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琪的礼物:欧·亨利短篇小说精选(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6-03 14:49: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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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欧·亨利

出版社:湖南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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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琪的礼物:欧·亨利短篇小说精选

麦琪的礼物:欧·亨利短篇小说精选试读:

麦琪的礼物

怎么数,也只有区区的一美元八十七美分,其中的六毛钱,还是一分分的硬币。即便是这点儿钱,也是德拉从杂货铺、菜市场、肉食摊位那里厚着脸皮,软磨硬泡地一分一分地攒下的。德拉不是厚脸皮的妇女,她在和商贩们斤斤计较的同时,也会暗暗脸红,她知道自己这样的行为会被别人所不齿,甚至是嘲笑,但是她没办法。德拉反反复复地把这一美元八十七美分数了三次,但每次结果都是一样。然而明天就是圣诞节了,此时她还能做什么?除了在她那张破旧的小床上大哭一场。

德拉没有别的办法,她突然领悟到人生无非是由抽噎、哭泣和微笑组成的,而抽噎占了其中绝大部分。此时的德拉,这位家庭主妇,正在努力将自己的情绪平复,那我们先来看看她的家吧。

这是一套租来的公寓,屋子的主人为这个公寓添置了些破旧的家具。整体来看,这间屋子简直糟糕透了,如果说这是一所贫民窟的房子也会有人相信。就这样一套小屋,它的租金是每周八美元。

在楼下的门廊里有个信箱,可是投递员从来没有光顾过这里;在门边还有一个电铃,当然,它也从来没有被按响过。除此之外,门边上还有一张名片,上面写着“詹姆斯·迪林厄姆·杨先生”。“迪林厄姆”这几个字,是名片的主人在其职场得意之时加上去的,那个时候,他每个星期的收入是三十美元。然而,随着他每周收入缩减到二十美元,那个名片上的名字也显得黯然失色了。或者这些字母正在考虑把当初张扬、高傲的“迪林厄姆”缩减成为谦虚的字母“D”。不过不是所有的一切都这么糟糕,每天当詹姆斯·迪林厄姆·杨先生下班回到家,走进自己楼上的房间时,詹姆斯·迪林厄姆·杨夫人,也就是前面提到的德拉,就会送给詹姆斯·迪林厄姆·杨先生一个大大的拥抱,并且亲昵地称呼他“吉姆”。

再说回德拉吧,刚才痛哭过后已经让她的心情平静许多,她起身,用粉扑掩盖一下自己刚才的失态,之后站在窗前。德拉呆呆地望着外面的一片灰色,灰蒙蒙的天空下,有一只灰白色的猫走在灰白色的篱笆上。或许这些灰色与德拉的心情有关。明天就是圣诞节了,然而德拉却只有那少得可怜的一美元八十七美分,这点钱能给她心爱的丈夫买怎样的礼物?她已经尽力了,在这几个月里,德拉省吃俭用,对自己已经十分苛刻了,只要能多节省下一分,她就会多节省一分。但是,每周的二十美元确实不够花,最终的支出总是比她预计得要多。无论她怎样努力,还是周周如此。德拉用了那么长的时间来筹备吉姆的礼物,虽然说筹备的时光是幸福的,但这一美元八十七美分怎样也不能送给吉姆一件精致的礼物,至少是配得上吉姆的礼物。

在房间的两扇窗户的中间墙壁上,挂着一面镜子。这面镜子与这每周八美元的廉价房真是绝配。假设一个娇小身材的女生站在这面镜子前,那么她只能通过这种纵向的断断续续的影像,了解自己的一个大概的容貌和身材轮廓。对于身材苗条的德拉来说,她已经深谙其道。

德拉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突然将身体转向镜子,与镜子里的自己面对面而站,此时她的眼中闪烁着一丝光亮,但是这种光芒却维持了不到二十秒的时间,随后被满脸的阴郁所取代。她快速地将绾起的头发拆开,它们像瀑布一样倾泻下来。

其实,德拉与她的丈夫詹姆斯·迪林厄姆·杨先生,各有一样引以为傲的宝贝。一件是詹姆斯·迪林厄姆·杨先生的金表。这块金表是他的祖父传给他的父亲,他的父亲又传给他的。另外一件,就是德拉的秀发。这样说吧,如果《圣经》中的希巴女王就住在德拉的对面,那么当德拉洗完头发,将头发伸到窗外晾晒的时候,希巴女王的所有珠宝都会黯然失色;如果所罗门王自己给自己的地下金库当守门人的话,那么当吉姆走过他的门前,掏出那块金表看时间时,所罗门王也会嫉妒吉姆有这样一个宝贝,乃至捶胸顿足。

眼前,一头美丽的长发一直垂到膝下,披散在德拉那瘦小的身体四周,宛如一件棕色的晚礼服,光闪夺目。德拉的长发又如一道瀑布,微波起伏。可是,德拉只让这种状态保持了一瞬,便立刻将其绾起,之后傻傻地站在镜子前,满心踌躇,任由两滴热泪肆意地溅落在破旧的红地毯上。德拉穿上那件棕色的,有些破旧的外套,顺手戴上了依旧很破旧的棕色帽子,轻盈的步伐带动着衣裙飞扬。她走出了房门,来到了大街上,只是眼里依旧还闪烁着泪光。

德拉走到一家店铺前,只见店铺的招牌上面写着:索弗罗妮夫人——头发制品专营店。她不由自己多想,快步冲上楼去。进入店铺时,她已经气喘吁吁了。德拉定了定神,看见一位体态臃肿的妇女。她面色苍白,态度严正,一副不可接近的样子。这个人与“索弗罗妮夫人”这个名号一点都不相称。

德拉问道:“你买头发吗?我想卖掉我的头发。”那位夫人说:“是的,我买头发。你把你的帽子摘下来,我先看看你的头发。”棕色的瀑布一泻而下,美丽极了!那位夫人一边老到地抓着德拉的头发,一边说:“二十美元。”说实话,无论出多少价钱,对于这完美的头发而言都是少的,只是德拉已经下定了决心,她无心讨价还价,只想快些结束这场交易,于是她说:“就这么定了,快给我钱吧。”

快乐的时光就像装有翅膀,总是流逝得很快,不管这个比喻是否恰如其分,但在接下来的两小时的时间里,德拉确实从一家店铺逛到另一家店铺,她一家家搜寻着适合吉姆的礼物。

几番周折过后,德拉终于找到了适合吉姆的礼物。与其说是适合,不如说这就是为吉姆准备的。这是再好不过的礼物了,一条简洁大方的白金表链。白金的品质上乘,除了镂空的设计别无其他,正如一切高贵典雅的艺术品一样,它无须过多庸俗的装饰。这条表链与吉姆的金表简直就是绝配,当德拉看到它的时候,她就知道它是吉姆的了。因为高贵而不张扬的表链与成熟又稳重的吉姆相得益彰。德拉花了二十一美元将这条表链买下,紧攥剩下的八十七美分往家赶。一路上她都在想,这下吉姆可以大大方方地用他的金表看时间了,他再也不用因为羞愧于金表上那破旧的皮带而总是偷瞄时间了。

一路上的兴奋与喜悦都在德拉进门的刹那开始慢慢消退了。她的表情从小女生的那种快乐变成谨慎而又充满智慧。她麻利地找出烫发的工具,开始着手补救因为爱,因为慷慨而造成的损坏。这是德拉今后的工作中,最难的一项,简直是一项了不起的工作。

在不到四十分钟的时间里,德拉让她的头上满是密密麻麻的小卷,它们紧贴着她的脑袋。她死死地盯着镜子,看着镜子里那个人,就像一个习惯逃学的小男孩。德拉将头转向左面,之后又转向右面,挑剔地看着自己的新发型,自言自语道:“如果吉姆看到现在的我,一定想要把我杀了。如果我能幸存,他也会觉得我像康尼岛上的卖唱姑娘。但是,我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一美元八十七美分真的什么都做不了。”

每天晚上七点钟左右,吉姆都会准时回家。此时,德拉已经将咖啡煮好了,并且将煎锅放在炉子上加热,只等待吉姆进门,就可以在第一时间煎上牛排了。德拉坐在最靠近门边的椅子上,手里握着那条她精心挑选的圣诞礼物。突然,她听到了一阵熟悉的脚步声,与往日不同的是,她此时非常紧张,脸色变得苍白。她轻声地祈祷:“上帝保佑,一定要让吉姆觉得我像以前一样漂亮。”德拉总是为一些小事祈祷,但此时她觉得这件事并不小。

门开了,吉姆像往常一样自然而又熟练地将门随手关上。他的身材很消瘦,只是在他的脸上,有种不该出现在二十二岁的年轻人身上的那份镇静与严肃。这一切或许因为他过早地需要承担起家庭的重担,而此时的他不仅外衣是破旧的,就连手套都没有。

打从吉姆进门后看到德拉的那刻起,他就一动都没有动过了,就像是一条猎犬嗅到了猎物的味道。他死死地盯住德拉,脸上的表情让人捉摸不透。既不是愤怒,也不是厌恶,更不是惊讶,这种怪异的表情德拉无法读懂,只是让她感觉到了一丝丝恐惧。德拉猜想过吉姆看到短发的自己时的反应,但此时吉姆的表现不是她预料中的任何一种,他只是死死地盯着她,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

德拉立刻从椅子上跳起来,走到吉姆的身边,她有些失控地喊道:“哦,吉姆,我亲爱的吉姆,别这样盯着我看。我剪掉头发,只是想用它们换些钱,给你买件圣诞礼物。否则我真的没办法安心度过这个圣诞节。我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头发剪掉了可以再长出来,况且我的头发长得很快的。好了,吉姆,快说‘圣诞快乐’,我们来高高兴兴地过节。你一定猜不到我为你准备了一样多么适合你,又多么精致的礼物。”这一连串的话,仿佛吉姆并没有听到,他的思绪仍旧停留在德拉的头发上,他一字一顿地说:“你真的把头发剪掉了?”德拉回答道:“是的,剪掉了,并且已经卖了。我知道,没有头发,你也一样会爱我的,对吗?”

吉姆好像仍旧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他用那副没人能懂的表情四处张望,之后傻乎乎地问:“你的头发,已经没有了吗?你是这个意思吗?”德拉安慰道:“是的,亲爱的。头发我已经卖掉了,没有了,你不用找了。为了能让你度过一个美好的平安夜,我才卖掉了我的头发。你以后一定要好好对待我。”此时的德拉突然变得很温柔,她深情款款地说,“或许我的头发能数得出来有多少,但我对你的爱已经多得数不清了。好了,亲爱的,我去煎牛排,好吗?”此时的吉姆终于从恍惚中走了出来,他紧紧地将德拉拥入怀中。

现在,我们先让那对恋人相拥一会儿。因为我们得用十几秒的时间从另外一个角度审度下面一个问题:每周八美元的房租和每年一百万美元的房租,它们之间有什么差别呢?如果你征询数学家或者是很聪明的人,他们给你的答案也不会是正确的。因为麦琪,也就是圣贤带来了宝贵的礼物,只是不包括这件东西在内。也许你觉得这句话有些难懂,甚至是莫名其妙,那么你看到下面的内容就会明白了。

吉姆轻轻将德拉推开,从自己的外衣口袋中拿出来一个小包,放到了桌子上。他深情地对德拉说:“亲爱的,你千万不要误会,无论你是长发还是短发,我都会一样爱你。头发的长短与我们之间忠贞的爱情无关。只是,你把这个包裹打开之后,你就会明白,为什么刚才我的表情那么怪异了。”

德拉用她那纤瘦细长的手指将包裹打开,伴着包裹内东西的显现,一声欣喜若狂的尖叫声也随之而来。但是这兴奋的叫声立刻被满脸的泪水和抽泣声所取代。如果不明真相的人,一定认为这位女士有些神经质。而这间屋子的男主人却用尽全力地去安慰他的妻子。原来包裹里的东西是一整套梳子。它们包括用来梳两鬓的,也有用来梳后面头发的,总之是样样俱全。其实德拉在很早之前就喜爱上这套梳子了。有一次,德拉在经过百老汇时,一眼就看到了橱窗里的它们。她真的很渴望拥有它们。这套梳子是用纯的玳瑁做的,不仅做工非常精细,而且在发梳的边缘还有珠宝镶嵌在上面,它的颜色与德拉的头发很相配。只是德拉知道这套梳子的价钱一定很昂贵,对于拥有这样奢侈的东西简直是不敢想象的。她只是对它们有一种渴望,但也知道她与它们之间的距离。而现在,居然在她梦想成真的时刻,却缺少了与其相配的长发。

德拉将这套梳篦紧紧地抱在胸前,她用了好长的时间来体味这种失去与得到交错的感觉。之后,她慢慢地抬起了头,双眼带着晶莹的泪珠,而嘴角却微微翘起,她说:“吉姆,我的头发长得很快的,我会用得上的。”她猛地像被烫着的小猫一样跳起,欢快地说道:“对了,你的礼物。”

德拉将双手摊开,一条白金的表带闪着灵动的光,就如此刻德拉的心情一样欢快。她将礼物送到了吉姆面前,问道:“吉姆,它漂亮吗?这可是我走了好久,几乎搜遍全城所有的店铺才找到的。快把你的金表拿出来,让我看看它们有多么的相配。”

吉姆没有去拿他的金表,反而平躺在小床上,头枕着双手,嘴角挂满微笑。吉姆说:“亲爱的,让我们把我们各自的圣诞礼物都保存起来吧。现在它们还派不上用场。因为我的金表已经被我卖掉,换了你的梳子了。现在,你去准备平安夜的牛排吧。”

正如大家所知道的那样,当耶稣出生在马槽里的时候,有三位贤人给耶稣送来了礼物。也正是这三位圣贤发明了圣诞节互赠礼物的习俗。他们三位是聪明的,所以他们互赠的礼物都不一样,即使一样,也会有掉换的权利。然而上面故事里的主人公,傻傻地送给了对方自己最珍贵的东西。但是,我想对那些聪明的人说,其实这两个傻孩子是聪明的;在一切的赠与和接受礼物的人当中,他们才是最聪明的。无论在任何地方,他们都是最具智慧的。他们就是麦琪。

女巫的面包

在街道的拐角处有一家面包店,每当有顾客登上门口的三个台阶,推开门时,门上的小铃铛就会“丁零丁零”响。这家小店的老板是四十岁的玛莎·米查姆小姐。她不仅拥有这家店,还拥有两千元的存款,以及两颗假牙和一颗多情的心。对于已婚女士来说,她确实是条件相当不错的一位。

在光顾这家面包店的客人之中,有一位中年男士引起了玛莎小姐的兴趣,并且逐渐对他产生了好感。他每周都会很固定地来这家店两三次。他的鼻子上总是架着一副眼镜,显得很斯文,另外他那棕色的胡须也是被精心打理过的。虽然他身上的衣服到处都是被缝补过的痕迹,并且满是褶皱,但是他的外表却很整洁、端庄;他所说的英语虽然带有很重的德国口音,但是对人却彬彬有礼。或许可以这样说,他虽衣着古怪,但器宇不凡。

他每次来面包店,只买两个不新鲜的陈面包,除此之外,他没买过任何东西。当然,新鲜的面包五分钱一个,而不新鲜的面包则是五分钱两个。

有一次,当这位男士又来买面包的时候,玛莎小姐看到他的手指上有一块红褐色的颜料,这一发现使玛莎小姐浮想联翩,她觉得他一定是一位落魄的艺术家,他没有钱买新鲜的美味,只能一边在阁楼上作画,一边啃食着不新鲜的面包。玛莎小姐想,他一定很想吃到鲜美的食物。这种感觉尤其在玛莎小姐品尝着美味时更甚。每当她吃着牛排、新鲜的面包卷、果酱,喝着红茶时,她都会为那位落魄的画家感到悲伤,她甚至想和他一起共进这一餐,而不是让一位才华横溢的画家独自在闷热的阁楼里啃着那又干又硬的面包。是的,这就是玛莎小姐,善良而又多情。

玛莎小姐为了验证自己的想法,她特意将一幅在很早之前从拍卖会上买下的油画放到了蛋糕店柜台后面的架子上。在此之前,这幅画一直被保存在她的房间里。这是一幅非常美丽的威尼斯风景画。威尼斯是有名的水城,它因水而生,也因水而美,所以画面的近景处是一座壮丽的大理石宫殿,它耸立在水面之上。画面上还有几艘小船穿梭于水上都市,其中一艘小船上有位妇人正饶有兴致地用手撩拨着水面,四周荡起一圈圈涟漪。远处的天空中飘着几片云朵。无论是色彩的运用,还是明暗的对比都显出画家卓越的功力。只要是懂画的艺术家,都会被它深深吸引。

在这幅画被摆出后的第三天,那位男士又来了。他习惯性地说:“我要两个陈面包。”玛莎去给他包面包的时候,那位男士的目光停留在那幅画上,之后不自觉地说,“夫人,您的这幅画很棒。”

玛莎尽量让自己保持自然地说:“是吗?我一直都很喜欢艺术和绘画,你觉得这幅画很好吗?”其实在玛莎的心中想说的是“我一直都喜欢艺术家”,只是理智让她压抑住了内心的欣喜,并且她也认为现在就说他是艺术家也不是很妥当。那位男士说:“是的,只是这个宫殿的透视法用得不是很好,显得不真实。好了,夫人,我走了,再见。”他拿起面包,礼貌性地欠身行礼,之后很快地走出了这家店。

玛莎在确认了他是一位艺术家后,便将那幅画又重新搬回了自己的房间。镜片后面的目光是那样的温柔,又是那样的锐利,他一眼就能看出这幅画的缺点是什么。然而就是这样一位才华横溢的人居然要靠那么陈旧的面包充饥度日。是的,一个人在成功之前,一定要有一段艰苦奋斗的过程,即使那个人是天才。不过如果天才能有一位好心人的支持,而这个好心人又有两千元的存款、一家面包店,那么他将在艺术上取得多大的成绩啊!然而,这一切不过是玛莎小姐的幻想而已。

在此之后,那位男士每次来买面包的时候,都会与柜台里的玛莎小姐聊上一会儿,似乎他很喜欢,甚至是有些渴望听到玛莎小姐那些令人愉快的语言。只是,他仍然只买不新鲜的面包,从来没买过店里的其他美味。

玛莎小姐觉得他越来越瘦了,精神也变得很糟糕,甚至有些颓废。她很想送给他一些别的,更新鲜更有营养的食物,但是她又怕自己的这种行为会伤害一位艺术家的自尊心。因为她知道,艺术家都是高傲而敏感的。

玛莎小姐开始注意自己的妆容了。站在柜台里的时候,她总是穿上那件她最喜欢的带蓝色点点的丝质背心;在后厨的时候,她也会熬制一种大家都会用的养颜汁液,是一种神秘的草籽和硼砂的混合物。

这一天,那位男士又来这家店买陈面包,他很自然地将五分钱放到了柜台上,而玛莎小姐也当然知道他的习惯。就在玛莎小姐给他取面包的时候,店铺外面一片嘈杂的声音响起。伴随着气鸣声和警笛声,一辆消防车从窗前驶过,所有的顾客都下意识地往窗外瞧。这对于玛莎小姐来说,真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送牛奶的人刚刚送过来一磅新鲜的奶油,它们现在就在柜台后面的最下面一层的货架上。玛莎小姐灵机一动,快速地将这两个陈面包切开,满怀热情并且十分慷慨地将两片奶油塞了进去,之后又快速地将面包贴好、压好。这一切做得天衣无缝。当那位男士转过头来取面包的时候,玛莎小姐已经将面包包好,并且递给了他。

他们两个人习惯性地聊了一会儿,之后那位男士便离开了这家小店。玛莎小姐此时的心情就像一位怀春的少女,她有一种幸福和窃喜的感觉,但是她也有一种担心。她担心这位艺术家会不领情,她怕他会生气。但是后来,她自我安慰道:“不会的,他一定不会生气的。只是食物而已,食物是不会侮辱人的。而且,黄油又不是定情信物,不会有失自己的身份。”

整整一天,玛莎小姐都在琢磨这件事情。她一直在想当这位男士切开面包之后,看到那些新鲜甜美的黄油时,会是一种怎样的反应。玛莎小姐想象着这样一个场景:那位男士在阁楼里凝视着自己的画作,这幅画的透视法肯定运用得非常好。他慢慢地放下笔,准备吃些东西再继续作画。当他切开面包的那一刻,他会很惊讶。想到这里,玛莎小姐的脸有些红了,因为她猜想着这位男士在品尝美味的同时,会不会想起她呢?他会不会……

就在这个时候,玛莎小姐的思绪被一阵急促的铃铛声打断,她抬起头,看到两位男士已经站到了柜台前。其中一位就是那个艺术家,而另一位年轻人她没见过,那个人叼着个烟斗。那位艺术家的脸涨得很红,帽子只是轻轻地挨着他的后脑,头发被抓得乱七八糟。玛莎小姐赶紧来到大堂,那位艺术家则将紧握的拳头恶狠狠地挥向她,并且狂暴地喊着:“笨蛋。”一句笨蛋显然不解恨,他又骂了一句德语,意思应该是她该被千刀万剐。

他太冲动了,以至于他旁边的那位年轻人不得不上前去拖走他,而他则气愤地喊道:“我不走,我要问个清楚。”一声巨响,他用尽所有的力气将自己的拳头砸在了玛莎小姐的柜台上。他大声地质问:“你为什么要毁我!你这个八婆,你这个爱管闲事的巫婆。”

玛莎小姐被吓坏了,她整个人瘫软在货架旁,另外一只手还按着自己身上的那件丝绸背心。那位年轻人赶紧过来抓住了他同伴的衣领,并且说:“我们走吧,你已经骂够了。”他把那位疯狂的同伴连拖带拽地弄出了面包店,自己又走了进来。

他说:“夫人,我想我应该告诉你刚才发生的一切是怎么回事。刚才那个人是我的一个同事,他叫布卢姆伯格。我们都是建筑师。在这三个月中,他一直在为一项比赛作准备,也就是绘制一份新市政厅的平面规划图纸。绘制图纸时,我们通常都是先用铅笔打个草稿,之后再描好。而擦掉铅笔痕迹的最好工具就是陈面包屑,它们比橡皮好用得多。然而,他昨天刚刚描好了图纸,正打算用面包屑擦掉铅笔的痕迹,可是……您知道的,他刚刚在您这里买了陈面包,但是面包里却有黄油。他一直在这里买陈面包都没什么事,可偏偏这次,他马上就要完成了。现在那张图纸已经变成废纸了,它仅剩下的用途或许就是去包装三明治了。”

玛莎小姐听完这件事的整个过程,默默地走到后面的房间。她重新穿上了那件老旧的棕色衣服,换下了丝质的背心。紧接着她又将她精心熬制的美容养颜的汁液倒进了窗外的垃圾桶中。

幽默家的自白

有一种疾病没给我带来过任何痛苦,虽然它已经在我身上潜伏了二十五年。突然有一天它发作了,每个人都看出来了,并且都说我得了这种病。不过,这种病不是麻疹,而是幽默。

我本是一家公司的职员,这一天,是我们总经理的五十大寿。我们公司里的所有人一起凑钱给经理买了一份生日礼物:银质的墨水台,而我被选为赠送礼物的发言人。我们大家一起拥进了总经理的办公室,我的一段简短的贺词让大家捧腹大笑。

为了这次演说,我准备了足足一个星期,不过它的成功,让我觉得一切都很值得。在我的演说词中有警句,有一语双关,更有精彩的笑料,以至于大家的反应很热烈,笑声几乎震倒了公司。然而我所在的这家五金批发公司,是这个行业里的龙头老大,它已经足够坚固了。当然,我们的总经理老马洛不仅笑了,笑容还很夸张,所以职工们更是笑得厉害。所以从那一天起,具体一点说,是从那天的上午九点半起,我作为一名幽默家的名声便传开了。

同事们对我的赞叹并没有因为生日聚会的结束而宣告结束,相反却是愈演愈烈。在之后的好几个星期中,时不时总会有同事跑到我的面前称赞我那天的演说,甚至他们还会把演说词中的一个细节拿出来仔细分析,之后反复强调这句话到底有多么精彩。

通过这件事情,似乎大家对我的要求变高了。所有的人都可以平淡地谈论公司里发生的事情和当天的话题,只有我不行,因为大家希望我能说出惊人的句子,好让这个谈话变得轻松有趣。他们喜欢听我拿陶瓷开玩笑,当我把一件精美的陶瓷器皿讥讽一番时,他们都会很开心。

在公司中,我的职位是记账员。以往我只需要递交报表,而现如今我的任务除了递交报表,还得以一份资产负债表的总额为题,讲一个幽默的段子,或者是在我开出的一张犁具发票中找到一些笑料。假如我只是单纯地完成工作,而没有幽默的只言片语,那么其他同事会觉得很失望。

就这样,我的幽默被大家认可,并且逐渐尽人皆知,成为一位“名人”。只不过我所在的镇子很小,当名人其实是件很容易的事情。后来,我的一些幽默、讽刺的言论被当地的一家报社时常刊载,并且各种聚会都会邀请我出席,我成了必不可少的人物。

我相信我有这方面的天赋,再加上我本来就有些小聪明,遇到事情往往可以随机应变,所以我打算努力培养自己这方面的本事,在实践中锻炼我的幽默,让其能够尽善尽美。我知道,幽默的本质是善良而又亲切的,绝对不能依靠贬损他人,得罪他人来取乐。而我能做到的是,当一个人微笑着向我走来的时候,我往往会在对方走近我的过程中,想到让他将微笑变成哈哈大笑的语句。

我很早就结婚了,现在有一对非常可爱的儿女。男孩只有三岁,女孩有五岁了。我的工作只是一位小小的记账员,所以薪水不是很多,但这足以让我们全家在一幢绿荫掩映的小房子里温馨度日。我并不觉得钱多就是好的,我相信过多的财富也会带来额外的烦恼。

在最开始的时候,我主动将我写的几个小笑话和有趣的随感寄到一些登载幽默文学的杂志社。幸运的是,只要是我寄出去的文字都会被杂志刊登,甚至还有编辑给我来信索稿。这一天,我收到了一封来自著名周刊的编辑来信。他在信里说,要我试着写一篇幽默小品文,用来填补一个专栏的版面,如果这篇文章的效果很好,那么他将为我开辟一个专栏,这样我每周都可以刊登一篇文章了。我当然很高兴地接受了这个编辑的提议。

不出所料,由于我的小品文受到了热烈的追捧,所以这位编辑主动提出和我签订一年的合同。当然,我从中获得的薪金也要远远多于在五金公司的报酬。这个消息让我高兴而振奋,在我妻子的眼里我俨然已经成了一位顶尖的文学大师。那天晚上,我们家吃了一顿大餐。我觉得这是我人生的转折点,我知道这是我摆脱枯燥工作的最好时机,于是我很认真地和路易莎商量了一下未来的规划,最终我们达成一致:我去辞掉在五金公司的工作,潜心在家创作幽默文学。

我辞职那天,同事们给我开了一个热烈的欢送会。在这个欢送会上,我自然发表了一段精彩而又幽默的演说,并且当地的一家报社将我这篇充满才华的演说稿全文刊登。可是第二天一睁眼睛,我大喊:“天哪,我要迟到了。”我慌乱地去翻找自己上班时要穿的衣服。还好路易莎在一旁提醒我,我已经不用再为资本家打工了,我现在已经是一位作家了。

刚吃完早餐,路易莎就迫不及待地把我拉到厨房旁边的一个小房间里。怪不得路易莎的脸上一直洋溢着笑容,原来我可爱的妻子已经为我准备了书房。只要是写作所需要的工具,书房里就都有,如桌子、椅子、笔、墨、纸、字典,还有烟灰缸及插满新鲜玫瑰和金银花的花瓶。她真的是一位心思细腻的姑娘,在桌子上还有一小包巧克力,或许她听说作家在寻找灵感的时候需要一块巧克力。快来看看,墙上还挂了去年的日历,当然,故事总是发生在以前的某一天的。

我坐到了我的书桌前,开始着手成为一名作家。酝酿幽默的时候,我的目光停留在壁纸上。从远处看,这个壁纸的图案不是固定的,就像天空的云朵总会让我们想象出不同的东西一样。它有些像阿拉伯的花式,也像是苏丹宫女,或者还像其他什么,或许只是一个个四边形而已。

此时,路易莎的声音把我从沉浸中惊醒,她说:“亲爱的,如果你现在不是很忙的话,过来吃饭吧。”我看了一下时间,吓了一跳,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已经过去五小时了。如果收走时间的是位老人家,那他还真是位从不感情用事的严格的执行者。好吧,看来我是该去吃饭了。

当路易莎看到我的时候,便满是心疼地说:“亲爱的,你才刚开始写作,不要把自己弄得太辛苦。是歌德,还是拿破仑,反正有位名人说过,脑力劳动每天不要超过五小时。那么今天下午,你可不可以带我和孩子到树林里散散步呢?”我很坦白地说:“我还真的有些累了。”于是,我们夫妻二人带着孩子在小树林里度过了下午的时光。

至于写作,我还是有一定天赋的,没过多久,我就找到了专职作家的感觉,写作也就变得挥洒自如了。我的文章在一个月内源源不断地涌现,就像我原来公司的五金器皿出货时一样。是的,我成功了。不仅如此,我的名气已经声名远播了,因为我的专栏不仅引起了社会读者的关注,还引起了评论界人士的小小骚动。他们会低声地议论我的名字,说我是幽默作家里的新秀。除了我负责的专栏,我还将我的其他作品投递到别的刊物,所以钱也赚得越来越多。

在这段时间里,我摸索到了这一行的诀窍。假如我有一个有趣的想法,那么我把这个笑料写成笑话,也就两行文字的话,我可以赚一块钱。如果我将这个笑话再添枝加叶地伪装一下,那么就变成四行文字,这样我可以多赚一倍的钱。然而,在此基础上,如果我再将这个四行的短文加上韵脚,配上美丽的插画,它就会变成一首诙谐幽默的讽刺诗。而且,你根本看不出它原本只是一个笑话。

我们家开始有了些积蓄,所以添置了新的地毯,还买了风琴。这个小镇上的居民开始意识到我已经成了名人,所以他们对我开始刮目相看,我再也不是那个只在五金店打工的小人物了。

但是这种文思泉涌的状态只维持了五六个月,在之后的日子里我觉得我的才思枯竭了,我再也不能出口成章了。我的幽默感在远离我,我的那些漂亮的双关语也不再出现,甚至有时我已经找不到写作的素材了。于是,我开始特意倾听朋友们的谈话,希望从中能够汲取一些写作的素材。我经常一个人在书桌前冥思苦想,只是这只能让我有更多的时间来咬着铅笔,盯着墙纸,对我的写作没有一点帮助。我只是想写出一些看起来不那么做作的,又有一些好笑的泡沫而已。

现在的我,在朋友们的眼中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就像是一只吸血鬼,总是无情又贪婪地吸吮着他们的言辞。我会经常和朋友们在一起,但再也不是那位总能给他们带来惊喜和幽默的人了,因为我的笑话和讽刺都是用来赚钱的,我不能免费送给他们我赖以谋生的东西。我只是在一旁听着他们聊天的内容,一旦出现了一些精彩的言论和词语我就会偷偷转过身,用纸笔将它们记录下来,以备不时之需。甚至有时没有带纸,我就会将这些笑料写在我自己的袖口上。我承认,这很杀风景,并且有些厚颜无耻,但我必须这么做。每当如此,我的朋友们都会用一种怜悯的目光看着我。

或许我不是吸血鬼,也不是摩罗神,我没有那么神气。我只是一只骗吃骗喝的狐狸,而我的朋友们就是乌鸦。我站在树下,赞美着乌鸦,祈求它能开口唱歌,之后它嘴里的肉掉下来,变成我的幽默作品中的一部分。但是时间一长,我的角色有改变了,我也不是狐狸,我成了瘟神,大家都开始躲着我。

我的生活轨迹就是寻找笑料,但可笑的是我居然忘记了怎样笑。即使听到了某些我可以盗为己用的笑话,我也只是机械地记录,脸上毫无表情。我四处奔走搜集笑话,我监听所有人的对话,不分时间地点。即使在教堂中,我那龌龊的搜寻工作也没有停止过。当牧师开始朗诵赞美诗时,我也在一刻不停地功利地找着笑点:“赞美诗”,这让我想到了有同样尾音的“吃零食”,之后我又想到了吃零食的人。从韵律想到相遇,再从相遇想到与她相遇。我只注意他们说过的词会不会牵引出一丝一毫的幽默,完全忽略掉了赞美诗的含义,也忽略掉了这里是神圣的教堂。庄严而带领人们进入美好心境的唱诗,只不过是我瞎想的伴奏而已。我在思考怎样将女高音和男高音、男低音相互嫉妒的老旧的笑话重新演绎,变成我的稿费。

我除了在外面寻找笑料,家里也必定不能放过。我的妻子是一位非常贤良淑德的人,并且率真有同情心,当然还有些任性。在此之前,她所说的话总是能给我带来快乐,因为在她的思想中,快乐就是一个组成部分。但是现在,我不得不将她的快乐变成我的矿藏,毫无节制地开采,将女人的可爱和可笑这种矛盾的思想变成我谋生的饭碗。原本这些淳朴的欢笑只应该在家庭中享用,而我现在却将它们变成了商品肆意兜售。

我就像一个贪婪的恶魔,不断地鼓励她讲更多的话,而我善良的妻子完全不知我的用意,她毫无防备地向我敞开心扉。我把它们复制在毫无感情的纸张上,任凭别人评论。我就像《圣经》里出卖耶稣的犹大,亲吻只是为了索取和出卖。为了那区区的稿费,我将她对我说的私房话粗略地穿了件外衣,便装模作样地展现在大众面前。我亲爱的妻子,我就像一匹狼一样盯着你这只小羊羔。每天晚上,当你睡着了,我还试图窃听你的呓语。希望在你的喃喃梦语中找到一丝灵感,为我第二天的工作作准备。

这样的生活是不是很糟糕,然而这只是一个开始,更糟糕的在后面。我开始对我幼小的儿女下手,我将魔爪伸进了天真孩子们的童言童语中。不得不承认,我的两个孩子盖伊和维奥拉就如同两个生机勃勃的智慧喷泉,他们的童言趣语体现了另外一种天真的思想,深受读者的喜爱。于是我将他们的幽默变成了另外一家杂志上的专栏,名为:童言妙想。因为是专栏,所以必须定时交稿,也因为这样,我不得不经常潜伏在孩子们的身边,就如同那些要搞偷袭的猎人一样。我会躲在沙发和门的后面,我会匍匐在院子里的树丛中,为了听他们无意中的对话,我将自己变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偷窥者,除了自责外,我与那些野蛮的掠夺者毫无区别。以至于我的孩子们对我避之不及。就像那一次,我的交稿期限马上就到了,必须在规定的日子邮递出稿件,所以我不得已再一次潜伏在孩子们玩的院子中。我把自己藏在一堆树叶下面。我自认为这个伪装毫无破绽,孩子们一定觉察不出我的存在。但事实太出我的意料,我实在不敢相信盖伊不仅发现了我,还在那堆落叶上生了把火。这把火不仅毁了我的新衣服,差点把我直接火化,但是我仍然不会责怪孩子,因为我知道这是我的错。

这件事之后,我的孩子见到我之后的反应就更加夸张了。每当我偷偷地想靠近他们的时候,第一个发现我的人就会喊:“爸爸来啦。”之后两个孩子同心协力地快速收拾玩具,去另外一个安全的地方玩耍。

在家庭中,我变成了孤立的幽魂,没有人愿意和我交谈,但我的收入却日渐丰厚。不到一年的时间,我攒下了一千美元。如果一个人的生活品质完全可以用物质衡量,那么我的生活倒算不错。但生活没那么简单。我为了钱,失去了温馨的家庭和朋友,失去了所有的人生乐趣。在精神上我就像一个逃荒者。或许用一个好的比喻,我就像一只蜜蜂,忙碌地、贪婪地吸吮着正在盛开的花朵中的蜜汁,那是花朵最美丽的年华。所以花朵们看见带刺的我就会自然地恐慌、畏惧,巴不得赶快逃走。

有一天,我正从彼得·赫弗尔鲍尔殡仪馆门前经过,彼得站在门口,面带微笑地向我打招呼。我好久没有遇到这样的情况了,在这几个月里,我的朋友见到我都是转身逃走的。是难过、是感动,总之我停下了脚步。于是,彼得请我进去坐。由于那天下了雨,空气中湿气太重,有些阴冷,所以彼得带我进到殡仪馆后面的一个房间后,生了一个小炉子。这时,一个顾客上门,彼得让我自己先待会儿。也就是在我独自一人坐在这个温暖的小屋时,我突然顿悟了一种宁静、自然的满足感。

我环顾四周,满是与殡仪馆相关的配备。一排排发亮的黑黄檀木棺材,棺材上有黑色的棺衣。还有棺材架、灵幡、羽毛……这里的安详与庄严营造出最佳的沉思场所。因为这里距离死亡太近,这里是所有生命的边缘,所以这里永远被沉寂的氛围笼罩。当我一踏进这个屋子,所有的尘缘琐事便烟消云散。我无心思考什么幽默,只想让我的心灵躺下来休息一下,四周陪伴我的是那些曾经的温柔。前一刻钟,我还是一个被家人和朋友孤立的幽默家;后一刻钟,我却成了一个看破世间琐事的哲学家。我终于找到了一个能让我安心的地方。在这里,我不用煞费苦心地制造那些我已经完全失去兴趣的幽默;不用挖空心思地去琢磨一句话如何表达才会更讽刺;不用为了一个笑料、一个噱头去偷窥、去剽窃别人的思想,让自己斯文扫地。

过了一会儿,彼得回来了。因为在此之前,我和他还不是很熟悉,所以我没有先开口说话。但是我也很害怕他一开口就破坏了这里的圣洁和庄严,破坏了我刚刚感受到的一切,成为恬静美梦中那刺耳的声响。不过最终我知道了,我的担心是多余的。他的谈吐与这里的气氛相得益彰。他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为朴实的人,如果死海与他相比,也会如同喷泉。他的言语中没有一丝油腔滑调和精彩措辞,他的陈词老调就像这里的黑莓一样普遍。他的平铺直叙,如同每周一固定发布的股票行情,轻而易举地就让人忽略掉。他那沉闷的话语居然让我激动得微微发抖。为了确认,我用我最经典的笑话试探他。果不其然,就像太极一样,将力卸得无影无踪,看不到一点成效。从那刻起,我喜欢上了我面前的这个人。

从那以后,每周我都会挤出两三个晚上偷偷溜到彼得这里,待在那个能让我心情沉淀的小房间里。我沉迷于这里,因为这是唯一能给我带来快乐的地方。我会早早起床,我会快速做完我该做的工作,只为能够快些来到这里。因为在除此之外的任何地方,我都会想方设法地搜索幽默的素材,这已经变成了习惯,我无法控制。但在这里,我即便想这样做,也不会得到任何有价值的信息,无论我怎么抛砖引玉,他都会按他自己的语言习惯平铺直叙。不过也正是因为这样,我的精神好多了。当然,每个人都需要通过娱乐的方式来释放自己的压力,我需要的就是这里。我在街上邂逅朋友时,偶尔我会面带微笑地和他们打招呼了,甚至是说上一两句开心的话,这让我的朋友们很惊诧。在家里也有那么几次,我会和家人畅所欲言,开怀大笑,这同样让我的家人瞠目结舌。我一定是被之前的状态折磨得太久了,以至于我现在就像是一个不爱学习的孩子一样,格外珍惜来之不易的假期和休闲时间。

孩子贪玩自然不能好好学习,一个幽默家贪玩必定会影响他的作品。虽然写作对我来说已经不是那么痛苦的事情了,甚至在创作的过程中我还可以一边吹着口哨,一边文思泉涌。但我却收到了几封退稿信。因为我总是想急于完成手上的工作,完成我很不感兴趣的工作,之后跑到彼得那里,体验那种能让我快乐的感觉。这就如同一个白领急于下班,将自己置身于酒吧中,排解一天的忧愁。

不过我的行为开始让我的妻子担忧了,她不知道为什么我最近总是频频消失一个下午,她也肯定猜不到我到哪里去了。不过我依然不想告诉她,因为你知道的,这个可爱的女人她一定理解不了,甚至还会被吓到的。

出于喜爱彼得的那个小屋,所以我爱屋及乌地喜欢上了与殡仪馆有关的小玩意。有一天,我将棺材上的银质把手拿回家,作为我的镇纸;还有用来装饰灵车的羽毛,我也将它们带回来,用来轻掸纸上的灰尘。我大大方方地将它们放到了我的几案上,每当我看到它们,就会联想到那个带给我温暖和快乐的小屋。但是当我的妻子看到它们时,她被吓坏了。我只能用蹩脚的谎言来安慰她,但显然从她那恐惧和疑惑的眼神中,我看得出她依旧恐慌。所以我只能把它们拿走。

有一天,我又来到彼得的殡仪馆,这一天他向我提出了一个让我激动不已的建议。他先是拿出了一本账册,之后用他固有的波澜不惊的语气和我说他的事业正处于上升期,营业额也在不断增长,所以他想寻求一个合伙人,将事业做大。他说,在他认识的人当中,只有我是最适合的股东。满心欢喜的我,丝毫没有犹豫,当我离开殡仪馆的时候,彼得已经拿到了我的一千美元存款的支票。我的身份发生了改变,我已经是这家殡仪馆的股东之一了。

我欢天喜地地回到家,虽然我依旧心存顾虑,不知道该不该把这件事告诉我的妻子,但这并不影响我内心喜悦之情的外溢。因为从此之后我再也不用为了生计而将自己变成幽默的工具;为了按时供稿,不得不将自己变成另外一个人;为了取悦别人,而将自己的思想压榨得粉碎。此时的我有种被释放的畅快。

晚餐过后,我的妻子将今天收到的信件交给我,其中有几封依旧是退稿信。其实,去彼得那里之前,我写出的每则幽默短文和随感都需要挖空心思,将自己折磨一番。但是自从那之后,我的思路不再闭塞,写作的速度变得很快,只是退稿现象有些明显了。在众多的来信中,其中有一封是来自那家改变了我命运的,和我签订一年合同的周刊。我迫不及待地将信打开,信中写道:尊敬的先生:

根据合同内容,我社与您签订的以一年为期限的邀稿合同将于本月到期。我们不得不很抱歉地通知您,我社没有续签计划。其实您的作品诙谐幽默,一直广受喜爱和好评,我社也非常欣赏。但近两个月,我们发现稿件的质量明显下滑。

与之前的行云流水、幽默生动的作品比起来,近来的作品矫揉造作,辞藻堆砌的痕迹很明显,甚至有些诘屈聱牙,显得作者力不从心。

所以我社决定不再刊登您的稿件,我们为此而感到十分遗憾,再次送上我们的歉意。

我看完这封信后,便将它递给我的妻子。她一边看信,表情一边不由自主地变化,直到看完后,眼里已经充满了泪光。她愤慨地说:“这些不识货的家伙。我相信你的文章还是一如既往的好,并且你写作的时间比以前减少了一半还多。”当那可爱的女人气愤之后,她想到了钱,想到了将没有人提供给我们经济来源,她带着哭音说,“哦,约翰,以后我们该怎么办,你有计划吗?”

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站起身,绕着餐桌跳起了舞。我的妻子一定是觉得我被这个残酷的事实逼疯了。而我的孩子们倒是很希望我丢掉那份让我变成另外一个人的工作。因为他们跟在我的后面,模仿着我的舞步,高兴得大喊大叫。我想他们此时一定在想:我们以前的爸爸回来了,他又可以陪我们玩耍了。

我太高兴了,于是我说出了一个精妙的提议:“晚上,我们去狂欢。先去看戏,之后到皇家饭店美餐一顿。伦普蒂——迪德尔——迪——迪——迪——登。”当然,我要把我高兴的原因解释给我善良的妻子听。我大声地宣布:我已经是一家殡仪馆的股东了,并且这个企业将蒸蒸日上。就让那些幽默作品见鬼去吧。

我的妻子看了看眼前的信,她别无选择,她也觉得这或许是目前最为明智的选择。只是她无法理解彼得,也无法理解彼得的殡仪馆。哦,不,这家殡仪馆也是我的了,我已经是这家企业的股东了。我那充满温馨和快乐的小屋,是多么的美妙啊!

故事还没结束,我要说一下我现在的状况。如今,在这个镇子里,你仍旧会看到那个最会讲笑话,最会让人快乐的人,并且那个人依然是我。我的笑话再一次被人们广为传播,并且成为人们茶余饭后进行回味的经典,乃至被人引用;我也会继续听着我那可爱妻子的唠唠叨叨,但只是作为夫妻间增进感情的聆听与分享,不再存有任何功利目的;我的一双儿女又重新喜欢上我,他们在我的面前肆意地说着那些天真与浪漫,那些充满小小智慧与哲理的话语,只是我不会再拿着小本子将它们一一记录了。对了,还有我的生意。殡仪馆的生意很好,我负责掌管公司的账目和照看店铺,彼得负责联系业务。他赞叹说我的机智、幽默与活泼会让任何一个葬礼都变成具有爱尔兰特色的追悼宴席。

比门塔薄饼

我们在弗莱奥山上骑马赶牛时,也就是将一群额头上印有圆圈三角标记的牛赶到一起的时候,我的木马镫被一棵已经枯萎的牧豆树的树枝挂住了,最终的结果是我的脚踝扭伤了,并且要在营地里休养一周的时间。

我无奈地在床上躺了两天,第三天我实在躺不住了,便蹒跚地来到了厨房的营地。我依靠着旁边的一棵大树站立,听着贾德森·奥多姆这位厨师喋喋不休。天意总是弄人,对于贾德森来说,以他的话痨潜质不应该做一名厨师,因为这个职业注定了他将失去听众。厨师都是自顾自地做菜,哪个地方会为厨师配备听众呢?然而我的到来,无疑成了他的希望,就如同在满是风沙的沙漠中发现的一片绿洲。

很快,我便体会到病人的贪嘴需求,我很想吃一些除了大锅饭之外的东西。我想起了妈妈,想起了妈妈的橱柜,于是便不由自主地“像体会到初恋一样,又深情又充满哀怨”。于是我问贾德森:“你会做薄饼吗?”听到这句话,贾德森放下了手里的左轮手枪,因为他正要用它来砸开羚羊的排骨。之后他双眼闪烁着蓝色的冷光,一股寒冷咄咄逼来。当他走近我时,这种愤怒越加明显。尽管他没有暴跳如雷,但依旧可以在他听似正常的语调中,感觉到那股被按捺的愤怒,他说:“喂,小子,你是成心问我会不会做薄饼,还是听了别人的话来取笑我?”

我很疑惑他的反应,但依旧很坦诚地说:“你在说什么?我只是因为嘴馋,所以想用我的小马和马鞍换一摞薄饼。就是那种用黄油烙的,酥酥脆脆的薄饼,上面还得抹上新奥尔良蜂蜜。不过,听你刚才的话,好像关于薄饼还有个故事,是吗?”贾德森在确定我没有讽刺他之后,他的态度也慢慢缓和了许多。他默默地从装有炊具的车上取出来一个盒子和一个铁罐子,放在我依靠的树下。他熟练地忙活着,一一解开袋子上的绳子,一边干活一边给我讲那个关于薄饼的故事,他说:其实这并不是故事,是一件我亲身经历的事情。我也不怕让你知道,就和你说了吧。这件事情是发生在我、一个从陷骡山谷来的牧羊人和威莱拉·丽莱特小姐三个人之间的事情。事情发生在圣米格尔牧场,那会儿我正帮老比尔·图米赶牛。

有一天,我嘴馋了,很想吃一盒罐头,无论是什么罐头都行,只要不是肉类的罐头就行。强烈的欲望迫使我立即骑上那匹还没有驯好的小野马就飞奔去埃姆斯利·特尔费尔大叔的小店了。他的店铺就在纽西斯河比门塔渡口那里。大约下午三点的时候,我到了那里。在距离店铺门口不到二十米的地方,我下了马,并将马拴在一旁的牧豆树上,便直奔店铺,并且动作敏捷地纵身一跳,坐到了柜台上。我对埃姆斯利大叔说,看来水果们要受灭顶之灾啦。随后,我便一手拿着饼干,一手拿着一根六十多厘米长的勺子,吃着各种口味的水果罐头。有菠萝的、青梅的、樱桃的,还是甜杏的,总之种类真的很多。以至于我一边吃,埃姆斯利大叔一边在一旁帮我开启罐头,因为罐头外包装的黄色铁箍实在太难砍断了。此时的我别提有多快乐了,就像是伊甸园中的亚当,无忧无虑。当然,这是在他偷吃禁果之前。就像一个孩子一样,我一边吃,一边用马靴上的马刺有节奏地踢着柜台。当我偶然抬头的时候,透过店铺的窗口我看到了埃姆斯利大叔家的后院。就在那个后院,站着一位美丽的姑娘。

这个姑娘真是楚楚动人,一看就知道她不是本地人。她一边玩着槌球,一边偷瞄着像孩子一样贪吃水果罐头的我,并且时不时地偷偷发笑。我不好意思地从柜台上出溜下来,并且把手里的勺子递给了埃姆斯利大叔。埃姆斯利大叔将我的反应都尽收眼底,他说:‘她是我的外甥女,是从巴勒斯坦过来的,到我这里玩几天。她叫威莱拉·丽莱特,你想认识她吗?’

那个时候我的脑袋里乱极了,我的思想就好像一群牛,即便我努力地将它们赶进了栅栏里,它们也还是会在里面绕圈。我喃喃自语道:‘哦,巴勒斯坦是圣地,是的,天使都在巴勒……哦,我当然,我真的有幸认识丽莱特小姐吗?’随后,埃姆斯利大叔就把我领到了后院,并把我们彼此介绍给了对方。比起丽莱特小姐,我简直糟糕透了。她是那样的落落大方,没有一点羞涩和胆怯,而我却汗流浃背,说话也变得磕磕巴巴了。我一直都想不明白,为什么一个男人可以轻而易举地驯服一批野马,可以在黑暗中刮胡子,却没办法在漂亮姑娘面前保持镇定自若。幸好在很短的时间内,我们之间的关系快速地变得亲密起来,或许都用不了八分钟。我们一起玩槌球,玩耍时,亲密得如同表兄妹一般。她笑我吃了那么多水果罐头,我机智地回应说,关于水果的问题在很早以前就开始了。那是在第一个天然牧场上,一个叫夏娃的女生惹出来的——‘却在巴勒斯坦结束的,对吗?’这句话发自我的内心,我讲出这句话的时候,就像用套马竿套住一匹一岁的小马那样灵活自如。

从那之后,我十分诚挚地对待我们之间的关系,也因为这样,慢慢地我和丽莱特小姐的关系也越来越亲近了。那段时间,为了健康,丽莱特小姐一直住在比门塔渡口。不过她的身体很好,只是因为这里的气候更加适合居住,因为这里要比巴勒斯坦的温度高出百分之四十。于是我每周都会骑马来这里看望她一次。但是后来我觉得如果我每周可以来这里两次的话,那么我见到她的次数就是原来的两倍。

但是在一周内,当我第三次去看丽莱特小姐的时候,问题出现了。也就是从那次之后,薄饼和红眼睛的牧羊人插进了我和丽莱特小姐之间。那天晚上,我同样是坐在了埃姆斯利大叔的柜台上,往嘴巴里塞着一个桃子和两个李子。我问埃姆斯利大叔丽莱特小姐的身体最近是不是不好。‘为什么这么问?’埃姆斯利大叔说,‘她现在正和杰克逊·博德一起骑马呢。就是陷骡山谷的牧羊人。’听到这话,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不自觉地将一个桃核和两个李子的核都吞了下去。我想一定是有人拽着柜台,否则当我纵身跃下的时候,它一定会伴着一声巨响之后翻倒在地。我失去理智地一直向前走,直到撞上了那棵拴马的牧豆树才停下。‘她去骑马去了,’我对着那匹小野马的耳朵小声地嘀咕说,‘她和一个名叫杰克逊·博德的人去骑马了,不对,不是马,他们骑的是那头被牧羊人租来的骡子。你能明白吗?你这匹只有皮鞭才能让你奔跑的畜生。’我的小野马用它自己的方式为我哭泣了。但是我知道它根本不在乎儿女私情,因为从它生来就被训练做一匹赶牛的小马。

我重新回到埃姆斯利大叔那里,问道:‘你刚才说一个牧羊人?’‘嗯,我说的就是那个牧羊人。’埃姆斯利大叔说,‘你应该听说过杰克逊·博德,他拥有八个牧场和四千头品质最佳的美利奴绵羊。’我又从店铺里走了出来,坐在一棵满是刺的霸王树下。阳光斜射,我整个人都躲在店铺的阴影之中。我颓废地呆坐着,无意识地用手抓起沙土之后灌进自己的靴子里,我自言自语了好多话,全都是在骂那个名字里带有博德的人。

我自问对那些牧羊人都很友善,我从来都不欺负他们。有一次我看到一个牧羊人坐在马背上学习拉丁文时,我从头至尾都没有打扰过他。他们的行为总是让其他的牧牛人发怒,但我却不会。当你看见他们围坐在桌前融洽地吃饭,当你看见他们穿的那种很灵巧可爱的鞋子时,你怎能忍心放下眼前的工作去攻击他们,去欺负他们呢?虽然我从来没和他们推心置腹地推杯换盏过,但也不至于每次看到他们的时候都找他们的麻烦,我只是会和他们聊上几句,谈论一下天气。这种感觉就像是将一只兔子放生一样,我从来都没有想去欺负过他们。但是,就是因为我的仁慈,他们才觉得我好欺负。一个小小的牧羊人,居然欺负到我的头上来了,居然认为自己有资格约威莱拉·丽莱特小姐去骑马。

还有一小时就天黑时,他们两个才策马奔腾地回来,两个人的样子高兴得不得了。马儿到了埃姆斯利大叔的家门口才停下,牧羊人将丽莱特小姐扶下马后没有立刻离开,两个人还站在门口热乎地聊了半天。当牧羊人离开时,他还用手将他头上那顶极像双把炖锅一样的帽子抬起又放下,之后在马上向丽莱特小姐挥手告别,这才奔向他的羊圈。这时我敏捷地将靴子里的沙土倒了出来,之后侧身上马,直追那个叫博德的家伙。马儿跑了半英里,便追上了他。先前我说这个羊倌的眼睛是淡红色的,其实当我走近他看时才发现,他的眼球是深灰色,只是睫毛是红的,再加上他那黄棕色的头发,所以让人乍看之下,觉得他的眼睛是浅红色的。他的身材也真的是瘦小得可怜,他真的能放羊?如果能,也就只能放几只羊羔罢了。一个男人不仅脖子上系着黄丝绸的围巾,就连鞋带居然也打着蝴蝶结。“我率先开口说:兄弟,下午好。现在和你并肩而骑的就是被冠以”百发百中称号的神枪手贾德森。在我动手前,你总得知道你的对手是谁,免得你死不瞑目。‘’啊哈,‘他说,他说话的方式就是这个德行——’啊哈,很高兴认识你,贾德森先生。我是从陷骡山来的牧羊人杰克逊·博德。

就在这个时候,我的一只眼睛看到了一只走鹃,它嘴里衔着一只毒蜘蛛正从山坡上下来,另外一只眼睛看到一只猎兔鹰正安静地停在水榆树的枯枝上。我干净利落地拔出手枪,几乎同时打死了它们。我是故意在杰克逊·博德面前炫技的,并且十分傲气地说:‘三次中也就有两次是这样的吧。就是很奇怪,无论我走到哪儿,这些动物总是爱往我的枪口上撞。’‘好枪法!’牧羊人就像在看一场表演一样,意气自若地说,‘不过在三次中还是有一次会失败,不是吗?你还记得上星期的那场雨吗?小草们因为那场雨水的灌溉而变得更加生机盎然了呢,贾德森先生。’‘威利,’我骑近他的马,说,‘你的父母一定是被亲情冲昏了头脑才会叫你杰克逊,但是当你被脱了毛,就会还原成一个唧唧喳喳的威利。别岔开话题说什么雨水、气候了,我直截了当地和你说了吧。你不该和威莱拉小姐骑马的,这对你来说可不算是什么好事,你要知道刚才那些鸟,在获得陪美女骑马的机会之前就已经丧命了。威莱拉小姐一定不会同意她的爱巢是由一只山雀用羊毛建造的。你想好了吗?是就此放手,还是要体验一下我的百发百中?如果选择后者,我会送你一个葬礼。’

在听完这句话后,杰克逊的脸马上就红了,但在顷刻间又转为哈哈大笑。他对我说:‘贾德森先生,我想你是误会了。我确实去找过威莱拉小姐几次,但初衷绝对不是你想的那样,我纯粹是为了品尝一种味道,解解馋。’

听到这里,我被气得立刻将手伸向我的手枪,并且说:‘你这个色狼!竟敢这么明目张胆地……’还没等我说完话,他便抢着说:‘等一下,你听我解释。如果你了解我的生活,你就应该知道我根本不需要妻子。我自己会做饭,自己会缝补衣服,女人是我最不需要的。我的乐趣就是养羊,之后吃它们鲜美的肉。对,美味,我的乐趣就是美味,贾德森先生,你吃过丽莱特小姐做的薄饼吗?’‘薄饼?没吃过。’我很坦诚地说,‘我从来都不知道她还会做饭,更不知道她可以烹饪出美味。’

杰克逊一脸向往的神情对我说:‘那金黄色的薄饼,色泽如阳光一样金灿灿的,咬上一口,酥脆的甜美滋味就会从舌尖荡漾开来,简直就像是用伊壁鸠鲁天厨的神火烤出来的。’如果可以,我愿意用我自己两年的寿命去换取那个薄饼的烹饪方法。而我时常去找丽莱特小姐的原因也正是源于此。‘杰克逊的神情一转,继续说,’只是我现在还没有将那个秘方搞到手。我听她说,那是丽莱特小姐家中祖传的烹饪工艺和配方,到今年已经有七十五个春秋了。我多么希望我能掌握这个美味的烹饪方法啊,这样我就可以自己亲手做了,只要我想吃,就可以做,那样我就什么都不奢求了。‘你真的只是想要配方,而不是知道配方的人吗?’我问道。‘当然,’杰克逊说,‘我承认丽莱特小姐确实很好,但我真的没敢奢望能和她发生什么,我只是想要饱饱口福……’博德看到我又将手伸向枪的时候,他马上意识到了措辞有误,于是改口道,‘是为了得到制作薄饼的配方。’

我压抑着心中的愤怒,尽量足履实地说:‘其实你还算是一个不错的小伙子。幸好你没有其他想法,否则你的小羊们就变成无人照看的孤儿了。这次饶了你,你只需要好好讨要薄饼的配方,不可有任何越轨的想法,否则下一次,我可没这么容易就放过你。估计那时这个牧场上也就听不到你的歌声了。’‘我保证我说的句句是真话,如果……’牧羊人说,‘如果可以,你能帮我去拿那个配方吗?我知道你和丽莱特小姐的关系很亲近,即便她不愿意把那个薄饼的配方给我,但是她一定愿意把这个配方给你。只要拿到配方,我就再也不去打扰丽莱特小姐了。’‘好,就这么办。’我握了握他的手,继续说,‘我很高兴能帮你促成此事。’之后我们就互相道别,各走各的路了。他转头走向皮德拉的大梨树平地,直奔陷骡山谷;我则选择西北方向,回老比尔·图米的牧场了。

一连五天我都没有时间去比门塔,后来我见到威莱拉小姐的时候,我们在埃姆斯利大叔的家里度过了一个十分快乐的夜晚。她不仅唱了歌,还用钢琴演奏了许多歌剧的插曲。我也给她讲了一些我深谙的事情,比如我亲自模仿响尾蛇的样子,还告诉她‘长虫’麦克菲自己摸索出了一套剥牛皮的新方法,当然还有我在圣路易斯的旅行经历。我们各有擅长,所以彼此都十分欣赏。那时我认为,只要杰克逊·博德不进来插足,那么我一定会和威莱拉小姐结为连理。于是我想起了关于薄饼配方的事情,我一定得想办法快点把配方搞到手,那样的话杰克逊就再也别想见到我的威莱拉小姐了。所以,大概在晚上十点的时候,我满脸堆笑地对威莱拉小姐说:‘说真的,如果说在这个世界上,还有比我在茫茫的绿草原上看见红色的马儿更让我欣喜的事情,那应该就是吃上一张刚出锅的、涂着蜂蜜的美味薄饼了。’

威莱拉对我那句话的反应很不正常,她原本坐在钢琴凳上,可是当她听到这句话时,身体微微一震,之后满脸的惊诧。她说:‘是啊,薄饼是很美味。你刚才说在圣路易斯的一条街丢了帽子,那条街叫什么名字来着?奥多姆先生。’‘是薄饼大街啊,’我调皮地向她眨了眨眼,我是想幽默地告诉她,如果她不说出薄饼的配方,那么我就不和她聊别的话题了,我有些心急地对她喊道:‘好啦,威莱拉小姐,你就告诉我你的薄饼是怎么做的吧。’因为这个时候我满脑袋都是薄饼的事情,我期盼她快点告诉我——五百克左右的面粉、八打鸡蛋……乃至所有做薄饼的配方,比例,火候等。但是等来的却是威莱拉小姐说:‘对不起,我得失陪一下。’之后她没有正眼看我,而是快速地斜瞄了我一眼后,从钢琴凳子上起身离开了。

威莱拉小姐走到另外一个屋子,埃姆斯利大叔却来到我正待的屋子里。他没穿衬衫,手里拿着一个水壶。当他转身拿杯子的时候,我的天,我看见他的裤兜里居然有一把四五口径的手枪。我当时心想:‘他们家把薄饼的配方看得太重要了,即便有血海深仇也不至于带着枪过来吧。’‘喝点水吧。’埃姆斯利大叔递给我一杯水说,‘贾德森,你今天骑了太久的马,一定是累坏了,我们谈一点轻松愉快的话题,不要让自己的情绪太过紧张。’我没理会这句话,只是迫切地想要知道配方,于是我锲而不舍地问道:‘埃姆斯利大叔,你会做薄饼吗?’‘会,只是我不大精通厨艺,做出来的东西也不好吃。做薄饼无非就是用些生面团、石膏粉,再往里面加点儿小苏打、玉米面、鸡蛋、全脂牛奶,把它们一起混合就行了嘛。’埃姆斯利大叔岔开话题说,‘对了,今年春天老比尔还会把牛肉卖到堪萨斯城吗?’

那天晚上,关于薄饼的配方我也只能套出这些内容了。怪不得杰克逊迟迟不能完成心愿呢,如果再纠结这件事恐怕不太好,所以我只能暂时将薄饼的事情搁置,和埃姆斯利大叔聊一些七七八八的事情,完全不挨边儿,直到后来威莱拉小姐进来和我说晚安,我才骑马回牧场去了。又过了一周左右的时间,我在去比门塔的路上正巧遇到了杰克逊·博德,他刚从那边回来。于是我们就在路边聊了会儿天。我问他:‘你拿到薄饼的制作方法了吗?’杰克逊说:‘还没有,这太难了,恐怕我拿不到了。那你呢,你帮我问了吗?’我回答说:‘我试着帮你问过了,不过确实太难了,就好比让我用花生壳去挖草场里的犬鼠。他们那么守护薄饼的秘方,可见它对于他们来说是多么的重要和宝贵。’杰克逊有些失落地说:‘这么看来,我是肯定拿不到配方了。我还是放弃吧。唉,我无非只是贪恋那种美味,而且也只是做给自己吃而已。有的时候我躺在床上总是想着那个味道而失眠很久。’他语气中的伤感与无奈让我觉得这一切好像是我的错,是我对不起他一样。所以我对他说:‘先别那么早放弃,再努力试试看,我也会继续帮你的。我猜想不用多久你我之中总会有一个人能得到薄饼的配方的。不过现在我得先走了,再见杰克逊。’

你看见了吧,那个时候我们两个人就像是亲密的战友。当我知道他不是觊觎我的威莱拉小姐的时候,我对那个牧羊人真的好得没话说。为了帮助他拿到配方,为了能让他解馋,我总是在威莱拉小姐的面前提到薄饼,但每逢我这样做的时候,她的眼里就闪烁出忐忑。如果我再不识趣地追问下去的话,她就会找各种借口落跑,之后就和前面发生过的事情一样,埃姆斯利大叔就会拿着水壶进来,当然裤兜里还揣着枪。

后来有一天,我像往常一样骑着马去拜访威莱拉小姐,不过我还带着礼物,是我亲手在草原上摘的一束蓝马鞭草,它们很美。但当埃姆斯利大叔看到我时,他眯着一只眼睛,表情有些尴尬地问:‘难道你还不知道吗?’我立刻问:‘什么?牛涨价了吗?’埃姆斯利大叔说:‘昨天,威莱拉与杰克逊·博德举行了婚礼。我是今天早上看到他们给我写的信才知道的。’

我把那束马鞭草插到了正在吃的饼干桶里,之后让自己的身体慢慢地消化这个震撼的消息。先是耳朵,之后是心脏,直到脚底。我整理了一下心情问:‘埃姆斯利大叔,您刚才说的是什么事情?我的耳朵好像出问题了,没听清楚。是不是说优质品种的小牛犊已经涨到四块八一头了?还是别的什么……’‘他们昨天结婚了。’埃姆斯利大叔说,‘现在他们两个人正在维克和尼亚加拉大瀑布度蜜月呢。难道你一点都不知道,甚至连一点迹象都没看出来?就是他们一起去骑马那天,杰克逊开始对她展开追求的。’‘可是,’我几乎是吼出来的,‘那薄饼的事情呢?他跟我说的薄饼配方是怎么回事?’

当我提到‘薄饼’这两个字的时候,埃姆斯利大叔显然十分警惕地向后退了几步。‘薄饼是一个阴谋!’我说,‘你肯定知道真相,你快告诉我这整件事情是谁的主意,是谁要陷害我?我一定要弄个水落石出,否则,我不是会走的。’于是我纵身越过柜台,去追埃姆斯利大叔。他本想去拿枪的,但由于枪在抽屉里,距离他还有一段距离,所以我趁机抓住他的衣角,将他逼进一个墙角。我对他说:‘告诉我薄饼是怎么一回事,否则你就会变成薄饼!威莱拉小姐会做薄饼吗?’‘她肯定不会,至少我没见她做过一张饼。’埃姆斯利大叔安慰道,‘好了贾德森,冷静一下,你现在太过激动了,这样会让你头上的旧伤复发,让你神志不清的。我们现在不要再想薄饼的事情了,好吗?’‘埃姆斯利大叔,’我立刻反驳道,‘我的脑袋是笨了些,但那也是天生的,我的头从来没受过什么外伤。杰克逊·博德跟我说,他接近威莱拉小姐完全是因为她会做很美味的薄饼,而他只想得到做薄饼的配方。他还求我帮忙,所以我才会不断地问你们这个问题。难道我是被那个该死的红眼睛牧羊人骗了?还是有其他隐情是我不知道的。’“‘你先松开我,’埃姆斯利大叔说,‘之后我告诉你,我所知道的。如果你所说的事情是真实的话,那么你确实被杰克逊·博德骗了,然后他抱得美人,并溜之大吉了。其实,在他和威莱拉小姐一同骑马后的第二天,他特意来拜访我们,并且告诉我们无论在什么时候,只要你一提到薄饼,我们就要小心谨慎地对待。他说,因为你以前在营地烙饼的时候,曾有人用平底锅砸过你的头。从那之后你就留下了后遗症。只要你一激动,无论是高兴还是伤心的时候,就会引发头上的伤势,从而影响你的神经,让你发疯,并且不停地谈论薄饼。不过只要我们将话题引开,你就没什么危险了。所以我和威莱拉小姐也是一直这样做的。’埃姆斯利大叔叹了口气,继续说,‘哎,看来杰克逊·博德还真是一个狡猾的牧羊人啊。’”

贾德森在开始给我讲这个故事的时候,就已经熟练地将袋子里和罐子里的东西搅拌在一起了。当故事快讲完的时候,他的薄饼也出锅了。他亲手把这一杰作盛在铁盘子里端给我,这两张热气腾腾的薄饼,真的如同阳光一样金灿灿的。他还将私藏的上等黄油和蜂蜜从一个秘密的地方拿出来给我。

我问他:“这件事情发生在什么时候?”

贾德森回答我说:“大概在三年前。现在杰克逊和威莱拉小姐还一直住在陷骡山谷,只不过我再也没见过他们了。我听别人说,就在杰克逊把我玩弄于股掌之中的时候,他就已经在装扮他的牧场了。在那里,他新配了摇椅和窗帘。其实,这件事情我早就释怀了,只是我的那帮兄弟总是将这件事作为笑料,不停地说。”

我问他:“那你现在做的这个薄饼,是你按照他们家的秘方做的吗?”“你没听明白吗?根本没有什么配方。”贾德森说,“关于薄饼的制作方法我是从报纸上看到的,之后就剪了下来。因为我的那群兄弟总是用薄饼来开我的玩笑,后来他们也真的很想吃,所以我才按照剪报上所说的制作方法做给他们解馋的。你品尝一下,看看如何?”

我由衷地赞叹道:“真的很美味!贾德森,你也吃啊。”在听到答案之前,一声包裹各种复杂情感的叹息声清晰地传入我的耳朵。贾德森说:“我……我从来不吃薄饼。”

爱情信使

在每年的这个时节,在这个时节的这个时间,公园里只有为数不多的几名游客。然而在公园小路旁的长椅上,却安坐着一位姑娘。或许她只是一时兴起,想抢在别人的前面,好好欣赏一下早春的景色。

姑娘安静地坐着,一动不动,她在沉思着什么,因为她的脸上写满了忧虑。想必让她忧心忡忡的事情应该是最近发生的,至少她那美丽的脸廓和依旧线条分明的双唇,没有因为思虑和伤心过度而有丝毫的损耗。

一位身材瘦长的男士此时正沿着女孩座位旁边的小路往这边走,速度很快地穿过了花园;男士身旁还有一个小男孩,帮男士提着一个手提箱。当男士看到长椅上的姑娘时,脸色时白时红的。他一边走,一边用眼睛搜索着姑娘脸上的表情,心情十分忐忑,眼睛里充满期盼和不安。男士距离她只有几百米了,但是那位姑娘依然沉浸在思索和痛苦之中,没有一丝迹象表明她意识到了他的出现。当男士又向前到只距离那姑娘四五十米的时候,他猛然停住了脚步,选择坐在另一个长椅上。小男孩也跟着停了下来,只是一双机灵发亮的眼睛疑惑地看着男士。男士从兜里掏出个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手帕很淡雅,男士的额头很漂亮,男士真的很英俊。他对小男孩说:“你看到那位坐在长椅上的姑娘了吗?我想让你帮我传个话,告诉她,我正要去赶火车,前往旧金山。我要去参加阿拉斯加驼鹿猎捕队。告诉她,我尊重她的禁令,不能和她说话,不能给她写信,所以我只能选择这个方式最后一次恳请她:请她看在我们过去的海誓山盟上,别意气用事。告诉她,憎恨一个人、抛弃一个人,却不告诉那个人原因,不给对方解释辩白的机会,这简直就不是她的做事方式,我不相信她是这样独断专行的人。告诉她,或许我以这样的方式与她交流也是不被允许的,但我只是希望她能够理智一些,选择更加正确的方法来解决问题。好了,就这样告诉她吧。”

男士说完,给了小男孩一枚五角的硬币。小男孩的脸上满是污迹,却掩盖不住他那聪明相和闪闪发光的机智的眼睛。小男孩看了看男士,之后便转身跑向那位姑娘。当他靠近那位姑娘时,尽管有些疑虑,却没有表现出很慌张。他先用手抬了一下自己头上的旧方格呢帽的帽檐,这种帽子只有骑自行车的时候才戴。姑娘则不带有任何情感地看着他。她没讨厌他的到来,但也没对此有什么期盼。“小姐,”小男孩说,“坐在那边长椅上的先生让我过来给您唱首歌,跳个舞。您认识那位先生吗?如果他只是想调戏您,那么三分钟之内我就可以帮您把警察叫来,只要您的一句话。但如果您认识他,那我觉得他倒是一位很老实的人,我就可以把他让我给您带的那些废话一五一十地告诉您了。”

姑娘听小男孩这么一说,脸上露出了好奇的模样。“唱歌、跳舞吗?”她说话的时候语气温婉,声音甜美,就连节奏也刚刚好,即便语言中有一丝嘲讽,却如同用一层薄薄的丝绸包裹着,若隐若现。“这倒有点意思,那就唱一个舒缓的曲子吧。至于那个让你传话的人,我在之前是认识的,所以就不用去叫警察了。你现在可以唱歌跳舞了,只是声音不要太大,免得招来别人的围观。现在可不是玩杂耍的时候。”“哦!”小男孩说话的时候,身体随着双肩耸动了一下,“小姐,您一定看得出其实我的主要目的不是要表演节目的。我只是想把他唠叨的一些话说给您听。那位先生让我告诉您,他已经把他的所有的衣服都打包到箱子里了,因为他要去旧金山,之后到克朗代克达去打雪鸥。他说您给他下了禁令:不许他再送花言巧语的书信,也不许他出现在您家的花园门口,所以他才想出让我传话的办法,阐述自己的冤情。他说您将他一脚踢开,却没告诉他任何原因,也没给他一个辩驳的机会,这让他很受伤害。”

这个时候,姑娘眼中原有的好奇和兴趣丝毫未减,或许是那位马上要去猎捕雪鸥的男士的创意让她心生了一丝好感,或许是这个男士的执著和勇敢打动了她。所以这位姑娘打破了那些原有的禁令,她继续以这种方式交谈了。她的目光落在公园里的一座愁眉不展的塑像上,她对这个小使者说:“你去告诉那位先生,他应该最了解我的理想是什么,我没有必要再次和他强调了。而这件事只是让我更加确定了我最崇尚的就是忠诚和坦白。你去告诉他,我是一个正常人,虽然我的内心也有柔软的地方,但我的信仰不会因为软弱而妥协,我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需要一个怎样的人陪伴终身。这也就是我不听他任何解释的原因。我不会无理取闹,凭借道听途说而去指责他的行为。但是现在他明明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却明知故问,那么你不妨告诉他。你帮我转告他,那天晚上我本想为我的母亲摘一枝玫瑰花,但当我走进温室后门的时候,却看见他和阿什伯顿小姐两个人在粉红色的夹竹桃下面。真是一幅醉人的画面,两个人相拥在一起,造型绝美,一切尽收眼底,任何解释都是软弱无力的。我静静地离开了温室,同时背离的还有我的玫瑰和誓言。现在你可以把这段歌舞表演再带回去给那位先生了。”“很抱歉,小姐。我有一个词没听懂,那个相……拥……是什么意思?”“相拥——你也可以说拥抱,或者身体挨得很近,总之就是两个人将彼此的身体挨得最淋漓尽致的程度。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吧。”

小男孩又一次拔腿就跑,带起了一溜灰尘和碎小的石子,转瞬间就来到了那位男士的面前。男士用急切地目光等待着回音。这个小男孩真是一位出色的翻译,他从心里到眼睛都具有十分敏锐和客观的判断力。“那位小姐说,因为她知道她抵挡不住一个骗子的花言巧语,所以担心自己因为一时的心软而上当,所以她宁可选择不听任何解释。她说,她亲眼看见你在温室里抱着另外一个妞儿。她是从后门进去的,本来是想为母亲摘花的,却看到你和那个妞儿腻歪在一起。她说那个画面很精彩,只不过让她觉得很恶心。她说让你去赶你的火车吧。”

男士听到这里,反倒轻松地吹了个口哨,眼睛里闪烁着智慧的光。他灵机一动,迅速从外衣的口袋里掏出来一打信。他从中挑选了一封,之后递到了小男孩的手上,又从衬衣里拿出来一枚硬币给他。他对小男孩说:“你帮我把这封信送给那位小姐,务必让她读一下。另外,帮我告诉她,这封信可以把那件事完全解释清楚。你告诉她,在坚持理想的同时如果能多给予理想一丝信任的话,那么她就可以避免这种无谓的心痛。告诉她,我同样誓死捍卫着那份忠贞,至死不渝;告诉她,我等待她最终的判罚。”

这位爱情的信使又来到了姑娘的身边。他对姑娘说:“那位先生说,你的凭空猜想真的是冤枉他了。他说他不是那种装腔作势、虚情假意的人。小姐,这儿有一封信您看一下吧。我只想说你没有爱错人,他确实是个好人。”

姑娘接过信,半信半疑地将信打开。信的内容是:亲爱的阿诺尔特先生:

我十分感谢上周五晚上,您对我女儿的及时抢救。再一次感谢您的仁慈与精湛的医术。她在沃尔德伦太太的晚宴中心脏病突发,若不是您及时赶到,扶住了她,她必定晕倒在温室中;若不是您及时、恰当的抢救,我们恐怕已经失去这个女儿了。在这里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如果您能来到寒舍,继续为小女治疗疾病,那我将备感荣幸。永远感谢您的罗伯特·阿什伯顿

姑娘看完信,仔细地将信叠好后交给那个小男孩。小男孩说:“小姐,那位先生正在等待您的回复呢。我该怎么对他说呢?”

姑娘将头抬起,用充满泪光的双眼瞥了那位男士一下,笑容却溢于言表。她的声音有些微微的颤抖,但能听得出欢喜,她说:“小信使,麻烦你告诉那位男士,他的姑娘让他过来。”

苹果的诱惑

已经走出乐园城二十英里了,距离比尔达·罗斯驾着马车要去的日出城还有十五英里,此时这位车夫选择了停下来休息。因为整日的大雪已经将地面掩盖起来了,路上的积雪足足有二十厘米那么厚,再加上前面那十五英里的道路原本就是崎岖不平的山路,即便是白天行车都要小心翼翼,一个失误就会酿成不可挽回的损失,更何况现在天色已经黑了,大雪丝毫没有停下的迹象,所以不能继续前行了。于是,车夫让那四匹健壮的马儿停下,并将自己英明的决策告诉给车上的五名乘客。

一个法官率先跳下了马车,他叫梅尼菲,具有当官人的所有特质,永远把自己摆在领导的位置上,毋庸置疑。随后另外三名乘客也走出了马车,在这位领导的带领下他们时而抱怨,时而妥协,时而要求涉险,时而又坚持赶路。这马车里的第五名乘客是位年轻的女士,只有她没有下车,始终待在马车里。

比尔达将马车驱赶到第一座山峰的山肩处,在道路的两边有标明道路边缘的黑色木栅栏。距离一个较高的栅栏,大约五十码的地方有一栋小房子。只不过小屋的房顶被积雪覆盖住,就好像是白色画面中飘移的一块墨迹。当人经历过积雪和焦虑之后,这一栋小房子足以让法官梅尼菲和其他乘客像孩子一样欢呼雀跃,他们叫嚷着向那栋小房子走去,更准确一点说,应该是他们向那栋房子的方向走了过去。走近时,他们一边叫着屋里的主人,一边敲打着门窗,可是屋里的沉默让他们的情绪有些暴躁。于是他们对那扇隔绝冰冷与温暖的阻碍物发起了进攻,破门而入。

尚且留在马车里的人可以清晰地听见从那栋小屋子里发出的嘈杂的声音,有碰撞也有叫嚷。过了一会儿,那个小屋子便被温暖的火光填满,火焰越烧越旺,像那群人的心情一样明快地跳动着。这群探险者又回到了马车旁边,梅尼菲法官用他那比号角还要嘹亮、高亢的嗓音宣布他们得救了。音量之大,可以与整个管弦乐队媲美了。他介绍着他的发现,那个房子已经没人住了,所以家具不是很多,但幸运的是房子里有个很大的壁炉,而且他们已经从屋后的柴房里找到好多柴火。这下这个寒冷的夜晚就不会那么难熬了,他们至少可以在暖和的房间里住上一晚了。另外,让车夫比尔达惊喜的是,屋子的旁边还有一个马厩,虽然有些破旧,但还是可以使用的,而且在房间的阁楼上居然还有干草。“先生们,”比尔达坐在驾驶马车的位置上,他已经用毛毯和大衣将自己包裹得很严实了,他继续喊道,“把栅栏搬下来两块,好让我的马车可以直接走过去。我本以为我们今天晚上只能在屋外过夜了呢。这个房子的主人是一位名叫雷德鲁斯的老男人,今年八月的时候刚被送去了精神病院。”有四位男士很配合地跑向被白雪掩埋得很深的栅栏。马儿在比尔达的驱赶下,穿过栅栏的缺口,艰难地攀爬着斜坡,一直到了那位发神经的老头所建造的房子门口。比尔达协助两位乘客卸下马车上的行李,梅尼菲法官则绅士般地将马车门打开,行了个脱帽礼。“我不得不向您宣布一个消息,加兰小姐,”他说,“我们的旅行被迫中止了。车夫说在这样恶劣的天气中,夜晚驾驶马车是非常危险的事情,丝毫的疏忽都会酿成惨剧。所以我们不得不在这栋小房子里度过一晚。或许这对于女士来说会有些不便,但我希望您可以打消其他顾虑。我仔细地检查过这所小房子,在这样的雪夜能够保暖是它最大的功能了。我相信您会觉得很舒服的。请允许我扶您下车吧。”

就在这时,从法官的身边又出现一个人,他是一个风车公司的员工,他的名字叫邓伍迪。其实他叫什么,他是在哪里工作等这些信息都不重要,因为在这场旅行中,乘客间没有必要熟知彼此,甚至不知道对方的姓名也是无所谓的。只是对于一个总是喜欢挑战法官麦迪逊·梅尼菲的人来说,这个名字我们就应该记得了,以便我们知道在这个荣誉花环上应该写下谁的名字。邓伍迪用一种轻松的语气大声说:“麦克法兰太太,看来您不得不下车了。这栋小房子虽然不像帕尔默大酒店那样舒适,但至少它可以阻挡大雪,而且当您离开这里的时候,也没有人会检查您的行李,看看您是否不小心带走酒店里的东西。房子里面已经生了火,不仅可以去除身上的潮湿和寒气,而且火光也会赶走老鼠,我相信您会觉得舒服的,放心吧。”

就在他们两个努力说服麦克法兰太太的时候,还有两个乘客正在按照比尔达·罗斯的苛刻命令与马匹、缰绳,还有地上厚厚的积雪僵持不下。这时,一个高亢的声音传来,它来自其中一个劳动志愿者:“喂!拜托你们快些把所罗门女士请下马车行吗?喂,站住!给我老实点,你这个顽固的畜生。”

说到称呼,还得旧话重提:从乐园城到日出城的旅途相对于漫长的人生来说,只能算极短的那种,所以没有必要弄清楚同行的路人都叫什么名字。但是对于梅尼菲法官来说,出于他的年龄和声望,他这样在女士面前作自我介绍也是无可厚非的。所以,作为回应,那位女乘客软语温言地说了一声自己的姓氏。但由于声音太小,所以这个姓氏进入每个人的耳朵里的声音都会不大一样。然而这些男士太过固执己见了,或者也因为存在相互间的嫉妒,于是没有人愿意承认别人听到的发音是正确的,所以他们会用不同的姓氏称呼她,比如,加兰、麦克法兰,或是所罗门。而那位女士也并没有纠正他们的错误,欣然接受了所有的称呼,因为在这样一个旅途中,她没有必要和他们显得太过热络,而且太过在意别人的称呼,也会显得太小家子气了。在短短的三十五英里的旅途中,叫错名字又有什么关系,其实“旅伴”这两个字就已经够用了。

没多大工夫,马车上所有的东西都搬到了这个小屋子里,而且都作了用来取暖的工具,比如长袍、垫子……而马车上所有的人也都已经围坐在炉火边了,他们形成一个半圆形,那位女士就坐在最靠近火炉的地方,也就是半圆形的末端。她很淑女地坐在众多男士为她准备的垫子上,那好比是她的臣民为讨好国王而刻意准备的王位。她的背靠在被长袍包裹的木箱和空木桶上,这样不仅是为了舒适,还可以抵挡从门窗的缝隙里钻进来的寒风。女士将穿着鞋袜的双脚伸直,这样可以更加靠近火源,方便烘烤。她摘掉了手套,但是颈上的毛皮围脖却始终没有脱下,她一半的面颊也藏在里面。透过跳动而温暖的炉火,虽然只能看到一半的面容,但足以确定那是一张青春,并且姣美的脸。她举手投足间都是那样的优雅,散发着女性的魅力,透过她那恬静安适的神情,可以看得出她对于自己美貌的自信。此时炉火旁男士们的雄性心理作祟,骑士的精神和男子汉的保护欲使得他们争相献媚,想尽办法让这位女士更加舒适。而这位女士也没有推让,只是将这些关心全部笑纳,她的表现不瘟不火,就像是花朵接受甘露般自然。对于这些讨好的行为和呵护的举动,她没有小女生的那种骄纵,没有孤芳自赏的高傲,也没有太过冷漠,表现得恰到好处。

外面狂风肆虐,大片大片的雪花借着风势肆意飘洒,偶尔一些钻过门窗的缝隙进入屋子,不断地袭击着那六位男士的后背。即便如此,这场旅行或者说这一夜仍然使得一些人感觉美好。在今夜,梅尼菲法官所扮演的角色是律师,他的委托人是天气,他的当事人是暴风雪。他努力地为他的当事人作着辩护,目的就是要让那些身体不断瑟瑟发抖的陪审员相信,这个屋子到底有多么的温馨,这里如同和畅温暖的春天。他不停地在说好多奇闻趣事,故事中充满了风趣和律师的诡辩,虽然难登大雅之堂,却取得了圆满成功。快乐的感染力让每个人都无法抗拒,所以其他的人也都尽自己的所能贡献出自己的那份快乐。就连那位女士也不由自主地加入快乐的氛围之中。“我认为这很迷人。”她说得很慢,话语如同水晶般清脆悦耳。

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一个人站起来看看这间屋子,就像是一个幽默风趣的探险家。但是在这间屋子里已经找不到一丝雷德鲁斯老人居住的痕迹了。比尔达·罗斯被大家央求着讲一讲关于这个隐居老人的故事。

马匹已经被安置妥当,乘客们也都舒适地待在这个温暖的屋子里了,所有的问题都迎刃而解,所以比尔达也纾解了原来紧张的情绪,重新变得平易近人、和颜悦色了。“那个老家伙啊,”他调侃道,“他已经在这里生活二十多年了,但是从来都不和任何人打交道,对于别人的有意接近,他总是避之不及。倘若有人从他的小房子前面走过,他会立刻将探出的头缩回去,之后砰的一声把门关上。这座小房子的阁楼上,还有一个纺车,至今保存得都很完好。在此之前他一直到泥口的山姆蒂的商店买一些食品和烟草,今年八月的时候,他又来山姆蒂的商店,只是他身上披了一个红色袍子,并且告诉山姆蒂他是所罗门国王,示巴女王要来拜访他。他还把他所有的积蓄——满满一袋子银币丢到了山姆蒂家的水井里。他对他说:‘如果示巴女王知道我有一点点钱,她都不会来看我了。’大家听到那老头的疯言疯语,又看到他将钱丢到水井里,这才把他送到精神病院去。”“他过去经历过很浪漫的爱情吗?是那场风花雪月让他独居在此吗?”一个年轻的经销商打断比尔达的叙述,问道。“不,”比尔达回答,“我从来没听谁过说。我想只是普通的麻烦导致他精神失常。他们说,在他年轻的时候只是与一个年轻的姑娘恋爱过,后来分手了。但是在他披着红袍子去扔掉所有的银币之前,我没听说过关于他任何的浪漫爱情故事。”“哇!”梅尼菲法官大声感慨道,“显然,这是一个人一相情愿的案件,毫无疑问。”“不能这么说,先生,”比尔达继续说道,“不应该这样认为,其实他们两个已经订婚了,但没能结婚。乐园城的马默杜克·马林认识雷德鲁斯的一个老乡,有一次他们遇见的时候,他听这位老乡说雷德鲁斯其实是一个很不错的小伙子,只是家里太穷了。翻弄他的口袋时,虽然也能听见金属撞击的声音,但那并非是钱币,而是他的纽扣与钥匙碰撞的声响。与她订婚的那位姑娘叫爱丽丝,或者是别的什么,我记不清了。他说那个姑娘很漂亮,就是当你和她同行的时候,你会自发地想要替她买票的那种女孩。可是后来那个小镇又来了一个小伙子,他的家境很殷实,出手也很阔绰。他不仅有四轮马车、矿山的股票,还有大把的空闲时间。尽管爱丽丝已经和雷德鲁斯订婚了,但她仍然与那个纨绔子弟交往甚密,在他们之间总是上演偶遇、登门拜访等让人想要退婚的戏码。这就好比一首诗中描述的‘战利品上的裂痕’。后来,有人看到雷德鲁斯和爱丽丝小姐在门口谈话,时间不长。临走前,雷德鲁斯还很绅士地脱帽行礼。再后来,这位老乡也就没在那个小镇看到过雷德鲁斯了。”“那,那个姑娘后来怎样了?”那个小伙子又问道。“我也不知道了。”比尔达说,“我知道的已经全告诉你们了,无论你们怎么问,我也没办法告诉你们下面发生的故事了。这就好比你们鞭打一匹瘸腿的老马,能力至此,再用力它也不会往前走一步了。”“真是个伤感……”梅尼菲法官还没把话说完,却听到了一个在这个屋子里更具权威的声音。“好一个迷人的故事!”那位年轻的女士用比故事更加迷人的声音说道。随后便是一小段时间的沉默,屋子里只能听到外面嗖嗖的风声和炉火中劈柴燃烧的声音。那些男士所坐的地方,无非是用一些外套和杂散的木板块垫起来的,虽然能隔些凉气,但坐久了依然不是很舒服。这时,那个风车公司的员工站了起来,为了缓解一下屁股上的肌肉酸痛。

突然,他发出了一个如同胜利般的欢呼声。他急匆匆地从一个昏暗的角落赶回房间,手里拿着一个像轴承一样的东西。当他走近时,人们才发现他手里拿的是一个诱人的苹果。这个苹果很大,外皮有些许斑点,一看就知道是一个品质上乘的苹果。它绝对不可能是雷德鲁斯留下的,因为他八月份就搬离了这里,如果是,那么苹果早就发霉了。他是在一个高架子上的牛皮纸袋中发现的这个苹果,毫无疑问,一定是有人在这里共进午餐,只是走的时候忘记带上它了。

邓伍迪——因为这个苹果,他又一次成为令人瞩目的焦点。“看看我发现了什么,麦克法兰太太!”他大声地叫道,并且将握着苹果的手高高举起,在火光中,苹果诱人的红色已经变得色彩斑斓。而那位女乘客只是淡然一笑——她总是那么恬静。“好一个迷人的苹果啊!”她说话的声音很低,却足以让人听得清楚。

就是这个瞬间,梅尼菲法官觉得自己被打垮了,被压碎了,他感觉到了羞辱。为什么这个可以让人成为焦点的苹果的发现者不是他自己,而是那个粗俗的、做风车生意的家伙。为什么幸运之神不来光顾他呢?倘若发现这个苹果的人是他,那么他一定会让苹果的出场更具魅力和风趣。他会假定一个情景、一段演说,或者是一段即兴的发挥,总之一定会巩固自己现在的主角地位。然而现在,这个女乘客正满脸笑容地看着这个十分滑稽的,叫邓伍迪或者叫武班迪的人,就好像这个家伙做了一个让人钦佩的壮举。这个做风车生意的年轻人已经开始膨胀了,此刻他就像自己的风车一样,被众人的目光和注视刮起一阵风,让他飞快地转动了起来,成为今夜的明星。

这个欣喜若狂的小伙子正拿着被他视若珍宝的苹果,享受着众人对他的注视,而足智多谋的法官大人则在思考着怎样收复失地。梅尼菲走上前去,把苹果从邓伍迪的手中接过来,一派法官的派头尽显无遗,他那肥嘟嘟的脸上堆着标准的绅士笑容。原本诱人的苹果显然已经成了第一号证物。“这个苹果太好了。”他称赞道,“我们都曾在这个屋子里探寻过食物,可是你的发现让我们这里所有的人的成绩归零了。我有一个提议,我们就把这个苹果当成一枚胸章、一个奖品,奖励给我们这里最具智慧,最懂女人心思的那个人。”

听到这个提议,所有的人都拍手响应,只有一个人冷冷地说:“说起来容易,不好实施啊。”这个人就是那个年轻的代理商。另外一个没表态的人,就是找到苹果的那个做风车生意的人。本来众人的焦点应该是他,可是转瞬间投在他身上的聚光灯熄灭了。他怎么也没想到那个苹果会变成一个奖章性的玩意,他原本想把它分了,然后用苹果籽做一个小游戏,作为大家的娱乐节目。他设想把苹果籽贴在额头上,一个苹果籽就代表他认识的一个姑娘,当然其中一个一定是麦克法兰太太,如果哪一个掉下来就代表……可是现在一切都成了泡影。“苹果,”梅尼菲法官开始面对陪审团展开了他的第一轮陈述,“现如今苹果显然已经成了平凡之物,以至于地位不高。在任何的商业活动和烹饪料理上,苹果的出现已经变得频繁,因为不稀有,所以不能称之为高档。但在古代,苹果的境遇则完全不同。打开《圣经》,或是看一段历史、一个神话传说,那里面有庞大的证据证明苹果一直是贵族的水果。当我们想要描述一个事物十分珍贵的时候,我们会把它比喻成苹果,说成‘如同苹果的明珠’。在我们常用的谚语中,我还将苹果说成‘银苹果’。我敢说再也没有植物的果实能够被赋予这么多含义了。有谁没有听过希腊神话中夜神的女儿所负责看守金苹果树?而每个人都奢望得到那个金苹果。我想我不需要再提醒各位关于苹果的事件中最重要的那个,如果不是我们的祖先偷吃了禁果,我想他们也不用从伊甸园来到人间了。”“像这样的苹果,”做风车生意的男人抛开一切感性的文字,继续客观地说,“像这样的苹果,在芝加哥的市场上每桶可以卖到3.5美元。”“现在,我提议,”梅尼菲法官给了打断他说话的人一个纵容的微笑,之后继续说道,“我们在这个小屋子里必须待到天亮,虽然这个屋子足够温暖,但漫漫长夜我们得想办法打发,否则时间太难熬了。我建议我们把这个苹果先交给加兰小姐,此时这个苹果已经是一个奖励,它代表了伟大的人类思想。而加兰小姐本人也暂时不属于她自己了。”梅尼菲法官向加兰小姐深深地鞠了一躬,充满了古典韵味,之后继续说,“她现在代表的是她的性别,是全部女性的缩影和化身。我敢说她的勇气和智慧已经是上帝的杰作了。她现在就以这样的身份参加到我们接下来的比赛中,并且给出最终的判断。”“就在几分钟前,我们的朋友为我们讲述了一个关于小屋主人的浪漫故事,虽然很有趣,但只是零星地描述,而且故事不完整。对于我个人而言,这个故事已经在我的头脑中展开了一段唯美的臆想,我也想让大家根据这个故事来揣测一下主人公的想法,做一个想象力的训练——简而言之,就是编故事。让我们利用这个机会,每个人都讲述一个关于这两个主人公的自己版本的故事。就从这对情侣在大门口分手时开始讲起,也就是从罗斯先生中断的那里讲起。故事的延续不能脱离主线,结局必须与故事的背景和内容相符合,但不能把整件事情的责任都归咎于那位小姐身上,我们需要给雷德鲁斯的疯狂行为和他隐居的生活找一个更好的理由。当我们每个人都讲完自己的故事后,加兰小姐就可以凭借自己的感觉,完全从女性的视角出发,选出那个最让她钟爱的爱情故事,那个完全契合她心目中雷德鲁斯的性格的,完全符合她心中所想的那位订婚女士的观点的故事。这个苹果就赐给那个人。如果你们所有的人都同意,那么我很愿意从邓伍迪先生那里听到第一个故事。”

最后一句话,可谓是在对手不作防备的时候,来了一个突然袭击。但是做风车生意的人可不会被轻易打倒,这小小的进攻,他还是有力招架的。“好啊,这个想法简直棒极了,法官大人,”他很高兴地说,“这就如同自己编写一个短篇故事,不是吗?我可曾在斯普林菲德尔的一家报社做过记者,记得当时版面上还缺少一点内容,于是我立刻编造了一个。我想,这下我可以大展拳脚了。”“我认为这个想法很有趣,”那位女乘客用欢快的声音说,“就像做游戏一样。”

梅尼菲法官径直向那位年轻的姑娘走去,并且殷切地将苹果递到了姑娘的手上,说:“曾经,帕里斯就是像这样把金苹果送给了世界上最美丽的姑娘。”“我怎么没听说过呢?”做风车生意的人已经从刚才的失落中走了出来,他打趣道,“我也参加过巴黎的博览会,虽说我的工作与机械有关,但我也不是只去机械展馆的,我还经常去博览会的娱乐场所,但是我从来没听说过。”“但是现在,”梅尼菲法官说,“现在我们就把这个苹果与女人不可揣测的心思和智慧联系在一起。加兰小姐,这个苹果给你。听听我们的浪漫故事,最后将它奖励给你最认可的那个编剧。”

那位女乘客发出了悦耳的笑声。苹果就躺在她那被长袍包裹的腿上。她舒服地依靠在那个众人为她搭建的堡垒之中,轻松又自在。如果不是有太大的风声,此时一定可以听得到她那舒适又平稳的呼吸声。这时有人往壁炉里添了柴火,梅尼菲法官儒雅地向做风车生意的人点头示意,说:“你愿意第一个给我们讲那个故事吗?”

做风车生意的人就像一个土耳其人那样坐着,他的帽子戴在他的后脑勺上,在光影中就像是一个国际跳棋的棋子。“好吧,”他没有任何推诿,信手拈来,“当然是雷德鲁斯被那个有钱又有闲的小子惹火了,那小子一定是要抢他的订婚女友。嗯,所以他必须去找他的未婚妻,问清楚她的想法,看看这个婚是否还能结成。嗯,大家都该了解吧,没有人希望看到自己的未婚妻,被一个既拥有马车又拥有金矿股票的小子追求,半路杀出来搅局。嗯,所以呢,他去找他未婚妻谈话的时候,理所当然有些火大。嗯,可是毕竟是未婚妻,又不是真正的妻子。嗯,这种态度和语气是爱丽丝从未见过的,原来的温情蜜语突然间变成了强烈的质问,所以她也很恼火,于是就上演了一出河东狮吼。嗯,就这样,他……”“我说,”一个乘客打断了他的讲述,开玩笑说,“你如果在每说一个嗯字的时候都能架上一个风车,那你是不是可以提前退休了啊?”

做风车生意的家伙听到这一句,憨憨地傻笑,露出了洁白的牙齿。“嘿嘿,反正我又不是莫泊桑,”他爽直地说道,“我说的可是地道的美国话。嗯,之后那个姑娘这样地回答他:‘我们虽然只是普通朋友,但是他却能带我坐马车兜风,还能陪我去看戏剧。而你呢,作为我的未婚夫,你为我做过什么?难道你不能带我去玩,我也不能接受别人的邀请吗?难道我就不配拥有这些娱乐吗?当别人提出邀请,而我又很想去玩的时候,我还要虚伪地、愚蠢地拒绝吗?’雷德鲁斯听到这里,心思开始烦乱了,他不想再确认自己的无能,于是便直截了当地说:‘别和我说这些。我只需要你直接告诉我,是和他断交,还是和我退婚?’”“我觉得他用这样的态度和一个姑娘说话简直糟糕透了。我相信那个姑娘原本是很爱他的。她只是想在结婚之前再享受一下单身女士的快乐,像其他的姑娘一样享受一下青春和活力,做一些甜蜜而有趣的事情,就算是给自己留下些回忆,纪念一下自己的年轻岁月。但是雷德鲁斯不但不理解她的所作所为,还用这样的语气和她说话,所以她觉得自己丢了面子,接下来的事就水到渠成喽。碍于面子,或者是小女生的稚气,她赌气般地将戒指还给了雷德鲁斯。备受打击的雷德鲁斯肯定天天酗酒解忧,而那个姑娘也一定和那有钱的小子断了交。后来男士离开了那个让他伤心的小镇,带着行囊便搭上了一辆不知驶向何方的货车。一直被酒精麻痹的他,终于有一日作出了隐居的决定,他肯定这样说:‘我要选一个地方,把我这个没有钱的钱罐埋在那里,我要留起胡子当隐士了。’”“至于爱丽丝,她的生活也并不幸福。她终身未嫁,为了生计,已经满脸皱纹的她依然做着打字员的工作。她还养了一只很乖巧的小猫,只要有人叫它,它就会向叫它的人跑过去。我确信女性的善良,我确信她们绝对不会为了钱或是利益而抛弃一个自己深爱的男人。”做风车生意的人讲到这里,将这个故事收尾了。“我想,”女乘客在她那简单又粗陋的“宝座”上微微动了动,说,“那是一个……”“加兰小姐!”梅尼菲法官用手示意那位女乘客不要说话,“我恳求您先不要发表意见,否则会对前面的选手不公平的。好了,下一个,先生,你可以开始讲你的故事了。”他对那个代理商说。“我的版本是这样的。”年轻的代理商显然没什么经验,他有些胆怯和羞涩地搓着手说,“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确实是分手了,但雷德鲁斯并没有和那位姑娘争吵什么,他只是表示自己会去赚更多的钱,他想要离开小镇。他信任那位姑娘,那位有钱的小伙子根本不会让他的未婚妻有丝毫的动摇,因为他的姑娘是那样的纯洁,那样的善良。我认为雷德鲁斯想到的赚钱的办法就是到怀俄明的落基山去淘金。但是这个不幸的人在淘金的时候,突然遇上了也要去那里的海盗,于是他们把雷德鲁斯抓走了,后来……”“哦!你在讲什么?你是说海盗登陆了,而且还到了落基山?这太不符逻辑了,他们是怎么到那里的呢?”其中一个普通的乘客诧异地大叫。“火车啊,他们坐火车到的那里。”讲故事的人十分镇定地回答,似乎他早就料到有人要问这样的问题,之后他继续他的故事,“后来,海盗把他关进了一个山洞,几个月后他们又把雷德鲁斯带到了阿拉斯加森林,之后把他放逐。在那里,一个美丽的印第安姑娘爱上了他,但是他的心始终还是记挂着爱丽丝,所以一年后,他带着钻石离开了那里——”“钻石?怎么又出来个钻石?”那个普通的乘客用极其刻薄的语气刁难地问道。“是在迷路神殿,一个马具商人给他的。”那个商人含糊地一带而过,“他历尽千辛终于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家乡,但是等待他的却是一个噩耗。当他拜访爱丽丝的时候,只见到了她的母亲。她的母亲把雷德鲁斯带到一棵柳树下,那里立着一个坟墓,她伤心地说:‘自从你走后,她便日日夜夜地牵挂你,最后她的心碎了。’雷德鲁斯十分悲痛地跪在了她的坟前,他问爱丽丝的母亲:‘我的情敌呢?切斯特·麦金托什那小子怎样了?’她的母亲回答:‘他确是对爱丽丝很动情,但当他知道不能代替你在爱丽丝心里的位置的时候,他也因为悲伤而日渐消瘦。直到后来,他在大拉皮兹开了一家木器店,他的心情才开始转好些。不过,在前不久我听说他远离城市的喧嚣去了印第安纳州,但不幸的是他被麋鹿咬死了,地点就在南本德。’后来发生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雷德鲁斯先生由于伤心过度所以也离开了城市,过上了隐居的生活。”

在年轻的代理商讲完他的故事之后,他还不忘自己总结一番,他说:“我所讲的故事或许缺乏唯美的艺术感,但我却证明了那位女士对雷德鲁斯先生至死不渝的爱情。在她看来,真爱是无价的,多少金钱都不可能换取爱情。我敬佩这样的女性,但是对于结局,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合理的了。”在他作完最后陈述时,他瞥了一眼那位女乘客。

接下来讲故事的人是车夫比尔达·罗斯,他也受到了梅尼菲法官的邀请作为这次苹果争夺比赛中的一个选手。他开始向大家讲述他的版本,只是内容比较精练。“我可不是把一切不幸都归咎于女性的卑鄙男人。”他说,法官先生,我所要展现在大家面前的故事是这样的:造成这个悲惨结局的原因不是别的,只是因为懒惰。当那个叫泊西瓦尔·德莱西的小子想要争抢别人的未婚妻时,当爱丽丝由于一时的不清醒,被甜言蜜语蛊惑时,雷德鲁斯就该用男人的方式,狠狠地教训那小子一顿。倘若他那样做了,我确保事情不会往悲剧的方向发展。想得到一个女人哪那么容易,得出些力气,打场架才行。

帅气地征服对手后,他只需要绅士地抬抬他那斯特森呢帽,之后对爱丽丝说:‘如果那小子再来骚扰你,你就来找我。’然后就可以潇洒地大步离开。他以为避免争夺是维护了自己男士的尊严,然而那就是懒惰。没有哪个女人会主动追一个男人,所以她只会一直等待,她觉得男人应该要自己回来。我发誓,她绝对不会和那个有钱的小子好,她只会每天坐在窗前,看着远方,期盼属于她的那个有着小胡子的穷小子回来找她。

而雷德鲁斯这边也在等消息,他一直等着爱丽丝会找人带信给他,告诉他她错了。这一等就是九年,但始终没能等到那个他期盼的消息。所以雷德鲁斯心想:‘算了,看来她放弃我了,那么也该是我放手的时候了。’于是他开始留起了胡须,隐居起来。对,懒惰和胡子都是这场悲剧的导火索,他们总是伴着悲剧产生。你们看到过一个留着长长胡须的人非常幸运吗?肯定没有。你们回忆一下马尔巴勒公爵和那些经营美孚石油公司的垃圾吧,想想他们是不是留了长长的胡须和头发。“到最后,爱丽丝也没有嫁给任何人。倘若她知道雷德鲁斯已经娶了别人,那么她或许会因为放手而改嫁他人,但她没有雷德鲁斯的一丁点消息。她的一生都在等待,并且珍藏着他们的爱情信物。那信物或许是一缕头发,或许是一个被他弄坏的胸衣上的钢圈。对于爱丽丝来说,这个信物已经化身为她的丈夫,她孤独地守着他们的爱情。这个有怪癖的老头不理发,不换衬衫,过着堕落的生活都是他自找的,怪不得任何人,尤其是那个女人。”

车夫的这个故事讲完了,下面轮到那个总是一惊一乍的普通乘客了。我们只知道他也是从乐园城来,去往日出城的,但其他的一切我们都一无所知,包括姓名。

如果火光还足够明亮,那么就借着他在和梅尼菲法官说话的时间,我们来看看他的长相。他的身材瘦小,外面裹着一件深褐色的外套。他的坐姿和青蛙一样,两个胳膊抱着自己的双脚,下巴自然地枕在膝盖上。他的头发是如同麻絮一样的颜色,但很油亮,鼻子很高,嘴巴和萨蒂尔的一样,在他微笑的时候,会发现嘴角处有烟叶的污迹。一对死鱼眼,扎着红色的领带,领带夹是马蹄形状的。在他讲述故事之前,先是控制不住自己“咯咯”地笑了一阵,随后才娓娓道来,他说:“到目前为止,我觉得你们的故事都有严重的欠缺。你们想想,任何一个浪漫的故事怎么能少了鲜花作为衬托呢?现在你们恍然大悟了吧。其实对于这个故事,我看好那个领口打着蝴蝶结,口袋里有支票的小伙子。”

故事的要求是从分手的门口开始,是吧?那我就从那里讲起。雷德鲁斯对爱丽丝小姐说:‘我知道你一直都没爱过我,否则你怎么还会答理那个对你别有用心的家伙,那个能给你买冰激凌的家伙。’爱丽丝发自内心地辩白道:‘我很讨厌他。我厌恶他的马车;我厌恶他送给我的那些用金纸包装的,用丝带扎起来的奶糖;我更加厌恶那个用蓝宝石和珍珠镶嵌、心形样式的小盒子。每当我见到这些,我都想杀了他,让他滚出我的生活,我的心里只有你,我只爱你。’雷德鲁斯并没有被这些话感动,反而冷笑了一声说:‘哼,收回你的伪装吧!你觉得我是三岁的孩子那么容易被骗吗?你还是把那些礼物宝贝地珍藏起来吧。你是否厌恶他,厌恶那些礼物都和我没有一点关系,关我屁事。我要去找尼克森家的姑娘了,我会嚼着口香糖,带她去骑电车。’“就在当天晚上,约翰·伍·克里塞斯来到了爱丽丝的家。当他低头整理自己的珍珠领带夹的时候,看见了爱丽丝在偷偷地掉泪,他立刻问道:‘你怎么了?为什么哭?’爱丽丝哭得更凶了,对他嚷道:‘都是你的错,是你让我失掉了我的爱人。我讨厌你,这都怪你。’‘那你嫁给我吧。’约翰·伍点燃了一支雪茄,那支雪茄是亨利·莱克牌的。爱丽丝听到这话,立刻回绝道:‘什么?嫁给你?这绝不可能。除非我们一起到街上,而刚好店铺的门口有电话,那时你就可以打电话给政府的工作人员,让他给你办结婚证。’”

讲到这里,讲故事的人一脸的坏笑,之后继续说:“千万别问他们是否会结婚?这简直是一定的。肉都到嘴边了,还有不吃的道理吗?我们再来说说那个雷德鲁斯老头。我觉得,你们对于他的推理都是错的,对于隐居的原因,你们一个说是因为懒惰,一个说是因为伤心,还一个说是因为酗酒。我认为是女人造成的。对了,那个老头多大年纪了?”他问比尔达·罗斯。“可能是六十五左右。”“哦,那他在这里已经隐居了二十年。我们现在假设他和爱丽丝分手的时候,他是二十五岁,那么他还有二十年的人生,我们是不了解的。在这二十年中,他到底做了什么?我想,他或许犯了重婚罪,在监狱里度过了这二十年。这个花心的人在圣乔有个金发碧眼、身材丰硕的老婆;在煎锅山有一个黑色头发、身材苗条的老婆;在考谷还有一个镶着金牙的老婆。当她们三个知道彼此的存在后,一同把这个猥琐的骗子告上了法庭,彻底结束了与他的一切。他服了刑,后来被放了出来。此后他开始惧怕女人,他说:‘除了与女人相处,让我做什么都行。对,还是隐居起来更保险一点。没有女人来找工作,梳子里不会再出现长头发,烟灰缸里也不会有女人做的泡菜。’你们觉得他的精神出了问题,是源于他说的那句他是所罗门国王?其实他健康得很,因为他就是所罗门国王。好了,我讲完了。我想我是肯定得不到那个苹果了,因为这个故事肯定不会被人看好,所以我已经作好了失败的心理准备了。”

由于梅尼菲法官对于游戏的规则中有一条是不能随便评论别人的故事,所以大家为了不招惹法官的责怪,也就没有人说话了。故事结束了,就真的结束了,一片安静。一声清脆的咳嗽打破了尴尬的安静,这个人就是这场活动的发起者,他也是这个游戏的最后参赛者,下面轮到他了。尽管坐在地上一点都不舒服,但没有人能从他的脸上看出任何痛苦和不适。炉火慢慢地变得柔和而暗淡了,就是在这样昏暗的火光下,依旧可以看到他那张轮廓分明的脸,就像是一张古币上的罗马帝王浮雕。“一个女人的心!”他开始用激动人心的音调讲述,谁能有希望揣摩明白一个女人的心思呢?每个男人的想法和行为作风都各不相同,但我觉得每个女人的心,是以同一个节奏跳动的,还有那老调重弹的爱情。对于女人来说,爱情就意味着牺牲。对于一个真正的女人来说,她们对黄金和地位的重视程度,绝对不会超过她们对爱情的虔诚。“先生们,哦,不,应该是朋友们。今晚,我们每个人都将雷德鲁斯的爱情审理了一遍。可是,我们在审理的人真的是雷德鲁斯吗?不是的,因为他已经不需要我们的审理,他已经受到了生活给予他的惩罚。那我们审理的是那些对爱情矢志不渝的人吗?也不是,我们的生活需要那些相信爱情的天使来丰富。那我们到底在审理谁?其实是我们自己!我们每个人都是受审者,因为我们讲出的故事就代表了我们的心,从中可以看出我们的心是阳光的还是黑暗的。而一位杰出的女士正在用她充满智慧的双眸注视着我们,她的手里拿着奖品,虽然奖品不是很珍贵,但值得我们努力争取,因为它代表了女士对我们的认可,对我们的思想的认可。”

下面,我就来讲一讲在我心里的那个关于雷德鲁斯和爱丽丝的故事。不过在此之前我还得在此声明,我坚决反对是女人的不忠和自私造成了最后的局面,那种想法太过卑鄙了。我认为,一个真正的女人绝对不会趋炎附势,也绝对不是一个拜金主义者,她们不会因为爱慕虚荣而抛弃一个深爱她的人。我们必须找到其他原因,那么只有从男人的卑鄙和低俗的动机中寻找了。

在那个让人一生难忘的时刻,一个改变两个人命运的时候,一对年轻的情侣站在门口,他们一定吵架了。年轻气盛的雷德鲁斯太过自卑,也太过鲁莽,在嫉妒心理作祟的情况下,他决定离开这个小镇。但具体他为什么要离开,或许我们怎么讲都是缺乏证据的。但是比证据更让人信服的,就是女人的善良和忠贞,爱情是她们的信仰,她们绝对不会背弃。

我可以很清楚地想象出那个男人在鲁莽地外出后孤独流浪的场景。我能想象出他的意志在逐渐消沉,直到最后他终于意识到原来是他自己撕碎了上天赐予他的最好的礼物。于是他悲痛欲绝,除了隐居,别无他法。但隐居的生活也没有让他完全淡忘尘世的爱恋,于是他疯了,这是再正常不过的推理了。“我们再来说说那个女人,她的生活会是怎样呢?我觉得她会一直孤苦无依地让岁月肆意践踏她的美丽和健康的身体,直到容颜苍老,步履蹒跚。但是她始终如一地爱着那个人,她一直在等待他归来的消息。她会每天坐在窗边,凝望远方,或是在楼梯旁侧耳倾听是否有她期待的脚步声响起。现在,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依旧很细心地打理着自己的头发和衣着。她依旧没有放弃希望,她会每天都坐在门前,看着尘土飞扬的马路。她固执地认为,她的爱人只是出门了,早晚有一天他会回家的。这就是女人,我对她们的忠贞充满信心。虽然所有的人都知道她等不到重逢的那一天,但她依旧不肯放弃。甚至在凡世等不到,她也会期盼在极乐世界的相逢。而男人却在绝望的泥潭中等待与她的相见。”“我还以为他会在疯人院等呢。”又是那个爱插嘴的普通乘客说了一句。

梅尼菲法官的身体稍微动了一下,以表示对这句话的厌烦。其他的男人也都有气无力地正襟危坐。外面的风变小了,时有时无地散漫地吹着。壁炉里的木块也烧成了通红的炭,将屋子变得昏暗。那位女乘客依旧坐在角落里,看起来舒适而安详。她的发髻盘得依旧整齐,透过毛皮围巾,可以看到一丝雪白的肌肤。

梅尼菲法官站了起来,稍稍活动一下已经麻木的腿脚后,对女乘客说:“加兰小姐,我们的故事都讲完了,现在该是您颁发奖品的时间了。您可以按照您的想法,把奖品颁给最符合您心意的那一位。不过我得补充一点,除了故事,对于女性的评价和认知程度也是评选的标准之一。”

奇怪的是,在法官大人说完这番话之后,没有得到女士的任何回应。梅尼菲法官弯下腰,表示关切时,那个总喜欢打岔的普通乘客笑出了声音,他的笑声中充满了讽刺的意味。原来女乘客已经进入了甜美的梦乡。就在梅尼菲法官想要拉她的手,叫醒她的时候,他的手碰到了一个湿湿凉凉的、不规则的圆形的东西。“她已经把苹果吃掉了。”当梅尼菲法官把苹果核举起来的时候,他用敬畏的语气说道。

感恩节中的两位绅士

每年之中都会有一天是属于我们自己的。当这一天到来的时候,所有的美国人,只要是有父母的人都要回到自己的老家,一边吃着梳打饼干,一边看着门前的水泵,觉得它仿佛比以前更加靠近自家门口,不禁暗自纳闷。让我们来祝福罗斯福总统赐给我们的这一天吧。可能每个人都听说过那些逃难到美洲大陆的清教徒的故事,却不知道他们都姓甚名谁。不过倘若这种事情再发生一遍的话,我们保准会换个方式接待他们,把他们打回老家去。普利茅斯岩石?这名称还真有些耳熟。自从垄断组织托拉斯将矛头伸向了火鸡的市场后,很多市民不得不迫于无奈放弃原有的标准,改吃母鸡。不过还是有人提前泄露了华盛顿消息,人们知道了感恩节的公告。

就是那个被种植了许多蔓越橘的沼泽的东部城市把每年十一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四,变成了感恩节。而只有在感恩节的日子,这座大城市才承认在渡口以外居住的人也是美国人。只有那一天才会看到一个纯粹的美国,一个大同的美国。感恩节,一个独一无二的美国式节日。

下面我要讲的这个故事是要向大家证明,身在美国的我们有许多古老的风俗,然而倘若将这些风俗与传统同英格兰相比,那么它们的则会愈显陈旧。这是因为我们的社会更具活力,更具发展精神。

斯塔弗·皮特坐在人行横道旁的一个长椅上,具体一点说是联合广场东侧入口处,从右面数的第三个长椅,他的对面有一个喷泉。在之前的九年当中,只要是在感恩节的这一天,这个时间他就会准时地坐在这里。而每次当他坐在这里的时候,都会发生一些如同查尔斯·狄更斯编写的奇遇,这会让他心跳加速,感觉很刺激。

不过今年,斯塔弗·皮特像往年一样来到这里的目的并不是源于饥饿,而是因为习惯。就像那些慈善家说的,穷人总会在受穷困折磨了一段时间之后,才会感受到穷困的痛苦。此时皮特并不觉得饿,因为在来此之前他刚刚享用了一份大餐。现在的他已经被撑到只能行走和呼吸了。他的脸庞臃肿并且油腻,双眼如同两颗淡色的栗子深深嵌入在并不干净的面团里。似乎是脖子上堆起的层层脂肪让他呼吸困难,原本时尚的外套翻领配上那如同参议员一样的脖子时,完全失去了原有的设计和品位。就在一个星期前,他衣服上的纽扣还被慈爱的救世军修女缝补过,可是现在它们就像是迸爆的玉米散落开来。他的胸口已经没有衣服的遮挡了,袒胸露怀地只等夹杂雪花的微风轻抚,带来一丝舒服的凉意。那顿大餐已经让他的身体不堪重负了,无论是热量还是质量都超过了他身体器官的承受能力。大餐是以牡蛎开始,以葡萄干布丁收尾的,在他的印象中,他吃掉了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火鸡、烤土豆、鸡肉沙拉、南瓜饼还有冰激凌。在胃部胀满了食物的状态下,他慵懒地打量着四周。

那顿饭完全是意料之外的。那时他正经过第五大道旁边的一栋红砖房子,在那里住着两位很守旧的老太太,她们遵守一切惯例和习俗,她们甚至不承认纽约已经成为美国的经济中心,而是宁愿相信感恩节的通告是在华盛顿广场宣布的。而在这一天,她们会按照传统的习俗,让一个用人在午后等在侧门口,并且把他看到的第一个饥饿的路人带进来,请他吃一顿饱餐。斯塔弗·皮特本来是想去公园的,只是在路上他遇见了那个用人,于是便被请了进去,他的到访会让老妇人觉得她们在发扬和继承民族的传统。

斯塔弗·皮特已经在长椅上盯着一个地方好久了,他的目光有十分钟都没移动过了,当他意识到自己应该转换一下视野的时候,他才发觉自己真的吃撑了,就连转头都需要很大的力气。当他慢慢地将头转向左边时,他的眼神变得惊恐,身体不能呼吸,两条短腿开始抖动,两只穿着破旧皮鞋的双脚不停地踩压地上的沙粒。因为有一位老先生正向他所坐的长椅方向走来。

其实,在这九年中,这位老先生都会准时地在感恩节这天出现在这里,今天他仍然来了,并且在长椅上寻找斯塔弗·皮特的身影。似乎老先生已经把这件事变成了一个传统。每年的感恩节老先生都会到这里来找皮特,并且带他到餐馆,看着皮特开心地吃饭。在英格兰,这种方式很盛行,而在美国,这个年轻的国家中,能坚持九年是一件十分了不起的事情。这位老先生一定深爱着美国,并且觉得自己是创造美国民俗的先驱者。为了使一件事更具意义,我们通常会持之以恒地做一件事情,比如每周都收集几毛钱,或者坚持打扫街道什么的。

老先生如同义勇军一般,朝着他的理想和信仰走了过去。的确,斯塔弗·皮特并没有把这种一年一次的宴请活动与什么民族风俗和特色联系在一起,它没有英国的宪章那么具有政治意义,也没有英国人吃早餐配果酱那样具有当地人的生活特色。但是,这个行为毕竟是在努力打造一种美国特色。虽然它仍旧具有一点封建思想的味道,但至少通过这九年的坚持,可以向世人证明在纽约,不,应该说是在美国,树立一个具有美国特色的传统文化是有望实现的。

这位老先生已经六十高龄,虽然他的身材很高,但很消瘦。他穿了一身黑色的西装,鼻子上架着一副款式老旧的眼镜,但显然鼻子有些不负重荷,眼镜摇摇欲坠的样子。他的白发又增加了许多,头发也变得稀少了,与去年相比,他更加依赖那根粗大的拐杖了。

斯塔弗·皮特眼睁睁地看着老人向他步步逼近,他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身体抖动得更加厉害了。这就好似有钱人家的一只慵懒肥胖的哈巴狗见到了一条野狗正在对它支棱着毛挑衅一样。他现在很想立刻奔离这里,但此时即使是桑托斯·杜蒙,那个曾经试飞过风筝和单翼飞机的巴西气球驾驶员也无法帮他办到。因为那两位思想传统的老妇人的仆人太忠厚了,他们给皮特安排的大餐太丰盛了。“早上好,”老先生说,“我真的很高兴再一次见到你,时间的利剑没有在你身上留下任何痕迹,你还是那样的年轻和健康。就为了这个,这个感恩节就值得你我好好庆祝。朋友,如果你愿意,我很荣幸地请你吃一顿饭,让你的精神和身体同样健康。”

九年了,老人家每次都说同样的话,每年的感恩节皮特都会听到老人对他说这番话。这些话就像是基督教的祷词,已经成了一个仪式,我想除了《独立宣言》之外,没有什么能与之相比了。以前,斯塔弗每当听到这番话的时候,都感觉自己在听一首唯美的乐章。但是今天,他眼巴巴地看着这位老先生,脸上无法露出一丝喜色,有种热泪盈眶的痛苦。小瓣的雪花落在斯塔弗的额头上,立刻会变成水,与原本的汗水融为一体。而那位老先生却抵挡不住这小小的雪花带来的一丝寒意,他的身体开始发抖,于是他转过身子,避免冷风的迎面侵袭。

斯塔弗的心里一直有一个疑问,为什么这位老先生每每说这番话的时候眼神中总是充满悲凉。其实皮特不知道,老人家只是希望自己有一个儿子,并且在他去世后,也能每年在这个时候,来到这个地方,很自豪地对斯塔弗,或者另外一个“斯塔弗”说:“纪念我的父亲。”他一直想要有人来继承这个传统,并将此发扬光大。然而,老人家并没有儿子,他孤苦伶仃地租住在一个破旧的老房子里,就在这个公园东面的一条人迹罕至的大街旁。冬天,他就在暖房里种植一些灯笼花。春天,他会去参加复活节的游行队伍。夏天,他就会搬到新泽西州的山里,住在农舍中。时而他会坐在用藤条编制的扶椅里,向往着自己会找到一种特殊种类的蝴蝶。秋天呢,他就回来请斯塔弗吃饭了。这就是他一年的生活,也是每年的生活。

斯塔弗一脸哀怨地看着老先生,足足有半分钟的时间。而老先生的眼睛里却闪烁着因为施舍而快乐的光。虽然岁月不饶人,它可以让一个人衰老,却无法剥夺一个人的信仰,那位老先生的黑色领结依旧神气,衬衫依旧雪白,灰色的八字胡依旧优雅地翘着。就在这时,皮特的身体里发出了煮豌豆一样的声音,他原本想对此作些解释,但算上这次,老先生已经听到过九次了。所以这次这位老先生依旧把这种声音当做接受邀请的承诺。“先生,真的十分感谢您。我马上跟您走,我已经饿坏了。”虽然此时他的胃里已经堆满了食物,但他的脑袋依旧让他保持理智,并且坚信自己也是奠定传统的一块基石。在感恩节这一天,他的胃已经不属于他自己了,它应该为那位老先生工作,为拥有优先权的老先生工作。即便已经超过了诉讼时效,也要考虑到公序良俗的原则。不错,美国是一个自由民主的国家,但是为了建立一种民风民俗,总还是需要有少部分人来循环往复加以确定。不必一提到英雄就想到钢筋铁骨,眼前就有一位,他不是钢铁和黄金铸造的,只是轻微镀了点银的英雄。

老先生在同一日子里,带着同一个人,来到了同一个饭馆,坐在了同一张桌子前。他们理所当然地被认了出来。“你们看,那个老先生又来了,”一个侍应生说,“每年的今天他都会带这个流浪汉来这里吃顿饭。”

老先生面对斯塔弗而坐,他看着这块能够让这一文化变成不朽民俗的基石,眼中放射出如同黑珍珠一般的光芒。侍应很快就将感恩节大餐铺满了一桌,而斯塔弗却发出了一声叹息。没有人会因为他的叹息而感觉到失落,因为这声叹息被理解为饥饿者的感叹。于是,皮特拾起了刀叉,他将用刀叉为自己雕塑一顶桂冠。

我们的英雄没有再说一个字,他全力以赴地在自己的战场上奋力拼搏,我敢肯定,没有人能够像他那样勇猛。火鸡、肉排、汤品、蔬菜、果派,无论是什么,只要出现在他面前,他就会瞬间将它们歼灭。说句老实话,当他走进这家餐馆之前,他的胃已经被撑得鼓鼓的了,当他进入餐馆之后,食物的味道更加让他丧失了斗志。但是此时此刻他却像一位真正的勇士那样所向匹敌。老先生的脸上现出了幸福的笑容,这种幸福感是因为行善而来,是那些灯笼花和特殊品种的蝴蝶无法带给他的。所以皮特为了老人家的幸福,继续战斗着。不出一个钟头,斯塔弗将身体向后一仰,展现出了胜利者的姿态。“我由衷地感谢您,先生,”他喘气的样子,像是一个漏了气的蒸汽管道,“好心的先生,十分感谢您为我提供的这顿丰富的大餐。”接着,他神情恍惚地强行站立,摇摇晃晃地走向厨房。一个机灵的侍应生像转硕大的陀螺一样,把皮特的身体转了个方向,让他找到了餐厅的出口。而那位老先生小心翼翼地数着零碎的小银币,拿出了一元三角付了饭钱,又给了侍应生三枚镍币作为小费。

一切如旧,在门口两个人分了手,老先生向南,斯塔弗向北,两个人一左一右分道扬镳。斯塔弗强撑着转过了第一个街角后,停下了脚步。一分钟后,他就好像一只猫头鹰抖动自己的羽毛一样,他的身体撑破了他的衣服。接着,他倒在了人行道上,就像一匹中了暑的马。

当救护人员赶到时,年轻的医生和救护车司机都在低声埋怨着他的体重。因为他的身上没有酒精的气味,所以也就没有必要把他交给巡逻的警察了。斯塔弗被送到了医院,当然,还有他肚子里的那两顿大餐。到达医院之后,他被人抬到了病床上,医生开始检查他昏倒的原因是不是源于某种怪病,甚至希望有机会可以在尸体上做一些研究。

哇哦!一小时后,另一辆救护车带来了那位老先生。他们把他安置在另外一张病床上,谈论着他可能是患了阑尾炎。并且他们根据老先生的穿着,觉得他会付得起医疗费用。没过多久,一个年轻的医生由于看到了他心仪的护士而停下来脚步,借用攀谈来增加彼此间的好感。于是医生对那位护士说:“你肯定猜不到,原来刚才那位穿着体面的老先生不是得了什么急症,而是快要饿死了。我觉得他可能是出身比较阔绰,只不过如今败落了。他和我说,他已经三天滴米未进了。”

警察与赞美诗

苏比心事重重地躺在麦迪逊广场上的长椅上。当大雁开始在夜空中穿行、鸣叫;当一个女人因为没有毛皮大衣而对她的丈夫越发温柔;当苏比心事重重地躺在街心公园的长椅上时,那么你应该知道,冬天将至。

一片枯黄的落叶飘到了苏比的膝盖上,那是霜冻的前兆。霜冻这个节气真的很温情,每当它到来之前,总会给人们一些提示。在十字街头,枯黄的树叶变成了一封提示人们的短信,北风这个信使将它带给在室外的人们,好让这个城市的居民作好准备。苏比当然也看到了这封短信,他知道他将一个人抵挡这即将到来的寒冷冬天了。为此,他在长椅上辗转反侧。

对于如何度过寒冷的冬天,苏比没有太多的奢望。他既没想过到地中海海上泛舟,也没想过可以移驾南方,睡眼惺忪地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中,更没奢望过到维苏威海湾戏水漂流。他的心愿只是可以住在岛上,三个月不用担心食宿,再有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相陪,过三个月没有寒风,也没有警察的舒服日子。对于苏比来说,这个心愿已经是他最梦寐以求的了。

这些年,好客的布莱克韦尔岛的监狱一直是他过冬的地方,他就像那些幸运的纽约人可以去棕榈滩和里维埃拉度假一样,他也要赶紧安排怎样才能逃奔到岛上的事宜。现在到时候了。在前一天的晚上,他睡在那个古老的喷泉广场的长椅上,他用了三沓星期日的报纸,分别包裹着上身、脚踝和大腿,但依旧没有抵挡过严寒的侵袭。所以,那座温暖的岛再一次出现在他的脑海之中。他厌恶布施,鄙视那些自以为是的慈善家为流浪者提供的救济。他认为法律比慈善事业更仁道。虽然在这座城市里,无论是政府,还是民间团体设立的救助机构一个挨着一个,只要苏比去申请就会得到一个住所、几顿饱饭,并且能过上标准化的简朴生活。但是苏比是一个将灵魂看得更加崇高的人,他不愿意接受嗟来之食,他觉得施舍是一种对人格的侮辱。没错,他可以不花一分钱就从慈善家那里得到住所和食物,但付出的代价是精神上的屈辱。就像深得恺撒器重和宠爱的布鲁图斯最后却刺杀了恺撒一样,如果要睡在免费的床上,就必须按照他们的规定去洗澡;如果要吃那些免费的食物,就必须老老实实地交代自己的来历。在慈善家面前,那些求助者没有隐私和尊严可言。所以相对而言,还不如去“求助”于法律。法律虽然无情,但不会刨根问底地究查这个人的身世,也不会干涉一个绅士的行为。

苏比的心意已决,他必须要去那个岛,所以他必须开始准备了。其实想要实现那个愿望,说简单也简单,最佳的办法就是在一家餐厅酒足饭饱之后,告诉店家自己是个穷光蛋,就是来吃了顿霸王餐。那么店主不由分说地就会把我交给警察,再之后的事情,就是我被好心的地方治安官处理到岛上服刑。

苏比立即从长椅上翻身而起,踱着步走出了广场,穿过百老汇大街和第五大道的交汇处的柏油马路,在坐落于百老汇大街上的一家富丽堂皇的酒店门口停了下来。在这种歌舞升平的地方,向来都是美酒佳肴的会聚地,也是那些衣着华贵的人士和各路精英扎堆的地方。

对于马甲上最后一颗纽扣以上的部位,苏比还是信心十足的。他刮了胡子,穿上了比较得体的上衣,配上了整洁的黑色领结。这个领结是在感恩节的那天,教会的一位女士送给他的。现在,他所要做的就是能够走到餐桌前,那么就算成功了。因为只要他坐下,只露出上半身,就绝对不会有人怀疑他了。苏比盘算着该点些什么饭菜,一只烤鸭应该就可以了,再配上一瓶白葡萄酒,还有卡门贝浓味奶酪、一小杯黑咖啡和一支雪茄。嗯,我想一美元一支的就可以了,这样全部算起来价钱也不会太高,否则酒店的管理人员可能会因为心生厌倦而报复我。鸭子肯定能填饱他的肚子了,那样他就可以满心欢喜地开始驶往冬季避难所的旅行。

可是,事情总是那么不尽如人意,苏比刚到酒店的门口,侍应生就注意到了他那条破旧的裤子和走了形的皮鞋,于是他被一双有力的手动作敏捷地推得转了个身,就这样,顷刻间他站在了人行道上。就是那个转身的瞬间,拯救了一只鸭子的命运。

苏比无奈地离开了百老汇大街。看来赶赴度假岛的路充满了坎坷,一顿大餐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如果还想进监狱的话,只能另作他法了。

在第六大街的转角处,有一家商店依旧在营业,店内的装潢典雅别致,十分招揽顾客。苏比立刻心生一计,从道路边拾起一块石头便向店家的窗户砸去,众人因为好奇都赶了过来,警察当然在最前面。苏比站在原地等候,他双手插着兜,看着向他奔跑过来的警察,警察衣服上的黄铜纽扣熠熠生辉,他露出了微笑。“砸窗户的人呢?去哪儿了?”警察恼羞成怒地问道。“你不觉得我就是吗?”苏比的语气中带着讥讽的意味,但态度却很好,因为他觉得他就要交好运了。

警察并没有认为这件事和苏比有什么关系,他认为没有人会那么蠢,砸完了玻璃还等着被抓,并且与法律的执行者说话时还能谈笑风生,他相信嫌疑人早已经离开了案发现场。这时,警察看到有一个人正在半条街外追赶一辆汽车,于是他便提起警棍向那个人跑去。当然,这次的追赶显然是无稽之谈,可是苏比却开始有些懊恼,他只能继续闲逛,以寻找下一个机会。

在马路的对面,有一个装潢普通的餐厅,但在里面一定能填饱肚子,而且不用花太多的钱。那家餐厅的餐具质量粗糙,空气中弥漫着复杂的味道,饭菜也清淡无味,餐巾纸薄如蝉翼。苏比仍旧穿着那条充满了负罪感的裤子和鞋子,他走进了餐厅,等待着侍者的审判。最终,他坐在了餐桌前,并且吃了牛排、煎饼以及炸面圈和馅饼。饱餐后他直接叫来侍者说:“我没钱,所以你现在可以去叫警察了,动作快点,别让我等太久。”“没有必要叫警察!”那位侍者说话的声音就像奶油蛋糕一样油腻,眼睛则像曼哈顿鸡尾酒里的红樱桃,他叫道,“嘿!这儿有一个骗子!”两名侍者协同合作,动作敏捷而且熟练地将苏比扔到了那个又冷又硬的人行道上。苏比的左耳朵与粗糙的地面进行了一下紧密地摩擦。他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将关节缓缓移动,就像是木匠打开一节节的折尺那样,最后不忘掸了掸身上的尘土。看来想要被警察抓走,只是一个美梦而已,那个岛真的越来越遥远了。就在距离餐馆两扇门的地方,正站着一名警察,但他只是笑了笑,之后便走开了。

苏比一直走过了五个街区,他的心理在作怪,他又恢复了实施被捕行动的勇气。眼前就有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志得意满地认为这次绝对可以成功。在他的前方,一位衣着朴素的可爱姑娘正痴痴地站在一家店铺的橱窗外,眼睛盯着橱窗里陈列的用来给男士刮胡须用的水杯和墨水瓶架。然而不到两米的地方,就有一个身材高大、壮硕的警察正依靠着消防栓站着,神情严肃。

苏比这回的策略是装扮成一个色鬼,侵犯的对象自然是那位端庄的姑娘,而一位严守自己岗位的警察就在不远处,眼前的一切让苏比相信他马上就会体验到警察那熟练的擒拿术,他相信当他的胳膊被扭住时,那将是快乐的。之后他就可以马上到达他的小岛了,寒冷的冬季将不会对他造成任何伤害。

苏比把教会女士送给他的领结扶正,又把已经缩进去的衣袖拉了出来,把帽子向后戴了戴,让它保持摇摇欲坠的样子,然后很痞地向那位姑娘走去。他对着那位姑娘抛了个媚眼,又突然干咳几声,嬉皮笑脸地在她旁边转来转去,将一个无耻的好色之徒的形象塑造得生动贴切。苏比偷瞄了警察一眼,果然那个警察已经注意到他了,并且眼睛死死地盯着他。那个姑娘避讳地走了几步,之后继续饶有兴致地看着橱窗里的展品。苏比也跟着姑娘走了过去,他像一个痞子一样,举了举头上的帽子,大胆地说:“哎,贝德莉亚,去我家玩玩怎样?”

警察仍旧寸步不离地盯着他。这个时候只要那位姑娘向警察示意一下,他就可以到那个岛上去过冬了。现在的他已经可以想象出警察局里的温暖与舒适了。但是人算不如天算,这位年轻的姑娘并没有转向警察的方向,而是转向了他,并且用一只手抓了他的袖口,兴奋地说:“好啊,不过你得先请我喝一杯啤酒。倘若不是那个死警察总盯着我,我早就和你说话了。”

年轻的姑娘攀附在他的身上,就像是常春藤缠绕着大树一样,他们两个人就这样从警察的身边走过,苏比丧气而又沮丧,他觉得他命中注定就是一个自由的人。当他们二人转过街角的时候,苏比用力甩开了那位女士的纠缠,拔腿就跑,一直跑了很远才敢停下。当他停下来时才发现,他已经站在了灯火最为明亮的街道上了,这里满是不同人的心愿和誓言,上演着一幕幕真实生活的歌剧。名门淑女身穿貂皮大衣,绅士们则身穿礼服,即便在这样寒冷的冬季夜晚,他们都能迈着轻快的步子走来走去。此时的苏比感觉到一种恐慌,他害怕自己是中了某种魔咒而错失一次次被逮捕的机会,并且他永远不会被逮捕,这个想法让他自己胆寒。直到他看到在明亮的剧院门口正在巡逻的警察时,他立刻又恢复了信念,他这次想用扰乱治安来进行绝地反击。

苏比开始像一个酒鬼那样,在人行道上大喊大叫,嗓子里发出的声音都是撕裂的。他用尽浑身解数,四肢全部都用上了,总之是想尽办法大闹一番。可是警察却轻松地玩转着警棍,背对着苏比,反倒对市民解释说:“这是耶鲁大学的学生在庆祝自己球赛的胜利,他们让哈特福德学院一个球都没有攻进。确实这种庆贺的方式有点吵,不过还算可以忍受。我们已经接到上级的通知,就让这帮孩子尽兴吧。”

苏比有些绝望了,他停止了毫无意义的吵闹。难道就没有一个警察愿意管他的闲事吗?在他的脑海中那座小岛就如同是难以触摸的世外桃源。一阵寒风来袭,他只能把上衣的纽扣扣上。

苏比又看到一个绅士正在一家雪茄店里摇晃着火苗去点燃手里的雪茄。就在那个人进入店铺的时候,他顺手将自己的优质绸伞戳在门口。苏比进了店铺,动作不紧不慢地拿起那把伞,再缓步离开。正在点雪茄的男士赶忙追了出来,他厉声怒斥:“我的雨伞。”“哦?是吗?”苏比用嗤之以鼻的态度回应。他完全不在乎在盗窃罪的罪名上再加一个侮辱诽谤罪,“既然是你的,那你报警好了,让他们来抓我啊。是的,你的伞就是我偷的,你快去叫警察啊。街角那儿就站了一个。”

伞的主人有些胆怯地放缓了脚步,而苏比也跟着慢了下来。苏比有种不祥的预感,这次他又会希望落空。而街角的警察正注视着他们。“当然,”那男人说,“那是——伞——哦,好吧。你知道有的时候难免会发生一些误会,如果这真的是你的伞,那我希望你能原谅我。我承认这把伞是我今天早上在一家餐馆里捡到的,如果你认出了它是你的,那么就物归原主吧。”“它就是我的。”苏比气急败坏地说。

伞的前任主人怨恨失意地离开了。那位警察则腿脚麻利地跑去搀扶一位身穿华贵礼服、身材火辣的金发女士过马路去了,他担心两条街上来来往往的车会不小心撞到她。

苏比继续向东走,当他穿过一条正在翻修的街道时,恶狠狠地将那把伞丢进了一个被挖开的坑里,嘴里不停地咒骂着那些戴着头盔,拿着警棍的家伙。苏比一心想犯错被捕,但他此时偏偏变成了一个做什么事都没人说错的国王。

无奈之下,苏比又来到了通往东区的一条街道上,这里的路灯昏暗,但也比较安静。他沿着这条街往麦迪逊广场走去。虽然他的家就是那条公园里的长椅,但回家是一个人的本能反应。

但就在一个异常安静的街口,苏比停了下来。这里是一个古老的教堂,它的样式古雅,而且带有山墙。透过一个已经退色的紫罗兰色的窗,可以依稀看到里面柔和的灯光。毫无疑问,风琴师正在为了未来的赞美诗而刻苦练习呢。甜美的音乐飘进了苏比的耳朵,他痴迷地将身体紧紧地贴在那些螺旋形的铁栏杆上面。

月光皎洁、静穆,车辆和行人都很稀少,只有几只在屋檐下的麻雀偶尔在睡梦中发出几声唧唧喳喳的声音。此时,他仿佛身在一个让人肃穆的墓地之中。风琴师弹奏的圣歌把苏比牢牢地粘在了铁栏杆上。因为曾经他是那么熟悉这首圣歌,然而那时候他还对生活饱含热情,他还有母爱、玫瑰、理想、友情等一切纯洁的思想,当然还有洁白的衣领。

苏比的心软化了,此时那首圣歌和这古老的教堂影响着他的精神和思想,他的心里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变化。此时,他突然恐惧地看到自己已经掉进了深渊,他正过着堕落的日子,作着毫无价值的打算,破灭的希望和欲望糟蹋着他自己的身体,还有卑鄙的动机——这一切就是他全部的生活。

就在此时,一种从未有过的想法让他异常激动。他此时拥有一种要与命运作抗争的冲动。他要自己拯救自己,把自己拉出泥潭。他会再一次证明给世人看,他是一名真正的男子汉。他能战胜已经被邪恶念头所控制的他。他还年轻,他的野心还在,他要去追求自己的梦想。管风琴发出的音符已经在他的思想中引发了一场革命。明天,他就要去嘈杂的市中心,寻找一份工作。曾经有一个做皮草生意的人还为他提供了一个司机的工作,明天他就要去找到那个人,重新申请这个职位。他要成为一个对这个世界有用的人,他会……

苏比感觉有只手正按在自己的胳膊上,他迅速回头一看,原来是一张警察的脸。警察问道:“你在这儿做什么呢?”

苏比回答说:“我没做什么。”

警察说:“你跟我走一趟。”

于是第二天清晨,苏比听到法官宣判道:“布莱克韦尔岛,监禁三个月。”

爱的奉献

当一个人爱上他自己的“艺术”时,那么付出再多也不觉得。

这句话是一个前提,而接下来我所讲的故事则是要作出另外一个结论,而这个结论会推翻这个前提。在逻辑思维中,它可能算是一件新鲜事,但是在讲述一个故事时,这种手法已经被运用了太长的时间了,它的历史已经超过了中国古老的长城。

乔·拉雷比来自中西部平原,那里盛产橡树。他与生俱来有一种绘画天赋,当他还是一个六岁的孩子时,他就绘制了一幅风景画。在那幅作品中所描绘的主题是他家乡的抽水泵,而在这个水泵旁正有一位在当地十分有名望的绅士路过。后来这幅画被装裱起来,挂在了一家药店的橱窗里,当然伴其左右的是几排玉米粒已经稀疏的苞米棒子。到了二十岁的时候,他离开家乡前往纽约,随行的只有干瘪的钱包和服帖下垂的领带。

德丽雅·佳露瑟斯来自南方的一个小村庄,那里成片的松树整日遮蔽着刺眼的阳光。她的乡亲们看到她可以把有六个八度音节的乐器把玩得有模有样,觉得她是这块料,于是大家便集资出了一笔钱,让她来到北方专攻此道,但他们却没能看到她毕业——好的,这就是我们接下来要讲的故事。

乔和德丽雅相逢在一个画室里,那里是许多美术系和音乐系的年轻学子聚会的地方。他们会在那里讨论绘画的明暗技法,会讨论瓦格纳音乐和伦勃朗的作品,还有各种画作、壁画、肖邦和乌龙茶。

乔和德丽雅双双坠入了爱河,或者说是他们互相仰慕,总之是你认为的那样,他们闪婚了。要知道正如我们前面所提到的,当一个人爱上他自己的“艺术”时,那么付出再多也不觉得。

拉雷比夫妇在一套租来的公寓里开始了他们共同的家庭生活。那里很清静,生活节奏也很平缓,就如同钢琴的键盘上最高的音符,几乎不被触及。但是他们却感觉很幸福,因为他们不仅拥有自己的艺术,还拥有彼此。我建议那些有钱的年轻人,你们也赶紧把你们的财产分给那些贫穷的人吧,之后赢得只拥有自己的艺术和自己的德丽雅生活的那种权利。

我认为只要有人曾经居住过狭小的房间,他们一定会认为只有在那里的生活才是最温馨甜蜜的。其实一个家庭的幸福与否,与其居住的房屋是否宽敞是没有直接联系的。把梳妆台搬倒,就是台球桌;把壁炉架倒过来放,就是划船机;一个写字台瞬间就变成卧房的床铺;盥洗台可以当成钢琴;即使房子的四周墙壁继续聚拢,只要你和你的德丽雅还在中间,那么就够了。但是,如果家里只剩下宽敞,缺少爱情,那么即便你从金门(美旧金山湾口的海峡)进去,把帽子挂在哈得拉斯(北卡罗来纳州海岸的海峡,与英文的“帽架”谐音),把披肩挂在合恩角(南美智利的海峡,与“衣架”谐音),然后穿过拉布拉多出去(哈得逊湾与大西洋间的半岛,与“边门”谐音),到头来还不是一样不幸福。

乔拜师于马杰斯特名下学画——我想人人都知道这位大师,他的课程收费高,而课堂要求却很轻松——他的声望正是源于这种高昂的轻松。德丽雅在罗森斯托克那儿学习——想必各位也知道他是一个出名的专跟钢琴键盘较劲的家伙。

只要有钱来维持他们的生活,他们就是快乐的。人人都是如此。当然,我没有讽刺他们的意思。他们两个人都有着自己明确的目标。乔很快就会有自己的画作问世了,到那时就会有很多虽然两鬓的头发已经稀少,但钱包却很丰满的绅士接踵而至他的画室中,争相购买他的作品。德丽雅则是先重视她的音乐,然后再轻蔑它。倘若出现音乐厅里的几个座位或者包厢没有人的情况时,她就会假借自己的喉咙不舒服而拒绝登台,之后到私人餐厅去吃龙虾。

但我觉得,最让人羡慕的还是他们两个人在那间陋室中相濡以沫、充满理想的生活。每当两个人都结束了一天繁重的课业回到家时,都会互相嘘寒问暖,述说一天的相思之苦,吃着可口的饭菜。每天早上吃过粗茶淡饭之后,再去为理想而努力。两个人互相倾诉自己的梦想,并且相互鼓励、共勉。当然,他们的理想是交织的,否则将没有任何意义。对了,还有每天晚上十一点钟可以吃到的菜裹肉片和奶酪三明治。

可是这样幸福的日子没过多久就幻灭了,就像一朵盛开的花,无须外力的摇晃,时间到了,自然也就凋谢了。一句俗语说得好,坐吃山空。就是这样,他们再也没有钱交给马杰斯特和罗森斯托克做学费了。当一个人爱上他自己的“艺术”时,那么付出再多也不觉得。于是德丽雅作出了一个决定,她要去当家教,赚钱补贴家用。

她为了能够招收到学生,在外面奔走了两三天,终于有一天她兴奋地回到家,对乔说:亲爱的,我终于有一个学生了。他们家肯定是世界上最可爱的一家人。我的学生就是A.B.品克尼将军的女儿。他们家住在第七十一街上。那栋房子太富丽堂皇了,你真的应该到他们家的大门前看一眼,应该就是你提到过的拜占庭风格。还有房子里面!哦,乔,那里面的装潢是我从来没见到过的。“我学生的名字叫克蕾门蒂娜。我觉得我已经深深地爱上她了。她是那么可爱、恬静的一个姑娘。她穿着白色、素雅的裙子,而且很有礼貌。我一个星期给她上三节课。乔,你想一想,一节课我能赚五美元。虽然少了一点,但这只是一个学生的学费,我可以继续再找两个或者三个,这样我就可以恢复罗森斯托克的课程了。好了,亲爱的,现在我们将额头上的皱纹打开,不要再皱着眉头了,让我们好好享受一顿晚餐吧。”“这确实很适合你,德丽,”乔一边说一边站了起来,用一把小斧子去撬开一罐豌豆罐头,“但是我怎么能忍心让你去为了钱奔波,而我却坦然地继续我的艺术课程呢?我对着意大利著名雕刻家本范努托·切利尼的尸骨发誓,这绝不可以!我可以去卖报纸,我可以去搬石头铺马路,总之我也可以赚钱,哪怕是一块或是两块。”

德丽雅听到乔的话后,立刻走过去,伸出双手,搂住他的脖子。“乔,亲爱的,你这个小傻瓜。你必须要坚持学完你的课程。我只是去打工,并不是要放弃我的音乐梦想。我在教小孩子学习的时候,也是在稳固我曾经的所学,并没有远离音乐。而且,我每个星期至少可以赚十五美元,我们的日子就可以过得像百万富翁一样殷实了,这样不好吗?所以,你千万不要有离开马杰斯特先生的想法,一刻都不许有。”“好吧,”乔一面说,一面拿起了一个贝壳形状的蓝菜碟,“可是我始终保留我的观点,教课不是艺术,我仍然不赞成你去教课。你的牺牲精神真的让我很敬佩,你真善良。”“当一个人爱上他自己的‘艺术’时,那么付出再多也不觉得。”德丽雅说。“马杰斯特夸奖了我的一幅作品,就是我在公园里画的一张素描,他说天空画得很好,”乔说,“而且丁克尔答应,我可以放两张画在他的橱窗里。倘若正好能被哪个有钱的傻瓜看上,说不定可以卖出去一张。”“我相信一定会卖掉的。”德丽雅说,她的语气是那样甜美动听,“好了,现在让我们来感谢品克尼将军和这块烤肉吧。”

在接下来的一周,每天早上拉雷比夫妇都会一起吃早饭。之后乔会迫不及待地出门,到公园中画下几幅晨光的速写,而德丽雅在早饭后,会和乔拥抱、接吻,再说上几句赞美与鼓励的话,之后送他出门。总是会有人把艺术比喻成迷人的情妇,所以乔总是天黑才回家,他到家时,多半已经是晚上七点钟了。

周末的时候,德丽雅虽然已经很疲惫,但是心里却充满了喜悦之情。她得意地将三张五美元的钞票扔在了这个八乘十英尺大小的客厅里的八乘十英寸的桌子上。“有时候,”她有些疲倦地说,克蕾门蒂娜真的很不让人省心。我觉得她练习的时间肯定不够,同一个内容我得反反复复地强调,反反复复地教。并且她总是穿着一件白色的衣服,单调得要命。不过品克尼将军倒是我见过的最可爱的老人家。我真的希望你能够认识他,乔。在我教琴的时候,他时而进来看一会儿——哦,你知道吗?原来他的妻子过世了,他现在是一个人带着女儿。他看我们练琴的时候,总是会捋着自己的白胡子,而且总是问我:‘十六分音符和三十二分音符教得怎么样啦?’“乔,我真的希望你能看一下他们家客厅的装饰板,还有那些用阿斯特拉罕的羊羔皮做的门帘。不过克蕾门蒂娜最近总是咳嗽,但愿她的身体比她的外表看起来强壮。不过我真的是越来越喜欢她了,她是那样的温柔,那样的有教养。品克尼将军的弟弟还一度做过驻玻利维亚的公使呢。”

这时,乔的神情就像是化身为银行家的基督山伯爵,他掏出一张十元、一张五元、一张两元和一张一元面值的钞票——当然,它们都是真钞,并且是合理收入——他把它们放在了德丽雅的收入旁边。“我的那幅方尖碑的水彩画被一个来自皮奥里亚的人买走了。”他郑重其事地宣布。“别和我开玩笑了,”德丽雅说,“绝对不可能是皮奥里亚人。”“我没有骗你,我说的都是实话。我真的希望你能看到他,德丽,这样你就相信了。他很胖,围了一条羊毛围巾,并且叼着一根牙签,是羽毛管材质的。他就是在丁克尔的橱窗里看到的我的素描,刚开始他以为我画的是风车。不过不管怎么说,他还是很阔气地将它买了下来。他还预定了我的另外一幅油画,就是那幅拉卡瓦那货运汽车站,他也准备把它带回家。我的画,再加上你的音乐课!我想我们会实现我们的艺术梦想的。”“你终于坚持下来了,亲爱的,我真是太高兴了,”德丽雅饱含深情地说,“我相信你一定会成功的。现在我们居然有三十三块钱了,我们从来没有过这么多可以自由支配的钱。今天晚上我们吃牡蛎。”“还有香菇牛排,”乔说,“牛肉叉在哪儿?”

又一个星期过去了,周六的晚上乔先回到家。他先把自己带回来的十八块钱在客厅的桌子上摆开,之后才去冲洗手上的一片如油漆质地的墨迹。又过了三十分钟,德丽雅也回来了。只是她的右手被纱布和绷带非常不专业地包裹着。“你怎么了?”乔在习惯性地打完招呼后,问道。德丽雅尴尬地笑了笑,说:“是克蕾门蒂娜,在上完课之后,她偏吵着要吃奶酪面包。说真的,她的习惯还真古怪,都下午五点了还要吃奶酪面包。当时将军也在场,真可惜你都没看到,这个将军太宠爱他的女儿了,他立刻就去拿锅,就好像这个家里根本没有仆人一样。而那个克蕾门蒂娜,你也知道,不仅有点神经质,身体还很单薄,她端着奶酪总是摇摇晃晃的,最后一个不小心就把滚烫的奶酪溅到我的手上了。那个小姑娘内疚极了,还有品克尼将军也是!——乔,你都不知道,他简直都有些发疯了。他冲着楼下的仆人叫,让人赶快到药房去买一些油膏和纱布什么的。后来听说是一个烧锅炉的,还是在地下室干活的人去买的。之后他们给我包扎上了。现在已经好多了,不是很痛了。”“这是什么?”乔轻轻地捧着德丽雅手上的那只手,拉了拉从绷带的里面露出来的几根棉纱线问道。“哦,那是软纱,”德丽雅说,“药膏是涂在软纱上的。哦,亲爱的,你又卖了一幅画吗?”她一眼看到了桌上的钞票说。“可不是吗?”乔说,“你去问问那个从皮奥里亚来的人就知道了。他今天把预订的车站的油画拿走了。他可能还要一幅公园的和哈德逊河畔的画,只是还没确定。先说你,你的手是今天下午什么时候烫伤的,德丽?”“应该是五点左右吧,”德丽雅的表情很委屈,“熨斗——哦,我是说奶酪,大概是在那个时候烧好的。乔,你真应该看看品克尼将军当时的反应,当时……”“你先坐下,德丽,”乔一边说,一边把她扶到沙发上,之后紧挨着她坐下,并且用胳膊搂住了她的肩膀,“这两周的时间,你究竟是去做什么工作了,德丽?”

德丽雅的眼神中充满了爱与固执,有一两分钟的时间她没说话,只是在嘴里嘟嘟囔囔地说着品克尼将军。但最终她低下了头,眼泪一泻而下,事情的真相也终于浮出了水面。“我没能找到一个学生,”她供认道,“我不忍心因为经济问题让你放弃你的绘画课程,所以我就去第二十四街的洗衣店找了一个熨烫衣服的活儿。我觉得品克尼将军和他的女儿克蕾门蒂娜的故事还是杜撰得不错的,对吗?我的手也是在洗衣店烫伤的,店里有一个姑娘不小心用熨斗烫到我的。在回家的路上,我就编出了奶酪的故事。你不会生我的气吧,乔?如果我不去打工赚钱,你就不可能把画卖给那个皮奥里亚人了。”“不是皮奥里亚人。”乔的语气也开始变得躲闪起来。“他是哪儿的人都无所谓。总之,乔,你很棒。吻我一下吧——乔,你是因为什么怀疑我的,为什么你会觉得我没有在给克蕾门蒂娜上钢琴课呢?”“其实在你进屋之前,我都没有怀疑过。”乔说,“如果不是因为一个巧合,我还是不会发现。其实,今天下午是我把机器间的油和废旧的纱布送过去的。这两个星期,我和你在同一家洗衣房工作,我的工作是烧锅炉。”“那你的画并没有……”“我的皮奥里亚,”乔说,“与你的品克尼将军,都是同一艺术的产物——只不过你不会管这门艺术叫做绘画或者音乐而已。”

他们两个人都开怀地笑了,乔说:“当一个人爱上他自己的‘艺术’时,那么付出再多也……”

乔还没有把话说完,德丽雅就用手捂住了他的嘴,说:“不,不是艺术,而是当一个人爱的时候……”

伯爵和婚礼上的客人

一天晚上,安迪·多诺万照常去第二大道上的寄宿公寓吃晚饭,在饭桌上,科斯特太太给他介绍了一位年轻的女士,也是他的新房客,康威小姐。她的身材很娇小,长得也很普通,而且穿的衣服也是那种不引人注意的暗褐色外衣。当时那位女士正在有气无力地吃饭,看起来并不喜欢她盘子里的食物。她羞涩地抬起眼睛,用敏锐的目光、极快的速度扫了多诺万先生一眼,很礼貌地轻声打了个招呼,之后又将注意力放回到她的羊肉上。当然,多诺万先生也礼貌地回礼,他面带微笑,优雅地鞠躬——依靠这风度翩翩的绅士作风,就足以让他在各种社交场合赢得人心,并且身份和在社会、政界、商界的地位迅猛提高。不过接下来,他就已经将刚刚打过招呼的身着暗褐色衣服的女人完全忘记了。

又过了两个星期,这一天安迪正坐在前门的台阶享受着手里的雪茄。有一阵柔软的沙沙声在他身后响起,他下意识地回过头看。原来是康威小姐正从门里走出来。她穿了一身黑色的纱裙,就是那种用起收缩作用的捻合线做纬线织成的,质地坚牢,却很薄的绉纱布料。她的帽子也是黑色的,帽檐上还垂下一片面纱,朦胧、轻薄的感觉就像是蜘蛛网。她站在台阶的顶端,正在戴一副黑色丝质的手套,浑身上下没有一点白色或者其他颜色的点缀。只有她浓密的头发是金色的,但也被绾在脑后,利落干净,没有一丝凌乱。她应该不算漂亮,甚至没有一个地方吸引人,但此时,她那双闪亮的灰色眼睛在凝望天空时,却是那样的悲伤和忧郁,那样的让人痴迷。这是能够沁入内心的悲凉与哀怨,她的容貌也因此而变得美丽,或者说是让人着迷。

请各位读者想象一下那样的情景:一位姑娘,穿着一身黑纱,而且是最美的黑纱——对,就是中国纺织的那种黑绉纱。或许你可以想象一下穿着一身黑绉纱的就是你自己,之后你用那种悲伤、忧愁的神情凝望着远方的天空,黑色的面纱下露出婆娑的金色,当然你得有一头金色的头发才行。看起来虽然好像年轻的生命已经枯萎,生命正快步走向终止的大门,但去公园里散散步也是好的。不过要确定出门的时间是正确的,而且——哦,还要有那种迫不及待的心情。好像我这样说一位姑娘有些不妥,好像有些愤世嫉俗了,是吗?——居然用调侃的语气来谈论一身丧服。

突然,多诺万先生对康威小姐产生了强烈的兴趣。他立刻扔掉了手上那支大概还有三厘米长的雪茄,这三厘米还够他继续享受八分钟,但是他果断地丢弃,之后迅速地起立,将身体的重心转移到那双矮帮的黑色皮鞋上。“今天晚上的天气真好,康威小姐。”他说。如果气象局也能听见他说话时那种自信的语气,绝对会把他作为一个标志随着广场四周的白色信号一起钉在旗杆上。“如果有人有兴致去享受天气的话,那么是的,多诺万先生。”康威小姐说完,紧跟着的是一声叹息。

此时,在多诺万先生的心里却咒骂着这晴朗的天气。没有人情味的天气,此时你应该下着冰雹或者刮起暴风雪来迎合康威小姐的心情才是啊。“我希望不是您的某位亲人——我希望你没有遭受什么不幸,是吧?”多诺万先生有些冒昧地问道。“死亡总是一个人的终点,”康威小姐犹豫了一下,继续说道,“不是我的亲人,是一位——算了,不管是谁,我不想让我的悲伤影响到您了,多诺万先生。”“影响?”多诺万先生抗议道,“为什么怕影响我呢?您说吧,康威小姐,我很乐意,哦,不是,我是说对不起——我的意思是说肯定没有人比我更加同情您的遭遇了。”

康威小姐笑了笑,哦,这笑容比悲伤的神情看起来更让人心醉。“‘当你微笑的时候,世界同你一起微笑;当你哭泣时,世人也是付之一笑。’”她引用了一句名言,“多诺万先生,我曾深深地体会过这句话的含义。在这个偌大的城市中,我已经只身一人了,而您的关心和真诚让我感觉到了温暖,真的非常感谢。”

原来,她对于他的感谢只是因为他曾在饭桌上顺手递过两次胡椒粉给她。“你举目无亲,孤单一个人在纽约闯荡,我深深明白这种艰苦,”多诺万先生说,“不过,在这座繁华的古老城市中,如果你有足够多的钱和朋友,那么你的生活也会是很舒服的。康威小姐,到公园走走怎么样?或许散散步,你的心情会好些,你认为呢?而且,如果你不介意……”“非常感谢您,多诺万先生。我现在的心情真的很压抑,如果您不讨厌我,并且觉得和我相处也算愉快的话,那么您能陪我一同去散散步,我会很开心的。”

他们一起来到了一个历史悠久的公园,它地处闹市,算是城市的中心花园。公园的四周是用栏杆围起来的。早先它只是供贵族赏玩、游乐的地方。他们走入了一个宽敞、阔气的大门,顺着小径慢慢散步到一个幽僻的地方,在一条长凳上,他们坐了下来。

年轻人与老年的人对于感情的处理方式不同:年轻人只要能找到知己,在促膝长谈之后,他们的忧伤情绪会有明显的减弱;而老年人,无论被多少知己簇拥着,他们依旧无法从悲伤中走出来。“他是我的未婚夫,”在沉静了一小时后,她才缓缓道出了自己心碎的原因,原本我们打算明年春天结婚的。我说的都是实话,多诺万先生,其实他是一名伯爵。在意大利有属于他的领地和城堡。人们都尊称他为费尔南多·马兹尼伯爵。我从来没见过那么有风度的绅士。他深深地吸引着我,但我父亲却不同意我和他结婚,为此我们还私奔了。但最终我的父亲把我追了回去。我还担心他会和费尔南多决斗呢。我的父亲是在波基普西做马行生意的。

不过幸好,我父亲最终妥协了,他也同意我们在明年春天举行婚礼了。费尔南多把他的伯爵封号和财产证明拿给我父亲看后,就起身回意大利去安排婚事了。费尔南多给了我父亲几千美元的聘礼,但我父亲都拒绝了,并且恶狠狠地表示很不齿于他的这种行为。我的父亲不仅不让我接受他所赠送的任何礼物,即便是戒指也不行。费尔南多乘船离开后,我就到这个城市来了,在一家甜品屋做一名出纳。

可是就在三天前,我收到了一封信,是的,从意大利来的信,还是从波基普西中转过来的。信中的内容说费尔南多在乘船回去时发生了意外,一个活生生的人就那样从世上消失了。“所以我才穿上了这身丧服,多诺万先生,您知道吗?我的心也从那一刻与他一同埋葬了。您陪我出来散步是不是感觉有些无聊,很抱歉,多诺万先生,我现在的心里只有他。对不起,我不该把我的悲伤传染给您的,您应该有更多快乐的方式,和那些能够让您感觉到快乐的人在一起才对。或许,我们现在该回去了。”

年轻的女士们,如果你们希望看到一个小伙子不顾一切地去找铁镐或铁锹之类的玩意,那么你只需要告诉他,你的心已经和另一个逝去的人埋在一起了。因为男士天生就是盗墓者,你可以问任何一个寡妇,我的话是否正确。在你面前的天使,她穿着黑绉纱,她心碎地哭泣,是因为她的心被埋葬了,如果想要将她的心复苏,那一定得用一些办法才行。但不管怎样,躺在坟墓里的人才是最可悲的。“我对你的遭遇深表同情,”多诺万先生轻声细语地说,“不过我真的不着急回去。康威小姐,请你不要认为自己在这个城市中是孤独的,请你相信,我已经是你的朋友了。对于你的悲惨遭遇,我真的很遗憾。”

康威小姐将自己的项链握在手里,之后打开坠子。项链的坠子是一个小盒,里面有一张照片。多诺万先生对这张照片很感兴趣,所以他特意仔细地看了很久。照片中的人就是马兹尼伯爵,通过五官来看,他绝对可以称得上是位美男子,但透过俊美,还可以看出他壮硕的体格和轩昂的气魄。无疑,这是一张德才超众的脸。“在我的房间里,还有一张更大的照片,被镶在镜框里,”康威小姐说,“等回到公寓我可以拿给您看。我现在仅有这两张照片了,是费尔南多留给我的唯一纪念。不过这不重要,因为我的心始终和他在一起,他也不曾离开。”

多诺万先生在了解了这些之后,他的心中萌生了一种奇妙的想法——他想取代那位不幸的伯爵,让他自己住到她的心里。他爱上她了,所以下定决心要这样做。在看似艰难的任务上,他并没有感觉到任何压力,他的战略手段是以同情的办法,首先进攻她心中的朋友的位置。而现在,他俨然已经是一位可以为她排忧解难的朋友了。三十分钟后,他们便开始一起品尝冰激凌,一起互谈心事了。虽然在康威小姐的眼睛中还是可以看到那一层忧郁,但他们已经是朋友了。

那一夜,他们在公寓的走廊里分别,但在分别前,康威小姐跑上楼去取照片,照片的框架被白丝巾小心地包裹着。多诺万先生认真地审视这张照片,眼神深不可测。“这张照片是他回意大利之前的那个晚上送给我的,”康威小姐说,“我项链坠里的那张小的画像,是我请画匠画的。”“真是位英俊的小伙子,”多诺万先生发自肺腑地称赞说,“康威小姐,我想邀请你下周日到科尼岛游玩,不知道我有这个荣幸吗?”

一个月后,他们订婚了。当他们宣布这个消息给科斯特太太和其他房客的时候,康威小姐还是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

又是一个星期过去了,这天晚上他们依旧坐在那个城区的花园中的那张长椅上。月光透过树叶的空隙洒下来,而树叶在微风中摇曳,两个人在月光中的投影也变成一部动画。今天一整天,多诺万先生都是闷闷不乐、恍恍惚惚的样子。而今天晚上,他仍然少言寡语。恋人之间的这点默契还是有的,康威小姐当然能感觉有问题存在,于是她终于问了出来。“你怎么了,安迪?你都沉默了一晚上了,好像有心事。”“我没事,玛姬。”“别瞒我,你心里肯定有事,你告诉我吧。你心里有别人了吧?我敢打赌,你一定是看上别的姑娘了。如果你想和她在一起,那你就走好了,别挽着我的胳膊了。”“好吧,我告诉你,”安迪为了不让康威胡思乱想,所以很明智地告诉她,“不过就算我说出来,你也不能理解。你知道一个叫迈克·沙利文的人吗?‘大人物迈克·沙利文’,人们都这么称呼他。”“没有,我没听过这个名字,”玛姬回答,“是他让你闷闷不乐吗?那我宁愿永远都不要认识他。他是谁啊?”“他是纽约一个很了不起的人,”安迪回答时,脸上的表情充满了恭敬,他掌握了坦慕尼协会,还有其他一些政治团体,都是很有权威的机构。所以只要他想办成什么事,绝对易如反掌,他真的是一个了不起的汉子。倘若你说几句大人物迈克不好的话,那么就会在瞬间出现上百万的人来和你理论。前不久,我回了趟老家,在路上,各路的大王都像兔子一样躲在巢穴中。

大人物迈克是我的一位朋友。在老家,我只是一个平凡人。而他却对我很好,他对待别人总是很真诚,无论对方是社会中的上流人士,还是一些市井小人,他都一视同仁。而我今天竟然在包威利大街看见他了。你都想象不到,他居然主动和我握手,和我打招呼,他说:‘安迪,我一直都很关注你的动向。你的工作很努力,现在混得也不错,我真为你感到骄傲。我请你喝一杯。’他请我喝了一杯兑苏打水的威士忌,他自己抽了一根雪茄。在这期间,我们聊天聊到我要结婚了,就在两周后。他说:‘哦,安迪,一定要记得给我发请帖,我一定要来参加你的婚礼。’这是他亲口说的,他向来不食言的。“你可能无法理解我的心情,我是那么高兴他能来参加我们的婚礼,即便用我的一只手做交换我都心甘情愿。倘若那样,那么我们的婚礼一定是让人自豪的日子,他将使我们的婚礼蓬荜生辉,我们也将在他的祝福下一生幸福。现在你能明白我为什么一直心事重重了吧?”“你那么希望他来,你就发请帖给他啊。”玛姬很不解地说。“不行,我不能请他来参加我们的婚礼,”安迪神情失落地说,“我自有我的原因,但我不能说。”“哦,真的没关系,”玛姬说,“无非是男人们之间的与政治有关的东西。不过,这件事真的让你那么忧郁吗?”“玛姬,”安迪欲语还休,最后终于问道,“你现在爱我更深,还是——马兹尼伯爵?”

安迪期盼着答案,但玛姬一直没有回答。后来,她突然靠在他的肩膀上痛哭失声。她全身颤抖着,只是双手牢牢地握住他的胳膊,泪如泉涌,已经浸透了她黑色的绉纱衣服。“好了,好了,别哭了!”安迪立刻抛开自己的烦心事,将全部心思都放在了眼前的这个人身上,他安慰道,“怎么突然哭了呢?”“安迪,”玛姬泣不成声地说,“对不起,我撒了谎。我知道当你知道的时候,你就不会再爱我了,我们也不会有婚礼了。可是,我还是决定把真相讲出来。安迪,其实根本没有马兹尼伯爵,我从来没有过未婚夫和男朋友。只是别的女孩子都有,并且她们总是把自己的男朋友挂在嘴边,彼此谈论个没完。但是好像她们越是谈论前男友,她们的现任男朋友就越是喜欢她们。还有,安迪,我知道我只有穿一身黑色衣服的时候,才会漂亮一点。所以,我到一家照相馆,买了那张伯爵的照片,还翻拍了一张小的放到我的项链坠里。我编了一个关于伯爵和我的故事,一个凄惨的遭遇,只有这样我才有理由穿上那身黑色的衣服。我知道,没有人会爱上一个鬼话连篇的人,你一定会离开我的。安迪,我也为我的行为感到悔恨。哦,亲爱的,除了你,我真的没有爱过别人,从来没有过。好了,你现在都知道了。”

出乎意料的是,安迪并没有把怀里的康威推开,反而抱得更紧了。她抬起头,看见的是一个面色喜悦的他,与刚才那个愁云惨雾的他完全不同。“你,你能原谅我吗,安迪?”“当然,”安迪回答道,“其实这一切都无所谓,就让那个男爵继续待在坟墓里吧。玛姬,你终于把事实告诉我了,我以为在我们的婚礼那天,你都不会告诉我事实,你这个调皮的姑娘。”“安迪,”玛姬已经知道自己的谎言被谅解了,于是她羞涩地微笑着问道,“我刚开始和你讲那个伯爵的故事的时候,你相信了吗?”“应该说没有,”安迪一边回答,一边伸手去拿他的雪茄盒,“因为你的那位伯爵的照片,就是你项链坠子里面的那个人,正好是大人物迈克·沙利文。”

咖啡馆里的世界主义者

已经是午夜了,但是咖啡馆的人流仍旧络绎不绝。不知什么原因,我所坐的那张桌子却总是无人问津,在我身旁的两把空着的椅子就如同两只胳膊,向他人敞开怀抱,热情地欢迎下一刻进到这个咖啡馆中的客人。

就在这时,一位世界主义者径直向我走了过来,坐在了其中一把椅子上。他的这一举动让我觉得很欣慰,因为我一直认为,除了亚当,我就不再相信还有别的世界公民。我听说过许多世界公民,也见过许多人的行李上贴着各种国家的标签,但那些只能证明他们是旅行者,而并非是倡导人人平等、没有种族歧视的世界主义者。

我请求你考虑这样一幕——桌面是大理石的,靠墙的桌椅是皮革的,到处是有说有笑的客人们。浓妆艳抹、穿着火辣的女士们在很有默契地谈论着富裕的经济、艺术和时尚,似乎她们的观点出奇的相同。服务生辗转于每位客人之间,服务周到热情,当然对于小费也是从不拒绝的。轻柔的音乐圆滑地讨好着每一位客人,但如果是这首曲子的原作者听到,肯定不敢相信这就是他的作品。人们谈论着、说笑着,如果你愿意,也可以举起你手中的高脚杯,让里面的维尔茨堡酒不断地勾引着你的唇,就像是已经成熟的红樱桃在偷食的小鸟面前摇曳着。一位雕塑家告诉我,这样的场面才是真正的巴黎风格。

我面前的这位世界公民,名叫E.拉什莫尔·科格兰。他明年夏天就要去科尼岛,在那里他依旧会成为众所周知的人物。他告诉我,他要在那里建立一个新的“焦点”,为游客提供帝王式的娱乐活动。然后,他的谈话就沿着平行的纬度和经度展开。他把世界把玩在股掌之间,在他眼里世界无非就是一个圆形的球而已。可以说,透过他如此轻蔑和自信的表情来看,地球就像是套餐中黑葡萄酒里的樱桃核,比起来也大不了多少。他轻蔑地谈论着赤道,很随意地从一个大陆板块,跳到另一个板块,他嘲笑着他们。他用手中的餐巾抹去了公海;在挥手的瞬间,海德拉巴的某个集市就出现了;他吸了口气,你就已经在拉普兰滑雪了;他大叫一声,你就已经在基莱卡希基与夏威夷土著民一起冲刺浪尖了。转瞬间,他拖着沉重的脚步正带你穿过阿肯色州长满星毛栎的沼泽,之后又在爱达荷州的碱性平原晾干身体。再一转身,你已经置身于维也纳王侯公爵的上流聚会了。他会告诉你,有一次他在芝加哥的湖面吹凉风时感冒了,而治好他的是一种神奇的草药,是他在布宜诺斯艾利斯遇见的一位叫艾斯卡米拉老人给他熬制的,那个草药的名字叫楚楚拉。我相信你可以给他写信,收信人和地址这样写:宇宙、太阳系、地球,E.拉什莫尔·科格兰先生收。只要这样写,快递员就一定会把信交到他的手上。

我深信我眼前的这个人,绝对是继亚当之后的第二个真正意义上的世界主义者,我全神贯注地聆听他那纵横世界的伟大理论,担心他会在无意中说出一些环球旅行者的浅见。但事实证明,我的担心是多余的,他的见解绝对高深莫测,绝对不会让人感觉到失望。他对不同的地区、国家乃至各大洲都等量齐观,就像风和地球引力一样,绝对的公平。正当E.拉什莫尔·科格兰在侃侃而谈的时候,我的脑袋中突然出现了另外一位伟大的世界主义者,他的著作被全世界的人阅读,最后他将其一生奉献给了孟买。在一首诗中,他说,这个地球上的城市和城市之间总是会存在争执和敌意,然而“每个人都依赖于哺育他们的城市,无论走到哪里,最让他们念念不忘的还是故乡,就像一个孩子总是会拉着母亲的衣角蹒跚前行一般”。走在“陌生,却繁华的都市街道上”,人们就会想起家乡,那是“多么忠诚而又愚笨,却让人如此爱恋”的城市,它的名字与他们的名字被一种纯粹的关系拉扯着,剪不断分不开。我觉得越来越兴奋了,因为我已经发现了吉卜林先生的疏漏。现在我已经找到了一个不是由尘埃造就成的人,他没有狭隘地吹捧自己的出生地或国家,如果他是在吹嘘,那么他所夸耀的是整个地球,而他炫耀的对象则是火星,或者是月球上面的居民。

这些新的理论是E.拉什莫尔·科格兰提出来的,就是坐在这张桌子的第三个角落的人。正当科格兰向我描述西伯利亚铁路沿线的景色时,管弦乐队奏起了《迪克西》。这首在美国南北战争时期南方邦联的非正式国歌让这里所有的人都感到振奋,当该曲奏到高潮处时,几乎所有的人都在鼓掌,掌声几乎能淹没乐队的声音。

很值得一提的是,只要在纽约,有很多咖啡馆都会在晚上,上演这样的一幕。成吨的酿造饮品在这里伴随着众多的理论被人们消耗掉。有些人推测,在城市里的南方人只要等到夜幕降临,就会纷纷淹没在咖啡馆里。在北方城市里的人们却对“南方叛军”的战歌如此热衷,还真是匪夷所思,但也并不是不可理解。在美国与西班牙的战争期间,连年高产薄荷和西瓜,而在新奥尔良的竞技轨道上也有不少人捞到了钱。还有印第安纳州和堪萨斯州的公民办的那场精彩纷呈的“北卡罗来纳社团”宴会,俨然已经把南方的传统变成曼哈顿的时尚了。即便你让一位口齿不清的女服务生帮你修个指甲,她都会在端详了你的手指后说,这手指让我联想到了弗吉尼亚州里士满的绅士。哦,当然,现在已经有不少女士不得已需要外出工作了——这也是因为战争,你该知道的。

乐队所演奏的《迪克西》还没有结束,一位黑色头发的年轻小伙从人群中蹿了出来。他就像莫斯比游击队员般地大声喊叫,并且双手疯狂地挥舞着那个软边的帽子。然后,他穿过混沌的烟雾,一屁股扎到我面前的那张空坐椅里,拿出了一根香烟。

每晚的这个时候,大家都仿佛被解冻了一般不再拘束。我们中的一个人向侍者要了三杯威尔茨堡酒,那个黑发的小伙子当然知道其中有一杯是他的,于是他微笑点头,表示感谢。我赶忙问了他一个问题,因为我想试试我的一种理论。“你能告诉我,”我开始说,“不管你是从……”

E.拉什莫尔·科格兰的拳头砸在桌子上,我立刻收回还没讲的话,保持沉默。“对不起,”他说,“但是,关于这个问题,是我向来不想听到的。一个人从哪里来到底有什么关系呢?我们要从一个邮政地址来判断一个人,这公平吗?为什么总是有人这样?我见过痛恨威士忌的肯塔基人,没有纯正波卡洪塔丝血统的弗吉尼亚人,没出版过一本小说的印第安纳人,不穿被缝有硬币的丝绒裤的墨西哥人,滑稽风趣的英国人,挥霍无度的北方人,冷酷无情的南方人,气量狭小的西部人。即便是在纽约,也有很多繁忙到没有时间停下一小时,看看路边上那个独臂的杂货店员是怎样用纸袋包装红莓的。让人就单纯的是一个人,不要贴上地域的标签,给他们设置一些障碍。”“很抱歉,”我说,“但我的好奇并非毫无理由。我清楚地知道南方的文化,当乐队演奏《迪克西》的时候,我很喜欢在一旁观察。我深信,那些对这首曲子极端钟爱,并且奋力鼓掌的人一定是来自新泽西州的塞考库斯,或者是来自纽约的默里山和哈莱姆河之间的地域。我只是想证实我的这一结论,却被您打断了。”

现在那个黑色头发的年轻男子对我说话了,很明显,他的思想也是随心所欲的,并且有自己的一套规则。“我要变成一枝长春花,”他故作神秘地说,“生长在山谷的顶峰,尽情欢唱。”

这句话太晦涩难懂了,所以我将身体转向科格兰。“我已经绕着地球走了十二圈了,”他说,“我认识一个爱斯基摩人,他住在厄珀纳维克,但是他总是寄钱到辛辛那提去买领带。我还在乌拉圭看见一个巴特克里的牧羊人,在早餐食品的谜语中,赢得了奖品。我在埃及、开罗都租了房间,在日本也支付了一年的房租。我在上海的茶馆里有专属于我的拖鞋。我也不用告诉在里约热内卢或西雅图的人,该用怎样的方式给我煎蛋。这个世界太小了,我们又何必吹嘘自己是北方人还是南方人?在山谷中的庄园,在克利夫兰市的欧几里得大街的房子,或是在派克峰、佛尔法克斯县,即便是流氓用来避风挡雨的小平房,或者是其他任何一个地方又有什么区别呢?只有当我们抛开这些概念,对我们的出生地,无论是某个发霉的小镇,还是十公里外的沼泽都觉得无所谓的时候,那么这个世界才会变得更好。”“您真的是一位世界主义者,”我对他表示佩服,“但是,您会对爱国主义精神有反感吗?”“那是石器时代的遗存,”科格兰激动地宣布,“我们都是兄弟——中国人、英国人、祖鲁人、巴塔哥尼亚和考河弯的人。总有一天,那种因为自己出生在某个城市、国家或者州县、地区的骄傲将被消灭,我们都是世界公民,我们就该是这样。”“但是,当你徘徊在异国他乡,”我坚持地问道,“你就不会想念一些地方——一些可爱的……”“从来没有过,”E.拉什莫尔·科格兰不加思考,轻率地打断我的问话,他说,“一个球状的星球,一个拥有两极、大陆板块的行星,被我们称做地球,是我们拥有居留权的地方。我在其他国家,遇到了很多被限制了情感的公民,他们总是被约束在一个地方。我见过一个芝加哥人的男子,坐在凤尾船上欣赏着威尼斯的月光,并吹嘘着自己国家的排水渠。我见过一个南方人,当把他介绍给英格兰国王的时候,他的眼神中没有任何不安,反倒对那位国王讲,他的母亲有一个远房的姑奶奶,通过婚姻关系,与美国西弗吉尼亚州的首府查尔斯顿沾上了边儿。我还知道一些被阿富汗的土匪绑架的纽约游客,当有人送钱过去的时候,他们才能和代理人回到喀布尔。当地人通过翻译问他:‘阿富汗怎么样?’他会说:‘好了,不要提它了,一个生活节奏好慢的地方,你觉得呢?’‘哦,我不知道。’他说。然后,他开始谈论第六大道和百老汇的马车夫的故事。这些想法都不适合我,我绝对不会把自己束缚在直径不超过八千英里的地方。我是世界公民E.拉什莫尔·科格兰,我的领域是整个陆地。”

我的世界公民向我作了一个夸张的告别,之后离开了。因为他透过嘈杂的人群和缭绕的烟雾看到了一个熟人。所以,现在只留下我和那个想变成长春花的人。他已经被威尔茨酒迷倒了,再也没有能力表达他那愿意在山谷中歌唱的伟大愿望了。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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