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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03 15:3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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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刁斗

出版社:大连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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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码头”读库 辽宁舰·出处

“字码头”读库 辽宁舰·出处试读:

作者简介

刁 斗

一九六○年出生,一九八三年毕业于北京广播学院,曾当过新闻记者和文学编辑,现居住沈阳。已出版的著作单行本有:诗集《爱情纪事》,随笔集《一个小说家的生活与想象》,长篇小说《私人档案》《证词》《回家》《游戏法》《欲罢》《代号SBS》《我哥刁北年表》《亲合》,小说集《骰子一掷》《独自上升》《痛哭一晚》《为之颤抖》《爱情是怎样制造出来的》《重现的镜子》《实际上是呼救》《情书考》等。

打 赌

背景材料

二十多年前,作曲家谷建芬谱了一大批脍炙人口的流行歌曲,其中的两首,与我这故事有关,一首是张枚同作词的《年轻的朋友来相会》,一首是我作词的《脚印》。

先说我作词的那首。那首叫《脚印》的歌曲唱开以后,我这个在校大学生收到不少听众来信。其中有一封来自东南地区的张集市,写信人叫罗雪绒,是个艺术幼儿师范学校的在读女生。罗雪绒说她没见过雪,却因为名字里边有个“雪”字,对雪,尤其对东北那种真正的雪,极有好感。我对罗雪绒的长信也有好感,与她的联系就建立了起来。后来看到她寄来的照片,把她视为仙女,假期跑去见上一面,就天南地北地谈起了恋爱。毕业时,我要求去张集工作,正好当时张集大学有个新设没几年的新闻系,学校把我分到了那里。

那里确实缺人,我一报到,就被安排教二年级的新闻写作,同时替一个生小孩的女教师当四年级编采班的辅导员,那个班,将是张大新闻系的第一个毕业班。

那个班的大部分学生与我格格不入。可能因为我与他们认识的时间短吧,而且他们也不是初进校门的低年级生,都大人了,他们不肯把我这个与他们同龄的东北小老师当回事儿。在那些明显对我不屑一顾的学生中,有个叫徐盼的我印象深刻,他高大,白净,俊朗,是学校排球队的主攻手,用现在的话讲,就是帅哥。我承认,他的傲慢自有道理,因为他不只是个花瓶似的体育棒子,他学习也好。他的聪明是公认的。毕业实习时,他和另外五个男生一道在张集电台新闻部当见习记者,恰好那会儿,刚刚成为张集青少年宫艺术辅导老师的罗雪绒常带学生去电台文艺部录制节目,就认识了徐盼。我还记得,罗雪绒第二次去过电台,就和我提到了徐盼,言谈中对他充满感激和欣赏。当然了,那时她并不知道徐盼叫徐盼,她只知道他是我学生,但她稍作描述,我就知道她说的是谁了。那时,徐盼以及我所有的学生,都不知道我有恋人,学校的个别领导和同事知道我在张集有个恋人,却也不清楚她叫什么名字做什么工作。那时候人活得谨慎,正儿八经地谈恋爱也喜欢秘密进行,不像现在,通奸都可以敲锣打鼓。

电台院内有个排球场,实习期间,每天吃过午饭,徐盼都率领其他五个同学与电台的编辑记者打几局球,而这时,已安顿好学生们午休的罗雪绒无所事事,也愿意坐到球场边的矮木凳上看看热闹。第一天,甚至第一眼,罗雪绒就注意到了技艺与长相均出众的徐盼,可徐盼是否也注意她了,则无从判断——看球的人有二三十呢。然后就是第二天了,第二天,罗雪绒坐上矮木凳时,她牛仔裤前边的拉链由于质量不好,绽开了,对此她却一无所知。如果站着,牛仔裤的前开门会自动合上,没人能看出拉链问题;可是以半蹲的姿态坐上木凳,那个前开门,正好会冲着球场敞开个菱形。其实敞开也没关系,别说里边还有衬裤和裤衩,即使没有,那样一个小小的开口也露不出什么,关键是不雅。后来罗雪绒说,通过回忆球场上那十二个男人的表情和眼神,她敢断定,他们中至少有三分之二的人看到了她的不雅,因为他们打球已心不在焉,他们那一束束鬼祟的目光,斜向她两腿之间时直蹿火苗。这时候,大约在罗雪绒坐下十分钟后,场上的球往她身边滚了过来,她正想伸脚挡住,追球而来的徐盼也赶到了。她觉得徐盼并没看她,可哈腰捡球时,又分明对她说了句话,因为那声音控制得只有她一个人可以听到:对不起,你裤子,拉链开了。说罢,他人已回到排球场上。罗雪绒也是聪明姑娘,沉着冷静是她的特点,她就没看徐盼,也没低头,只是并紧双腿,假装侧身向远处张望,好像忽然听到远处有人叫她,然后,她巧妙地借助屁股下边那张报纸的遮挡,离开了球场。

罗雪绒对徐盼的好感不言而喻。拉链事件后,好几次我们闲聊时,她都拐弯抹角地打听徐盼。除了没写过流行歌曲,徐盼处处比我出色,我就不愿意多涉及他。罗雪绒理解我的小心眼,也就不再多问。那以后,徐盼在我俩嘴里成了禁忌。

就在这次毕业实习期间,徐盼他们的六人小组中有人丢了钱,经过由我、新闻系张主任和学生处李处长组成的调查小组的一番了解,我们认为,徐盼偷钱的嫌疑大些,但徐盼坚决予以否认。他说那同学的衣兜里有钱他的确知道,打球间隙,他也的确单独去过堆放他们衣服的地方拿过烟,而打完球穿衣服时,那同学也的确立刻就发现钱没了,可这就能证明是我偷了吗?谁能保证我们打球没留意时,没别人碰过我们衣服呢?他的辩驳挺诚恳,不像狡辩。这样的案子,放在经验丰富的警察手里也只能悬置。可当时,学生处李处长对自己的推理技巧充满自信,又被一种验证自己刑侦能力的渴望烧得浑身燥热,就坚决要一查到底,说破了这个案,也可以打打徐盼那种目中无人的嚣张气焰。李处长说,一个毛孩子,撬他嘴比开个啤酒瓶盖还要容易,他软硬兼施地逼徐盼就范。徐盼很无奈,可也固执,他不体谅李处长的刑侦热情,一点儿也不配合呼应李处长的分析判断,让李处长很没面子。后来事情就过去了,后来,就到了徐盼他们毕业的时候。给学生做鉴定时,刚刚荣升副校长的李处长来找我,让我把徐盼偷钱的情况写入档案。我说这不好吧,档案可是要跟学生一辈子的,别说咱不能证明徐盼是贼,即使证明了,对年轻人的偶一失足,也该谨慎从事。李副校长非常生气,好像我已经隐瞒包庇了徐盼的劣迹,说我对党对人民对社会对国家不负责任。我还是下不了手,就去找张主任。张主任资历更老一些,不把新任副校长放在眼里,两人脸红脖子粗地吵了起来。就是这时候,正值两人吵得不可开交时,学校广播站的大喇叭里,忽然声音很大地播出了张枚同作词的流行歌曲《年轻的朋友来相会》。他们下意识地停止争吵,愣愣地听起那首歌来。那首歌,他们肯定都耳熟能详,可此刻听它,竟让他们听出了新意,而那新意,也就诱导着他们把一个新的主题引入了争吵。

二十年后,徐盼像我们现在这样大了,工作单位要提拔重用他,可一看档案,发现他做过贼。你想想,事实上并没有证据能证明他是贼,咱这么干,不是毁了人家吗?张主任说。

李副校长说,我就是要毁他。徐盼这种人,我一眼就能看透,别看长得溜光水滑,可骨子里是个贼坯子,是个花花公子,即使他现在不是贼,二十年后也准是,咱现在替他未来的单位提个醒,还可以让那单位少受损失呢。

结果,也不知谁先提的话头,两人就拉开了打赌的架势,要为二十年后打个赌,赌二十年后的徐盼会不会犯罪。他们约定,赌输了的,要去给赢家磕三个响头。

当时的他们,也就我现在这样的年龄,四十几岁。现在我知道,四十几岁不足以说明任何问题,可当时,在我眼里,四十几岁的他们不光是领导,还是长辈,是德高望重的人,是知识和文明的化身。可他们竟孩子式地打起赌来,未免可笑、滑稽、荒唐、为老不尊。实事求是地说,当时我并没想到,把一个人和他的二十年置于一场赌局之中有多么冷酷——即使从张主任那个角度讲,他认为徐盼肯定错不了,他想维护徐盼的声誉,可这样的赌,也打得恶劣。

最后协商的结果是,在徐盼档案里,不正式写明他是小偷,只在备注栏里,委婉地附带一笔:他有可能偷过钱。写完这个,张李两人又拉住我,让我做公证人,在他俩一式复写了三份的打赌文书上签个名字。那份文书规定,二十年后,输方向赢方磕头时,必须有我或我委托的证人在场。

就这样,徐盼带着他档案袋里我写的备注去了张集电台,而几个月后,我也调离张集回了家乡沈阳。我回沈阳的理由很简单,罗雪绒虽然喜欢雪,喜欢那种东北才有的真正的雪,可对我这个东北人,她却很难“真正地”喜欢。我们结束了恋爱关系。

二十年一晃就过去了,如果说多年来我从未记起过张李两位师长打赌的事儿,那不现实,但我从未把这局赌博当一回事儿却是事实。后来我差不多也真的忘记它了。

但有一天,我却想到了这局特殊的赌博。想到它,是因为我想到了徐盼的档案,想到了档案备注里我受命写下的那半行文字,而想到徐盼的档案,又是因为我一个韩姓朋友偶然说到了自己的档案。

韩姓朋友定居美国七八年了。本来他不愿去,但有些妻子儿子方面的原因,他只能去。出国前他对单位说还可能回来,也就是说,除了请单位月月接收他由亲戚代交的党费,还须保留他的工作关系。这种事儿国家并不允许,但所有的单位都这么干。离去的人不会给单位找任何麻烦,单位则可以用那份无人领取的空饷发奖金,皆大欢喜,何乐而不为呢。但前段时间,韩姓朋友的原单位搞整顿,为了见点儿整顿成效,就把他除名了。恰好那之后,为给父亲奔丧,韩姓朋友也回了趟国。在我们给他接风的酒桌上,我看到,这个长我近十岁的敦厚兄长流出了眼泪,而他的泪水,很可能就是为档案流的。他先木然地说,也不打个招呼,就不要我了,以后我党费往哪儿交呢?然后又笑笑,自嘲地说,也不知道,我的档案能不能给我。刚毕业时,我偷看过我的档案,学校给我写得那个好呀,像写烈士。他们可不能把我档案弄丢了呀,以后回国,我还指望它帮我找工作和再入党呢。就是这时候,他笑的时候,我看到了他皱纹间有泪水蜿蜒。

那天晚上,我把我家仓库里一个破纸壳箱子翻了出来,在张集时期的一个日记本里,找到了张主任李副校长的打赌文书,看着上边我的签名,我想到了徐盼。二十年的期限,已经过了,张李还记得他们打的赌吗?还记得他们的活人赌具吗?还记得我这个公证人吗?当然我没想去提醒他们,更没想在这件事儿上做什么文章。我想到它,确实只有一个理由,那就是我意识到,把我的笔偷偷伸进别人的档案,这是我终生的羞愧甚至耻辱:我何德之有,敢凭以己之识去结论别人呢?况且那结论还很可能对别人的一生产生影响;即使为别人“结”一个韩姓朋友那种烈士之“论”,这种背地里的勾当,也如同暗算呀。

但我从没认为,张李之赌还会帮我成全一个故事。如果有一天,我没接到一个任教于张大文学院的朋友的电话,这件事儿,可能都不会成为我某部作品中的一个细节。可那新近当了博导的朋友,却于不经意间,把一个完整的故事塞给了我,因为他说,来张集玩两天吧,给我的学生搞个讲座,吃喝嫖赌都能报销。

我人未到张集,他们就把我在文学院搞讲座的海报贴满了校区,结果,几个还记得我的张大故旧,就和我的朋友打好了招呼,说我来学校后,一定告诉他们一声,这其中,就包括了早已退休的张主任和李副校长。

他们两个,我是先见到李副校长的。他身体壮实得一如当年,现在是张大老干部委员会主任,据说对学校的大政方针仍有影响力。见张主任,不是在饭桌上,而是在他家,这时他的肺癌已转为脊椎癌,正在床上等死。分别与他俩说话时,他们都没提当初打赌的事儿,他们都主要赞美我有出息,说他们二十年前就这么认为。自然也提到了徐盼,可那并非因为他们记起了他曾给他们当过学生,并毫不知情地陷身在他们间一场漫长的赌局里。他们提他,更因为不久前他刚被收容审查,并且是卷进了张集市委宣传部部长的腐败案里。我相信,如果徐盼没犯事儿,仍像其他普通的张大毕业生一样寂寂无闻地生活着工作着,或者只是自己犯了事儿,没和宣传部长一起制造出近期张集人街谈巷议的头号新闻,他们根本没兴趣提他,没准都已经忘记他了。可现在,徐盼借宣传部长的光成了名人,他们才猛然记起,这名人居然与他们还有些干系,于是才想到把他挂在嘴边,一方面作为谈资,一方面,也作为他们追怀往昔反躬自省时,借题发挥自说自话的酵母引子。

我知道,如果他们仍记得当初的赌博,仍把徐盼看作一件经久耐用的活赌具,我会鄙视他们。可现在,由于徐盼的“名人”身份,他们只记得他的“名人”履历,而忘记了他与他们还有着一重赌局上的关系,我心里好像更不舒服。

李副校长和张主任,分别给我提供了两个不同版本的徐盼。

两个版本

来来,喝喝。你这年轻人还没我老头子酒量大呢,这哪儿行。破费什么破费,我当头头这么多年,给学校可省老了钱了,哪像现在上来这些人——咱不说他们,都是学生辈的,你虽然是从咱张大出去的,可这么多年了,得算外人了,我不能把家丑往外扬呀。哈哈是不是?我呀,不管别人,能上对得起组织下对得起良心就行。不信你打听,这么多年,糖衣炮弹面前倒下多少干部,可有人说我老李个“不”字吗?我不贪污不受贿,不抽烟不赌博,不买官卖官不出国旅游……嘿你个臭小子,嫖就更找不着我了,我唯一的嗜好就是喝上一口。我自信自己是个百分百的布尔什维克,去见马克思那天也问心无愧。哎,对了,我们这里最近有个案子,直追你们沈阳的“慕马”呀,慕绥新马向东吧?你瞧着,一个月后,我们这儿的书记市长也全得垮台,看他们还耀武扬威不……啊你知道我们宣传部部长那个案子啦?对,有个当年咱校的学生,叫徐盼,妈的,这回咱张大可“美”名扬了……什么?你认识徐盼?当过他的辅导员?你还当过辅导员吗?

对对,大高个,挺帅挺精神个小伙子。我最看不上男人长成那样了,奶油小生。我说我有远见可不是吹,不光看到了你今天有出息,也看到了徐盼不是个好东西,早晚得犯事儿。记得我当学生处长时,他就偷过同学钱,那时候你可能调走了,是我亲自处理的。当时呀,我通过一些蛛丝马迹,利用从侦破小说里学来的推理法,察言观色,声东击西,一家伙就把他心理防线给攻破了。为了挽救他,我没把他开除,也没给他处分。可你看这小子多不争气,一点儿教训也不接受,这么多年了,还是见钱眼开,恶习不改。这回好,一千多万呀,十回枪子儿都够他吃的。你知道我现在庆幸什么吗?我庆幸我有远见,把对他品质的分析判断都写他档案里了,这么多年,虽然他在电台干得挺冲,可根据我的档案,台里对他始终是控制使用的,这么着他才没给党和国家带来更大危害。你想他要当台长了该多可怕,电台可是党的喉舌呀,掌握在这种人手里,他要真里通外国,那就,就……但我现在也有懊悔的地方,就是当初电台提他当农村组副组长时,我本来知道嘛,他们管人事的副台长我也熟嘛,我是应该去提醒一声的。唉,可我光顾忙学校这边自家的事儿了,我等于,眼看着他后来一步步地又攫取了广告部主任的要职,妈的,一千多万的民脂民膏就揣他腰包了。

这小子在学校时目空一切,可工作以后可会整事儿了,越过台里,和市里那些头头打得一团火热,听说这回要不犯事儿,就调他去电视台当副台长了,还分管广告部。电视台呀,那广告收入比电台多几十倍上百倍呢,你想他要是大权在握了,得贪多少?来来,咱这一顿就是打个牙祭,算个屁。喝,大点儿口,毒药哇?

其实徐盼这小子,脑瓜子比谁都好使,人也大方,不光给上边喂得满意,下边的人,跟着他也都有好处——当然也是跟着他化公为私损公肥私了。不过这一点,许多人还是挺佩服他的,有多少贪官污吏,自己肚子都撑破了,也不肯给别人分一星半点儿。这回把徐盼牵进去的宣传部部长,就是个小气鬼,守财奴。你知道他们怎么出的事儿吗?那小子喜欢女人,咱市文化单位有点儿姿色的女人,让他搞遍了——我说那部长。有一天,徐盼领他嫖个妓女,他一下就被那妓女迷住了,俩人聊得挺好,看那意思,都成情人了,隔两天他就自己又去找人家。可人家是妓女呀,人家是卖身子挣钱的,和你聊得好那是逢场作戏,哪能把身子白给你呢。完事儿了,那妓女要钱,他却像受了多大委屈,说人家不懂感情,扔下一百就要走——听说咱张集也就这价,一百两百的。可这玩意儿,也像酒似的,有五十一瓶的也有五百一瓶的呀。人家那妓女能让你这阅女人无数的大部长都着迷,自然不会就一两百的身价吧,人家要三百,说因为有感情了,就要个最低价。可部长偏不给,还拿人开心,说一百二行不,一百八行不,说最多给二百五,是骂那妓女二百五呀。妓女被他逗急眼了,叫一嗓子,就进来两个彪形大汉,把部长揍了个鼻青脸肿。这么着,事儿就大了,就把徐盼也扯进去了,又把经济上的事儿勾了出来,还勾上不少更大的官呢。小老弟呀,你等着看热闹吧。唉,一个个人五人六的,这回好,叭——脑袋都得被崩开花……

他老婆呀?听说他被抓进去没几天,就和他离婚了。人家肯定早有准备,早把钱转移国外去了——那帮贪官全这么干,等你想起来没收财产,啥都没了……没见过没见过,好像是个音乐家吧。徐盼那小子招女人喜欢,花花公子,要不他和宣传部部长咋那么哥们儿呢。俩人臭味相投,打一壶酒喝。

最后干一个,这杯喝完我就不攀你了!你呀,哪像个东北大汉……

哦,没变没变,走街上我也认得出你。稍稍胖点儿——不过你年轻那会儿有点儿瘦。咝——没事儿,说话没事儿,不动就行,一动弹,没动好,哪都疼。也习惯啦,也疼不了几天了,大夫说我能活三个月,我这都六个月了,超指标了。

这么多年没联系,可我真没忘你,你有才呀。当一辈子老师,我就喜欢有才的学生——你别挑我,虽然咱是同事,可当初,我是把你当学生看的……谢谢谢谢,哪里哪里,现在可不敢了——有你这样有才的学生,有那么多让我跟着荣耀的学生,我也死而无憾啦。有时真想把你们,把我过去格外喜欢的学生都找来,见一面。可现在,久不联系,大部分都不知道在哪儿了,干什么呢,还有的呀……哎,最近张集出了个大新闻,还是我学生制造的呢,可惜呀,不是好新闻是坏新闻,是恶新闻。有个徐盼——唔?是吗?你带过他那班?对对,我想起来了,你就带过那一个班。这徐盼,也有才呀,可他搅到张集第一大腐败案里去了。

徐盼这事儿呀,我一听说,我就想,咱当老师的,虽然是多少年前的老师了,可也有责任呀——我这不是虚话,不是官腔,我又不是官,我是有具体所指的。当初毕业实习时——你还没调走嘛,他们那个实习小组有人丢了钱,我不知你是不是还记得?记得哈,对,当时系里和学校都怀疑是徐盼……也记得哈。这些天哪,我总想,一个二十出头的学生,一个那么要面子的年轻人,咱又没抓住人家任何把柄,就天天让人家承认偷了钱,连蒙带唬连吓带诈的,那不对呀,那会给学生心理上带来多大影响呀,会在学生思想上留下多大阴影呀。那小伙子是有点儿狂,连老师都瞧不起,可不能因为他狂就那么整人家呀。嗐,那会儿我对他有成见,也不怎么一小心眼,就在他档案里写了一句,说他可能,偷过钱……什么。你写的?你不用安慰我这快死的人,我老张从来敢作敢当,即使徐盼摊上极刑了,过些天,到地狱里去找我麻烦,我也不改口,当过小人就是小人。哦,你吃吧,这水果你们东北可能没有。

你想想,一个年轻人,带着污点参加了工作,可那污点对他自己来说却是个盲点,别人都能看到,偏偏他自己一无所知,根本不知道他身上背了个污点,完全蒙在鼓里,这该是种什么滋味。长此以往呀,这个似是而非的污点就能把人搞糊涂,搞扭曲。我能理解他为什么那么贪婪,为什么冒着风险弄了几百万,却大部分都给了宣传部部长他们上边的人,得打溜须呀!总提不上去他不平衡,可他又要强,只能选择这样的捷径。这么多年,有时我听别人说起他,说他干得挺出色,才干能力都很突出,可台里就是不重用他,我脸红呀,因为我猜得出台里对他为什么那么不公平。刚到台里那会儿,他们采访都不用他,出差的人手多紧,也不往外派他,让个对工作一腔热情的大小伙子坐在办公室编《报刊文摘》节目,那活是老太太干的呀。我记得有一回他来学校办什么事儿,还和我发了通牢骚,但最后仍然表示,你不用我我也好好干,别人花一分力气我花五分,别人花五分力气我花十分,就不信你们眼睛总瞎。我挺感动,一个劲儿鼓励他应该这样想,我甚至说,这天下根本没公平可言,所以你不要多想台里是不是对你有偏见。照理说,我这当老师的不该这么说话呀。后来,多少年过去了,他才被弄到最苦最累的农村组去当记者,他的出头之日也才慢慢来到,当上副组长了,当上组长了,当上广告部副主任了。电台竞聘各部主任时,大家公认,在新闻中心这边,他在哪个部当头头都最合格,可领导非把他弄广告部去,觉得在那边,他这有前科的人不能犯政治错误。这帮人多蠢哪,如果真因为档案里怀疑他是贼就提防他、戒备他,那恰恰应该给他个新闻中心这边的头头当,怎么能让他去那个总跟钱打交道的广告部呢……没事儿没事儿,我没激动。如果他真是个爱小的人,他最不会犯的就是政治错误,你说是不是?

罪孽呀,罪孽,他怎么胆子那么大,弄出来五百万。我总觉得,我要不在他档案上那么写,凭他的实力,没准他早当上台长了,没准那宣传部部长的位置都是他的。可我那么写了,他又不知道他爬不上去的原因是什么,就只能一个劲儿地用钱铺路。嗐,他怎么,怎么非得当那个官呢?这些年里,据说他和不少当官的打得火热,要在平常,遇点儿麻烦,大事儿化小小事儿化了也有可能。可现在,正赶在了点儿上呀,多大的官都自身难保了,谁帮得了谁呢……至少也得判二十年哪。二十年,二十年,这徐盼,前二十年蹲在文字档案砌的看守所里,后二十年蹲在高墙电网垒的监狱里,这人的一辈子……命呀,当年不有那么一首歌吗,再过二十年,我们来相会……二十年后,这世界上早没我啦,你要能见着徐盼,能和他相会,就替我,说说我的歉意……

他妻子?听说过,听说他妻子是个教员,教音乐的,具体在哪个学校不知道。听说他这一进去,学校那边也立刻不许他妻子上课了,也得停职反省。真是荒唐,如今怎么还搞这种株连九族的事儿呢……没疼没疼,这药吃下去就好了。你还坐这儿,坐这儿我看你看得清楚。

补充说明

那份张主任和李副校长的打赌文书,随我去了张集,然后又随我回到沈阳。在张集的四天,我没拿出来看它一眼,自然也没对任何人提过一句。回到家里,我断定它完全失去了存在价值,留在手里也只是废纸一张。可不知为什么,我把这张发黄的废纸看几遍后,没撕碎扔掉,而是又翻出那个纸壳箱子,把它夹在了我张集时期的那本旧日记里。

其实,我的日记,我从十岁出头写至今天的所有日记,都与这份打赌文书一样,在写的同时就成了垃圾,留在手边和烧成灰烬,都没区别。有朋友知道我有写日记的癖好,就要么笑话我老古董,像个闭锁深闺的思春少女,要么挖苦我太自恋,居然十几岁就有了写自传的蓄谋。说我古董我不同意,但说我自恋,我可以部分承认,而且前些年,我还的确为我老来的自传拟好了书名:《那么多的故事那么多的爱》,写我写小说的事儿和谈恋爱的事儿。但这些年来,我已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有多天真,我就决定,即使将来混得像萨特与波伏娃或克林顿与莱温斯基那么热闹,也不写自传。事实上,在我清醒之前,我就知道,写自传的话,我也不会用日记当砖瓦水泥。这一点,我很早就明白,与我想象中刁斗的写小说谈恋爱比,日记中刁斗的写小说谈恋爱太苍白了,太失真了,苍白和失真得如同一纸打赌文书。而我之所以一直还写日记,没把这个一点儿都不与时俱进的小女生习惯顺手丢掉,那可以用我一直抽烟做出解释。抽烟并没得到什么,可不抽,就会觉得少了什么。至于我没写完一本日记就烧掉一本,反把它们保留了起来,我想,那可能与我家从来都有一间装杂物的仓库有关——我不愿意拥有一间库房却让它空着。

有一天,在我结束张集之行的半年以后,我接到一个来自张集的电话。“你好,刁斗吗?”“你是——罗雪绒?”“天哪,我们二十多年没说过话了……我记得,十八年前我们通过信,我告诉你我要结婚了,你回信祝福我,写了三十九个字。”“雪绒……我这电话,有来电显示,我知道张集的区号,我……”“可你不会说你在张集只认识我一个女的吧?我还是挺高兴,挺感动。真的。”“我当时,实在不知道怎么回信……”“我理解。哎,我听说你春天来过张集,最近才听说的。我也听到一些别人对你的议论和评价,觉得你真——挺了不起的。”“对不起雪绒,当时来去匆匆,也没什么接洽的人能打听到你,就没见你。”“我知道,我没怪你的意思。再说了,那时候见了又说什么呢,没准当时你找着我了我也不能露面,那会儿我都没人样了,活像八十岁的老太婆。在你眼里,我不该那么丑。”“别那么说雪绒,你真八十岁了也不会丑。我不是拣好听的说,我真这么认为。”“谢谢你这么认为。我知道刁斗不能说真话时宁可闭嘴,也不说假话。”“谢谢。”“能猜到我为什么给你打电话吗?”“许多事情不需要理由。但你非要我猜,我想——真的雪绒,不管别人当时怎么说,我也知道那就是倒霉,用我们东北话讲叫点儿背。所有人都那么干,谁撞枪口上了算谁运气不好,也只能认命。我真的很惦记你,可我知道,即使找到你了,我也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怎么做……现在听到你说话的声音,我觉得有理由放心一些了。我希望,你已经走出来了,而且以后,我也希望你尽量,开心点儿,没心没肺点儿,阿Q点儿……”“你说得对,可只有你用这种话劝我呀,我真应该一开始就接受你的心理治疗。不过我现在确实都看开了,像个傻瓜那么无忧无虑……可是,你真一点儿不关心徐盼?”“实话说吧雪绒,就个人关系来说,我不关心他,在这些问题上我没好奇心;可我关心你,所以我又恨不得知道他的一切,他是你的一部分。”“刁斗,是全部。”“哦,我理解你的感情。他现在怎么样?”“我就是为了告诉你这个。我不想让你听别人瞎说,觉得我是和个贪婪的骗子或毫无操守的小丑一起生活。他这人……请你相信我,他非常好,非常优秀;如果我和你结婚了,我想,我不一定会感受到那么多的幸福,即使在他出事儿以后。我这样说,你生气吗?”“不,我知道我不是个好丈夫。”“他出来了刁斗,在里边,他总共待了二百一十七天,我在外边花出去四十多万,终于把他捞出来了。判三缓三,最后的罪名是挪用公款,挪的还是小金库的十来万,这样可以让罪轻点儿,公职也没丢。”“这就好,太好了!祝贺你们。”“谢谢你。你要有空再来张集,和我联系一下好吗,我特别想见见你,也想让徐盼把这二百多天长的见识给你说说,那真是,真是……”“好的,再去张集我一定和你联系。可徐盼他知道,知道咱俩——”“不知道,我没和他说过。我愿意做个有秘密的人。”“我也是。”“那不聊了刁斗,以后有空我再打电话。对了,你也记下我的电话,手机是……你来电显示上这个是我办公室的,我现在在市青少年宫当主任。家里电话就不告诉你了……”“好的雪绒,你多保重。再见。”“再见,再——见……”

电话结束在罗雪绒轻微的哽咽声中,我的眼泪也流了出来。抽一支烟,我又操起电话,想找个张集方面的熟人,打听一下徐盼的情况到底怎样,是否真如罗雪绒所说。可这个电话我最终没打,我愿意相信罗雪绒,也愿意让徐盼的故事就结束在这里。

记忆技艺

笼统地讨论记忆问题,太复杂了,一个人为什么记忆力好、怎样才能记忆力好,不论从解剖学的角度分析还是从教育学的层面阐释,都复杂,这问题既有理论深度又有实践难度。但生活中,又确实有不少这样的人,也不见得就比别人聪明,也未必就比别人刻苦,却记性奇好,记忆的技艺超乎常人,比如,万潇潇。

说万潇潇记性好,得从她爸万师傅和穆雁她爸穆代表说起——是万师傅把自己良好的记忆基因遗传给了女儿,是穆代表把蛰伏在万潇潇大脑沟回里的记忆潜能挖掘了出来。

那时候,万潇潇她爸是广济堂药店的营业员,穆雁她爸是三○一工厂进驻广济堂药店的工人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代表。万师傅绰号“药引子”,素以记性好出名,汤头歌诀能倒背如流。可有一回,他现了大眼,晚汇报时,本来每人再背段导师语录就该下班了,他却接着前边人背的内容,把一段林彪语录给篡改了。前边人背道:“我主张要背一些东西,首先是把毛泽东的著作中最精辟、最重要的话背下来。脑子里就是要记住那么几条。辩证法就是那么几条,可是它的变化是无穷的,你不懂怎么能够用它?”而万师傅即兴改造过的林副主席语录是:“我主张要背一些东西,首先是把药理药性那些最精辟、最重要的东西背下来。脑子里就是要记住那么几条。药理药性就是那么几条,可是它的变化是无穷的,你不懂怎么能够用它?”前边的林彪语录,万师傅是头一次听到,可听一遍,他就能“改造”得如此熨帖,这可以充分证明他记忆的才能多么出众。但这样的玩笑毕竟过分了,就在众人目瞪口呆时,穆代表那边已经翻脸了。穆代表认为,万师傅是在讽刺林副主席,攻击毛泽东思想,他连夜组织召开了批判大会。第二天上班,穆代表继续上纲上线,并给万师傅在库房关了禁闭,让他脱产反省检查。不过这一处理决定未得到执行,一方面,万师傅是店里的万事通,他不在别人心里就不大有底;另一方面,也有些反感穆代表并根红苗正胆子大的,就说穆代表用革命冲击生产,是要搞垮社会主义。穆代表只好退让一步,恢复了万师傅的工作,但他要求,每天早请示晚汇报结束后,万师傅都要去他办公室再背十分钟导师语录,以赎他的篡改与不严肃之罪。平常乐呵呵的万师傅彻底蔫了,他知道,就冲他这“篡改与不严肃”的罪过,隔离审查甚至投入监狱他也没话可说。从此他连笑都不敢出声了,像按时吃药那样,每天两次站到穆代表面前,先诚惶诚恐地递上他刚背过的《毛主席语录》或《马恩列斯语录》,然后塌肩含胸低首垂眼地念念有词。每到这时,就是万师傅背语录时,穆代表都特别受用,他接过万师傅递给他的各种语录后,并不对照着考查万师傅的背诵是否有误,他的眼睛,更喜欢越过红皮语录,睨视万师傅。也是,他的坐姿的确不适宜他看近前的语录,只适合看远端的人。他一般用腰坐在办公桌后边的硬木椅里,两只大脚不踩地面,而是舒舒服服地架到身前的办公桌上,使他身下椅子的两条前腿从地上拔起,只靠椅子的两条后腿支撑着他。这么一来,他这个人就仿佛悬了起来,仿佛仰面朝天地浮躺在桌子椅子以及它们之间的虚空之上。有时,穆代表不仅不看手边的语录,连立在前边的万师傅也不看,只悠闲地用灵活的腰部控制着托举他身体的硬木椅子,依体力状况和心情状况,前前后后地把那椅子晃出或大或小的幅度来,如同椅子是摇篮他是婴儿。但与婴儿不同的是,穆代表不睡觉,而是边摇晃自己边噘起黑紫的嘴唇,向天空吐出一团团烟圈。

后来,万潇潇之所以被搅进大人的事儿里,是有一天,听她爸背语录时,穆代表不小心摔了一跤,尾骨骨折了,要卧床休息很长时间。万师傅不方便去给穆代表背语录了,需要万潇潇替补上场,这样,万潇潇便成了她爸的接班人,也借此机会发现了自己的所长。

那天,万师傅背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中关于妇女解放的一段话时,穆代表忽然叫停了他,问了一个女人的问题。万师傅谨慎地做了回答。穆代表听完,好像挺对心思,就有点儿摇头摆尾,结果,他屁股和腰一不小心,把身下只有两条后腿着地的椅子坐跐了。椅子一打滑,他身子自然要往下栽,可他两条腿还挂在办公桌上呀,于是他整个身体呈“V”字形,砸向了地面,屁股和腰那个部位,恰好磕在了椅子横梁上。他体积那么大,分量那么重,尾骨一下就摔断了,害得他只好躺到床上。可穆代表人躺床上了,教育万师傅的热情却没躺倒,这中间,只耽误两天,他就要求万师傅每天到他病床前继续背诵导师语录。但药店离医院远,万师傅天天跑影响工作,就和穆代表商量,能不能换个方式深化他的思想改造。那天,他们正商量思想改造的新办法呢,恰好穆雁在他们身边,她顺嘴问万师傅,你是万潇潇她爸吧?而穆代表似乎对女儿的同学万潇潇颇有印象,灵机一动当即决定,以后万师傅可以踏踏实实地在药店抓革命促生产了,从明天起,他指示道,你让万潇潇来替你改造思想。万师傅不同意,说这事儿跟孩子没关系呀,甚至穆雁不在屋时,他还强调,潇潇和你女儿一般大呀……可话没说完,穆代表就不高兴了。他先说孩子就不用改造思想了吗,又说你小子的花花肠子想哪儿去了,继而说你他妈要敢污蔑工人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就罪加一等,最后说,父债子还,难道这不是同一个理儿吗?

就这样,万潇潇成了她爸思想债务的偿还人。在十一个月的时间里,她对穆代表步步追随,先跑医院,再去他家,穆代表上班后,她还又坚持一段时间到药店穆代表的办公室,每天一次风雨无阻,背十五分钟《毛泽东选集》。

这是万氏父女与穆代表协商的结果。万师傅认为,让万潇潇每天两次去找穆代表,太频了,有可能影响孩子的教育革命不说,道那么远也不大安全。那好,减掉一次。穆代表同意了。但他说,那万潇潇每次就要背二十分钟而不是十分钟。另外,穆代表又说,光背语录不够,小孩子记性好,应该背文章,背马恩列斯毛林的文章,这才更有利于兴无灭资,继续革命。万师傅说二十分钟,得背多长的文章呀;再说马恩列斯文章里的好多话,读都拗口,怎么背呢,你就别难为孩子了吧。穆代表一听“难为孩子”这几个字,立刻火了,他侧趴在床上叫,那好,我难为你这大人,以后还是你来背,就背马恩列斯!这时,在一旁听大人对话的万潇潇抽泣起来,她让她爸别再争了。穆叔叔你别不高兴,她为穆代表削着苹果说,我听你的,尽量努力好好背,还尽量背长文章,只是,万一我有记不准的地方,你,你别怪我爸,你批判我……

万潇潇的懂事儿表现赢得了穆代表的好感,他给了她面子,规定她每次背十五分钟就行,而且只背《毛泽东选集》里的文章就行。

万潇潇的背诵生涯由此开始,如果后来没作为文艺兵被部队招走,她守在穆代表身边背《毛选》的日子,不知要比十一个月长多久呢。她由《关于西北战场的作战方针》或《揭破远东慕尼黑的阴谋》或《斯大林是中国人民的朋友》那种短文章开背,经由《为人民服务》《愚公移山》《纪念白求恩》这著名的“老三篇”,逐渐地,连《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改造我们的学习》《实践论》这种长度的文章也能背下来好几篇了。最初,万师傅对穆代表这个人不放心,他责成妻子告诫女儿,对穆代表一定要小心小心再小心,不可对他笑,不可离他太近,不可与他聊闲天,说一千道一万,就是不可给他动手动脚的机会。可很快万氏夫妻就放心了,因为一向喜欢与店里女职工打情骂俏的穆代表,在万潇潇面前却成了个谦谦君子,甚至,重新上班后,在药店里也君子起来,不光对万师傅,对所有人都态度友好,和蔼亲切,而和那些女店员,不光不再打情骂俏,连正眼都不看她们了,没事儿就捧本《毛选》在办公室发呆。有人私下说,毛泽东思想就是威力巨大呀。

当然,穆代表也不是一开始就谦谦君子的。一开始,身旁没人时,他会用刀子一样的目光“扎”万潇潇,那种色眯眯地打量,常常让万潇潇忘记已经背会的东西。万潇潇和穆雁同年出生,可从眉眼肤色身段动作看,穆雁还像个幼稚儿童,她却是十足的大姑娘了。作为男人,穆代表用刀子一样的目光“扎”万潇潇没什么不正常,街上的许多男人见到万潇潇时也那么干。可奇怪的是,仅仅过了半个多月,穆代表的目光就不像刀子了,而像羽毛,再听万潇潇那好听的背诵时,他就成了教室里一个循规蹈矩的模范学生。随着万潇潇的背诵越来越熟练,他眼睛放在《毛选》上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于停留在万潇潇身上的时间了,后来,连万潇潇进门出门时与他打招呼,他都不敢正眼看她。他的笑容和声音,莫名的惶恐和笨拙的礼貌,都使他更像与万潇潇同龄的中学男生。

这期间,万潇潇记忆力好的传闻在学校不胫而走,常有好奇心重的老师找到她,坐上一小时,对照着《毛选》听她从头至尾地背某篇文章。来学校招文艺兵的军人自然也听说了她的传闻,同样出于好奇,提出要考考她。他们也知道,虽然万潇潇的长相无可挑剔,嗓音普通话也没什么问题,可她五音不全,唱歌跑调,柔韧性协调性差,跳舞没美感,还什么乐器都不会,距文艺兵的要求差距太大。但考核结束,万潇潇一离开考场,几个招兵军人就喊了起来:这孩子太神了,让她当报幕员!万潇潇的记忆能力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出色。刚才,几个军人把一篇还处于保密状态的、林彪不久前作的《在军以上干部会议上的讲话》拿给万潇潇,先问她看过没有,她当然没看过,然后他们让她预习半小时,看看半小时她能背出多少东西,万潇潇居然基本不结巴地连续背了两页半。

十六岁的万潇潇穿上军装离家远行了。亲人熟人都欢天喜地,只有穆代表黯然神伤。他在最后时刻也去了万家,强作笑颜地鼓励一番后,把一本厚厚的小小的六十四开精装合订本《毛泽东选集》送给了万潇潇。这是万潇潇此行收到的最珍贵的礼物。

万潇潇去的文艺团体,并不正规,只是个师级野战部队搞的小演出队,她名义上归师政治部管,编制却在通讯连。她是以话务兵身份当文艺兵的。如果在个正规文艺团体,没有表演天分的万潇潇很难立足,可在这个小演出队,她则如鱼得水。作为报幕员,她的垫场性小节目很有特色,常常会压倒正儿八经的大节目。比如,一个舞蹈跳完了,下一个节目是小合唱,而那些合唱演员,恰恰就是那些舞蹈演员,下台后上台前,她们总要换换服装吧,总要抻抻嗓子吧,总要喝口水喘口气吧,总要听演出队队长发布几句临时指示吧,那么,这两个节目间的空闲就过于长了。但有了报幕员万潇潇,这段时间便能好挨不少。万潇潇擅长背诵《毛选》。当然演出不同于政治学习,这时背《毛选》没人欢迎。但演出队队长出的主意是,你选择那些趣味性强的段落,把标点符号也读出来,再加快语速放弃顿挫,直着嗓子一条声地背,定能产生特殊效果。果然,万潇潇这么一表演,底下的战士先是惊愕,然后便笑得前仰后合,最后便用雷鸣般的掌声表达他们对万潇潇这“新式单口相声”或“新式口技表演”的赞美。“……在一九四六年至一九四八年的两年作战中逗号人民解放军歼敌二百六十四万人逗号其中俘敌一百六十三万人句号两年主要缴获逗号计有步枪近九十万支逗号重轻机枪六万四千余挺逗号小炮八千余门逗号步兵炮五千余门逗号山野重炮一千一百余门句号两年中人民解放军由一百二十余万人增加到了二百八十万人句号其中正规军由一百一十八个旅增加到了一百七十六个旅逗号正规军人数由六十一万增加到了一百四十九万句号解放区现有面积二百三十五万平方公里逗号占全国面积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

很快,万潇潇就当上了全师学《毛选》的标兵、典型。她获得这些荣誉实至名归,在对毛主席著作烂熟于胸这一点上,大概全中国都难找出强于她的。那时候她一路顺风。那么多老兵立功入党提干还排不上号呢,可她这个小姑娘兵,十七岁立功,十八岁入党,十九岁就把提干表填了。不巧的是,这时出了林彪出逃温都尔汗事件,万潇潇所在师,跟林彪有些解放战争时期留下来的渊源关系,领导班子需要接受审查和改组,不光提干的事儿停止了,连演出队都被取消了,万潇潇只能下连队当了一名话务兵。

当了几个月话务兵后,一个接受审查的前师领导被查出了问题,倒不是与林彪有什么瓜葛的政治问题,而是与演出队时期的万潇潇有瓜葛的生活作风问题。一般这种事儿,都是男人负主要责任,都是年龄大的负主要责任,但万潇潇作为全师的标兵典型却腐化堕落,虽然不足二十岁又是女的,也需严肃处理。新一届师领导班子打算给她个处分后让她复员。可恰巧这时,开始了“批林整风”运动。万潇潇所在师作为曾被林彪信任过的部队属于重灾区,而经过一番整顿,现在这个师已与林彪彻底划清了界限,回到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上来了,上级要求他们汇报一下这脱胎换骨的革命性变化。上级要求的汇报,不是仅仅面向领导的汇报,而是在省体育馆搞万人大会,向部队首长普通官兵及地方的领导和各界群众做演讲式汇报。新的师领导班子经过讨论,在充分揣摩了上级意图后,决定先不处分万潇潇,还让她暂缓复员,然后将她借调到政治部,让她这个有过目不忘特殊专长的女兵在省体育馆替全师露脸。

派万潇潇代表全师树立新形象,是出的奇兵、下的险棋,直到万潇潇上台演讲了,新的师领导班子还忐忑不安呢。

那天,能坐一万两千人的省体育馆座无虚席,四个汇报单位上下午分别上台演讲。万潇潇被排在第三个出场,也就是说,她出场时,正是听众们刚吃过午饭昏昏欲睡时。但万潇潇一上台,就让台下的听众眼睛一亮,连主席台上那几个年龄较大的首长都振作了起来。而接下来,更神奇了,这个美丽的女兵并不落座,也不用讲稿,生生站了一小时四十分钟,连续讲了一小时四十分钟。她表情丰富,口齿清楚,有条不紊,急缓有度,比前两个,再加上后一个,那些拿着讲稿喝着茶水的男性军官讲得精彩多了,人们唯一需要交头接耳加以确认的是:她这是即兴演讲呢,还是背过讲稿?

鉴于万潇潇的演讲受到上级首长的高度赞扬,回部队后,新的师领导班子就把原打算给她的处分免了,只是打发她复员回家,并且在工作安排上,还与地方做了沟通,没把她放到工厂里,而是留在了市总工会的机关里。万潇潇没忘记这一切也有政治部写讲稿那个诗人的一份功劳,离开部队前,她特意请那诗人吃了顿饭。诗人说,你真美,由你背诵我的讲稿是我的荣幸,我应该请你。两人就为谁付饭钱争了起来。争执中,他们身体挨得挺近,诗人情不自禁地吻了她。万潇潇说,只能走到这一步了。她也回吻了诗人。

此后的几年,工会干部万潇潇平静度日,波澜不惊,恋爱结婚,生儿育女。直到一九七六年毛主席逝世,“文化大革命”结束,她才再度活跃起来。活跃了差不多十年的时间,又因为腐化堕落,被下到工厂当了女工,重归沉寂,直至一九九五年工厂倒闭失业回家。“文革”结束后,万潇潇能再度活跃,仍然与她的记忆技艺有关。那时候各行各业都大张旗鼓地批判“四人帮”,工会更需要把批判活动搞得广泛而深入。广泛是指有许多企业需要他们,深入是指车间班组都应该有他们的身影。这时候的万潇潇虽然不过二十五六岁,可她的大部分同龄人刚刚从农村回到城里,正忙于就业、考学、婚嫁,而她已经是个有着丰富社会经验的两个孩子的妈妈了。都说女人生育越早变化越小,这条定律至少在万潇潇身上是成立的。从外表看,她的年轻与成熟集于一身,别具一种特殊的魅力。

一儿一女虽然都小,但有双方父母带,万潇潇和丈夫就挺轻闲。而在工厂当技术员的丈夫又格外憨厚老实,能把家管理得井井有条,这又让万潇潇有了充分的时间和充沛的精力投身社会工作。先是批判“四人帮”,然后是清除精神污染,再然后是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不论什么运动来了,只要有人能写出稿子,万潇潇就能在最短时间内背得滚瓜烂熟,而且只要那稿子能写出五分的精彩,一经万潇潇的嘴,就能获得十分的好评。许多人都认为她的演讲是即兴发挥,夸她有水平,即使猜她事先背过稿的,也认为她和稿子那么水乳交融,那稿子必定也出自她手。一时间,万潇潇在美女的基础上,又多了个才女的美名。

风光无限的万潇潇不仅在工会系统受人瞩目,其他系统,也有人注意到了她的特长。那是些其他系统搞宣传的行家。他们比一般群众目光敏锐,凭感觉他们就知道,万潇潇并不是个有文采的人。虽然她掌握的词汇量极其惊人,对偶排比之类的修辞手法也能在演讲时运用自如,可一走下讲台,回到实际生活中,她的谈吐便浅薄乏味,显然,她的演讲都是背别人的稿。但他们认为这样更好,这更方便关键时刻他们随意地调遣使用她。于是,其他系统一有急活,就求工会把万潇潇借给他们。本着互通有无的原则,工会也愿意以出借万潇潇的方式与其他系统保持良好的伙伴关系。这么一来,万潇潇就更被训练出一身万金油式的全能本领了,只要有人准备了稿子,什么样的话语都能被她背成自己的心声。

万潇潇去其他系统冒名顶替地搞宣传,最初也有点儿不好意思,但很快就适应了,工作需要嘛。第一次借她的单位,是果木研究所。当时,果木研究所有个已故中科院院士在专业上贡献巨大,是被“四人帮”迫害死的。为宣传他,为用他的事迹教育全系统的干部职工,北京的部里亲自来人,帮所里整理老院士的材料。然后组成由院士领导、院士同事、院士女儿参加的三人演讲团,准备在全国展开为期一个月的巡回演讲。可一切准备就绪后,院士女儿对人家给她提供的演讲材料提出了几条不同意见,与组织意志顶了牛,在让步之后还威胁说,反正不是事实的东西我背不出来,对这种虚构的稿子我只能念一遍。组织不能向个人妥协,紧急时刻,他们找到了万潇潇,请她冒充院士女儿参加演讲。万潇潇不能不接受组织的任务,但为了减轻作假造成的心理压力,她希望能和院士的真女儿接触一下,就算深入生活了。可她的要求受到了组织的严厉批评,说她愚蠢。这之后,她就不提要求了,专心背稿。几天以后登台试讲时,她的声泪俱下和慷慨激昂都恰到好处。领导表扬她时说,你大可不必心里不安,你完全讲出了真情实感,你比院士亲女儿还像院士女儿。这对万潇潇是极大的鼓舞,巡回演讲结束后,虽然院士女儿来找她吵了一架,甚至要告她,搞得她挺紧张,可由于组织介入,最后院士女儿反倒通过电话向她赔了礼道了歉。

早几年,是哪个单位有急活时才求万潇潇,那理由自然更堂皇些;到后来,“比院士亲女儿还像院士女儿”的才华的一再展现,使那些活不急的人们也愿意求助她了,为了获得更好的宣传效果嘛。在差不多十年的时间里,除了院士女儿,她还出任过劳动模范的女儿、归国华侨的女儿、英雄少年的母亲、失足少年的母亲、以身殉职的警察妻子、勇斗劫机犯的飞行员妻子,而给各行各业的宣传典型当同事、当邻居、当亲戚朋友的次数就更多了,光她积攒的不同行业送给她的服装,就超过了十种:军服、警服、邮政服、税务服……

待万潇潇再度犯了错误,离开工会机关成了印刷厂的校对工人后,她的背诵生涯才又画上分号。最初仍然有人找她,可出门演讲得请假呀。领导是不给这个假的,倒不是校对工作离了她不行,而是上边有话,搞宣传不允许弄虚作假,尤其宣传正面典型,不能让个犯了错误的人去玷污典型的英名。后来领导的批示人们就忘了,万潇潇犯的那点儿错误,也不再被人当成错误。可这时没人再来找她,不是人们忘了她的记忆技艺,而是后来的演讲,总上电视,再用替身出任“院士女儿”之类的角色,领导担心波及面太大,影响不好。

万潇潇于大红大紫之时再度腐化堕落,是这样的。当时正在搞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的运动,有个公派美国进修的青年科学家,在科研之余强奸和猥亵过五名幼女,造成了很坏的国际影响,万潇潇作为他“姐姐”,参与了团市委一个控诉资本主义的演讲团,而这个团的领队、一个团市委副书记,喜欢上了万潇潇。万潇潇拒绝与他上床,但为了不伤人心,还是老办法,只能让他吻一吻她。可接了吻,那副书记便认为再发展一步也有可能。为了突破万潇潇思想上的保守防线,就送她一盘黄色录像带帮她了解“什么叫生活”。回家后,万潇潇那老实巴交的丈夫看过带子,竟一反常态地跑单位吹牛去了,夸夸其谈“什么叫生活”。结果,不知什么人出于什么动机,把他们告了,这天晚上,一对夫妇正看带子呢,几个警察破门而入,抓了他们搞资产阶级自由化的现行。万潇潇誓死没交代那带子的来路,这感动了团市委的副书记,经过他的偷偷斡旋,不仅公安那边没对万潇潇实施拘留罚款,连工会那些讲道德的领导,也没对万潇潇作开除处理,只把她下到印刷厂当了校对工人。至于几年以后,那个团市委副书记偶遇万潇潇并终于劝她上了一回自己的床,则是后话。万潇潇做人讲究知恩图报,又不好意思说“不”。

一九九五年以后,失业在家的万潇潇虽然已四十出头,虽然穿着打扮都很朴素,可她除了脸上多了几条细纹,体形几乎没变,任谁看去,也不能否认她仍是个美人——风姿绰约风韵独具的美妇人。当时她的家境不好,相差刚好一岁的一儿一女都在读书,她每月的退休金少得可怜,而丈夫,则一如既往地挣着一个工厂里普通技术人员的低工资。

有一天,万潇潇正在家里发呆,一个不速之客找上门来,那是当年她在部队演出队时的一个战友。战友是队里的手风琴手兼二胡手,大万潇潇几岁,自从万潇潇复员回家,已经多年没他消息了。战友说他比万潇潇晚一年复员,倒经常能听到万潇潇的传闻。你是明星呀,战友这样开着玩笑。也已经失业下岗的战友没和万潇潇多绕弯子,他说他想组建一个过去那种乌兰牧骑模式的小型演出队,挂靠几家礼仪公司,专为人们的婚丧嫁娶开业庆典以及产品的推广促销提供服务,他请万潇潇加盟。万潇潇一听,就明白战友说的是什么了,这种活跃在当代城市的乌兰牧骑,一般三五个人即可,但每人都要能吹拉弹唱,其经典形象,是站在酷暑中或寒风里的街边上,面对几乎不存在的观众,耍活宝般地又唱又跳。万潇潇拒绝了战友的盛情。她倒没说那很丢人、像卖唱的乞丐,她说的是,她不会乐器,不会唱又不会跳,最主要的是她不再年轻,她不适合战友那一专多能的乌兰牧骑式要求。但战友又说,别人必须乌兰牧骑,对她万潇潇则没有苛求,她只用她的一张嘴,当主持人就可以了,就像当年在部队时她做的那样,通过背《毛选》来为其他节目垫场过渡。战友进一步说,他需要的演员,就是年龄偏大的,属于上一时代的人,因为他的演出队名为“红色记忆”。他解释道,现在市面上的“乌兰牧骑”,早已时尚化得千人一面了,唱流行歌曲,走模特步,电声乐队,俊男靓女,已经没什么大意思了。他想标新立异地集中几个中年人,红卫兵打扮,造反派装束,唱语录歌样板戏,说数来宝快板书,形式与内容都是“文革”的。他说,虽然这么干可能不够灵活太专门化,但现在正是四五十岁的人当官发财做老板的时候,而这个年龄,也是开始怀旧的年龄,他们搞自己说了算的礼仪活动时,一定很愿意通过一场“红色记忆”来回顾和凭吊自己的青春岁月。我们这种特色节目,难寻难找,战友兴奋地说,没准还能挣大钱呢。

这样的小演出队不可能挣到大钱,这万潇潇心中有数,但向来不好意思说不的她经过战友的鼓动,先让自己对往昔的青春岁月回顾了一番,凭吊了一回。她便不再犹豫,那边丈夫还没陪战友喝完酒呢,她这边已翻出自己年轻时的“革命行头”,雄赳赳地成了五人组合“红色记忆”演出队里唯一的女性。“红色记忆”悄然成立后,其受欢迎程度,不仅出乎一般人预料,连它的创意者都大呼意外。商家雇他们,就是为了壮声势聚人气,在这点上,他们比任何其他的时尚演出都要成功。只要他们在哪家店铺门口把架势一摆,锣鼓铙钹声中,或《东方红》或《大海航行靠舵手》或《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好》的著名旋律一响起来,立刻能被围得密不透风——当然,他们的观众年龄偏大,看得热泪盈眶的多是老年人,看得手舞足蹈的多是中年人。但时间稍久,就也有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向他们靠拢了,甚至年轻人的反应更加热烈:嘿,这就是“文革”呀,太好玩了!太滑稽了!太开心了!太有意思了!

在“红色记忆”的演出中,万潇潇的角色与以往一样,不论是饭店开张还是药铺挂牌,不论是推荐饺子宴还是宣传减肥霜,她都能把别人写的台词撰的口号背得如同自己的即兴发言,一会儿抑扬顿挫,一会儿滔滔不绝,一会儿又把带标点符号的《毛选》文章读得妙趣横生:

各位亲爱的好朋友,各位女士各位先生,各位领导各位同志,各位红卫兵小将,各位无产阶级革命派的战友们,大家好(演出队的其他四人整齐地拖着长声与她共同再喊一遍:大——家——好)!伴随着我们“红色记忆”乐队演奏的《草原上的红卫兵见到了毛主席》的欢快旋律,首先,让我们共同敬祝我们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毛主席他老人家万寿无疆(演出队的其他四人整齐地以急促的声音与她共同再喊两遍:万寿无疆万寿无疆)!然后,让我们共同祝愿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我们敬爱的林副主席永远健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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