国煤油,而是那随着自身的烦恼和不安而来的顽固的反感。他闭紧嘴,重重地嚷道:“我才相信!”于是,他走去,燃烧着同恶辣的命运抗争的感情,用渴望焦灼的目光向街路两旁搜索,也不留心面前和脚下,巡警的吆喝,黄包车夫的叫骂,踏着一个负着重载的力夫的脚换来的“猪猡!”……这一切,不过引起他本能地侧一侧身子,往前大跨一下或赶快退两步。然而,在渴想里蹲着的店铺,终于没有露面,而且,已经踏勘过的街道的数目,几乎又已经超过先前实在走过的数目的一半了。很显然地,他已经走入迷宫了,只是自己并没有意识到,顶着昏乱的脑袋,走,走,仿佛不息气地走,就是他的目的,任务!鬼使神差地,他混进租界里一条最热闹的街道了。一切肉的和钢铁的声音,正像燥辣的暴风,吹打着他脆弱的感觉,使他更感到从来没有的虚弱和昏乱;突进他眼里来的,已不是模糊的形象,而是红,绿,白……不均整地调和着的杂色碎片了,无论如何着力,脚,一落在地面上,总像踏着皮球似的。突然,一个尖锐而冰冷的意识电流似的透过全身:“我快昏倒了!”这使他在最后清醒起来,迈开虚晃的大步,向着家里的方向,毫无选择地走去。走着,已不记得煤油,店铺,与遭遇的一切,只是哀怜地想道:“我需要睡,睡!”一点钟过后,他总算没有昏倒,而且躺在自己的床上了。正是十二点钟。烧饭的炊烟已被和软的微风吹散。全弄得人家都各个热心着单调而寂寞的日常生活。这些从那都市中心抛到这贫乏困倦里的一群,女人们敞开胸喂奶,洗衣服,失了业的小职员同老太婆搓小麻将,猫在阳光中仰着肚儿……,罗模是醉人似的入睡了。……是夜间么?可是电灯并没有燃着。更奇怪的是分明可以看见拥来拥去的人群。然而,他自己又觉得是躺在床上的……一个大胡子印度人在踯躅着……洋太太的屁股后面跟着大狗,他一定睛,没有了,白皑皑一片……“啊!”对直走去,心里泛溢着喜悦,轻飘飘的。他在一种轻微的恍惚里身子几侧……“我说!哈……”在一家大南货店门前立定了。门上挂着牌:“俄国煤油,价廉物美。”……“嘻!”在柜台边坐着的,是一个露着黄牙齿笑的车夫!……可是,他已走到几整堆煤油面前了。“要多少?便宜啊!”一个戴瓜皮帽的老头子说。“……这样子很面熟,尤其是胡子,活像那……”他想。“并不比美国货坏!他们没有剥削、操纵!要多少?”陈先生,那个教师,拿教鞭指着煤油箱说:“记着,没有一只空手!拼起做!美国人已经吓慌了!娃娃!——”“是父亲?”正想叫,一怔,却在街上走着,后面跟着一个青年,围着作裙的,肩上扛着煤油。……路边立着张开口的邮筒……“该没写错字吧?”……他坐在自己椅子上了。…………靠着椅子,是柔和而且温暖。他嘴里吸着香烟,一只手指着屋角的煤油箱数着:“一箱,两……”满屋都是!心里闪着的战胜了生活的欢喜,是达到超越利害的极点了!……“火!”……把烟蒂在地板上弄熄,他又拿水滴往红的烟灰上,躬下腰去,踹……然而,刚抬头,一只套着黑袜的小脚往鼻尖上踢来,耳内反响着“猪猡”“猪猡”的尖刺的骂声。一瞬眼,满屋子里是装满烟雾同火焰了,许多粗壮线条的脸在火光中掠过,张着嘴,笑着,吆喝……“煤油燃了!”……他想大声叫,然而喉头又有什么冷而硬的东西哽住……突然,又飞来震耳的噪音:“哼!便宜,没有一只空手!”……身子沉重地往下面落着,落着,一撤,虚弱的意识掩过来。……罗模无力地翻了一个身,脸掉向逐渐昏暗的角落去了,拿手掌揩着嘴角上的唾涎。……一九三一年四月[1]三十八年的粮又下来了:四川军阀预征十年几十年以后的粮税。

风波

——几段乡村生活纪实小王第三次向赵老爹请求道:“来呀,表叔,只打二十牌!”他的表情非常恭谨,腰杆弯着,立在赵老爹坐惯了的那前面当街、左首边是个烧饼摊的茶桌前,好像等待赦令一样。但是老爹一声不响!“噫!三个人等你呀!”小王的牌瘾发到十足了,只得压住刁野的惯性又一次进行央求。他腮巴红红的,一边瞟一眼茶堂里已经有两个赌客守候在那里的赌摊。老爹却更把头偏向县衙所在的那面去了。小王很难为情,弹簧似的一下挪直上身,而一句专骂悭财鬼的刻毒话已经窜到他的嘴腔里,快要蹦出来了!幸而被坐老爹左首,裹着叶子烟的“斗行”装出笑脸劝说起来:“他心里烦,有事哩!等会我一定陪你。……”的确老爹心里有事,有所期待,而这期待远比去年一跌再跌的食粮的市价使他焦灼。他望着向县衙门去的路,先是逃避小王的絮烦,随后他是连小王按捺着的刁野,“斗行”的红鼻子,也忘掉了。一直眼睁睁盯着从衙门的照壁边走过来的王顺,一个差役。赵老爹的屁股离开了油漆圈椅,一只手去摸索胯下的钱包,一只手捋着灰白胡须,向着忙跑过来的王顺讨好地吆喝起来。“吃碗茶不?”“啊,啊,换一碗!……”王顺答应着,可又并不停步,一直走过去了。于是赵老爹用他那青年时代玩斗弄秤的敏捷,在烧饼摊转角的地方拦住对方。“怎样议的?”老爹小声地问。“啊,张局长还没到,就等他呢!我就是去催他的。”“听说上头又有命令?”“是呀!”王顺不耐烦地回答,接着又添说道,“我忙呢,待一会吃茶!”走了。老爹回到原座位上,刁野的小王已经走了。他黑着脸,眼睛里溢出惶惑的光影。他并不瞅睬同桌的茶客,连那表示出发问的神情的红鼻子“斗行”。而他忽又没头没脑嚷叫起来:“喝酒来吧!——吃点零食也行!……”可又并不等待同伴的回答,接着就向街对面的杂货摊喝道:“毛娃!一百钱葵瓜子!……”随着苦涩的嗓音,“当”地一个当二百的铜板从街心抛掷过去。[1]“‘捶板’,换一换。”毛娃送瓜子来了,说。“捶板?——老子给你换!……”老爹开始嗑着瓜子。这不是为吃,他相信要大米饭吃了才会养人,但是时间是多么地难得拖挨啊!他想着“捶板”,想着不好的风声,今天的县会议,汽车,他底心血盘算来的几亩田产,想到这世界太不成话了,他嗑着瓜子分忧解愁。……他实在忍耐不住了。他觉得他几亩的田地已经变成寸草不生的所谓“公路”!——唉,许多晶亮的洋钱是被强盗们无偿地从他荷包里捞走了。……他重重地叹一口气,埋下脑袋向着浮蔽在茶碗面上的焦碎的茶叶重重吹了几下,喝两大口,于是用手把那摆在面前的“捶板”反复地翻弄起来。“他妈的!啥世道啊!”他同时嚷叫道,“捶板!”简直想钱的方法教他们用尽了!只是没有叫自己家里的幺妹摆出来卖!只是一个劲拿老百姓开刀。……老爹的议论同往常一样地即刻发生了效力,许多的注意都集中在他激动人心的言论。有不少怨气要发,因为他们谁都吃过军阀官僚的苦头。小王最先一个走来,其次是董幺毛辫,另外三四个客人则仍旧坐在原位上,只是把颈子伸过去倾听。小王预备了一句打趣老爹的双关话,但老爹却不让他开口,强着说了下去,长长的胡子都抖动了,鼻尖上挂着一颗圆圆欲坠的水珠。“现在又要修什么马路牛路了!唉,做什么呢?那还不是为几个阔人好玩!独轮车有什么不方便!……”“不!”幺毛辫否认说;用衣袖揩一揩红肿流泪的眼腔,像谈什么军国大事似的,又低声地接着道,“不,听说是为了五老爷家里的小少爷些,到省里读书便当哩,他家胡贵说的,所以……”“是呀!五老爷就该活,我们就该死呀!等乱党闹起来老子倒要看龟儿活现象!”老爹很不满意幺毛辫谈起五老爷时的态度。“快去卖你的布罢!”小王先显然对幺毛辫也不满。然后又反问大家:“你们知道这事究竟是谁出的主意?”好一会没人答话,小王于是喜形于色地嚷道:“陈师长!……”这时老爹向街面瞟了一眼,随又望定小王。“是为的打仗呀!五老爷倒乐得答应,好把现银子运出去做大生意!听说还要用汽车运机器回来开工厂呢。地点都定好了,就是他家的老院子。妈的,管他娘三十三,二天坐汽车到省里溜一趟再说!老爹,去么?愁什么?这年岁,广广眼界呀!”小王一口气说下去,好不高兴,那神情,仿佛已经坐在汽车上飞快地向成都去了。不只是本省,还有更远更大的花花世界,身上带起是一副纸牌,六颗骰子……老爹越听越发难过,而且快冒火了,他觉得小王是存心捉弄他,故意用张大其词来加重他的灾难。“去你妈的!我要看着你讨口回来!……”老爹终于愤愤地骂起来了,一边起身便走。眼看他十多亩田仿佛已经完了,变成他面前摊着的三合土街道一样。小王可立刻扑哧一声笑了,现出一副乡村流氓的脸色。他嬉皮笑脸地接下去说道:“啊,我倒忘了,路会开在你田地上呀。好吧,我去叫张老五不要修!——可是我想到外边去,大量点罢!——”由于防避老爹反攻,他又紧接着切断自己的话头:“胖娃!拿个混糖饼子来,要脆的,快!……”赵老爹开不得口,让他绅士似的大摇大摆走了。一走到赌桌边,他把摇骰子的杯盘用手掌罩住,然后抓起来一摇,吆喝道:“给老子来个双红!”随又揭开杯盖,“呀,阿弥陀佛!”他狂呼乱跳起来。而赵老爹已经背抄着手走到街的那头去了。小王跳向阶沿,大声向那晃着引起凄凉的背影嚷道:“一道去!老爹!卖十石谷就够了!”老爹并没有起一点反响。小王率性一跃跃到街心。“让开!汽车来了,赵胡子!嘟……嘟……嘟!——呸哟!……”张机匠坐在堰沟边一株马桑树下,双手搂住屈向胸脯的腿,心绪十分烦乱。这种烦乱,远比他第一次听到什么共产共妻还要厉害,因为那毕竟还是传说,也许又是大爷、老爷之类的角色故意制造空气吓人。而现在,自己的田亩上已经明明白白躺着两条被马路局划上的粗大的白线了!这可是千真万确的事实。他将只剩下靠李大监那块大田和三块不像样的旱地了!他觉得整个乡村,摊在他面前的所有黄色的田野都在烦躁不安。就连高踞在瘦长的树上鸣噪的喜鹊,听来也像是鬼[2]丁哥在叫!天上的冻云一块块铅似的压在他的心上,他愈想愈发感觉烦躁。“啥世道啊!——瘟丧!……”他嚷叫着,撑起身来,跑过去赶开那跳下麦田的牛。他又重新在堰沟边坐下,两个手掌捧支着下巴。因为长期失眠而充血的眼睛,似看未看地瞟向渺远的田野的边际,那里模糊地笼罩着烟云。他被一种虚弱的宗教情绪所占有。而他突然又想起他的儿子来了。“别人养儿,我简直在养老子啊!”他觉着一切都是儿子的不好,他们只知道穿、吃,毫无作为。而米价比二十年前贵了多少倍呀!并且,唉,他的三十几亩田地,[3]快要被歪人铲平大半了。……二十年前,他是和平而愉快,种地织布,用明火枪打野鸭,在昏黄的菜油灯下读《八仙传》,好像欲望已经离开了他的生活和想念,冬田里的水似的平静。但它忽然动荡起来;这是哪儿抛来了砖头土块呵,老头儿掉进迷惘深渊了!“爹呀!快回来吃饭啰!……呵……哈……”老三在岭上叫唤起来。“他妈的!——抽气啦!……”机匠一边唾骂着,一边撑起身来,牵起鼻子伏伏出着白气的牛,回家去了。浓霜焦干了的枯草在脚下扎扎地作响,吊在腰带上的烟盒子摇来摇去,牛用力喷着气,头上是白晃晃的天空,这时老机匠想起他垂死的妻来。“要死又不死,瘟丧哟!……”然而,当一瞟向那蓝色的天际,他又想起妻子原先的好处来了:生了三个孩子;把整桶的猪合食担到猪栏边去饲养猪仔;在冬夜里纺棉花,总是一直做到烦躁得睡不安稳的七十岁的老母亲叫骂起来,这才停手!……“啥年岁哟!”老机匠重又嘀咕起来。而从他的感受说来,简直是黄连似的苦的年岁!他想妻子是可怜的,一切都是年岁太苦的不是:战争,预征粮税,土匪,马路,还有种种分田分地传闻。记起二十年前的安稳和平静,真想痛哭一场!……他把牛系在打麦场的玉黍架上。接着,打个喷嚏,就往阶沿边走去了,拿清鼻涕擦抹在一架织布机上。那架织布机像被遗弃似的摆放在阶沿边,上面满布鸡粪,尘埃,蛛网……大媳妇正像预备走人户样,身穿进口花布短衫,从厨房门口伸出头来,却又赶快缩回去了。可是老头子已经看见,冒火了!平常,在他的意会中,凡是“进口货”都是他的冤孽!“就跟城里的婊子学吧,妖精!”他在心里嘀嘀咕咕。跨进堂屋,一看,饭钵子还没有端出来,桌子当中摆着一碗乌黑的腌菜,三只小鸡伏在一条红色油漆已经剥落的长凳上打瞌睡。“三娃子!饭呢?简直在闹官派啊!”老机匠嚷叫起来。三娃子把饭搁在门脚边。“那个大鬼还没有回来吗?”大儿子在妈屋里应声,随即趿着草鞋出来了。睫毛上还糊着眼粪,头上包着半毛料的项巾,半截英美烟草公司的哈德门香烟夹在耳后,一副地地道道的流氓相!“都是冤孽啊!”老头子叫骂道,“不败家往哪里跑!……”儿子们知道爹是吵闹惯了的,吃自己的饭,率性由他骂个痛快。“啥年岁哟!……”一切都是年岁不好!粗黑的项巾,哈德门,睫毛尖挂着的眼屎,流氓相,马路,汽车,——年岁把他往不可知的黑暗深渊里拖下去了,他觉得……老三想问哥哥汽车是什么样子,他自己已经幻想过许多形象了,好像都不对头,但是尽管父亲没有再叫骂了,脸却沉着,像很伤心,于是觉得自己的眼睛也辣辣的了。老大先吃完饭,拿衣袋里的瑞典火柴抽燃那半节哈德门。他抽口烟开始劝说父亲。“爹!算了罢!矮驼子更倒霉呢!十七亩田地全光了。要让开五老爷家里的田呀!一个弯就给他妈全弯光了。婆娘跑到城里告状,尿都快给泼出来了,——有屁的用!”“去你妈的!号丧吗?老子给你娘儿母子把毛都拖落了!——”听见病的妻在屋里呻吟,老头子终于又爆发了。牛在玉黍架的下哞哞地叫,食桌下几只鸡也了不得地啄出细碎的声响,一种苦涩的严肃,好像已经从这破屋子里爬出,扩散开去。老大觉得父亲太不会想,顽固,生气了。“闹一阵能够好些吗!”他插入道,“管他妈的,天无绝人之路!”他想起从省里回来的汪长贵约过他出门,觉得只要离开这拉屎不生蛆的地方,就有办法。那先前被骂作光棍的汪二,不是比这坝里的谁都阔得多么?能出门就好了。……恰在这时,汪长贵走来了。这光棍,带副黑眼镜,蓝色洋斜纹紧身,青湖绉长裤,用玉色绸做裤带,脚还在门槛外就开起玩笑来。爹看不入眼,黑着脸不理睬,甚至到老婆的屋里去了。“你看!什么马路牛路,一家人给闹昏了!”老大说,企图叫客人稳重一点。“是呀!全县都被他几爷子搅昏了!”来客说得口沫乱溅地。“可是,大家以后会说好的。多方便!到省里只要一天工夫,以后更容易出门了!拘在家里有屁的好处!——”接着可又自满地话锋一转,“想到重庆去吗?省里住腻了!我决定春天动身。地方热闹,找钱更加便宜。回来住了三天,人快生锈了!”老大唉声叹气,不胜羡慕,三娃子呆呆地听出了神。就连几只小鸡也沉默了。“机匠,才吃饭呀?”汪长贵的连珠炮般迸发的话语,突然被一种枯燥的沙音给插断了。大家定神一看:[4]张善人!一个红眼睑的老乡约,肩上搭着胀满粮票的大褡裢,杵着很长的烟杆。“呀,善人来收利钱?”汪长贵望着为烟草熏黄的胡子问道。“收啥利钱呵!”老乡约把长烟袋靠在门角里,说,“你倒发财哇!”“发啥财呵!借点怎样?照样月利五分!”“屁!五分!好听的话还很多呵!——你爹呢?”机匠已经缩足缩手呆呆靠在门坊上了。“喏!”善人一边招呼,一边把褡裢在膝头上翻弄着,“三十八年的预征——怎么你有病吗?”“真要人的命!三十七年的还没缴完,——我情愿全部田产归公!”“真的,连我都厌烦透了!”乡约用惯常的镇静说,随即从褡裢取出单据,手擎着,在机匠的鼻端上摇晃。“怎样?好歹你总得接到呀!”机匠没有回答,不住转动带黄的眼珠。“爽快点吧!”乡约连连催促,“还有好几家呵!”“你想,这时候,哪里有现钱呢?”老大插嘴道。“想个屁!”老头子更火了。“几亩烂田我完全不要了!”“他爹呀,你倒问他田里一年收几回庄稼啊!”老婆子在隔壁叫起来。“是呀!还要修马路牛路……”这样,疾风骤雨般的模糊的辩诉和叫嚷汹涌着,苦滞的、严厉的空气是灼得人刺痛了。善人打偏颈子,习惯地摊开手,连声叫道,“难道我愿意么?”“难道我愿意么?”然而总保持着他那老乡约的镇静气象。当大家暂时沉默下来的时候,他又摊开手诉苦道:“这是上头的命令呀!——是我心眼坏么?”汪长贵的流氓相消失了,做出苦脸,用城里人的派调摇头叹气,好像是说:“你们看!乡坝里活得下去呀?……”“年岁苦啦……”何鸡婆,一个会请神画符的角色的母亲,瘪着多皱的嘴向张幺妈叹息了。愁眉苦脸地瞟一眼凉粉摊对面躺着的独轮车夫。“真的,劫运哩!”她接着说道,“比如说,喂嘴的事已经弄得人五心不做主了,恶人些还引邪门歪道来:牛路、马路,汽车,闹得一家家儿啼女哭,——”“不是么,现在只有菩萨做主啊!”张幺妈插嘴说。“塔子坝又失掉两个哩!开了车还会更凶的!”鸡婆做着手势,大声地说,“听说城里的人也着慌了。人总说迷信,迷信,只有轮到自己的头上,才会相信。”“哪一家的?——”幺妈很吃惊地问,一面向自己八岁的火生盯一眼,随即吼道:“小老子!你屁股是尖的么!”因为小老子跑到街沿边去了。“不清楚,有一个快十六岁了。”“十六岁?你不是说——”“唉,”鸡婆不耐烦地脸红了,抢着说下去道,“要二十岁才能算大人呀!单是五六岁的,能够取多少油,会够用啦?”防避幺妈再问下去,鸡婆赶紧又把话牵引开去:“坛上说,取油的地方就在帝主宫呀!难怪每天夜里都有火花——”[5]“那是师部的铜圆厂呀!不要阁阁阁啰!……”车夫二毛子听不惯了,心里又躁,于是讽刺地插断她。“是我吊诳么?坛上说呀?”鸡婆着急起来。“坛上,坛上,请你坛上把鬼汽车吃了罢!——他妈的!都捉闹官去了!”二毛子等了大半天了,一个客人没有,冷清清的,而夜里的饭食也就没有着落;他鬼火乱溅地从自己的独轮车上跳下来了。“看呀!年岁这样苦倒还不信神哩。……”鸡婆说得很自负,好像没有人坐独轮车,是因为车夫们不信神。“我信神!叫你的神给我饭吃罢!——”“叫你的神把鬼汽车——”“妈的,老子没生意,你倒还取笑!……”四五个车夫,躺在自己车上的,都一齐翻身跳起来了,一起对着鸡婆进攻。唉,连鬼影子都没一个,冷清清的,人通通去捉闹官去了呀!年岁是苦啊,下力人无不感到烦躁,就是看见石头,也想踢上一脚泄气……鸡婆嘴都给气长了。她睁圆眼睛看着这四五个被生活折磨着的人们站立在对面黄桷树下。好像他们已经忘掉了难于安分的食欲,就专门要和她这啰唆、仍同样为生活折磨着的老婆子作对!给吓住了。不是生气,是一种可怜的同情促使她颤抖着声音接二连三地说:“我是取笑你们么?”一面拍拍屁股上的尘土,离开这冷清清的三家店,走到路边的一个没有遮拦的毛坑前,从那里向右弯,便可以望见她的家了,但她却又车过身来。“真碰鬼!我取笑你们?现在哪个不叫苦呵!”车夫们觉得自己是胜利了,但是,在还能够明白地看见那颤巍巍的身影时,仍然是不断把粗野的嘲笑向那瘦小的鸡婆推去。这年头就是见了石头也想踢它一脚!“算了啰!人家已经让了呀!”幺妈看不过意,说。“算了啰……”二毛子学着幺妈的声调,把乌黑的下巴往胸前斜拖着,翻了白眼,随说随用圆圆的指头去捏幺妈的苍白色的脸蛋。“这个天杀的呀!”“捏呀!哈哈哈……”霎时,这冷清清的三家店,好像从恶梦中惊醒了!突然,助威的呐喊,绝望的咒骂,一团团望着从凉粉摊边上反身跳到路当心的二毛子抛掷过去。然而他却毫不感觉高兴,面疱累累的脸蛋反而阴沉下来,——这年头呵,就是粗野的调笑也是苦的……“他妈的,人通通捉闹官去了!”二毛子暴躁地大声喊叫。“早知道这样,今天去捡粪不好呀!”一个年老车夫唉声叹气。老头儿的头看来只有拳头大小,戴顶已经满是油垢的雪帽。于是,骤雨般的喧嚷停歇了,闷人的沉默包围过来,用年岁的苦汁向各个人注射。“妈的,恐怕只有改行道啊!”有人随即又打破沉默。“命里生就八角米,——”“那你就等死好了!”二毛子心里有什么东西在钝重地拱上拖下,他不满意他的同伴,也不满意自己,他恶狠狠插嘴说,“鸟请你来待在这儿!”“这才怪!我说我的呀!关你屁事?!”这对手,是一个表情迟钝的大块头,正在把一个香烟屁股往旱烟筒上装。[6]“算了啊!吵,肚皮会更嘈杂呵!”戴雪帽的老头儿开始劝解。太阳落坡了,在山谷里,杂木林里面,阴影已经开始活动。“啥呵,到省里去!可以找门路,当黄包车夫,做杂役,做粗重的泥木工:门路多呢!我一不学抽香烟,二不闹婊子,积钱容易啊!……四五串钱一天,只要苦一点,哼!——”二毛子用粗糙的想象,粗枝大叶地描绘着快乐的前途;他闷不住了,于是快乐的声调从老实的农民的口里流露出来:“哼,门路多呢!愁个屁!”“妈的!当长工好了!”大块头不服气,也高傲地提出自己的办法,那样子好像在说:哼!你看我!“好主意!眼前呢?”老头子问。“眼前,眼前……眼前么……”“眼前拉紧裤带好啦,——木头!……”于是人们重新闷躁起来,因为那由蓬乱的须里喷射出来的“眼前呢”这问话,立即在各个人的头脑中做出反应,幻想的糖果也就变成苦味的了。时间已经挨黑,依旧冷冷清清,没有一点活气。幺妈开始收捡她的货摊,小老子用拳头揩鼻涕,圆睁的小眼睛望着一只在灰暗的半空中翻飞的老鹰出神。春天来了。树木开始发绿,雀鸟们在枝头鸣叫着。因为找吃食容易多些了。青青的田野静躺在晴朗的天空底下,在它上面拖着一条很惹眼的长长的白线,那就是曾经搅得整个农村不安的马路,现在是开车了。在将要开车的时候,曾经发生一种谣言,十分响亮地在这平静的田野上散布开来,说那些被阔人们骂为旱乌龟的独轮车夫,要破坏这新的建设!而且,有几段还真的被挖毁了:抓着锄和钉耙,喷着口水叫骂,狠狠地闹了一通。[7]“一定有红帽儿在捣蛋!……”“那还消说!……”绅士们吓得来面无人色,都叹着气叫唤了。从县政府到司令部一直被一根不可见的恐怖的链条贯穿着,于是,戒严,出告示,命令各段的民团逡巡,那蚂蚁似的疏落地粘在一条白线上的灰色的黑点,就是那些为保护新建设站岗的国民了。马路旁边则树立着短短的石桩,上面的红字是:严禁独轮车通行在某某段,在离一根石桩十步远近的地方,有三间冷冷清清的茅棚。那是茶店,一家从离这马路不远、狭小的而又灰暗的旧道上搬来的,因为就是步行的人,也贪图起马路的平坦和便捷来了,那店主却也只好锥着鞋底,拂着酒酿上的苍蝇,偶尔瞧一眼那些剩下的少数独轮车夫无聊的拌嘴,或者埋着脑袋打盹。“轮……轮……轮……”狂风般地,一辆黑色汽车飞驰过去——在它后面扇起的漫天尘埃!霎时,两旁的行人都站住了,把头侧了开去。震耳欲聋的响声一过,便又掉过头来,顽固地往前走去,一面大发议论,一面吃着尘土。一九三一年五月[1]捶板:四川军阀备自铸造的铜币之一。[2]鬼丁哥:即猫头鹰。[3]歪人:意即凶恶的人,惹不起的人。[4]乡约:清末民初四川农村的基层官吏。[5]阁阁阁:机枪声,指打仗。[6]嘈杂:本意是指声音,这里指饥饿。[7]红帽儿:这里指红军。

莹儿

孩子一生下地我就随时叮咛:“莹儿得让他粗野些啊!莫娇惯了。”然而对这叮咛,妻总瞟着不信任的眼光,有时还故意做出亲昵的样子气人。“你看,对瑜儿你总算尽了做母亲的心了吧!结果怎样?唉!……”后来,甚至冒冒失失用那夭亡了的第一个孩子来警告她。这一来,妻对孩子的担心更加不成话了,恨不得终朝衔在嘴里,一刻不见,就“莹莹呢?”“莹莹呢?”地乱嚷,即使被丝线撞一下,也“痛么?宝宝!”地唠唠叨叨。有一天,我着实看不过了:“我看,你总要把他娇惯死了才安心的!那些没钱人又怎样呢?……”回答是一片没有料到的哭嚷。并且继续嘀咕了两三夜,说我存心咒她的宝贝,说我黑心肝!从此,我也就很少注意孩子的教养了。一则,每天要到学校里拌几点钟嘴,回来又得储蓄次一日的废话,已经够人忙了;二来呢,孩子快满五岁了,却还像婴儿样,一时一刻都贴在母亲的胸膛上,脸色纸一样白,吃点淡薄牛乳都会停食,我又不敢拿出自己的主张来,怕万一发生什么差错。心想:好吧,看你把他怎样!说来,我是在同妻赌气了。唉,女人家是多难缠啊!至少,我的女人是这样,无事的时候,总顽固地称狠,一有风吹草动,可又吓得像什么似的拿不出主意来了。日子我还清楚地记得,五个月前的一个礼拜天晚上。夜已深了,月亮像一个苍白、浮肿的脸在朝窗内窥视,突然,妻像鬼影似的坐落在我的书桌对面。“怎么做啊,方子都用遍了!”好一会了,这才怯生生地说。“嗯?”我并没有把眼睛从书上移开,只是漠然地反问。其实,妻说的什么,自己问的什么,一点也不清楚。我那时正在抱怨自己的记忆力太差,已经被许多不必要的废话给弄坏了。[1]妻一直没有张声。从经验,我嗅到某种不快意的气味了,于是把鼻子从模糊的字堆里抬起来,——妻在幽幽地暗泣呢!“唉,又是这一套!——说好了呀!”这一下,妻更是手蒙了脸,放开嗓子哭了!好在我虽说吃惊,却还没有吓跑自己的习惯,于是我站起来,轻轻拍着她的肩头,唱起老调来了。“啊,啊,羞呀!好,全都是我的错!对吧?啊!说呀!你看,我多难过!……”“你也晓得难过么?!”“好,就算我是木头!但是究竟什么事呀?”后来,总算啾啾啾地把一切说明白了,还不是孩子的事!跑进卧室一看,果然,小小的身体只剩一张皮和一副骨骼了,上眼睑下垂着,显出似睡非睡的神气。“唉!这就是你当母亲的成绩啦!……”或许是我们张皇的样子太吓人了,莹儿也突然哭起来。“啊,啊,宝宝,啊,啊……”我一面安慰孩子,一面抱怨着妻。但是事情已经成了这样,你指着鼻子,我指着眼窝地互相抱怨一阵,又有什么意思呢?“唉,你们的话也难说啊!——还挨什么?请医生呀!……”我终于这样结束了毫没有意味的抱怨和着急。从这天夜里那个留长指甲、说话口水乱溅的中医起,在一星期当中,中西医生接换了三四个;病症,虽说讲得有点恍惚,但我相信一般都诊断得不错:虚弱。可是,药却一点不见功效。自然,这病不是短期间可以医好,也不是靠药瓶子、药汤罐可以医好的。重要的,是在能够使他喜欢玩,喜欢跑跳,像我自己幼年时候在田埂上抓泥土玩那样。总之,要从母亲的奶子底下解放出来才好啊!“怎样?让他粗野些试试看,不要再婆婆妈妈了!”妻总算听了我的意见,接着就买了些运动玩具给莹儿。孩子的脸上,不久,果然有一点血色了,这才叫人稍稍安心。唉,那骑在小小自动车上,踏着脚,把脸都给挣红了的样子,现在想起来,还活现在眼前呢!唉,那苹果色的脸……不要想这些了!的确,还没有到一月,孩子就好了很多,仿佛每天都在生色,长肉;那种耷拉着睡眠不足的眼皮,张着小口,拖着妻的衣角,“妈妈,妈”地叫着的可怜的样儿,已经不存在了。“怎么?早点听我的话,——”“对!你能干!”妻笑着截断我,“只是地方太小了,——呀!当心!……”地方真也太小,莹儿骑着车,不到几步就碰到墙上。并且空气很坏,轻软的煤烟点点斑斑地贴在流汗的小脸上。要是暑假能够搬到市外去住那就好了。“我相信,孩子会发胖呢,只要挨近乡间住家。”我向妻试探地说。“对呀,那就搬一搬吧!唔?……”想起来,这也许又是我的错误了。自己不先提起,或许不会搬到这使人伤心的屋子里来吧?莹儿也不会闭着他的小眼睛,不理会爸爸妈妈的哭泣和叹气吧?因为,自从我一提起搬家的话,妻就每天“早搬好啊!”“你看,尽都复不起原呢!”不住同我拌嘴,要我不必等到暑期就搬到市外去。后来,真的搬了,而不幸的打击也跟着来了。……屋子坐落在市北的尽头,是一层楼的小洋房,左右有两三家木料厂,同一些低矮的、锈铝皮盖的小屋。平日,除了锯木的柔和单调的声响,被空旷的田野磨软了的远远的火车声,没有一点声息。走出绕在门前的长长的篱笆,在初夏透明的空气下躺着碧绿的田地,一住定,孩子胖胖的脸,好像已经贴在我脸颊上了。“你看,该是好多了哇!”那当妈妈的欣慰地说。“不是么?来!莹莹,跳起给爸爸看!……”这样,我们一有空闲,总是把孩子的体重、颜色、饭量、玩跳的事当作谈话的资料,仿佛就说几代人那样长的时间也不会败味。倘是遇见莹儿不爱跳动,拖着妻叫“妈,妈”的时候,妻便显得不安起来,仿佛大祸就快要临头了。“怎么?不舒服么?来,妈抱!……”或者,夜里阴沉着脸,飘到书房里来:“唧,今天又不大肯玩呢!……”“病了么?……唵?……”“不!连车都没有骑!”于是我总不得不跑去瞧瞧。可是,总又并没什么!“不要大惊小怪的!任随他去好了。”一天星期早晨,妻像刚结婚时一般的活泼,带着一杆秤,跑到书房里来,说:“看!重了半斤多!——会长得像你个大胖子样!”“尖嘴!来,莹!让爸爸量量看!……”妻也替我大声喊叫,似乎空气都快被她那快乐的声音给震破了。可是,我们重了八两的孩子并没有跟着叫声欢跃进来,也没有应声。妻惶惑了。灶屋里的江北娘姨忽然吼道:“少爷在晒台上吧,太太!”我和妻想也没有想想,就奔到晒台上去。可不是么!孩子正站在墙边的一只矮凳上朝晒台下瞧看呢。“妈!看!”莹儿车过脸来向我们叫嚷。接着,又把尖尖的下巴靠近墙去,拿糖果朝外面乱撒起来,一面嚷道:“啊!接着啊!……”“啊呀!当心呢!……”我们跑过去扶住他,随即顺着小手望了过去:五六个褴褛的小孩子,躬着腰,正在一座垃圾堆上小牛似的互相挤撞。在原先,我们并不知道,因为我们还一直没有到房后去过呢。“怪不得我时常感觉有股臭味!……”妻惊慌地说,仿佛真有一股粗大的臭气,从那些孩子们欢跃着的垃圾堆上散发出来,并且像针似的刺入她的鼻管了,拖起莹儿就要走。“不!我要看!……我不走呢!……”“还离得这样高呀!——别人喃?”“我闻着都头昏啦!……啊,走,给你好东西!……”在妻哄骗了好久,并且答应买一架火车玩具之后,孩子这才哭丧着脸,由妻抱着离开晒台。我却彷徨着,被一种想抱怨人,想发点脾气的心情所占据,但是,抱怨谁呢?妻吗?莹儿吗?那些垃圾堆上的小英雄吗?我自己吗?我通通不明白!我又贴近墙去。这时,一个戴着变了形的黑呢帽,帽檐下露着短烟袋的老头,拖着一辆方形斗车来了。接着,许多黑水晶似的眼睛发出闪光,孩子们一个个显出一副有所准备的神情。“小鬼们,又乱撞吧!……让!……”拖车的老头笑骂着。等到拖近土堆,便把车厢上涂着白色字样的一面取掉,两只手握住车把朝前一推,于是,车厢里黑褐色的垃圾,便都倾倒在那被无数求生的小手掘松了的地上,堆积起来。孩子们一场冲撞开始了,拿膀子互相掀开别人的屁股和脑袋。一个戴便帽的小姑娘,被那个大块头孩子撞翻了,于是躺在地上哭骂。一会,她从嘴里取出一块东西瞧瞧,随又放进嘴去。接着挣起身来,又挤进那混乱的一群当中去了。另一个又一下被推翻了——不哭!挪一挪帽舌子,重新挤了上去。……那个已经坐在车把上休息的老头,随时把烟袋从嘴里取出,笑着嚷道:“不要抢!……都有分!……小鬼!……”我兴奋得想要笑出声来,然而一个模糊的意念使我一怔,火热的情绪低落了。我慢腾腾地离开晒台,想着那些孩子,想着莹儿。想着我在田埂上抓泥土玩耍的幼年,想着我是被一种特殊的机会和教育带到另一种生活里来了,心里就难过……妻的声音从沉思里把我唤醒了。她还在同娘姨顶嘴,说,为什么不带耳朵,偏要忘了关晒台门!就从这一次起,我对妻赋予孩子的关心,有一些反感了,她一提起莹儿的肥了或瘦了,我总是生气地回答:“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也不看她的脸色。好在妻也少同我谈起孩子的事了,只是不时说些挑衅的话,如像,“孩子今天,”才说完半句,就又突然改换口气嚷道:“好!别人不高兴听!”她对我的苦笑和不张理早有一套习惯性的解释,她可能相信我的位置又发生问题了。其实出毛病的,倒是我的脑筋啊。那些求生的小手,把我的心情给搅乱了。但对这,我无怨意,因为他们使我有机会看清楚自己的生活离开普通老百姓越来越远。当我看见自己的孩子,别人的孩子,不管黄的或者白的,那些穿着海军服或猎装,有着漂亮的小皮鞋的一切小废物,我总想拧着他们苹果似的小脸蛋,问他们:“只有你们才是娘养的么?!……”我又想,要是把这些戴着漂漂亮亮的运动员帽子的宝贝们,扔向那垃圾堆去,恐怕都会像被弃的小耗儿似的死去吧!唉!想不到莹儿倒做了第一个试验品!这是偶尔中了我的忏语,或者是支配着每个生物的客观法则的必然结果呢?我们这些单吃不做的灰色生物,已经失掉生存的自然能力了,就连幼小者也受了我们空虚生活的累!要是我也像自己的父辈样,在烈日下,在风雨中,推着犁头,挥着汗水,用自己的手争取自己的生存,莹儿会正经蓬蓬地骑在大黄牛的背上,大声武气地吼着山歌吧?唉!我诅咒这空虚的生活,诅咒那我侥幸得着的特别的机会和教育……一天,我正从学校里回来。刚跨进门,一片吵嚷声便把我惊吓住了,一问,又是孩子!孩子不见了。妻骂娘姨不当心。娘姨拍着围裙回嘴道:“你只叫关晒台门呀!”“屋子里不见么?到外面去找好啦!”我摊开手望着妻嚷。于是把皮包递给妻,我匆匆地又退出来。蜜蜂到处嗡嗡地乱窜,风带着锯木声在田野上飘荡着,一条黄狗消逝在绿色的田野中去了。我又往屋后转去:莹儿正坐在地上哭呢!“怎样?……啊,爸爸抱!……”垃圾场上这时只有很少几个人了。一个较大的孩子在懒懒地工作着,其余两个出奇地望着我们。我笑着望了望那些生气勃勃的脸,不免有些感慨。“你看人家像你吧?啊,羞呀!”我说,带点责备口气。“他自己摔倒的,这里!”那个腰肢上缚着麻带的小女孩说。“关你鸟事!——脓疱!”一个掘着垃圾的孩子骂。“呀!他怪我们呀!……”原来是错听了我的话了,他们自家争吵起来。“我不是怪你们……”我刚开口解释,一股死尸似的秽气扑来,于是感觉太阳穴有点儿发涨,人仿佛快要昏过去了。我本能地抱起孩子就走。我在篱笆边碰着妻。她惊叫道:“啊哟!怎样了?!”“在垃圾堆边摔倒了。”“什么?被那些小鬼摔倒了么?叫你没出去呀!”“哪里,你胡扯!……”“来,我看!这些小鬼啊!”“他自己跌倒的,——你问看!……”“总是自己的人不是啊!脸色多坏呀!”妻同我一直争嚷到屋子里。她对我的分辩和解释好像耳边风一样。“也还没有死呀!未必就要人家偿命?!”我于是气愤地说。“那是些什么东西!配得上抵命?!咒死了你多好啊!……”事情会有这么凑巧,就在当天夜里,孩子发烧得烫人,病在床上,并且,唉!并且两礼拜后,嘴角牵线地流着淡淡的血水,死了!娘姨拿手指揉着莹儿半睁的眼睑。我被突来的悲痛打击得说不出话来。而妻呢,却更嚷闹得厉害了。“咒死了你多好啊!……我要叫你把他吃了!……”“唉,太太!死都死了,总该啊!……”“放屁!你们打起伙儿……”娘姨于是气得直跳起来,拍着围裙,往复地嚷叫着:“我敢么?!”“你看我咒过少爷么!”最后,甚至赌气不要再工作下去了。这简直吵得人太不堪了!我忍不住愤愤地叫道:“怎么不该呢?!娘姨说得不错啊!看一看那些你咒骂的小鬼吧!他们褴褛,他们没人叫‘宝宝!’‘宝宝!’他们在发臭的空气里呼吸,他们在垃圾场上同饥饿奋斗,可是,他们却活得多么精神!他们还要一直奋斗到像他们的父辈样,用自己的膊胳拳头活下去!像我们这样好吃懒做么,迟早都会在历史的垃圾堆上摔死,——一个小孩子算什么啊!”一九三一年十月[1]张声:理睬,答应。

没有料到的荣誉

麻子老板和他的痨病妇人,究竟还知道爱惜他们的精力,昨天夜里吵闹到两点钟的时候,我们也终于迷迷糊糊地睡去了。但是,早晨,我还没睁开眼睛,这个泥潭似的世界,却又叽叽咕咕起来。心里多不舒服!他们为什么不让人安静呢?并不是了不起的大事呀!简单得很:一个拖了二十三块钱欠账的客人,偷跑了。闹一阵,未必骗子会跑转来,把钱用茶盘顶在头上,跪下来,说,“请收了吧”吗?真蠢极了!我承认,这个人逃了,我倒十分满意。要是我当老板,我早把他当作干狗屎似的扔开了,即使是拖欠了二百三十元的店账。多么奇怪!连排字匠的大胖子,近视眼的缮写生,他们竟也很感兴味地在高谈阔论!他们不是同样讨厌那个人和他那不名誉的恶疮么?这排字的,还曾经好几次,当其那家伙大吹大擂的时候,用指头挟着鼻端,说:“哪里又在刷马桶呀!”看!他自己竟又抱着马桶不松手了。“唉,我说是会跑吧!……”“多可惜啦。亲爱的马桶!”我忍不住了,从盐菜味的被盖里探出身子,愤愤地望着胖子杵了一句。“像是给三姨太拉去了……”唉,我的顶撞毫不见效,胖子一个劲说下去了,于是赶紧拿被盖捂住耳朵,任他去瞎嚼蛆。三姨太,三姨太,早已听个够了!那被嘲笑的对象既然已经跑掉,为什么还要喋喋不休呢?多么无聊!就在我跨进这被屁股磨光了的门限的第一夜,热极了!到马路上兜圈子吧,还是汗水直冒!风,好像也被那些混蛋当成食粮一般囤积起了,真要命!于是只得摊在床上。四面发出鼾声,摩托卡的喇叭在远处呜叫。“吃冰,来么?一人三个铜板!”我快要迷迷糊糊的了,一种刺耳的噪音从对角的铺位上掷过来。但是,没有听见任何人应声。显然都不愿意挨他。“唉,怎么不张声呀?我跑路!”家伙并不灰心。一会,踉跄地跳下床,绕着上上下下的铺位察看。“唔?真要命,连三个铜板都舍不得!”“要是三姨太,那倒值得三个铜板!”睡在我上面一铺的排字匠,同我一样,大约很想发脾气了,于是随意讽刺地嚷叫了一句。“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蛋!……”可是胖子翻了个身,算是回答。“唉,也是在远东饭店,”我以为这位不识趣的无聊家伙,可以哑住了,谁知他又坐在门限上面,双手搔着大腿,自言自语起来,“想玩会凉的……嗤,嗤……就把冰结涟这样的……嗤嗤……妈的,想不到她会嚷叫起来!嗤嗤嗤……”可是,这无耻的谈话,这没精打采的笑声,并没有逗引出任何人的铜板!他自己随着也就沉静了。然而,打从这一夜起,我厌恶他了,那个生杨梅疮的流氓!次日早晨,剩余的瞌睡刚被呵欠赶走,多可笑!又是三姨太,三姨太了。“唉,究竟,三姨太是谁?”下午,我问在栈房对面喝杨梅汤的排字匠。“鬼知道是谁!说是他的姘头啊。”胖子答应得很勉强,好像同我发气似的,我的好奇心也马上减低了。可是一件事体,不注意倒也算了,一经注意,就会处处见鬼!从此以后,三姨太几个字,好像同我的听觉分不开了,自然,这一半也由于失业带来的无聊。“喝!要是碰着三姨太!……”当他同人争论起来,而又无话可说的时候,当那恶疮痛痒到他发躁的时候,以及老板强要店账的时候,他总拿这一句使人闻到腥臭的话出马,讨厌透了!其实,三姨太是什么东西呢?将军们的吧,大肚皮商人的吧,也只有上帝明白!“唔,我怎能说呢?哪天指给你看好了!”他曾这样回答人们的追究。“这简直露了马脚了,扯白鬼!”我忍不住在心里嘀咕。自然,无论哪一类姨太太,都不会比野鸡高明多少。并且,从他的骨骼上看起来,他原先会有被姨太太们爱上的资格的。不过,我总感觉这会是一个欺骗,因为他说得太自负了,因为我想使他从欺骗的败露闭上他的鸟嘴。过了不久,在众人的热烈的讽刺和热烈的嫉恨底下,三姨太从他嘴里,终于像肺痨病者的脓痰似的被唾弃了。然而,上了脸的杨梅疮,不付店账带来的吵闹,自吹自擂的专家,却更叫人感到恶心。“当了裤儿也去医一医哩!”一天,排字匠用厚厚的手掌掩住口,做着快要发呕的样子劝告他。“什么?你就没……”“臭猫!是我么?黄浦江又没盖子!”“你是什么?……啊,凶了!……”胖子的讽刺,使得他连耳根都给气红了,于是嚷叫起来,一面一只手盛了唾沫往疮疱上抹。那神情使人看了恶心,又感到可怜,于是我说出一个中医讲过的验方来,叫他试。“唉,你买一个苦胆吃吃看?……”“狗尿就好啊!”胖子紧接着我的话说。“想起惬意的时候,也就满不在乎了啰!”缮写生也跟着凑上一句。在三四个客人当中,文绉绉的缮写生算是他敢于反抗的对手了。奇怪,这一次他却仅仅凝视一下对方,便无可奈何地向地板上画字去了。过了一会,这才叹一口气,恰像从深思里醒转来似的,千篇一律的老调又开始了。“现在是该受屈啊!”他不无感慨地说,“原先么,哼!——今天多久呀?”“是该得挂号信的日子啊!”排字匠的刻薄,使大家都扑哧一声笑了。原先,原先,好像同我们这一堆人住起,是他不得已地降低了身份,而且是我们的光荣!在每当嗒然若丧的时候,他总是吹牛他的原先!数不清的佃户,老祖母床下埋藏着几大缸现银子,县长上任先总要拜会他的爸爸。甚至把一年要杀四五条猪做咸肉的话都说了!其实,他究竟是怎样的人呢?我们都很含糊,对于一个自己厌恶的人,照例只有憎恨,谁也不愿弄清楚他的底细。只有一点相当确切:一个流亡地主。一回,我偶然做出老实的样子问他:“喂!怎么不回去呢?难道这比家里好吗?”“比家里好!比家里好?谁不愿意回去呵!”“那你为什么要跟我们一样拖烂滩呢?”“要回去得来啦!回去?!说得便宜!……”他出乎意外地回答得很认真,而我的心情也马上变了,不想开玩笑了。可是接着,当我老老实实问他家庭情况是否有变化的时候,他却什么也不说了,只是用一种告哀的神情要求我借一盒烟钱给他。从这回起,我对他有几分同情了,于堤跑去向老板娘打听。“谁知道啦!”那痨病妇人气冲冲地回答道。“他自己说是家里的田地叫人分了,人呢,也跑散了。管他是真是假,想把店钱赖掉那倒不行!——我们一开门就要开销!……”这一来糟了!夜里,麻子老板比往常更凶地向他讨起店账来了。“我不要钱了!走!没说的!……”老板抓住他的领口,准备把他往巡捕房拖。“你不是刚看我交了快信吗?……”“我不是小孩子!我受骗已经够了!”“好的!只要你不希望拿钱!”“那,你究竟什么时候才有钱呢?”“月底——不要慌!昨天碰到一个同乡,说是我爹的确在汉口安家了。”“又扯白吧?走,我不要钱了!”老板突然反悔起来,痨病妇人也打伙嚷叫起来。“流氓!老娘不要钱,——笨猪!拖他去捕房呀!”[1]“这屋里只有你才灵醒!……”结果,店老板夫妇自家吵嚷起来,仿佛这一切都是自己不是了。“你们自己何必生气呢?听!只要十天,”家伙竟然劝起架来。“够了!”排字匠插嘴道,“不要假装正经,限期给钱好了!”“十天!——准定十天!…你们要相信我呀!”有什么办法呢?老板也只好同意了!吵嘴,送捕房,总没有拿钱实用。等到第八天晚上,这流氓突然不见了。这时,人们正为着九一八事件砍指头,流眼泪,我们这个小小世界,当然也跟从前不一样了,客人们全都喋喋不休。只有店老板两夫妇例外,似乎国难同他们完全无关。“笨猪!我早就说靠不住呀!”“你只晓得抱怨啊”老板多少有点气馁。两夫妇几乎整夜都在叹气和抱怨中度过的。谁知次日早晨,那个恶心的杨梅疮,竟像跳舞似的跨进栈房来了。而且把一张五元的钞票大模大样地放在老板手上。“我相信,你还以为我跑了呢!”“五块?”“不要慌!这一下不会少你的钱了。……”他告诉老板,他真有其事地又同那个同乡碰头了,他的家的的确确到了汉口。那同乡还答应借钱给他。“疮也该医一医啊!”老板关心起他的疮来。“自然!打‘九一四’,——你该知道哪个医生好吧?……”这一下,吵嚷是没有了。可是照旧叫人得不到安静,他简直得意忘形了!一天跳上跳下,“九一四”不离口。并且,还对谁都要提出打洋鬼子的事来讨论。“我们为什么不开去打呢?让它亡国么?”“你的国在哪里啊?”胖子故意同他捣蛋。“难道你是住在外国么?”“不是!麻子的鸡毛店。”“算了罢!这些都是鬼话啊!”我发起脾气来,一个人跑到街上去了。这时,我已经三个月没有职业了,店账半月未付,再过一月,快要逼得人上吊了!或者被老板赶出栈房,像一头无家可归的病猫,在马路上,在巡捕的吆喝底下彷徨,找不到一平方寸大小的遮露水的地方。唉,泥水匠,缮写生,已经得到两次警告了!而他们还同那流氓瞎吹!夜里,这些毫无实效的放言高论,使我生气了:“算了罢!我请求你们!”“你闭上耳朵好啦!”排字匠向我顶了一嘴,随又只管继续扯谈下去:“那又为什么呢?”“为什么?你是中国人啦!”杨梅疮回答胖子。“就这样么?”“还有,你有身家性命!”在一边沉默着的泥水匠,忽然像火烙着脚背似的叫骂起来:“放屁!我的老婆,儿子,前年就拖死了!说不定哪一天,我也会病倒在马路上!”“喝!好大的气!”“我们是气大啊!——流氓!……”我听不惯他那冷声冷气的口调,意不自觉地站在泥水匠的一边了。“说来说去,都是同三姨太一搭货啊!”胖子也嚷道。不知道是故意气我们,还是杨梅疮把他痛痒昏了,第二天,他竟在哪里捡了几张学生仔的传单来,一字一字地高声朗诵!幸而几天以后,老板就替我们把他骂得来一声也不响了。“已经十五天了!”老板咬紧牙齿嚷叫。“我,我……”扯诳的嘴变迟钝了。可是麻子继续指着他的鼻梁大喊大叫。“限你五天!——我们再没有说的了!”这个警告,虽说是“唔唔”地被接受了,此后却并没有他的什么同乡前来找他。挂号信更是他说过千百遍的骗人鬼话。“泥水匠怎样了呢?你想。”一天,我问胖子。“或许真的上了吊吧?谁知道呢。”“你们说上吊痛苦,还是跳水……”杨梅疮竟也吞吞吐吐搭起白来!“都痛苦!只有杨梅疮最恶心!”他翻起眼睛显得可怜地瞪了胖子一眼,不声不响地把头低垂下去。确实,他的疮已经害得不成样子了,脑顶毛快脱落完,脸上堆着乌黑的疮疤,嘴角下拖,一夜里只听见他在抓搔,嘀咕,人是嫌于接近他了。于是,我又向他进那个陈旧的劝告:“你吃一吃猪苦胆怎样?”然而,不管你怎样说,他却只是摇头叹气,我也就再也懒得提了。终日忙于寻找职业。以免被麻子塞进捕房。而就在昨天,那个流氓又突然不见了。老板骂女人没长眼睛,女人扯着五岁的小女儿咒,整个栈房又像一大锅滚水了。“这一回准跑了!”排字匠说。“不要急!到明朝才能定。”缮写生提出前一回的事来安慰老板。我想,排字匠一定是猜对了。不然,恐怕九点了吧,为什么还在嚷呢?我再翻回身,可是照旧不大舒服,也不想再睡了。于是打个呵欠,爬起来。老板夫妇到灶房里继续吵嘴去了。排字匠闭紧嘴在全神贯注地补裤子。缮写生是照例跑到什么地方看晚报去了。“怎么,你也没兴致闲聊啦?”“嗯……嗯……”胖子显然没有注意我的话,我也便懒得再提起这讨厌的事了。早饭时候,老板夫妇都黑嘴马脸的,仿佛很不满意我们的胃口一样。缮写生没有赶上轮次。排字匠的腮巴被饭菜弄得更肥大了,像个咀嚼食物的猴狲。我们正正经经地吃着,还没有来得及添饭,近视眼回来了。望着他瘦脸上的笑纹,我想他一定是在什么报张上发现征求缮写生的广告了。“唉,笑死人!——这个骗子!”他把一张报纸扔到饭桌上面,接着又笑嚷道:“你们看那一面!——简直是个大玩笑!”胖子把头从菜碗上伸过来,刚一看清那二号字的标题:“×××爱国自杀”,就扑哧一声笑了,喷了我一脸菜饭,可是我只把脸一抹,急急忙忙读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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