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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03 09:52: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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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夏金林

出版社:安徽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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息壤

息壤试读:

第一部分 精卫

一九二二年的初春寒气依旧逼人。连绵起伏的江淮丘塬的角落里冒出新绿。天亮了,十六岁的刘春兰提着柳编篮跟在她大(大即爸爸,刘家岗方言)的后面来到泥河边。泥河里满河清水缓缓流淌,逐水的鱼儿搅动的声响奇大。她大提着渔网,望着满河清凌凌的河水,沿着河滩走了几步。大是个打鱼佬,他晓得水里鱼儿的活性,刀鱼上水,大胖头顺水;白鳝伏在水底,小螃蟹在水面浮头;春夏鱼儿浮在水头,秋冬沉在水底。还知道鱼儿在哪里洄游,又在哪里调情、交配、产卵。

家里没有下锅米了,半个月前江匪抢了一趟刘家岗,事起得太急了,土匪们无声无息地进了岗里,刘春兰家的口粮也抢走了。这日子过得焦心。大起得很早,在大泡桐树下捡网坠子,要出河打鱼。妈妈挺着大肚子,来到春兰床前:“大脚,快起来,你大要到河里摸食去。”刘春兰从床上打滚起来:“妈,大打鱼去了?”“是的,你眼尖,跟着你大望着风。”三天前小刀会和江匪在大河头干了一仗,江匪输了。张麻子那股江匪这几天还来。娘望着父女二人跨过河堤,影子闪没在河堤下。

大在河流的拐弯处停了下来,他又瞄了一眼河面,左手抄起渔网,右手拾掇起网门,一弯腰右手甩出网门,网从青天里落了下来,“哗”地掉到水里。他大用右手收拢着渔网,鱼在网里徒劳地挣扎着,搅得网纲直动,她大猛地一用力,网被拉了上来。白花花的鱼在网里跳腾。离水的鱼徒劳地上下跳动,张着一双双白晃晃的大眼。大把一网鱼拉到河滩上,刘春兰把鱼抓到柳编篮里,她的目光全落在眼前的鱼上,回家把鱼煮了,可以饱肚子。刘春兰已饿得前胸贴后背。“嘣”的一声,子弹射在刘春兰的那双大脚旁边,早晨的空气一下收紧了,岗上望风的人喊:“江匪来了,江匪来了。”打鱼佬拉着女儿刘春兰的手往河堤上跑,对过河滩上十几个土匪正划着一条大木船从河那边冲过来,冷枪从飞动的大木船上射过来。“砰”的一声,打鱼佬被冷枪放倒在河堤上,血从后背汩汩地冒出来。“兰儿快跑!”闷雷一样的叫声从打鱼佬的嘴里穿出,惊得河岸树上的鸟儿扑扑飞起。打鱼佬头一歪死了,他的女儿在河堤狂跑逃生。刘春兰一口气跑到村上,村上人已像刀鱼扑水样往村外的黄陂湖的芦苇丛中跑去,在跑反的人群中,她看见妈妈挺着大肚子夹在人群里,踉踉跄跄地跑着。

刘春兰跑过来,妈妈看见手上抓着鱼的春兰问了一句:“你大呢?”“大倒在河沿上。”妈转过头往河堤上跑。刘春兰一把抱住妈:“大已死了。”“跑呀,春兰妈。”有人在后面喊,刘家岗上的活物都在跑反。“张麻子来了,张麻子来了。快跑呀,快跑呀!”声音在空中叫,震得春兰的妈妈打一个趔趄,身体“嘭”地摔在身旁的小沟里,精白的水慢慢变红。“大兰子,我要生了,你把我拉到堤上。”刘春兰一手拉着妈妈,一边大喊:“来人呀!”妈说:“不要喊。”刘春兰只喊了一声,她把妈妈拖到河埂上,刘春兰看到妈妈的下体里血像水往外淌,里面一只光光的头往外面挤。头出来了,手出来了,脚出来了,整个一团肉掉了下来。血喷了出来,射进杂草里,一片绿红绿红的。妈妈的脸如身边梨树上开的梨花一样白粉粉的。她用牙咬断脐带,婴儿“哇”地大哭。一朵梨花从梨树上飘下来,落在妈妈的那张沟壑般的老脸上。她用尽最后的力量,目光落在婴儿的双腿间,一根像豌豆花一样的东西骄傲地挺立着。“就叫梨花吧。”“妈,这是女孩子的名。”妈妈说:“男孩子取女孩子的名,好养大。”

一寸阳光照在妈妈下体流血的地方,血流得越来越快了,妈妈的脸由黑白变成惨白,她对春兰说:“你带好你弟。”叹了一口气走了。一个女人死了,日光照着她的尸体,死亡是很平常的事,就像穿衣吃饭一样。刘春兰看了一眼死去的妈妈,双手从地上抱起同猫般大的弟弟梨花,往黄陂湖跑。

刘家岗上空升起冲天大火。这次江匪干得绝,刘家岗有人参加小刀会,在杀掉所有活物后一把火烧了刘家岗。站在黄陂湖里的刘家岗人直勾勾地望着通天大火,不知跑了多少次的反了。窝棚建了烧,烧了建。

大火烧了三天三夜,把苍天烧得如陈年的猪血一样紫红。火尽了,人还要活下去。刘家岗人又回到岗上,刘春兰抱着弟弟梨花,跟在大人后面,在灰烬里找寻在大火里丧生的被烧熟的动物。刘春兰肚子饿得痛了起来。她望了一眼轻得如同稻草把子的弟弟,弟弟张着小口,她慌了,弟弟也饿了。这时,她的脚踩到一个软物,一看,是一条被烧熟的蛇。她咬了一口,整个吞了下去,肚子好受多了。她又咬了一口,放在牙齿间,反复嚼。她把嚼烂的肉放在手心,跑到泥河边,喝了半口水,把弟弟放在河沿,左手拣起右手心里的肉块,放到嘴里,又嚼了一下,把唇放到弟弟的口里,弟弟的嘴动了几下,他吃下去了。

刘家岗人饿不死,土匪你狗的烧了岗上的东西,你狗的带不走水里的鱼。爸妈死了,窝棚烧没了,十六岁的刘春兰还要带着弟弟过日子。

一九二二年是不平常的一年,一只白嘴赤足、头有花纹的小鸟站在岗东头的龙王庙边那棵大柳树上“精卫、精卫”地大叫。这种鸟在十六年前刘春兰出生时也出现过。那天,还是个阳光灿烂的春天,打鱼佬背着渔网走出家门,一抬头他就看见一只奇鸟站在他的窝棚上,一动不动。他没有多想,就下河打鱼。鱼捕得很顺,他网网都捕了很多,小鱼篓都要盛满了,像是鱼儿往网中钻一样。他想到老婆快生孩子了,就收了网回家。离家还有几丈路,他就听到“精卫、精卫”的声音。他抬头望,看见那只奇鸟在大声鸣叫。回到家,老婆正在生产,自己的弟媳妇正在接生。“快,到灶底掏稻草灰去。”他把灰撒在女人的身下。“哇”的一声雷鸣般的大叫,是个大脚千金。这声大叫传到房顶,打鱼佬看到那只奇鸟向青天里飞去。

一九二二年梅雨季节,天缺了一角,水从天上倒下来,满天里豪雨掉在地上,打在刘家岗人心上,打得人心直晃晃。地表水汇成一道道溪流,往泥河里跑。泥河的水嘶哑着,发疯地往黄陂湖里奔。黄陂湖容不下这么多苦难,水往上涨,一寸一寸像夏天里野稻子往上蹿。一天,一天,水无休止地从天上倒下来,一尺一尺往上爬。刘家岗人躲在用芦苇搭的窝棚里,望着天空中飞跑的雨水。刘春兰用瓢接了一点水,喂了弟弟一口水。“兰子,快搓绳子。”二婶从雨里冒出,手里拿着一把稻草。妈死后,二婶是最亲的人。“河堤保不住了。我们要到王大包躲难。”二婶边搓绳子边说:“兰子,你一头把弟弟用绳子捆在背上,一头拴在我腰间。”绳子搓了三尺长。二婶就带着春兰和弟弟出门了。雨中刘家岗人往一里开外的高地王大包奔。满河的水冲击着黄泥河的河堤,河堤扭曲着,呻吟着。突然,一股白水穿堤而过,裂口被强劲的水流扯得越来越大,河堤“轰”的一声倒了。“破圩了。”有声音在风雨中嘶吼,声音被更大的风雨声吞没了。

水把逃难的人群围在王大包的高地上,刘春兰被二婶推到一棵大杨树上,水漫了上来,像一条水蛇一样漫了上来。树上站满了人。

雨还是无情地下着,水里有的活物爬到树上。“把它们摔下去。”有老人大喊,喊声在雨中飞来飞去。刘春兰看到一条碗口粗的大蛇正慌张地爬上来,她伸出手一下抓住蛇的七寸,猛地一扔,“唰”的一声,蛇飞得老远。她笑了。水淹没了王大包,往上涨了一米多后,就停在那里。

雨停了,艳红的太阳吊在蓝天上。饿呀,刘春兰看了看背上的弟弟,他不哭了。刘春兰一屁股坐在一树丫上,哀号了一声:“大呀,妈呀。”刘春兰刚嚎过,天上就飞来无数小鸟,它们口里叼着小虫,哑哑地在天上盘旋。弟弟的口张成火盆,小虫掉到弟弟的口里。刘春兰也张开口,小虫掉到口里,春兰直吞到肚里,不疼了。刘春兰满足地睡去,她大和妈走来了,说:“你看好弟弟,我们送吃的。”刘春兰一惊,她醒了,鸟儿是大、妈的魂差来的。

树上有人往下掉,他们饿得发昏,脚上没有力道,就掉下去,落到水里,上下沉浮几下,就被淹死了。

水不知是何时退下去的,活着的刘家岗人从王大包的大树上爬了下来,他们回到了刘家岗。刘春兰在二婶的帮助下,在她家的原址上搭了窝棚,在窝棚里挖了土灶。刘春兰跑到稻田沟里,用手捞了厚泥,把稻田沟两头堵上,用瓢把沟里水弄光,好几条刀鱼挺在沟里。刘春兰把它们抓回家,放在瓦当上烤。瓦当下草火旺,瓦当上的鱼发出透骨的香。刘春兰喂了弟弟,自己也吃饱了,打着嗝儿。日子就是这样一天一天往下过。

一九二二年入秋后,刘家岗来人了,一个是牛大照,他本是刘家岗人。刘家岗原居民是刘牛两大姓。牛姓住岗东头,种田,闲来杀猪并做猪肉生意。刘姓住西头,种田,有了时间打鱼,多了便卖。牛大照先跟他大学了一手杀猪的手艺,在刘家岗一带混,他不种田。他老子要他学种田,他不干,说:“种田没活路。”双方对峙了起来,他老子打了他,他跑得没了影子。他老子气得吐血。他老子就他一个儿子,儿子跑了,他闷得慌,后来他便卖了田,到外面去寻儿子。儿子没找到,自己却死在外面。

牛大照从芜湖雇了一艘小轮船回到刘家岗,是衣锦还乡的。

那是一个秋高气爽的上午,黄泥河水面响起“轰隆隆”的声响。习惯于跑反的刘家岗人又喊了起来,刘春兰从床上抱起弟弟。河堤上响起叫声:“乡亲们,我牛大照回来了。”“那个浪子。”刘家岗人的心一下紧了起来。牛大照人比声音还快,他大摇大摆地站在河堤上,从堤上往自家窝棚跑。“大我回来了。”无人应答。刘家岗的乡亲们如水一样涌过来。“你大,找你去了。”牛大照立马僵在那里,厚厚的唇抽搐着,眼望着天。“大,你儿发财了,你儿发财了。”牛大照从布袋里抓出银圆,抛到空中,银圆落地,发出的声响震天动地。

第二个人是王先生。王先生是夜里来到刘家岗的,他是个行走江湖的郎中,他在刘家岗一带行医,治好很多血痨,年前回老家黄山去了。他回到了刘家岗东头的龙王庙,点亮庙里的长明灯。龙王庙里的长明灯一亮,刘家岗人说:“王先生回来了。”

牛大照一回到刘家岗,就咋呼起来,他把乡亲们招到大场基上。他问:“你们有什么苦处?”“江匪经常抢杀我们。”“是哪股江匪?”“是张麻子那股江匪。”

张麻子也是半个刘家岗人。他的父亲是刘家岗大财主刘扒皮的长工,是从黄河故道那边逃荒过来的,力气大,干活也勤快,话也不多,闷头闷脑地干活,深得刘扒皮喜欢,就把他树为长工的头。刘扒皮有三儿一女,女儿最小,叫水灵。水灵其实长得一点也不水灵,粗皮糙肉的,但她是大财主刘扒皮的掌上明珠。水灵长到十六岁,还疯得很,常到自家的田地里玩耍,和长工混得很熟。水灵吃得好,发育早,胸上长出了高高的小馒头,到地里晃得长工们的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晚上,长工们睡在工棚里,在梦里都晃着她那成熟的影子。时光一晃,两年过去了,到了十八岁,刘扒皮就把女儿往大户人家说亲。可大户人家公子没有中意她的,刘水灵的婚事就这样往下拖。水灵已懂人事了,她看见张管事,心就通通地直跳,一天看不见他,就掉了魂似的。刘扒皮看到女儿经常找家中的长工玩,感到有些不对劲。一天,刘扒皮把要出门的女儿拦在门里。“水灵儿,你一个大姑娘家的三天两头地往地里跑,找那些长工玩,你不想嫁人了?”“大大,我到田野里散散心。”“你一个女娃不在家里学做女红,你到地里撒哪门子野?你今天要是出去,我就打断你的狗腿!”水灵儿被关在家里。

张管事在水灵儿火辣辣的眼里看到了少女的那份柔情,刘财主对他也是关爱有加。要是成了这个拥有百亩良田财主的女婿,俗话说一个女婿半个儿,到时候我也能分得十几亩良田。张管事动了这个心思。他做事更勤快了,把下面的长工管得有条有理,田地里水稻被侍候得更周到,更体贴。夏收,秋收,水稻丰收了,刘扒皮笑得合不拢嘴。他对张管事说:“你好好干,我给你说一房好媳妇。”

张管事能自由出入水灵儿家了。水灵儿有小半年没有看见张管事了。张管事故意在水灵儿的闺房前走着步儿。水灵儿听到张管事“咚咚”的脚步声,她打开门,张管事就进了闺房。二人干柴烈火,把事情做了。做完事,水灵儿说:“管事,我们要做长久夫妻。”管事说:“我明天就到泥河买一瓶烧酒、二斤猪肉到你家去提亲。”

第二天一早,张管事就去了泥河街买了一瓶烧酒、二斤猪肉,到刘扒皮家提亲。刘扒皮一听,火冒三丈。他把二斤猪肉扔到地上,把一瓶酒砸在门外边。“张管事,你就是我家一个长工,你咋生了这个歹念?滚,你现在就给我滚!难怪水灵老往地里跑,是你这个狗的使坏。”刘扒皮结清了工资,张管事被赶出了刘家岗。后来水灵就生下了张麻子。刘扒皮当晚就把婴儿放到一个木盆里,木盆放到长江上,由着江水漂流。天不亡张麻子,木盆顺水漂到江心洲,江心洲上的土匪大当家把婴儿当作天赐的宝贝,取名叫张天赐。一场天花差点要了他的命,脸上留下斑斑点点。在土匪窝里长大的张天赐自小就残忍无比,长大后他成为这股土匪的大当家。他对刘家岗的仇恨刻骨,血洗了好几次。张天赐在江湖上还有个绰号,叫张麻子。张麻子叫得多了,知道他真名的人就真的少了。

牛大照说:“妈的,不是还有小刀会吗?”“小刀会自你叔刘窑子死后,一天天地衰了。”“乡亲们,我们买枪习武,和江匪张麻子干!”

牛大照在刘家岗招兵买马,重振民间武装小刀会。牛大照在龙王庙的左边高地上扯起了一面旗帜,旗子上绣着斗大的“义”字。大南风吹得旗帜哗啦啦地迎风飘扬。刘家岗的苦人们争着报名,刘春兰背着弟弟排起了长队。“兰子,你排队干啥?”二婶听说刘春兰去排队报名学武,就奔过来伸出蒲扇样的大手拉兰子,刘春兰手一挣,她冒了一句:“我学武功为我大我娘报仇。”二婶一惊:“你太小了。”牛大照正好过来,二婶说:“大照,你来劝劝大兰,弄枪学武可不是闹着玩的,有啥事我可对不起她的大和妈。”刘大照说:“大脚你还小。”“我不小了,戏文上说甘罗十二岁就拜相。”牛大照说:“大脚有志气,再说习武要从小。”二婶便不再说啥。

打死刘春兰她大的江匪张麻子窝在江心洲已很长一段时间。“大当家的,这样下去,兄弟们要喝西北风了。”张麻子把手一招:“兄弟们到我这里坐一会儿,我有事告诉大家。”张麻子说,“吴雄你们知道吧?巢湖姥山的大当家的。他现在可是桐庐县的县长,脚一跺,那桐庐县就要晃三晃。我不想做这个大当家的,迟早会被人打死。我也想混个差事干干。”死一样寂静,张麻子的话如铁锤打在众江匪的心里。过了一刻钟,众江匪大声号哭,“大当家的可别抛弃我们。”张麻子拍着胸脯说:“兄弟们,有我吃的,就有你们吃的。”

张麻子从水路去了桐庐城。他过长江,下巢湖,入县河,着青衣趁黑溜进桐庐城。他住进了县府对面四牌楼的上等客栈里。他打听到吴雄每周末都要去城北的娘娘庙上香。吴雄明里有三个老婆,却没儿女。他暗里用钱财权力搞了无数女人,每个女人都不见动静。快五十的人了,吴雄往娘娘庙里跑,上香并进贡了大量金银。有一回他上完香后,找到红小脚,威胁说:“我的女人再没有动静,我可要砸掉娘娘庙。”红小脚惊得半天都没说上话,这面前的吴雄是挖人心喝酒的主儿。红小脚说:“周县长,佛说缘来缘去,你的儿女缘还没有来。”“我的儿女缘何时来呀?我的精血快枯干了。”吴雄如一个疯子大声喊叫。红小脚待吴雄走后,连夜跑到怡红院。怡红院的老板心里咯噔一下,这个装神弄鬼的女人到妓院来干什么?她脸上端出笑:“红住持你好。”“好个啥?吴雄要砸我的娘娘庙了。”“他没有道理砸你的庙呀。”“有些道理,他上了好多份子,可他想得到的东西连个影子也没有。”“那你到我这里来干啥?”“我想问问你院里的被吴雄嫖过的女人。”“你不经常和他有云雨之欢吗?”“我早被他冷落了。”红小脚拿出一根金条,给了怡红院老板。五六个女人被唤了出来,女人们说他命里就没有儿孙,那是老天爷对他的报应。

张麻子先找到红小脚,红小脚说:“张大当家的,你不在江心洲当大王,跑我这娘娘庙干啥?”张麻子说:“我的祖宗姑奶奶,眼下这中华民国,我这等草寇怕是没活路了,我想找吴雄。”红小脚没等张麻子说完,就说:“你找吴雄到我娘娘庙干啥?”“我这样跑到衙门,吴雄不把我五花大绑才怪哩。”张麻子边说边从衣服里取出金灿灿的金条。红小脚叹了一口气,把吴雄要砸她庙的事说了出来,大家都不张嘴了。过了一阵子,红小脚说:“现在只有你张大当家的能帮我,你抢一个女人,并种上种,等到九月初九娘娘会时我送给吴雄。”

九月九的娘娘会是红小脚操办的,那天五湖四海求子嗣的女人都会赶堂会的。她们带着香油和金银来到城北的娘娘庙。庙里供着烫金的观世音菩萨像。娘娘庙的住持红小脚讲经布法。是夜,求子嗣的女人们都睡在庙里的小隔间里。回去以后,再与自己的男人同房,十有六七都会生儿育女。娘娘庙的香火因此很旺,红小脚因而红得发紫。

张麻子说:“这事我帮你,那我的事,你帮不帮?”“帮!”红小脚干脆地说。“吴雄明天来进香,你来我帮你引见。”吴雄上香,整个娘娘庙都动了起来,红小脚弄得最卖力。娘娘庙的道场用清水给洗了一遍,九十九盏长明灯换了新灯芯,上了新收的菜籽油,整个娘娘庙鲜香扑鼻,灯火辉煌。

上午,吴雄就叫他的民团来布岗哨。吴雄一生打了无数黑枪,好多人不明不白死去,他最怕被仇人暗算。娘娘庙关门谢了无数香客。天黑时分,人高马大的吴雄,一身黑衣骑着大白马悄悄地溜出县衙后门,上了官道,在四牌楼打个转,往北门娘娘庙奔去。吴雄进完香,照例抽了签,把签给了红小脚,女人大笑:“吴县长,你有大喜。”吴雄说:“我有何喜?”“吴县长,我把签文念给你听。”“不念了,你那文绉绉,我这个粗人听不明白。”“吴县长,你要走桃花运,快要有后代了。”吴雄甩了自己一个耳光。“吴县长,你打自己干啥?”“我想有没有听清。”“观音菩萨说你命中有儿子,快要来了。”吴雄“扑通”一声,跪在木板上,鸡啄米似的磕头。红小脚忙把吴雄搀到厢房。“吴县长。”张麻子从暗处走了出来。吴雄一脸惊愕:“你,张麻子,你来找我做啥?”吴雄在裤子的口袋里摸着,张麻子说:“你的枪已在我手里。”吴雄坐了下来,红小脚说:“吴县长,你别误会,张大当家的求你办事。”吴雄一笑:“有啥事你张大当家的不能摆平的?”“吴大当家的,我也想在国民政府捞个小官当当。”吴雄说:“这国民政府的官就那样好混吗?”张麻子说:“我也是厌了刀口上舔血的日子。”“想金盆洗手了?”“是呀,你们过去都是江湖好汉。吴县长,‘一个好汉三个帮’,张大当家的在江湖上还是有声望的。”吴雄点了点头说:“可我桐庐县县小地薄,虎啸深山,龙腾大海。你张大当家的到我这里,可是屈就了。”“不,我就是一个绿林中人。”红小脚媚眼一抛:“张大当家的,你也该孝敬孝敬吴县长啊。”张麻子拿出了十根金灿灿的黄货,吴雄扫了一眼:“张大当家的你手上有多少人马?”“一百多弟兄。”“少了,少了。”红小脚说:“他手上还有会生养的女人。”吴雄眼睛一亮,红小脚说:“等到了九月九,张大当家的就送女人来。”

长明灯把郎中王先生的身形打在龙王庙的影壁上,孤单而可怜。刘春兰背着弟弟梨花从龙王庙的破门闯了进来。“王先生,救救我弟弟。”王先生从春兰的背上卸下小男孩,把他平放在木板上。梨花皮肤蜡黄,没有一点光泽,双眼深陷在眼眶里,嘴里不停地吐苦水,双手不停地抽搐。王先生“啊”了一声,他说:“春兰,快找些马齿苋来。”刘春兰一路小跑,跑到泥河边,河边杂草丰盛,马齿苋静静地躺在泥河边。刘春兰大把大把揪抓着马齿苋,抓完就往龙王庙跑。王先生已在灶台间生了火,灶上放了水。“快把马齿苋洗一下,放进锅里。”刘春兰把马齿苋放到锅里,盖上锅盖,水蒸汽在锅四周走,越来越密集,差点把锅盖掀开。王先生揭开锅盖,用葫芦瓢舀了一瓢放在一边凉着。小男孩他拉出水一样的物质,瘪下去的脸比大表纸还轻薄,还通黄。王先生舀了一葫芦瓢凉了的马齿苋水往男孩的嘴里灌去,小孩的嘴本能地摇摆着,王先生还是无情地一瓢又一瓢地往下灌。小孩的肚子鼓胀起来,王先生双手猛地往下压去,腹里的马齿苋水从口里翻滚而出。王先生又把小男孩放到水盆里洗了一下,然后把小男孩放到通风的地方。刘春兰看着弟弟,弟弟的脸渐渐红润起来。弄了一整夜,王先生抬头看天,天快亮了。

天亮了,江心洲上土匪头子张麻子也在江心洲动作了,他九月九号前要为吴雄找到并抢一个会生养的女人。红小脚说:“张大当家的,这是为你自个。”红小脚为此事算了一卦,叫他往西北找,找九天。张麻子把江心洲的土匪都赶出来,叫他们不烧不杀,专抢年轻漂亮的女人。张麻子头一天共掠得一船女人,把女人送到红小脚的娘娘庙里。红小脚在娘娘庙里对着被抢来的女人说:“观音老母这几天要送子给你们。”女人们被土匪们抢掠,个个都哭哭啼啼。红小脚说:“你们哭什么?你们到我这里是你们的造化,有多少女人求我给她们送子呢。”“我们还没嫁人,我们不想要孩子。”“就一晚上,观音老母垂怜谁,谁就造化,谁就是吴雄县长的新宠,享不完的富贵。”女人们的心被红小脚的话打得一鼓一鼓的。当晚,这些女人被分割在一个一个小包间里,每个包间里都放着香料,女人们进房不久,就昏昏入睡。张麻子就带着土匪进了房间。土匪个个像发情的公狗一样,奸污着女人。有刚烈的女人醒后,就从窗子跳出去,淹死在县河里。县河在上,黄泥河在下,女尸从县河漂进黄泥河。

牛大照的好梦被手下人搅醒了。“大照,大照,泥河水红了,泥河里漂着女尸。”牛大照跑到泥河边,才发现这不是传闻。张麻子在抢女人,奸女人。恐怖漫开,好多女人都往黄陂湖里跑。牛大照找到了王先生,王先生说:“大照,张麻子这群疯狗早晚会找到黄陂湖里的。”牛大照点了点头。“王先生,我们在那里干他一下子。”张麻子的人在村里已很难找到女人了,女人们都跑到黄陂湖里。

红小脚说:“张大当家的,你抢来的女人受精的很少。”张麻子说:“我们抢不到女人了,她们都跑到黄陂湖里。”红小脚说:“到黄陂湖里找。”

张麻子的人跑到黄陂湖那天,天下了雨。牛大照带着小刀会的十几号人埋伏在张圩的豁口边,他们手持红缨枪、土铳、菜刀和要命的一寸飞刀。张麻子的人乘着船从黄泥河的上游下来,进了豁口。“打!”牛大照一声怒吼,人们从芦苇丛中冲了出来。几十个土匪一下蒙了,他们刚要抄家伙,小刀会的人就冲了上来,把他们踏成肉泥。大雨从天上冲下来,把土匪们的尸体全冲到广袤的黄陂湖里。张麻子听到消息,一屁股坐在地上。红小脚喜滋滋地说:“有个女人开始呕吐了。”

一九二二年九月初九的娘娘会空前盛大。国民政府桐庐县县长吴雄宣布桐庐县各行各业放假一天,民团都上街维持秩序,体面的人士都来恭贺吴雄大婚。红小脚对张麻子说要把吴雄灌醉,红小脚在婚床上放了鲜艳的狗血泡。吴雄喝了一斤桐庐白干,歪歪斜斜地来到新房,新娘子盖着红盖头,他轻轻地揭开红盖头。女人雪一样白的圆脸在通红的烛光里娇艳可人,大眼睛扑闪扑闪的。吴雄把自己胸前的大红花拿了下来,放在床上。女人想起了红小脚的话,“你要装出恐怖的样子。”女人抖瑟了一下,眼看这个吃过人心的人,没顶的恐惧感从天而降。吴雄温柔地说:“你不要怕,我也是人。”女人抬头望了一眼面前的男人,一副瘦削高挑的身材。吴雄把自己的上衣脱光,女人本能羞涩地低下头。吴雄突然“唔哇”一声哭了起来,头倒在女人身上。女人心里一惊,红小脚说过不让他睡着,否则会露出马脚。女人把吴雄的脸抬起来,一件一件脱光自己的衣服,浑圆精白的躯壳在红光中散发着妖艳的光芒。女人把吴雄的内裤脱下,吴雄迎着女人而去,“扑”的一声,狗血泡破了,红艳艳的血从女人的私处流出,这救命的狗血!吴雄在女人身上动了几下,倒头便睡。第二天娘娘庙里一面白床单飘扬在青天里,那血红的东西如桃花样怒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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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大照的小刀会在江淮丘塬间如水稻一样一天一天成长,到小刀会习武的人都是穷人,有的是饿得不行了,就跑到小刀会里。刘春兰背着弟弟也住在小刀会,小刀会管饭。刘春兰开始习武,还烧火做饭。一天,刘春兰淘了米,跑到灶底,灶底没有稻草,她便跑到稻草堆抱草。忽然,她一脚踢到一个软乎乎的东西,她扒开草,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光着上身躺在草堆里,一动也不动。刘春兰大喊:“来人呀,这里有个死人。”人们听到喊声便跑了过来。有人摸了手脚,手脚烫得厉害,大人们便把他背到龙王庙里。王先生说:“这孩子又冷又饿又发烧。”他用稀粥喂了几口,又喂了下火的草药,歇在龙王庙。投奔小刀会的人越来越多,开销越来越大。牛大照眼瞅着这样下去金山银山也会花光,他便想买田。刘家岗一带的田地很多很肥沃,只是苦于水患和匪患。以往有几个有钱人买了地,雇了人种田,到了收割季节,土匪来了,买田的血本无归。他们种着种着,就不干了。

牛大照一口气买下了一百亩上好水田,此事轰动了桐庐东南十八乡。刘家岗一个浪子在外混了十年,回来又是办团练又是买田。此事传到张麻子那里,张麻子连夜跑到县城。吴雄说:“你的委任状下来了,你管桐庐东南泥河乡。”张麻子说:“泥河乡刘家岗出了一个混蛋,又买田又办团练。”“办团练?”吴雄从椅子上跳下来:“操,这不反了?”张麻子说:“我也搞不清,上回我几十号人跑到张圩豁口,被十几个带枪的人干掉,就是这伙人干的。这还了得?那以后还有我们的活路?吴县长我带兄弟搞掉他们。”吴雄说:“你我都不是土匪了,我有办法,我颁发一道文告,本县不许民间办武装。你后天就去泥河乡上任,带着我的文告,到刘家岗去,把小刀会干掉。”

张麻子当晚就回到江心洲。众土匪围住了他。他大叫:“兄弟们把家当带上,把金钱带上,后天我们去泥河街走马上任。”江心洲的土匪从左岸芜湖用花船接来二十个妓女通宵达旦玩了一天,喝掉一百斤桐庐烧。

一九二二年九月十七号,张麻子和他的乌合之众一把火烧掉江心洲,坐船沿江北上,来到泥河街,张麻子当上了中华民国泥河乡乡长。

当天小刀会发生了一件大事。那天,小刀会的当家人牛大照去了一趟芜湖。去前他把小刀会的人喊到场基上训话:“我到芜湖有事,你们在家习武操练,种庄稼。”牛大照走后,小刀会照旧种田、练兵。那天吃过晚饭,人们就上床睡觉了。睡到半夜,睡在最东面的人眼前有一团红云在飘,他揉了揉眼,眼开了,一只火狐狸正舔着他的脸。他大声叫着,却叫不醒屋里的人。那狐狸向他媚笑了一声,就跑到了屋外。那男人就顺着那笑声走到了屋外,那男人到了屋外。狐狸变成了漂亮的女人,乳白色的月光涂在那鸭蛋形的小脸上。女人扭着腰肢,身体里散发着芝麻油的清香。女人往前走着,那男人的魂儿也被勾去。女人走到了一棵大柳树下,拉下衣服,裸出白蜡蜡的躯壳。男人疯狂扑上去,刚要亲热,女人就退了下去,狐狸又浮了上来。第二天早上,起早干农活的人发现一个男人赤身倒在大柳树下,死了。小刀会的人跑去,把死人抬了回来。小刀会里一个人神秘地死了。刘春兰跑到龙王庙,把王先生叫到小刀会里。王先生在死尸前停了很长时间,突然,他把死者的头部抱起,扒开死者的眼睛,看了看,然后长叹了一口气:“埋掉吧。”到了晚上,他把龙王庙里的长明灯移到小刀会的门口。夜说来就来,小刀会也有人值班。刘春兰给王先生熬了米粥,王先生说:“你今晚就陪我,我教你抓鬼。”下半夜了,有狐狸的叫声,王先生小声说:“有人在作怪了。”王先生猛敲铜锣,小刀会的人把土铳对着泥河边放,有女人“啊”的一声尖叫,王先生高喊捉鬼去,小刀会的人从床上跃起来,往泥河边冲去,有木船在河里跑。王先生说不追了。

牛大照从芜湖回来,听了他走后发生的事,惊愕得半天没说一句话。后来泥河街上又一连发生好几起骇人事件。北门有一家大户,全家七口人的头全被割去,家中财物被强抢一空。二十担有一美女,在赶集时,光天化日下被人奸杀,奸后阴部被人挖去,肠子都流了出来。苦主告到县里,吴雄把张麻子一顿臭骂,限期破案。张麻子把从江心洲带来的兄弟散在泥河乡,他们在黄陂湖一带安下暗线。一天一个女人上厕所,一个老头子尾随其后。女人大叫,老头被女人的男人逮住。张麻子的人把人打个半死。老头说事是他和他的同乡干的,他是外乡人,逃难逃到刘家岗,后在牛大照家做短工。张麻子一听在牛家干活,亲自来审,他说:“老家伙,你犯的是死罪,现在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老头说:“我想活。你这话有何玄机?”“只要你在牛大照面前认定自己是小刀会一员,二十担那女人一案是你做的。”老头说:“我怕牛大照杀掉我。”“你怕啥子?有我在!”

张麻子从吴雄那里要了保安团,把刘家岗围个水泄不通。“张乡长,我小刀会犯了何事?”牛大照从屋里走出来。张麻子把老头从后面推了出来,问:“你可认识他?”牛大照说:“我没见过他。”“牛老财,我是你家的长工,你救我一命,我就是小刀会一分子。”“奶奶的,你啥时候进了小刀会?”张麻子说:“老头,二十担那美女是不是你奸杀的?”老头说:“是我干的。”牛大照说:“这老头是小刀会的人,就要按小刀会的会规来办他。”张麻子指着牛大照的鼻子说:“你私办武装小刀会,小刀会干丧尽天良的事,条条都是大罪。来人呀,把牛大照和小刀会的人抓起来。”“跟狗的拼了!”有人喊。牛大照说:“兄弟们不要动,张乡长,我立马解散小刀会。”张麻子说:“晚了,抓人!”小刀会的人先抄起家伙,从里往外冲,保安团架起机枪来,子弹横扫了过来,小刀会的人纷纷倒地。牛大照在人群里看见刘春兰,大喊:“兰子你快逃走,你快呀!”刘春兰说:“我也打。”“你好糊涂,你快点,我们快顶不住了。”牛大照喊:“小海,你护春兰姐弟走。”

小海是刘春兰在草堆里救的孩子,刘春兰跑走十分钟后,牛大照带着小刀会的人杀出血路,逃进黄陂湖。牛大照数了数,只剩不到十个人了。张麻子率着保安团,追到黄陂湖边,他很高兴,报了大仇。刘春兰从小刀会的后门跑到龙王庙,王先生说:“春兰你不在学武,慌慌张张跑我这干啥?”刘春兰把张麻子剿杀小刀会的由头说了出来,王先生惊得好久才说出话来:“快,跟我去小刀会。”王先生到了小刀会,大剿杀刚刚结束,倒在血泊中的小刀会会员个个身上被子弹打成马蜂窝,王先生用手指在会员的鼻子上拦了一下,没有气息的游动。他叫来了刘家岗的人,用拉农活的板车把尸体拉到刘家岗的高地上。王先生带头在高地上挖大坑,每趟板车来了,王先生都再验一遍,人是否真的死了。刘春兰在一旁数着,大坑中埋了九十八人。埋好了人,王先生和春兰在大坟头上坐着,春兰说还差八个人,王先生说牛大照带他们跑出去了。

秋天夜晚的江淮丘陵风有点冷了。王先生喊了一声:“兰子。”刘春兰应了一声。“兰子,小刀会真的有人参加了强奸和杀人?”刘春兰点了点头。“唉!”王先生叹了口气,“我对牛大照说了几次,要管好手下人。”王先生和刘春兰在坟上坐了很久。

这一晚,王先生没有入睡。天没亮,他就叫醒了小海:“小海,你水性好,你去黄陂湖打探牛大照他们的生死。”小海比春兰大五岁,被春兰发现,经王先生救治后,就在牛大照家干农活,闲了学武。他对牛大照、王先生和春兰心存感激。王先生对小海叮咛了几句,小海就沿着泥河的河道往北奔跑。好大的黄陂湖就在面前,黄陂湖不深却广袤,湖里散落着好几个小岛,满湖长着芦苇、茭白、红菱和其他水生植物。湖水里活着很多鱼儿,也长住着捕鱼为生的人。

小海从张圩的豁口跳入黄陂湖里,他双脚踩着水,一只手高举着脱下来的衣服,一只手划着水。到了浅滩,各种各样的水草包围过来,小海的脚踩到植物的根茎了,他加起速来,脚终于踩到泥土了。他在泥地里坐下来,往小岛深处望了一眼,岛上的芦苇已开始发黄,头上开起白花,有无名的水鸟在上面跳腾。小海站了起来,他往小岛中心寻去。“牛老板,你在吗?你在,你就应个话儿。”小海拉着嗓子喊,声音打在芦苇上,有的折了回来,有的潜入小岛深处的水草上。小海的嗓子有点喑哑,他在小岛上跑,跑了几圈,又回到水里,划起水,向旁边的小岛游去。小海划到了小岛,上了岸。他不叫了,他的双眼在泥地里瞄着,瞄了好大一会,泥土没有一点被破坏的痕迹。小海绝望了,他用清澈的湖水洗了自家的眼,又看了一遍。他站起来,往湖面上看,风平浪静的大湖上有小渔船在游动。“大爷。”小海摇着手,渔夫停下手中的活计,摇着船过来了。小海走上船就问:“有没有看见八九个人?”渔夫摇了摇头。过了一会,渔夫说:“大湾子昨天晚上有很大动静,你到那看看。”小海跳入湖里,他连扎了几个猛子,到了大湾子。大湾子是黄陂湖与县河交接的拐角,黄陂湖的水绕过大湾子,就流入长江。小海从水里爬上来,起风了,他打了一个寒战。他望了望天,日头已偏西了。大湾子是陆地往黄陂湖突起而成的湾子。小海心里一紧,他在滩地里寻着新泥印儿。寻着,寻着,突然,他看到很乱的脚印,一,二,三,四……小海沿着脚印往湾子里追去,有芦苇东倒西歪,小海在倒下的芦苇里走。突然,他脚下被东西绊住,他弯下腰,一个血人。小海用手摸了那人的鼻子,没有呼吸。这死人是小刀会的人,小海叹了口气。牛大照呢?他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小海喊起来:“牛大照,牛大照。”声音在大湾子里转,小海边走边叫,像一只小兽。前面芦苇上靠着一个人,那个人脸色惨白。小海跑过去,是牛大照,他还活着,只是受了重伤。“小海,你来了。”“是王先生要我找你。”“你快回去,叫王先生来救我。”小海答应了一声,扭头往刘家岗跑去。

小海跑到龙王庙,气喘吁吁地说:“王先生,牛大照受了重伤在大湾子。”王先生从书桌旁站起来:“小海不要叫。”刘春兰也从外跑回来:“王先生,保安团又过来了,他们把村子里的人叫到小刀会里。”王先生说:“我到小刀会看看。”王先生到了小刀会,听见张麻子在嚷嚷:“刘家岗的父老乡亲们,现在我宣布中华民国桐庐县县长令,小刀会头领牛大照私自结社,成立小刀会,聚众习武,恣意妄为,打劫奸淫,鱼肉乡里。特宣布小刀会为匪团,牛大照为匪首。张乡长已带民团剿杀。现匪首牛大照逃窜,有知情者告知民团,有重赏,凡资助者要与匪同处。”张麻子说完,民团把告示贴在小刀会的大门上,百姓才得以走开。王先生默默地回到龙王庙,对小海说:“我不能去湖里了,张麻子把牛大照划为匪首,你白天不要下黄陂湖,晚上去,把这些草药带上。”

夜来了,来得无声无息。小海把草药捆在腰间,像一只兔子跑到泥河里。张麻子的人在村落间布了岗。小海像一条刀鱼在泥河里游弋,水冰凉冰凉的,小海全身打起鸡皮疙瘩,双腿下坠。他双手用力地摆动,往浅水里游,游不动了,会淹死,黑暗一团团地轧过来,小海奋力地将自己的身体漂浮上来,他漂到河面,水的浮力把他托起,他感觉到了岸边,他把漂起来的双腿放下,果然脚够到了泥巴。他往四处看了一遍,黑暗无比,他摸了摸腰部,药还在,小海很高兴。他在水边快走,天亮前要赶到大湾子,于是加快了步伐。走着走着,他一下回过神来,他又走到刘家岗了,鬼打墙了。他用手招了水,洗了脸。小海坐在水边,鸡叫了。小海爬起来,他辨明了方向,就跑起来,跑得脚底生风。跑到大湾子的时候,天开始亮了。小海来到牛大照的面前,他拿起草药,在伤口上敷好。“大照,我搞点吃的。”小海踩了一节白藕,牛大照饿得慌,狼吞虎咽。“大照,张麻子正捕你,你要小心。”牛大照点了点头,小海又采了红菱,放在大照身边。

龙王庙里的长明灯好几日都亮着,王先生坐在长明灯前苦思冥想:小刀会没了,没得好快,就像大水里的一个旋涡,一眨眼就没了。王先生心头有一把刀在绞。这刘家岗是鸡鸣三县之边地,民风彪悍。人多习武自卫,少习文明理。小刀会就败在自身鱼龙混杂,而被对手找了被殁的口实。“开民智,办学堂。”王先生下了决心。他对刘春兰说:“我要办学堂,你得第一个报名。”刘春兰问了一句:“先生,上学习字管饭吗?”王先生沉默了一会,说:“饭自家弄,读书会知廉耻,明是非。”

秋高气爽,尚善学堂开课招生了。王先生穿着青布大褂,刘家岗好多人来看,可报名上学的人很少。刘春兰告诉大家上学的好处,有人问:“有饭吃吗?”“没有。”“小刀会还管饭,不上。”牌子挂了个把月,招了七八个人,大部分是王先生救过的人,来卖个王先生的面子。尚善学堂开课了,王先生穿着青布大褂,头用清水洗过,一尘不染。他站在牌子下面,迎接他的学生。第一堂课他说了几句:“同学们,为何有人杀人放火?为何有人专干坏事?是他的心被恶占了。恶不是天生的,它是人的善根被毁,邪恶侵入所致。我们要树善根,今天我们上《三字经》。”大家跟在王先生后面念:“人之初,性本善。”

刘春兰对弟弟感到意外,人都说“七摸八爬”,可这孩子却一点动静都没有。她把弟弟抱给王先生看,王先生用手在男孩面前晃,男孩的眼睛动也不动,直勾勾地望着一个方向。刘春兰恳切地问:“王先生,我弟有啥毛病?”王先生说:“你弟没毛病,就是比一般孩子长得迟些。”刘春兰很高兴。“大兰子,你动员人上学。”刘春兰一下子想到了小海,小海那天在泥河里抓鱼,泥河水淌得很欢。“小海,你上来,我有话跟你说。”“说啥?”“你要读书。”小海说:“读书?那玩意又不当饭吃。”春兰说:“你再不上来,我要跳到河里去。”小海上了岸,被春兰赶进了学堂。

刘家岗老族长刘三老爷在一九二三年正月十五晚上在祠堂里用三牲享祭先人,听到泥河里有一种声音叫得他汗毛直竖。他到河边一看,一只江猪(长江江豚)搁浅在泥河的一处芦柴处。刘老三爷心头一紧,难道今年又是个凶年?他回到岗上,喊了本族男丁把江猪抬到深水区放生。刘老三爷做完了此事,在岗上转了三圈,他老远地就看见一群人圪蹴在老白果树下晒太阳。见他来了,也没有人站起来,就连本族的刘四六、刘黑塔也不站起来。刘老三爷气不打一处来,这世道怕是要变了,他随手捡起土疙瘩甩了过去,总算有人站起来了。他说:“刘四六,你过来我有话对你说。你侄女今年多大了?”“你说谁?”“我能说谁,大脚。”“哦,你说春兰,今年十七了。”“你要管管她,不能由着她野性子。”“是的,老三爷。”

刘四六听了刘老三爷的话,就像吃了苍蝇一样难受。他下了坡地就看见侄女大脚一个人往岗西头去,他就喊了一句:“兰子,你到哪去?”“我到龙王庙去。”“你到龙王庙干啥?”刘春兰说:“昨天我在学堂学了一首唐诗,我今天去背给王先生听。”“你给我回去,一个大女孩,针线活不学,学那唐诗干啥?”“四六叔,二婶喊你去担粪,你还不回去?”一提到婆娘,四六叔跑了。

吃晚饭的时候,刘四六对婆娘说:“该给大脚找男人了。”二婶说:“四六,我看你今天欠打,说这话。”二婶抄起笤帚就打,边打边说:“你说这话,从哪说起?”刘四六把族长刘老三爷的话说了一遍,二婶想了想说:“这个老三爷他是心里有鬼呀。”“老婆,你这话咋说起?”“你说在这方圆百里是王先生名头响,还是老三爷名头响?”“那当然是王先生。”“这不对了?那老头是找碴不让大脚去上学堂。”

农历年刚过,张麻子就来到刘家岗。刘家岗上百亩的良田一直挂着他的心和肺。他名下的田抛在岗上,全是上好的田地。那田一过年就要开犁,播种。刘家岗和江淮丘陵一样,种双季稻。农历二月份犁田,三月份撒种育秧,四月份抛秧、插秧,六月份开镰收割。经过双抢,十月份晚稻收割。张麻子在龙王庙前贴了告示:“匪首牛大照的田产理当充公,不得私自耕种。泥河乡乡长张天赐。”

一九二三年三月十七日,龙王庙前站着黑压压的一片人。“刘家岗的乡亲们,匪首牛大照的田不要种了。”张麻子的手下人敲着锣,大声吆喝。“我们种田人没田种,我们吃啥?”人群里有人高声喊。敲锣的人说:“这田乡里收掉了,你们不要急,田不会荒的。”“快春耕了。”张麻子从人群后面走到前面,“乡亲们只要交租子,谁想种就种。”人群静了下来,张麻子不大的声音震得刘家岗人的心一惊一惊的。有胆大的问:“租子多少呢?”“五五分成。”张麻子抬起头,日头打在他那麻黑发釉的嘴脸上。“五五分成?你们也太狠心了。”刘老大爷佝偻着腰,在日头底下站着,像枯树干。他张了张嘴,喉咙有东西噎着,他摇了摇头,眼里满是金黄的稻子翻飞,他张开手乱抓,突然他面前只有黑压压的人群。“老大爷,你就开口说话吧。”“狗的张麻子,地又不是你的,我们凭啥要向你交这样重的租?”“噢,地不是我的,那地是你的?”“地也不是我的,是牛大照花大价钱买来的。”“乡亲们,这样的重租我们没有活头了。”“是呀,是呀。”人群开始骚动起来,要往前面冲。张麻子朝天打了几枪,喊:“自古田地都是公家的,自古种田都要上交租子的。”“张麻子你是活阎王,你是大土匪,你花大把银子买了官做。”张麻子的巴掌呼呼地甩过来,刘老大爷头一摆,让了过去。“来人呀,把这个通小刀会的抓起来!”刘老大爷说:“我和你们拼了!”一头朝张麻子撞去。张麻子往后一闪,刘老大爷跌倒在地上。众民团一拥而上,把刘老大爷捆了个结实。刘家岗死寂寂的,人们看着张麻子和众民团押走了刘老大爷。

刘春兰背着弟弟在泥河的大堤上往南望去,王先生去南面行医了。刘家岗所发生的事他不知道。王先生在晌午时分回到刘家岗,刘春兰把上午的事说了一遍。张麻子的人看见王先生,说:“王先生,张乡长请你去看病。”王先生说:“我累了,请你出去,让我歇一会儿。”他让刘春兰给他倒杯水喝。春兰边倒水边说:“先生你可要管这事。”王先生从龙王庙边折了几片薄荷叶,放进杯里,薄荷叶在杯子里泡了一会,他喝了一口。张麻子的人又走进龙王庙里催了一遍,王先生说:“我治病救人有讲究,被救的人必须是良善之人。”王先生说完此话倒头就睡。到晚上,刘家岗的男女老少都来到龙王庙。王先生从床上爬起来,他打了清水洗了一把脸,说:“乡亲们,你们来了。”“王先生,我们求你件事儿,快把刘老大爷救出来,张麻子是土匪呀。”王先生用手指挑了挑长明灯的灯花,“张麻子是惦记刘家岗的好田,刘老大爷不会有大事。”

有三匹快马在泥河街通往刘家岗的土路上如十二级大风一样飞奔,马蹄落地撩起的灰尘弥漫在乡野土路上。马跑到龙王庙前,就停住了脚步。张麻子翻身下马,他高声大喊:“王先生,王先生,你快救人。”张麻子边喊边闯了进来,“张乡长你找老朽有何事呀?”“吴县长的女人难产,他指名让你去救命呀!”王先生说:“我只是个乡野郎中。”张麻子说:“王先生,这一身二命,你可是大善人。”“善人谈不上,可那吴雄的女人也是苦人家的女儿。不过,我现在就要救一个人。”“谁呀?你这没有病人呀。”张麻子的眼在庙里扫着。“张乡长,你一句话就救了他。”“谁呀?王先生你不要再拖时间了。”王先生高声说:“刘老大爷。你抓去的老人。”“我放。”“好,我要看见你放人。”

马蹄又在暗黑的夜空敲击,王先生的马在泥河乡乡公所停了下来。张麻子叫人把刘老大爷搀了出来,刘老大爷“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王先生,谢谢你了。”王先生刚要说话,张麻子一鞭子抽在王先生的马上,三匹马长啸,往县城奔去。到了县城南门,护城河上的吊桥已高高拉起,城门关得紧紧的。张麻子扯着嗓子喊:“护城门的人听着,快放桥,吴县长的女人如果有闪失,你们可担待不起。”吊桥放下来,张麻子一行到了县衙府宅。

吴雄铁青着脸,张麻子低下嗓音:“吴县长,王先生来了。”吴雄点了点头,王先生被带到内宅。内宅成为一个生人的战场。门上吊着一个沾血的杀猪刀,门槛上放着火盆,大火熊熊燃烧。王先生跨过火盆,他看见了正在生产的女人。女人躺在大床上,脸白蜡蜡的,她已失去挣扎的力量。红小脚正蹲在她的双腿间,用手在女人下身里拿扯。女人痛得蜷起了上半身,大叫一声昏死过去,血从女人的下身汩汩而出。红小脚站起来,她已累得颤巍巍的,打着摆子。“孩子卡在里面,出不来。”王先生说:“是横产吗?”“是的。”王先生大声地说:“吴县长,你是要大人还是要小孩?”“我两个都要!”“快牵头健壮的水牛来。”水牛牵来了。女人被捆在牛背上,王先生猛地一抽牛腿,水牛在天井里跑,王先生喊:“吴县长,把水牛往死打。”水牛在天井里疯跑。过了一刻钟,水牛跑不动了,倒地而死。王先生上去抱下已奄奄一息的女人。“红小脚,你用手摸摸胎位正了没有?”红小脚用手一摸。“正了。”“拉,你用力往外拉。”小孩拉出来了,大哭。那个女人听到孩子的哭声,笑了。吴雄一听到有小孩的哭声,就冲了进来。“吴县长,是个公子。”吴雄“扑”地倒在地上:“老天爷,我吴雄有后了。”

王先生回到刘家岗龙王庙时已是第二天下午。他进了龙王庙,声嘶力竭地大喊:“我杀牛了,我杀牛了。”刘春兰听到王先生的大叫,她端了一盆清水,说:“王先生,你洗洗手。”王先生把脸往脸盆里面照,平静的水面闪出苍老的面孔。“这是我吗?”他突然一失手,把脸盆打翻在地。王先生自此后很少出去,他埋头教书,尚善学堂,人要尚善呀。

刘春兰的弟弟梨花已满一岁了,连爬都不会,春兰狠心地把他放在床上坐着。小孩双手往前忖着,左腿往后蹲,右腿却无力地空悬着。春兰看出了端倪。她把王先生从床上喊起,王先生用小木槌在小孩的右腿上轻敲了几下,孩子还是那样一点动静也没有。“春兰,你弟弟右腿出了毛病,他怕是站不起来了。”刘春兰一下跪在地上:“王先生,你救救我弟弟。”王先生说:“眼下也没有很有用的法子,只有你每天替他按摩右腿。”

三月的刘家岗万物生机勃发,上千亩的水田静静躺在天地之间,往常这个节气,大水牛已下田开犁了。刘家岗难见闲人,一年之计在于春。种田人心焦呀,他们哭丧着脸,来到龙王庙。“王先生,别的村子田土都翻完了,我们种的田还没有,你老出个面,找张麻子说说,租子四六分成。”王先生站了起来,说:“明天我到泥河街出诊,我去找找张麻子,田地这样荒着也不是事。”

三月里天亮得早,河堤上传来了敲破锣的声音:“破烂换棉花糖。”弟弟梨花听到了,他拿起春兰的手要换棉花糖。刘春兰一阵难过,一岁多了,村上同月生的孩子已满地跑了。刘春兰在庙里找破烂,王先生说:“里面有一堆无用的书纸。”刘春兰背着弟弟也上了河堤,换了棉花糖。弟弟的小嘴“吧嗒吧嗒”很快就把棉花糖吃完了。从大柳树上筛下的阳光落在弟弟的脸上,弟弟笑了。刘春兰有了主张,这辈子就这样背着弟弟。

刘家岗和江淮之间的其他村落一样,无数条长江和淮河的支流把偌大的江淮丘陵分割得支离破碎。每年夏季风来临,从太平洋上空形成的暖湿气流被夏季风吹到了江淮上空,此时冷空气还未退去,两种气流交汇,大雨就狂泼下来。水入河川,咆哮的河水把肥沃的泥土顺势带下,在下游,河川与河川之间形成冲积地。人们开始在上面耕作,为了阻断洪水,便筑堤,堤内高地改造为良田。

王先生受刘家岗乡亲之托,到泥河乡乡公所找乡长张麻子。张麻子和王先生谈了一个时辰。

当天晚上,王先生把长明灯灯花挑了挑,喊醒了刘春兰:“兰子你明天起早,挨家挨户地通告一声,明天在龙王庙前签地租。”这个夜晚,刘家岗的种田人很少入睡,他们等着消息。刘春兰听到签地租的喜讯,她像一只喜鹊跳了起来,她从门板上拉起正在打着呼噜的小海,小海揉揉眼:“天还没亮,你喊我干啥?”“王先生说明天张麻子派人下来签地租。”

第二天上午乡里下来一个账房先生,账房先生扯掉那陈旧的告示。刘家岗人从四面八方涌来,像春潮一般。账房先生站在高台上,喊:“乡亲们,你们要感恩王先生,吴县长为了感谢王先生帮他生下一个男孩,特让张乡长减了一成租子。”下面就有人高呼:“王先生万岁!”王先生此时却躲在龙王庙里,他正在用黄皮纸印《三字经》《弟子规》。

在一张蜡黄的大表纸上,出人意料的是十六岁的刘春兰也在大表纸上庄重地按下手罗。“你一个小女孩会种田吗?”“啥事都是糙来的,我学种田。”

一九二三年,桐庐县东南乡泥河这个地方一年一度的老龙王平水的仪式开始,整个桐庐县轰动了起来。天没亮红小脚在她的娘娘庙里就折腾,她推了推身旁的面首。“你还要呀?”“要啥?本姑奶奶今天要到刘家岗去。”“去刘家岗,那可是王郎中的地盘。”“我看看老龙王起水。”面首是个二十岁的小伙子。

提起红小脚,她阴柔动人。一张白皙的瓜子脸上镶着一双夺人心魂的丹凤眼,一条长辫子直披而下,高挑的身材。她常年穿着旗袍,旗袍的色彩和图案由着季节的变换而变化:春天万物生机盎然,她着绿色的长旗袍,上面绣着青枝绿叶;夏天她着一袭深蓝的短袖旗袍,上面镶着荷花;秋天她又换上黄色的旗袍,上面无数朵菊花盛开;冬天里她着雪白的旗袍,红艳艳的梅花盛开。红小脚是桐庐县的一大尤物。她不是本地人,她是皖南祁门人。她的出生地是鸡鸣二省的地方,那里山高林密,住着几户山人,风景独秀,画在人中,人在画中,画眉鸟在枝头上叫。红小脚出世那天,她的妈妈在密林里寻猴头菇,她沿着山间小道一棵一棵捡,越来越多。突然她被什么东西掐住,她扭头一望,一只狐狸正从后面抱着她,她惊得猛地往前跑,一根树枝挂住了她,她再也跑不掉了。狐狸跑上来,露出它的命根子。“妈呀。”红小脚的妈妈喊了一下,便昏过去。她醒的时候,一个美男子站在她的面前,说:“我在家酒喝过了头,酒长色胆,我俩刚成了周公之礼。”女人看见下身光光的,还有液体往外冒,她在这荒郊野外失身了。这面前哪是人呀?他分明是山魈啊!女人想跳下眼前的山崖,可她动弹不了。“我送你回家,你快生产了。”

红小脚出世,一股清香从她家飘出,飘散在大山间。红小脚的双脚是先来到人间的,一双殷红的小脚把接生婆吓得脸色煞白,这双脚还发出一种动人的香气。接生婆想跑,但她跑不了。孩子是个女娃。“摔死她。”红小脚的妈妈从床上爬起,双手举起女儿。“妖精!”她摔下去,女儿轻飘飘地落下,“哇”的一声哭开了。红小脚的生父听到自己女人产了一个女孩,便高兴地回家,刚到家门口,就听到女人隐隐的哭泣声。男人心一沉,推门而入,小孩在地上,一双红脚朝天蹬着。男人惊呆了,女人说:“你把她扔远点。”男人抱起她,跑了三里地,放在一块大石上。红小脚命不该绝,一个上山寻草药的郎中听到女孩的哭声,把她抱回了家。老郎中是个跛子,自然难讨到女人,五十好几一个老光棍,一个人住在深山里,靠挖草药和行医为生。大半生了,在深山里大石块上搭了个窝棚,以地为床,卖药和行医换来的钱买粮食。白天为山民治病,夜晚看星辰,听松涛和野物们哀鸣。老郎中看雨后天晴,正是采马勃的好时候。马勃这味中药的采摘是有讲究的。它是菌类的一种,野生于暗湿山林,过早则未熟,过晚则干枯。雨后四五天就要采。现在是晚春,过了立夏,天气便热起来,山林里瘴戾之气浸淫着人的肺部,风干的马勃泡上煮沸的山泉,可清肺。他每年这个季节都采。那天他出窝棚,来到大林子边,听到了动物的哭声,是小兽的声音,不,是婴儿的哭叫。他缘声而去,来到大石块上,一个好看的女婴出现在他面前。他慌忙抱起来,女婴不哭了,一头乌黑的头发,圆圆的小脸,两只大眼睛明亮地闪着。这样的好婴儿,谁扔了?肯定有由头。他往下望去,一双红小脚在阳光下闪着光。是红狐狸转世还是山魈投胎?老郎中也是太孤独,他不顾一切,把女婴抱回窝棚。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红小脚长到十八岁,出落成漂亮的大姑娘。老郎中老了,他在归于尘土前要把女儿嫁出去。他一把火烧掉窝棚,带着女儿走出了深山。

当时晚清黑暗,世道乱得很,各种山大王纷纷登场。老郎中靠一手绝活行走江湖。他悬壶济世,老马出山,在江湖中名气日盛。红小脚跟随左右。一天,父女二人正在屯溪老街摆摊设点。一队人马冲了过来,把他们的摊位冲翻,二兵勇上来把父女二人抓到徽州府,投放在徽州府大牢。老郎中在大牢里呼喊:“我犯何事?你们抓我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第二天徽州府衙开审。当红小脚上堂时,她的美艳让所有人大吃一惊。自古江南出美女,而这样的女人可是天上掉下来的尤物。知府大人愣了一下:“下面的人犯抬起头来。”老郎中哭号了一夜,已没有力气。红小脚抬脸就说:“知府大人,老父救死扶伤,犯了何罪,你们官府要逮我们?”“本府问你,上个月十七那天晚上,你们可是救了一个无辫之人。”“是的。”“那可是朝廷抓捕的孙文同党。小女子,你父女二人有通孙文党羽之嫌。”老郎中跌坐在大堂上:“大人,我们是行医之人,当时我们也不知内情。”大堂中渐渐有股清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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